《中华百年经典散文·闲情谐趣卷》 留园记 俞樾 俞樾(1821~1907),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著有晚清著名文学家、教育家、书法家。《春在堂全书》等。 出阊门外三里而近,有刘氏寒碧庄焉。而问寒碧庄无知者,问有刘园乎,则皆曰有。盖是园也,在嘉庆初为刘君蓉峰所有,故即以其姓姓其园,而曰刘园也。咸丰中,余往游焉。见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诚足为吴下名园之冠,及庚申、辛酉间,大乱洊至,吴下名园半为墟莽,而阊门之外尤甚。曩之阗城溢郭尘合而云连者,今则崩榛塞路,荒葛建罥涂。每一过之,故蹊新术辄不可辨,而所谓刘园者,则岿然独存。 同治中,余又往游焉。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盖犹未异于昔,而芜秽不治,无修葺之者,兔癸、燕麦摇荡于春风中,殊令人有今昔之感。至光绪二年,为毘陵盛旭人方伯所得,乃始修之平之攘之剔之,嘉树荣而佳卉茁,奇石显而清流通。凉台燠馆,风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逦相属。春秋佳日,方伯与宾客觞咏其中,而都人士女亦或掎裳连袂而往游焉,于是出阊门者,又无不曰刘园刘园云。方伯求余文为之记,余曰:“仍其旧名乎?抑肇锡以嘉名乎?”方伯曰:“否,否,寒碧之名至今未熟于人口,然则名之易而称之难也。吾不如从其所称而称之,人曰刘园,吾则曰留园,不易其音而易其字,即以其故名而为吾之新名。昔袁子才得隋氏之园,而名之曰随园,今吾得刘氏之园而名之曰留园。斯二者将毋同。”余叹曰:“美矣哉斯名乎!称其实矣。夫大乱之后,兵燹之余,高台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几,而此园乃幸而无恙,岂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是故泉石之胜,留以待君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台之幽深,留以待君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诗所云‘但留风月伴烟萝’者乎?自此以往,穷胜事而乐清时,吾知留园之名常留于天地间矣。”因为之记,俾后之志吴下名园者,有可考焉。 光绪二年冬十月旧史氏德清俞樾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痛苦中的小玩意儿 梁启超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饮冰子,广东新会人,晚清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著有《饮冰室合集》。 《晨报》每年纪念增刊,我照例有篇文字。今年真要交白卷了。因为我今年受环境的酷待,情绪十分无俚;我的夫人从灯节起,卧病半年,到中秋日,奄然化去。他的病极人间未有之苦痛,自初发时,医生便已宣告不治,半年以来,耳所触的只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只有儿女的涕泪。丧事粗了,爱子远行。中间还夹著群盗相噬,变乱如麻,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哎!哀乐之感,凡在有情,其谁能免?平日意态活泼兴会淋漓的我,这会也嗒然气尽了。握笔属文,非等几个月后心上的创痕平复,不敢作此想。《晨报》记者索我的文,比催租还凶狠。我没有法儿对付,只好拆个烂污,写这篇没有价值的东西给他。 我在病榻旁边,这几个月拿什么事消遣呢?我桌子上和枕边,摆着一部汲古阁的《宋六十家词》,一部王幼霞刻的《四印斋词》,一部朱古微刻的《村丛书》。除却我的爱女之外,这些“词人”便是我惟一的伴侣。我在无聊的时候,把他们的好句子集句做对联闹着玩。久而久之,竟集成二三百副之多,其中像很有些好的,待我写出来。 写出以前,请先说几句空论:骈俪对偶之文,近来颇为青年文学家所排斥,我也表相当的同意。但以我国文字的构造,结果当然要产生这种文学,而这种文学,固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灭。我以为爱美的人,殊不必先横一成见,一定是丹非素,徒削减自己娱乐的领土。楹联起自宋后,在骈俪文中,原不过附庸之附庸,然其佳者,也能令人起无限美感。我闹这种顽意儿,虽不过自适其适,但像野人献曝似的公诸同好,谅来还不十分讨厌。 对联集诗句,久已盛行,但所集都是五七言句,长联便不多见,清末始有数副传诵之作。如彭雪琴游泰山集联: 我本楚狂人,五岳寻山不辞远。 地犹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 以湖南人当内乱扰攘时代,游五岳之一——山东的泰山,所集为李杜两家名句,真算极了。又如吾粤观音山上有三君祠,祀虞仲翔,韩昌黎,苏东坡,皆迁谪来粤的人,张香涛撰一联云: 海气百重楼,岂谓浮云能蔽日。 文章千古事,萧条异代不同时。 所集亦是李杜句,把地方风景诸贤身分都包举在里头,亦算杰构。此外集句虽多,能比上这两副的不多见。 诗句被人集得稀烂了,词句却还没有。去年在陈师曾追悼会会场展览他的作品,我看见一副篆书的对: 歌扇轻约飞花,高柳垂阴,春渐远汀洲自绿。 画桡不点明镜,芳莲坠粉,波心荡冷月无声。 所集都是姜白石句。我当时一见,叹其工丽,今年我做这个玩意儿,可以说是受他冲动。 我所集最得意的是赠徐志摩一联: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 此联极能表出志摩的性格,还带着记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尔游西湖,别有会心,又尝在海棠花下做诗做个通宵。 我又有赠蹇季常一联: 最有味,是无能,但醉来还醒,醒来还醉。 本不住,怎生去,笑归处如客,客处如归。 此联若是季常的朋友看见,我想无论何人,都要拍案叫绝,说能把他的情绪全盘描出。 此外专赠某人之作却没有了,但我把几百副录出,请亲爱的朋友们选择,选定了便写给他。内中刘崧生挑了一副,四句都是集姜白石: 忽相思,更添了几声鹈鴂。 数回顾,最可惜一片江山。 林宰平挑的一副是: 酒酣鼻息如雷,叠鼓清笳,迤逦度沙漠; 万里夕阳垂地,落花飞絮,随意绕天涯。 胡适之挑的是: 胡蝶儿,晚春时,又是一般闲暇; 梧桐树,三更雨,不知多少秋声。 丁在君挑的是: 春欲暮,思无穷,应笑我早生华发; 语已多,情未了,问何人会解连环。 舍弟仲策挑的是: 曲岸持觞,记当时送君南浦。 朱门映柳,想如今绿到西湖。 此外还有各人挑去的不能尽记了。以下只把我自己认为惬心的汇录几十副。 春瘦三分,轻阴便成雨。 月明千里,高处不胜寒。 独上西楼,天淡银河垂地。 高斟北斗,酒酣鼻息如雷。 西子湖边,遥山向晚更碧。 清明时节,骤雨才过还晴。 水殿风来,冷香飞上诗句。 芳径雨歇,流莺唤起春醒。 水殿风来,冷香飞上诗句。 空江月堕,梦魂欲渡苍茫。 满地横斜,梅花政自不恶。 一春憔悴,杜鹃欲劝谁归。 宿鹭圆沙,又是一般闲暇。 乱鸦斜日,古今无此荒寒。 春水满塘生,还相趁。 胡蝶上阶飞,风帘自在垂。 银汉是红墙,一带遥相隔。 鸾境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满身花影倩人扶、我欲醉眠芳草。 几日行云何处去,除非问取黄鹂。 月满西楼,独鹤自还空碧。 日烘晴昼,流莺唤起春醒。 戏抛莲种横塘,新绿生时,水佩风裳无数。 猛拍阑干呼鸥鹭,五湖旧约,烟蓑雨笠相过。 笑倦游犹是天涯,万里乾坤,不如归去。 惊客里又过寒食,一桩心事,曾有诗无。 以上所录,约占原来所集之半,有些七言八言的也还好,懒得抄了。此外有些不满意的,打算拉杂摧烧他。 我做这玩意儿,免不了孔夫子骂的“好行小慧”。但是“人生愁恨谁能免”,我在伤心时节寻些消遣,我想无论何人也该和我表点同情。 十三年十二月三日 选自阮无名编《中国新文坛秘录》,1933年6月初版,上海南书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此君轩记 王国维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伯隅,号观堂、静观,浙江海宁盐官人,清秀才。著有《静安文集》《王国维遗书》、《宋元戏曲考》、《曲录》等。 竹之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与?群居而不倚,虞中而从节,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至于烟晨雨夕,枝梢空而叶成滴,含风弄月,形态百变,自谓川淇澳千亩之园,以至小庭幽榭三竿两竿,皆使人观之,其胸廓然而高,渊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无穷,玩之而不可亵也。其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与为近,是以君子取焉。 古之君子,其为道也盖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则在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而已。其观物也,见夫类是者而乐焉,其创物也,达夫如是者而后慊焉。如屈子之于香草,渊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玩赏之不足而咏叹之,咏叹之不足而斯物遂若为斯人之所专有,是岂徒有托而然哉!其于此数者,必有以相契于意言之表也。善画竹者亦然。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故古之工画竹者,亦高致直节之士为多。如宋之文与可、苏子瞻,元之吴仲圭是已。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 日本川口国次郎君,冲澹有识度,善绘事,尤爱墨竹。尝集元吴仲圭、明夏仲昭、文徵仲诸家画竹,为室以奉之,名之曰“此君轩”。其嗜之也至笃,而搜之也至专,非其志节意度符于古君子,亦安能有契于是哉!吾闻川口君之居,有备后之国,三原之城,山海环抱,松竹之所丛生。君优游其间,远眺林木,近观图画,必有有味于余之言者,既属余为轩记,因书以质之,惜不获从君于其间,而日与仲圭、徵仲诸贤游,且与此君游也。 壬子九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涌金门外谈旧 陈蝶仙 陈蝶仙(1879~1940)原名寿嵩,字昆叔,后改名栩,号栩园,浙江杭州人。著有传奇《落花梦》等六种,散曲辑《天虚我生曲稿》三卷,小说《泪珠缘》等。 曩在光绪中叶,游湖必出涌金门,经望湖居,至三雅园而止。买舟放棹,则自问水亭解缆,先至净慈寺、白云庵、高庄。而后三潭印月、湖心亭、外行宫、蒋公祠、俞楼,饭于楼外楼或两宜楼,泊舟于跨虹桥畔,乃至岳坟、刘公祠、风林寺,苏小墓前下船,入西泠桥,至冯小青墓前上岸。登孤山放鹤亭,谒林和靖墓,绕出平湖秋月,顺道至苏白二公祠及照胆台,乃复乘舟至断桥,入昭庆寺,顺道至张公祠游览,经响水闸而循钱塘门外之王庄一带,自北而东,仍沿三雅园之湖壖而归问水亭原址。 城楼之上,例燃一烛,烛烬,则城闭矣。惟六月十八日夜,因抚藩臬三大宪,须在黎明时赴天竺拈香,故一府两县,佐杂贰甲,均须先期到寺站班。故十门之中,惟涌金门于是夜不闭,因而得泛夜湖,以观三潭印月之胜景。三潭之上,各有一浮屠灯塔,状如鼎足,每一塔有四圆孔,燃烛其中,外蒙以纸,水中幻为月影,数凡十二,伴以水中之月,适合闰年月数。是夜,画船如鲫,笙歌满湖,有放荷花灯之举,彻夜不绝。直至十九日之晨,始如鸟兽散去。 游西湖者有到码头上吃碗茶去之口号,即以三雅园茶居为目的地,而望湖居不与焉。盖文人雅士,多在三雅园临湖啜茗,旧楹联云:山雅水雅人雅,雅兴无穷,真真可谓三雅。下联是:风来雨来月来,来者不拒,日日何妨一来。而在望湖居啜茗者,都为武人力士,兽禽满楹,哗噪如梅花碑之茶店一般。而舟子麇集于其门,见有衫裙周整之士女,姗姗过石桥来者,绕之三匝,劝买其舟,尾随而至三雅园,则已到尽头,知其目的地只在临湖啜茗而已,亦即掉头而去。故凡游人步入三雅园之木架门楣中,即觉耳根心境一清。惟有执破油纸扇以当拍板,引吭而歌之哨遍老生,时来一唱近乎麒派之高调,向座客乞取一文钱耳。香茗之价不一,入门处为码头桌子,每四五人一桌,则喊一红一绿一开水,合计不过五分,即三十五文,以七百文为一两也。独享则雨前红梅任择其一,不过二分,即十四文。如为二三知己围坐清谈,则镶红一开,不过三分,即二十一文。所谓镶红,则以雨前红梅混合为一,所谓一开,则菊花也,均用小盖之碗,当面冲泡。所执之壶,状如东坡姚而喙特长,执者具有专技,左手捧碗累累如塔,欹于肘腋之间,右手执壶,握其外向之耳柄,每一茗碗,例有一盖一船,伴一开杯,置碗于中,位置略如饭菜一般,置杯于座客之前,略如酒杯而大,临时去盖,一一以壶水下冲,作风凰三点头状,仍覆其盖,水溢于船,则为格外讨好加意奉承之表示,其目的在小账钱,则亦不过五文十文而已。 内堂较为体面,茶桌为金漆四仙台,非若外堂之粗板桌也。坐凳为骨牌式,非若外堂之双人木条凳也,茶船为铜制,非若外堂之残缺瓷船也,手巾为白色高丽布,非若外堂之蓝印花者。水烟袋为黄铜二马车,黄条、净丝,任从客选,煤头纸草,插满于堂倌之右耳轮上,任客拔取。外堂则惟卖水烟者,以鹅颈式之大马车,燃青条烟,可以供吸,每三筒取五文钱,虽比内堂每盒卅文之价为廉,但其香臭不同。再进其内,则为雅座,湘帘斐几,茶具尤为精致,礅子式之瓜楞盖碗,附带茶船,连及开杯,俱为全白。茶则每碗五分,开水仍只七文。壁间书画,大都雅隽可观,陈设但取淡冶,不尚奢侈。直至光绪之辛卯,予表兄顾紫笙辈于望湖三雅之间,建一湖房,榜曰藕香居者,始觉琳琅满目。陈设几椅,俱为紫檀云石,玻窗五色,略似今之刘庄。中悬九子塔灯,四檐则为彩瓷灯球,均非市肆所有。盖紫笙为胡雪岩氏第四女婿,取自甥馆中,来为湖上点缀也。其时予年才十三岁,犹忆塾师为陆莲诗太史,为拟楹联云:红也藕花,白也藕花,真个花花成世界。风来水面,月来水面,尽教面面吸湖光。 藕香居三字为杨春浦丈戏招隐语,颇属滑稽。盖其地为二贤祠畔之某姓家庵,只肯租借而不肯卖,仍留一室,为自修之所,每当清晨薄暮,木鱼声如煮粥状,扰人不绝。在建筑时,尚未定名,春浦丈日必过此,闻木鱼声心辄恶之。一日,适与紫笙同在庵中午膳,乞题榜额,因题藕香居三字,而吃吃自笑不已。问何以笑?则曰吾以此戏之耳。问何取?曰,取谐音也,试以拆字法读之,则藕字为万来,香字为千人日,居字为尸古。初犹不得其解,春浦笑曰,来字当移在日字上读,试读之。紫笙如法而读,尼竟大骂,而春浦大笑。悬榜之日,尼哭诉于邑侯,然亦无法禁止。此一段笑史,似亦足供喷饭者也。别有一联云: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胜佳人。亦为春浦所撰。佳人即指某尼也。其左邻为关帝庙,即问水亭之遗址,其右邻为二我轩。时予长兄蓉伯,长予十岁,因罗仲良与谢蓉城拆股,怂恿设一照相馆于西湖,将与吴山之芙蓉镜一赛其技。芙蓉镜即蓉城所设,而仲良附有小股份者。吾兄好弄,遂请先学其技。于是购一十二寸镜箱,即在余家试行传习,取吾母之金首饰以盐酸溶化为金水银水,更以丝绸代为歌罗弟恩。至今思之,罗仲良实一理化专家,盖其所用为摄影者系自装之温片,而用为晒像者则自装之蛋纸也。 俞杏初之母舅秦某,时为予家司缝纫,杏初年长于予,时来予家,遂从罗仲良习艺,居然能为吾母摄得满意之肖像,谓比王馥笙之写照尤佳,遂以二千金假与秦某,设肆于湖滨,仲良为其伙,而题二我轩者亦春浦也。予长兄更为借一爱克司光镜来,用资吸引游客。其镜与今不同,系一方匣,上有毛玻璃一方,下有回光镜一面,匣之四周,有一圈之长形小电灯泡,发光甚烈,略如现今之霓虹灯状。匣置暗室中,伸手于毛玻片下,则见骨节而不见肉,置香烟匣于回光镜上,则毛玻片上但见乱草,而不见铁匣与纸,由今思之,其器实比家庭工业社新购用于齿科院者为优。盖于毛玻片上覆一温片,可以印成六寸照片,尚可以放大也。放大照相,在初只有芙蓉镜一家,至此则有二我轩矣。所用器具,实即现今学校中之幻灯而已。其后始有李庚伯之镜花缘,设于梅花碑之鸣琴轩对门,经其后,则有俞熙人之镜中天,设于佑圣观之庙中。大抵五六年来,只此四家照相,而西湖风景片之摄取,则为予长兄购得软片而后,因其便于携带,乃与杏初排日提箱,登山涉水,以收远近之景。全湖一幅,则以十二张底片接合而成,罗仲良与杏初之功也。活佛照相,为后来之冠,灵隐风景,多为所摄。初设于水亭址学宫东首花园中,园主人姓氏已忘之,所种水蜜桃,即为陈四丰之仁圃滥觞。予尝日至其处,买插瓶花以奉吾母为佛前之供。今则奉化水蜜桃转盛于吾杭,其种实由陈四丰移植于其故乡者。吾杭产桃多处,本为桃源岭下之洪春桥一带,但多虫蛀,故杭谚有云十桃九蛀,不足为奇。直至民元以后,徐执信氏于双峰插云之御碑亭外,辟地三十余亩,为东海花园,始有仁圃一般之水蜜桃产出,初亦不免虫蛀,有人告以用无敌牌牙粉之空袋,套于桃实之上,可以辟蛀,居然硕大而无虫孔,颇以为奇。其实效用只在油墨之气味,一经道破,始知不必定购牙粉,即任何报纸皆可用也。今此一样,殆已尽人皆知。惟杭人多懒,不如甬人之勤,正不独一水蜜桃为然。 昔日湖边茶座中,尚有剥刺菱之小儿女,颇觉勤敏可爱,每当初秋,手提筐篮,满堆刺菱,状青菱而小,临时以小刀剖取白肉,盛白瓷小碟中,以饷座客。小手莹洁,体态清妍,大都垂髫作伴,通力而合作。初不论价,任人给予,大抵每碟十文而已。三雅园之茶干,素著盛名,最为入味,藕香居不如。盖调味与火候,实由心得,不可以皮相也。西悦来继起于后,介乎藕香居与二我轩之中,系就二贤祠基地建筑,其目的不在卖茶而在卖菜。三雅园与藕香居虽亦卖莱,但不过鱼生、醉虾、醋溜鱼、莼菜之属。一专取就地风光,一则尝烹新鲜之味。西悦来则仿城内缪同和京菜馆之式,鱼炒煎炸,鸡鸭牛羊,亦兼有之。今在新市场之西悦来,即从前在西湖码头上之西悦来,可谓硕果仅存。新市场之二我轩亦即俞杏初之迁都世业,今虽作古,其子尚能克绍箕裘。藕香居遗址尚存,三雅园则完全消灭,已为吾友黄文叔之别墅矣。涌金门外,堤岸犹昨,而风物全非。 曩时头号船有名水月楼者,内容四席,阔丈六,长五丈,头尾皆方,殆与不系园相似,今梦中犹见其影耳。二号船如云舫、鹤舫,亦早变为柴薪。三号船如杏初之雀舫,四号船如俞曲园之四不像,亦复幻灭消沉,惟予襟弟姚澹愚之访仙槎尚在。西湖博览会时,予改装为香雪舫,是皆当年之四不像也。 吾友赵侃伯于三十年前,尝有句云:欲把西湖比西子,于今西子改西衣。当时所谓四不像者,盖取姜子牙坐骑之名,用为嘲笑。若在今日,则以瑞士比西湖,亦自有其美妙之处。西子西装,正合美化,又何用其沧海桑田之感也耶。越风社索稿,拉杂书此应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鲁迅 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现代思想家、文学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集《野草》等。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象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选自《朝花夕拾》,上海北新书局,1932年9月第三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故乡的野菜 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 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莱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齐菜花。谚云:三春戴养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芥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 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齐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摘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 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 1924年2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乌篷船 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罗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是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蓬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小的为脚划船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麻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吗?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般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是坐那三道船吧。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萍,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薜荔的东门来,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称山下,本来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1926年11月作,选自《泽泻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吃茶 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吃茶是一个好题目,我想写一篇文章来看。平常写文章,总是先有了意思,心里组织起来,先写些什么,后写什么,腹稿粗定,随后就照着写来,写好之后再加,一题目,或标举大旨,如《逍遥游》,或只拣文章起头两个字,如“马蹄秋水”,都有。有些特别是近代的文人,是有定了题目再做,英国有一个姓密棱的人便是如此,印刷所来拿稿子,想不出题目,便翻开字典来找,碰到金鱼就写一篇金鱼。这办法似乎也有意思,但那是专写随笔的文人,自有他一套本事,假如别人妄想学步,那不免画虎类狗,有如秀才之做赋得的试帖诗了。我写这一篇小文,却是预先想好了意思,随后再写它下来,还是正统的写法,不过自为觉得这题目颇好,所以跑了一点野马,当作一个引子罢了。 其实我的吃茶是够不上什么品位的,从量与质来说都够不上标准,从前东坡说饮酒饮湿,我的吃茶就和饮湿相去不远。据书上的记述,似乎古人所饮的分量都是很多,唐人所说喝过七碗觉腋下习习风生,这碗似乎不是很小的,所以六朝时人说是“水厄”。我所喝的只是一碗罢了,而且他们那时加入盐姜所煮的茶也没有尝过,不晓得是什么滋味,或者多少像是小时候所喝的伤风药午时茶吧。讲到质,我根本不讲究什么茶叶,反正就只是绿茶罢了,普通就是龙井一种,什么有名的罗岕,看都没有看见过,怎么够得上说吃茶呢? 一直从小就吃本地出产本地制造的茶叶,名字叫作本山,叶片搓成一团,不像龙井的平直,价钱很是便宜,大概好的不过一百六十文一斤吧。近年在北京这种茶叶又出现了,美其名曰平水珠茶,后来在这里又买不到,——结果仍旧是买龙井,所能买到的也是普通的种类,若是旗枪雀舌之类却是没有见过,碰运气可以在市上买到碧螺春,不过那是很难得遇见的。从前曾有一个江西的朋友,送给我好些六安的茶,又在南京一个安徽的朋友那里吃到太平猴魁,都觉得很好,但是以后不可再得了。最近一个广西的朋友,分给我几种他故乡的茶叶,有横山细茶,桂平西山茶和白毛茶各种,都很不差,味道温厚,大概是沱茶一路,有点红茶的风味。他又说西南有苦丁茶,一片很小的叶子可以泡出碧绿的茶来,只是味很苦。我曾尝过旧学生送我的所谓苦丁茶,乃是从市上买来,不是道地西南的东西,其味极苦,看泡过的叶子很大而坚厚,茶色也不绿而是赭黄,原来乃是故乡的坟头所种的狗朴树,是别一种植物。我就是不喜欢北京人所喝的“香片”,这不但香无可取,就是茶味也有说不出的一股甜熟的味道。 以上是我关于茶的经验,这怎么够得上来讲吃茶呢?但是我说这是一个好题目,便是因为我不会喝茶可是喜欢玩茶,换句话说就是爱玩耍这个题目,写过些文章,以致许多人以为我真是懂得茶的人了。日前有个在大学读书的人走来看我,说从前听老师说你怎么爱喝茶,怎么讲究,现在看了才知道是不对的。我答道:“可不是吗?这是你们贵师徒上了我的文章的当。孟子有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现在你从实验知道了真相,可以明白单靠文字是要上当的。”我说吃茶是好题目,便是可以容我说出上面的叙述,我只是爱耍笔头讲讲,不是棒着茶缸一碗一碗的尽喝的。 刊1964年1月27日香港《新晚报》,选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两株树——草木虫鱼之三 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我对于植物比动物还要喜欢,原因是因为我懒,不高兴为了区区视听之娱一日三餐地去饲养照顾,而且我也有点相信“鸟身自为主”的迂论,觉得把它们活物拿来做囚徒当奚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若是草木便没有这些麻烦,让它们直站在那里便好,不但并不感到不自由,并且还真是生了根地不肯再动一动哩。但是要看树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种在自己的家里,关起门来独赏,让它们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墙之内也并不妨,只要我偶然经过时能够看见两三眼,也就觉得欣然,很是满足的了。 树木里边我所喜欢的第一种是白杨。小时候读古诗十九首,读过“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之句,但在南方终未见过白杨,后来在北京才初次看见。谢在杭著《五杂俎》中云: “古人墓树多植梧揪,南人多种松柏,北人多种白杨。白杨即青杨也,其树皮白如梧桐,叶似冬青,微风击之辄淅沥有声,故古诗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予一日宿邹县驿馆中,甫就枕即闻雨声,竟夕不绝,侍儿曰,雨矣。予讶之曰,岂有竟夜雨而无檐溜者?质明视之,乃青杨树也。南方绝无此树。” 《本草纲目》卷三五下引陈藏器曰,“白杨北上极多,人种墟墓间,树大皮白,其无风自动者乃杨移,非白杨也。”又寇宗□云,“风才至,叶如大雨声,谓无风自动则无此事,但风微时其叶孤极处则往往独摇,以其蒂长叶重大,势使然也。”王象晋《群芳谱》则云杨有二种,一白杨,一青杨,白杨蒂长两两相对,遇风则籁籁有声,人多植之坟墓间,由此可知白杨与青杨本自有别,但“无风自动”一节却是相同。在史书中关于白杨有这样的两件故事: 《南史·萧惠开传》:“惠开为少府,不得志,寺内斋前花草甚美,悉铲除,别植白杨。” 《唐书·契苾何力传》:“龙翔中司稼少卿梁脩仁新作大明宫,植白杨于庭,示何力曰,此木易成,不数年可茂。何力不答,但诵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之句,脩仁惊悟,更植以桐。” 这样看来,似乎大家对于白杨都没有什样好感。为什么呢?这个理由我不大说得清楚,或者因为它老是籁籁的动的缘故罢。听说苏格兰地方有一种传说,耶稣受难时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杨木做的,所以白杨自此以后就永远在发抖,大约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钉的铁却似乎不曾因此有什么罪,黑铁这件东西在法术上还总有点位置的,不知何以这样地有幸有不幸。(但吾乡结婚时忌见铁,凡门窗上铰链等悉用红纸糊盖,又似别有缘故。)我承认白杨种在墟墓间的确很好看,然而种在斋前又何尝不好,它那瑟瑟的响声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来斋夜话的时候,忽闻淅沥声,多疑是雨下,推户出视,这是别种树所没有的佳处。梁少卿怕白杨的萧萧改种梧桐。其实梧桐也何尝一定吉祥,假如要讲迷信的话,吾乡有一句俗谚云,“梧桐大如斗,主人搬家走”,所以就是别庄花园里也很少种梧桐的。这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梧桐的枝干和叶子真好看,且不提那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兴趣了。 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北平殿药庐。 1930年12月作,选自《看云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苦雨 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伏园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大。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的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惜。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君“佢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佢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佢们”的不安起见,一等大气晴正,急须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是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们见小孩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蛤蟆。从前同小孩住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蛤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蛤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蛤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蟆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阶了里的蛤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嘻,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罢。 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1924年7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厂甸 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琉璃厂是我们很熟的一条街。那里有好些书店、纸店,卖印章墨合子的店,而且中间东首有信远斋,专卖蜜饯糖食,那有名的酸梅汤十多年来还未喝过,但是杏脯蜜枣有时却买点来吃,到底不错。不过这路也实在远,至少有十里罢,因此我也不常到琉璃厂去,虽说是很熟,也只是一个月一回或三个月两回而已。然而厂甸又当别论。厂甸云者,阴历元旦至上元十五日间琉璃厂附近一带的市集,游人众多,如南京的夫子庙,吾乡的大善寺也。南新华街自和平门至琉璃厂中间一段,东西路旁皆书摊,西边土地祠中亦书摊而较整齐,东边为海王村公园,杂售儿童食物玩具,最特殊者有长四五尺之糖葫芦及数十成群之风车,凡玩厂甸归之妇孺几乎人手一串。自琉璃厂中间往南一段则古玩摊咸在焉,厂东门内有火神庙,为高级古玩摊书摊所荟萃,至于琉璃厂则自东至西一如平日,只是各店关门休息五天罢了。厂甸的情形真是五光十色,游人中各色人等都有,摆摊的也种种不同,适应他们的需要,儿歌中说得好: 新年来到,糖瓜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至于我呢,我自己只想去看看几册破书,所以行踪总只在南新华街的北半截,迤南一带就不去看,若是火神庙那简直是十里洋场自然更不敢去一问津了。 说到厂甸,当然要想起旧历新年来。旧历新年之为世诟病也久矣,维新志士大有灭此朝食之慨,鄙见以为可不必也。问这有多少害处?大抵答语是废时失业,花钱。其实最享乐旧历新年的农工商他们在中国是最勤勉的人,平日不象官吏教员学生有七日一休沐,真是所谓终岁作苦,这时候闲散几天也不为过,还有那些小贩趁这热闹要大做一批生意,那么正是他们工作最力之时了。过年的消费据人家统计也有多少万,其中除神马炮仗等在我看了也觉得有点无谓外,大都是吃的穿的看的玩的东西,一方面需要者愿意花这些钱去换快乐,一方面供给者出卖货物得点利润,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见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假如说这钱花得冤了,那么一年里人要吃一千多顿饭,算是每顿一毛共计大洋百元,结果只做了几大缸粪,岂不也是冤枉透了吗?饭是活命的,所以大家以为应该吃,但是生命之外还该有点生趣,小姑娘穿了布衫还要朵花戴戴,老头子吃了中饭还想买块大花糕,就是为此。旧新年除与正朔不合外别无什么害处,为保存万民一点生趣起见还是应当存留,不妨如从前那样称为春节,民间一切自由,公署与学校都该放假三天以至七天。——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谈厂甸买书的事情罢。 厂甸的路还是有那么远,但是在半个月中我去了四次,这与玄同半农诸公比较不免是小巫之尤,不过在我总是一年里的最高记录了。2月14日是旧元旦,下午去看一次,十八十九廿五这三天又去,所走过的只是所谓书摊的东路西路,再加上土地祠,大约每走一转要花费三小时以上。所得的结果并不很好,原因是近年较大的书店都矜重起来,不来摆摊,摊上书少而价高,像我这样“爬螺蛳船”的渔人无可下网。然而也获得几册小书,觉得聊堪自慰。其一是戴氏注《论语》二十卷合订一册,大约是戴子高送给谭仲修的罢,上边又“复堂所藏”及“谭献”这两方印。这书摆在东路南头的一个摊上,我问一位小伙计要多少钱,他一查书后粘著的纸片上所写“美元”字样,答说五元。我嫌贵,他说他也觉得有点贵,但是定价要五元。我给了两元半,他让到四元半,当时就走散了。后来把这件事告诉玄同,请他去巡阅的时候留心一问,承他买来送我,书末写了一段题跋云: “民国廿三年二月廿日启明游旧都厂甸肆,于东莞伦氏之通学斋书摊见此谭仲修丈所藏之戴子高先生《论语注》,悦之,以告玄同,翌日廿一玄同往游,遂购而赠启明。”跋中廿日实是十九,盖廿日系我写信给玄同之日耳。 其二是《白华绛柎阁集》十卷,二册,一函。此书我以前有,今偶然看见,问其价亦不贵,遂以一元得之。《越缦堂诗话》的编者虽然曾说:“清季诗家以吾越李蓴客先生为冠,《白华绛柎阁集》近百年来无与辈者”,我于旧诗是门外汉,对于作者自己“夸诩殆绝”的七古更不知道其好处,今买此集亦只是乡曲之见,诗中多言及故乡景物殊有意思,如卷二《夏日行柯山里村》一首云:“溪桥才渡庳蓬船,村落阴阴不见天。两岸屏山浓绿底,家家凉阁听鸣蝉。”很能写出山乡水村的风景,但是不到过的也看不出好来。 其三是两册丛书零种,都是关于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的,即焦循的《诗陆氏疏》,南菁丛刻本,与赵佑的《毛诗陆疏校正》,聚学轩本。我向来很喜欢陆氏的《虫鱼疏》,只是难得好本子,所有的就是毛晋的《陆疏广要》和罗振玉的新校正本,而罗本又是不大好看的仿宋排印的,很觉得美中不足。赵本据《楝亭书目》说他好,焦本列举引用书名,其次序又依《诗经》重排,也有他的特长,不过收在大部丛书中,无从抽取,这回都得到了,正是极不易遇的偶然。翻阅一过,至“流离之子”一条,赵氏案语中云:“窃以鹗枭自是一物,今俗所谓猫头鹰,……哺其子既长,母老不能取食以应子求,则挂身树上,子争啖之飞去,其头悬著枝,故字丛木上鸟,而枭首之象取之。”猫头鹰之被诬千余年矣,近代学者也还承旧说,上文更是疏状详明有若目击,未免可笑。学者笺经非不勤苦,于格物欠下工夫,往往以耳为目,赵书成于乾隆末距今百五十年矣,或者亦不足怪,但不知现在何如,相信枭不食母与鸟不反哺者现在可有多少人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猫 夏丏尊 夏丐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现代作家。著有《平屋随笔》、《人间爱晚晴》等。 白马湖新居落成,把家眷迁回故乡的后数日,妹就携了四岁的外甥女,由二十里外的夫家雇船来访。自从母亲死后,兄弟们各依了职业迁居外方,故居初则赁与别家,继则因兄弟间种种关系,不得不把先人又过辛苦历史的高大屋宇,受让给附近的爆发户,于是兄弟们回故乡的机会就少,而妹也已有六七年无归宁的处所了。这次相见,彼此既快乐又酸辛,小孩之中,竟有未曾见过姑母的。外甥女当然不认得舅妗和表姊,虽经大人指导勉强称呼,总都是呆呆的相觑着。 新居在一个学校附近,背山临水,地位清静,只不过平屋四间。论其构造,连老屋的厨房还比不上,妹却极口表示满意: “虽比不上老屋,终究是自己的房子,我家在本地已有多年没有房子了!自从老屋卖去以后,我有多少被人瞧不起!每次乘船经过老屋面前真是……” 妻见妹说时眼圈有点红了,就忙用话岔开: “妹妹你看,我老了许多罢?你却总是这样后生。” “三姊倒不老!——人总是要老的,大家小孩都己这样大了,他们大起来,就是我们在老起来。我们己六七年不见了呢。” “快弄饭去罢!”我听了他们的对话,恐再牵入悲境,故意打断话头,使妻走开。 妹自幼从我学会了酒,能略饮几杯。兄妹且饮且谈,嫂也在旁羼着。话题由此及彼,一直谈到饭后,还连续不断。每到妹和妻要谈到家事或婆媳小姑关系上去,我总立即设法打断,因为我是深知道妹在夫家的境遇的,很不愿再难得晤面的当初,就引起悲怀。 忽然,天花板上起了嘈杂的鼠声。 “新造的房子,老鼠就这样多吗?”妹惊讶了问。 “大概是近山的缘故罢。据说房子未造好就有了老鼠的。晚上更厉害,今夜你听,好像在打仗哩,你们那里怎样?”妻说。 “还好,我家有猫。——快要产小猫了,将来可捉一只来。” “猫也大有好坏,坏的猫老鼠不捕,反要偷食,到处撒屎,倒是不养好。”我正在寻觅轻松的话题,就顺了势讲道猫上去。 “猫也和人一样,有种子好不好的,我那里的猫,是好种,不偷食,每朝把屎撒在盛灰的畚斗里。——你记得从前老四房里有一支好猫罢。我们那只猫,就是从老四房讨去的小猫。近来听说老四房里断了种了,——每年生一胎,附近养蚕的人家都来千求万恳的讨,据说讨去都不淘气的。现在又快要生小猫了。” 老四房里的那只猫向来有名。最初的老猫,是曾祖在世时,就有了的,不知是哪里得来的种子,白地,小黄黑花斑,毛色很嫩,望上去像上等的狐皮“金银嵌”。善捉鼠性质却柔顺的了不得,当我小的时候,常去抱来玩弄,听它念肚里佛,挖看它的眼睛,不啻是一个小伴侣。后来我由外面回家,每走到老四房去,有时还看见这小伴侣——的子孙。曾也想讨一只小猫到家里去养,终难得逢到恰好有小猫的机会,自迁居他乡,十年来久不忆及了,不料现在种子未绝,妹家现在所养的,不知已是最初老猫的几世孙了。家道中落以来,田产室庐大半荡尽,而曾祖时代的猫,尚间接地在妹家留着种子,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值得叫人无限感兴的了。 “哦!就是那只猫的种子!好的,将来就给我们一只。那只猫的种子是近地有名的。花纹还没有变吗?” “你喜欢哪一种?——大约一胎多则三只,少则两只,其中大概有一只是金银嵌的,有一二只是白中带黑斑的,每年都是如此。” “那自然要金银嵌的啰。”我脑中不禁浮出孩时小伴侣的印象来。更联想到那如云的往事,为之茫然。 妻和妹之间,猫的谈话,仍被继续着,儿女中大些的张了眼听,最小的阿满,摇着妻的膝问“小猫几时会来?”我也靠在藤椅上吸着烟默然听她们。 “小猫的时候,要教会它才好。如果撒屎在地板上了,就捉到撒屎的地方,当着它的屎打,到碗中偷食吃的时候,就把碗摆在它的前面打,这样打了几次,它就不敢乱撒屎多偷食了。” 妹的猫教育论,引得大家都笑了。 次晨,妹说即须回去,约定过几天再来久留几日,临走的时候还说: “昨晚上老鼠吵得真厉害,下次来时,替你们把猫捉来罢。” 妹去后,全家多了一个猫的话题。最性急的自然是小孩,他们常问“姑妈几时来?”其实都是为猫而问,我虽每回答他们“自然会来的,性急什么?”而心里也对于那与我家一系有二十多年历史的猫,怀着迫切的期待,巴不得妹——猫快来。 妹的第二次来,在一个月以后,带来的只是赠送小孩的果物和若干种的花草和苗种,并没有猫。说前几天才出生,要一个月后方可离母,此次生了三只,一只是金银嵌的,其余两只,是黑白花和狸斑花的,讨的人家很多,已替我们把金银嵌的留定了。 猫的被送来,已是妹第二次回去后半月光景的事,那时已过端午,我从学校回去,一进门妻就和我说: “妹妹今天差人把猫送来了,她有一封信在这里。说从回去以后就有些不适应。大约是寒热,不要紧的。” 我从妻手里接了信草草一看,同时就向室中四望: “猫呢?” “她们在弄它,阿吉阿满,你们把猫抱来给爸爸看看!” 立刻,柔弱的“尼亚尼亚”声从房中听得阿满抱出猫来: “会念佛的,一到就蹲在床下,妈说它是新娘子呢。” 我在女儿手中把小猫熟视着说: “还小呢,别去捉它,放在地上,过几天会熟的。当心碰见狗!” 阿满将猫放下。猫把背一耸就踉跄得向房里遁去。接着就从房内发出柔弱的“尼亚尼亚”的叫声。 “去看看它躲在什么地方。”阿吉和阿满蹑着脚进房去。 “不要去捉它啊!”妻从后叮嘱她们。 猫确是金银嵌,虽然产毛未退,黄白还未十分夺目,尽足依约地唤起从前老四房里的小伴侣的印象。“尼亚尼亚”的叫声,和“咪咪”的呼叫声,在一家中起了新气氛,在我心中却成了一个联想过去的媒介,想到儿时的趣味,想到家况未中落时的光景。 与猫同来的,总以为不成问题的妹的病消息,一二日后竟由沉重而至于危笃,终于因恶性疟疾引起了流产,一下未足月的女孩儿弃去这世界了。 一家人参与丧事完毕从丧家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尼亚尼亚”的猫声。 “这猫真不利,它是首先来报妹妹的死信的!”妻见了猫叹息着说。 猫正在在檐前伸了小足爬搔着柱子,突然见我们来,就踉跄逃去,阿满赶到橱下把它捉来了,捧在手里: “你不要逃,都是你不好!妈!快打!” “畜牲晓得什么?唉,真不利!”妻呆呆的望着猫这样说,忘记了自己的矛盾,倒弄得阿满把猫捧在手里瞪目茫然了。 “把它关在伙食间里,别放它出来!”我一壁说一壁懒懒地走入卧室睡去。我实在已怕看这猫了。 立时从伙食间里发出“尼亚尼亚”的悲鸣声和嘈杂的搔爬声来。努力想睡,总是睡不着。原想起来把猫重新放出,终于无心动弹,连向那就在房外的妻女叫一声“把猫放出”的心绪也没有,只让自己听着那连续的猫声,一味沉浸在悲哀里。 从此以后,这小小的猫在全家成了一个联想死者的媒介,特别的在我,这猫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创伤,是用了家道中落等类的怅惘包裹着的。 伤逝的悲怀,随着暑期一天一天地淡去,猫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从前被全家所诅咒的这不幸的猫,这时渐被全家宠爱珍惜起来了,当作了死者的纪念物。每餐给它吃鱼,归阿满饲它,晚上抱进房里,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伤。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黄黑斑错落的非常明显,当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掷在凤仙花从里的时候,望去真是美丽。每当附近四邻或路过的人,见了称赞说:“好猫!”的时候,妻脸上就现出一种莫可言说的矜夸,好像是养着一个好儿子或是好女儿。特别地是阿满: “这是我家的猫,是姑母送来的,姑母死了,就剩了这只猫了!”她当有人来称赞这猫的时候,不管那些人陌生与不陌生,总会睁圆了眼起劲地对他说明这些。 猫做了一家的宠儿了,每餐食桌旁总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乱撒了屎,虽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罚打的,妻也总看妹面上宽恕过去。阿吉阿满一从学校里回来就用了带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地在庭间追赶它。我也常于初秋的夕阳中坐在檐下对了这跳掷小动物作种种的遐想。 那时快近中秋的一个晚上的事:湖上邻居的几位朋友,晚饭后散步到了我家里,大家在月下闲话,阿满和猫在草地上追逐着玩。客去后,我和妻搬进几椅正要关门就寝,妻照例记起猫来: “咪咪!” “咪咪!”阿吉阿满也跟着唤。 可是却听不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 “没有呢!哪里去了?阿满,不是你捉出来的吗?去寻来!”妻着急起来了。 “刚刚在天井里的。”阿满瞠了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来。 “还哭!都是你不好!夜了还捉出来做什么呢?——咪咪咪咪!”妻一壁责骂阿满一壁嗄了声再唤。 可是仍听不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寻,室内室外,东邻西舍,到处分头都寻遍,哪有猫的影儿?连方才谈天的几位朋友都过来帮着在月光下寻觅,也终于不见形影。一直闹到十二点多钟月亮已照屋角为止。 “夜深了,把窗门暂时开着,等它自己回来罢,——偷食没有日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听见它叫。也许不至于此,今夜且让它去罢。”我宽慰着妻,关了大门,先入卧室去。在枕上还听到妻的“咪咪”的呼声。 猫终于不回来。从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么似地,都觉到说不出的寂寥。小孩从放学回来也不如平日的高兴,特别地在我,于妻女所感的的以外,顿然失却了沉思过去种种悲欢往事的媒介物,觉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过了,独自在屋后山边散步,忽然在山脚田坑中发现猫的尸体。全身黏着水泥,软软的倒在坑里,毛贴着肉,身躯细了好些,项有血迹,似确是被狗或者野兽咬毙了的。 “猫在这里!”我不自觉叫了说。 “在哪里?”妻和女孩先后跑来,见了猫都呆呆地几乎一时说不出话。 “可怜!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满,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来,哪里会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连妹妹给我们的猫也死了。”妻说时声音呜咽了。 阿满哭了,阿吉也呆着不动。 “进去罢,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别说猫!快叫人来把它葬了。”我催她们离开。 妻和女孩进去了。我向猫作了最后的一瞥,在昏黄中独自徘徊。日来已失去了联想媒介的无数往事,都回光返照似的一时强烈地齐现到心上来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螟蛉虫 周建人 周建人(1888~1984),鲁迅之弟,浙江绍兴人,鲁迅研究家,自然科学家。著有:《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鲁迅回忆录》,科学著作《科学杂谈》等。 夏天的早晨,太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得房间里面很亮,窗门口常常看到小虫豸。有一种小蜂子,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它比做倒挂莲蓬形的窠之抛脚黄蜂,又称九里蛤的,要小些,颜色是黑的,也不像九里蛤的呈黄色。但腰也很细,肚皮尖端也是尖尖的。它常常飞到窗门口的太阳光下面,停在窗门框上,动着它的肚皮,好像在想些甚么或计划甚么似的。 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因为夏天起床很早,早饭前须先吃些点心。有一天向窗前的桌子上拿糕时,又看见那种使人注意的小蜂子,祖母脱口说出来,“螟蛉虫,又来了。”我于是知道它叫螟蛉虫,这名字,我一听到就永远不会忘记它。 以后,我常常遇见螟蛉虫,有时候它在种荸荠的小缸的边上走。走过去,又回转来,好像在找寻些甚么。有时候同样的在荷花缸边上徘徊。我的故乡的住屋,窗门外面有明堂,种些荷花及别的花草及小树,荸荠虽然不会开美丽的花,可是它的碧绿的像筷子粗的秆子,一丛生出来,像茂密的竹林,很好看的,不过竹有枝条,它没有枝。这细长的,空管子似的秆子里面有密密的横隔,如果用手指把它捺扁,便发出清脆的唧唧的声音。荷花是许多人家爱栽种的花卉,它的圆形的大叶,上面生着蜡质的毛丛,遇水不会濡湿的。水滴在叶上滚来滚去像“走盘珠”。花大而好看,有清香。它的大叶与有清香的花早上舒展开来,使人见了觉得清凉。 螟蛉虫不但在荸荠缸边或茶花缸边行走,有时侯头朝着缸里的烂泥注意地看,或者用嘴去咬。一回儿,它去了,但不久又回转来。再来缸边行走,好像在寻找些甚么东西。它找寻些甚么呢?不是咬烂泥吗?因为缸边常有烂泥露出水上的。 不久,我在明堂里朝南的窗格上看见了许多约莫榛子大的泥房,下端放在窗格的木条上,当然是平的,上面呈圆形。仔细看时,可以看出是由一粒粒的小泥粒堆成的。螟蛉虫嘴里把泥土含去,拌和唾液,去造成这种养儿子的小圆房。 螟蛉虫不但早上有得看见,傍晚也有遇到。夏天的时候,一家人常在明堂即天井里吃晚饭的。天还没有暗,但太阳已没有了,排好桌子与椅子,预备吃饭时,屋檐旁边的蜘蛛也出来赶忙修网了。修好网,准备捉生物吃。它修好网,或者还未修好,螟蛉虫也来了。它这时候不到荷花缸边去行走,却飞往蜘蛛网边去冲撞。一撞,二撞,或者接连三四地撞上去。当初我疑心螟蛉虫看不见网,错撞上去的。但几次以后,我觉得它是有计划地冲撞了。蝴蝶、蜜蜂等是常常撞到蜘蛛的网上去的,它们真是由于错误,不是有意的。它们一撞之后,常被丝粘住。用力挣扎企图逃走时,蜘蛛便赶过去,急忙放出丝来,用脚向落了陷阱的牺牲者的身上缚过去。如果被捕的是蝴蝶,它便站在近旁接连的缚;如果是蜜蜂,它急忙用丝缚几转便逃开,少息又去缚几转,又逃开,好像知道它是劲敌,有针刺,可怕的。等到脚及翅膀等都已缚住,无法施展力时,它才敢站在近旁,再用丝密密地绑缚它的全身。 现在螟蛉虫朝着网去撞,分明不是出于错误,却是有意的,它往来其间从来不会被丝粘住。它如果撞一下,不见蜘蛛赶开去,就打一个小圈子,再撞上去。蜘蛛不赶过去倒也罢了,如果赶去捕捉它,那就上当了。螟蛉虫不知怎么一来,蜘蛛措手不及,反被捉了去。一落在螟蛉虫的手里,便无法脱逃,被拿去封在泥房里,给它的儿子做食粮。你如果拆开窗格上的泥房来看,常常封着大小恰好的蜘蛛。它不会动弹,但是活的。你如果翻查讲昆虫的书籍来看,它会告诉你:那蜘蛛已被螟蛉虫用肚皮末端的针刺过,已经昏迷过去,但没有死去,所以藏在泥房里无害于它的卵,也不会腐烂的。我们把食物用盐咸了来保藏,晒干了来保藏,用蜜渍了来保藏,用冰冰了来保藏,做了罐头来保藏,螟蛉虫却用麻药麻醉了来保藏。这种保存方法真合用,它失了知觉,不会害它的幼子的,但没有死去,味道仍然新鲜,很好吃。你如果拆开泥房的时候已迟了,那么蜘蛛已没有了,却卧着一个带淡黄色的,身子弯曲的,一动也不动的蜂蛹。它就是将来变成螟蛉虫的前些时期蛹子,再过些时,就蜕壳变成螟蛉虫,钻通泥房跑出去。去看得再迟些时,泥房已有孔,里面只剩一些蜕下的皮壳之类,别的东西都不见了。 但螟蛉虫的泥房不是一定造在窗格子上的,因为种类有些不同。环境有些不同,也会造在别的地方,封在房里的活食粮也常常不相同。有一回我从一条树枝上拆开一个泥房来看,里面关的不是蜘蛛,却是几条尺蠖,而且很活泼的,不像麻醉的样子。莫非因为尺蠖不吃荤腥的东西,不会害螟蛉虫的儿子,所以用不着麻醉吗? 因为螟蛉虫种类不同,搜集给儿子吃的食粮的确常常不同的,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在拖一个紫油油的大蟑螂。螟蛉虫咬住它的一根长须,向后退走。起初蟑螂很有力气,螟蛉虫不但牵它不动,有时反被蟑螂牵动。但经过一个挣扎的时候,蟑螂渐渐颓唐了,力气渐渐没有了,好像有些脚软身麻,渐渐地随它牵走。 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拖一只较小形的八脚。八脚是蜘蛛类的动物,但不结网,比蟢子还要高大,脚粗长,体隆起。螟蛉虫咬住它的一脚。二方像拉绳的用力拉,当初螟蛉虫常被八脚拉过去。螟蛉虫用力支撑住,不让它拉去过多的路。少息又拼命拉过来。经过一个挣扎时期以后,八脚力气渐渐不支,脚渐渐弯曲。莫非疲倦了吗?形状不像疲倦,简直像生病。也许已被螟蛉虫的针刺过了,现在毒发,遂不能够支持了。捕捉较大的动物之螟蛉虫身体也大些,可知它的儿子的食量也大些,所以食粮要贮藏得多些的。 好几年后,我看看古书,说有蜾蠃,腰细,常常捕捉小青岭,名叫螟蛉的,封在房里,若干日后,变为她的女儿,这话当然不对的,别的虫捉来在自己造的房里,怎样能够变成像自己的虫呢?这话的不对,清朝嘉庆年间有一个学者,叫做郝懿行的已经观察过,他拆开蜾蠃的泥房来看,看出蜾蠃自己生有卵子,捉去的小青虫是给它吃的。他注的《尔雅义疏》里,这件事情说得很清楚,并且说古人说小青虫会变蜾蠃是因为古人观察得不精细,还要无凭无据地推测而来的。郝懿行真是一个细心的观察家。 讲到这里,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明白,便是古时候本叫那小蜂子为蜾蠃,树上的小青虫为螟蛉的,现在却多叫蜾蠃为螟蛉虫了。我听到别人也都叫它螟蛉虫,可见它已成了普通名称。又有些地方还称蛉子为螟蛉子,可见还没有忘记普通传述的“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意思。在科学上是完全不对的,不过也还觉得好玩与有“诗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白果树 周建人 周建人(1888~1984),鲁迅之弟,浙江绍兴人,鲁迅研究家,自然科学家。著有:《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鲁迅回忆录》,科学著作《科学杂谈》等。 上海真是热闹的地方,也许特别在热天的时候,牌声、留声机或无线电的声音,有时更有爆仗声,往往闹得人不能睡觉。这实在是很窘的。有时候,譬如灯下写点东西,看看时候已经十一点钟了,赶紧睡下,想望早点睡熟,以便明天起来好做事情。偏偏这边邻舍的牌声还没有停止,那边又开起留声机来了。逢年逢节还要放爆仗,这自然更其挡不住。而且常常这等声音还没有闹了,卖馄饨的又来了。广东馄饨担是敲竹板的,发出僻僻啪啪尖脆的声音;本地馄饨担是敲竹筒的,发出沉重的钝声。我的故乡也有这样的馄饨担,但是用短木棒敲在竹筒上,声音比较的低些;上海的馄饨担往往用短铁捧来敲,声音也就特别响亮了。有时候刚把思想制止住,正要睡去,接连的被外面闯进来的声浪数次闹醒之后,便会许多时候睡不着。第二天因为睡眠不足,身体觉得不大清爽,就不能好好地做事情了。 近几天来,这等闹人睡眠的声音没有减少,却加添了卖热白果的声音了。白果担子挑来歇下,便发出镬子里炒白果的索朗朗的声音来,卖白果的人一面口中唱道:“糯糯热白果,香又香来糯又糯,白果好像鹅蛋大,一个铜板买三颗!” 但是我觉得白果担倒并不怎样吵闹的。因为叫唱的声音并不十分高,而且挑来得早,回去也早。有时候倒觉得叫卖声中带给我们秋天来了的消息,使我知道白果卖了之后,将有檀香橄榄买,荷花已开了,燕子要回到马来、印度等地方去了。 上海秋天虽然各处卖热白果,但是白果树却很少见的。我的故乡有很大的白果树。它又称银杏,有些讲花木的书上又叫它公孙树。意思是说它的成长很慢,阿公种植的白果树,须到孙子手里才开花结子。日本的植物学书上便常用这名称的。它的科学的名字是叫ginkgobilopa。它是植物界中的老古董。它的系统直从中生代的侏罗纪传来,到了现在,只剩了它一种了。中国是它的家乡。普通只见它种在庙宇寺院里,有些植物学者疑心现在已没有自生的白果树了,米耶尔(meyer)虽说浙江山中还有自生的,但是别有些人却不相信他的话。 植物学者虽觉得白果树已渐将衰亡,但是人工种植的却还很多。它很容易种,只要把种子种在泥土里,大约五十天后芽便出来了。它幼时的树形像座塔,后来枝条散开,成了伞状的大树。据说最大的白果树能高到九丈(1丈等于3.3333米,全书同)以上,但普通没有这么大。它的叶子有长柄,叶身很像内地扇炉子用的“火扇”。到了秋季,变成黄颜色,是很好看的,它是落叶树,冬季只剩了枝干。 白果树是雌雄异株的,大约四月间开花。花极简单,没有花萼、花瓣这些东西。雄花只在一条柄上生着些雄蕊,每个雄蕊只生两个花粉囊,雌花只在每条长柄上生着两个裸出的胚珠。因为它的花太不显明了,一般人从不曾看见过,因此便造下一个靠不住的传说,说白果树的花是“大年夜”(阴历除夕)后半夜开的,而且开的时间又极短,只闪三闪,就不见了。这传说先前曾叫一个长塘乡人上过一次当。他是一个求知心很切的人,大年夜的半夜里,跑到近地的一株白果树下等候它开花,足足等了半夜,不见一点动静,这才使他对于那传说发生了疑惑。 但白果树的确是开花的,不过不在冬末,却在春末生叶的时候。胚珠长大起来后,变成一个种子,形状很像杏子,颜色也是黄的,但皮肤很光滑,除去外面的薄皮和肉质,里面包着一层白色坚硬的薄壳,这便是普通所卖的白果。长足的白果,连外边的肉大约只有三厘米大,除去肉质,那核自然更小了。上海担上的白果,似乎特别小,然而卖白果的人偏说“好像鹅蛋大”,未免太夸张;可是比之于有些广告,却要算是老实的了。 我个人呢,虽不爱吃白果,但很爱白果树。它的木材虽不甚坚硬,然而纹理细密,色白徽黄,略带丝光,漆上中国的黄漆,颜色极光亮。你只要去问木工,他会告诉你用“银杏板”做书箱之类是很好的。还有,它的叶子上从不见会生虫,因此我想到做“马路树”一定很适宜的。北平的路旁常种着槐树或洋槐,叶上常生一种青色的幼虫,仿佛名叫槐蚕,它有时候吐出丝来,挂在半空里,或者脚下踏成虫酱。上海马路旁种的多是筱悬木,它的掌状的大叶还好看,只是会生一种毛刺虫——雀瓮蛾的幼虫——身上生着刺,如果刺在赤膊的身子上,是很疼痛的。白果树上不生这等虫,叶子又好看。它也是落叶树,夏季生叶很密,可以遮住太阳,冬季叶子脱落了,不致阻碍阳光,和筱悬木等一样。 原载《太白》1934年9月20日创刊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书房的窗子 杨振声 杨振声(1890~1956)字今甫,笔名希声,山东蓬莱人,教育家、作家。著有《玉君》、《杨振声选集》等。 说起窗子,那真是人类穴居之后一点灵机的闪耀才发明了它。它给你清风与明月,它给你晴日与碧空,它给你山光与水色,它给你安安静静的坐于窗前,欣赏着宇宙的一切,一句话,它打通与你天然的界限。 窗子的功用,虽是到处一样,而窗子的方向,却有各人的嗜好不同。陆放翁的“一窗睛日写黄庭”,大概指的是南窗,我不反对南窗的光明与健康,特别在北方的冬天,南窗放进满屋的睛日,你随便拿一本书坐在窗下取暖,书页上的诗句全浸润在金色的光浪中,你书桌旁若有一盆腊梅那就更好——腊梅比红梅色雅而秀清,价钱并不比红梅贵多少。那么,就算有一盆腊梅罢。腊梅在阳光的照耀下荡漾着芬芳,把几枝疏脱的影子漫画在新洒扫的蓝砖地上,如漆墨画。天知道,那是一种清居的享受。 东窗的初红里迎着朝暾,你起来开了格扇,放进一屋的清新。朝气洗涤了昨宵一梦的荒唐,使人精神清振,与宇宙万物一体更新。假使你窗外有一株古梅或是海棠,你可以看“朝日红妆”;有海,你可以看“海日生残夜”;一无所有,看朝霞的艳红,再不然,看想象中的邺宫,“晓日靓装千骑女,白樱桃下紫纶巾”。 “挂起西窗浪按天”,这样的西窗,不独坡翁喜欢,我们谁都喜欢。然而西窗的风趣,正不止此,压山的红日徘徊于西窗之际,照出书房里一种透明的宁静。苍蝇的搓脚,微尘的轻游,都带些倦意了。人在一日的劳动后,带着微疲放下工作,舒适的坐下来吃一杯热茶,开窗西望,太阳已隐到山后了。田间小径上疏落的走着荷锄归来的农夫,隐约听见母牛哞哞的唤着小犊同归。山色此时已由微红而深紫,而黝蓝。苍然暮色也渐渐笼上山脚的树林。西天上独有一缕镶着黄边的白云冉冉而行。 然而我独喜欢北窗。那就全是光的问题了。 说到光,我有一个偏向,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直接的光而喜欢反射的光。就拿日先来说罢,我不爱中午的骄阳,而爱“晨光之熹微”与落日的古红。纵使光度一样,也觉得一片平原的光海,总不及山曲间光线的隐翳,或枝叶扶疏的树阴下光波的流动。至于反光更比直光来得委婉。“残夜水明楼”,是那般的清虚可爱;而“明清照积雪”使你感到满目清晖。 不错,特别是雪的反光。在太阳下是那样霸道,而在月光下却又这般温柔。其实,雪的反光在阴阴天宇下,也蛮有风趣。特别是新雪的早晨,你一醒来全不知道昨宵降了一夜的雪,只看从纸窗透进满室的虚白,便与平时不同,那白中透出银色的清晖,湿润而匀净,使屋子里平添一番恬静的滋味,披衣起床且不看雪,先掏开那尚未睡醒的炉子,那屋里顿然煦暖。然后再从容揭开窗帘一看,满目皓洁,庭前的枝枝都压垂到地角上了,望望天,还是阴阴的,那就准知道这一天你的屋子会比平常更幽静。 至于拿月光与日光比,我当然更喜欢月光,在月光下,人是那般隐藏,天宇是那般的素净。现实的世界退缩了,想像的世界放大了。我们想像的放大,不也就是我们人格的放大?放大到感染一切时,整个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比之“睛雪梅花”更为空灵,更为生动,“无情有恨何人见,月亮风清欲坠时”比之“枝头春意”更富深情与幽思;而“宿妆残粉未明天,每立昭阳花树边”也比“水晶帘下看梳头”更动人怜惜之情。 这里不止是光度的问题,而且是光度影响了态度。强烈的光使我们一切看得清楚,却不必使我们想得明透;使我们有行动的愉悦,却不必使我们有沉思的因缘;使我们像春草一般的向外发展,却不能使我们像夜幕合拢一般的向内收敛。强光太使我们与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像的距离。而一切文艺的创造,决不是一些外界事物的堆拢,而是事物经过个性的溶冶、范铸出来的作物。强烈的光与一切强有力的东西一样,它压迫我们的个性。 说到反光,当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像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反光,那太奢望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带古老的粉墙。你说古老的粉墙?一点不错。最低限度的要老到透点微黄的颜色;假如可能,古墙上生几片清翠的石斑。这墙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则逼仄,使人心狭;也不要太远,太远便不成为窗子屏风;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墙上的光辉反射在窗下的桌上,润泽而淡白,不带一分逼人的霸气。这种清光绝不会侵凌你的幽静,也不会扰乱你的运思。它与清晨太阳未出以前的天光,及太阳初下,夕露未滋,湖面上的水光同是一样的清幽。 假如,你嫌这样的光太朴素了些,那你就在墙边种上一行疏竹。有风,你可以欣赏它婆娑的舞容;有月,窗上迷离的是潇潇的竹影;有雨,它给你平添一番清退;有雪,那素洁,那清劲,确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无月无风,无雨无雪,红日半墙,竹阴微动,掩映于你书桌上的清晖,泛出一片清翠,几纹波痕,那般的生动而空灵,你书桌上满写着清新的诗句,你坐在那儿。纵使不读书也“要得”。 选自1946年9月15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银杏 郭沫若 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作家、学者、翻译家。著有诗集《女神》,历史剧《屈原》、译作《浮士德》(歌德),学术论著《甲骨文研究》等。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佛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老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 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在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呼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那样久远了吧。 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摺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澄洁,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 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 熏风会媚抚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搓枒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洒脱呀,巩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会产生过象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象音乐一样洋溢入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没有读过中国的诗人咏赞过你的诗。我没有看见过中国的画家描写过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恒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仅有不辩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石榴 郭沫若 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作家、学者、翻译家。著有诗集《女神》,历史剧《屈原》、译作《浮士德》(歌德),学术论著《甲骨文研究》等。 五月过了,太阳增加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盖伸张了起来,不想再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来。石榴树便是这少数树木中的最可爱的一种。 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实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爱的是它的花,那对于炎阳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红色的花。单瓣的已够陆离,双瓣的更为华贵,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脏吗? 单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经就是一种奇迹了。你看,它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整裂为四瓣,任你用怎样犀利的劈刀也都劈不出那样的匀称,可是谁用红玛瑙琢成了那样多的花瓶儿,而且还精巧地插上了花? 单瓣的花虽没有双瓣的豪华,但它却更有一段妙幻的演艺,红玛瑙的花瓶儿由希腊式的安普剌变为中国式的金罍,殷、周时代古味盎然的一种青铜器。博古家所命名的各种锈彩,它都是具备着的。 你以为它真是盛酒的金盅吗?它会笑你呢。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皓齿,那样透明光嫩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我本来就喜欢夏天。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的束缚。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 有朋友从昆明回来,说昆明石榴特别大,子粒特别丰腴,有酸甜两种,酸者味更美。 禁不住唾津的潜溢了。 1942年10月31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昆曲 叶圣陶 叶圣陶(1894~1988),江苏苏州人,作家、教育家。著有小说集《隔膜》,长篇小说《倪焕之》,童话集《稻草人》,散文集《剑鞘》、《未厌居习作》等。 昆曲本是吴方言区域里的产物,现今还有人在那里传习。苏州地方,曲社有好几个。退休的官僚,现任的善堂董事,从课业练习簿的堆里溜出来的学校教员,专等冬季里开栈收租的中年田主少年田主,还有诸如此类的一些人,都是那几个曲社里的社员。北平并不属于吴方言区域,可是听说也有曲社,又有私家聘请了教师学习的,在太太们,能唱几句昆曲算是一种时髦。除了这些“爱美的”唱曲家偶尔登台串演以外,职业的演唱家只有一个班子,这是唯一的班子了,就是上海“大千世界”的“仙霓社”。逢到星期日,没有什么事来逼迫,我也偶尔跑去看他们演唱,消磨一个下午。 演唱昆曲是厅堂里的事。地上铺一方红地毯,就算是剧中的境界;唱的时候,笛子是主要的乐器,声音当然不会怎么响,但是在一个厅堂里,也就各处听得见了。搬上旧式的戏台去,即使在一个并不宽广的戏院子里,就不及平剧那样容易叫全体观众听清。如果搬上新式的舞台去,那简直没法听,大概坐在第五六排的人就只看见演员拂袖按鬓了。我不曾做过考据功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演唱昆曲的戏院子。从一些零星的记载看来,似乎明朗时候只有绅富家里养着私家的戏班子。桃花里有陈定生一班文人向阮大铖借戏班子,要到鸡鸣埭上去吃酒,看他的《燕子笺》,也可以见得当时的戏不过是几十个人看看罢了。我十几岁的时候,苏州城外有演唱平剧的戏院子两三家,演唱昆曲的戏院子是不常有的,偶尔开设起来,开锣不久,往往因为生意清淡就停闭了。 昆曲彻头彻尾是士大夫阶级的娱乐品,宴饮的当儿,叫养着的戏班子出来演几出,自然是满写意的。而那些戏本子虽然也有幽期密约,盗劫篡夺,但是总要归结到教忠教孝,劝贞劝节,神佛有灵,人力微薄,这就除了供给娱乐以外,对于士大夫阶级也尽了相当的使命。就文词而言,据内行家说,多用词藻故实是不算希奇的,要像元曲那样亦文亦话才是本色。但是,即使像了元曲,又何尝能够句句像口语一样听进耳朵就明白?再说,昆曲的调子有非常迂缓的,一个字延长到十几拍,那就无论如何讲究辨音,讲究发声跟收声,听的人总之难以听清楚那是什么字了。所以,听昆曲先得记熟曲文;自然,能够通晓曲文里的故实跟词藻那就尤其有味。这又岂是士大夫阶级以外的人所能办到的?当初编撰戏本子的人原来不曾为大众设想,他们只就自己的天地里选一些材料,编成悲欢离合的故事,藉此娱乐自己,教训同辈,或者发发牢骚。谁如果说昆曲太不顾到大众,谁就是认错了题目。 昆曲的串演,歌舞并重。舞的部分就是身体的各种动作跟姿势,唱到哪个字,眼睛应该看哪里,手应该怎样,脚应该怎样,都由老师傅传授下来,世代遵守着。动作跟姿势大概重在对称,向左方做了这么一个舞态,接下来就向右方也做这么一个舞态,意思是使台下的看客得到同等的观赏。譬如《牡丹亭》里的《游园》一出,杜丽娘小姐跟春香丫头就是一对舞伴,从闺中晓妆起,直到游罢回家止,没有一刻不是带唱带舞的,而且没有一刻不是两人互相对称的。这一点似乎比较平剧跟汉调来得高明。前年看见过一本《国剧身段谱》,详记平剧里各种角色的各种姿势,实在繁复非凡;可是我们去看平剧,就觉得演员很少有动作,如《李陵碑》里的杨老令公,直站在台上尽唱,两手插在袍甲里,偶尔伸出来挥动一下罢了。昆曲虽然注重动作跟姿势,也要演员能够体会才好,如果不知道所以然,只是死守着祖传来表演,那就跟木偶戏差不多。 昆曲跟平剧在本质上没有多大差别,然而后者比较适合于市民,而士大夫阶级已无法挽救他们的没落,昆曲恐将不免于淘汰。这跟麻将代替了围棋,豁拳代替了酒令,是同样的情形。虽然有曲社里的人在那里传习,然而可怜得很,有些人连曲文都解不通,字音都念不准,自以为风雅,实际上却是薛蟠那样的哼哼,活受罪,等到一个时会到来,他们再没有哼哼的余闲,昆曲岂不将就此“绝响”?这也没有什么可惜,昆曲原不过是士大夫阶级的娱乐品罢了。 有人说,还有大学文科里的“曲学”一门在。大学文科分门这样细,有了诗,还有词,有了词,还有曲,有了曲,还有散曲跟剧曲,有了剧曲,还有元曲研究跟传奇研究,我只有钦佩赞叹,别无话说。如果真是研究,把曲这样东西看做文学史里的一宗材料,还它个本来面目,那自然是正当的事。但是人的癖性往往会因为亲近了某种东西,生出特别的爱好心情来,以为天下之道尽在于此。这样,就离开研究二字不止十里八里了。我又听说某一所大学里的“曲学”一门功课,教授先生在教室里简直就教唱昆曲,教台旁边坐着笛师,笛声嘘嘘地吹起来,教授先生跟学生就一同嗳嗳嗳……地唱起来,告诉我的那位先生说这太不成话了,言下颇有点愤慨。我说,那位教授先生大概还没有知道,“仙霓社”的台柱子,有名的巾生顾传阶,因为唱昆曲没前途,从前年起丢掉本行,进某大学当学生去了。 这一回又是望道先生出的题目。真是漫谈,对于昆曲一点儿也没有说出中肯的话。 刊于《太白》1卷3期(1934年10月20日),署名圣陶;1981年11月4日修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三种船 叶圣陶 叶圣陶(1894~1988),江苏苏州人,作家、教育家。著有小说集《隔膜》,长篇小说《倪焕之》,童话集《稻草人》,散文集《剑鞘》、《未厌居习作》等。 一连三年没有回苏州上坟了。今年秋天有点儿空闲,就去上一趟坟。上坟的意思无非是送一点钱给看坟的坟客,让他们知道某家的坟还没有到可以盗卖的地步罢了。上我家的坟得坐船去。苏州人上坟向来大都坐船,天气好,逃出城圈子,在清气充塞的河面上畅快地呼吸一天半天,确是非常舒服的事。这一趟我去,雇的是一条熟识的船。涂着的漆差不多剥光了,窗框歪斜,平板破裂,一副残废的样子。问起船家,果然,这条船几年没有上岸修理了。今年夏季大旱,船只好胶住在浅浅的河浜里,哪里还有什么生意,又哪里来钱上岸修理。就是往年,除了春季上坟,船也只有停在码头上迎晓风送夕阳的份儿。近年来到各乡各镇去,都有了小轮船,不然,可以坐绍兴人的“当当船”,也不比小轮船慢,而且价钱都很便宜。如果没有上坟这件事,苏州城里的船恐怕只能劈做柴烧了。而上坟的事大概是要衰落下去的,就像我,已经改变为三年上一趟坟了。 苏州城里的船叫做“快船”,与别地的船比起来,实在是并不快的。因为不预备经过什么长江大湖,所以吃水很浅,船底阔而平。除了船头是露天以外,分做头舱中舱和艄篷三部分。头舱可以搭高,让人站直不至于碰头顶。两旁边各有两把或者三把小巧的靠背交椅,又有小巧的茶几。前檐挂着红绿的明角灯,明角灯又挂着红绿的流苏。踏脚的是广漆的平板,一般是六块,由横的直的木条承着。揭开平板,下面是船家的储藏库。中舱也铺着若干块平板,可是差不多贴着船底,所以从头舱到中舱得跨下一尺多。中舱两旁边是两排小方窗,上面的一排可以吊起来,第二排可以卸去,以便靠着船舷眺望。以前窗子都配上明瓦,或者在拼凑的明瓦中间镶这么一小方玻璃,后来玻璃来得多了,就完全用玻璃。中舱与头舱艄篷分界处都有六扇书画小屏门,上方下方装在不同的几条槽里,要开要关,只须左右推移。书画大多是金漆的,无非“寒雨连江夜入吴”,“月落乌啼霜满天”以及梅兰竹菊之类。中舱靠后靠右搁着长板,供客憩坐。如果过夜,只要靠后多拼一两条长板,就可以摊被褥。靠左当窗放一张小方桌,方桌旁边四张小方凳。如果在小方桌上放上圆桌面,十来个人就可以聚餐。靠后靠右的长板以及头舱的平板都是座头,小方凳摆在角落里凑数。末了儿说到艄篷,那是船家自个的天地。艄篷同头舱一样,平板以下还有地位,放着锅灶碗橱以及铺盖衣箱种种东西。揭开一块平板,船家就蹲在那里切肉煮菜。此外是摇橹人站着摇橹的地方。橹左右各一把,每把由两个人服事,一个当橹柄,一个当橹绳。船家如果有小孩,走不来的躺在困桶里,放在翘起的后艄,能够走的就让他在那里爬,拦腰一条绳拴着,系在篷柱上,以防跌到河里去。后艄的一旁露出四条棍子,一顺地斜并着,原来大概是护船的武器,后面转变成装饰品了。全船除着水的部分以外,窗门板柱都用广漆,所以没有其他船上常有的那种难受的桐油气味。广漆的东西容易擦干净,船旁边有的是水,只要船家不懒惰,船就随时可以明亮爽目。 从前,姑奶奶回娘家哩,老太太看望小姐哩,坐轿子嫌吃力,就唤一条快船坐了去。在船里坐得舒服,躺躺也不妨,又可以吃茶,吸水烟,甚至抽大烟。只是城里的河道非常脏,有人家倾弃的垃圾,有染坊里放出来的颜色水,淘米净菜洗衣服涮马桶又都在河旁边干,使河水的颜色和气味变得没有适当的字眼可以形容。有时候还浮着肚皮胀得饱饱的死猫或者死狗的尸体。到了夏天,红里子白里子黄里子的西瓜皮更是洋洋大观。苏州城里河道多,有人就说是东方的威尼斯。威尼斯像这个样子,又何足羡慕呢?这些,在姑奶奶老太太等人是不管的,只要小天地里舒服,以外尽不妨马虎,而且习惯成自然,那就连抬起手来按住鼻子的力气也不用花。城外的河道宽阔清爽得多,到附近的各乡各镇去,或逢春秋好日子游山玩景,以及干那宗法社会里的重要事项——上坟,唤一条快船去当然最为开心。船家做的菜是菜馆比不上的,特称“船菜”。正式地船菜花样繁多,菜以外还有种种点心,一顿吃不完。非正式地做几样也还是精,船家训练有素,出手总不脱船菜的风格。拆穿了说,船菜所以好就在于只准备一席。小镬小锅,做一样是一样,汤水不混和,材料不马虎,自然每样有它的真味,叫人吃完了还觉得馋涎欲滴。倘若船家进了菜馆里的大厨房,大镬炒虾,大锅煮鸡,那也一定会有坍台的时候的。话得说回来,船菜既然好,坐在船里又安舒,可以眺望,可以谈笑,玩它个夜以继日,于是快船常有求过于供的情形。那时候,游手好闲的苏州人还没有识得“不景气”的字眼,脑子里也没有类似“不景气”的想头,快船就充当了适应时地的幸运儿。 除了做船菜,船家还有一种了不得的本领,就是相骂。相骂如果只会防御,不会进攻,那不算希奇。三言两语就完,不会像藤蔓似的纠缠不休,也只能算次等角色。纯是常规的语法,不会应用修辞学上的种种变化,那就即使纠缠不休也没有什么精采。船家与人家相骂起来,对于这三层都能毫无遗憾,当行出色。船在狭窄的河道里行驶,前面有一条乡下人的柴船或者什么船冒冒失失地摇过来,看去也许会碰撞一下,船家就用相骂的口吻进攻了,“你瞎了眼睛吗?这样横冲直撞是不是去赶死?”诸如此类。对方如果有了反响,那就进展到纠缠不休的阶段,索性把摇橹撑篙的手停住了,反复再四地大骂,总之错失全在对方,所以自己的愤怒是不可遏制的。然而很少骂到动武,他们认为男人盘辫子女人扭胸脯不属于相骂的范围。这当儿,你得欣赏他们的修辞的才能。要举例子,一时可记不起来,但是在听到他们那些话语的时候,你一定会想,从没有想到话语可以这么说的,然而惟有这么说,才可以包含怨恨、刻毒、傲慢、鄙薄种种成分。编辑人生地理教科书的学者只怕没有想到吧,苏州城里的河道养成了船家相骂的本领。 他们的摇船技术是在城里的河道训练成功的,所以长处在于能小心谨慎,船与船擦身而过,彼此绝不碰撞。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风固然也会拉纤,遇到顺风固然也会张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别种船上的驾驶人来,那就不成话了。他们敢于拉纤或者张篷的时候,风一定不很大,如果真个遇到大风,他们就小心谨慎地回复你,今天去不成。譬如我去上坟必须经过石湖,虽然吴瞿安先生曾做诗说石湖“天风浪浪”什么什么以及“群山为我皆低昂”,实在是个并不怎么阔大的湖面,旁边只有一座很小的上方山,每年阴历八月十八,许多女巫都要上山去烧香的。船家一听说要过石湖就抬起头来看天,看有没有起风的意思。到进了石湖的时候,脸色不免紧张起来,说笑都停止了。听得船头略微有汩汩的声音,就轻轻地互相警戒,“浪头!浪头!”有一年我家去上坟,风在十点过后大起来,船家不好说回转去,就坚持着不过石湖。这一回难为了我们的腿,来回跑了二十里光景才上成了坟。 现在来说绍兴人的“当当船”。那种船上备着一面小铜锣,开船的时候就当当当当敲起来,算是信号,中途经过市镇,又当当当当敲起来,招呼乘客,因此得了这奇怪的名称。我小时候,苏州地方没有那种船。什么时候开头有的,我也说不上来。直到我到角直去当教师,才与那种船有了缘。船停泊在城外,据传闻,是与原有的航船有过一番斗争的。航船见它来抢生意,不免设法阻止。但是“当当船”的船夫只知道硬干,你要阻止他们,他们就与你打。大概交过了几回手吧,航船夫知道自己不是那些绍兴人的敌手,也就只好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们在水面上来去自由了。中间有没有立案呀登记呀这些手续,我可不清楚,总之那些绍兴人用腕力开辟了航线是事实。我们有一句话,“麻雀豆腐绍兴人”,意思是说有麻雀豆腐的地方也就有绍兴人,绍兴人与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试把“当当船”与航船比较,就可以证明绍兴人是生存斗争里的好角色,他们与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自有所以然的原因。这看了后文就知道,且让我把“当当船”的体制叙述一番。 “当当船”属于“乌篷船”的系统,方头,翘尾巴,穹形篷,横里只够两个人并排坐,所以船身特别见得长。船旁涂着绿釉,底部却涂红釉,轻载的时候,一道红色露出水面,与绿色作强烈的对照。篷纯黑色。舵或红或绿,不用,就倒插在船艄,上面歪歪斜斜标明所经乡镇的名称,大多用白色。全船的材料很粗陋,制作也将就,只要河水不至于灌进船里就成,横一条木条,竖一块木板,像破衣服上的补缀一样,那是不在乎的。我们上旁的船,总是从船头走进舱里去。上“当当船”可不然,我们常常踩着船边,从推开的两截穹形篷中间把身子挨进舱里去,这样见得爽快。大家既然不欢喜钻舱门,船夫有人家托运的货品就堆在那里,索性把舱门堵塞了。可是踩船边很要当心。西湖划子的活动不稳定,到过杭州的人一定有数,“当当船”比西湖划子大不了多少,它的活动不稳定也与西湖划子不相上下。你得迎着势,让重心落在踩着船边的那只脚上,然后另一只脚轻轻伸下去,点着舱里铺着的平板。进了舱你就得坐下来。两旁靠船边搁着又狭又薄的长板就是坐位,这高出铺着的平板不过一尺光景,所以你坐下来就得耸起你的两个膝盖,如果对面也有人,那就实做“促膝”了。背心可以靠在船篷上,躯干最好不要挺直,挺直了头触着篷顶,你不免要起局促之感。先到的人大多坐在推开的两截穹形篷的空档里,这里虽然是出入要道。时时有偏过身子让人家的麻烦,却是个优越的位置,透气,看得见沿途的景物,又可以轮流把两臂搁在船边,舒散舒散久坐的困倦。然而遇到风雨或者极冷的天气,船篷必须拉拢来,那位置也就无所谓优越,大家一律平等,埋没在含有恶浊气味的阴暗里。 “当当船”的船夫差不多没有四十以上的人,身体都强健,不懂得爱惜力气,一开船就拼命划。五个人分两边站在高高翘起的船艄上,每人管一把橹,一手当橹柄,一手当橹绳。那橹很长,比旁的船上的橹来得轻薄。当推出橹柄去的时候,他们的上身也冲了出去,似乎要跌到河里去的模样。接着把橹柄挽回来。他们的身子就往后顿,仿佛要坐下来似的。五把橹在水里这样强力地划动,船身就飞快地前进了。有时在船头加一把桨,一个人背心向前坐着,把它扳动,那自然又增加了速率。只听得河水活活地向后流去,奏着轻快的调子。船夫一壁划船,一壁随口唱绍兴戏,或者互相说笑,有猬亵的性谈,有绍兴风味的幽默谐语,因此,他们就忘记了疲劳,而旅客也得到了解闷的好资料。他们又喜欢与旁的船竞赛,看见前面有一条什么船,船家摇船似乎很努力,他们中间一个人发出号令说“追过它”,其余几个人立即同意,推呀挽呀分外用力,身子一会儿冲出去,一会倒仰过来,好像忽然发了狂。不多时果然把前面的船追过了,他们才哈哈大笑,庆贺自己的胜利,同时回复到原先的速率。由于他们划得快,比较性急的人都欢喜坐他们的船,譬如从苏州到角直是“四九路”(三十六里),同样地划,航船要六个钟头,“当当船”只要四个钟头,早两个钟头上岸,即使不想赶做什么事,身体究竟少受些拘束,何况船价同样是一百四十文,十四个铜板。(这是十五年前的价钱,现在总该增加了。) 风顺,“当当船”当然也张风篷。风篷是破衣服、旧挽联、干面袋等等材料拼凑起来的,形式大多近乎正方。因为船身不大,就见得篷幅特别大,有总儿不相称。篷杆竖在船头舱门的地位,是一根并不怎么粗的竹头,风越大,篷杆越弯,把袋满了风的风篷挑出在船的一边。这当儿,船的前进自然更快,听着哗哗的水声,仿佛坐了摩托船。但是胆子小点儿的人就不免惊慌,因为船的两边不平,低的一边几乎齐水面,波浪大,时时有水花从舱篷的缝里泼进来。如果坐在低的一边,身体被动地向后靠着,谁也会想到船一翻自己就最先落水。坐在高的一边更得费力气,要把两条腿伸直,两只脚踩紧在平板上,才不至于脱离座位,跌扑到对面的人的身上去。有时候风从横里来,他们也张风篷,一会儿篷在左边,一会儿调到右边,让船在河面上尽画曲线。于是船的两边轮流地一高一低,旅客就好比在那里坐幼稚园里的跷跷板,“这生活可难受”,有些人这样暗自叫苦。然而“当当船”很少失事,风势真个不对,那些船夫还有硬干的办法。有一回我到角直去,风很大,饱满的风篷几乎蘸着水面,虽然天气不好,因为船行非常快,旅客都觉得高兴,后来进了吴淞江,那里江面很阔,船沿着“上风头”的一边前进。忽然呼呼地吹来更猛烈的几阵风,风篷着了湿重又离开水面。旅客连“哎哟”都喊不出来,只把两只手紧紧地支撑着舱篷或者坐身的木板。扑通,扑通,三四个船夫跳到水里去了。他们一齐扳住船的高起的一边,待留在船上的船夫把风篷落下来,他们才水淋淋地爬上船艄,湿了的衣服也不脱,拿起橹来就拼命地划。 说到航船,凡是摇船的跟坐船的差不多都有一种哲学,就是“反正总是一个到”主义。反正总是一个到,要紧做什么?到了也没有烧到眉毛上来的事,慢点儿也呒啥。所以,船夫大多衔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烟管,闭上眼睛,偶尔想到才吸一口,一管吸完了,慢吞吞捻了烟丝装上去,再吸第二管。正同“当当船”相反,他们中间很少四十以下的人。烟吸畅了,才起来理一理篷索,泡一壶公众的茶。可不要当做就要开船了,他们还得坐下来谈闲天。直到专门给人家送信带东西的“担子”回了船,那才有点儿希望。好在坐船的客人也不要不紧,隔十多分钟二三十分钟来一个两个,下了船重又上岸,买点心哩,吃一开茶哩,又是十分或一刻。有些人买了烧酒豆腐干花生米来,预备一路独酌。有些人并没有买什么,可是带了一张源源不绝的嘴,还没有坐定就乱攀谈,挑选相当的对手。在他们,迟些儿到实在不算一回事,就是不到又何妨。坐惯了轮船火车的人去坐航船,先得做一番养性的功夫,不然,这种阴阳怪气的旅行,至少会有三天的闷闷不乐。 航船比“当当船”大得多,船身开阔,舱作方形,木制,不像“当当船”那样只用芦席。艄篷也宽大,雨落太阳晒,船夫都得到遮掩。头舱中舱是旅客的区域。头舱要盘膝而坐。中舱横搁着一条条长板,坐在板上,小腿可以垂直。但是中舱有的时候要装货,豆饼菜油之类装满在长板下面,旅客也只得搁起了腿坐了。窗是一块块的板,要开就得卸去,不卸就得关上。通常两旁各开一扇,所以坐在舱里那种气味未免有点儿难受。坐得无聊,如果回转头去看艄篷里那几个老头子摇船,就会觉得自己的无聊才真是无聊。他们的一推一挽距离很小,仿佛全然不用力气,两只眼睛茫然望着岸边,这样地过了不知多少年月,把踏脚的板都踏出脚印来了,可是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无聊,每天还是走那老路,连一棵草一块石头都熟识了的路。两相比较,坐一趟船慢一点儿闷一点儿又算得什么。坐航船要快,只有巴望顺风。篷杆竖在头舱与中舱之间,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风篷极大,直拉到杆顶,有许多竹头横撑着,吃了风,巍然地推进,很有点儿气派。风最大的日子,苏州到角直三点半钟就吹到了。但是旅客究竟是“反正总是一个到”主义者,虽然嘴里嚷着“今天难得”,另一方面却似乎嫌风太大船太快了,跨上岸去,脸上不免带点儿怅然的神色。遇到顶头逆风航船就停班,不像“当当船”那样无论如何总得用人力去拼。客人走到码头上,看见孤零零的一条船停在那里,半个人影儿也没有,知道是停班,就若无其事地回转身。风总有停的日子,那么航船总有开的日子。忙于寄信的我可不能这样安静,每逢校工把发出的信退回来,说今天航船不开,就得担受整天的不舒服。 刊于《太白》1卷7号(1934年12月20日),署名叶圣陶;1981年11月23日修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牵牛花 叶圣陶 叶圣陶(1894~1988),江苏苏州人,作家、教育家。著有小说集《隔膜》,长篇小说《倪焕之》,童话集《稻草人》,散文集《剑鞘》、《未厌居习作》等。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用着的,无从取得新的泥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儿,他不肯。 从城隍庙的花店里买了一包过磷酸骨粉,搀和在每一盆泥里,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墙脚,从墙头垂下十条麻线,每两条距离七八寸,让牵牛的藤蔓缠绕上去。这是今年的新计划,往年是把瓦盆摆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待不胜重量时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今年从墙脚爬起,沿墙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会好一点儿;而且,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 藤蔓从两瓣子叶中间引伸出来以后,不到一个月功夫,爬得最快的几株将要齐墙头了,每一个叶柄处生一个花蕾,像谷粒那么大,便转黄萎去。据几年来的经验,知道起头的一批花蕾是开不出来的;到后来发育更见旺盛,新的叶蔓比近根部的肥大,那时的花蕾才开得成。 今年的叶格外绿,绿得鲜明;又格外厚,仿佛丝绒剪成的。这自然是过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开,可以推知将比往年的盛大。 但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一两张长满细白绒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小花蕾,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有时认着墙上斑剥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竟爬到了斑剥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功夫!“生之力”不可得见;在这样小立静观的当儿,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着这一墙绿叶。 即使没有花,兴趣未尝短少;何况他日花开,将比往年盛大呢。 刊于《北斗》创刊号(1931年9月20日),署名叶圣陶;1981年11月18日修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北京旧书铺 张恨水 张恨水(1895~1967),安徽潜山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集《春明外史》、《啼笑因缘》、《八十一梦》、《五子登科》、《魍魉世界》等。 北京琉璃厂隆福寺各旧书店,以卖旧书著名于国内。说者谓彼等虽出身市井,然凡一书也,内容如何、著者如何、纸如何、版如何,知之极真,辨之极详,看书索价,大有研究。且其对购书者之性情与身分,亦洞烛无遗。因知购者非此书不可,故高其价,宁可交易不成,而勿容易脱手也,予闻此言,亦颇韪之。佣书之余,辄好涉足书摊,以搜索断简残篇为乐。至古色古香,整洁完好之书,则不敢问价。不但不敢问价,且亦不敢翻阅,明知商人以古董视之,多此一摩抚,亦殊无味耳。 然盘桓既久,则觉其闭门造车之定价,有时颇涉于不经。稍稍与讨论之,而漏洞愈多。苟欲某书,吾持以不屑之状态,略略论价,而其值又未尝不可大让。于是知彼等内行之称,究亦银样蜡枪头耳,大抵彼等于书之研究,皆耳食与传统之训练,初非自能辨白书之高下。 世人相传曰名著,曰好书,彼即以为内容佳矣。作者为翰林公为状元公,彼即以为名作矣。版或精细,纸或暗,彼即以为宋版明版矣(按近来伪造古版书者甚多)。至于书之是否为遗书,版之是否为绝版,苟未经入道,彼不知也。而遗书与绝版大抵又不常经人道,故真搜罗好书者,仍不乏在书上得便宜货了。 新春厂甸开市,全北京小书商,遂各各列摊于海王村之东偏。计其摊,约在百数外,不啻为一旧书展会也。予每届春节必在此处有数度之徘徊。经验所得,固知书商为不识货矣,试数事证之。 (一)抄本书,亦彼等所珍视者也。有毛边纸抄本两册,装订整齐,字则蝇头小楷,亦楚楚有致。询其价,则告以十元,予大笑。盖所抄者非他,乃人家窗课,所选古文观止、东莱博议等之文。 (二)清代文人笔记,虽已刻版,至今荡然无存者,为数甚多。苟有残篇,吉光片羽,自可宝贵。予无意中得乾隆年间某文人笔记续篇一本,约三四十页,绝版书也。予度价必不小,姑闻之,则索值一毛五,予铜子二十四枚即得之。真是拿着蜡烛当柴卖矣。 (三)有相术书一部,约十册,予遇一老人持卷把玩爱不忍释。询价,告以十元,还四元而不售,老人怏怏去。越一日,一又遇老人在彼议价中,老人出六元,而书贩非十二元不可,老人指袖而去。此书除此等人不售,虽存十年无人问可也,而竟交臂失之。 由是以言,则北京旧书者之负有盛名,一经研究,技至此耳。于是知经验所得来之本领,究不如书本上所得为佳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读书的艺术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读书或书籍的享受素来被视为有修养的生活上的一种雅事,而在一些不大有机会享受这种权利的人们看来,这是一种值得尊重和妒忌的事。当我们把一个不读书者和一个读书者的生活上的差异比较一下,这一点便很容易明白。那个没有养成读书习惯的人,以时间和空间而言,是受着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锢的。他的生活是机械化的,刻板的;他只跟几个朋友和相识者接触谈话,他只看见他周遭所发生的事情。他在这个监狱里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当他拿起一本书的时候,他立刻走进一个不同的世界;如果那是一本好书,他便立刻接触到世界上一个最健谈的人。这个谈话者引导他前进,带他到一个不同的国度或不同的时代,或者对他发泄一些私人的悔恨,或者跟他讨论一些他从来不知道的学问或生活问题。一个古代的作家使读者随一个久远的死者交通;当他读下去的时候,他开始想象那个古代的作家相貌如何,是哪一类的人。孟子和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家司马迁都表现过同样的观念。一个人在十二小时之中,能够在一个不同的世界里生活二小时,完全忘怀眼前的现实环境:这当然是那些禁锢在他们的身体监狱里的人所妒羡的权利。这么一种环境的改变,由心理上的影响说来,是和旅行一样的。 不但如此。读者往往被书籍带进一个思想和反省的境界里去。纵使那是一本关于现实事情的书,亲眼看见那些事情或亲历其境,和在书中读到那些事情,其间也有不同的地方,因为在书本里所叙述的事情往往变成一片景象,而读者也变成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所以,最好的读物是那种能够带我们到这种沉思的心境里去的读物,而不是那种仅在报告事情的始末的读物。我认为人们花费大量的时间去阅读报纸,并不是读书,因为一般阅报者大抵只注意到事件发生或经过的情形的报告,完全没有沉思默想的价值。 据我看来,关于读书的目的,宋代的诗人和苏东坡的朋友黄山谷所说的话最妙。他说:“三日不读,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他的意思当然是说,读书使人得到一种优雅和风味,这就是读书的整个目的,而只有抱着这种目的的读书才可以叫做艺术。一人读书的目的并不是要“改进心智”,因为当他开始想要改进心智的时候,一切读书的乐趣便丧失净尽了。他对自己说:“我非读莎士比亚的作品不可,我非读索福客俪的作品不可,我非读伊里奥特博士的《哈佛世界杰作集》不可,使我能够成为有教育的人。”我敢说那个人永远不能成为有教育的人。他有一天晚上会强迫自己去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读毕好象由一个噩梦中醒转来,除了可以说他已经“读”过《哈姆雷特》之外,并没有得到什么益处。一个人如果抱着义务的意识去读书,便不了解读书的艺术。这种具有义务目的的读书法,和一个参议员在演讲之前阅读文件和报告是相同的。这不是读书,而是寻求业务上的报告和消息。 所以,依黄山谷氏的说话,那种以修养个人外表的优雅和谈吐的风味为目的的读书,才是唯一值得嘉许的读书法。这种外表的优雅显然不是指身体上之美。黄氏所说的“面目可憎”,不是指身体上的丑陋。丑陋的脸孔有时也会有动人之美,而美丽的脸孔有时也会令人看来讨厌。我有一个中国朋友,头颅的形状像一颗炸弹,可是看到他却使人欢喜。据我在图画上所看见的西洋作家,脸孔最漂亮的当推吉斯透顿。他的髭须,眼镜,又粗又厚的眉毛,和两眉间的皱纹,合组而成一个恶魔似的容貌。我们只觉得那个头额中有许许多多的思念在转动着,随时会由那对古怪而锐利的眼睛里迸发出来。那就是黄氏所谓美丽的脸孔,一个不是脂粉装扮起来的脸孔,而是纯然由思想的力量创造起来的脸孔。讲到谈吐的风味,那完全要看一个人读书的方法如何。一个人的谈吐有没有“味”,完全要看他的读书方法。如果读者获得书中的“味”,他便会在谈吐中把这种风味表现出来;如果他的谈吐中有风味,他在写作中也免不了会表现出风味来。 所以,我认为风味或嗜好是阅读一切书籍的关键。这种嗜好跟对食物的嗜好一样,必然是有选择性的,属于个人的。吃一个人所喜欢吃的东西终究是最合卫生的吃法,因为他知道吃这些东西在消化方面一定很顺利。读书跟吃东西一样,“在一人吃来是补品,在他人吃来是毒质。”教师不能以其所好强迫学生去读,父母也不能希望子女的嗜好和他们一样。如果读者对他所读的东西感不到趣味,那么所有的时间全都浪费了。袁中郎曰:“所不好之书,可让他人读之。” 所以,世间没有什么一个人必读之书。因为我们智能上的趣味象一棵树那样地生长着,或象河水那样地流着。只要有适当的树液,树便会生长起来,只要泉中有新鲜的泉水涌出来,水便会流着。当水流碰到一个花岗岩石时,它便由岩石的旁边绕过去;当水流涌到一片低洼的溪谷时,它便在那边曲曲折折地流着一会儿;当水流涌到一个深山的池塘时,它便恬然停驻在那边;当水流冲下急流时,它便赶快向前涌去。这么一来,虽则它没有费什么气力,也没有一定的目标,可是它终究有一天会到达大海。世上无人人必读的书,只有在某时某地,某种环境,和生命中的某个时期必读的书。我认为读书和婚姻一样,是命运注定的或阴阳注定的。纵使某一本书,如《圣经》之类,是人人必读的,读这种书也有一定的时候。 当一个人的思想和经验还没有达到阅读一本杰作的程度时,那本杰作只会留下不好的滋味。 孔子曰:“五十以学《易》。”便是说,四十五岁时候尚不可读《易经》。孔子在《论语》中的训言的冲淡温和的味道,以及他的成熟的智慧,非到读者自己成熟的时候是不能欣赏的。 且同一本书,同一读者,一时可读出一时之味道来。其景况适如看一名人相片,或读名人文章,未见面时,是一种味道,见了面交谈之后,再看其相片,或读其文章,自有另外一层深切的理会。或是与其人绝交以后,看其照片,读其文章,亦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学《易》是一种味道,到五十岁看过更多的人世变故的时候再去学《易》,又是一种味道。所以,一切好书重读起来都可以获得益处和新乐趣…… 在中国,常常有人鼓励学生“苦学”。有一个实行苦学的著名学者,有一次在夜间读书的时候打盹,便拿锥子在股上一刺。又有一个学者在夜间读书的时候,叫一个丫头站在他的旁边,看见他打盹便唤醒他。这真是荒谬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把书本排在面前,而在古代智慧的作家向他说话的时候打盹,那么,他应该干脆地上床去睡觉。把大针刺进小腿或叫丫头推醒他,对他都没有一点好处。这么一种人已经失掉一切读书的趣味了。有价值的学者不知道什么叫做“磨练”,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苦学”。他们只是爱好书籍,情不自禁地一直读下去。 这个问题解决之后,读书的时间和地点的问题也可以找到答案。读书没有合宜的时间和地点。一个人有读书的心境时,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读书。如果他知道读书的乐趣,他无论在学校内或学校外,都会读书,无论世界有没有学校,也都会读书。他甚至在最优良的学校里也可以读书。曾国藩在一封家书中,谈到他的四弟拟入京读较好的学校时说:“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有些人在要读书的时候,在书台前装腔作势,埋怨说他们读不下去,因为房间太冷,板凳太硬,或光线太强。也有些作家埋怨说他们写不出东西来,因为蚊子太多,稿纸发光,或马路上的声响太嘈杂。宋代大学者欧阳修说他的好文章都在“三上”得之,即枕上,马上,和厕上。有一个清代的著名学者顾千里据说在夏天有“读经”的习惯。在另一方面,一个人不好读书,那么,一年四季都有不读书的正当理由: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来冬又至,不如等待到来年。 那么,什么是读书的真艺术呢?简单的答案就是有那种心情的时候便拿起书来读。一个人读书必须出其自然,才能够彻底享受读书的乐趣。他可以拿一本《离骚》或奥玛开俨(波斯诗人)的作品,牵着他的爱人的手到河边去读。如果天上有可爱的白云,那么,让他们读白云而忘掉书本吧,或同时读书本和白云吧。在休憩的时候,吸一筒烟或喝一杯好茶则更妙不过。或许在一个雪夜,坐在炉前,炉上的水壶铿铿作响,身边放一盒淡巴菰,一个人拿了十数本哲学,经济学,诗歌,传记的书,堆在长椅上,然后闲逸地拿起几本来翻一翻,找到一本爱读的书时,便轻轻点起烟来吸着。金圣叹认为雪夜闭户读,是人生最大的乐趣。陈继儒(眉公)描写读书的情调,最为美妙:“古人称书画为丛笺软卷,故读书开卷以闲适为尚。”在这种心境中,一个人对什么东西都能够容忍了。此位作家又曰:“真学士不以鲁鱼亥豕为意,好旅客登山不以路恶难行为意,看雪景者不以桥不固为意,卜居乡间者不以俗人为意,爱看花者不以酒劣为意。” 关于读书的乐趣,我在中国最伟大的女诗人李清照(易安,1081~1141年)的自传里,找到一段最佳的描写。她的丈夫在太学作学生,每月领到生活费的时候,他们夫妻总立刻跑到相国寺去买碑文水果,回来夫妻相对展玩咀嚼,一面剥水果,一面赏碑帖,或者一面品佳茗,一面校勘各种不同的板本。他在《金石录后序》这篇自传小记里写道: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外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这篇小记是她晚年丈夫已死的时候写的。当时她是个孤独的女人,因金兵侵入华北,只好避乱南方,到处漂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谈海外钓鱼之乐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夏天来了,又使我想到在海外钓鱼之乐。我每年夏天旅行,总先打听某地有某种钓鱼之便,早为安排。因此,瑞士、奥、法诸国足迹所至,都有垂钓的回忆。维也纳的多瑙河畔,巴黎的色印外郊,湖山景色都随着垂纶吊影,收入眼帘。人生何事不钓鱼,在我是一种不可思议之谜。在家时,因为种种因素,没有设备,所以也未成风气。淡水河中,游艇竟然绝迹,石门湖上,绿蓑青笠之男女无几,深以为憾。水上既无饭店,陌上行人甚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政府”爱护老百姓,十分关怀,怕我们小民沉落水里去,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白鹭云飞,柳堤倒影,这辜负春光秋色之罪,应该由谁去负责?或者暮天凉月之际,烟雾笼晴之时,流光易逝的一刹那,有谁拾取?或者良辰静夜,月明星稀,未能放舟中流,荡漾波心,游心物外,洗我胸中秽气,是谁之过?纵使高架铁路完成,而一路柳堤冷落,画舫绝迹,未免为河山减色。 使我最难忘的是阿根廷的巴利洛遮(bariloche)湖。这是有名的钓鳟鱼的好地方。地在高山,因为河山变易,这些鳟鱼久已不能入海,名为landolcked salmon而与鲟鱼混种,称为salmentrout。在北美的鲟鱼平常只有一两磅,大者三五磅,此地却有一二十磅的鲟鱼,及二三十磅的鳟鱼。艾森豪威尔总统也曾来此下钓,这是我的向导告诉我的。巴利洛遮湖,位在阿根廷与智利交界。南美安狄斯大山脉至此之势已尽,所以这个地方,虽然重峦叠嶂,却是湖山胜地,车船络绎往来无阻。这一带都是钓鲟鱼的好地方,越界到了巴利洛遮湖,遂成天然仙景。湖上有llao-llao饭店,导游指南称为世界风景第一。llao-llao坐落此山,正似一朵出水芙蓉,前后左右,倚栏凭眺,碧空谬廓,万顷琉璃,大有鸿蒙未开气象。晨曦初指,即见千峦争秀,光彩陆离。大概山不高而景奇,所以一望无际,层层叠叠的青峦秀峰与湖水的碧绿,阳光的红晕相辉映。又没有像瑞士缆车别墅之安插,快艇之浮动,冗难其问,竟成与鹿豕游之鸿蒙世界。游客指南所称,果然名副其实。此地钓鱼多用汽船慢行拖钓方法,名为trolling。船慢慢开行,钓丝拖在船后一百余尺以外。钩用汤匙形,随波施转,闪烁引鱼注意,所以不需用饵。我与内人乘舟而往,渔竿插在舷上,鱼上钩时自可见竿摇动。这样一路流光照碧,寒声隐地寻芳洲,船行过时惊起宿雁飞落芦深处。夕阳返照,乱红无数,仰天长啸,响彻云霄,不复知是天上,是人间。 海钓与湖钓不同。阿京之东约一百五十英里,地名“银海”(mardel plata)是阿国人避暑海滨胜地。去岸十英里的海中,因为富有水中食物,是产鱼最多的一带。我单一人,雇一条汽船,长二丈余,舟子问我怕浪不怕浪,我说不怕。就在烟雨蒙蒙之时出发,船中仅我跟舟子两人。海面也没有大波浪,但是舟子警告我,回来逆浪,不是玩的。到目的地停泊以后,我们两人开始垂钓。也不用钓竿,只是手拉一捆线而已,果然天从人愿,钩未到底,绳上扯动异常,一拉上来,就是一线三根钩上,有鱼上钩,或一条,或三条。这样随放随拉,大有应接不暇之势,连抽烟的工夫都没有。不到半小时舱板上净是锦鳞泼刺,已有一百五十条以上的鱼,大半都是青鬣。我说回去吧。舟子扔一套雨衣雨帽,叫我蹲在船板底。由是马达开足,真是风急浪高,全船无一隐藏之地。这是我有生以来钓鱼最满意的一次。到岸上检得二篓有余。皆送堤上的海鲜饭店。这是一家有名的海鲜饭店,名为spadavecchia,打电话叫我太太来共尝海味,并证明渔翁不净是说谎话的人。而在此场中也可看到阿根廷国人集团唱歌,那种天真欢乐的热闹,为他国所难见到的。 纽约北及长岛,南接新泽西州,钓鱼的风气甚盛,设备也好。长岛近郊,如,creat neck,liule neck,port ton,到处港中渔船无数,而port ton,尤其是我过一夏天的地方。闲来,拿个铁筒,去摸蛤蜊,赤足在海滨沙上,以足趾乱摸。蛤蜊在海水中沙下一二寸,一触即是,触到时,用大趾及二趾夹上来,扔入桶中。同君的人,五六十尺外听到哐当一声,便知同伴又捡一个,其中自有乐处。所以这地的人常有烤蛤蜊的宴会,名为clam-bake。长岛以北,尤近大洋,由此地出发入海的,多半意在鳘鱼的佳地。我也曾在长岛北部过一夏天。螃蟹随海潮出入洲渚。站在桥上看见螃蟹成群结队而来。只用长竿蟹网,入水便得。所以住此地的人吃螃蟹不要钱。沿海一带也不知有多少出海钓游的村落。地名常加quolque一音,即印第安人留下的土语,指海湾小港。 最有名的是近coney island的羊头坞(sheepshead bay)这是纽约全市的人常出海钓鱼的船坞。夏天一到,可有三四十只渔船,冬天也有十来条船。船长十尺,一切设备都有,午餐总是三明治,汉堡煎牛肉及啤酒,热咖啡之类,船上钓竿、钓钩及一切的杂具应有尽有。鱼饵也由船包办。我们钓鱼的男女老少,大半是外行,今日钓什么鱼,用什么饵,钓钩大小,鱼出何处,都由船手帮忙指示,而到何处去钓,这几天有什么鱼,船主却是内行。早晨七时出发,一到船坞就见多少船手站在岸上拉生意。船行约两小时,平常四时至五时可以登岸回家。每船约四五十人,各占钓位,以早到为宜。钓到大鱼时,全船哗然,前呼后应,甚是热闹,由水手拿长钩及网下手,以免鱼出水时挣扎脱钩而去。 最好的是七八月间,所谓蓝鱼(bluefish)出现之时。这是一种猛悍捕食他类的鱼。大概鲭鱼出现,蓝鱼跟着就来追逐。所以钓蓝鱼,有与鱼决斗的意味。凡钓鱼的人,最不喜欢温顺上来的鱼。若海底比目鱼之类,一上钩,若无其事就拉上来。蓝鱼不然,一路挣脱,鱼力又猛,可能费尽气力,才能就落。稍静一下,又来奋斗,或者脱钩而去。及见水面,银光闪烁,拉你的钱扯大圆圈,径可一二丈外。所以同船的人的钓绳,也给他搅得绊来绊去。那时钓上鱼要紧,等鱼上板,以后慢慢分个头绪,整理钓绳的纠葛。这蓝鱼上板时,仍然乱跳乱拨,挣扎到底,好不容易捉住。尤其是钓蓝鱼以夜间为宜。蓝鱼出现,海面上可有一百条船,成群结队停泊海面。夜来时,月明星稀,海面灯光浑然,另是一番气象,你休息时,或者鱼不吃饵时,尽管躺在船上,看樯影挂在星河,婆娑摇动,倒也可心神飘忽,翩翩欲仙。瞥然间船中响起,有人钓到大鱼,全船哗然,乃起来再接再厉,鼓起精神垂钓。有一回已是九月初,蓝鱼已少,而留者特大。我和相如夜钓,相如钓上两条,长如雨伞,重二十斤。只好每条装一布袋,指晓回家。太太正在睡乡,忽然惊起,不信布袋中是何有腥味的大雨伞。这是我钓鱼中最可记的一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论东西文化的幽默(节选)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一、幽默是人类心灵开放的花朵 一般认为哭是一切动物所共有的本能,笑却只是猿猴的特性,这种特性只有我们和我们的祖先人猿才有。我不妨补充一句,思想是人的本能,但对一个人的错误,以微微一笑置之却是神了。 我不否认海豚很会嬉戏作乐。至于象和马会不会笑,我却不知道了。即使他们会的话,似乎也不能很明显地表现出来。我认为幽默的发展是和心灵的发展并进的。因此幽默是人类心灵舒展的花朵,它是心灵的放纵或者是放纵的心灵。惟有放纵的心灵,才能客观地静观万事万物而不为环境所囿。 二、维多利亚女王的遗言 这可以算得是文明的一项特殊赐予,每当文明发展到了相当的程度,人便可以看到他自己的错误和他的同人的错误,于是便出现了幽默。每当人的智力能够察觉统治人们的愚行,政客们的伪善面孔与陈腔滥调,以及人类的弱点与缺失,徒劳无益的努力与矫柔造作的情态,我们自己的梦想与现实之脱节,幽默便必然表现于文学。 故幽默也是人类领悟力的一项特殊赐予。我特别欣赏维多利亚女王临终前的最后遗言。当她知道她的死期已到,这位大英帝国统治者的最后一句话:“我已尽力而为了。”她知道她不是完人,只不过是已尽了她一生最大的努力。我喜欢那种谦虚,那种健全的热情的和具有人情味的智慧。这就是最好的一种幽默。 一九七○年在三十七届国际笔会的演讲,选自《林语堂文选》,中国广播出版社,1990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超山的梅花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茑萝集》,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日记》等。 凡到杭州来游的人,因为交通的便利和时间的经济的关系,总只在西湖一带登山望水,漫游两三日,便买些土产,如竹篮纸伞之类,匆匆回去;以为雅兴已尽,尘土已经涤去,杭州的山水佳处,都曾享受过了。所以古往今来,一般人只知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或西湖十景,苏小岳王;而离杭城三五十里稍东偏北的一带山水,现在简直是很少有人去玩,并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样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余年前,杭州人的好游的,总没有一个不留恋西溪,也没有一个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径都是水道;从嘉兴上海等处来往杭州,运河是必经之路。舟入塘栖,两岸就看得到山影;到这里,自杭州去他处的人,渐有离乡去国之感,自外埠到杭州来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个外廓;因而塘栖镇和超山,独山等处,便成了一般旅游之人对杭州的记忆的中心。 超山是在塘栖镇南,旧日仁和县(现在并入杭县了)东北六十里的永和乡的,据说高有五十余丈,周二十里(咸淳《临安志》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于皋亭黄鹤之外,故名。 从前去游超山,是要从湖墅或拱宸桥下船,向东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环,冲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现在汽车路已经开通,自清泰门向东直驶,至乔司站落北更向西,抄过临平镇,由临平山西北,再驰十余里,就可以到了;“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船行雅处,现在虽则要被汽车的机器油破坏得丝缕无余,但坐船和坐汽车的时间的比例,却有五与一的大差。 汽车走过的临平镇,是以释道潜的一首“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的绝句出名;而超山北面的塘栖镇,又以南宋的隐士,明末清初的田园别墅出名;介与塘栖与超山之间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鱼虾果木出名;也无怪乎从前的文人骚客,都要向杭州的东面跑,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见于诸名士的歌咏里了。 超山脚下,塘栖附近的居民,因为住近水乡。阡陌不广之故,所靠以谋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历夏,以及秋冬,梅子、樱桃、枇杷、杏子、甘蔗之类的出产,一年总有百万元内外。所以超山一带的梅林,成千成万;由我们过路的外乡人看来,只以为是乡民趣味的高尚。个个都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殊不知实际上是他们却是正在靠此而养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来是开在立春前后的;梅干极粗极大,枝叉离披四散,五步一丛,十步一坂,每个梅林,总有千株内外,一株的花朵,又有万颗左右;故而开的时候,香气远传到十里之外的临平山麓,登高而远望下来,自然自我一个雪海;近年来虽说梅株减少了一点,但我想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 从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车路上,过临平山后,两旁已经有一处一处的梅林在迎送了,而汇聚得最多,游人所必到的看梅胜地,大抵总在汽车站西南,超山东北麓,报慈寺大明堂(亦称大明寺)前头,梅花丛里有一个周梦坡筑的宋梅亭在那里的周围五六里地的一圈地方。 报慈寺里的大殿(大约就是大明堂了罢?),前几年被寺的仇人毁坏了,当时还烧死了一位当家和尚在殿东一块石碑之下。但殿后的一块刻有吴道子画的大士像的石碑,还好好地镶在壁里,丝毫也没有动。去年我去的时候,寺僧刚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面的东头,并且已经盖好了三间厢房在作客室。后面高一段的三间后殿,火烧时也不曾烧去,和尚手指着立在殿后壁里的那一块石刻大士像碑说:“这都是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的福佑!” 在何春渚删成的《塘栖志略》里,说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旁树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点去冰旁;二人相连,不欠一边,三梁四柱烈火然,添却双钩两日全。”之碑铭,不识何意等语。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时候,却既不见井,也不见碑;而这条碑铭,我从前是曾在一部笔记叫做《桂苑丛淡》的书里看到过一次的。这书记载着:“令狐相公出镇淮海日,支使班蒙,与从事诸人,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题有此铭,诸宾皆莫能辨,独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无此八字乎?’众皆恍然。”从此看来,《塘栖志略》里所说的大明寺井碑,应是抄来的文章,而编者所谓不识何意者,还是他在故弄玄虚。当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后,井是当然有一口的;井里的泉,也当然是清冽的;不过此碑此铭,却总有点儿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谓宋梅,是一棵曲屈苍老,根脚边只剩了两条树皮围拱,中间空心,上面枝干四叉的梅树。因为怕有人折,树外面全部是用一铁丝网罩住的。树当然是一株老树,起码也要比我的年纪大一两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却不敢断定。去年秋天,曾在天台山国清寺的伽蓝殿前,看见过一株所谓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临平山下安隐寺里看见过一枝所谓唐梅;但所谓隋,所谓唐,所谓宋等等,我想也不过“所谓”而已,究竟如何,还得去问问植物考古的专家才行。 出大明堂,从梅花林里穿过,西面从吴昌硕的坟旁一条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顶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许多同梦也似的疏林,一株两株如被遗忘了似的红白梅花,不少的坟园,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边的真武殿(俗称中圣殿)外,超山之所以为超,就有点感觉得到了;从这里向东西北的三面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无数的果树,不断的低岗,还有塘的两面的点点的人家;这便算是塘栖一带的水乡全景的鸟瞰。 从中圣殿再沿石级上去,走过黑龙潭,更走二里,就可以到山顶,第一要使你骇一跳的,是没有到上圣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筑的天门。到了这里,你才晓得超山的奇特,才晓得志上所说的“山有石鱼石笋等,他石多异形,如人兽状。”诸记载的不虚。实实在在,超山的好处,是在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至若东瞻大海,南眺钱江,田畴如井,河道如肠,桑麻遍地,云树连天等形容词,则凡在杭州东面的高处,如临平山黄鹤峰上都用得着的,并非是超山独一无二的绝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后,则北去超山七里地外的塘栖镇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里坐坐船,果树下跑跑路,趣味实在是好不过。两岸人家,中夹一水;走过丁山湖时,向西面看看独山,向东首看看马鞍龟背,想象想象南宋垂亡。福王在庄(至今其地还叫做福王庄)上所过的醉生梦死脂香粉腻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际,诸大老的园亭别墅、台榭楼堂,或康熙乾隆等数度的临幸,包管你会起一种像读《芜城赋》似的感慨。 又说到了南宋,关于塘栖,还有好几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栖考》里说:“唐栖者,唐隐士所栖也;隐土名珏,字玉潜,宋末会稽人。少孤,以明经教授乡里子弟而养其母。至元戊寅,浮图总统杨连真伽,利宋攒宫金玉,故为妖言惑主听,发掘之。珏怀愤,乃货家具。召诸恶少,收他骨易遗骸,瘗兰亭山后,而树冬青树识焉。珏后隐居唐栖,人义之,遂名其地为唐栖。”这镇名的来历说,原是人各不同的,但这也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故实吗?还有塘栖西龙河圩,相传有宋宫人墓;昔有士子,秋夜凭栏对月,忽闻有环珮之声,不寐听之,歌一绝云:“淡淡春山抹未浓,偶然还记旧行踪,自从一入朱门去,便隔人间几万重。”闻之酸鼻。这当然也是一篇绝哀艳的鬼国文章。 塘栖镇跨在一条水的两岸,水南属杭州,水北属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众多,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镇集,但比起有些县城来,怕还要闹热几分。所以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上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路去坐汽车上塘栖,原也很便,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式。 一九三五年一月九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西溪的晴雨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茑萝集》,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日记》等。 西北风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晓得芦花总还没有白,前两星期,源宁来了西湖,说他倒觉得有点失望,因为湖光山色,太整齐,太小巧,不够味儿,他开来的一张节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项;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张微雨里下西溪,好教源宁去尝一尝这西湖近旁的野趣。 无色是阴阴漠漠的一层,湿风吹来,有点儿冷,也有点儿香,香的是野草花的气息。车过方井旁边,自然又下车来,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圣教修士们的古墓。从墓门望进去,只是黑沉沉的,冷冰冰的一个大洞,什么也看不见,鼻里却闻吸到了一种霉灰的阴气。 把鼻子掀了两掀,耸了一耸肩膀,大家都说,可惜忘记带电筒,但在下意识里,自然也有一种恐怖,不安,和畏缩的心意,在那里作恶,直到了花坞的溪旁,走进窗明几净的静莲庵(?)堂去坐下,喝了两碗清茶,这一些鬼胎方才洗涤了个空空脱脱。 游西溪,本来是以松木场下船,带了酒盒行厨,慢慢儿地向西摇去为正宗。像我们那么高坐了汽车,飞鸣而过古荡,东岳,一个钟头要走百来里路的旅客,终于是难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是俗益,你若坐在汽车座里,引颈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见一派空明,遥盖在淡绿成阴的斜平海上;这中间不见水,不见山,当然也不见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绿绿,远无岸,近亦无田园村落的一个大斜坡,过泰亭山后,一直到留下为止的那一条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处就在这里,尤其是当微雨朦胧,江南草长的春或秋的半中间。 从留下下船,回环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芦花浅水里打圈圈;圆桥茅舍,桑树蓼花,是本地的风光,还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后的一带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觉,忽而又会得移上你的面前来,和你点一点头,又匆匆的别了。 摇船的少女,也总好算是西溪一景;一个站在船尾把摇橹,一个坐在船头上使桨,身体一伸一俯,一往一来,和橹声的咿呀,小波的起落,凑合成一大又圆又曲的进行软调:游人到此,自然会想起瘦西湖边,竹西歌吹的闲情,而源宁昨天在漪园月下老人祠里求得的那枝灵签,仿佛是完全的应了,签诗的语文,是《鄘风·桑中》章末后的三句,叫作“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关我乎淇之上矣”。 此后便到了交芦庵,上了弹指楼,因为是在雨里,带水拖泥,终于也感不到什么的大趣,但这一天向晚回来,在湖滨酒楼上放谈之下,源宁却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西溪,却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风和,并且在报上也曾看到了芦花怒放的消息;午后日斜,老龙夫妇,又来约去西溪,去的时候,太晚了一点,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弹指楼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阳,反照在芦花浅渚的高头,花也并末怒放,树叶也不曾凋落,原不见秋,更不见雪,只是一味的浩荡,飘飘然,浑浑然,洞贯了我的肠腑,老僧无相,烧了面,泡了茶,更送来了酒,末后还拿出了纸和墨,我们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边的芦花荡,就问无相,花要几时才能全白?老僧操着缓慢的楚国口间,微笑着说:“总要以阴历十月的中间;若有月亮,更为出色。”说后,还提出了一个交换的条件,要我们到那时候,再去一玩,他当预备些精馔相待,聊当作润笔,可是今天的字,却非写不可,老龙写了“一剑横飞破,万家憔悴哭三吴。”的十四个字,我也附和着抄了一副不知在那里见过的联语:“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楼来,小河里起了晚烟,船中间满载了黑暗,龙妇又逸兴遄飞,不知上那里去摸出一枝洞箫来吹着。“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间袅袅,不绝如缕”,倒真有点像是七月既望,和东坡在赤壁的夜游。 一九三五年十月廿二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天目山中笔记 徐志摩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诗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猛虎集》,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短篇小说集《轮盘》等。 佛于大众中,说我尝作佛。 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 将非魔作佛,恼乱我心耶。 ——莲华经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桥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各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散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罢。耶教人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om),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 “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刹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黄,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巉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婴儿在它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平均五分钟时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头上住着,据说他已经不间歇的打了十一年钟,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槌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坐,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的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 “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读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但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的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刺刺,死僵僵的。 “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减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言。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颤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时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众中,说我尝作佛。闻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闻佛所说,心中大惊疑。将非魔所说,恼乱我心耶。 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虎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的取决,不来半不阑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干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与爱洛绮丝,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对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的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可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十五年九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看花 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绍兴人,散文家、学者。著有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长诗《毁灭》,学术论著《经典常谈》、《诗言志辨》等。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挼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人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原载1930年5月4日《清华周刊》第33卷第9期文艺专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圣诞节 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绍兴人,散文家、学者。著有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长诗《毁灭》,学术论著《经典常谈》、《诗言志辨》等。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英国人过圣诞节,好像我们旧历年的味儿。习俗上宗教上,这一日简直就是“元旦”;据说七世纪时便已如此,十四世纪至十八世纪中叶,虽然将“元旦”改到三月二十五日,但是以后情形又照旧了。至于一月一日,不过名义上的岁首,他们向来是不大看重的。 这年头人们行乐的机会越过越多,不在乎等到逢年过节;所以年情节景一回回地淡下去,像从前那样热狂地期待着,热狂地受用着的事情,怕只在老年人的回忆,小孩子的想象中存在着罢了。大都市里特别是这样;在上海就看得出,不用说更繁华的伦敦了。再说这种不景气的日子,谁还有心肠认真找乐儿?所以虽然圣诞节,大家也只点缀点缀,应个景儿罢了。 可是邮差却忙坏了,成千成万的贺片经过他们的手。贺片之外还有月份牌。这种月份牌一点儿大,装在卡片上,也有画,也有吉语。花样也不少,却比贺片差远了。贺片分两种,一种填上姓名,一种印上姓名。交游广的用后一种,自然贵些;据说前些年也得勾心斗角地出花样,这一年却多半简简单单的,为的好省些钱。前一种却不同,各家书纸店得抢买主,所以花色比以先还多些。不过据说也没有十二分新鲜出奇的样子,这个究竟只是应景的玩意儿呀。但是在一个外国人眼里,五光十色,也就够瞧的。曾经到旧城一家大书纸店里看过,样本厚厚的四大册,足有三千种之多。 样本开头是皇家贺片:英王的是圣保罗堂图;王后的内外两幅画,其一是花园图;威尔士亲王的是候人图;约克公爵夫妇的是一六六○年圣詹姆士公园冰戏图;马利公主的是行猎图。圣保罗堂庄严宏大,下临伦敦城;园里的花透着上帝的微笑;候人比喻好运气和欢乐在人生的大道上等着你;圣詹姆士公园(在圣詹姆士宫南)代表宫廷,溜冰和行猎代表英国人运动的嗜好。那幅溜冰图古色古香,而且十足神气。这些贺片原样很大,也有小号的,谁都可以买来填上自己名字寄给人。此外有全金色的,晶莹照眼;有“蝴蝶翅”的,闪闪的宝蓝光;有雕空嵌花纱的,玲珑剔透,如嚼冰雪。又有羊皮纸仿四折本的;嵌铜片小风车的;嵌彩玻璃片圣母像的;嵌剪纸的鸟的;在猫头鹰头上粘羊毛的:都为的教人有实体感。 太太们也忙得可以的,张罗着亲戚朋友丈夫孩子的礼物,张罗着装饰屋子,圣诞树,火鸡等等。节前一个礼拜,每天电灯初亮时上牛津街一带去看,步道上挨肩擦背匆匆来往的满是办年货的;不用说是太太们多。装饰屋子有两件东西不可没有,便是冬青和“苹果寄生”(mistletoe)的枝子。前者教堂里也用;后者却只用在人家里;大都插在高处。冬青取其青,有时还带着小红果儿;用以装饰圣诞节,由来已久,有人疑心是基督教徒从罗马风俗里捡来的。“苹果寄生”带着白色小浆果儿,却是英国土俗,至晚十七世纪初就用它了。从前在它底下,少年男人可以和任何女子接吻;但接吻后他得摘掉一粒果子。果子摘完了,就不准再在下面接吻了。 圣诞树也有种种装饰,树上挂着给孩子们的礼物,装饰的繁简大约看人家的情形。我在朋友的房东太太家看见的只是小小一株;据说从乌尔乌斯三六公司(货价只有三便士六便士两码)买来,才六便士,合四五毛钱。可是放在餐桌上,青青的,的里瓜拉挂着些耀眼的玻璃球儿,绕着树更安排些“哀斯基摩人”一类小玩意,也热热闹闹地凑趣儿。圣诞树的风俗是从德国来的;德国也许是从斯堪第那维亚传下来的。斯堪第那维亚神话里有所谓世界树,叫做“乙格抓西儿”(ygdgdrasil),用根和枝子联系着天地幽冥三界。这是株枯树,可是滴着蜜。根下是诸德之泉;树中间坐着一只鹰,一只松鼠,四只公鹿;根旁一条毒蛇,老是啃着根。松鼠上下窜,在顶上的鹰与聪敏的毒蛇之间挑拨是非。树震动不得,震动了,地底下的妖魔便会起来捣乱。想着这段神话,现在的圣诞树真是更显得温暖可亲了。圣诞树和那些冬青,“苹果寄生”,到了来年六日一齐烧去;烧的时候,在场的都动手,为的是分点儿福气。 圣诞节的晚上,在朋友的房东太太家里。照例该吃火鸡,酸梅布丁;那位房东太太手头颇窘,却还卖了几件旧家具,买了一只二十二磅重的大火鸡来过节。可惜女仆不小心,烤枯了一点儿;老太太自个儿唠叨了几句,大节下,也就算了。可是火鸡味道也并不怎样特别似的。吃饭时候,大家一面扔纸球,一面扯花炮——两个人扯,有时只响一下,有时还夹着小纸片儿,多半是带着“爱”字儿的吉语。饭后做游戏,有音乐椅子(椅子数目比人少一个;乐声止时,众人抢着坐),掩目吹蜡烛,抓瞎,抢人(分队),抢气球等等,大家居然一团孩子气。最后还有跳舞。这一晚过去,第二天差不多什么都照旧了。 新年大家若无其事地过去;有些旧人家愿意上午第一个进门的是个头发深,气色黑些的人,说这样人带进新年是吉利的。朋友的房东太太那早晨特意通电话请一家熟买卖的掌柜上她家去;他正是这样的人。新年也卖历本;人家常用的是老摩尔历本(old moore’s almanack),书纸店里买,价钱贱,只两便士。这一年的,面上印着“乔治王陛下登极第二十三年”;有一块小图,画着日月星地球,地球外一个圈儿,画着黄道十二宫的像,如“白羊”“金牛”“双子”等。古来星座的名字,取像于人物,也另有风味。历本前有一整幅观像图,题道,“将来怎样?”“老摩尔告诉你”。从图中看,老摩尔创于一千七百年,到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每月一面,上栏可以说是“推背图”,但没有神秘气;下栏分日数,星期,大事记,日出没时间,月出没时间,伦敦潮汛,时事预测各项。此外还有月盈缺表,各港潮汛表,行星运行表,三岛集期表,邮政章程,大路规则,做点心法,养家禽法,家事常识。广告也不少,卖丸药的最多,满是给太太们预备的;因为这种历本原是给太太们预备的。 1934年12月15~17日作。 原载1935年2月1日《中学生》第52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海燕 郑振铎 郑振铎(1898~1958),原籍福建长乐,生于浙江永嘉。作家、评论家、考古学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家庭的故事》,散文集《山中杂记》,专著《文学大纲》等。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飔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熳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末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卿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縠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往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沈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胶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翻翻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烂灿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沈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象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蝌蚪 丰子恺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画家、翻译家。有画集《子恺漫画》,散文《缘缘堂随笔》,译作《源氏物语》、《猎人笔记》等。 一 每度放笔,凭在楼窗上小憩的时候,望下去看见庭中的花台的边上,许多花盆的旁边,并放着一只印着蓝色图案模样的洋磁面盆。我起初看见的时候,以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着的。在灰色而简素的花台的边上,许多形式朴陋的瓦质的花盆的旁边,配置一个机械制造而施着近代图案的精巧的洋磁面盆,绘画地看来,很不调和,假如眼底展开着的是一张画纸,我颇想找块橡皮来揩去它。 一天、二天、三天,洋磁面盆尽管放在花台的边上。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而负着一种使命。晚快凭窗欲眺的时候,看见放学出来的孩子们聚在墙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磁面盆的意义,便提出来问他们。才知道这面盆里养着蝌蚪,是春假中他们向田里捉来的。我久不来庭中细看,全然没有知道我家新近养着这些小动物;又因面盆中那些蓝色的图案,细碎而繁多,蝌蚪混迹于其间,我从楼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来。蝌蚪是我儿时爱玩的东西,又是学童时代在教科书里最感兴味的东西,说起了可以牵惹种种的回想,我便专诚下楼来看它们。 洋磁面盆里盛着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数个,抖着尾巴,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好象在找寻甚么东西。孩子们看见我来欣赏他们的作品,大家围集拢来,得意地把关于这作品的种种话告诉我: “这是从大井头的田里捉来的。” “是清明那一天捉来的。” “我们用手捧了来的。” “我们天天换清水的呀。” “这好象黑色的金鱼。” “这比金鱼更可爱!” “他们为甚么不绝地游来游去?” “他们为甚么还不变青蛙?” 他们的疑问把我提醒,我看见眼前这盆玲珑活泼的小动物,忽然变成一种苦闷的象征。 我见这洋磁面盆仿佛是蝌蚪的沙漠。它们不绝地游来游去,是为了找寻食物。它们的久不变成青蛙,是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这几天晚上,附近田里蛙鼓的合奏之声,早已传达到我的床里了。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会听见它们的同类的歌声。听到了一定悲伤,每晚在这洋磁面盆里哭泣,亦未可知!它们身上有着泥土水草一般的保护色,它们只合在有滋润的泥土、丰肥的青苔的水田里生活滋长。在那里有它们的营养物,有它们的安息所,有它们的游乐处,还有它们的大群的伴侣。现在被这些孩子们捉了来,关在这洋磁面盆里,四周围着坚硬的洋铁,全身浸着淡薄的白水,所接触的不是同运命的受难者,便是冷酷的珐琅质。任凭它们镇日急急忙忙地游来游去,终于找不到一种保护它们、慰安它们、生息它们的东西。这在它们是一片渡不尽的大沙漠。它们将以幼虫之身,默默地夭死在这洋磁面盆里,没有成长变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欢乐的希望了。 这是苦闷的象征,这是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 二 我劝告孩子们:“你们只管把蝌蚪养在洋磁面盆中的清水里,它们不得充分的养料和成长的地方,永远不能变成青蛙,将来统统饿死在这洋磁面盆里!你们不要当它们金鱼看待!金鱼原是鱼类,可以一辈子长在水里;蝌蚪是两栖类动物的幼虫,它们盼望长大,长大了要上陆,不能长居水里。你看它们急急忙忙的游来游去,找寻食物和泥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样子多么可怜!” 孩子们被我这话感动了,颦蹙地向洋磁面盆里看。有几人便问我:“那么,怎么好呢?” 我说:“最好是送它们回家——拿去倒在田里。过几天你们去探访,它们都已变成青蛙,‘哥哥,哥哥’地叫你们了。” 孩子们都欢喜赞成,就有两人抬着洋磁面盆,立刻要送它们回家。 我说:“天将晚了,我们再留它们一夜明天送回去罢。现在走到花台里拿些它们所欢喜的泥来,放在面盆里,可以让它们吃吃,玩玩。也可让它们知道,我们不再虐待它们,我们先当作客人款待它们一下,明天就护送它们回家。” 孩子们立刻去捧泥,纷纷地把泥投进面盆里去。有的人叫着:“轻轻地,轻轻地!看压伤了它们!” 不久,洋磁面盆底里的蓝色的图案都被泥土遮掩。那些蝌蚪统统钻进泥里,一只都看不见了。一个孩子寻了好久,锁着眉头说:“不要都压死了?”便伸手到水里拿开一块泥来看。 但见四个蝌蚪密集在面盆底上的泥的凹洞里,四个头凑在一起,尾巴向外放射,好象在那里共食甚么东西,或者共谈甚么话。忽然一个蝌蚪摇动尾巴,急急忙忙地游了开去。游到别的一个泥洞里去一转,带了别的一个蝌蚪出来,回到原处。 五个人聚在一起,五根尾巴一齐抖动起来,成为五条放射形的曲线,样子非常美丽。孩子们呀呀地叫将起来。我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附和着他们的声音呀呀地叫了几声。 随后就有几人异口同声地要求:“我们不要送它们回家,我们要养在这里!”我在当时的感情上也有这样的要求;但觉左右为难,一时没有话回答他们,踌躇地微笑着。一个孩子恍然大悟地叫道:“好!我们在墙角里掘一个小池塘倒满了水同田里一样,就把它们养在那里。它们大起来变成青蛙,就在墙角里的地上跳来跳去。”大家拍手说“好!”我也附和着说“好!”大的孩子立刻找到种花用的小锄头,向墙角的泥地上去垦。不久,垦成了面盆大的一个池塘。大家说:“够大了,够大了!”“拿水来,拿水来!”就有两个孩子扛开水缸的盖,用浇花壶提了一壶水来,倾在新开的小池塘里。起初水满满的,后来被泥土吸收,渐渐地浅起来。大家说:“水不够,水不够。”小的孩子要再去提水,大的孩子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只要把洋磁面盆里的水连泥和蝌蚪倒进塘里,就正好了。”大家赞成。蝌蚪的迁居就这样地完成了。 夜色朦胧,屋内已经上灯。许多孩子每人带了一双泥手,欢喜地回进屋里去,回头叫着:“蝌蚪,再会!”“蝌蚪,再会!” “明天再来看你们!”“明天再来看你们!”一个小的孩子接着说:“它们明天也许变成青蛙了。” 三 洋磁面盆里的蝌蚪,由孩子们给迁居在墙角里新开的池塘里了。孩子们满怀的希望,等候着它们的变成青蛙。我便怅然地想起了前几天遗弃在上海的旅馆里的四只小蝌蚪。 今年的清明节,我在旅中度送。乡居太久了,有些儿厌倦,想调节一下。就在这清明的时节,做了路上的行人。时值春假,一孩子便跟了我走。清明的次日,我们来到上海。十里洋场一看就生厌,还是到城隍庙里去坐坐茶店,买买零星玩意,倒有趣味。孩子在市场的一角看中了养在玻璃瓶里的蝌蚪,指着了要买。出十个铜板买了。后来我用拇指按住了瓶上的小孔,坐在黄包车里带它回旅馆去。 回到旅馆,放在电灯底下的桌子上观赏这瓶蝌蚪,觉得很是别致:这真象一瓶金鱼,共有四只。颜色虽不及金鱼的漂亮,但是游泳的姿势比金鱼更为活泼可爱。当它们潜在瓶边上时,我们可以察知它们的实际的大小只及半粒瓜子。但当它们游到瓶中央时,玻璃瓶与水的凸镜的作用把它们的形体放大,变化参差地映入我们的眼中,样子很是好看。而在这都会的旅馆的楼上的五十支光电灯底下看这东西愈加觉得稀奇。这是春日田中很多的东西。要是在乡间,随你要多少,不妨用斗来量。但在这不见自然面影的都会里,不及半粒瓜子大的四只,便已可贵,要装在玻璃瓶内当作金鱼欣赏了,真有些儿可怜。而我们,原是常住在乡间田畔的人,在这清明节离去了乡间而到红尘万丈的中心的洋楼上来鉴赏玻璃瓶里的四只小蝌蚪,自己觉得可笑。这好比富翁舍弃了家里的酒池肉林而加入贫民队里来吃大饼油条;又好比帝王舍弃了上苑三千而到民间来钻穴窥墙。 一天晚上,我正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孩子在桌上玩弄这玻璃瓶,一个失手,把它打破了。水泛滥在桌子上,里面带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蝌蚪躺在桌上的水痕中蠕动,好似涸辙之鱼,演成不可收拾的光景归我来办善后。善后之法,第一要救命。我先拿一只茶杯,去茶房那里要些冷水来,把桌上的四个蝌蚪轻轻地掇进茶杯中,供在镜台上了。然后一一拾去玻璃的碎片,揩干桌子。约费了半小时的扰攘,好容易把善后办完了。去镜台上看看茶杯里的四只蝌蚪,身体都无恙,依然是不绝地游来游去,但形体好象小了些,似乎不是原来的蝌蚪了。以前养在玻璃瓶中的时候,因有凸镜的作用,其形状忽大忽小,变化百出,好看得多。现在倒在茶杯里一看,觉得就只是寻常乡间田里的四只蝌蚪,全不足观。都会真是枪花繁多的地方,寻常之物,一到都会里就了不起。这十里洋场的繁华世界,恐怕也全靠着玻璃瓶的凸镜的作用映成如此光怪陆离。一旦失手把玻璃瓶打破了,恐怕也只是寻常乡间田里的四只蝌蚪罢了。 过了几天,家里又有人来玩上海。我们的房间嫌小了,就改赁大房间。大人、孩子,加以茶房,七手八脚地把衣物搬迁。搬好之后立刻出去看上海。为经济时间计,一天到晚跑在外面,乘车、买物、访友、游玩,少有在旅馆里坐的时候,竟把小房间里镜台上的茶杯里的四只小蝌蚪完全忘却了;直到回家后数天,看到花台边上洋磁面盆里的蝌蚪的时候,方然忆及。现在孩子们给洋磁面盆里的蝌蚪迁居在墙角里新开的小池塘里,满怀的希望,等候着它们的变成青蛙。我更怅然地想起了遗弃在上海的旅馆里的四只蝌蚪。不知它们的结果如何? 大约它们已被茶房妙生倒在痰盂里,枯死在垃圾桶里了? 妙生欢喜金铃子,去年曾经想把两对金铃子养过冬,我每次到这旅馆时,他总拿出他的牛筋盒子来给我看,为我谈种种关于金铃子的话。也许他能把对金铃子的爱推移到这四只蝌蚪身上,代我们养着,现在世间还有这四只蝌蚪的小性命的存在,亦未可知。 然而我希望它们不存在。倘还存在,想起了越是可哀!它们不是金鱼,不愿住在玻璃瓶里供人观赏。它们指望着生长、发展,变成了青蛙而在大自然的怀中唱歌跳舞。它们所憧憬的故乡,是水草丰足,春泥粘润的田畴间,是映着天光云影的青草池塘。如今把它们关在这商业大都市的中央,石路的旁边,铁筋建筑的楼上,水门汀砌的房笼内,磁制的小茶杯里,除了从自来水龙头上放出来的一勺之水以外,周围都是磁、砖、石、铁、钢、玻璃、电线、和煤烟,都是不适于它们的生活而足以致它们死命的东西。世间的凄凉、残酷、和悲惨,无过于此。这是苦闷的象征,这象征着某种生活之下的人的灵魂! 假如有谁来报告我这四只蝌蚪的确还存在于那旅馆中,为了象征的意义,我准拟立刻动身,专赴那旅馆中去救它们出来,放乎青草池塘之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杨柳 丰子恺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画家、翻译家。有画集《子恺漫画》,散文《缘缘堂随笔》,译作《源氏物语》、《猎人笔记》等。 因为我的画中多杨柳,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为有人说我喜欢杨柳,我似觉自己真与杨柳有缘。但我也曾问心,为甚么喜欢杨柳?到底与杨柳树有甚么深缘?其答案了不可得。 原来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马湖上,看见人们在湖边种柳,我向他们讨了一小株,种在寓屋的墙角里。因此给这屋取名为“小杨柳屋”,因此常取见惯的杨柳为画材,因此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此我自己似觉与杨柳有缘。假如当时人们在湖边种荆棘,也许我会给屋取名为“小荆棘屋”,而专画荆棘,成为与荆棘有缘,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杨柳结缘,就不说上面的话,而可以附会种种的理由上去。或者说我爱它的鹅黄嫩绿,或者说我爱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说我爱它象小蛮的腰,或者说我爱它是陶渊明的宅边所种,或者还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诗,“树犹如此”的话,以及“王恭之貌”、“张绪之神”等种种古典来,作为自己爱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个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许我曾经对人说过“我爱杨柳”的话。但这话也是随缘的。仿佛我偶然买一双黑袜穿在脚上,逢人问我“为甚么穿黑袜”时,就对他说“我喜欢穿黑袜”一样。实际,我向来对于花木无所爱好;即有之,亦无所执着。这是因为我生长穷乡,只见桑麻、禾黍、烟片、棉花、小麦、大豆,不曾亲近过万花如绣的园林。只在几本旧书里看见过“紫薇”、“红杏”、“芍药”、“牡丹”等美丽的名称,但难得亲近这等名称的所有者。并非完全没有见过,只因见时它们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这便是曾对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书出名的红杏,曾傍美人醉卧的芍药,或者象征富贵的牡丹。我觉得它们也只是植物中的几种,不过少见而名贵些,实在也没有甚么特别可爱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诗词中那样地受人称赞,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据那样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觉诗词中所赞叹的名花是另外一种,不是我现在所看见的这种植物。我也曾偶游富丽的花园,但终于不曾见过十足地配称“万花如绣”的景象。 假如我现在要赞美一种植物,我仍是要赞美杨柳。但这与前缘无关,只是我这几天的所感,一时兴到,随便谈谈,也不会象信仰宗教或崇拜主义地毕生皈依它。为的是昨日天气佳,埋头写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边的长椅子里去坐了一会。看见湖岸的杨柳树上,好象挂着几万串嫩绿的珠子,在温暖的春风中飘来飘去,飘出许多弯度微微的s线来,觉得这一种植物实在美丽可爱,非赞它一下不可。 听人说,这种植物是最贱的。剪一根枝条来插在地上,它也会活起来,后来变成一株大杨柳树。它不需要高贵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阳光、泥土和水,便会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强健而美丽。牡丹花要吃猪肚肠,葡萄藤要吃肉汤,许多花木要吃豆饼;但杨柳树不要吃人家的东西,因此人们说它是“贱”的。大概“贵”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贵”。吃得很多很好而没有用处,只供观赏的,似乎更贵。例如牡丹比葡萄贵,是为了牡丹吃了猪肚肠只供观赏,而葡萄吃了肉汤有结果的原故。杨柳不要吃人的东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贱”的。 我赞杨柳美丽,但其美与牡丹不同,与别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杨柳的主要的美点,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发展的,红杏能长到“出墙”,古木能长到“参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见枝叶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记了下面的根,觉得其样子可恶;你们是靠它养活的,怎么只管高踞在上面,绝不理睬它呢?你们的生命建设在它上面,怎么只管贪图自己的光荣,而绝不回顾处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经被斫,而上面的花叶还是欣欣向荣,在那里作最后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恶而又可怜!杨柳没有这般可恶可怜的样子:它不是不会向上生长。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陌头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好象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但时时依傍到慈母的身边去,或者扑进慈母的怀里去,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杨柳树也有高出墙头的,但我不嫌它高,为了它高而能下,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来,诗文常以杨柳为春的一种主要题材。写春景曰“万树垂杨”,写春色曰“陌头杨柳”,或竟称春天为“柳条春”。我以为这并非仅为杨柳当春抽条的原故,实因其树有一种特殊的姿态,与和平美丽的春光十分调和的原故。这种姿态的特点,便是“下垂”。不然,当春发芽的树木不知凡几,何以专让柳条作春的主人呢?只为别的树木都凭仗了东君的势力而拚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记了自己的根本,其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杨。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边上的杨柳而一时兴起的感想。但我所赞美的不仅是西湖上的杨柳。在这几天的春光之下,乡村处处的杨柳都有这般可赞美的姿态。西湖似乎太高贵了,反而不适于栽植这种“贱”的垂杨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沙坪小屋的鹅 丰子恺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画家、翻译家。有画集《子恺漫画》,散文《缘缘堂随笔》,译作《源氏物语》、《猎人笔记》等。 抗战胜利后八个月零十天,我卖脱了三年前在重庆沙坪坝庙湾地方自建的小屋,迁居城中去等候归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对这小屋实在毫无留恋。因为这屋太简陋了,这环境太荒凉了;我去屋如弃敝屣。倒是屋里养的一只白鹅,使我恋恋不忘。 这白鹅,是一位将有远行的朋友送给我的。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从北碚把这鹅带到重庆来送给我。我亲自抱了这雪白的大鸟回家,放在院子内。它伸长了头颈,左顾右盼。我一看这姿态,想道:“好一个高傲的动物!”凡动物头是最主要部分。这部分的形状,最能表明动物的性格。例如狮子、老虎,头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强。麒麟、骆驼,头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狼、狐、狗等,头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猪猡、乌龟等,头都是缩的,表示其冥顽愚蠢。鹅的头在比例上比骆驼更高,与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声、步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 鹅的叫声,与鸭的叫声大体相似,都是“轧轧”然的,但音调上大不相同。鸭的“轧轧”,其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鹅的“轧轧”,其音调严肃郑重,有似厉声呵斥。 它的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于养狗,它也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叫嚣;甚至篱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吭大叫,其叫声的严厉,不亚于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专对生客或宵小用的;见了主人,狗会摇头摆尾,呜呜地乞怜。鹅则对无论何人,都是厉声呵斥;要求饲食时的叫声,也好象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 鹅的步态,更是傲慢了。这在大体上也与鸭相似。但鸭的步调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象平剧里的净角出场。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现。我们走近鸡或鸭,这鸡或鸭一定让步逃走。这是表示对人惧怕。 所以我们要捉住鸡或鸭,颇不容易。那鹅就不然:它傲然地站着,看见人走来简直不让;有时非但不让,竟伸过颈子来咬你一口。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这傲慢终归是狂妄的。我们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项颈,而任意处置它。 家畜之中,最傲人的无过于鹅,同时最容易捉住的也无过于鹅。 鹅的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约这些泥和草也有各种滋味,它是依着它的胃口而选定的。这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饭,倘水盆偶然放在远处,它一定从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饮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过泥和草再回来吃饭。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象饭馆里的堂倌一样。因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们这位鹅老爷的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就躲在篱边窥伺。等它吃过一口饭,踏着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当儿,狗就敏捷地跑上来,努力地吃它的饭。没有吃完,鹅老爷偶然早归,伸颈去咬狗,并且厉声叫骂,狗立刻逃往篱边,蹲着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饭,再走开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时候,狗又敏捷地跑上来,这回就把它的饭吃完,扬长而去了。等到鹅再来吃饭的时候,饭罐已经空空如也。鹅便昂首大叫,似乎责备人们供养不周。这时我们便替它添饭,并且站着侍候。因为邻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来蹲着窥伺了。邻近的鸡也很多,也常蹑手蹑脚地来偷鹅的饭吃。我们不胜其烦,以后便将饭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远去,让鸡、狗偷饭吃。然而它所必须的盛馔泥和草,所在的地点远近无定。为了找这盛馔,它仍是要走远去的。因此鹅的吃饭,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鹅,不拘它如何高傲,我们始终要养它,直到房子卖脱为止。因为它对我们,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献,使主母和主人都欢喜它。物质上的供献,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个蛋,篱边特设一堆稻草,鹅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里的小孩子更兴奋,站在它旁边等候。它分娩毕,就起身,大踏步走进屋里去,大声叫开饭。这时候孩子们把蛋热热地捡起,藏在背后拿进屋子来,说是怕鹅看见了要生气。 且说我这屋子,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这六方丈上,建着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间,前室特别大些,约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强,比公共汽车还小,作为家人的卧室。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厨房及工友室。东边一间,也平均划分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卧室,前室便是我的书房兼卧房。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都在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说:“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得自己满足。我的屋虽不上漏,可是墙是竹制的,单薄得很。夏天九点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热,室内好比开放了热水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凉快一下呢。 竹篱之内的院子,薄薄的泥层下面尽是岩石,只能种些番茄、蚕豆、芭蕉之类,却不能种树木。竹篱之外,坡岩起伏,尽是荒郊。因此这小屋裸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远望来,正象一个亭子。我长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点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回,不易寻找,来客极稀。 杜诗“幽谦地僻经过少”一句,这屋可以受之无愧。风雨之日,泥泞载途,狗也懒得走过,环境荒凉更甚。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还觉得可怕。 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辞绝了教职,恢复了战前的闲居生活。我对外间绝少往来,每日只是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时间全部是我自己的。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这在我是认为幸福的。然而这幸福必须两个条件:在太平时,在都会里。如今在抗战期,在荒村里,这幸福就伴着一种苦闷——岑寂。为避免这苦闷,我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豆、种菜、养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它有那么庞大的身体,那么雪白的颜色,那么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态度,那么高傲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为。在这荒凉岑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了一个焦点。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惟有这伟大的雪白的东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独步,好象一个武装的守卫,使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子有了主宰,这环境有了生气。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几天,我把这鹅送给住在小龙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后的几天内,颇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与诀别一个人的时候所发生的感觉完全相同,不过分量较为轻微而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同根,凡属血气,皆有共感。所以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牵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恋。现在我写这篇短文,就好比为一个永诀的朋友立传,写照。 这鹅的旧主人姓夏名宗禹,现在与我邻居着。 1946年夏于重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西湖船 丰子恺 丰子恺(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画家、翻译家。有画集《子恺漫画》,散文《缘缘堂随笔》,译作《源氏物语》、《猎人笔记》等。 二十年来,西湖船的形式变了四次,我小时在杭州读书,曾经傍着西湖住过五年。毕业后供职上海,春秋佳日也常来游。现在蛰居家乡,离杭很近,更常到杭州小住。因此我亲眼看见西湖船的逐渐变形。每次坐到船里,必有一番感想。但每次上了岸就忘记,不再提起。今天又坐了西湖船回来,心绪殊恶,就拿起笔来,把感想记录一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来变了四次,但是愈变愈坏。 西湖船的基本形式,是有白篷的两头尖的扁舟。这至今还是不变。常变的是船舱里的客人的坐位。二十年前,西湖船的坐位是一条藤穿的长方形木框。背后有同样藤穿的长方形木框,当作靠背。这些木框涂着赭黄的油漆,与船身为同色或同类色,分明地表出它是这船的装置的一部分。木框上的藤,穿成冰梅花纹样。每一小孔都通风,一望而知为软软的坐垫与靠背,因此坐下去心地是很好的。靠背对坐垫的角度,比九十度稍大——大约一百度。既不像旧式厅堂上的太师椅子那么竖得笔直,使人坐了腰痛;也不像醉翁椅子那么放得平坦,使人坐了起不身来。靠背的木框,像括弧般微微向内弯曲,恰好切合坐者的背部的曲线。因此坐下去身体是很舒服的。原来游玩这件事体,说它近于旅行,又不愿像旅行那么肯吃苦;说不得它类似休养,又不愿像休养那么贪懒惰。故西湖船的原始的(姑且以我所见为主,假定二十年前的为原始的)形式,我认为是最合格的游船形式。倘然坐位再简陋,换了木板条,游人坐下去就嫌吃力;倘然坐位再舒服,索性换了醉翁椅,游人躺下去又嫌萎靡,不适于观赏山水了。只有那种藤穿的木框,使游人坐下去软软的,靠上去又软软的,而身体姿势又像坐在普通凳子上一般,可以自由转侧,可以左顾右盼。何况他们的形状,质料与颜色,又与船的全部十分调和,先给游人以恰好的心情呢!二十年前,当我正在求学的时候,西湖里的船统是这种形式的。早春晚秋,船价很便宜,学生的经济力也颇能胜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钱雇一只船,载着二三同学,数册书,一壶茶,几包花生米与几个馒头,便可悠游湖中,尽一日之长。尤其是那时候的摇船人,生活很充裕,样子很写意,一面打桨,一面还有心情对我们闲谈自己的家庭,西湖的掌故,以及种种笑话。此情此景,现在回想了不但可以神往,还可以凭着追忆而写几幅画,吟几首诗呢。因为那种船的坐位好,坐船的人姿势也好;摇船人写意,坐船人更加写意,随时随地可以吟诗入画。“野航恰受两三人”。“恰受”两字的状态,在这种船上最充分地表出着。 我离杭后,某年春,到杭游西湖,忽然发现有许多船的坐位变了形式。藤式木框被撤去,改用了长的藤椅子,后面也有靠背,两旁又有靠手,不过全体是藤编的。这种藤椅子,坐的地方比以前的加阔,靠边背也比以前的加高,价值上去固然比以前的舒服,但在形式上,殊不及以前的好看。成了船身全是木的,椅子全是藤的,二者配合不甚调和。在人家屋里,木的几桌旁边也常配着藤椅子,并不觉得很不调和。这是屋与船情形不同之故。屋子的场面大,其所要求的统一不甚严格。船的局面小,一望在目,全体浑成一个单位。其样式与质料,当然要求严格的统一。故在广大的房间里,木的几桌旁边放了藤椅子,不觉得十分异样,但在小小的一叶扁舟中放了藤椅,望去似觉这是临时暂置性质的东西,对于船身毫无有机的关系。此外还有一种更大的不快:摇船人为了这两张藤椅子的设备费浩大,常向游客诉苦,希望多给船钱。有的自己告白:为了同业竞争厉害,不得已,当了衣服置备这两只藤椅的。我们回头一看,见他果然穿一件破旧的夹衣,当着料峭的东风,坐在船头上很狭窄的尖角里,为了我们的赏心悦目劳动着。我们的衣服与他的衣服,我们的坐位与他的坐位,我们的生活与他的生活。同在一叶扁舟之中,相距咫尺之间,两两对比之下,怎不令人心情不快?即使我们力能多给他船钱,这种不快已在游湖时生受了。当时我想:这种藤椅虽然表面光洁平广,使游客的身体感到舒服;但其质料样式缺乏统一性,使游客的眼睛感到不舒服;其来源由于营业竞争的压迫,使游的心情感到更大的不快。得不偿失,西湖船从此变坏了! 其后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见许多西湖船的坐位,又变了样式。前此的长藤椅已被撤去,改用了躺藤椅,其表面就同普通人家最常见的躺藤椅一样,这变化比前又进一步,即不但全变了椅的质料,又变了椅的角度。坐船的人若想靠背,非得仰躺下来,把眼睛看着船篷。船篷看厌了,或是想同对面的人谈谈,须得两臂使个劲道,支撑起来,四周悬空地危坐着,让藤靠背像尾巴一般拖在后面。这料想是船家营业竞争愈趋厉害,于是苦心窥察游客贪舒服的心理而创制的。他们看见游湖来的富绅,贵客,公子,小姐,大都脚不着地,手不着物,一味贪图安逸。他们为营生起见,就委曲迎合这种游客的心理,索性在船里放两把躺藤椅,让他们在湖面上躺来躺去,像浮尸一般。我在这里看见了世纪末的痼疾的影迹:十九世纪末的颓废主义的精神,得了近代科学与物质文明的助力,在所谓文明人之间长养了一种贪闲好逸的风习。起居饮食用器什物,处处力求便利;名曰增加工作能率,暗中难免汩没了耐劳习苦的美德,而助长了贪闲好逸的恶习。西湖上自从那种用躺藤椅的游船出现之后,不拘它们在游湖的实用上何等不适宜,在游船的形式上何等不美观,世间自有许多人欢迎它们,使它们风行一时。这不是颓废精神的遗毒所使然吗?正当的游玩,是辛苦的慰安,是工作的预备。这决不是放逸,更不是养病。但那种西湖船载了仰天躺着的游客而来,我初见时认真当作载来的是一船病人呢。 最近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见许多西湖船的坐位又变了形式。前此的藤躺椅已被撤去,改用了沙发。厚得“木老老”的两块弹簧垫,有的装着雪白的或淡黄的布套;有的装着紫酱色的皮,皮面上划着斜方形的格子,好像头等火车中的坐位。沙发这种东西,不必真坐,看看已够舒服之至了。但在健康人,也许真坐不及看看的舒服。它那脸皮半软半硬,对人迎合得十分周到,体贴得无微不至,有时使人肉麻。它那些弹簧能屈能伸,似抵抗又不抵抗,有时使人难过。这又好似一个陷阱,翻了进去一时爬不起来。故我只有十分疲劳或者生病的时候,懂得沙发的好处;若在健康时,我常觉得看别人坐比自己坐更舒服。但西湖船里装沙发,情形就与室内不同。在实用上说,当然是舒服的:坐上去感觉很温软,与西湖春景给人的感觉相一致。靠背的角度又不像躺藤椅那么大,坐着闲看闲谈也很自然。然而倘把西湖船当作一件工艺品而审察它的形式,这配合就不免唐突。因为这些船身还是旧式的,还是二十年前装藤穿木框的船身,只有坐位的部分奇迹地换了新式的弹簧坐垫,使人看了发生“时代错误”之感。若以弹簧坐垫为标准,则船身的形式应该还要造得精密,材料应该还选得细致,油漆应该还要配得美观,船篷应该还要张得整齐,摇船人的脸孔应该还要有血气,不应该如此憔悴;摇船人的衣服应该还要楚楚,不应该教他穿得叫化子一般褴褛。我今天就坐了这样的一只西湖船回来,在船中起了上述的种种感想,上岸后不能忘却。现在就把它们记录在这里。 总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来,变了四次。但是愈变愈坏,变坏的主要原因,是游客的坐位愈变愈舒服,愈变愈奢华;而船身愈变愈旧,摇船人的脸孔愈变愈憔悴,摇船人的衣服愈变愈褴褛。因此形成了许多不调和的可悲的现象,点缀在西湖的骀荡春光之下,明山秀水之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养花 老舍 老舍(1899~1966),北京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猫城记》、《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龙须沟》、《茶馆》等。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地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有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扁豆 苏雪林 苏雪林(1899~1999),安徽太平人,女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青鸟集》、《绿天》,学术论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唐诗概论》、《中国文学史》等。 “多少时候,没有到菜圃里去了,我们种的扁豆,应当成熟了罢?”康立在凉台的栏边,眼望那络满了荒青老翠的菜畦,有意无意的说着。 谁也不曾想到暑假前随意种的扁豆了,经康一提,我恍然记起,“我们去看看,如果熟了,便采撷些来煮吃,好吗?”康点头,我便到厨房里拿了一只小竹篮,和康走下石阶,一直到园的北头。 因无人治理的缘故,菜畦里长满了杂草,有些还是带刺的蒺藜,扁豆牵藤时我们曾替它搭了柴枝做的架子,后来藤蔓重了,将架压倒,它便在乱草和蒺藜里开花,并且结满了离离的豆荚。 折下一支豆荚,细细赏玩,造物者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呵!他不但对于鲜红的苹果,娇艳的樱桃,绛衣冰肌的荔枝,着意渲染,便是这小小一片豆荚,也不肯掉以轻心的。你看这豆荚的颜色,是怎样的可爱,寻常只知豆荚的颜色是绿的,谁知这绿色也大有深浅,荚之上端是浓绿,渐融化为淡青,更抹三层薄紫,便觉润泽如玉,鲜明如宝石。 我们一面采撷,一面谈笑,愉快非常,不是为今天晚上有扁豆吃而愉快,只是这采撷的事实可愉快罢了。我想这或是蛮性遗留的一种,我们的祖先——猿猴——寻到了成熟的榛栗,呼朋唤类的去采集,预备过冬,在他们是最快活的,到现在虽然进化为文明人了,这性情仍然存在。无论大人或孩子,——自然孩子更甚,逢到收获果蔬,总是感到特别兴趣的,有时候,拿一根竹竿,偷打邻家的枣儿,吃着时,似乎比叫仆人在街上买回的鲜果还要香甜呢。 我所禀受的蛮性或者比较的深,而且从小在乡村长大,对于田家风味,分外系恋,我爱于听见母鸡阁阁叫时,赶去拾她的卵!我爱从沙土里拔起一个一个的大萝卜,到清水溪中洗净,兜着回家,我爱亲手掘起肥大的白菜,放在瓦钵里煮。虽然不会挤牛乳,但喜欢农妇当着我的面挤,并非怕她背后搀水,只是爱听那迸射在冰铁桶的嗤嗤声,觉得比雨打枯荷,更清爽可耳。 康说他故乡有几亩田,我每每劝他回去躬耕,今天摘着扁豆,又提起这话,他说我何尝不想回去呢,但时局这样的不安宁,乡下更时常闹土匪,闹兵灾,你不怕么?我听了想起我太平故乡两次被土匪溃兵所蹂躏的情形,不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山窗读画记 苏雪林 苏雪林(1899~1999),安徽太平人,女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青鸟集》、《绿天》,学术论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唐诗概论》、《中国文学史》等。 像长年干着粉笔黑板营生的我们,生活当然很枯燥,非有相当娱乐调剂不可。但樗蒲我不懂,酒食征逐嫌烦,看电影怕渡江,拍球野游,又不能常得伴,求其独乐之道,只有音乐和绘画了。音乐我装有一具矿石收音机可以接收汉口市无线电台的播音,工作之暇,便享受一点廉价的耳福。绘画我虽然不大会,高兴时也喜欢涂抹几笔,所以我的书架上除了磊磊落落许多书本以外,还有十来册珂罗版印的近代名家精品。 近来长夏如年,山居无事,由学校图书馆借来一部美国osvold siren《美国收藏中国画录》(chinese paintings in american collections),披阅以为消遣。这部拓影共两大厚册,收罗唐,宋,元,明名画共二百号。展卷之下,真个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初以为自己所藏已萃国画之精华,今始知见闻之不广。现在且从这部画录中,拣几幅我个人最为欣赏者来一叙。可惜大部分作品没有印出标题,只好照着西文翻译,或按画意杜撰,不得不请读者原谅。 关于人物类的作品,佳作如林,第一号《洛神图》长卷,似是一种连续画。第一段曹子建持楗击鼓,有巨首大耳的水神凌波而来。第二段子建立水边柳下,洛神跨青鸾来与相会。第三段洛神返水乡,乘六龙之车,张翠羽之盖。巨鲤左右,天吴后随。第五段子建率从者乘巨舫渡水。第六段子建坐园中燃双烛似在祈祷。此画相传出晋代顾恺之手笔,董其昌题跋亦称之为顾氏真迹。但经西洋考古家鉴定,知为宋人摹本。 第五号宋徽宗摹唐张萱《捣练图》,第六七八诸号则为这幅画每段的放大。图之左端共有四妇,三妇持杵捣练,一妇右顾,以手自其腕似用力久而腕酸。中间两妇,其一坐地毡上理线,其一坐短足凳缝纫。右端六人,其二展所捣之练,一妇持熨斗熨之,一小女以手承熨处。一婢以扇扇铜盆中兽炭,一女孩嬉练下。人物大小十二,所事不一,姿态各异:捣者纸上如闻杵声;纫者纤手引针,若舍所纫物外,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事;展练者挺腰努腕,力张练使平以受熨;熨者下斗至轻且慎,若恐火候太过灼练焦。各人全心贯注所为事,似不相谋,而其动作,又互相呼应,所以这样大画仍有一气呵成之妙。我所见中国人物画,神态之栩栩欲活,呼之欲出;“构图”(composition)之铢两悉称,此画实为第一。图中妇女的装束尤可注意:高髻,额贴“花黄”,长裙短衫,袖口仄小,有近代风。衣服花纹图案之精雅,胜于今日摩登印花绸。这可见古代人服装美化高于今人远甚。妇女体格均颀长丰硕,精力充盈。看了这个以后,觉后代仇十洲费晓楼所画的那些“痨病美人”竟如粪土。中国民族以汉唐时代为最强,我以为从这画妇女的体格上也可看出一点。 第三十号《仙境图》,第三十二号《宫殿图》,都属李龙眠真迹。一则楼阁峥嵘,奇峰耸秀,仙灵十余,翩跹来去;一则万户千门,飞甍画栋,宫女如云,顾盼生姿,都是魄力很伟大的幅头。第三十四到三十六号为《斗鬼图》长卷,也出李氏手笔。松树数株各大十余抱,崖洞悬一竹筐,甲兵守护,不知中贮何宝物。一女仙拥皋比眠石床上,床前人骨零乱,三狞鬼各跨虎豹象率鬼卒来攻,另一女自松树放大毒龙下,鬼卒皆披靡四散。这画想必有个什么故事,可惜我没法去考它。统观这三大图:《仙境图》设色灵幻,《宫殿图》结构庄严,《斗鬼图》用笔豪放,题材不同,描写也就有变化,大艺术家的手腕固应如此。如其画来画去,总是一套笔墨,那还成其为李龙眠吗? 第五十六至七十九号,为周季常林廷所绘罗汉佛像。或降龙,或伏虎,或入定,或云游,容貌奇古,神情飞动。衣折线条,尤极优美。后世画佛像顶上圆光但作一白圈,此则透明,光后之物,历历可见,惟设色略淡而已。又罗汉像往往黑脸蜷须,耳垂大金环,如尼革罗人。并有黑种侍者,——或即唐人所谓之“昆仑奴”。汉唐时代与外国交通频繁,所以文人艺家见闻最广,艺术的领域也最大。周林都是宋代人,画佛像何以能如此?我想或者是从唐代画本摹仿来的。 九五,九六,九七三号为《诸天图》,据说是吴道子所画,但经鉴定,知系元人摹本。印度是富于幻想的民族,神境想像之※阔壮丽,罕有其伦。三十二天,更其想入非非,出人意表。这三幅画香幢宝盖,龙驾象车,八万天童,雾积云委,也极其庄严之致。是显明的受印度文化影响而产生的艺术。 仇英真迹有《弹箜篌图》,《相马图》,而我最喜欢一七一号的《斗鸡图》。雄鸡一对斗于金阶之前。一位皇帝模样的人骑着白马,宫女宦官簇拥前后。并有许多庶民扶老携幼共来观看。看了这图,令我联想到许多天宝时代的风流韵事。这画中的皇帝,想必就是那位风流天子唐明皇吧?还有许多元明无名画家的作品,亦称上选。 动植类的写真,好的比较少。第三号宋人摹韩干《呈马图》,西域汗血名驹黑二白一,牵以胡奴数人,并有番僧二人前导。马背障泥及人物衣裳皆有金绣。障泥绣甲士驰马尤精。按韩干为曹霸弟子。杜甫诗云“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似乎韩所画马不及其师远甚。但现在看来他画的马固然不十分像真马——中国人画动物只有虫鸟逼真——可是除了元代的赵子昂,似乎更没有第三人及得他。 第四四号清高宗命金廷标摹宋代陈容《云龙图》,钤有“太上皇帝”和“古稀天子”“乾隆赏鉴”“嘉庆御览之宝”,高宗并亲题二诗。画中龙条盘旋云雾山水之间,蜿蜒翻腾,鳞甲如生。山涧石色如积铁,树木皆倒垂,横柯作攫势,与龙倔强之态相称。中国的龙原是“力”的象征,此画可说能将“龙”的精神传出,宋以后的龙便失去这“力”的优点了。 第一百号郭乾翚画鹰。大涧水上着老树一株,柯干臃肿,满缘藤络,苍鹰二栖枝间,颇具搏击的雄姿。第一二六,一二七,元人《八骏图》,一四二号宋人《沙打落雁图》,一九二号周渊《双鹿图》,一九三号龚开《柳阴白鹭图》,一九四号明人《双猿图》,一九五号黄筌《鸳鸯图》,均具有特别精彩。 第一二五号管道升画竹一幅,有其姊姚管道果题跋。书法秀媚劲拔,绝似赵子昂。我们只知道管夫人善画,不观这画,又那能知其姊亦善书,于我总算一个新发现。第八十号宋人画荷花,仿徐熙体。徐熙画我未尝见,于今才知道他的花卉是写实派。因为那荷花颜色之鲜润,真像才从池子里摘出来的。 山水类最值得欣赏者为二二至二四号之董源山水长卷。郑孝胥题“北苑真笔”四大字,旁又有“宣统辛亥正月十四日获观于朴孙都护之半亩园”小字两行。这画前半幅为山景峦岫回旋,树木森郁;后半幅为江景,白练平铺,遥峰隐约,笔墨雄秀苍润,力透纸背。后来王石谷等有此工夫无此气魄,摩仿或能到,独创则不能。此等画真有惊心动魄之观,后代实为少见。 第八二号大横幅相传为巨然笔,奇峰,夹江罗立,如戟如剑,森森逼人。日光下照,驳斑异色,明暗了然。描写光线变化,其工妙不下于西洋绘画中的印象派。但西洋印象派可以借助于光学而中国旧式绘画则全靠回忆和想像,更不容易。 第一三一号《双松湖亭图》,一三二号《深山访隐图》,一三三号《秋水始生图》,一五六号《柴门归客图》,皆明人大幅立轴。气息深稳,局势宏阔。《柴门归客图》意境最佳,明月在天,高峰静峭,时间似在深夜。松竹围绕之中有一双扉严扃的茅屋,一客自远道来,跨马背,地置行李一担,挑夫力挝扉,呼屋中人起。芦渚,流水,乱石,烟树,隐约月光中,有似迷离的梦境,看了令人联想古人许多诗句。这种恬静的境界,萧散的生活,现代是求之不得了。 一七四号蓝瑛《嵩山高》,一七八号郭熙《冬山图》,一号许道宁《冬山行旅图》,其工固不必说,但我最爱的却是一○五号明人山水横幅,一三七号明人大立轴,和一九八号大立轴。这几幅山水的皴法都与近代的大相径庭,全用干皴,不假渲染,笔力略弱者,便无所藏拙。峦岫树木水石房屋等画法又一一逼真,有西洋画之写实,而又具中国画之神韵。一九八号据说出于宋代王诜,但笔法又似清代袁江。时代颇难考定。这幅画规模之大,结构之精,更令人目瞠口呆,叹为观止。在这部画录中间,山水画之以工力表见者,此画当首屈一指。另外小品为一六二号吴道子(?)《竹松图》,一三九号元人雪景,一七六,一七七许道宁山水,笔墨均挥洒自如,个性流露。不及一一叙述。 看了这一部中国画录,我有几个感想,可以在这里赘述一下:记得梁启超先生在《情圣杜甫》里曾说“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不能说现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所以不能说现代人的艺术一定比古人进步”。这话曾引起新文学评坛一场大辩论。谁胜谁负,暂不去管它,我个人的意见却很以梁氏为然。以中国山水画为例,便可以看出。中国山水晋代是萌芽时期,唐代是进步的时期,宋,元,明三代则为发展最高的时期,今人所长,古人已有;古人所长,今人反无。譬如我们常见的中国山水画最不讲究“透视学”(peispective),一幅之上,万壑千岩,重复合沓。甚至遥峰之顶,忽见帆樯,近水楼台的体积,小逾树杪的飞鹭。但宋明之画则很少这类毛病。中国山水画又不讲光学,阴阳向背的形势,混乱不清,但前文所举的董源,巨然,王诜均为十世纪的人,对于这个,反知道注意。古人作画取景极多变化,今人则如一个模子倒出。科学固然随时代进化,艺术文学之事却未必一定后来居上,这可证明了。但这中间应当还有一个原因在:古人取法大自然,且富于创造的精神,以蹈袭为耻;而后人既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之说所误,专去弄那“文人画”“写意画”的玩意儿,又与自然隔绝,一味以模仿古人作品为能事,模仿的画好像八股中的“赋得诗”,自然要堕落到陈陈相因,了无新意的途径上去了。 古人作画讲究大结构,如上文所举李龙眠董源长卷,元气淋漓,魄力磅礴,富有艺术上“伟大”,“雄厚”,“庄严”,“崇高”诸优点。相对之顷,如聆金钟大镛之镗,如睹万马列阵之堂堂,如仰崇城巨墉之屹立,如临宗庙殿堂之肃穆,令人耳目发皇,精神壮旺。这才可以象征一个大艺术家的力量,一个拥有数千年文物历史民族的心灵。后代文化颓废,画家也思想局促,气象凋耗,这类“大手笔”,便不容易见到了。所以清代平金川等历史画只好假手于西洋教士郎世宁,而近代以政府的力量也奖励不出一幅可观的史迹画。近来一些自命名家的艺人只知画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一只哈叭狗似的狮子,几匹雏鸡,几条小鱼,而且卤莽决裂,古法扫地,自美其名曰“解放”,曰“艺术的反叛”,还要一次两次到外国陈列去,使那些没有见过中国精品的西洋人以为中国画原来如此,我真想替中国真正艺术叫冤了。 中国原是个败落的旧家,破铜烂铁堆积很多,珍宝古玩可也不少。这几十年来外人挟其雄厚的财力,和精明的赏鉴眼光,巧取豪夺,不知弄了我们多少好东西去。吴世昌在《大公报》《史地周刊》上所发表“近五十年中国历史文物之丧失”和“我国石刻及古画之流出海外”两篇文字,中国文物被攘夺于异邦人之多,令人惊愕。今年古物运英,引起国人的反对,说恐怕国宝有失,无物可赎,用意未尝不善,但我们须知道实际上故宫精华,久已被那些白蚁式的管理人暗中蛀蚀得差不多,这次出洋的古物恐怕在故宫中只算得二三等的货色罢了。我们虽不胜其敝帚自珍之情,人家见了,也许还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呢。就像这一部《中国画录》吧,里面的精品,故宫里现在又何尝找得出?一国的文物为国民思想情感之所寄托,文物被人抢夺了去,其关系之大不下于土地和主权的丧失。我们看外国人如何宝爱他们的文化结晶,回头再看我们一班不争气的子孙将祖宗珍贵的遗传,一年一年大批向海外送,不禁愧汗无地。而且中国历史文物究竟不是无尽的宝藏,经得几回消耗,再过十年,我们这民族恐怕要成为像斐洲土人一样裸地一无所有的民族了吧?何况我们那个同文同种的好邻居,正在努力接受我们文化的遗产,以便将来移花接木,向世界夸耀自己为东亚文明世家,我们这些祖宗的心血结晶,在将来世界人的眼里,也许要认为是别人的光荣吧?法国劳郎司教授(p.a.laurens)曾说中国民族是个“牺牲的民族”(une nation sacrifiée),血与汗的努力是她的分,成功的果子,却让别人享受。我看了这些流到海外的艺术品,想到将来种种情景,又怎样能不为这可怜的牺牲者的前途,放声一哭! 二十四年七月四日,于珞珈山 选自《青鸟集》,长沙商务书店1938年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打橘子 俞平伯 俞平伯(1900~1990),浙江德清人,作家、学者。著有诗集《冬夜》,散文集《燕知草》、《燕郊集》,学术论著《红楼梦辨》等。 陶庵说:“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其中有一种是塘栖蜜橘。(见梦忆卷四)这种橘子我小时候常常吃,我的祖母她是塘栖人。橘以蜜名却不似蜜,也不因为甜如蜜一般我才喜欢它。或者在明朝,橘子确是甜得可以的,或者今日在塘栖吃“树头鲜”,也甜得不含胡的,但是我都不曾尝着过。我所记得,只是那个样子的: 橘子小到和孩子的拳头仿佛,恰好握在小手里,皮极薄,色明黄,形微扁,有的偶带小蒂和一两瓣的绿叶,瓤嫩筋细,水分极多,到嘴有一种柔和清新的味儿。所不满意的还是“不甜”,这或者由于我太喜欢吃甜的缘故罢。 小时候吃的蜜橘都是成篓成筐的装着,瞪眼伸嘴地白吃,比较这儿所说杭州的往事已不免有点异样,若再以今日追溯从前,真好比换过一世界了。 城头巷三号的主人朱老太爷,大概也是个喜欢吃橘子的,那边便种了七八棵十来棵的橘子树。其种类却非塘栖,乃所谓黄岩也。本来杭州市上所常见的正是“黄岩蜜橘”。但据k君说,城头巷三号的橘子一种是黄岩而其他则否,是一是二我不能省忆而辨之,还该质之朱老太爷乎? 从橘树分栽两处看来,k君的话不是全无根据的。其一在对着我们饭厅的方天井里。长方形的天井铺以石板,靠东墙橘树一行,东北两面露台绕之。树梢约齐台上的阑干,我们于此伸开臂膊正碰着它。这天井里,也曾经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黄猫……可惜自来嬉戏总不曾留下些些的痕迹,尽管在我心头每有难言的惘惘,尽管在他们几个人的心上许有若干程度相似的怀感。后之来者只看见方方正正的石板天井而已,更何尝有什么温软的梦痕也哉! 另一处在花园亭子的尽北畸角上,太湖山石边,似不如方天井的那么多,那边有一排,这儿只几株橘子而已。地方又较偏僻,不如那边的位居冲要易动垂涎,所以著名之程度略减。可是亭子边也不是稀见我们的脚迹的,曾在其间攻关,保唐僧,打水炮,还要扔白菜皮。据说晾着预备腌的菜,有一年特别好吃,尽是白菜心,所以然者何?乃其边皮都被我们当了兵器耳。 这两处的橘子诚未必都是黄岩,在今日姑以黄岩论,我只记得黄岩而已。说得老实点,何谓黄岩也有点记它不真了:只是小橘子而已。小橘子啊,小橘子啊,再是一个小橘子啊。 黄岩橘的皮麻麻札札的蛮结实,不像塘栖的那么光溜那么松软,吃在嘴里酸浸浸更加不像蜜糖了。同住的姑娘先生们都有点果子癖,不论好歹只是吃。我却不然,虽橘子在诸果实中我最喜欢吃,也还是比他们不上,也还是不行。这也有点可气,倒不如干脆写我的“打橘子”,至于吃来啥味道,我不说!——活像我从来没吃过橘子似的。 当已凄清尚未寒冽的深秋,树头橘实渐渐黄了。这一半黄的橘子,便是在那边贴标语“快来吃”。我们拿着细竹竿去打橘子,仰着头在绿荫里希里霍六一阵,扑秃扑秃的已有两三个下来了。红的,黄的,红黄的,青的,一半青一半黄的,大的,小的,微圆的,甚扁的,带叶儿的,带把儿的,什么不带的,一跌就破的,跌而不破的,全都有,全都有,好的时候分来吃,不好的时候抢来吃,再不然夺来吃。抢,抢自地下,夺,夺自手中,故吃橘而夺,夺斯下矣。有时自己没去打,看见别人手里忽然有了橘子,走过去不问情由地说声“我吃!”分他个半只,甚而至于几瓤也是好的,这是讨来吃。 说得起劲,早已忘了那平台了。不是说过小平台阑干外,护以橘叶吗?然则谁要吃橘子伸手可矣,似乎当说抓橘子才对,夫何打之有?“然而不然”。无论如何,花园畸角的橘子总非一击不可。即以方天井而论,亦只紧靠阑干的几枝可采,稍远就够不着,愈远愈够不着了。况且近阑干的橘子总是寥落可怜,其原因不明。大概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相传如此。 打橘有道,轻则不掉,重则要破。有时候明明打下来了,却不知落在何方,或者仍在树的枝叶间,如此之类弄得我们伸伸头毛毛腰,上边寻下边找,虽觉麻烦,亦可笑乐。若只举竿一击,便永远恰好落在手底心里,岂不也有点无聊吗。 然而用竿子打,究竟太不准确。往往看去很分明地一只通红的橘子在一不高不矮的所在,但竿子打去偏偏不是,再打依然不是,橘叶倒狼藉满地必狂捣一阵而后掉下来。掉下来的又必是破破烂烂的家伙,与我们的通通红的小橘子的期待已差得太多。不知谁想的好法子,在竿梢绕一长长的铅丝圈,只要看得准,捏得稳,兜往它往下一拉,要吃那个橘子便准有那个橘子可吃,从心之所欲,按图而索骥,不至于殃及池鱼,张冠李戴了。但是拉来吃,每每会连枝带叶地下来,对于橘子树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哩。 有这么多的吃法,你们不要以为那儿的橘子尽被我们几个人吃完了。鸟雀们先吃,劳工们再吃,等我们来抓来拉,已经是残羹冷炙了。所以铺张其词来耽误读者救国的工夫,自己也觉得不很讨俏,脸上无光。但是恕我更不客气地说,这儿所记的往事只为着与它有缘的人写的,并不想会有这种好运气可夹入革命文学的队伍。若万一有人居然从这蹩脚的文词里猜着了梦呓的心一分二分,甚而至于还觉着“这也有点味儿”,这于我不消说是“意表之外”的收获。其在天之涯乎?其在海之角乎?咫尺之间乎?又谁能知道! 老实说,打橘子及其前后这一段短短的生涯,恰是我的青春的潮热和儿童味的错综,一面儿时的心境隐约地回旋,却又杂以无可奈何的凄清之感。惟其如此,不得不郑重丁宁地致我的敝帚千金之爱惜,即使世间回响寂寞已万分。 拉拉扯扯吃着橘子,不知不觉地过了两三个年头,我自己南北东西的跑来跑去,更觉过得好快,快得莫名。移住湖楼不多久,几年苟且安居的江浙老百姓在黄渡浏河间开始听见炮声了。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们去后,房主人又不来,听它空关着。六一泉的几十局象棋,雷峰塔的几卷残经,不但轻轻容易地把残夏消磨个干净,即秋容也渐渐老大了。只听得杭州城内纷纷搬家到上海,天气渐冷,游人顿稀,湖山寂寂都困着觉。一天,我进城去偶过旧居,信步徘徊而入,看门的老儿,大家叫他“老太公”的,居然还认得我。正房一带都已封锁,只从花园里踅进去,亭台池馆荒落不必说,只隔得半年已经有点陌生了。还走上楼梯,转过平台,看对面的高楼偏南的上房都是我住过的,窗户紧闭着。眼下觉得怪熟的,满树离离的红橘子。 再打它一两个罢!但是竹竿呢,铅丝呢?况且方天井虽近在眼底,但通那边的门儿深锁,橘子即打下也没处去找。我踌躇四顾,除了跟着来的老迈龙锺的老太公,便是我自己的影子,觉得一无可说的。歇了一歇,走近阑干,勉强够着了一只橘子,捏在手中低头一看,红圆可爱,还带着小小的翠叶短短的把。我揣着它,照样慢慢的踱出来,回到俞楼,好好的摆在书桌上。 原来满抵桩带回来给大家看,给大家讲的,可是h君其时已病了,他始终没有看见这一只橘子。匆忙凄苦之间,更有谁来慢慢的听我那《寻梦》的曲儿呢。该橘子久查无下落,大概是被我一人吃了,也只当是丢了吧。城头巷三号之屋我从此也没有再去过了。 到北京又是四年,江南的丹橘应该长得更大了。打橘子的人当然也是一样,各人奔着各人的道儿,都忙忙碌碌地赶着中年的生活去,不知道还想得起这回事吗?如果真想得起,又想出些什么来呢?若说我自己,于几天懒睡之后,总算写了这一篇,自己看看实在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也只好就这样麻麻胡胡的交了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劝菜 王了一 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广西博白县人,语言学家。著有《中国现代语法》、《中国音韵学》、《汉语史稿》、《古代汉语》、《龙虫并雕斋琐语》等。 中国有一件事最足以表示合作精神的,就是吃饭。十个或十二个人共一盘菜,共一碗汤。酒席上讲究同时起筷子,同时把菜夹到嘴里去,只差不曾嚼出同一的节奏来。相传有一个笑话。一个外国人问一个中国人说:“听说他们中国有二十四个人共吃一桌酒席的事,是真的吗?”那中国人说:“是真的。”那外国人说:“菜太远了,筷子怎么夹得着呢?”那中国人说:“我们有一种三尺来长的筷子。”那外国人说:“用那三尺来长的筷子,夹得着是不成问题了,怎么弯得转来把菜送到嘴里去呢?”那中国人说:“我们是互相帮忙,你夹给我吃,我夹给你吃的啊!” 中国人的吃饭,除了表示合作的精神之外,还合于经济的原则。西洋每人一盘菜,吃剩下来就是暴殄天物;咱们中国人,十人一盘菜,你不爱吃的却正是我所喜欢的,互相调剂,各得其所。因此,中国人的酒席,往往没有剩菜;即使有剩,它的总量也不像西餐剩菜那样多,假使中国酒席的菜本来相等的话。 有了这两个优点,中国人应该踌躇满志,觉得圣人制礼作乐,关于吃这一层总算是想得尽善尽美的了。然而咱们的先哲犹嫌未足,以为食而不让,则近于禽兽,于是提倡食中有让,其初是消极的让,就是让人先夹菜,让人多吃好东西;后来又加上积极的让,就是把好东西夹到了别人的碟子里,饭碗里,甚至于嘴里。其实积极的让也是由消极的让生出来的:遇着一样好东西,我不吃或少吃,为的是让你多吃;同时,我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知道你一定也不肯多吃,为的是要让我。在这僵局相持之下,为了使我的让德战胜你的让德起见,我就非和你争不可!于是劝菜这件事也就成为“乡饮酒礼”中的一个重要项目了。 劝菜的风俗处处皆有,但是素来著名的礼让之乡如江浙一带尤为盛行。男人劝得马虎些,夹了菜放在你的碟子里就算了;妇女界最为殷勤,非把菜送到你的饭碗里去不可。照例是主人劝客人;但是,主人劝开了头之后,凡自认为主人的至亲好友,都可以代主人来劝客。有时候,一块“好菜”被十双筷子传观,周游列国之后,却又物归原主!假使你是一位新姑爷,情形又不同了。你始终成为众矢之的,全桌的人都把“好菜”堆到你的饭碗里来,堆得满满的,使你鼻子碰着鲍鱼,眼睛碰着鸡丁,嘴唇上全糊着肉汁,简直吃不着一口白饭。我常常这样想,为什么不开始就设计这样一碗“十锦饭”,专为上宾贵客预备的,倒反要大家临时大忙一阵呢? 劝菜固然是美德,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嗜好是否相同的问题。孟子说:“口之于味,有同嗜也。”我觉得他老人家这句话有多少语病,至少还应该加上一段“但书”。我还是比较地喜欢法国的一谚语:“惟味与色无可争。”意思是说,食物的味道和衣服的颜色都是随人喜欢,没有一定的美恶标准的。这样说来,主人所喜欢的“好菜”,未必是客人所认为好吃的菜。肴馔的原料和烹饪的方法,在各人的见解上(尤其是籍贯不相同的人),很容易生出大不相同的估价。有时候,把客人所不爱吃的东西硬塞给他吃,与其说是有礼貌,不如说是令人难堪。十年前,我曾经有一次作客,饭碗被鱼虾鸡鸭堆满了之后,我突然把筷子一放,宣布吃饱了。直等到主人劝了又劝,我才说:“那么请你们给我换一碗白饭来!”现在回想,觉得当时未免少年气盛;然而直到如今,假使我再遇同样的情形,一时急起来,也难保不用同样方法来对付呢! 中国人之所以和气一团,也许是津液交流的关系。尽管有人主张分食,同时也有人故意使它和到不能再和。譬如新上来的一碗汤,主人喜欢用自己的调羹去把里面的东西先搅一搅匀;新上来的一盘菜,主人也喜欢用自己的筷子去拌—拌。至于劝菜,就更顾不了许多,一件山珍海错,周游列国之后,上面就有了五七个人的津液。将来科学更加昌明,也许有一种显微镜,让咱们看见酒席上病菌由津液传播的详细状况。现在只就我的肉眼所能看见的情形来说。我未坐席就留心观察,主人是一个津液丰富的人。他说话除了喷出若干吐沫之外,上齿和下齿之间常有津液像蜘蛛网般弥缝着。入席以后,主人的一双筷子就在这蜘蛛网里冲进冲出,后来他劝我吃菜,也就拿他那一双曾在这蜘蛛网里冲进冲出的筷子,夹了菜,恭恭敬敬地送到我的碟子里。我几乎不信任我的舌头!同时—盘炒山鸡片,为什么刚才我自己夹了来是好吃的,现在主人恭恭敬敬地夹了来劝我却是不好吃的呢?我辜负了主人的盛意了。我承认我这种脾气根本就不适宜在中国社会里交际。然而我并不因此就否定劝菜是—种美德。“有杀身以成仁”,牺牲一点儿卫生戒条来成全一种美德,还不是应该的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辣椒 王了一 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广西博白县人,语言学家。著有《中国现代语法》、《中国音韵学》、《汉语史稿》、《古代汉语》、《龙虫并雕斋琐语》等。 辣椒作为食品,不知起于何时。只听说孔子不撤姜食,却不曾说他吃辣椒。楚辞中“椒”字最多,离骚中有“杂申椒与菌桂兮”,有“怀椒醑而要之”,九歌中有“奠桂酒兮椒浆”。祭神的东西也该是人吃的东西,恰巧屈原又是湖南人,若说他吃辣椒,是可以说得通的。但是,依考据家的说法,诗经所谓“椒聊之实”,离骚所谓“申椒”,“椒醑”,“椒浆”,荆楚岁时记所谓“椒酒”,都只是花椒,不是辣椒。由此看来,中国吃辣椒的习惯并不是自古而然的。 辣椒又名番椒,也许是来自西番。清代称川甘云贵等省边境的民族为番户;也许辣椒是由番户传入汉族的,但不一定晚到清代。依现在看来,喜欢辣椒的人多半是四川云南贵州湖南的住民,这一个假说似乎可以成立。然而咱们也不能全靠望文生义来做考证;譬如胡椒又何尝是来自匈奴的呢?我们希望旅行家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如果阿拉伯,伊朗,阿富汗,印度各处都有吃辣椒的风俗,那么,“辣椒西来说”更可以确信无疑了。 可惜得很,咱们不知道发见辣椒的故事。据说咖啡是这样被发见的:从前亚比西尼亚有一个牧羊人,他看见他的羊群忽然精神兴奋,大跳大跑。他仔细研究原因,才知道它们啮食了某一种树的叶子和果实,以致如此。他采了些果实回家煎汤吃下去,果然他自己也精神兴奋起来。吃上了瘾,就常常煎来吃。后来人们把制法改良了,就成为今日的咖啡。至于辣椒,它是怎样被发见的呢?神农尝百草的时候一定没有遇见它;否则他不会放过了这种佐食的珍品,以致孔夫子只好吃姜。不过,批驳我的人也可以说:神农尝百草为的是觅药治病,并不想要发见好吃的东西。他很明白“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辣椒既然不苦,他自然不收它了。 辣椒的功用,据说是去湿气,助消化,除胃病。我不懂药性,但我猜想它助消化的能力,并不输给胡椒。凡物有幸有不幸,胡椒和辣椒亦复如是。从前有些荷兰人和葡萄牙人知道胡椒是好东西,就视为秘种,在南洋偷种着,把它磨成粉末,带到欧洲卖大价钱。至今法国还有一句俗语,形容物价太高就说“像胡椒一样贵”!后来到了十八世纪有个法国人名叫丕耶尔浦华佛尔的,他想法子得到了些胡椒种子,才把它公开了。所以法国人就把胡椒叫做“浦华佛尔”。现在西餐席上,胡椒瓶和盐瓶并列,西洋人认为“不可一日无此君”,至于辣椒呢,在西洋的菜场上虽偶然可以买到,但是欧洲人是不喜欢吃的。他们看见中国人吃还摇头呢!因此我们希望中国研究药性的科学家细心研究辣椒的功用,如果它真能去湿气,助消化,除胃病,就不妨把它郑重地介绍给西洋人。咱们也不希望留秘种,也不希望把大量的辣椒粉作为主要出口产品,运到欧洲去卖大价钱;不过,至少得让西洋人知道中国人会吃好东西! 但是,在未向西洋人宣传以前,川滇黔湘的人应先向江浙闽粤及华北的人去宣传。川滇人把辣椒称为“辣子”,有亲之之意;江浙人叫它做“辣货”,则有远之之意。“辣货”不是比“泼辣贷”只差一个字吗?至于闽粤各地,更有些地方完全不懂辣椒的好处的。据说广东的廉江遂溪一带,市面上没有辣椒卖,外省人到那里住的爱吃辣椒时,只好到荒地上找寻野生的辣椒。可见辣椒在中国也尽有发展的园地。只要西南的人肯努力宣传,“口之于味有同嗜焉”,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辣椒将成为全国的好友。据我所知,有几位素来不吃辣椒的太太,在长沙住了两三个月,居然吃起辣椒来;现在竟是相依为命,成为非椒不饱的人了。 在乡间住了一年多,更懂得辣椒的宝贵。贫穷的人家,辣椒算是最能下饭的好菜。人类是需要刺激的。大都市的人们从电影院和跳舞场中找刺激;乡下人没有这些。除了旱烟和烧酒之外,就只有辣椒能给他们以刺激了。辛苦了一天之后,“持椒把酒”,那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气,竟和骚人墨客的“持螯把酒”差不多。 辣椒之动人,在激,不在诱。而且它激得凶,一进口就像刺入了你的舌头,不像咖啡的慢性刺激。只凭这一点说,它已经具有“刚者”之强。湖南人之喜欢革命,有人归功于辣椒。依这种说法,现在西南各省支持抗战,不屈服,不妥协,自然更是受了辣椒的刚者之德的感召了。向来不喜欢辣椒的我,在辣椒之乡住了几年,颇有同化的倾向。近来新染胃病,更想一试良药。再者,最廉价的香烟每盒的价钱已经超过我每日的收入之半数,我在戒烟之后,很想找出一种最便宜而又最富于刺激性的替代品。因此,我现在已经下决心了和椒兄订交了。 1942年冬《中央周刊》 选自《龙虫并雕斋琐语》,1982年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骑马 王了一 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广西博白县人,语言学家。著有《中国现代语法》、《中国音韵学》、《汉语史稿》、《古代汉语》、《龙虫并雕斋琐语》等。 两洋的汉学家以为中国人本来是不会骑马的,骑马的艺术系从蒙古族学得。这话的重要证据自然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真的,咱们在诗经里所看见的“四牡有骄”;“两骖如舞”一类的字句都只描写的是拉车的马,而不是人骑的马。 但是,咱们不必讳言骑马是从胡人学来的,正像现在不必讳言飞机大炮是从西洋学来的一般,只要咱们有跟人学样的本领就好。像春秋战国时代的中国武士那样神勇,学骑马是绰有余裕的。依《左传》里说,当时中国的武士会跳上战车,甚至可以在马跑的时候跳上敌人的车辆去刺杀敌人。拿这种本领去学骑马,不是易如反掌吗? 大家都知道,古代的英雄是怎样爱他们所骑的马。楚霸王的乌骓和虞姬并重,或者可说比虞姬更为重要,因为等到“骓不逝”的时候,虞姬只能陪着他徒唤“奈何”。名将有了良马,然后相得益彰。故曰:“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直到现代,我还觉得一位军长骑上一匹马就格外显得威风凛凛。那种“逸势凌蛟虬”的神气决不是任何机械所能代替。假使将来战术发展到总司令须坐某种“堡垒”上阵,我在赞赏战术高明之余,仍旧要惋惜武士不复能感受乌骓赤兔的烟士披里纯。 说起骑马,会联想到西洋古代的“骑士”。只有那种任侠仗义扶弱锄强的人,才不辱没了名马。依照传说,中古时代只有“骑士”能有骑马的权利,而“骑士”又都是忠勇的人。不管它是不是事实,只这忠勇和马的搭配就够有趣的。咱们可以说,马就是忠勇的象征。 文人的骑马,一般说起来,却是最可鄙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何等浅的器量!“宣劝不辞金碗侧,醉归争看玉鞭长”,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神情!我们读到这一类的诗句的时候,眼睛里活现出戏台上状元游街的景象:一个弱不禁风的瘦书生拿着鞭子像挥扇般地摇了又摇。这和骏马的神态形成一种极端的矛盾。马者,怒也,武也(据《说文》)。多数书生非但不能武,连怒也不过五分钟,如果他们要骑马的话,最好择一些“驽骀”给他们骑。 不过,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像陆放翁的骑马也就不凡。“桃花马青丝”,“射雉西郊常命中”,这种畋猎的英姿,并不亚于冲锋陷阵。也许因为他是帅府的参议,所以能有“上马杀敌,下马作露布”的豪情。必须是他这种人,才够得上说:“中原北望气如山”,才够得上说;“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才够得上说:“剖心莫写孤臣愤,抉眼终看此虏平!” 女子骑马自然别有风韵;然而骅骝毕竟是配英雄的,不是配美人的。除非是美人而兼英雄!昭君出塞虽也骑马,但是我想只是按辔徐行。洗夫人,平阳公主,梁红玉,秦良玉和沈云英,他们是否善于骑马,有没有良马,可惜咱们不知道。香妃的戎装画像确能动人,而且我们相信她会骑马,因为她是回部的女子。我喜欢看见西洋女子enamazone,非但衣服近似男装,而且当她们纵马加鞭的时候,也饶有丈夫气。我又在北平看见摩登小姐们骑马游春,情景却不一样;看她们那种战战兢兢的样儿,实在令人不好受。但是,抗战以后,女同胞当中却产生了不少的阿马孙英雄,她们非但有马革裹尸的志气,而且有跃马檀溪的胆量。他们和白云观外的嬉春女士相差得实在太远了。 我喜欢骑马,却不喜欢骑驴。驴子那种冒冒然的意态,只能增加人们的萎靡不振。《封神榜》里的神仙有骑狮子的,有骑虎的,有骑鹿的,有骑仙鹤的,依我猜想,都不如骑马的英雄气概。当我骑马的时候,非但不喜欢按辔徐行,而且不爱它那种赛跑式的步伐。我喜欢它飞:我爱它如天马行空;我爱它如风驰电掣。我们的土话把马的小跑叫做“小滚”,马的大跑叫做“大滚”。“小滚”只觉得颠簸不堪;在这种情形之下,骑马和骑驴并没有什么大分别。至于“大滚”的时候,就大大不同了。马似流星人似箭,你只觉得身轻如叶,飘飘欲仙,并不像一匹马载着你在走路,只像一只神鹰载着你在凌空!只有这样,你才尝得到骑马的乐趣。“小滚”的结果,会使你头昏脑涨;“大滚”的结果,会使你忘却疲劳——纵然疲劳了,也包管你夜里睡得安稳。会骑马的人不喜欢“小滚”而喜欢“大滚”,正像喝酒的人不喜欢淡酒而喜欢白兰地。不看见那些能喝一瓶白兰地的人只喝四两“时酒”就叫头疼吗? 昆明骡马之多,可以比得上北平。乡下女子也会横坐在载货的鞍子上,让马蹄得得的声音伴着他们的歌声,这一点却是北平女子所不能及的。只可惜昆明的马不够魁梧,又给过量的货物压坏了身体。至于那些专赁给人家骑坐的马,自然比较地体面些,但是我骑过了一次之后,觉得大大失望。因为它非但不会“大滚”,而且连“小滚”也不会。一个赶马的小孩跟着它款款而行,比人走得还慢呢。 我十四岁就学骑马。虽然栽了不少的筋斗,但是那种飞行的乐趣,至今犹萦梦寐。这二十年来,总没有痛痛快快地骑它一次,不免有髀肉复生之感。我自信盛年虽逝,豪气未消。等到黄龙既捣,白堕能赊的时节,定当甘冒燕市之尘,一试春郊之马! 1942年冬《中央周刊》 选自《龙虫并雕斋琐语》,1982年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蹓跶 王了一 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广西博白县人,语言学家。著有《中国现代语法》、《中国音韵学》、《汉语史稿》、《古代汉语》、《龙虫并雕斋琐语》等。 在街上随便走走,北平话叫做“蹓跶”。蹓跶和散步不同;散步常常是拣人少的地方走去,蹓跶却常常是拣人多的地方走去。蹓跶又和乡下人逛街不同;乡下人逛街是一只耳朵当先,一只耳朵殿后,两只眼睛带着千般神秘,下死劲地盯着商店的玻璃橱;城里人蹓跶只是悠游自得地信步而行,乘兴而往,兴尽则返。蹓跶虽然用脚,实际上为的是眼睛的享受。江浙人叫做“看野眼”,一个“野”字就够表示眼睛的自由,和意念上毫无粘着的样子。 蹓跶的第一个目的是看人。非但看熟人,而且看陌生的人;非但看异性,而且看同性。有一位太太对我说:“休说你们男子在街上喜欢看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们女子比你们更甚!”真的,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比一件心爱的服装,一双时款的皮鞋,或一头新兴的发鬓,更能在街上引起一个女子的注意了。甚至曼妙的身段,如塑的圆腓,也没有一样不是现代女郎欣赏的对象。中国旧小说里,以评头品足为市井无赖的邪僻行为,其实在阿波罗和藐子所启示的纯洁美感之下,头不妨评,足不妨品,只要品评出于不语之语,或交换于知己朋友之间,我们看不出什么越轨的地方来,小的时候听见某先生发一个妙论,他说太阳该是阴性,因为她射出强烈的光来,令人不敢平视:月亮该是阳性,因为他任人注视,毫无掩饰。现在想起来,月亮仍该是阴性。因为美人正该如晴天明月,万目同瞻;不该像空谷幽兰,孤芳自赏。 蹓跶的第二个目的是看物。任凭你怎样富有,终有买不尽的东西。对着自己所喜欢的东西瞻仰一番,也就可饱眼福。古人说:“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且快意”;现在我们说:“入商场而凝视,虽不得货,聊且过瘾。”关于这个,似乎是先生们的瘾浅,太太小姐们的瘾深。北平东安市场里,常有大家闺秀的足迹。然而非但宝贵的东西不必多买,连便宜的东西也不必常买;有些东西只值得玩赏一会儿,如果整车的搬回家去,倒反腻了。话虽如此说,你得留神多带几个钱,提防一个“突击”。我们不能说每一次蹓跶都只是蹓跶而已;偶然某一件衣料给你太太付一股灵感,或者某一件古玩给你本人送一个秋波,你就不能不让你衣袋里的钞票搬家,并且在你的家庭账簿上,登记一笔意外的账目。 就我个人而论,蹓跶还有第三个目的,就是认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脾气,每到一个城市,恨不得在三天内就把全市的街道都走遍,而且把街名及地点都记住了。不幸得很,我的记性太坏了,走过了三遍的街道也未必记得住。但是我喜欢闲逛,就借这闲逛的时间来认路。我喜欢从一条熟的道路出去蹓跶,然后从一条生的道路兜个圈子回家。因此我常常走错了路。然而我觉得走错了不要紧;每走错了一处,就多认识一个地方。我在某一个城市住了三个月之后,对于那城市的街道相当熟悉;住了三年之后,几乎够得上充当一个向导员。巴黎的五载居留,居然能使巴黎人承认我是一个“巴黎通”。天哪!他们那里知道这是我五年努力蹓跶(按理,“努力”“蹓跶”这两个词儿是不该发生关系的)的结果呢? 蹓跶是一件乐事;最好是有另一件乐事和它相连,令人乐上加乐,更为完满,这另一件乐事就是坐咖啡馆或茶楼。经过了一二个钟头的“无事忙”之后,应该有三五十分钟的小憩。在外国,街上蹓跶了一会儿,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坐在terrasse上,喝一杯咖啡,吃两个“新月”面包,听一曲爵士音乐,其乐胜于羽化而登仙。terrasse是咖啡馆前面的临街雅座,我们小憩的时候仍旧可以“看野眼”,一举两得。中国许多地方没有这种咖啡馆,不过坐坐小茶馆也未尝不“开心”。这样消遣了一两个小时之后,包管你晚上睡得心安梦稳。 蹓跶自然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然而像我们这些“无闲的人”,有时候也不妨忙里偷闲蹓跶。因为我们不能让我们的精神终日紧张得像一面鼓! 选自《生活导报》第28期,1943年6月5日出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闲 王了一 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广西博白县人,语言学家。著有《中国现代语法》、《中国音韵学》、《汉语史稿》、《古代汉语》、《龙虫并雕斋琐语》等。 中国的诗人,自古是爱闲的。“静扫空房惟独坐”,“日高窗下枕书眠”,这是闲居;“相与缘江拾明月”,“晚山秋树独徘徊”,这是闲游;“大瓢贮月归春瓮”,“飞遥闻豆蔻香”,“林间扫石安棋局”,“短裁孤竹理云韶”,这是闲消遣。如果他们忙起来,他们也要忙里偷闲;他们是“有愧野人能自在”,所以他们忙极的时候也要“闲寻鸥鸟暂忘机”。 但是,中国的俗谚却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凡是愿意兴家立业的人都不肯“游手好闲”。表面看来,这和诗人们的思想是矛盾的。诗人们的思想似乎是出世的,是仙佛的一派;而社会上的老成人却是入世的,是圣贤的一派。圣贤可学,仙佛不可学,所以我们不应该爱闲,因为爱闲就是“好闲”,“好闲”就非“游手”不可,而“游手”就有没有饭吃的危险。其实,这只是一种很粗的看法。如果闲得其道,非特无损,而且有益。我们可以说,常人不可以“好闲”,而圣贤却可以“爱闲”。 先说,一国的元首就应该闲。垂拱而治,是中国人所认为郅治的世界。身当天下的大任的人也应该闲,在军书旁午的时候,诸葛亮仍旧是纶巾羽扇,谢安仍旧是游墅围棋,这种闲情逸致才能养成他们那临事不惊的本领。爱闲和工作紧张是可以并行不悖的。惟有精神不紧张的人,工作紧张起来才有更大的效力;否则越忙越乱,越会把事情弄糟了的。 做地方官的人也应该有相当的闲暇,如果你不能闲,不是你毫无办事能力,就是你为刮地皮而忙。“日晚爱行深竹里,月明多上小楼头”,白乐天并没有因为爱闲而减少了民众的好感;“岂惟见惯沙鸥熟,已觉来多钓石温”,苏东坡并没有因为爱闲而妨害了邑宰的去思。王禹诗里说:“日长何计到黄昏,郡僻官闲画掩门”,现在却是郡越僻而官越忙,因为“天高皇帝远”,正是刮地皮的好机会。天天嘴里嚷着:“忙呀!忙呀!”天晓得他是否为苞苴而忙,为掊克而忙,抑或是为逢迎上司,应酬土豪劣绅而忙! 至于文人,就更不能忙,更不应该忙。三都赋十稔而成,并不是天天忙着写那赋,而是闲着在那里等候,灵感来时才写上一段。忙起来根本就没有灵感!非但八叉手不是忙,连九回肠也不算是忙。当你聚精会神地去推敲一篇文章的时候,只像聚精会神地下一盘棋,是闲中取乐,不应该把它当做尘樊的束缚。如果你觉得是忙着做文章,那藐子之神会即刻离开了你。但是,不幸得很,那些卖文为活的文人却不能不忙着做文章;尤其是在“文价”的指数和物价的指数相差十余倍的今日,更不能不搜索枯肠,努力多写几个字。在战前,我有一个朋友卖文还债,结果是因忙致病,因病身亡。在这抗战期间,更有不少文人因为“挤”文章而呕尽心血,忙到牺牲了睡眠,以至于牺牲了性命。忙死了也得不到代价,因为越忙越是粗制滥造,写不出好文章。不信请看我这一篇,我虽不是卖文为活,然而它也是在百忙中“挤”出来的。 “穷”“忙”二字是有连带关系的。抗战以来,谋生困难,多少原来清闲的人变了极忙的人!事情多了几倍,我们都变了负山的蚊子;白昼的差事加上了夜间的职务,我们又都变了“为谁辛苦”的蜜蜂。回想当年,真是不胜今昔之感!古人说,不是闲人不知闲中之乐;现在我说,昔闲今忙的人更能了解闲中之乐。譬如巨富变了赤贫,回想当年的繁华,更悼念乐园的丧失。当年是“溪头尽日看红叶”,现在是“灶下终年做黑奴”;当年是“一部清商一壶酒”,现在是“一堆钞票一天粮”。当年我们尽有闲工夫读遍千部书,现在我们竟没有闲工夫吃完一碗饭! 本来,在这个大时代,我们有更大的希望在前头,自然应该牺牲了我们的闲暇。不过,悠游卒岁的人仍不在少数,这就形成了我们的不平。古人说“不患贫而患不均”,现在我们说“不患忙而患不均”。如果有法子处理那些不劳而获的钱财,使人人自食其力,我相信许多人都用不着像现在这样忙。 选自1944年4月9日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草木鱼虫之类 夏衍 夏衍(1900~1995),浙江杭州人。现代剧作家。著有剧作《赛金花》、《上海屋檐下》,杂文集《劫余随笔》、《蜗楼随笔》等。 逛公园,背着手在看新出土的芍药。对面草地上,一群红领巾在听他们的老师讲蚯蚓的故事。这情景勾起了我童年的回忆,也联想到另外一些事情。 在我小的时候,只知道蚯蚓是一种最好的钓饵,至于蚯蚓的生态,对土壤和农作物的作用,那是直到大学毕业,开始杂览的时候才知道的。我生在乡间,父亲懂一点医道,家里有本草之类的医书,所以对于草木鱼虫之属,自以为还不是没有常识,可是后来读到英国人吉尔勃·怀德所著的《色尔彭自然史》,才使我吃了一惊,原来过去深信不疑的知识,有些竟是十分荒诞的。不仅“腐草化为萤”没有科学根据,“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也不过是有趣的传说。这位业余生物学家所写的《色尔彭自然史》,的确在一个不短的时期使我着了迷,由于读了这本书,所以后来再读法勃尔的是《昆虫记》,就觉得对这一类自然现象有了一些基础知识,不像初读《自然史》时那样的事事使我瞠目惊异了。 读《色尔彭自然史》和《昆虫记》,除了可以得到许多自然界、生物界的常识之外,对我最有启发的,还是这些书的作者们的那种不泥旧说、不逞臆想,事事都从实际观察出发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怀德生于一七二○年,他的职业是伦敦附近色尔彭教区的一个助理牧师,他凭自己的兴趣,穷年累月地对色尔彭地区的自然现象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观察,他把观察所得准确地记录下来,偶有所得、或者遇到难以理解的问题,就向远方的两位生物学家报告和讨教,《色尔彭自然史》就是这些来往书信的汇编,由于他的文笔清新,内容引人入胜,所以两个世纪以来,这本书一直是为人传诵的英国散文名著。 我们中国并不是没有这种对自然现象有兴趣的热心家,记载这种自然现象的书籍,也着实不少。从《尔雅》、《花镜》、《百廿虫吟》、《南方草木状》一直到《本草纲目》、《植物名实图考》,书着实不少,可是从科学的准确性来要求,有不少书就很难说了,由于此,“雀入大海为蛤”、“腐草化为萤”,就成了过去许多人的常识。应该肯定李时珍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他的《本草纲目》基本上都是经过实物观察的。可是就拿“腐草化为萤”为例,他还是深信而不疑的,他说:“萤有三种:一种小而宵飞,腹下光明,乃茅根所化也,吕氏月令所谓腐草化为萤者是也;一种长如蛆蠾,尾后有光,无翼不飞,乃竹根所化也;一名蠲,俗名萤蛆,明堂月令所谓腐草化为蠲者是也,其名宵行。”其实,读一读《昆虫记》就可以知道,萤是卵生的,所谓两种或者三种,有翼或无翼,只不过是雌雄形态有异而已。法勃尔为了观察一种昆虫的生态,常常穷年累月,或者忍饥受寒,彻夜不寐,他的那种认真细致、丝毫不苟的精神,读其书者无不深为感动,譬如他观察所得的萤吃蜗牛的故事,实在是一篇既生动又有趣的科学小品。 我不知道《色尔彭自然史》有没有中译本,《昆虫记》也只有一本一九三三年出版的、经过两道译述的中文本。为了让儿童和成人有一些自然科学的常识,我觉得这一类书的译述,是十分必要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丢不掉的珍宝 冰心 冰心(1900~1999),福建长乐人,女作家、翻译家。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短篇小说集《超人》,译作《园丁集》、《先知》等。 文藻从外面笑嘻嘻的回来,胁下夹着一大厚册的《中国名画集》。是他刚从旧书铺里买的,花了六百日圆! 看他在灯下反复翻阅赏玩的样子,我没有出声,只坐在书斋的一角,静默的凝视着他。没有记性的可爱的读书人,他忘掉了他的伤心故事了! 我们两个人都喜欢买书,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学生时代,在美国,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费便因着恣意买书而枯竭了。他总是欢欢喜喜地以面包和冷水充饥,他觉得精神食粮比物质的食粮还要紧。在我们做朋友的时代,他赠送给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种的善本书籍,文学的,哲学的,艺术的不朽的杰作。 我们结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厅和书斋,真是“满壁琳琅”。墙上也都是相当名贵的字画。 十年以后,书籍越来越多了,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总有十本左右,杂志和各种学术刊物还不在内。我们客厅内,半圆雕花的红木桌上的新书,差不多每星期便换过一次。朋友和学生们来的时候,总是先跑到这半圆桌前面,站立翻阅。 同时,十年之中我们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许多有艺术性的相片,买了许多古董名画,以及其他纪念品。我们在自己和朋友们赞叹赏玩之后,便珍重的将这些珍贵的东西,择起挂起或是收起。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们从欧洲,由西伯利亚铁路经过东三省,进了山海关,回到北平。到车站来迎接我们的家人朋友和学生,总有几十人,到家以后,他们争着替我们打开行李,抢着看我们远道带回的东西。 七月七日,芦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们决定要到抗战的大后方去。尽我们一份菲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宗黎还未诞生,同时要维持燕京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这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舍得让它与我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的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那就是文藻从在清华做学生起,几十年的日记,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整齐冗长六年的通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还有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还有作者签名送我的书籍;如泰戈尔《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 ht house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华,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多有艺术价值的纪念品……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来所编的,几十布匣的笔记教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有人装箱。……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我们都痛恨了战争!战争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究写作的时间,这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这时我总忆起宋朝金人内犯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皇避难,把他们历年收集的金石字画,都丢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他们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字画,又买不起字画!以后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物,他们盖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充分的描写呈露了战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但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化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话虽如此说,我总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宝”。今年七月,是我得到第一次飞回北平的机会,我就赶紧回到燕京大学去。在那里,我发现校景外观,一点没有改变,经过了半年的修缮,仍旧是富丽堂皇;树木比以前更葱郁了,湖水依旧涟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邻的紫藤花,连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红月季与白玫瑰,也一株无存,走上阁楼,四壁是空的,文藻几十盒的笔记教材都不见了! 我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空洞无着,默然的站了一会,就转身下来。 遇到了当年的工友,提起当年我们的房子,在日美宣战,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宪兵的驻在所,文藻的书室,就是拷问教授们的地方,那些笔记匣子,被日本兵运走了,不知去向。 两天以后,我才满怀着虚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们书箱的大楼顶阁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间小屋是敞开的,捻开电灯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我的书籍,我的……一切都丧失了! 白发的工友,拿着钥匙站在门口,看见我无言的惨默,悄悄地走了过来,抱歉似的安慰我说:“在珍珠港事变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围燕京大学,学生们都撵出去了,我们都被锁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也被撵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现各个楼里都空了,而且楼房拆改得不成样子。……您的东西……大概也和别人的一样,再也找不转来了。不过……我真高兴……这几年你倒还健康。” 我谢了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转身便走下楼去。 迂缓的穿过翠绿的山坡,走到湖畔。远望岛亭畔的石船,我绕着湖走了两周,心里渐渐从荒凉寂寞,变成觉悟与欢喜。 从古至今,从东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过比我多上几百倍几千倍的珍宝。这些珍宝,毁灭的不必说了,未毁灭的,也不知已经换过几个主人!我的日记,我的书信,描写叙述当年当地的经过与心情的,当然可贵,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说的,我还健在!我还能叙述,我还能描写,我还能传播我的哲学! 战争夺去了毁灭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宝,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宝贵的,丢不掉的珍宝,那就是我对于人类的信心! 人类是进步的,高尚的,他会从无数的错误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庄平坦的大道上来。总会有一天,全世界的学校里又住满了健康活泼的学生,教授们的书室里,又叠着满满的书,他们攻读,他们研究,为全人类谋求福利。 人类也是善忘的,几年战争的惨痛,不能打消几十年的爱好。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风景区旅行,对于照相和收集纪念品,都淡然不感兴趣,而我的书呆子的丈夫,却已经超过自己经济能力的,开始买他的书了! 1946年12月4日于东京 选自《妇女月刊》,1947年7月第6卷第2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再谈我家的对联 冰心 冰心(1900~1999),福建长乐人,女作家、翻译家。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短篇小说集《超人》,译作《园丁集》、《先知》等。 我的福州老家和我的北京老家,就说是谢家吧,在书房、客厅、堂屋的墙壁上,都挂有许多对联。在福州老家我祖父的书桌旁,就挂着他的座右铭: 知足知不足 有为有弗为 祖父对我解释说:“有的东西,比如衣、食、住吧,虽然简陋素朴一些,也应当‘知足’;而对于追求知识学问和修身养性上,就常常应当‘知不足’。对于应当做的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事,就应当勇往直前地去做;而那些违背道义的事,就应当坚决不做。”我觉得我很喜爱这两句有骨气的话,以后有人请我题字的时候,我就常常写下这副对子。 福州老家东屋厅堂上还有一对楹联: 海阔天高气象 风光月霁襟怀 在西屋客厅往南去的三间小楼的楼下的中间墙上,有一副对联是: 雷霆走精锐 冰雹净聪明 这两副对联,有了使人觉着心里有一股寥阔清明之气! 在北京老家,父亲的书房里,挂着萨镇冰老伯送给他的一副对联是: 穷达尽为身外事 升沉不改故人情 这就说尽了朋友间相知之深,情谊之厚! 北京老家的堂屋还挂有乡老先生林则徐的一副对联: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我非常地喜欢这两句话!念了总觉得有股凛然之气,扑人而来。它不但描写了我所热爱的大海和高山,那“有容”和“无欲”四个字,更含有很深的意义,这使我联想到古人咏“汤圆”的不计毁誉的句子: 甘白俱能受 升沉总不惊 无欲又使我忆起诸葛武侯训子篇中的“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两句名言。 这些挂在墙上的好对联,孩子们天天眼里看着,口里念着,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对于他(她)们人格的培养,是有很大的好处,其效果决不在“言教”和“身教”之下! 1989年11月17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萤火虫 贾祖璋 贾祖璋(1901~1988),福建漳州人,著名生物科普作家。共出版科普作品集20余种,代表作有《鸟与科学》等。 满天的繁星在树梢头辉耀着;黑暗中,四周都是黑的树影;只有东面的一池水,在微风中把天上的星,皱作一缕缕的银波,反映出一些光辉来。池边几丛的芦苇和一片稻田,也是黑的;但芦苇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却隐约可以辨认,这芦苇底下和田边的草丛,是萤火虫的发祥地。它们一个个从草丛中起来,是忽明忽暗的一点点的白光,好似天上的繁星,一个个在那里移动。最有趣的是这些白光虽然乱窜,但也有一些追逐的形迹:有时一个飞在前面,亮了起来,另一个就会向它一直赶去,但前面一个忽然隐没了,或者飞到水面上,与水中的星光混杂了;或者飞入芦苇或稻田里,给那枝叶遮住,于是追逐者失了目标,就迟疑地转换方向飞去。有时反给别个萤火虫作为追逐的目标了。而且这样的追逐往往不止一对,所以水面上,稻田上,一明一暗,一上一下的闪闪的白光与天上的星光同样的繁多;尤其是在水面的,映着皱起的银波,那情景是很感兴趣的。 这是幼年时暑假期中在乡间纳凉时所见的情景。当时与弟妹等一边听着在烈日中辛苦了一日才得这片刻安闲休息的邻舍们的谈笑,一边向萤火虫唱着质朴的儿歌: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天上捉蚜虫, 飞到地上捉绿葱。 在这样的歌声中,偶然有几个飞到身边,赶忙用芭蕉扇去拍,有时竟会把它拍在地上,有时它突然一暗,就飞到扇子所能拍到的范围以外去了,这时就是追了上去,也往往是不能再拍着的。被拍在地上的,它把光隐了,也着实难以寻觅;或又悄悄地飞起,才再现它的光芒,也往往给它逃去。被捉住的最初是用它来赌胜负,就是放在地上,用脚一拖。在地上划起一条发光的线,比较那个人划得长,就作为胜利。不消说,这是一种残酷的行为,真所谓“以生命为儿戏”的了。后来那些幸运的个体不会这样被牺牲,它们被闭入日间预备好的鸭蛋壳里,让它们一闪一闪,作为小灯笼。就睡时就携到枕边,颇有爱玩不忍释手的样子。但大人们以为萤火虫假如有机会钻入人的耳内,就会进去吃脑子,所以又往往被禁止携入房间里的。 萤火虫是怎样发生的,乡间没有谈起;但古书上却说它是腐草所化成的。去年那号称中国第一家的老牌杂志,竟发表过罗广庭博士的生物化生说,所以腐草化萤,大概是可靠的。但罗博士经广东方面几位大学教授要求严密实验以后,一直到现在还未曾有过下文,至少那家老牌杂志,没有再把他的实验发表过,大抵罗博士已被他们戳穿西洋镜了;那末腐草为萤的传说也就有重行估定价值的必要。 原来萤有许多种数,全世界所产能够发光的萤有二千种,形态相像而不能发光的也有二千种。我们这里最常见的一种是身体黄色,而翅膀的光端有些黑色的。它们也有雌雄,结婚以后,雄的以为责任已尽,随即死去;雌萤在水边的杂草根际产生微细的球形黄白色卵三四百粒,也随即死去。这卵也能发一些微光,经过廿七八天,就孵化为幼虫,幼虫的身体有十三个环节,长纺锤形,略扁平;头和尾是黑色的,体节的两旁也有黑点。尾端有一个能够吸附他物的附属器,可代足用。尾端稍前方的身体两侧还有一个特殊的发光器官,也能放青色的光。日中隐伏于泥土下,夜间出来觅食。它能吃一种做人类肺蛭中间宿主的螺类,所以有相当的益处。下一年的春天,长大成熟,在地下掘一个小洞,脱了皮化蛹。蛹淡黄色,夜间也能发光。到夏天就化作能够飞行的成虫。看了这一个简单的生活史,腐草为萤的传说,可以不攻自破了。 最令人感到兴趣的萤火,是从那里来的呢?在科学上的研究,以前有人以为是某种发光性细菌与萤火虫共栖的缘故,但近来经过详细的研究,确定并没有细菌的形迹可寻,还是说它是一种化学作用来得妥当。这种发光器的构造,随萤的种类和发育的时代而不同。幼虫和蛹大抵相似;在成虫普通位于尾端的腹面,表面是一层淡黄色透明质硬的薄膜,下面排列着多数整齐的细胞,形成扁平的光盘,细胞里有多数黄色细粒。叫做“萤火体”(luciferase),遇着氧气就起化学作用而发光。这些细胞的周围又满布毛细管,毛细管连接气管能送入空气,使萤光体可以接触氧气。又分布着许多神经,能随意调节空气的输送,所以现出忽明忽暗的样子。与发光细胞相对的还有一层含有多数蚁酸盐或尿酸盐的小结晶的细胞,呈乳白色,好似一面镜子,能够把光反射到外方。 萤光不含赤外线(热线)和紫外线(化学线),所以只有光而没有热,是一种理想的照明用的光。但现在的人类还不能明白这些萤光体的内容;既不能直接利用它,也不能仿照它的化学成分来制出一种人造的萤光。人类所能利用的,在历史上有晋代的车胤,把它盛在袋里,以代烛火读书。在外国,墨西哥地方出产一种巨大的萤火虫,胸部有两个大发光器,放绿色的光;腹部下面也有一个发光器,放橙黄色的光;两色相映,极为美丽,妇人把它簪在发间,作为夜舞时的装饰品。还有,就是作为玩耍而已。至于在萤火虫的自身,藉此可以引诱异性,又可以威吓敌害,对于它的生活上是很有意义的。 在电灯,煤气灯和霓虹灯交互辉煌的上海,是没有机会遇到萤火虫的。故乡的萤火虫更是一年,二年,几乎十年没有见过了,最近家中来信说:三月没有雨,田里的稻都已枯死,桑树也有许多枯萎了。那末往时所见的一池水,当然已经干涸,一片稻田,看去一定像一片焦土,那黑的树影,也必定很稀疏了。我那辛苦工作的邻居们已经无工可作,他们可以作长期的休息了,但是在纳凉的时候,在他们的谈话中,未知还能闻到多少笑声。 因了茧火虫我记着了遭遇旱灾的故乡了。祝福我辛苦的邻人们,应该有一条生路可走。 选自《太白》第1卷第1号,1934年9月20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说笋之类 王任叔 王任叔(1901~1972),笔名巴人,浙江省奉化县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监狱》,长篇小说《死线上》,散文集《邻人们》,杂文集《窃门集》等。 近来常在小菜之间,偶然拨到几片笋,为了价昂,娘姨不能多买,也就在小菜里略略掺和几片,以示点缀。但这使我于举箸之时,油然的想到了故乡,不免有点“怀乡病”了。 我之爱笋,倒不是为的它那“挺然翘然”的姿势。日本学者之侮蔑中国,真可说是“无微不至”。鲁迅先生的《马上支日记》,有这样的一节话: “安冈氏又自己说—— 笋和支那人的关系,也与虾正相同,彼国人的嗜笋,可谓在日本人之上。虽然是可笑的话,也许是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的罢。” “会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宝贵的,所以曾有‘会稽竹箭’的话。然而宝贵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战斗,并非因为它挺然翘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笋;因为多,那价钱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乡,就吃了十多年笋,现在回想,自省无论如何,总丝毫也寻不出吃笋时,爱它‘挺然翘然’的思想的影子来。” 我是不很佩服我们东邻的所谓“文化艺术”的。也许由于我的浅尝,无法理解他们的伟大。但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没有一个文学者,能及得上我们的鲁迅先生。这也许和日本资本主义的发展始终脱不了封建势力的束缚有点关系,在文化艺术的领域上,只看到他们风气的流变:自自然主义而至理想主义,而至“左翼运动”,大半都停留在表面上,不可能有更深入的发掘。安冈秀夫的话,也许多少受到弗洛特(现译“弗洛依德”,其学说认为人之一切都来自性本能)学说的影响,然而以此作为侮蔑中国民族性的刻划,确实是可观了。 因为爱吃笋,就想到乡间掘笋的故事,真可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我家老屋后门,就有一大块竹山。中国人固然有以竹为箭,用于战斗;但最古时候,还有用蒲的。《左传》所谓“董泽之蒲,可胜既乎”。那说来,真是“草木皆兵”了。这可见中国民族是最坚韧善斗的。不过世界上杀人武器,既已通行枪炮,以竹为箭,成了我们孩子时代的玩艺。古风杳渺,乡之人也早没有见竹而思战斗的积习了。他们喜欢培竹,一则为图出息,二则为图口舌,三则如迂我辈文人雅士,聊供消暑纳凉,吟诗入画罢了。 我没有“赋得修竹”的才能,更没有写松竹梅岁寒三友图的本领。但却时常跟着长工去掘过笋。笋而必然掘,那已可见并不是一定“挺然翘然”的了。大概城市里人,想像特别丰富,虽然在植物学书上,也看到过“块根”“块茎”之说,但一入乡间,也不免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慨。五四时候,一般青年激于义愤,以大写壹字的资格——因为有别于寻常戏子,他们以大写壹字自居,而将寻常戏子比之为小写一字,——入乡演剧宣传,一看满地的“田田荷戏”,均皆惊奇不置。一经询问之下,始知为常吃的芋艿,不免大失所望。他们全以为芋艿该如桔子李子,是结在树上的。人之智愚不肖,不能以书本为标本,于此已可概见了。入冬之时,竹山里的笋,其未“挺然翘然”,怕也出于安冈秀夫自己的想像之外吧。 掘笋功事,非专家不办。大抵冬霜既降,而绿竹尚“秀色可餐”——这说来,自然是好吃的民族了——土地坚实异常;冬笋则必裂地而出。据说是人间春意,先发于地。竹根得春气之先,便茁新芽,是即为笋。笋伏处土中,日趋茁壮。乡人于此之时,即从事采掘,如发宝藏,虽并不容易,但乡人类能“善观气色”,“格竹”致知。从竹的年龄与枝叶的方位,知道它盘根所在。循根发掘,每每能获得“小黄猫”似的笋。我不大了解他们掘得笋时的喜悦心情,在我则是掘得新笋一株,赛获黄金万两。吃笋固然快乐,掘笋则更觉趣味无穷。 这也许由于我“得之也难,则爱之也深”。希望成于战士,地下的“小黄猫”,是人间的大希望。我于此而体念到人生的意味。大抵我的掘笋方法,专看地上裂缝。因笋有成竹而为箭的使命,所以特别顽强,不论土地如何结实,甚至有巨石高压,它必欲“挺身而出”,故初则裂地为缝,终则夺缝怒长。即有巨石,亦必被掀到一旁,大抵冬笋是它尚未出于地面之称,并非与毛缝笋为不同种类。一为毛笋,只须塌地斩断,不劳你东搜西寻了。所以一作羹汤,也就觉得鲜味稍杀。 在绿竹丛中黄草堆里,要寻到所谓笋的“爆”,实在困难。我家“长工看牛”之类,又常和我取笑,当我转过背去,就用锄向地上一掘,做成个假的“爆”,并且做出种种暗示,叫我向那爆裂处走去。一待我发现这个,便用力的掘,弄得筋疲力竭,还是一无所得,而他们却柱锄站立一旁,浅浅微笑了。“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而我则不作如是想,大抵每一早晨,我非掘得一二株笋,是不愿回家的。 然而,有时,于无意之间,与姊妹嬉顽于竹林深处,或采毛茛咀嚼,或筑石为城,翻动乱石,忽见“小黄猫”出现眼前,那真大喜过望,莫不号跳回家,携锄入山。真有“长镵长镵白木柄,吾生托子以为命”之慨了。 不过乡人之于竹,有“笋山”与“竹山”之分。我家就有一大竹山,一小笋山。竹山专用以培竹。笋山大都邻近居处,便于采掘。竹山则专有管山人司值,禁止一切人等偷掘冬笋。竹山每年一度壅培,即用管山人所饲之牛的“牛粪”。壅培之时,大概在秋末冬初。这事在富农的我家,仿佛是个节日,我也曾跟长工雇工,参与这种盛会。目的不在去闻牛屎香味,而在管山人的一顿好小菜。壅山之日,主人与管山人同至山地数竹,将每一竹上用桐油写上房记;我则跟随在瘦长的父亲的身后,看着他提着一竹筒黑油,用毛笔沾油作书的有趣情景。这在乡间叫做“号竹”。父亲号竹的本领,极其高妙,笔触竹竿,如走龙蛇,顷刻即就。有时是“明房”两字,有则为“王明房”。这打算自然不同于竹上题诗。竹既有号,则偷儿便无所用其技了。固然伐竹之时,可将它记号刮去。但被刮过的竹,背到村里,人们也就侧目而视。这大概就是张伯伦所谓“道德的效果”吧! 我是不大明白父亲那种爱竹心理的。但每当秋夏之交,父亲又率长工上山去了,将竹山上的老竹删去一批,背到村前溪滩,唤筏工,锁竹成筏,专等老天下雨,溪水高涨。大概秋雨一阵过后,父亲就背上糇囊上城去了。同时,筏工也撑着竹筏,顺水而下。有时,父亲且与做长板生意的合作,让竹筏上载着许多木头刳成的长板,轴轳接尾的浩浩荡荡流着出去。乡下孩子所见甚小,每遇此情此景,是觉颇为“壮观”的。 背着糇囊上路的父亲,不到一月左右,也就捎着“凤仙袋”喜气洋洋的回来了。母亲自然是慰劳备至,首先为他招呼面水脚水。父亲本不喝酒,但在这一次餐桌上,、母亲总为他烫下几两黄酒,姑且小饮几杯,说是赶赶寒气。而我所欣喜的又是藉此也有一顿好小菜吃。 自掘笋以至壅竹卖竹,这情景在今天想来,宛然如画。叹童时之不可复回,慨“古风”之未必长存,我虽泄气,却还欣然。然而脚踏实地,父亲时代乡人们的艰苦奋斗精神,那确实是如笋如竹,挺然翘然,不可一世的! 我们兄弟之间,已没有人步父亲后尘,过这艰苦奋斗的生活了。 我在海外流浪,已十余年于兹,故乡山色,是否一仍旧观,亦无法想像。我本无所爱于故乡,但身处孤岛,每天总可碰到些失却家乡流浪街头的难胞。他们惦念着祖宗的遗业,他们忘不了自己的土地。他们也许时时做着家园的梦,牛的梦,犁头的梦,甚至闻着牛粪的气息,然而他们的故乡呢?这使我于悲悯他们的境遇之后,略觉骄矜,我的故乡依然还是我们的!但不知有谁负起捍卫这乡邦的责任?一九二七年,二兄在世,故乡是曾经吼过来的。亡友董挚兴的血,怕还未必干了吧,但我的故乡在今天是否也在吼呢? 父亲在日,尝告我曰:昔者尚书太公与崇祯皇帝闲谈,皇帝询及吾乡情况,尚书太公以十四字作答:“乾柴白米岩骨水,嫩笋绿茶石板鱼。”是这样世外桃源的故乡,怕已未必再见于今日了。我也不愿我的故乡,终成为桃源。能斗争,才能存在;能奋发,才能进步。旧的让它死去,新的还须创造。失了乡土的同胞,我亦正与之同运命,而挺拔自雄却寒御暑的笋竹的英姿,该是我们所应学取的吧! 吃笋之余,有感如右,非为怀旧,藉以自惕云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钓鱼——故乡随笔 鲁彦 鲁彦(1902~1944),浙江镇海人,现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愤怒的乡村》,散文集《随踪琐记》等。 秋天早已来了,故乡的气候却还在夏天里。 那些特殊的渔夫,便是最好的例证。 那是一些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男女孩子,和十六岁以上的青年以及四五十岁的将近老年的男子。他们像埋伏的哨兵似的,从村前到村后,占据着两道弯弯曲曲的河岸。孩子们五六成群的多在埠头上蹲着,坐着,或者伏着,把头伸在水面上,窥着水中石缝间的鱼虾。他们的钓竿是粗糙的,短小的,用细小的黄铜丝做的小钩,小钩上串着黑色的小蚯蚓,用鸡毛做浮子,用细线穿着。河虾是他们惟一的目的物。有时他们的头相碰了,钓线和钓线相缠了,这个的脚踢翻了那个的虾盆,便互相詈骂起来,厮打起来。青年们三三两两的或站在河滩的浅处,或坐在水车尽头上,或蹲在船边,一边望着水面的浮子,一面时高时低的笑语着。他们的钓竿是柔软的,细长的,一节一节青黑相间,显得特别美丽。他们用鹅毛做浮子,用丝线穿着,用针做成钩子。钩上串着红色的大蚯蚓。鲫鱼是他们的目的物。老年人多是单独的占据一处,坐在极小的板凳上,支着纸伞或布伞,静默得像打瞌睡似的望着水面的浮子。他们的钓竿和青年们的一样,但很少像青年们那样美丽。他们的目的物也是鲫鱼。在这三种人之外,有时还有几个中年的男子,背着粗大的钓竿,每节用黄铜丝包扎着,发着闪耀的光,用粗大的弦线穿着一大串长而且粗的浮子,把弦线卷在洋纱车筒上,把车筒钉在钓竿的根上,钩子是两枚或三枚的大铁钩。用染黑的铜丝紧扎着,不用食饵。他们像巡逻兵似的,在河岸上慢慢的走着,注意着水面。那里起了泡沫,他们便把钩子轻轻的坠下去,等待鱼儿的误触。鲤鱼是他们的目的物。 说他们是渔夫,实际上却全不是。真正的渔夫是有着许多更有保证的方法捕捉鱼虾的。现在这群渔夫,大人们不过是因为闲散,青年们和孩子们因为感觉到兴趣浓厚罢了。有些人甚至不爱吃这些东西,钓上了,把它们养在水缸里。 我从前就是那样的一个渔夫。我不但不爱吃鱼,连闻到有些鱼的气息也要作呕的,河虾也只能勉强尝两三只。但我小时却是一个有名的善钓鱼虾的孩子。 我们的老屋在这村庄的中央,一边是桥,桥的两头是街道,正是最热闹的地方。河水由南而北,在我们老屋的东边经过。这里的河岸都用乱石堆嵌出来,石洞最多,河虾也最多。每年一到夏天,河水渐渐浅了,清了,从岸上可以透澈地看到近处的河底。早晨的太阳从东边射过来,石洞口的虾便开始活泼地爬行。伏在岸上往下望,连一根一根的虾须也清晰地看得见。 这时和其他的孩子们一样,我也开始忙碌了。从柴堆里选了一根最直的小竹竿,砍去了旁枝和丫杈,在煤油灯上把弯曲的竹节炙直了,拴上一截线。从屋角里找出鸡毛来,扯去了管旁的细毛,把鸡毛管剪成几分长的五截,穿在线上,加上小小的锡块,用铜丝捻成小钩,钓竿就成功了。然后在水缸旁阴湿的泥地,掘出许多黑色的小蚯蚓,用竹管或破碗装了,拿着一只小水桶,就到墙外的河岸上去。 “又要忙啦!钓来了给谁吃呀!”母亲每次总是这样的说。 但我早已笑嘻嘻地跑出了大门。 把钩子沉在岸边的水里,让虾儿们自己来上钩,是很慢的,我不爱这样。我爱伏在岸上,把钓竿放下,不看浮子,单提着线,对着一个一个的石洞口,上下左右的牵动那串着蚯蚓的钩子。这样,洞内洞外的虾儿立刻就被引来了。它颇聪明,并不立刻就把串着蚯蚓的钩子往嘴里送,它只是先用大钳拨动着,作一次试验。倘若这时浮子在水面,就现出微微的抖动,把线提起来,它便立刻放松了。但我只把线微微的牵动,引起它舍不得的,它反用大钳钩紧了,扯到嘴边去。但这时它也还并不往嘴里送,似在作第二次试验;把钩子一推一拉的动着。于是浮子在水面,便跟着一上一下的浮沉起来。我只再把线牵得紧一点,它这才把钩子拉得紧紧的往嘴里送了。然而倘若凭着浮子的浮沉,是常常会脱钩的。有些聪明的虾儿常常不把钩子的尖头放进嘴里去,它们只咬着钩子的弯角处。见到这种吃法的虾子,我便把线搓动着,一紧一松的牵扯,使钩尖正对着它的嘴巴。看见它仿佛吞进去了,但也还不能立刻提起线来,有时还须把线轻轻地牵到它的反面,让钩子扎住它的嘴角,然后用力一提,它才嘶嘶嘶的弹着水,到了岸上。 把钩子从虾嘴里拿出来,把虾儿养在小水桶里,取了一条新鲜的小蚯蚓,放在左手心上,轻轻地用右手拍了两下,拍死了,便把旧的去掉,换上新的,放下水里,第二只虾子又很快的上钩了。同一个石洞里,常常住着好几只虾子,洞外又有许多游击队似的虾儿爬行着:腹上满贮着虾子的老实的雌虾,全身长着绿苔的凶狠的老虾,清洁透明的活泼的小虾。它们都一一的上了我的钩,进了我的小水桶。 “你这孩子真会钓,这许多!”大人们望了一望我的小水桶,都这样称赞说。 到了中午,我的小水桶里已经装满了。 “看你怎样吃得了!……”母亲又欢喜又埋怨的说。 她给我在饭锅里蒸了五六只,但我照例的只勉强吃了一半,有时甚至咬了半只就停筷了。 到了第二天早晨水桶里的虾儿呆的呆了,白的白了,很少能够养得活。母亲只好把它们煮熟了,送给隔壁的人家吃。因为她和我姊姊是比我更不爱吃的。 “你只是给人家钓,还要我赔柴赔盐赔油葱!”她老是这样的埋怨我。“算了吧,大热天,坐在房子里不好吗?你看你面孔,你头颈,全晒黑啦!” 但我又早已拿着钓竿、蚯蚓,提着小水桶,悄悄的走到河边去了。 夏天一到,没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空水桶出去,满水桶回来,一只大的,一只小的,一只雌的,一只雄的,嘶嘶嘶弹着水从河里提上来,上下左右叠着堆着。 直至秋天来到,天气转凉了,河水大了,虾儿们躲进石洞里,不大出来,我也就把钓竿藏了起来。但这时母亲却恶狠狠的把我的钓竿折成了两三段,当柴烧了。 “还留到明年吗?一年比一年大啦,明年还要钓虾吗?明年再钓虾不给你读书啦,把你送给渔翁,一生捕鱼过活!……” 我默默地不做声,惋惜地望着灶火中毕剥地响着的断钓竿。 待下一年的夏天到时,我的新钓竿又做成了:比上年的长,比上年的直,比上年的美丽,钓来的虾也比上年的多。母亲老是说着照样的话,老是把虾儿煮熟了送给人家吃。 十六岁那一年,我的钓竿突然比我身体高了好几尺。我要开始钓鱼了。 两个和我最要好的同族的哥哥,一个叫做阿成哥,一个叫做阿华哥,替我做成了钓鱼竿,竹竿、浮子、钩子、锡块,全是他们的东西,我只拿了母亲一根丝线。做这钓竿的工厂就在阿华哥的家里,母亲全不知道。直至一切都做好了,我才背着那节节青黑相间的又粗长又柔软的钓竿,笑嘻嘻地走到家里来。 “妈……”我高兴地提高声音叫着,不说别的话。 我把背在肩上的钓竿竖起来,预备放下的时候,竿梢触着了顶上的天花板,发出悉率悉率的声音。我仿佛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亲手触着了天花板似的。 这时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了,她惊讶地呆了许久。像喜欢又像生气的瞪着眼望了望我的钓竿,又望了望我的全身。 过了一会,她的脸色渐渐沉下,显得忧郁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了:“咳!十六岁啦,看你长得多么高啦,还不学好!难道真的一生钓鱼过活吗?……” 她哽咽起来,默然走进了厨房。 我给她吓了一跳,轻轻把钓竿放下,呆了半天,不敢到厨房里去见她。过了许久,我独自走到楼上读书去了。 但钓竿就在脚下,只隔着一层楼板,仿佛它时刻在推我的脚底,使我不能安静。 第二天早饭后,趁着母亲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我终于暗地里背着我的可爱的钓竿出去了。 阿华哥正拿着锄头到邻近的屋边去掘蚯蚓,我便跟了去,分了他几条。又从他那里拿了一点糠灰,用水拌湿了,走到河边,用钓竿比一比远近,试一试河水的深浅,把一团糠灰丢了下去。看着它慢慢沉下去,一路融散,在河边做了一个记号,把钓竿放在阿华哥家里,又悄悄的跑到自己的家里。 母亲似乎并没注意到钓竿已经不在家里了,但问我到哪里去跑了一趟。我用别的话支吾了开去,便到楼上大声地读了一会书。 过了一刻钟,估计着丢糠灰的地方,一定集合了许多鱼儿,我又悄悄地下了楼,溜了出去,到阿华哥家里背了我的钓竿。 这时丢过糠灰的河中,果然聚集了许多鱼儿了。从水面的泡沫,可以看得出来。它们继续不断的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亮晶晶地珠子似的滚到了水面。单独的是鲫鱼,成群的大泡沫有着游行性的是鲤鱼,成群的细泡沫有着固定性的是甲鱼。 我把大蚯蚓拍死,串在钩子上,卷开线,往那水泡最多的地方丢了下去,然后一手提着钓竿,静静地站在岸上注视着浮子的动静。 水面平静得和镜子一样,七粒浮子有三粒沉在水中,连极细微的颤动也看得见,离开河边几尺远,虾儿和小鱼是不去的。红色的蚯蚓不是鲤鱼和甲鱼所爱吃,爱吃的只有鲫鱼。它的吃法,可以从浮子上看出来:最先,浮子轻微地有节拍地抖了几下,这是它的试验,钓竿不能动,一动,它就走了;随后水面上的浮子,一粒或半粒,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反复了几次,这是它把钩子吸进嘴边又吐了出来,钓竿仍不能动,一动,尚未深入的钩子就从它的嘴边溜脱了;最后,水面的浮子,两三粒一起的突然往下沉了下去,又即刻一起浮了上来,这是它完全把钩子吞了进去,拖着往上跑的时候,可以迅速地把竿子提起来;倘若慢了一刻,等本来沉在水下的三粒浮子也送上水面,它就已吃去了蚯蚓,脱了钩了。 我知道这一切,眼快手快,第一次不到十分钟就钓上了一条相当大的鲫鱼。但同时到底因为初试,用力过猛了一点,使钩上的鱼儿跟着钓线绕了一个极大的圆圈,倘不是立刻往后跳了几步,鱼儿又落到水面,可就脱了钩了。然而它虽然没有落在水面,却已拍的撞在石路上,给打了个半死半活。 于是我欢喜的高举着钓竿,往家里走去。鱼儿仍在钓钩上,柔软的竿尖一松一紧地颤动着,仿佛蜻蜓点水一样。 “妈!大鱼来啦!大鱼来啦!……”我大声地叫了进去。 走到檐口,抬起头来,原来母亲已经站在我右边的后方,惊讶地望着。她这静默的态度,又使我吃了一惊,一场欢喜给她打散了一大半。我也便不敢做声,呆呆地立住了。 “果然又去钓鱼啦!……”过了一会,她埋怨说,“要是大鲤鱼上了钩,把你拖下河里去怎么办呢?……” “那不会!拖它不上来,丢掉钓竿就是!”我立刻打断她的话,回答说。我知道她对这事并不严重,便索性拿了一只小水桶,又跑出去了。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我提了满满的一桶回家。下午换了一个地方,又是一满桶。 “我可不给你杀,我从来不杀生的!”母亲说。 然而我并不爱吃,鲫鱼是带着很重的河泥气的,比海鱼还难闻。我把活的养在水缸里,半死的或已死的送给了邻居。 日子多了,母亲觉得惋惜,有时便请别人来杀,叫姊姊来烤,强迫我吃,放在我的面前,说:“自己钓上来的鱼,应该格外好吃的,也该尝一尝!要不然,我把你钓竿折断当柴烧啦!” 于是我便不得不忍住了鼻息,钳起几根鱼边的葱来,胡乱地拨碎了鱼身。待第二顿,我索性把鱼碗推开了。它的气味实在令人作呕。母亲不吃,姊姊也不吃,终于又送了人。 然而我是快活的,我的兴趣全在钓的时候。 十八岁春天,我离开家乡了。一连五六年,不曾钓过鱼,也不曾见过鱼。我把我大部分的年月消耗在干燥的沙漠似的北方。 二十四岁回到故乡,正在夏天里,河岸的两边满是一班生疏的新的渔夫。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想做一根新的钓竿去参加,终于没有勇气。父亲母亲和周围的环境支配着我,像都告诉我说,我观在成了一个大人了,而且是一个斯文的先生,上等的人物,是不能和孩子们,粗人们一道的。只有我的十二岁的妹妹,她现在继续着我,成了一个有名的钓虾的人物,我跟着她去,远远地站着,穿着文绉绉的长衫,仿佛在监视着她,怕她滚下河去似的,望了一会,但也不敢久了,便匆遽地回到屋里。 直至夏天将尽,我才有了重温旧梦的机会。 那时我的姊姊带了两个孩子,搬到了离我们老屋五里外的一个地方,我到那里去做了七八天的客人。 她的隔壁是我的一个堂叔的家。我小的时候,这个堂叔是住在我们老屋隔壁的,和我最亲热,和我父亲最要好。他约莫比我大了十二三岁,据说我小的时候,就是他抱大的。我只记得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时常爬到他的身上骑呀背呀的玩。七八年前,因为他要在婶婶的娘家那边街上开店,他便搬了家。姊姊所以搬到那边去,也就是因为有他们在那里住着,可以照顾。 这时叔叔已经没有开店了,在种田。有了两个孩子。他是没有一点祖遗的产业的人,开店又亏了本。生活的重担使他弯了一点背,脸上起了一些皱纹,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红色,完全不像六七年前的样子了。只有他温和的笑脸,还依然和从前一样,见到我总是照样的非常亲热。他使我忘记了我已是二十几岁的大人,对他又发出孩子气来。 他屋前有一簇竹林,不大也不小,几乎根根都可以做钓鱼竿。二十几步外是一条东西横贯的河道。因为河的这边人口比较稀少,河的那边是旷野,往西五六里便是大山,所以这里显得很僻静,埠头上很少人洗衣服,河岸上很少行人,河道中也很少船只。我觉得这里是最适宜于我钓鱼了,便开始对叔叔露出来。 “这一根竹子可以做钓鱼竿,叔叔!”我随意指着一根说。 叔叔笑了,他立刻知道了我的意思,摇一摇头,说:“这根太粗啦。你要钓鱼,我给你拣一根最好的。——你从前不是很喜欢钓鱼吗,现在没事,不妨消遣消遣。” 我立刻快乐了。我告诉他,我真的想钓鱼,在外面住了这许多年,是看不见故乡这种河道的。随后我就想亲自走到竹林里去,选择一根好的。 但他立刻阻止我了:“那里有刺,你不要进去,我给你砍吧。” 于是他拿了一把菜刀进去了。拣出来的正是一根细长柔软合宜的竹竿。随后鹅毛,钩子,锡块他全给我到街上买了来。糠灰,丝线是他家里有的。现在只差蚯蚓了。 “我自己去掘,”我说。 “你找不到,”他说,拿了锄头,“这里只有放粪缸的附近有那种蚯蚓,我看见别人掘到过,那里太脏啦,你不要去,还是我给你去掘吧。” 他说着走了,一定要我在屋内等他。 直至一切都预备齐,我欣喜地背上新的钓竿,预备出发的时候,他又在我手中抢去了小水桶和蚯蚓碗,陪着我到了河边。随后他回去了,一会儿拿了一条小凳来。 “坐着吧,腿子要站酸的哩。” “好吧,叔叔,你去做你的事,等一会吃我钓上来的鱼。” 但他去了一会儿又来了,拿着一顶伞。 “太阳要晒黑的,戴着伞好些。”他说着给我撑了开来。 “我叫你婶婶把锅子洗干净了等你的鱼,我有事去啦。”他这才真的到他的田头去了。 五六年不见,我和我的叔叔都变了样了,但我们的两颗心都没有变,甚至比以前还亲热,面前的河道虽然换了场面,但河水却更清澈平静。许久不曾钓鱼了,我的技术也还没有忘却,而且现在更知道享受故乡的田园的乐趣。一根草,一叶浮萍,一个小水泡,一撮细小的波浪,甚至水中的影子极微的颤动,我都看出了美丽,感到了无限的愉悦。我几乎完全忘记了我是在钓鱼。 一连三天,我只钓上了七八条鱼。大家说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 “总是看着山水出神啦,他不是五六年不见这种河道了吗?”叔叔给我推想说。 只有他最知道我。 然而我们不能长聚,几天后我不但离别了他,并且离别了故乡。 又过三年回来,我不能再看见我的叔叔。他在一年前吐血死了,显然是因为负担过重之故。 从那一次到现在,十多年了,为了生活的重担,我长年在外面奔波着,中间也只回到故乡三次,多是稍住一二星期,便又走了。只有今年,却有了久住的机会。但已像战斗场中负伤的兵士似的,尝遍了太多的苦味,有了老人的思想,对一切都感到空虚,见着叔叔的两个十几岁孩子,和自己的六岁孩子,夹杂在河边许多特殊的渔夫的中间,伏着蹲着,钓虾钓鱼,熙熙攘攘,虽然也偶然感到兴趣,走过去踱了一会,但已没有从前那样的耐心,可以一天到晚在街头或河边呆着。 我也已经没有再在河边提着钓竿。我今日也只偶然的感到兴奋,咀嚼着过去的滋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故乡的杨梅 鲁彦 鲁彦(1902~1944),浙江镇海人,现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愤怒的乡村》,散文集《随踪琐记》等。 过完了长期的蛰伏生活,眼看着新黄嫩绿的春天爬上了枯枝,正欣喜着想跑到大自然的怀中,发泄胸中的郁抑,却忽然病了。 唉,忽然病了。 我这粗壮的躯壳,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炎夏和严冬,被轮船和火车抛掷过多少次海角与天涯,尝受过多少辛劳与艰苦,从来不知道颤栗或疲倦的呵,现在却呆木地躺在床上,不能随意的转侧了。 尤其是这躯壳内的这一颗心。它历年可是铁一样的。对着眼前的艰苦,它不会畏缩;对着未来的憧憬,它不肯绝望;对着过去的痛苦,它不愿回忆的呵,然而现在,它却尽管凄凉地往复的想了。 唉,唉,可悲呵,这病着的躯壳的病着的心。 尤其是对着这细雨连绵的春天。 这雨,落在西北,可不全像江南的故乡的雨吗?细细的,丝一样,若断若续的。 故乡的雨,故乡的天,故乡的山河和田野……还有那蔚蓝中衬着整齐的金黄的菜花的春天,藤黄的稻穗带着可爱的气息的夏天,蟋蟀和纺织娘们在濡湿的草中唱着诗的秋天,小船吱吱地触着沉默的薄冰的冬天……还有那熟识的道路,还有那亲密的故居…… 不,不,我不想这些,我现在不能回去,而且是病着,我得让我的心平静;恢复我过去的铁一般的坚硬,告诉自己:这雨是落在西北,不是故乡的雨——而且不像春天的雨,却像夏天的雨。 不要那样想吧,我的可怜的心呵,我的头正像夏天的烈日下的汽油缸,将要炸裂了,我的嘴唇正干燥得将要迸出火花来了呢。让这夏天的雨来压下我头部的炎热,让……让…… 唉,唉,就说是故乡的杨梅吧……它正是在类似这样的雨天成熟的呵。 故乡的食物,我没有比这更喜欢的了。倘若我爱故乡,不如就说我完全是爱的这叫做杨梅的果子吧。 呵,相思的杨梅!它有着多么惊异的形状,多么可爱的颜色,多么甜美的滋味呀。 它是圆的,和大的龙眼一样大小,远看并不稀奇,拿到手里,原来它是满身生着刺的哩。这并非是它的壳,这就是它的肉。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这满身生着刺的果子是不能进口的了,否则也须用什么刀子削去那刺的尖端的吧?然而这是过虑。它原来是希望人家爱它吃它的。只要等它渐渐长熟,它的刺也渐渐软了,平了。那时放到嘴里,软滑之外还带着什么感觉呢?没有人能想得到,它还保存着它的特点,每一根刺平滑地在舌尖上触了过去,细腻柔软而且亲切——这好比最甜蜜的吻,使人迷醉呵。 颜色更可爱呢。它最先是淡红的,像娇嫩的婴儿的面颊,随后变成了深红,像是处女的害羞,最后黑红了——不,我们说它是黑的。然而它并不是黑,也不是黑红,原来是红的。太红了,所以像是黑。轻轻的啄开它,我们就看见了那新鲜红嫩的内部,同时我们已染上了一嘴的红水。说他新鲜红嫩,有的人也许以为一定像贵妃的肉色似的荔枝吧?嗳,那就错了。荔枝的光色是呆板的,像玻璃,像鱼目;杨梅的光色却是生动的,像映着朝霞的露水呢。 滋味吗?没有十分成熟是酸带甜,成熟了便单是甜。这甜味可决不使人讨厌,不但爱吃甜味的人尝了一下舍不得丢掉,就连不爱吃甜味的人也会完全给它吸引住,越吃越爱吃。它是甜的,然而又依然是酸的,而这酸味,我们须待吃饱了杨梅以后,再吃别的东西的时候,才能领会得到。那时我们才知道自己的牙齿酸了,软了,连豆腐也咬不下了,于是我们才恍然悟到刚才吃多了酸的杨梅。我们知道这个,然而我们仍然爱它,我们仍须吃一个大饱。它真是世上最迷人的东西。 唉,唉,故乡的杨梅呵。 细雨如丝的时节,人家把它一船一船的载来,一担一担的挑来,我们一篮一篮的买了进来,挂一篮在檐口下,放一篮在水缸盖上,倒上一脸盆,用冷水一洗,一颗一颗的放进嘴里,一面还没有吃了,一面又早已从脸盆里拿起了一颗,一口气吃了一二十颗,有时来不及把它的核一一吐出来,便一直吞进了肚里。 “生了虫呢……蛇吃过了呢……”母亲看见我们吃得快,吃得多,便这样的说了起来,要我们仔细的看一看,多多的洗一番。 但我们并不管这些,它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越吃越快了。 “好吃,好吃,”我们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却没有余暇说话。待肚子胀上加胀,胀上加胀,眼看着一脸盆的杨梅吃得一颗也不留,这才呆笨地挺着肚子,走了开去,叹气似的嘘出一声“咳”来…… 唉,可爱的故乡的杨梅呵。 一年,二年……我已有十六七年不曾尝到它的滋味了。偶而回到故乡,不是在严寒的冬天,便是在酷热的夏天,或者杨梅还未成熟,或者杨梅已经落完了。这中间,曾经有两次,在异地见到过杨梅,比故乡的小,比故乡的酸,颜色又不及故乡的红。我想回味过去,把它买了许多来。 “长在树上,有虫爬过,有蛇吃过呢……” 我现在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杨梅了。我用沸滚的开水去细细的洗杨梅,觉得还不够消除那上面的微菌似的。 于是它不但更不像故乡的,简直不是杨梅了。我只尝了一二颗,便不再吃下去。 最后一次我终于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见到了可爱的故乡的杨梅。 然而又因为我成了大人,有了知识,爱惜自己的生命甚于杨梅,偶然发现一条小虫,也就拒绝了回味的欢愉。 现在我的味觉也显然改变了,即使回到故乡,遇到细雨如丝的杨梅时节,即使并不害怕从前的那种吃法,我的舌头应该感觉不出从前的那种美味了,我的牙齿应该不能像从前似的能够容忍那酸性了。 唉,故乡离开我愈远了。 我们中间横着许多鸿沟。那不是千万里的山河的阻隔,那是…… 唉,唉,我到底病了。我为什么要想到这些呢? 看呵,这眼前的如丝的细雨,不是若断若续的落在西北的春天里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食味杂记 鲁彦 鲁彦(1902~1944),浙江镇海人,现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愤怒的乡村》,散文集《随踪琐记》等。 如其他的宁波人一般,我们家里每当十一二月间也要做一石左右米的点心,磨几斗糯米的汤果。所谓点心,就是有些地方的年糕,不过在我们那里还包括着形式略异的薄饼厚饼,元宝等等。汤果则和汤团(有些地方叫做元宵团)完全是一类的东西,所差的是汤果只如钮子那样大小而且没有馅子。点心和汤果做成后,我们几乎天天要煮着当饭吃。我们一家人都非常的喜欢这两种东西,正如其他的宁波人一般。 母亲姐姐妹妹和我都喜欢吃咸的东西。我们总是用菜煮点心和汤果。但父亲的口味恰和我们的相反,他喜欢吃甜的东西。我们每年盼望父亲回家过年,只是要煮点心和汤果吃时,父亲若在家里便有点为难了。父亲吃咸的东西正如我们吃甜的东西一般,一样的咽不下去。我们两方面都难以迁就。母亲是最要省钱的,到了这时也只有甜的和咸的各煮一锅。照普遍的宁波人的俗例,正月初一必须吃一天甜汤果,因此欢天喜地的元旦在我们是一个磨难的日子,我们常常私自谈起,都有点怪祖宗不该创下这种规例。腻滑滑的甜汤果,我们勉强而又勉强的还吃不下一碗,父亲却能吃三四碗。我们对于父亲的嗜好都觉得奇怪、神秘。“甜的东西是没有一点味的,”我每每对父亲说。 二十几年来,我不仅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而且看见甜的(糖却是例外)还害怕,而至于厌憎。去年珊妹给我的信中有一句“蜜饯一般甜的……”竟忽然引起了我的趣味,觉得甜的滋味中还有令人魂飞的诗意,不能不去探索一下。因此遇到甜的东西,每每捐除了成见,带着几分好奇心情去尝试。直到现在,我的舌头仿佛和以前不同了。它并不觉得甜的没有味,在甜的和咸的东西在面前时,它都要吃一点。“甜的东西是没有一点味的,”这句话我现在不说了。 从前在家里,梅还没有成熟的时候,母亲是不许我去买来吃的,因为太酸了。但明买不能,偷买却还做得到。我非常爱吃酸的东西,我觉得梅熟了反而没有味,梅的美味即在未成熟的时候。故乡的杨梅甜中带酸,在果类中算最美味的,我每每吃得牙齿不能吃饭。大概就是因为吃酸的果品吃惯了,近几年来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想把任何菜浸在醋中吃。有一年在南京,几乎每餐要一二碗醋。不仅浸菜吃,竟喝着下饭了。朋友们都有点惊骇,他们觉得这是一种古怪的嗜好,仿佛背后有神的力一般。但这在我是再平常也没有的事情了。醋是一种美味的东西,绝不是使人害怕的东西,在我觉得。 许多人以为浙江人都不会吃辣椒,这却不对。据我所知,三江一带的地方,出辣椒的很多,会吃辣椒的人也很多。至于宁波,确是不大容易得到辣椒,宁波人除了少数在外地久住的人外,差不多都不会吃辣椒。辣椒在我们那边的乡间只是一种玩赏品。人家多把它种在小小的花盆里,和鸡冠花、满堂红之类排列在一处,欣赏辣椒由青色变成红色。那里的种类很少,大一点的非常不易得到,普通多是一种圆形的像钮子般大小的所谓钮子辣茄(宁波人喊辣椒为辣茄),但这一种也还并不多见。我年幼时不晓得辣椒是可以吃的东西,只晓得它很辣,除了玩赏之外还可以欺侮新娘子或新女婿。谁家的花轿进了门,常常便有许多孩子拿了羊尾巴或辣椒伸手到轿内去,往新娘子的嘴上抹。新女婿第一次到岳家时,年青的男女常常串通了厨子,暗地里在他的饭内拌一点辣椒,看他辣得皱上眉毛,张着口,胥胥的响着,大家就哄然笑了起来。我自在北方吃惯了辣椒,去年回到家里要买一点吃吃便感到非常的苦恼。好容易从城里买了一篮(据说城里有辣椒出卖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味道却如青菜一般一点也不辣。邻居听说我能吃辣椒,都当作一种新闻传说。平常一提到我,总要连带的提到辣椒。他们似乎把我当做一个外地人看待。他们看见我吃辣椒,便要发笑。我从他们眼光中发觉到他们的脑中存着“他是夷狄之邦的人”的意思。 南方人到北方来最怕的是北方人口中的大蒜臭。然而这臭在北方人却是一种极可爱的香气。 在南方人闻了要吐,在北方人闻了大概比仁丹还能提神。我以前在北京好几处看见有人在吃茶时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生大蒜头,也同别人一样的奇怪,一样的害怕。但后来吃了几次,觉得这味道实在比辣椒好得多,吃了大蒜以后还有一种后味和香气久久的留在口中。今年端午节吃粽子,甚至用它拌着它了。“大蒜是臭的”这句话,从此离开了我的嘴巴。 宁波人腌菜和湖南人不同。湖南人多是把菜晒干了切碎,装入坛里,用草和蔑片塞住了坛口,把坛倒竖在一只盛少许清水的小缸里。这样,空气不易进去,坛中的菜放一年两年也不易,只要你常常调换小缸里的清水。宁波人腌菜多是把菜洗净,塞入坛内,撒上盐,倒入水,让它浸着。这样做法,在一礼拜至两月中咸菜的味道确是极其鲜嫩,但日子久了,它就要慢慢的,得臭不堪闻,而至于坛中拥浮着无数的虫。然而宁波人到了这时不但不肯弃掉,反而比才腌的更喜欢吃了。有许多乡下人家的陈咸菜一直吃到新咸菜可吃时还有。这原因除了节钱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为的越臭越好吃。还有一种为宁波人所最喜欢吃的是所谓“臭苋菜股”。这是用苋菜的干腌菜似的做成的。它的比咸菜容易,其臭气也比咸菜来得厉害。他们常常把这种已臭的汤倒一点到未臭的咸菜里去,使这未臭的咸菜也赶快的臭起来。有时煮什么菜,他们也加上一两碗臭汤。有的人闻到了邻居的臭汤气,心里就非常的神往;若是在谁家讨得了一碗,便千谢万谢,如得到了宝贝一般。我在北方住久了,不常吃鱼,去年回到家里一闻到鱼的腥气就要呕吐,惟几年没有吃臭咸菜和臭苋菜股,见了却还一如从前那么的喜欢。在我觉得这种臭气中分明有比芝兰还香的气息,有比肥肉鲜鱼还美的味道。然而和外省人谈话中偶尔提及,他们就要掩鼻而走了,仿佛这臭食物不是人类所该吃的一般。 选自《东方杂志》第22卷第15期,1925年8月10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山阴道上 徐蔚南 徐蔚南(1902~1952),笔名泽人。江苏吴县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春之花》、《寄云的信》、《水面桃花》、《浦游简》。译著有《莫泊桑小说集》等。 一条修长的石路,右面尽是田亩,左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隔河是个村庄,村庄底背景是一联青翠的山冈。这条石路,原来就是所谓“山上,应接不暇”的山。诚然,“青的山,绿的水,花花世界”,我们在路上行时,望了东又要望西,苦了一双眼睛。道上很少行人,有时除了农夫自城中归来,简直没有别个人影了。我们正爱那清冷,一月里总来这道上散步二三次,道上有个路亭,我们每次走到路亭里,必定坐下来休息一会。路亭底两壁墙上,常有人写着许多粗俗不通的文句,令人看了发笑。我们穿过路亭,再往前走,走到一座石桥边,才停步,不再往前走了,我们去坐在桥栏上望四周的野景。 桥下的河水,尤清洁可鉴。它那喃喃的流动声,似在低诉那宇宙底永久秘密。 下午,一片斜辉,映照河面,有如将河水镀了一层黄金。一群白鸭聚成三角形,最魁梧的一头做向导,最后的是一排瘦瘠的,在那镀金的水波上向前游去,向前游去。河水被鸭子分成二路,无数软弱的波纹向左右展开,展开,展开,展到河边的小草里,展到河边的石子上,展到河边的泥里…… 我们在桥栏上这样注视着河水底流动,心中便充满了一种喜悦。但是这种喜悦只有唇上的微笑,轻匀的呼吸,和和善的目光能表现得出。我还记得那一天,当时我和他两人看了这幅天然的妙画,我们俩默然相视了一会,似乎我们底心灵已在一起,已互相了解,我们底友谊已毋须用言语解释,更何必用言语来解释呢? 远地里的山冈,不似早春时候尽被白漫漫的云雾罩着了,巍然接连着站在四周,青青地闪出一种很散漫的薄光来,山腰里的寥落松柏也似乎看得清楚了,桥左旁的山底形式,又自不同,独立在那边,黄色里泛出青绿来。不过山上没有一株树木,似乎太单调了;山麓下却有无数的竹林和丛薮。 离桥头右端三四丈处,也有一座小山,只有三四丈高,山巅上纵横都有四五丈,方方的有如一个露天的戏台,上面铺着短短的碧草。我们每登上了这山顶,便如到了自由国土一般,将镇日幽闭在胸间的游戏性质,尽情发泄出来。我们毫没有一点害羞,毫没有一点畏惧,我们尽我们底力量唱起歌来,做起戏来,我们大笑,我们高叫,呵!多么活泼,多么快乐!几日来积聚的烦闷完全消尽了。玩得疲乏了,我们便在地上坐下来,卧下来,观看那青空里的白云。白云确有使人欣赏的价值,一团一团地如棉花,一卷一卷地如波涛,连山一般地拥在那儿,野兽一般地站在这边:万千状态,无奇不有。这一幅最神秘最美丽最复杂的画片,只有睁开我们底心灵的眼睛来,才能看出其间的意义和幽妙。 太阳落山了。它底分外红的强光从树梢头喷射出来,将白云染成血色,将青山也染成血色。在这血色中,它渐渐向山后落下,忽而变成一个红球,浮在山腰里,这时它底光已不耀眼了,山也暗澹了,云也暗澹了也,树也暗澹了。这红球原来是太阳底影子。 苍茫暮色里,有几点星火在那边闪动,这是城中电灯放光了,我们不得不匆匆回去。 选自《龙山梦痕》,1926年版,上海开明书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雪夜 石评梅 石评梅(1902~1928),乳名心珠,学名汝璧,山西平定人,现代作家。著有《偶然草》、《涛语》等。 北京城落了这样大这样厚的雪,我也没有兴趣和机缘出去鉴赏,我只在绿屋给受伤倒卧的朋友煮药煎茶。寂静的黄昏,窗外飞舞着雪花,一阵紧似一阵,低垂的帐帷中传出的苦痛呻吟,一声惨似一声!我黑暗中坐在火炉畔,望着药壶的蒸汽而沉思。 如抽乱丝般的脑海里,令我想到关乎许多雪的事,和关乎许多病友的事,绞思着陷入了一种不堪说的情状;推开门我看看雪,又回来揭起帐门看看病友,我真不知心境为什么这样不安定而彷徨?我该诅咒谁呢?是世界还是人类?我望着美丽的雪花,我赞美这世界,然而回头听见病友的呻吟时,我又诅咒这世界。我们都是负着创痛倒了又扎挣,倒了又扎挣,失败中还希冀胜利的战士,这世界虽冷酷无情,然而我们还奢望用我们的热情去温暖,这世界虽残毒狠辣,而我们总祷告用我们的善良心灵去改换。如今,我们在战线上又受了重创,我们微小的力量,只赚来这无限的忧伤!何时是我们重新扎挣的时候,何时是我们战胜凯旋的时候?我只向熊熊的火炉祷祝他给与我们以力量,使这一剂药能医治我病友,霍然使她能驰驱赴敌再扫阴霾! 黄昏去了,夜又来临,这时候瑛弟踏雪来看病友,为了人间的烦恼,令他天真烂漫的面靥上,也重重地罩了愁容,这真是不幸的事。不过我相信一个人的生存,只是和苦痛搏战,这同时也是一件极平淡而庸常无奇的事吧!我又何必替众生来忏悔? 给她吃了药后,我才离开绿屋,离开时我曾想到她这一夜辗转哀泣的呻吟,明天朝霞照临时她惨白的面靥一定又瘦削了不少!爱怜,同情,我真不愿再提到了,罪恶和创痛何尝不是基于这些好听的名词,我不敢诅咒人类,然而我又何能轻信人类;所以我在这种情境中,绝不敢以这些好听的名词来市恩于我的病友;我只求赐她以愚钝,因为愚钝的人,或者是幸福的人,然而天又赋她以伶俐聪慧以自戕残。 出了绿屋我徘徊在静白的十字街头了,这粉装玉琢的街市,是多么幽美清冷值得人鉴赏和赞美!这时候我想到荒凉冷静的陶然亭,伟大庄严的,萧疏辽阔的十刹海,富丽娇小的公园,幽雅闲散的北海,就是这热闹多忙的十字街头,也另有一种雪后的幽韵,镇天被灰尘泥土蔽蒙了的北京,我落魄在这里许多年,四周只有层层黑暗的网罗束缚着,重重罪恶的铁闸紧压着,空气里那样干燥,生活里那样枯涩,心境里那样苦闷,更何必再提到金迷沉醉的大厦外,啼饥号寒的呻吟。然而我终于在这般梦中惊醒,睁眼看见了这样幽美神妙的世界,我只为了一层转瞬即消逝的雪幕而感到欣慰,由欣慰中我又发现了许多年未有的惊叹,纵然是只如火在黑暗中细微的闪烁,然而我也认识了宇宙尚有这一刹那的改换和遮蔽,我希望,我愿一切的人情世事都有这样刹那的发现,改正我这对世界浮薄的评判。 过顺治门桥梁时,一片白雪,隐约中望见如云如雾两行挂着雪花的枯树枝,和平坦洁白的河面。这时已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远远只听见犬吠的声音,和悠远清灵的钟声。沙沙地我足下践踏着在电灯下闪闪银光的白雪直觉到恍非人间世界。城墙上参差的砖缘,披罩着一层一层的白雪,抬头望:又看见城楼上粉饰的雪顶,和挂悬下垂的流苏。底下现出一个深黑的洞,远望见似乎是个不堪设想的一个恐怖之洞门。我立在这寂静的空洞中往返回顾而踟蹰,我真想不到扰攘拥挤的街市上,也有这样沉寂冷静时候。 过了宣武门洞,一片白地上,远远望见万盏灯火,人影蠕动的单牌楼,真美,雪遮掩了一切污浊和丑恶。在这里是十字街头了,朋友们,不少和我一样爱好雪的朋友们,你们在这清白皎洁的雪光下,映出来的影子,践踏下的足踪,是怎么光明和伟大!今夜我投身到这白茫茫的雪镜中,我只照见了自己的渺小和阴暗,身心的四周何尝能如雪的透明纯洁,因为雪才反映出我自己的黑暗和污浊,我认识自己只是一个和罪恶的人类一样的影子,我又那能以轻薄的心理去责备人类,和这本来不清明的世界呢!朋友!我知所忏悔了! 爱恋着雪夜,爱恋着这刹那的雪景,我虽然因夜深不能去陶然亭,十刹海,北海,公园,然而我禁不住自己的意志,我的足踪忽然走向。过西安门饭店的门前时,看见停着的几辆汽车,上边都是白雪,四轮深陷在雪里,黑暗的车箱中有蜷伏着的人影,高耸的洋楼在夜的云霄中扑迎着雪花,一盏盏的半暗的电灯下照出门前零乱的足痕,我忽然想起赖婚中的一幕来,这门前有几分像呢! 走向前,走向前,丁丁当当的电车过去了,我只望着它车轮底的火花微笑!我骄傲,我是冒着雪花走向前去的,我未曾借助于什么而达到我的目的,我只是走向前,走向前。 进了西长安街的大森林,我远远看见天边四周都现着浅红,疏疏的枝上堆着雪花,风过处纷纷地飞落下来,和我的眼泪滴在这地上一样。过这森林时我抱着沉重的怆痛,我虽然能忆起往日和君宇走过时的足踪在哪里,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黄土下已埋葬了两年的君宇,如今连梦都无。 过了三门洞,呵!这伟大庄严的,只有白,只有白,只有白,漫天漫地一片皆白,我一步一步像拜佛的虔诚般走到了白石桥梁下,石狮龙柱之前,我抬头望着红墙碧瓦巍然高耸的,我怪想着往日帝皇的尊严,和这故宫中遗留下的荒凉。踏上了无人践踏的石桥,立在桥上远望灯光明灭的正阳门,我傲然地立了多时,我觉着心境逐渐的冷静沉默,至于无所兴感。这又是我的世界,这如梦似真的艺术化的世界。下了桥我又一直向前去,那新栽的小松上,满缀了如流苏似的雪花,一列一列远望去好像撑着白裙的舞女。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照着,我向前去了几步,似乎到了中山先生铜像基础旁便折回来。灯光雪光照映在我面上,这时我觉心地很洁白纯真,毫无阴翳遮蔽,因为我已不是在这世界上,我脱了一切人间的衣裳,至少我也是初来到这世界上。 我自己不免受人间一切翳蒙,我才爱白雪,而雪真能洗涤我心灵至于如雪冷洁;我还奢望着,奢望人间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类,也能给雪以洗涤的机会,那么,我相信比用血来扑灭反叛的火焰还要有效! 1927年1月14日,雪夜 《语丝》第116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古代人的穿衣打扮 沈从文 沈从文(1902~1988),湖南凤凰人,作家、学者。著有短篇小说集《八骏图》,中篇小说集《边城》,散文集《湘行散记》,学术论著《中国服装史》等。 古代人穿衣服事情,我们过去所知并不多,文献上虽留下许多记载,只因日子太久,引书证书,辗转附会,越来越不易清楚了。幸亏近年考古学家的努力,从地下挖出了大量古文物,可作参考比较,我们才得到新的认识。 由商到西周、春秋、战国,前后约一千年,大致可以分作三个历史阶段看它的演变。较早时期,除特殊人物在特种情形下的衣服式样,我们还不大明确,至于一般统治者和奴隶,衣长齐膝似乎是一种通例。由此得知,汉代石刻作的大禹像和几个历史上名王名臣像,倒还有些古意,非完全出于猜想。因为至少三千年前的商代人,就多是这个样子了。当时人已穿裤子,比后人说的也早过一千年。商代人衣服材料主要是皮革、丝、麻。由于纺织术的进展,丝、麻已占特别重要地位,奴隶主和贵族,平时常穿彩色丝绸衣服,还加上种种织绣花纹,用个宽的花带子束腰。奴隶或平民,则穿本色布衣或粗毛布衣。贵族男子头上已常戴帽子,是平顶筒子式,用丝绸作成,直流行到春秋战国不废。女人有把发上拢成髻,横贯一支骨簪的。也有用骨或玉作成双笄,顶端雕刻个寸来大小鸟形(鸳鸯或凤凰)两两相对,斜插头顶两侧,下垂卷发齐肩,颈项上挂一串杂色闪光玉石珠管串饰。历史上著名的美人妲己当时大致就应这么打扮。女子成年才加笄,所以称“及笄”,表示可以成婚。小孩子已有头顶上梳两个小角儿习惯,较大的可能还是编辫发。平民或奴隶有裹巾子作羊角旋斜盘向上的,有包头以后再平搭折成一方角的,还有其他好些样式,都反映在玉、铜、陶人形俑上。样子多和现在西南居住的苗、瑶族情形差不多(这不是偶然巧合,事实上很多三千年前古代图案花纹还可从西南兄弟民族纺织物上发现)。许多野生植物如槐花、栀子、橡斗已用来做染料,并且还种植了蓝草;能染出各种不同的青蓝色,种茜草和紫草专染红、紫诸色。 历史上称周公制礼,衣分等级和不同用场,就是其中一项看得十分重要的事情。衣服日益宽大,穿的人也日益增多,并且当成一种新的制度看待,等级分明大致是从西周开始。统治者当时除大量占有奴隶外,还向所有平民征税,成丁人口每年必贡布二匹和一定粮食,布匹织得不合规格的不许出卖也不能纳税,聚敛日多,才能穿上宽袍大袖的衣服坐而论道。帝王和大臣,为表示尊贵和威严,祭天礼地和婚丧大事,袍服必更加庄严且照需要分别不同颜色,有些文献还提起过,天子出行也得按时令定方向,穿上不同颜色衣服,备上相当颜色车马,一切都得相互配合。皮毛衣服也按等级穿,不能逾越制度。即或是猎户猎得的珍贵狐、獭、貂鼠,也得全部贡献给统治者,私下不许随便使用或出卖。照周代制度,七十岁以上老百姓,可以穿丝绸和吃肉,但是能照制度得到好处的人事实不会多。至于一般百姓,自然还是只能穿本色麻布或粗毛布衣服,极贫困的就只好穿那种草编的“牛衣”了。 衣到西周以后变动虽大,有些方面却不大。比如作战时武将头上戴的铜盔,从商到战国,就相差不多。甲的品种已加多了些,有犀甲、合甲、练甲,后来还发明了铁甲,最讲究贵重的是犀甲,用犀牛皮做成,上面用彩漆画出种种花纹。因为兼并战争越来越多,兵器也越来越精利,且有新兵器剑和弩机出现,甲不坚实就不抵用,“坚甲利兵”的话就由此而来。矛既十分锋利,盾也非常结实。 照周初制度,当时把全国分划成许许多多大小不等的邦国,每一个地方设一统治者,用三种特殊身份的人去担任:一是王族子弟,如召伯封于燕、周公父子封于鲁;二是有功于国家的大臣,如姜尚封于齐、熊绎封于楚;三是前代王朝子孙。这些人赴任时,除了照例可得许多奴隶,还可得一些美丽的玉器,一份精美讲究的青铜祭器和日用饮食器,以及一些专作压迫人民工具的青铜兵器,用壮观瞻的车马旗帜,另外就是那份代表阶级身份的华美文绣丝绸衣服。虽然事隔两千多年,好些东西近年都被挖出来了,有的还保存得十分完整。丝绸衣服容易腐朽,因之这方面知识也不够全面。但是由于稍晚一些已流行用陶、木作俑代替生人殉葬,又在其他材料中还保存不少形象资料,加以综合分析,比较真实情形,就慢慢地逐渐明白了。 衣服发展和社会制度有密切联系,也反映了生产发展,衣服日益讲究,数量又加多,是和社会生产发展相适应的。比如商代能穿丝绸衣服的,究竟还是少数,到西周情形便不同了,成王及周公个人,不一定比纣王穿着更奢侈,但是各地大小邦国封君,穿衣打扮却都有了种种不同排场。地方条件较好的,无疑更容易把衣服、帷帐、茵褥,做得格外华丽精美。到春秋战国时,政权下移,周王室已等于虚设,且穿得无以复加。然后五霸七雄,各自发展生产,冶铜铁,修水利,平时重商品流通,战时兼并弱小,掠夺财富,对大量技术工人的掠夺占有,更促进了工艺技巧的提高,他们彼此在各方面技术的竞争,反映到上层阶级的起居服用上,也格外显明。 服装最讲究的时代是春秋战国。不仅统治者本人常常一身华服,即从臣客卿也是穿珠履,腰佩金玉,出入高车驷马。因为儒家说玉有七种品德,都是做人不可少的,于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说法,影响到社会各方面,贵族不论男女,经常必佩带上几件美丽雕玉,剑是当时的新兵器,贵族为表示武勇,兼用自卫,又必佩带一把镶金嵌玉的玉具剑。当时还流行使用带钩,于是又用各种不同贵重材料,作成各种不同样子,有的用铁镶金嵌玉,有的用银镶玉嵌五彩玻璃珠,彼此争巧,日新月异。即或是打仗用兵器,新出现的剑和发展中的戈予,上面也多用细金银丝镶嵌成各种精美花纹和鸟兽形文字,盾牌也画上五彩云龙风,并镶金镂银,男子头上戴的冠,更是件引人注目的东西,精细的用轻纱薄如蝉翼,华美的用金玉,有的还高高的如一个灯台。爱国诗人屈原的文章就提起过这种奇服和高冠。鞋子用小鹿皮、丝绸或细草编成,底子有硬有软,贵重的还镶珠嵌玉在上面。 冬天穿皮衣极重白狐裘,又轻又暖,价重千金。女子中还有用白狐皮镶在袖口衣缘作出锋,显得十分美观。 社会风气且常随有权力人物爱好转移,如齐桓公好紫衣,国人有时就全身紫衣。楚王爱细腰,许多宫女因此饿死,其他邦国也彼此效法,女子腰部多扎得细细的。女人头上装扮花样更多变化。楚国流行梳辫子,多在中部作两个环,再把余发下垂。髻子也有好些种,有梳成喜鹊尾式,有作元宝式的。女人也戴帽子,和椭圆杯子差不多。有的又垂发在耳旁,卷成如蝎子尾式。女孩子多梳双小辫,穿齐膝短衣,下缘作成裥褶。成年妇女已多戴金银戒指,并脸颊旁点一簇三角形胭脂。照古文献记载,原都是周代宫廷一种制度,金银环表示有无怀孕,胭脂记载月经日期,可一望而知,大致到了战国已成一般装饰,本来作用就慢慢失去了。 衣服的材料越来越精细,名目也因之繁多,河南襄邑出的花锦、山东齐鲁出的冰纨、文绣、绮、缟等更是风行全国,有极好市场;和普通绢帛比价,已超过二十多倍。南方吴越出的细麻布,北方燕国生产的毡裘毛布,西域胡族作的细毛花异常精美,价值格高。楚国并且可能有了印花绸子生产,但最讲究的衣被材料,仍还是华美刺绣和织锦。 衣服有许多不同式样,有的虽大袖宽袍,还不至于过分拖沓。若干地区还流行水袖长衣,仍旧还有下缘,长才齐膝,头戴平顶帽子,腰系丝带和商代人相差不多情形。 最通常的衣服是在楚墓中发现的三种式样,其中一种用缠绕方式穿上,再缚根宽宽腰带,式样较古。衣边多较宽,且用锦类作缘和记载上说的“锦为缘”相合,大致因此才不致于使过薄的衣料妨碍行动。这种式样,汉代人还有应用。又一种袖大及膝,超过比例,穿起来显得格外庄严的,可能属于特定礼服类。奏乐人有戴风兜帽的,舞人已穿着长及数尺的袖了。打猎人衣裤多扎得紧紧的,才便于在丛林草泽中活动。中原区山西河南所得细刻花纹铜器上又常发现一种戴鸱角鹊尾冠着小袖长裙衣、下裳作成斜下襞折式样的。河南洛阳还出土过一个玉佩,上面精雕二舞女袖子长长的,腰身扎得极细,发下垂齐肩,略略上卷,大致是当时的燕赵佳人典型式样。山西出土的陶范上则有穿齐膝花衣戴平顶帽,腰间系一丝绦,打个连环扣,带头还缀两个小绒球的,男女都穿。河南也发现这种装束大同小异的人形,且一般说是受“胡服”影响,事实上还值得进一步研究。历史上常说起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对赵国当时军事组织和后来人生活的影响都极大。主要影响还是“骑射”。轻骑锐进和短兵相接,才变更了传统用战车为主力的作战方法。至于“胡服”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过去难说清楚。一说貂服即胡服,这不像是多数人能穿的,试从同时或稍后有关材料看,衣服主要特征,原来也是齐膝长短,却是古已有之。大致由于周代几百年来社会习惯,上层分子,已把穿长衣当成制度,只有奴隶或其他劳动人民才穿短衣,为便于实用,赵王创始改变衣服齐膝而止和骑射联系,史官一书,便成一件大事了。胡服当然还有些其他特征,腰间皮带用个钩子固定,头上多一顶尖尖的皮或毡帽子,因为和个馄饨一样,后来人叫做“浑脱帽”,不仅汉代胡人戴它,直到唐代的西域诸胡族也还欢喜戴它。中国妇女唐初喜着胡装,因此,这种帽子还以种种不同装饰而出现于初唐到开元天宝间,相传张萱画的武则天像,就戴上那么一个帽子,晚唐蕃镇时代,裴度被刺也因戴上这种毡帽幸而不死。汉代石刻也发现这种帽形,近年我们还在西北挖出几顶汉代实物,证明确是胡服特点之一。 衣装有个进一步新的变化,新的统一规格,是由秦汉起始。从几点大处说来,王公贵族因为多取法刘邦平素所喜爱的一种把前梁高高耸起向后如一斜桥的冠式,于是成了标准官帽三梁、五梁作为等级区分。此外不论男女,有官爵的腰带旁必须悬挂一条丈多长褶成两叠彩色不同的组绶。女子颊旁那簇三角形胭脂已不再发现,梳辫子的也有改成一环的。许多方面都已成定型。照文献说因为限制商人,作经纪的穿鞋还必需左右不同色。可是一方面有种种规章制度,对商人、奴婢限制特别大,另一方面却由于生产发展影响,过不到四十年,商人抬头,不仅打破了一切限制,穿戴得和王公差不多,即其奴婢也穿起锦绣来了。情形自然显得较为复杂,说它时就不易从简单概括得到比较明确的印象了。惟复杂中,还有些规律为我们掌握住了的,即汉代高级锦绣花纹,主要不过十来种。主题图案,不外从两个方面得来,一是神仙思想的反映,二是现实享乐行为的反映,因此总不外山云缭绕中奇禽异兽的奔驰,上织文字“登高明望四海”的,大致和秦始皇汉武帝登泰山封禅必有较多联系,“长乐明光”则代表宫殿名称,这些材料多发现西北,新疆、甘肃和东北、蒙古及朝鲜,并由此得知,当时长安织室或齐地三服官年费巨万数额大量生产供赏赐臣下,并大量外输的高级丝绸,多是这种样子。 这些都是过去千年读书人不容易明白的,由于近年大量实物和比较材料的不断出土,试用真实文物和文献相互结合加以综合分析,逐渐才明白的,更新的发现无疑将进一步充实丰富我们这方面的知识,并改正部分推想的错误。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一片阳光 林徽因 林徽因(1903~1955),福建闽侯人,现代女作家和建筑学家。著有诗歌、散文、小说多种。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来。将午未午时候的阳光,澄黄的一片,由窗棂横浸到室内,晶莹地四处射。我有点发怔,习惯地在沉寂中惊讶我的周围。我望着太阳那湛明的体质,像要辨别它那交织绚烂的色泽,追逐它那不着痕迹的流动。看它洁净地映到书桌上时,我感到桌面上平铺着一种恬静,一种精神上的豪兴,情趣上的闲逸,即或所谓“窗明几净”,那里默守着神秘的期待,漾开诗的气氛。那种静,在静里似可听到那一处琤琮的泉流,和着仿佛是断续的琴声,低诉着一个幽独者自娱的音调。看到这同一片阳光射到地上时,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动,暗香吹拂左右,人随着晌午的光霭花气在变幻,那种动,柔谐婉转有如无声音乐,令人悠然轻快,不自觉地脱落伤愁。至多,在舒扬理智的客观里使我偶一回头,看看过去幼年记忆步履所留的残迹,有点儿惋惜时间;微微怪时间不能保存情绪,保存那一切情绪所曾流连的境界。 倚在软椅上不但奢侈,也许更是一种过失,有闲的过失。但东坡的辩护:“懒者常似静,静岂懒者徒”,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静”,则方才情绪所兜的小小圈子便无条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却实在不能不感到这种亲密的损失的可哀。 就说它是情绪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无不可,不过走走未始不是更好。归根说,我们活在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万物之灵的人的活动所产生的种种,所谓人类文化?这人类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么?我们怀疑或许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机体的感觉,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发出的一串行为,所聚敛的一点智慧,——那么一点点人之所以为人的表现。宇宙万物客观的本无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兽才开始有了秀丽,有了气质,有了灵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说。没有人的感觉,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没有自然的美,质或神方面更无所谓人的智慧,人的创造,人的一切生活艺术的表现!这样说来,谁该鄙弃自己感觉上的小小旅行?为壮壮自己胆子,我们更该相信惟其人类有这类情绪的驰骋,实际的世间才赓续着产生我们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萃。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圆润口调说:我们既然无疑的珍惜文化,即尊重盘古到今种种的艺术——无论是抽象的思想的艺术,或是具体的驾驭天然材料另创的非天然形象,——则对于艺术所由来的渊源,那点点人的感觉,人的情感智慧(通称人的情绪),又当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绪的驰骋,显然不是诗或画或任何其他艺术建造的完成。这驰骋此刻虽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时间,却并不在空间里占任何一个小小位置!这个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此刻它仅是一种无踪迹的流动,并无栖身的形体,它或含有各种或可捉摸的质素,但是好奇地探讨这个质素而具体要表现它的差事,无论其有无意义,除却本人外,别人是无能为力的。我此刻为着一片清婉可喜的阳光,分明自己在对内心交流变化的各种联想发生一种兴趣的注意,换句话说,这好奇与兴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动。一种力量又迫着我来把握住这个活动,而设法表现它,这不易抑制的冲动,或即所谓艺术冲动也未可知!只记得冷静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会有“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的情绪上一片紊乱!玲珑煦暖的阳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减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绪分划为有闲与实际的两种,而权其轻重,然后再决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绪上的一片紊乱。 情绪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开头并为着这片春初晌午的阳光,现在也还是为着它。房间内有两种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绪紧张如同花开,趁着感觉的微风,深浅零乱于冷智的枝叶中间。一种是烛光,高高的台座,长垂的烛泪,熊熊红焰当帘幕四下时各处光影掩映。那种闪烁明艳,雅有古意,明明是画中景象,却含有更多诗的成分。另一种便是这初春晌午的阳光,到时候有意无意的大片子洒落满室,那些窗棂栏板几案笔砚浴在光霭中,一时全成了静物图案;再有红蕊细枝点缀几处,室内更是轻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触到一种灵性。 这种说法怕有点会发生误会,我并不说这片阳光射入室内,需要笔砚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衬才能动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内顶寻常的一些供设,只要一片阳光这样又幽娴又洒脱地落在上面,一切都会带上另一种动人的气息。 这里要说到我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那年我六岁,记得是刚刚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寻常水痘,不过我家乡的话叫它做水珠。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那个感觉至今还印在脑子里。也为这个缘故,我还记得病中奢侈的愉悦心境。虽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样,那次我仍然是孤独的被囚禁在一间房屋里休养的。那是我们老宅子里最后的一进房子;白粉墙围着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间,当中夹着一个开敞的厅堂。我病在东头娘的卧室里。西头是婶婶的住房。娘同婶永远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们女人们的职务的,于是我常是这三间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间屋子里病着,那经验是难堪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在日中毫无睡意的时候。起初,我仅集注我的听觉在各种似脚步,又不似脚步的上面。猜想着,等候着,希望着人来。间或听听隔墙各种琐碎的声音,由墙基底下传达出来又消敛了去。过一会,我就不耐烦了——不记得是怎样的,我就蹑着鞋,捱着木床走到房门边。房门向着厅堂斜斜地开着一扇,我便扶着门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时大概刚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一张刚开过饭的八仙桌,异常寂寞地立在当中。桌下一片由厅口处射进来的阳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个绝对悄寂的周围伴着这一片无声的金色的晶莹,不知为什么,忽使我六岁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极不平常的振荡。 那里并没有几案花香,美术的布置,只是一张极寻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上面在不多时间以前,是刚陈列过咸鱼、酱菜一类极寻常俭朴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却呆了。或许两只眼睛倒张大一点,四处地望,似乎在寻觅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那片阳光美得那样动人?我记得我爬到房内窗前的桌子上坐着,有意无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墙疏影同室内那片金色和煦绝然不同趣味。顺便我翻开手边娘梳妆用的旧式镜箱,又上下摇动那小排状抽屉,同那刻成花篮形的小铜坠子,不时听雀跃过枝清脆的鸟语。心里却仍为那片阳光隐着一片模糊的疑问。 时间经过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这样一泄阳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议流动的而又恬静的瑰宝,我才明白我那问题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事实上仅是如此:一张孤独的桌,一角寂寞的厅堂。一只灵巧的镜箱,或窗外断续的鸟语,和水珠——那美丽小孩子的病名——便凑巧永远同初春静沉的阳光整整复斜斜地成了我回忆中极自然的联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荔枝 钟敬文 钟敬文(1903~2002),广东海丰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荔枝小品》、《西湖漫话》、《湖上散记》等。 轻红酽白, 雅称佳人纤手擘。 ——东坡词 这实在使我时常想起来,有点懊恨,为什么不生在那周汉故都的秦豫之乡,又不生在那风物妩媚的江南之地,却偏偏生长在这文化落后蛮僚旧邦的岭南呢?虽说在这庾岭之阳,南海之滨,也尽有南越南汉未荒的霸迹,白云西湖挺秀的河山,足以供我们低徊游眺,少摅爱美好古之怀,但翘首北望,毕竟不免于爽然自失啊! 然而,生息在这样边徼的地方,略略可以叫我们感到满意的,却不能不数及饮食之事了。我用不着把岭南一切乡土风味,一一地加以陈述,但略举叙一二有趣故事以当例示便得了。 昔者苏东坡被贬南来,食蚝,觉其味美,戒语他的儿子北归时休要告诉人家,恐怕他们因此求谪岭南。这是一则谁都知道的佳话:我再来另举一个大家不太晓得的民间传说吧。 俗传宋末,帝给元番追赶南下。一晚,行到我们海丰南山岭,腹甚饿,野人以饭菜——油尖米饭和粗鳞针——进之。帝食次,觉风味大佳,因叹道: 玉饭送金汤, 何必作君王? 好了,不抄了,别使馋嘴的朋友听得垂涎吧。 在凡百水果都很繁盛的岭南之区,最使我爱吃的一件,该无过于荔枝了。谈到荔枝,我们总要想起唐宋两位艺术家的故事吧。这两人,一是李三郎的妃子杨玉环,她生长于西蜀,酷嗜我们故乡的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确是当年事情逼真的写照啊。后来妃子死去,三郎一回见到进贡的荔枝,想起他从前的爱侣,还禁不住为她凄然饮泣;一是东坡,他是个著名饕餮的学士。他贬到我们岭南来,竟像是天爷爷特赐他一场饱吃的好机会一样。在许多食品中,他尤特别喜欢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这不是此老馋态自行证实的绝好“招供”吗? 你们有不曾见荔枝的朋友吗?我想总该不会有吧。因为至少你们是可以从罐头的食物里见到的,虽然在那里的已经少变了形态,而且仅仅是它的肉身。若你们万一有不曾见过它来的,那么,你们要从文字里求满足时,最好是去看白居易那篇简短的《图序》。因为他写的虽不必十分相象,但总算得其近似了。(听说宋朝的蔡襄,做过一部《荔枝谱》不知内容说的怎样。我即没有见过,也就不便多说了。) 荔枝的为物,我们不必待啖喝了它的雪白的嫩肉和香醇的甘浆而后,才知道它是果中的佳品,便是起初看了它的外形,已经够知道它是很“艺术的”了。柿红的果皮上,印着龟甲似的花纹,这不是很美观么?它种果皮,或过粗糙,或伤平滑,或色泽不佳。方之于它,真像有上下床之别!记得前人把龙眼叫做“荔枝奴”。这若然只限于生熟的时期前后来论,我也可以不必多说;若含有两者性质上比拟的意思,那么,我就不能首肯了。因为像那样土劣的龙眼子,——只有苍蝇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做他的奴婢也有点不配啊!这么一来,也许有人要说我把荔枝看得太名贵了,但我想若平日赏识过它的,至少也该不说我在这儿撒谎吧? 我们这里荔枝上市的时候,大约正是在大地如火炉般热烘着的五六月。这时,杨梅,李子等,已经渐渐过去,黄皮子、山梨等,又多俗而寡味,荔枝总算是一种当行出色的水果了。我们当日影已斜的午后,或银月初上的黄昏,独自的或多人的,坐在那清风徐来,绿阴如盖的树下,吃着这一颗颗晶丸般的荔枝,比起古人“浮瓜沉李”的故事,不知谁要风韵得多?犹记得数年前曾以荔枝一筐,馈送某儿郎,简上附以诗云:“眼前三百堪销夏,纤指无劳雪藕丝。”实在的,这种风味即比之杜甫所盛称的“公子调冰人,佳人雪藕丝”,也何须多让呢? 吾粤有著名的荔枝湾,其地荔枝夹岸,白莲满塘。相传是南汉时候的昌华旧苑。每当夏季,荔枝繁结,避暑游人,云簇于此。我数年前客广州,正值岁暮天寒,不是它轻红高挂,招徕游客的时候,所以无缘打桨一至其地,畅尝所谓仙城风味。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可惜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徒步旅行者 朱湘 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人,诗人。著有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永言集》,散文集《中书集》等。 往常看见报纸上登载着某人某人徒步旅行的新闻,我总在心上泛起一种辽远的感觉,觉得这些徒步旅行者是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浪漫的世界;他们与我,一个刻板式的家居者,是完全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我思忖着,每人与生俱来的都带有一点冒险性,即使他是中国人,一个最缺乏冒险性的民族……希腊人不也是一个习于家居,不愿轻易的离开乡土的民族么?然而几千年来的文学中,那个最浪漫的冒险故事,《奥德赛》它正是希腊民族的产品。这一点冒险性既是内在的;它必然就要去自寻外发的途径,大规模的或是小规模的,顾及实益的或是超乎实益的。林德白的横渡大西洋飞航,孛尔得的南极探险,这些都是大规模的,因之也不得不是顾及实益的,——虽然不一定是顾虑到个人的实益,——唯有小规模的徒步旅行,它是超乎实益的,它并不曾存着一种目的,任是扩大国家的版图,或是准备将来军事上的需要,或是采集科学上的文献;徒步旅行如其有目的,我们最多也不过能说它是一种虚荣心的满足,这也是人情,不能加以非议——那一张沿途上行政人物的签名单也算不了什么宝贝,我们这些安逸的家居者倒不必去眼红,尽管由它去落在徒步旅行者的手中,作一个纪念品好了。这一种的虚荣心倒远强似那种两个人骂街,都要占最后一句话的上风的虚荣心。所以,就一方面说来,徒步旅行也能算得是艺术的。 史蒂文生作过一篇《徒步旅行》,说得津津有味;往常我读它,也只是用了文学的眼光,就好像读他的《骑驴旅行》那样。一直到后来,在文学传记中知道了史氏自己是曾经尝过徒步旅行的苦楚的,是曾经在美国西部——这地方离开苏格兰,他的故乡,是多么远!——步行了多时,终于倒在地上,累的还是饿的呢,我记不清楚了,幸亏有人走过,将他救了转来的,到了这时候我回想起来他的那篇《徒步旅行》,那篇文笔如彼轻灵的小品文,我便十分亲切的感觉到,好的文学确是痛苦的结晶品;我又肃敬的感觉到,史氏身受到人生的痛苦而不容许这种丑恶的痛苦侵入他的文字之中,实在不愧为一个伟大的客观的艺术家,那“为艺术而艺术”的一句话,史氏确是可以当之而无愧。 史氏又有一篇短篇小说,“providence and the guitar,”里面描写一个富有波希米亚性的歌者的浪游,那篇短篇小说的性质又与上引的《徒步旅行》不同,那是《吉诃德先生》的一幅缩影,与孟代(catulle mendes)的je m’en vais par les chemins,li-re-lin一首歌词的境地倒是类似。孟氏的这首歌词说一个诗人浪游于原野之上,布袋里有一块白面包,口袋里有三个铜钱,——心坎里有他的爱友,——等到白面包与铜钱都被手给捞去了的时候,他邀请这个手把他的口袋也一齐捞去,因为他在心坎里依然存得有他的爱友。这是中古时代行吟诗人troubadour的派头;没有中古时代,便容不了这些行吟诗人,连危用(villon)都嫌生迟了时代,何况孟氏。这个,我们只能认它作孟氏的取其快意的寄寓之词罢了。 就那个由浪游者改行作了诗人的岱维士(wh.davies)说来,徒步旅行实在是他的拿手——虽说能以偷车的时候,他也乐得偷车。据他的《自传》所说,徒步旅行有两种苦处,狗与雨。他的《自传》那篇诚实的毫不浮夸的记载,只是很简单的一笔便将狗这一层苦处带过去了;不知道他是怕狗的呢,还是他作过对不住狗这一族的事,——至少,我们可以想像得出,狗的多事未尝不是为了主人,这个,就一个同情心最开阔的诗人说来,岱氏是应当已经宽恕了的;不过,在当时,肚里空着,身上冻着,腿上酸着,羞辱在他的心上,脸上,再还要加上那一阵吠声,紧追在背后提醒着他,如今是处在怎样的一种景况之内,这个,便无论一个人的容量有多么大,岱氏想必也是不能不介然于怀的。关于雨这一层苦处,岱氏说得很详尽;这个雨并非“润物细无声”的那种毛毛雨,(其实说来,并不一定要它有声,只要它润了一天一夜,徒步旅行者便要在身上,心上沉重许多斤了。)这个雨也并非“花落知多少”的那种隔岸观火的家居者的闲情逸致的雨,它不是一幅画中的风景,它是一种宇宙中的实体,濡湿的,寒冷的,泥泞的。那连三接四的梅雨,就家居者看来,都是十分烦闷,惹厌,有耽误他们的许多事务,败兴他们的各种娱乐;何况是在没遮拦的荒野中,那雨向你的身上,向你的没有穿着雨衣的身上洒来,浸入,路旁虽说有漾出火光的房屋,但是那两扇门向了你紧闭着,好像一张方口哑笑的向了你在张大,深刻化你的孤单,寒冷的感觉,这时候的雨是怎么一种滋味,你总也可以想像得出罢:不然,你可以去读岱氏的《自传》,去咀嚼杜甫的“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长夜沾湿何由彻!”那三句诗;再不然,你可以牺牲了安逸的家居,去作一个毫无准备的徒步旅行者。 杜甫也是一个迫于无奈的徒步旅行者;只要看他的“芒鞋见天子,脱袖露两肘”这寥寥十个字,我们便可以想像得出,他是步行了多少的时日,在途中与多少的困苦摩肩而过,以致两只衣袖都烂脱了,我们更可以想像开去,他穿着一双草鞋,多半是破的,去朝见皇帝于宫廷之上,在许多衣冠整肃的官吏当中,那是,就他自己说来,够多么可惨的一种境况:那是,就俗人说来,多么叫人齿冷的一种境况……至所谓“相见惊老丑”他还只曾说到他的“所亲”呢。 我记得有一次坐火车经过黄河铁桥,正在一座一座的数计着铁栏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年的徒步旅行者站在桥的边沿,穿着破旧的还没有脱袖的短袄,背着一把雨伞,伞柄上吊着一个包袱;我当时心上所泛起的只是一种辽远的感觉,以及一种自己增加了坐火车的舒适的感觉……人类的囿于自我的根性呀!像我这样一个从事于文学的人尚且如此,旁人还能加以责备么?现在我所惟一引以自慰的,便是我还不曾堕落到那种嘲笑他们那般徒步旅行者的田地;杜甫的诗的沉痛,我当时虽是不能体味到,至少,我还没有嘲笑,我还没有自绝于这种体味。淡漠还算得是人之常情;敌视便是鄙俗了。 西方的徒步旅行者,我是说的那种迫于无奈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种行头,虽说吉卜西的描写与他们的插图我是看见过的,大概就是那般在街上卖毯子的俄国人的装束,就那般瑟缩在轮船的甲板上的外国人的装束想像开去,我们也可以捉摸到一二了……这许多漂泊的异乡人内,不知道也有多少《哀王孙》的诗料呢。 这卖毯子的人教我联想到危用,那个被驱出巴黎的徒步旅行者。他因为与同党窃售教堂中的物件,下了监牢,在牢里作成了那篇传诵到今的《吊死曲》,他是准备着上绞台的了;遇到皇帝登位,怜惜他的诗才,将他大赦,流徙出京城,这个“巴黎大学”的硕士,驰名于全巴黎的诗人便卢梭式的维持着生活,向南方步行而去,在奥类昂公爵(charlesd’orl’eans也是一个驰名的诗人)的堡邸中,他逗留了一时,与公爵以及公爵的侍臣唱和了一篇限题为“在泉水的边沿我渴得要死”的ballade(巴俚曲),——大概也借了几个钱;——接着,他又开始了他的浪游,一直到保兜地方,他才停歇了下来,因为又犯了事,被逼得停歇在一个地窖里。这又是教堂中人干的事;那个定罪名的主教治得他真厉害,不给他水喝,——忘记了耶稣曾经感化过一个妓女,——只给他面包吃,还不是新鲜的,他睡去了的时候,还要让地窖里的老鼠来分食这已经是少量的陈面包。徒步旅行者的生活到了这种田地,也算得无以复加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烟卷 朱湘 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人,诗人。著有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永言集》,散文集《中书集》等。 我吸烟是近四年来的事——从前我所进的学校里,是禁止烟酒的,——不过我同烟卷发生关系,却是已经二十年了。那是说的烟卷盒中的画片,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便开始收集了。我到如今还记得我当时对于那些画片的搜罗是多么热情,正如我当时对于收集各色的手工纸,各国的邮票那样,有的是由家里的烟卷盒中取来的,恨不得大人一天能抽十盒烟才好;还有的是用制钱——当时还用制钱,——去,跑去,杂货铺里买来的。儿童时代也自有儿童时代的欢喜与失望:单就搜集画片这一项来说,我还记得当时如其有一天那烟盒中的画片要是与从前的重复了,并不是一张新的,至少有半天,我的情感是要梗滞着,不舒服,徒然的在心中希冀着改变那既成的事实。收集全了一套画片的时候,心里又是多么欢喜!那便是一个成人与他所恋爱的女子结了婚,一个在政界上钻营的人一旦得了肥缺,当时所体验到的鼓舞,也不能在程度上超越过去。 便是烟卷盒中的画片这一种小件的东西,就中都能以窥得出社会上风气的转移。如今的画片,千篇一律的,是印着时装的女子,或是侠义小说中的情节;这一种的风气,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肉欲小说与新侠义小说的风行,再在另一方面表现出来,便是跳舞馆像雨后春笋一般的竖立起来,未成年的幼者弃家弃业的去求侠客的纪载不断的出现于报纸之上。在二十年前,也未尝没有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性,那原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一种强有力的引诱;在十年以前,我自己还拿十岁时候所收集的西洋美女的照相画片之内的一张剪出来,插在钱夹里。——也未尝没有《水浒》上一百零八人的画片,——《水浒》,它本来是一部文学的价值既高,深入民心的程度又深的书籍,可以算是古代的白话文学中惟一的能以将男性充分的发挥出来的长篇小说,(我当时的失望啊,为了再也搜罗不到玉麒麟卢俊义这张画片的缘故!)——不过在二十年前,也同时有军舰的照相画片,英国的各时代的名舰的画片,海陆军官的照相画片,世界上各地方的出产物的画片,……这二十年以来,外国对于我国的态度无可异议的是变了,期待改变成了藐视,理想上的希望改变了实际上的取利;由画片这一小项来看,都可以明显的看见了。 当时我所收集的各种画片之内,有一种是我所最喜欢的,并不是为的它印刷精美,也不是为的它搜罗繁难。它是在每张之上画出来一句成语或一联的意义,而那些的绘画,或许是不自觉的,多少含有一些滑稽的意味。“若要工夫深,钝铁磨成针”,“爬得高,跌得重”,以及许多同类的成语,都寓庄于谐的在绘画中实体的演现了出来,映入了一个上“修身”课,读古文的高小学生的视觉……当时还没有《儿童世界》、《小朋友》,这一种的画片便成为我的童年时代的《儿童世界》、《小朋友》了。 画片,这不过是烟卷盒中的附属品,为了吸烟卷的家庭中那般儿童而预备的,在中国这个教育,尤其是儿童教育落伍的国家,一切含有教育意义的事物,当然都是应该欢迎、提倡的。——不过就一般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说来,画片可以说是视而不见的;所以在出售于外国的高低各种,出售于中国的一些烟盒、烟罐之内,画片这一项节目是蠲除去了。 烟卷的气味我是从小就闻惯了,嗅它的时候,我自然也是感觉到有一种香味,——还有些时候,我撮拢了双掌,将烟气向嗅官招了来闻;至于吸烟,少年时代的我也未尝没有尝试过,但是并没有尝出了什么好处来,像吃甜味的糖,咸味的菜那样,所以便弃置了不去继续,——并且在心里坚信着,大人的说话是不错的,他们不是说了,烟卷虽是嗅着烟气算香,吸起来都是没有什么甜头,并且晕脑的么? 我正式的第一次抽烟卷,是在二十六岁左右,在美国西部等船回国的时候;我正式的第一次所抽的烟卷,是美国国内最通行的一种烟卷,“幸中”(lucky strike)。因为我在报纸、杂志之上常时看到这种烟卷的触目的广告,而我对于烟卷又完全是一个外行,当时为了等船期内的无聊,感觉到抽烟卷也算得一条便利的出路,于是我的“幸中”便落在这一种烟卷的身上。 船过日本的时候,也抽过日本的国产烟卷,小号的,用了日本的国产火柴,小匣的。 回国以后,服务于一个古旧狭窄的省会之内;那时正是“美丽牌”初兴的时候,我因为它含有一点甜味,或许烟叶是用甘草焙过的,我便抽它。也曾经断过烟,不过数日之后,发现口的内部的软骨肉上起了一些水泡,大概是因为初由水料清洁的外国回来,漱口时用不惯霉菌充斥着的江水、井水的缘故,于是烟卷又照旧的吸了起来,数日之后,那些口内的水泡居然无形中消灭了;从此以后,抽烟卷便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了。医学所说的烟卷有毒的这一类话,报纸上所登载的某医士主张烟卷有益于人体以及某人用烟卷支持了多日的生存的那一类消息,我同样的不介介于怀……大家都抽烟卷,我为什么不?如其他是有毒的,那么茶叶也是有毒的,而茶叶在中国原是一种民需,又是一种骚人墨客的清赏品,并且由中国销行到了全世界,——好像菸草由热带流传遍了全世界那样。有人说,古代的饮料,中国幸亏有茶,西方幸亏有啤酒,不然,都来喝冷水,恐怕人种早已绝迹于地面了,这或许是一种快意之言,不过,事物都是有正面与反面的。烟、酒,据医学而言,都是有毒的,但是鸦片与白兰地,医士也拿了来治病。一种物件我们不能说是有毒或无毒,只能说,适当,不适当的程度,在施用的时候。 抽烟卷正式的成为我的一种习惯以后,我便由一天几支加到了一天几十支,并且,驱于好奇心,迫于环境,各种的烟卷我都抽到了,江苏菜一般的“佛及尼”与四川菜一般的“埃及”。舶来品与国货,小号与“grandeur”,“navycut”与“straightcut”,橡皮头与非橡皮头,带纸嘴的与不带纸嘴的,“大炮台”与“大英牌”纸包与“听”与方铁盒。我并非一个为吸烟而吸烟的人,——这一点自认,当然是我所自觉惭愧的,——我之所以吸烟,完全是开端于无聊,继续于习惯,好像我之所以生存那样。买烟卷的时候,我并不限定于那一种;只是买得了不辣咽喉的烟卷的时候,我决不买辣咽喉的烟卷,这个如其算是我对于烟卷之选择上的一种限定,也未尝不可。吸烟上的我的立场,正像我在幼年搜罗画片,采集邮票时的立场,又像一班人狎妓时的立场;道地的一句话,它便是一般人在生活的享受上的立场。 我咀嚼生活,并不曾咀嚼出多少的滋味来,那么,我之不知烟味而作了一个吸烟的人,也多少可以自宽自解了,我只知道,优好的烟卷浓而不辣,恶劣的烟卷辣而不浓;至于普通的烟卷,则是相近而相忘的,除非到了那一时没得抽或是那抽得太多了的时候。 橡皮头自然是方便的,不过我个人总嫌它是一种滑头,不能叼在唇皮之上,增加一种切肤的亲密的快感,即使有时要被那烟卷上的稻纸带下了一块唇皮,流出了少量的血来,个人的,我终究觉得那偶尔的牺牲还是值得的,我终究觉得“非橡皮头”还是比橡皮头好。 烟嘴这个问题,好像个人的生活这个问题,中国的出路这个问题一样,我也曾经慎重的考虑过。烟嘴与橡皮头,它们的创作是基于同一的理由。不过烟嘴在用了几天以后,气管中便会发生一种交通不便的现象,在这种的关头上,烟油与烟气便并立于交战的地位,终于烟油越裹越多,烟气越来越少,烟嘴便失去烟嘴的功效了。原来是图求清洁的,如今反而不洁了;吸烟原来是要吸入烟气到口中,喉内的,如今是双唇与双颊用了许大的力量,也不能吸到若干的烟气,一任那火神将烟卷无补于实际的燃烧成了白灰,黑灰。肃清烟嘴中的积滞,那是一种不讨欢喜的工作;虽说吸烟是为了有的是闲工夫,却很少有人愿意将他的闲工夫用在扫清烟嘴中的烟油的这种工作之上。我宁可去直接的吸一支畅快的烟,取得我所想要取得的满足,即使熏黄了食指与中指的指尖。 有时候,道学气一发作,我也曾经发过狠来戒烟,但是,早晨醒来的时候,喉咙里总免不了要发痒,吐痰……我又发一个狠,忍住;到了吃完午饭以后,这时候是一饱解百忧,对于百事都是怀抱着一种一任其所之,于我并无妨害的态度,于是便记忆了起来,自己发狠来戒吸的这桩事件,于是便拍着肚皮的自笑起来,戒烟不戒烟,这也算不了怎么一回大事,肚子饱了,不必去考虑罢……啊,那一夜半天以后的第一口深吸!这或者便是道学气的好处,消极的。 还有时候,当然是手头十分窘急的时候,“省俭”这个布衣的,面貌清癯的神道教我不要抽烟,他又说,这一层如其是办不到,至少是要限定每天吸用的支数。于是我便用了一只空罐装好今天所要吸的支数;这样实行了几天,或是一天,又发生了一种阻折,大半是作诗,使得我悖叛了神旨,在晚间的空罐内五支五支的再加进去烟卷。我,以及一般人,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宁可将享受在一次之内疯狂的去吞咽了,在事后去受苦,自责,决不肯,决不能算术的将它分配开来,长久的去受用! 烟卷,我说过了,我是与它相近而相忘的;倒是与烟卷有连带关系的项目,有些我是觉得津津有味,常时来取出它们于“回忆”的池水,拿来仔细品尝的。这或许是幼时好搜罗画片的那种童性的遗留罢。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事物的本身原来是没有什么滋味,它们的滋味全在附带的枝节之上罢。 烟罐的装潢,据我个人的嗜好而言,是“加利克”最好。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有些好“发思古之幽情”的文人,所以那种以一个蜚声于英国古代的伶人作牌号的烟卷,烟罐上印有他的像,又引有一个英国古代的文人赞美烟草的话,最博得我的欢心。正如一朵花,由美人的手中递与了我们,拿着它的时候,我们在花的美丽上又增加了美丽的联想。 广告,烟卷业在这上面所耗去的金钱真正不少。实际的说来,将这笔巨大的广告费转用在烟卷的实质的增丰之上,岂不使得购买烟卷的人更受实惠么?像一些反对一切的广告的人那样,我从前对于烟卷的广告,也曾经这样的想过。如今知道了,不然,人类的感觉,思想是最囿于自我,最漠于外界的……所以自从天地开辟以来,自从创世以来,苹果尽管由树上落到地上,要到牛顿,他才悟出来此中的道理;没有一根拦头的棒,实体的或是抽象的,来击上他的,人是不会在感觉,思想之上发生什么反应的。没有鲜明刺目的广告,人们便引不起对于一种货品的注意。广告并不仅仅只限于货品之上,求爱者的修饰,衣著便是求爱者的广告,政治家的宣言便是政治家的广告,甚至于每个人的言语,行为,它们也便是每个人的广告,广告既然是一种基于人性的需要,那么,充分的去发展它,即使消费去多量的金钱,那也是不能算作浪费的。 广告还有一种功用,增加愉快的联想。“幸中”这种烟卷在广告方面采用了一种特殊的策略;在每期的杂志上,它的广告总是一帧名伶、名歌者的彩色的像,下面印有这最要保养咽喉的人的一封证明这种烟并不伤害咽喉的信件,页底印着,最重要的一层,这名伶、名歌者的亲笔签名。或许这个签字是公司方面用金钱买来的,(这种烟也无异于他种的烟,受恳的人并不至于受良心上的责备)。购买这种烟卷的人呢,我们也不能说他们是受了愚弄,因为这种烟卷的售价并没有因了这一场的广告而增高,——进一步说,宗教,爱国,如其益处撇开了不提,我们也未尝不能说它们是愚弄。这一场的广告,当然增加了这种烟卷的销路,同时也给予了购者以一种愉快的朕想:本来是一种平凡的烟卷,而购吸者却能泛起来一种幻想,这个,那个名伶,名歌者也同时在吸用着它。又有一种广告,上面画着一个酷似那“它的女子”clara bow半身女像,撮拢了她的血红的双唇,唇显得很厚,口显得很圆,她又高昂起她的下巴,低垂着她的眼睑,一双瞳子向下的望着;这幅富于暗示与联想的广告,我们简直可以说是不亚于魏尔伦(velaine)的一首漂亮的小诗了。 抽烟卷也可以说是我命中所注定了的,因为由十岁起,我便看惯了它的一种变相的广告,画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咬菜根 朱湘 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人,诗人。著有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永言集》,散文集《中书集》等。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这句成语,便是我们祖先留传下来,教我们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还记得少年的时候,立志要作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当时不知在哪本书内发见了这句格言,于是拿起案头的笔,将它恭楷抄出,粘在书桌右方的墙上,并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在中饭时候,一定要牺牲别样的菜不吃,而专咬菜根。上桌之后,果然战退了肉丝焦炒香干的诱惑,致全力于青菜汤的碗里搜求菜根。找到之后,一面着力的咬,一面又在心中决定,将来作了英雄的时候,一定要叫老唐妈特别为我一人炒一大盘肉丝香干摆上得胜之筵。 萝卜当然也是一种菜根。有一个新鲜的早晨,在卖菜的吆喝声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见桌上放着一碗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粥,粥碗前是一盘腌菜,有长条的青黄色的豇豆,有灯笼形的通红的辣椒,还有萝卜,米白色而圆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鸡蛋。这与范文正的淡黄齑差得多远!我相信那个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见了这样的一顿早饭,决定会摇他那白发之头的。 还有一种菜根,白薯。但是白薯并不难咬,我看我们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河桥或是望乡台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我们决不可供些什么煮得木头般硬的鸡或是浑身有刺的鱼。因为他们老人家的牙齿都掉完了,一定领略不了我们这班后人的孝心;我们不如供上一盘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艰苦卓绝,那我简直可以算得艰苦卓绝中最艰苦卓绝的人了。因为我不单能咬白薯,并且能咬这白薯的皮。给我一个刚出灶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将那金子一般黄的肉通统让给你,我都做得到。惟独有一件事,我却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让给你;它是全个烤白薯的精华,又香又脆,正如那张红皮,是全个红烧肘子的精华一样。 山药、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们来给我咬,我并不拒绝。 我并非一个主张素食的人,但是却不反对咬菜根。据西方的植物学者的调查,中国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种,比他们多六倍。我宁可这六百种的菜根,种种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扬四海的猪尾或是那摇来乞怜的狗尾,或是那长了疮脓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 选自朱湘《中书集》,1934年10月版,上海生活书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谈渔猎 李霁野 李霁野(1904~1997),安徽省霍丘县叶集人。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著有小说集《影》,散文集《给少男少女》,诗集《海河集》,杂文集《鲁迅精神》等。 去年夏天译阿克撒科夫(serghei aksakoff)的《我的家庭》(英译为a russian gentleman)在第五断片中遇到这样一段话: “在一般的猎人看来,用网捉鹌鹑是并不高尚的: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这加以轻视!躺在大草原的芳香的草上,把网挂在面前高高的草杆上面听着鹌鹑在你旁边或离开你一些鸣叫;在乐管上模仿它们低声的甜蜜的音调;听着那激动的鸟回唱,看着它们从各方面向你跑来;或甚至飞来:看着它们的奇怪的动作;对于自己策略的成功或失败,连自己也兴奋起来——这一切在有一个时期很使我快乐过,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能漠然的。” 对于猎人,我是不敢高攀的:因为除了读英文常遇到“和猎人一样饥饿”这句话,我大为羡慕他们的肚皮之外,我可以说和猎人毫没有什么缘分。虽然小的时节也曾看过人用鹰捉家雀,听人说过在荒原上追捕野兔的情形,但这离用网捉鹌鹑都还远得很,若凭这攀谈交情,一般的猎人恐怕更要摇头一笑了。因此,用网捉鹌鹑究竟是不是猎的正统派,我是茫然无知的;但从这能得到很大的喜悦,“回想起来也不能漠然”,却深为我所了解。 芳香的大草原,在我的故乡是没有的;不过谈者可以幻想一座小小的山岗,上面生满各种的树,最多的是松柏,山脚下是一湾流水。仲夏,有着新月的夜,除了虫声和偶然的犬吠,四周是仿佛用手可以摸触的静寂。网是布在两丈以外的树阴下面的,人在较为隐暗的地面上躺卧着,枕的是高起的土块。有一种特别烧就的陶器,一吹可以发出低微的凄凉音调,据说每一吹时一定有鬼随声来到。不久林间有了响声了,使人头发都竖起来;但是鸟声远远的低鸣,听的人不仅安了心,也欢喜的坐起身来了。鸟声越来越近,鹌鹑近在网前了;陶器的乐声稍一高起,鹌鹑又一惊飞去了。这样反复着,直到有好多只鹌鹑进了网,怎样也挣不脱。 一想到鬼,骨髓里都浸透了恐惧:鹌鹑的入网和逃开,使心里一忧一喜的不定;在休息时仰望星空,周身都觉到说不出的愉快:一颗流星,一片浮云,也许引起玄妙的深思或测不透的抑郁;待到天一破晓,背着猎获的野味归去——你看过了何等充实的一夜。 我有一位表兄就是捉鹌鹑的能手,他给我说过许多打猎的趣事。和猎人的鹰犬有过交涉的野兔,狡得有时使他们毫无办法:鹰犬一抓住它的尾巴时,它就拚死命一直往前跑,直跑到鹰犬喘气无力,放开它去完事。有一次一只鹰犬竟因此累死了。但这样战场的宿将究竟有数。一般没有经验的新手总是一着鹰爪便回头,命运也立刻就决定了。 这些翻山越野的经验虽然我听了也欢喜,但是决然入伙的心意,记得仿佛是并没有的。听他吹那发出凄凉的音调的陶器,描述用网捉鹌鹑的情形,猎场又是我所熟悉的山岗,这种诱引却是我怎样也抵抗不了的,虽然那时候在我的故乡打猎被人认为是流浪子的行为。 我期待着夜晚,自己觉得非常机警,一定可以在朦胧夜色的隐蔽下,逃开长者们监视的眼,和那位过着无忧无虑的流水般生活的表兄,享受有诗趣的一夜。我想一定是我的兴奋作了奸细:我离家不到五十步时便被阻拦回来。“请你回去”一句话,实在比一堆教科书还令我厌恶;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教科书既不能不让向头里硬塞,请回去也只有回去罢。 第二天表兄请我吃鹌鹑,头天晚上捉来的,我虽然称赞了番膀腿的鲜美好吃,但是我羡慕而至今来忘的却是我想像中那种捉鹌鹑的喜悦。现在我的这位猎人的表兄已经务农,过着勤苦有用的生活,对于捉鹌鹑之类的游戏大概早就没有兴趣了罢。阿克撒科夫的那一段话,在我读时,译时,和现在重抄时都给我很大的愉快,同时也引起我更深的惋惜,并不是偶然的了。 这位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自在生活着的表兄,固然是我小时私心羡慕的人物;但因为我们很是亲近,并没有什么引我惊异的神秘,有时候还可以拍拍肩头,说笑话的。另外还有一位我私心羡慕的人物,却只有远远的惊看一番,对他很有些莫测高深了。他一天总有几次笑嘻嘻的从街那一头提着酒壶慢慢走到我家的门前,向来没有看他皱着眉头过。若是他不说什么话,那是因为他正吹口哨呢。 一年四季,他喝过酒总要下水去——水!这才是他的世界!我的那位表兄虽然很会游泳,能一跃跳进急流的大水里去,博得两岸人的喝彩,但是较之这一位,我以为还要逊色。并不是他能跃进更凶险的波涛,或泳过更宽的河,却是因为他能在水里露出半截身,从从容容的行走,仿佛我们在路上似的。这在我已经是一种大惊奇了,何况他还一手拿着树条编成的三角形的东西在水里左捣一下,右捣一下,时时用脚指头捉起一条大鱼,我常常看到他这样捉了几条活跳跳的鱼,用柳条穿起来,唱着走回家去,以后读耶稣在水面上行走的故事也没有我这样惊喜佩服。那时我常想,能学到这套本领,真是无上的大喜悦;但是我总没有机会向他领教这秘诀,直到现在我是还不免觉得惋惜的。 但是私自尝试却有过一回。我的同辈多半都欢喜戏水,能够泳过小河,将头没在水里很久的人并不在少数。一次我看他们泳了很远,没有人再向后望的时侯,自己偷偷脱了衣走下水去。在离岸不过五尺远,水深刚可及膝的地方,我一抬腿身子便随着向后一倒,满满的灌了一口水。我的要学水里行走的念头早已骇跑,偷偷再走到岸头时,对于那位私心佩服的人物,更是越想越觉得神秘了。 他也是善于制造花炮的,这更是一般孩子喜悦的源泉,所以在“悦人”方面他也是一个值得感念的人。至于在水里行走着用脚捕鱼的事,我没有看见别人作过,或者这只是他用以“悦己”的妙法,没有传授给别人罢。现在他恐怕已经不在人世,我即使还想,也是无从领教的了。 还有一位常常引起我的惊异的人物,也是和水有关系的:不过他从来不下水,只是蹲坐在水旁罢了。去高等小学时总要经过一个水塘,他常在对岸的树荫下,像一段枯树,一动也不动的向水里瞪着眼,我以为他是在那里等看水鬼的。有时我们在这边说笑,他就向我们抿嘴,瞪眼,摇手,我们也就静静的凝视,看可会有水鬼顺着他所拿的竹竿跑上来。有一次我们大惊喜看他猛的一举竿,以为是有鬼无疑了,——却原来竿头是一条活鱼!若是钓出一位水鬼来,我并不至于那样惊奇,因为那塘里曾经淹死过两个人,有鬼是谁都知道,谁都相信,谁都可以保证的;而且人人都说常蹲在那个塘岸上,汪老头一定有一天要没顶。人人都为他的生命担心,但是每当日暮他总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提着几条活鱼,笑嘻嘻的从街上走过,使人对固定不移的死也难免渐渐怀疑起来了。 听许多钓鱼的小故事,愉快的度过炎长的夏日,是他给我的恩惠,要自行尝试的心自然是有的,而且我也确乎到几处可以垂钓的地方去过几回,可惜——不过我还是不说明的好,有许多读者一定要见笑的。我只和几位同情的朋友私下一说:用作鱼饵的蚯蚓蠕动着的,是不是怪不好下手呢? 我有一位高小和中学同学的朋友c君,上了两年大学之后,突然决定回到故乡,不再出来了,我们当时很惊异。别后我们也不曾通过什么消息,以后从别人听说,他在乡间惟一的消遣便是在溪边垂钓,终日乐而不倦。我想他一定厌烦了都市的尘嚣,得到此中的佳趣了,因为在乡间过着简单的生活,他比以前要健康而且快乐。对于垂钓,我是还怀着好感,想有机会一试的。c!莫要笑我上面的自白,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要记得,我们同是怕水鬼的好朋友,对于蚯蚓你也并不比我胆壮好多呵。我想念童年的故乡,愿我能有一天和你在溪边垂钓,同话旧日;我也愿倾听着你谈钓鱼经,像愉快的读着izaac walton一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读书与生活 李霁野 李霁野(1904~1997),安徽省霍丘县叶集人。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著有小说集《影》,散文集《给少男少女》,诗集《海河集》,杂文集《鲁迅精神》等。 到白沙来,原是应了朋友的约,来看看梅花的,听说有三百棵,很羡慕诸位的幸福。不料却有同学来找我演讲,我不免叹一口气,心想说书的命,到甚么地方也逃不脱。不过我实在没有甚么可说,因为我只带来一个空空的脑袋,预备装满了好风景,好印象回去;却原来也要付代价。这年头,穷日子真难过。幸而听几位先生说,诸位很爱读书,我因此想到现在要讲的题目。诸位也许笑我,“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想这样笑我是不应该的,因为读书也罢,生活也罢,我都外行得很。现在纠缠到一块来说,恐怕更说不好了。 听一般人的说话,读书仿佛是怪令人头痛的事情。不是“一部念四史无从读起”。分量太多,就是天气不好,“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又凉来冬又冷,收拾书包好过年”。——这首好诗,别处的学生听说都是很心会的。说是进学堂读书来的,为甚么这样为难呢?我想,现在的教育制度要负一部份责任:拿死的知识填塞了之后,再拿考试来测量结果,不要几年,学生就变为完全被动的了,读书的兴趣也被消灭。我记得自己在学校读英文时,先生曾经用过几种英国文学名著作教本,结果我往往想到这些书的颜色和样式便觉得厌恶。我这样怀着偏见来厌恶的,有那位“写起文章来像天使”的高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以后我每看他的文章,特别看看他那聪明的高额头,便觉得怪对他不住。连对莎士比亚(il),他在中世纪被人认为魔术家,因为他的半行一行的诗,往往可以在读者心里唤起无穷的联想,仿佛是咒语一样。 最近翻译吉辛(george gissing)的《四季随笔》(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其中有一段将这个意思讲得最好。他引约翰生(samuoljobnsou)的话:在读过书和没有读过书的人之间,同死人与活人之间,有同样大的差别。接着他说蝙蝠和枭鸟,若不是因为入了诗人的世界,他也许看到它们,听到它们,只怀着厌恶或迷信。可是, “then nightly sings the staringo a fter summer merrily。” (我在蝙蝠的背上飞来飞去, 快快乐乐的过着夏季。) 这两种鸟便入了超凡的境地,变为富于诗的联想的了。可是对于不读诗的人,它们和麻雀有甚么不同呢?夜莺、云雀、布谷,也因为诗的联想,更被人珍视。这种微妙的经验,不读诗的人却无福领略。我因为韩愈的诗句——“黄昏到寺蝙蝠飞”,对于蝙蝠也颇怀好感,而且每见到它,往往想起“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仿佛见到了诗人辛弃疾独宿的凄凉情况。读过一点诗词的人,黄鹂、燕、鸠、杜鹃等鸟所引起的情绪,也自然和未曾读过诗的人完全不一样。我们经过诗人的眼睛来看万象,经过诗人的耳朵来听万籁,仿佛是增加了一种感官;而不曾读过诗的人,却仿佛是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他们的生活经验自然也就贫乏得多了。其他如树木花草,本身固然是美的,也因为诗的联想而更美。梅呀、柳呀、梧桐呀、芭蕉呀,在不读书的人的心目中,假如引起甚么情绪的话,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所以读书使我们的生活丰富。 吉辛又说到中夜的钟声使他惊醒,若不是为了莎士比亚的联想,他也许会诅咒它扰乱睡眠呢。读过张继的“夜半钟声到客船”,假如诸位中有人中夜被钟声惊醒,不会因此感到喜悦吗? 生活的方式和态度被读书所改变,是所以还要办教育的基本理由,恐怕诸位从教育家听的已多,见的已多,我用不着多说了。我只说一件小事。多年前我读到一篇论散步的文章,作者特夫莱严(g.m.trevelyan)说他有两位大夫,一位是他的左腿,一位是他的右腿,在身心失调的时候,他总请他们医治,而且一治必好。那时我还在穷学生时代,而且颇有人担心我活不下去,所以常请这两位大夫侍候我,是最合理,也是最经济的事。决然下聘约。不像目前许多教授,只兼挂名的差事,他们倒是很热心服务的。几年后旧同学见到我,都惊讶我居然不但没有入墓,却比以前健康些了。这还是小益处。他们给了我更多的精神上的快乐。我觉得我的整个的人生观,都差不多因为他们改变了。别的人听说都是用脑子思想的,我却用腿思想的时候也颇多。我向诸位保证,腿实在不像许多脑子那样空虚。假如我早几年读到这篇文章,我不知要多得多少益处;特别他论到青春苦恼期的一段,会给我最健全的启示。我先说到蝙蝠,诸位也许有讥笑我悬空的;这一回可腿踏实地了。 我说生活的经验也可以增加读书的理解和欣赏,让我也来举一点小小的例子。记得有一回,和在坐的台静农先生谈到中国诗的意境,我说很欢喜柳永词中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他问我,前一句“今宵酒醒何处”如何?我摇摇头,因为我不善喝酒。他却觉得酒醒后那境界更好。这有点不好商量。不过他继续说,有一次回故乡的途中,却亲身经历过这境界。我只有甘拜下风,承认他的欣赏更真切。在我,“杨柳岸”和“晓风残月”从没有合成过一张和谐的图画。 我在北平,教学生读过一点诗,有一位坦然承认念不出甚么味道。多半是情诗,他正在厌恶女性,难怪的。暑假后,他见我第一句话便说他喜欢那些诗了。我笑了笑,他也心会我知道他不是在厌恶中过日子了。 对于名著的欣赏,有许多地方很受自己的经验限制,所以脍炙人口的名著,有时读不出甚么好,也不必扫兴的。怎样的名著也往往有不精彩的地方,不一定就是自己的了解力过差。就是最精彩的地方,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同样领略。有人说,一年读一次莎士比亚,每次都可以有新发现。真正的名著,大体都很耐咀嚼,咀嚼一回,总可以得到些真味。不要只相信别人的说法,虽然明达的批评可以帮助我们的欣赏,可惜这样的批评并不多。我们和十个人相交,未必有两三位可以成为朋友;从书中所得的友谊温情,比例却比较高。有时我们自己的经验没有成熟,不能了解欣赏一部作品;有时同一作品,因为读的时间不同,给我们很不同的印象,可以证明自己的经验往往在读书上有绝大的决定作用。所以我们要想深入到书里去,非同时将生活经验尽力扩大不可。有批评家说,少年人读西万提斯(gervantes)的《吉珂德先生》(don quixote)会发笑,中年人读了会思想,老年人读了却要哭,也就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生活同读书是分不开来的。一方面不要作书呆子,将脑袋里装满着死书;一方面也不要空着脑袋过生活。读书应当是生活的一种享乐,不是令人头疼的工作。生活应当用书籍来陶冶,使它美化并充实。读书,我们可以接近古今中外的良师益友;生活,我们才可以接受它们给予的恩惠。这样将生活和读书熔为一炉,我想英国诗人勃莱克所说: “……a rain of sand, and a heav enina wild flower……” (一粒沙里一个世界, 一朵花里一个天国,) 这境界我们有时候可以领略到。 谢谢诸位的耐心,费不少时间来听这几句很平常的话。 1944年1月 选自《中学生》,1946年12月1日第182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废园外 巴金 巴金(1904~2005),四川成都人,作家、翻译家。有长篇小说《激流三部曲》,散文集《海行杂记》、《随想录》,译作《往事与随想》、《处女地》等。 晚饭后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这里来了。 从墙的缺口望见园内的景物,还是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绿叶。在一个角落里,一簇深红色的花盛开,旁边是一座毁了的楼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楼前一排绿栏杆还摇摇晃晃地悬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开得正好,大的花瓣,长的绿叶。这些花原先一定是种在窗前的。我想,一个星期前,有人从精致的屋子里推开小窗眺望园景,赞美的眼光便会落在这一簇花上。也许还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园中的花树,把年轻人的渴望从眼里倾注在红花绿叶上面。 但是现在窗没有了,楼房快要倾塌了。只有园子里还盖满绿色。花还在盛开。倘使花能够讲话,它们会告诉我,它们所看见的窗内的面颜,年轻的,中年的。是的,年轻的面颜,可是,如今永远消失了。因为花要告诉我的不止这个,它们一定要说出八月十四日的惨剧。精致的楼房就是在那天毁了的。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座花园便成了废墟了。 我望着园子,绿色使我的眼睛舒畅。废墟么?不,园子已经从敌人的炸弹下复活了。在那些带着旺盛生命的绿叶红花上,我看不出一点被人践踏的痕迹。但是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我回头看,没有人。这句话还是几天前,就是在惨剧发生后的第二天听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过这个园子,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楼房的后边。在那个中了弹的防空洞旁边,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记不起了,躺着三具尸身,是用草席盖着的。中间一张草席下面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随便一看,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人腿。人们还在那里挖掘。远远地在一个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从炸塌了的围墙缺口看进去,七八个人带着悲戚的面容,对着那具尸体发愣。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识的罢。那个中年妇人指着露腿的死尸说:“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以后从另一个人的口里我知道了这个防空洞的悲惨故事。 一只带泥的腿,一个少女的生命。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颜。但是望着一园花树,想到关闭在这个园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痛起来。连这个安静的地方,连这个渺小的生命,也不为那些太阳旗的空中武士所宽容。两三颗炸弹带走了年轻人的渴望。炸弹毁坏了一切,甚至这个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这样地逃出囚笼,这个少女是永远见不到园外的广大世界了。 花随着风摇头,好像在叹息。它们看不见那个熟习的窗前的面庞,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罢。 但是一座楼隔在它们和防空洞的中间,使它们看不见一个少女被窒息的惨剧,使它们看不见带泥的腿。这我却是看见了的。关于这我将怎样向人们诉说呢? 夜色降下来,园子渐渐地隐没在黑暗里。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摇头的姿态还是看得见的。周围没有别的人,寂寞的感觉突然侵袭到我的身上来。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不出现一个人来听我愤慨地讲述那个少女的故事?难道我是在梦里? 脸颊上一点冷,一滴湿。我仰头看,落雨了。这不是梦。我不能长久立在大雨中。我应该回家了。那是刚刚被震坏的家,屋里到处都漏雨。 1941年8月16日在昆明 选自《巴金散文选》(上),1982年7月版,浙江人民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买旧书 施蛰存 施蛰存(1905~2003),浙江杭州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灯下集》、《待旦录》,短篇小说集《上元灯》、《梅雨之夕》,学术论著《水经注碑录》等。 吾乡姚鹓雏先生有句云:“暇日轩眉哦大句,冷摊负手对残书。”近来衣食于奔走,殊无暇日,轩眉哦句之乐,已渺不可得,只有忙里偷闲,有时在马路边看见旧书店或旧书摊,倒还很高兴驻足一番。我觉得这“冷摊负手对残书”的确是怪有风味的。 上海的旧书店,大概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卖线装旧书的,这就等于古董店,价钱比新书还贵。第二种是专卖中西文教科书的,大概在每学期开始时总是生意兴隆得很,因为会打算盘的学生们都想在教科书项下省一点钱下来,留作别用,横竖只要上课时有这么一本书,新旧有什么关系呢。第三种是卖一般读物的西文书的,也就是我近年来常常去消遣那么十几分钟的地方。 在中日沪战以前,靶子路虬江路一带很有几家旧书店,虽然他们是属于卖教科书的,但是也颇有些文学艺术方面的书。我的一部英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便是从虬江路买来的。 西文旧书店老板大概都不是版本专家,所以他的书都杂乱地堆置着,不加区分,你必须一本一本地翻,像淘金一样。有时你会得在许多无聊的小说里翻出一本你所悦意的书。我的一本第三版杜拉克插绘本《鲁拜集》,就是从许多会计学书堆里发掘出来的。但有时,你也许会翻得双手乌黑而了无所得。可是你不必抱怨,这正也是一种乐趣。 蓬路口的添福书庄,老板是一个曾经在外国兵轮上当过庖丁的广东人,他对于书不很懂得。所以他不会讨出很贵的价钱来。我的朋友戴望舒曾经从他那里以十元的代价买到一部三色插绘本魏尔仑诗集,皮装精印五巨册,实在是便宜的交易。 说到这部魏尔仑诗集,倒还有一个好故事。望舒买了此书之后一日,来了一个外国人,自称是爱普罗影戏院的经理,他上一天也在添福书庄看中了这部书,次日去买,才知已经卖出了,他从那书店老板处问到了望舒的住址,所以来要求鉴赏一下。我们才知道此公也是一个“书淫”,现在他已在愚园路和他底夫人开了一家旧书铺。文学方面的书很多,你假如高兴去参观参观,他一定可以请你看许多作家亲笔签字本,初版本,限定本的名贵的书籍的。他的定价也很便宜,一本初版的曼殊斐儿小说集“some thing childish”只卖十五元,大是值得。因为这本书当时只印二百五十部,在英国书籍市场中,已经算是罕本书了。 买旧书还有一种趣味,那就是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的题字和藏书帖(exlibris)。我的一本爱德华利亚的“无意思之书”。本来是一种儿童用书,里页上却题着: to john fr. his loving as,1917. 从此可以想像得到这一双稚气十足的伉俪了。藏书帖是西洋人贴在书上的一张图案,其意义等于我国之藏书印,由来亦已甚古。在旧书上常常可以看到很精致的。去年在吴淞路一家专卖旧日本书的小山古书店里看见一本书中贴着一张浮世绘式的藏书帖,木刻五色印,艳丽不下于清宫美图(即《金瓶梅》插绘),可惜那本书不中我意,没有买下来。现在倒反而有点后悔了。 选自《施蛰存散文选集》,1986年初版,百花文艺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玲珑阁丛谈 施蛰存 施蛰存(1905~2003),浙江杭州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灯下集》、《待旦录》,短篇小说集《上元灯》、《梅雨之夕》,学术论著《水经注碑录》等。 山里果儿 我把行李安顿在亲戚家里之后,走出大门,就听见了一个卖“山里果儿”的。“山里果儿”是一种像山楂一样的果实,叫卖者的声音读做“山林果儿”。每二三十颗穿成一个圆圈卖给小孩子,又可套在颈项上玩儿,又可吃。这是我小时候所曾喜欢过的东西。现在听见了那老头儿的叫卖声,仿佛如回复到总角时去一样。但当我看到他那担子中的货色时,我不禁慨然了。当我小时候所曾买过的山里果儿总是又大又红又甜的,叫卖的老头儿在巷底里叫着“山林果儿噢,五个龙连(杭州方言谓铜钱曰龙连)一串,五个龙连一串!”于是我捡了五个小钱赶出去挨着邻里孩子群中拣得了一串最大的回来,玩好吃完,总可以消磨得一小时。可是现在的山里果儿怎么样?那样的小,那样的干瘪,那样的青,老头儿叫着要卖三个铜板一串,我看他走了半条巷,也没一个小孩子来作成他的生意。山里果儿也没落了,它的地位自然只好让咖啡糖牛奶糖抢了去。只是我还不明白,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孩子再爱买山里果儿,以至于山里果儿愈来愈坏的呢?还是因为它愈来愈坏,因而没有小孩子再爱买它的呢? 茶 到杭州来了一个月,除了看过一次曾在上海看见过的电影而外,一切的假日与余暇差不多都花在吃茶吃酒两件事情上。茶是我自己吃的,所以常常独自个去,酒则是陪了朋友去吃,因为我自己实在不吃酒。 现在先谈茶。我爱吃茶,但是不韵得很,一向只吃红茶,吃绿茶的兴趣是这回才发生的。因为素来没有品过茗,不大懂得茶道。我只以平时吃惯了自来水或雨水泡的普通红茶的感觉来尝啜杭州的茶,深觉从前所吃的实在算不得茶了。近来到湖滨吃茶者,最普通的地方是第六公园里的挹翠轩茶室。坐在那里看看湖光山色,抽一支烟,喝一盏茶,可算是每日下午工作之余的好消遣法。只是那里的茶虽还差强人意,而点心却很不见佳妙耳。 佐茶的小吃,叫做茶食,但现在茶食店虽然仍在,而真正的中国风的茶食却愈来愈少了。现在的茶食店里,我们所可以买到的都是朱古律、葡萄干、果汁牛肉之流的东西了,洋化的上海固然如是,中国本位的杭州也未尝不如是。丰子恺先生曾做了一篇小文章,深致推崇于敝乡的云片糕,岂知我小时候所吃的云片糕,还要比丰先生所赞赏的好十倍乎?从前都是松子云片,后来变成胡桃云片,而现在则又一变而为果肉云片矣。从松子而降为果肉,此趣味宁非愈趋低级哉! 我在西园吃了一碟茶干,我以为这或许是硕果仅存的中国本位的茶食了。据说扬州的肴肉是佐茶的妙品,但我想以肉佐茶,流品终有点介乎清鄙之间,不很得体。千丝也是淮扬一带的茶食,但叫来时总是一大盘或一大碗,倒像是把茶杯误认做酒杯,俨然是叫菜吃酒的样子,不很有悠闲之趣。因此我推荐杭州西园的茶干。小小的一碟,六块,又甜又香又清淡,与茶味一点没有不谐和的感觉,确是好东西。若到西园去吃油包,予欲无言矣。 且不谈茶食,我们还该谈到茶。最近几天来,从满觉陇到九溪十八涧一带真是异常热闹,因为满觉陇以桂花闻名,这几天桂花正在盛开。游人到满觉陇赏了桂,或是简直折了桂,一路行到九溪十八涧,便在九溪茶场吃一盏茶,泉水既特别清湛芳洌,茶叶也细若霜芽,真可作半日勾留,所惜人太多了,有时总不免反而觉得此事雅得太俗了。 茶虽则好,可是亦有美中不足之处,那就是茶具似乎太坏了。我以为用白瓷壶泡茶已经不很有趣,而现在则又大都改用沪杭、沪宁两路火车上的那种有盖玻璃杯了。这种杯子在火车上用固然很适当,但在这些并不以供人解渴为目的的茶寮中,似乎显得太武气了些。于此我不禁慨然回念起十三年前石屋洞的老和尚所曾款待过我的那一套阳羡砂壶了。虽然,不会品茗的人而斤斤较量到茶具之好坏,也许是吹毛求疵了吧。 酒 东坡诗曰“薄薄酒,胜茶汤”,薄酒尚余于茶,则醇酒与茶味,当有霄壤之判。我平生不善饮,一杯啤酒,亦能使醉颜酡然。故于酒的味道,实在说不出来。但虽不善饮,却喜少饮,欲求薄醉耳。得好酒二三两,醉虾一盘,或卤鸡一碟,随意徐饮之,渐渐而面发热,眼花生缬,肌肤上有温柔纤软之感,口欲言而讷讷,心无感亦凄凄,乍若欲笑,忽复欲哭,此薄醉之时也。清明则逼视现实,沉醉则完全避去,欲求生趣,总非薄醉不可,故我不善饮而辄喜少饮也。 杭州酒好。上海高长兴到杭州来开分店,就常被杭州酒徒引为笑料。故不善饮如我,亦不得不承认杭州酒确实好了。到杭州后,饮酒亦既五七次,辄得薄醉,余味。倘在此一住三年,或者会变做一个高阳酒徒亦未可知。 杭州酒店真多,街头巷口,总有几家。可是近来已不见那些白布酒帘,失去了不少旧时意味。杭州人吃酒似乎等于吃茶。不论过往客商,贩夫走卒,行过酒店,闻到香气,就会到柜台上去掏摸出八个或十个铜元来烫一碗上好绍酒,再买三个铜元花生米或两块豆腐干,悠然独酌起来。吃完了再赶路做事。上海虽亦有不少酒店,但一个黄包车夫把他的车子停在马路边,自己却偷闲吃一碗老酒的情形却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于此我不能不惊异于杭州地方酒之普遍而黄包车夫之悠闲了。 以上说的是一些真正酒店,或曰小酒店。其实你不论要多少酒它尽卖得出,存瓮山积,门面虽狭,酒窖却大。所谓小者,只因它不卖热菜。不卖热菜,现当名之曰小菜馆,今不小其菜而小其酒,在酒亦不免有代人受过之冤了。 我们回头再谈大酒馆。大酒馆和小酒店一样,杭州也多得是。旗下一带,尤其是新式酒馆集中之地。可是馆虽大,酒却未必比小酒店好些。上这些馆子的大概醉翁之意还在于菜。真要讲究美酒佳肴的吃客,大概都会得自己带酒来。这情形我已见过几次。《宇宙风》编辑陶公亢德最近曾在西悦来大发脾气,怪堂倌送不出好酒来,实在是自己不懂诀窍耳。 介乎大酒馆和小酒店之间的,在旗下一带,另外有一种酒家,仿上海咖啡店之例,每家都有一二个女招待。文君当垆,也许有人会觉得怪有风趣,但他如果一脚踏进那酒店,便无异于误入了黑店,得留神酒里的蒙汗药了。你不点菜,她会给你代点;你不吃,她会代吃;一菜未完,一菜又来;你是欲罢不能,她是多多益善。杭州旧有民谣云:“大清娘,鼓楼前,吃菜吃酒不要龙连。”大清娘,不知何职,想是浮浪女子之意,我真想不到这些鼓楼前的大清娘如今也赶到了旗下,继续其白吃酒菜的生活,真可谓能赶上时代潮流者。独惜她们的势力,目下尚未伸入到茶馆中去耳。虽然,恐怕为期亦不远矣。 赏桂记 满觉陇素以桂花及栗子著名,而桂花为尤著,因杭人辄称其栗子为桂花栗子,可见栗子固仍须藉桂花以传也。昔年读书之江大学,月间,每星期日辄从云栖越岭,取道烟霞洞,过满觉陇,到赤山埠雇舟泛湖。其时满觉陇一带桂花并不多,不过三四百株,必须有风,行过时仿佛有些香味而已。杭人赏桂,其时亦并不有何等热心,余方以为此一韵事只可从《武林掌故丛编》中求之矣。 今年来杭,八月上旬,就听说满觉陇早桂已开。每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湖上游船骤少,自旗下至六和塔之公共汽车则搭客大拥挤,皆买票到四眼井,参石屋洞天而至满觉陇赏桂者也。其时《东南日报》上几乎每天有关于赏桂的小品文字,后来甚至上海《大公报》的《大公园地》中也有了赏过桂花的雅人发表了一替满觉陇桂花捧场的文章。某画刊上并且刊登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题曰“桂花厅赏桂之盛况”,我当时心下想大概现在的满觉陇的桂花一定比十五年前多了几百倍,所以值得杭州人如是夸炫,这是从每一个赏桂回来的人绝不表示一点不满意这事实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 到了八月杪,人们说迟桂花已经开了。我心下想,如果再不去看一看,今年这个机会岂不错过了吗?上个月错过了一个看老东岳朝审的机会,现在可不能再交臂失之了。于是在某星期六之下午,滚在人堆里搭汽车到四眼井,跟着一批杭州摩登士女一路行去。当此之时,我满心以为那桂花厅前后左右一定是一片金栗世界,人艳于花,花香于人,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倒似乎也值得消磨它半天。问问行人,你们到哪里去赏桂?莫不回答曰:到桂花厅。我心中十分安慰,以为我的预料是十二分的靠得住。 走到一处,离烟霞洞约摸还有一里路,恰在路旁,右边是几份人家,左边是十来座坟山。坟山间隙地上排满了卖茶的白木板桌,坟头上是一座桂树林子,东一株西一株的约摸有百把株桂树。已有许多人在那里吃茶,有的坐在条凳上,有的蹲在坟头上,有的躺在藤椅上——这大概是吃坑茶了,有的靠在墓碑上。吃茶之外,还吃栗子,吃豆腐干,吃梨儿,吃藕,吃沙地老菱。想不到荒凉凄寂的北邙山,却成为鬓影衣香的南京路。我心下想,大概桂花厅上已经挤满了人,所以这些人聚集于此,过屠门而大嚼,总算也快意了一场。 可是前面的人也不再往前走了。他们纷纷加入了这个坟山上赏桂的集团。招呼熟人的招呼熟人,找茶座的找茶座,我一个人却没了主意。我想既到了这里,总该到一到桂花厅,万一真挤得没有地方好坐,就巡行一周回去也好。但是到底桂花厅在哪里呢?这必须请问人家才行。 “喂,请问桂花厅在哪里?”我问一个卖豆腐干的。 “这里就是桂花厅!”他说。 我一呆!难道我瞎了眼?我抬起头来望望,明明是露天的坟山,怎说是什么厅! “没有真的厅的,叫叫的!”那卖豆腐干的人懂了我这外路人的疑惑,给我解释了。“叫叫的”云者,犹言“姑名之”云耳。 原来这里就是桂花厅,我不怪别的,我只怪那画刊为什么印得那样地模糊,若能印得清楚些,让我看明白其所谓桂花厅者,原本没有什么厅,则我对于它也不预存这样的奢望了。现在是,不必说,完全失望了。 但我不甘心回去,找了一个茶座,在一个条凳上坐了。不幸得很,天气还这样热,稀疏的桂叶遮不了阳光,于是我被晒在太阳里吃茶赏桂了。桂花并不比十五年前多些,茶也坏得很,生意忙了,水好像还未沸过。有卖菱的来兜卖菱,给两角法币只买得二十余只,旁边还有一位雅人在买桂花——不许你采,你要就得花钱买——一毛钱只得盆景黄杨那么的一小枝。我想,桂花当然是贵的,桂者,贵也,故中状元曰折桂。又俗曰“米珠薪桂”,足以与珠抗衡,宜乎其贵到如此地步了。 我四周闻闻,桂花香不及汗臭之甚,虽有小姐们之粉香,亦无补于万一。四周看看,也并无足以怡悦神智之处。反而是那些无辜的坟茔,都已被践踏得土崩瓦解。我想从此以后,杭州人弥留时,如果还顾惜到自己身后事,应该遗命子孙不得葬于满觉陇才好。否则让坟亲(管坟人)也种上了十来株桂花树,就不免要佳城不靖了。 我招呼那临时茶店的老板兼堂倌,预备付他茶钱。他说:“先生,每壶大洋两角。”我嘴里无话,心中有话,付了他两角法币就走。但那老板兼堂倌很懂得心理学,似乎看出了我满肚皮的不愿意,接着茶钱说道:“先生,一年一回,难得的。” 外乡人到过杭州,常说杭州人善“刨黄瓜儿”,但他们却不知道杭州乡下人还会得刨城里人的黄瓜儿,如满觉陇桂花厅诸主人者也。可是被刨了黄瓜儿的外乡人,逢人便说,若惟恐人不知自己之被刨;而这些被杭州乡下人刨了黄瓜儿的杭州城里人却怡然自得,不以被刨之为被刨也。所以我也懂了诀窍,搭汽车回到旗下,在湖滨碰到一个北方朋友,他问我: “到什么地方去玩儿啦?” “上满觉陇去看了桂花啦!”我傲然地说。 “怎么样?” “很好,很热闹,桂花真不错!”我说。 “明儿我也得去一趟。”他说。 我心下想:“这才算是我赏了桂哪!” 1937年 选自《施蛰存七十年文选》,1996年4月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栗和柿 施蛰存 施蛰存(1905~2003),浙江杭州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灯下集》、《待旦录》,短篇小说集《上元灯》、《梅雨之夕》,学术论著《水经注碑录》等。 南寨是长汀郊外的一个大树林,但自从大学迁到这里来之后,它便成为一个公园了。我们很不容易使僻陋的山城里所有的一切变成为都会里所有的。例如油灯,不可能改成电灯,条凳不可能改做沙发,但把一个树林改成公园却是最容易的事。虽说如此,这公园里还没有一个长椅足以供给我们闲坐。城里原来有两个公园,那里倒尽有几个长椅,甚至还有亭子,但我们宁愿喜欢这个没有坐处的树林。我们每天下午,当然是说晴和日子,总到那里去散步,既说是散步。长椅就不在我们的希望中了。何况,倘若真需要坐下来的话,草地上固然也使得,向乡下人家借一个条凳也并不为难。 我到这个小城里的第三天,就成为日常到那里去散步的许多人中间之一。也许,现在我已成为去得最勤的一个了。这个季节,应当是最适宜于我们去散步的季节了,虽然在冬尾春初或许将更适宜些。因为这是一个绵延四五里,横亘一二里的柿栗梅三种树的果树林。那里的树,差不多可以说只有这三种,若说有第四种树木的话,那是指的少许几株桐子树,而这是稀少得往往被人们所忽略的。 栗与柿是同一个季节的果木,秋风一起,它们的果实就开始硕大起来了。栗子成熟得早一些,柿子的成熟期却可以参差到两个月以上,因此,由于它们的合作,使我们整个秋季的散步不觉得太寂寞了。当我最初看见树上一团团毛茸茸的栗球,不禁想起了杭州西湖的满觉陇,那是以桂花与栗子著名的一个山谷。是的,桂花也是秋季的植物,它给与我们的愉快是那些金黄色的,有酒味的花。不知谁有那么值得赞美的理想,在那山谷中栽满了这两种植物,使我们同时享受色香味三种官能的幸福。从这一方面想起来,我感到第一个栽种栗柿而遗忘了桂树的长汀人,确是相形见绌了。 栗子成熟的时候,它那长满了刚鬣的外皮自己会得裂开。但它的主人却不等到这时候,就把它取下来了。那是怕鸟雀和松鼠会趁它破裂的时候偷吃去。人们取栗子的方法是先用长竹竿打它下地,然后用一个长柄的竹钳子来夹起扔进一个大竹箩里去。这样,它虽然有可怕的刺毛,也无法逃免它的末劫了。我每天看见老妇人在仰面乱打那些结满了果实的树枝,而许多小孩子在抓着一个与他们的身子一样长的竹钳子奔走拣拾的时候,又不禁会忆起古诗“八月扑栗”的句子,这个扑字,真是体物会心而搜索出来的。 这几天,树上的栗子差不多完了,但市上却还在一批一批的出来。这是因为近年来外销不畅,而这又是一种可以久藏的干果,但是,抱歉得很,除了把它买来煮猪肉当菜吃之外,我却不很喜欢吃栗子。于柿子呢,虽然从前也不很喜欢它,现在却非常欣赏它了。我发现我对于果物的嗜好,是与它的颜色或香味有关系的。栗子就因为特别缺乏于这两个条件,所以始终被我摈斥了。这里,你也许会问我:柿子并不是近来才变成美丽的红色的,何以你到如今才嗜爱它呢?是的,这必须待我申述理由。原来我对于柿树的趣味,确是新近才浓厚起来。记得幼小的时候,在我家的门前有一个荒废了的花园。那园里有一个小池塘,池塘旁边有一株大柿树。这是我所记得的平生看到的第一株柿树。不幸那柿树每年总结不到几十个果实,虽然叶子长得很浓密。到了柿叶落尽的时候,树上再也看不见有什么柿子,于是在我的知识中,向来以为秋深时的柿树,也像其他早凋的树木一样,光光的只剩了空枝。 现在,我才知道不然,柿树原来是秋天最美的树。因为柿子殷红的时候,柿叶就开始被西风吹落了。柿叶落尽以后,挂满树枝的柿子就显露出它们的美丽来了。而且,这里的柿树的生殖力又那么强,在每一株树上,我们至少可以数到三百个柿子,倘若我们真有这股呆劲,愿意仔细去数一数的话。于是,你试想,每一株树上挂着三百盏朱红的小纱灯,而这树是绵延四五里不断的,在秋天的斜阳里,这该是多么美丽的风景啊!我承认,我现在开始爱吃柿子了。 但其理由并不是因为我发现了它有什么美味——事实上,曾经有许多柿子欺骗了我,使我的舌头涩了好久,——而是因为我常常高兴在玩赏它的时候憧憬着那秋风中万盏红灯的光景。俞平伯先生有过一联诗句: 遥灯出树明如柿。 倦浆投波蜜似饧。 这上句我从前曾觉得有意思,但只是因为他把遥灯比做柿一般的明而已。至于“出树”这两个字的意思,却直到现在才捉摸到。可是一捉摸到之后,就觉得他把灯比之为柿,不如让我们把柿比之为灯更有些风趣了。 当这成千累万的小红纱灯在秋风中一盏一盏地熄灭掉,直到最后一盏也消逝了的时候,人们也许会停止到那里去散步了。于是天天刮着北风,雨季侵袭我们了。在整天的寒雨中,那些梅树会得首先感觉到春意,绽放一朵朵小小的白花。我怀疑梅花开的时候,是否能使我觉得这个公园比柿子结实的时候更为美丽?因为我仿佛觉得梅树是栽得最少的一种。但一个已在这公园中散步了三年的同事告诉我,并且给我担保,梅树的确比栗树和柿树更多。他说:“当梅花盛开的时候,你不会看见柿树了,正如你在此刻不看见梅树一样,至于栗树呢,即使当它结实的时候,也惟有从山上,或最好是飞机上,才看得出来。” 既然人人都说这公园里的梅花是一个大观,当然我应该被说服了。好在距离梅花的季节也不远了,关于那时候的景色,我必须等亲自经验过后才敢描写。不过,使我奇怪的是,本地人仿佛并不看重他们的梅花。他们的观念跟我们不同。我们在一提起梅树的时候,首先就想到梅花,或者更从“疏影横斜水清浅”这诗句,连想到林和靖,孤山,放鹤亭,等等;而他们所想到的却是梅子。我们直觉地把栗与柿当作果树,而把梅当作花树。他们却把这三者一例看待。我想,即使柿与栗都能长出美艳的花来,也不至于改变了他们的观念。因为花与他们的生活没有关系。一个摘柿子的妇人曾经对我说,明年是梅子的熟年,市上将有很好的糖霜梅和盐梅。她并且邀我明年去买她的梅子,但是她始终没有邀我在新年里去看梅花。多么现实的老百姓啊! 1941年秋 选自《待旦录》,1947年5月初版,上海怀正文化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说梦 臧克家 臧克家(1905~2004),山东诸城人,诗人。著有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泥土的歌》,短篇小说集《挂红》,散文集《臧克家抒情散文选》等。 大自然给人以生命,赐予阴阳。阳,是白昼,光天化日,人们得以从事各种活动。阴,是黑夜,使人睡眠,但实际上,身已着床,即入酣甜之乡者少,而被梦骚扰的时候却甚多。夜,是一块肥沃的黑土,梦的花朵盛开,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有的,惹人眉飞色舞;有的,梦回而宿泪仍在;有的身坠悬崖,一睁眼,死里得生而心跳未已;有的身在富贵荣华之中,觉后陡然成空。梦,是个千变万化、离奇古怪、神妙莫测的幻境,其实,它扎根于生活现实。俗话说:“梦是心头想”一言中的。 古人说:至人无梦。因为他物我两忘。有的高僧,面壁十年,心如古井之水。这种心高碧霄,决绝物欲的境界,不用说芸芸众生,即使圣哲也难以达到。 名震百代的大人物周武王也做梦。据说他父亲周文王问他:“汝何梦矣?”他回答:“梦帝与我九龄。”意思是说,他可以活到九十岁,文王应该活到一百岁,父亲让给三岁,文王活到九十七岁,武王活到九十三岁。黄山谷的神宗皇帝挽词中有“忧勤损梦龄”之句,因此,“梦龄”与“损梦龄”都成了有名的典故。 孔子,是“大圣”,他很崇拜周公,恨生不同时,时常在梦中见到他,足见倾心。孔子到了晚年,梦见他崇敬的对象的时候少了,感慨地自思自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庄周化蝶的故事,富于神秘色彩,百代流传,雅俗共赏。庄子把这个梦描绘得美妙动人,但是他的这个梦,是真是假?《庄子》名著多系寓言,想是他借梦的生动形象,以寓他的“齐物论”,谈“丧我”、“物化”的哲学思想的。但,他说是梦,就算梦话吧。 从圣人、哲人之梦再说说诗人、词家之梦。 苏东坡有篇记梦的名词作,调寄《江城子》,并有小序:“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这首词写于密州太守任上,记亡妻王弗十年祭时。东坡政治上失意,心情苍凉,追念爱侣,也自诉苦衷,回顾往事,生死两伤。生者,“尘满面,鬓如霜”,“无处话凄凉”;梦中的死者则“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情真意切,读之如何不泪垂? 我极喜欢清代著名诗人黄仲则的《两当轩集》,其中有梦中悼亡名句:“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我中年读了,永不忘怀,心凄然而动,愁肠为之百转。恩爱的青春爱侣,忽焉而逝,这是人间最令人悲痛的恨事。这两个名句充满了伤心哀怨,但蕴藉婉转,所以感人至深。这名句,明明出于诗人之手,可是,他在小序中,却这么说:“余妻素不工诗,不知何以得此耶。”说它出于亡妻心魂,这样一来,诗人的悲伤之情更浓,感人的力量也就更强烈了。 三说现代作家之梦。 首先是从鲁迅先生开始。 最近读了许广平的《最后的一天》,是写鲁迅先生病逝前夕的情况的,写得真实详细。病人受难以忍耐的折磨,双手紧握的死别之痛,读了令人心颤!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他说出一个梦:‘他走出去,看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算给他攻击,他想:你们要当着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吗?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投出去,掷在敌人身上。’” 鲁迅先生是伟大的战士,终其一生,在形形色色的敌人打击、高压、追捕的情况下,以牙还牙,挺立如山,即使在病中做梦,还与敌人战斗。何等气概,何等精神,它动人,更能励人! 无独有偶,鲁迅先生的朋友曹靖华同志也有个为人熟知的梦中斗特务的故事。靖华同志有梦游症,有一夜,在梦中他与一个特务奋力搏斗,猛地一下子,身子从床上摔到地下,他这才醒了过来。 说古道今,最后,做一条小尾巴,说说我自己。 我到了晚年,爱忆往事,关注现实,胸怀世界,系念之情,如丝如缕,因而梦多。夜里,应该好好休息,实际上,是在乱梦的纠缠之中。惊险的多,舒心的极少。我书柜上贴着两联字,是我从报刊上抄下来的:“酒常知节狂言少,心不能清乱梦多。”第一句与我无关,我滴酒不入;第二句好似专为我而作的。一个“乱”字,写活了我的梦境,也道出了我的心魂。我夜间做梦,午睡也做梦。梦的主题是追念黄泉之友,抹煞了生死界限,对坐言欢,双眼一睁,情凄心凉。有一次,舒乙来访,刚刚落座,我对他说,前夜我梦里见到老舍先生。他乍听一惊,我立即把台历拿来说:“你看!”他悄然而沉思。 古人说:人生如梦。人生是现实不是梦,一个“如”字已说得很清楚。一个人的一切内心隐秘,幻化成梦,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梦,从梦中能看到一个个真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炉火 臧克家 臧克家(1905~2004),山东诸城人,诗人。著有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泥土的歌》,短篇小说集《挂红》,散文集《臧克家抒情散文选》等。 金风换成了北风,秋去冬来了。冬天刚刚冒了个头,落了一场初雪,我满庭斗艳争娇的芳菲,顿然失色,鲜红的老来娇,还有各色的傲霜菊花,一夜全白了头。两棵丁香,叶子簌簌辞柯了,像一声声年华消失的感叹。 每到这个季节,十一月上旬,我生上了炉火,—直到明年四月初,将近半年的时光,我进入静多动少的生活。每到安炉子和撤火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有些感触,季候的变迁,情绪的转换,打下了很鲜明、很深刻的印记。 我的小四合院,每到冬季,至少要安六个炉子,日夜为它奔忙,我的家人总是念咕说:安上暖气多省事啊,又干净。我也总是用我的一套理由做挡箭牌:安暖气花费太大呀,开地道安管子多麻烦啊,几吨煤将放在何处?还得有人夜里起来烧锅炉……,我每年这样搪塞,一直搪塞了二十一年。其实,别的是假的,我中心的一条是:我爱炉火! 我住北房,三明两暗。左右两间有两个炉子,而当中的会客室,却冷冷清清,娇花多盆,放上两套沙发,余地供回旋的就甚少了。客人来了,大衣也不脱,衣架子成了空摆设。到我家做客的朋友们,都说我屋子里的温度太低了。会客室里确是有点清冷,而我的写作间兼寝室却暖和和的。炉子,成为我亲密的朋友,几十年来,它的脾气我是摸透了。它,有时爆烈,有时温柔,它伴我寂寞,给我慰安和喜悦。窗外,北风呼号,雪花乱飘,这时,炉火正红,壶水正沸,恰巧一位风雪故人来,一进门,打打身上的雪花,进入了我的内室,沏上一杯龙井,泡沫喷香,相对倾谈,海阔天空。水壶咝咝作响,也好似参加了我们的叙谈,人间赏心乐事,有胜过如此的吗? 每晚,我必卧在床上,对着孤灯,夜读至十时,或更迟些,炉火伴我,它以它的体温温暖我,读到会心之处,忽然炉子里砰砰爆了几声,像是为我欢呼。有时失眠了,辗转不能安枕,瞥看炉子里的红光一点,像只炯炯的明眸,我心安了,悠悠然,入了朦胧的境界。 暖气,当然温暖,也干净;但是啊,它不能给我以光,它缺少性格与一种活力。我要光。我要性格。我要活力。 我想到七八岁上私塾的时候,冬天,带上个铜“火箱”,里边放上几块烧得通红的条炭,用灰把它半掩住,“火箱”盖上全是蜂窝似的小孔,手摸上暖乎乎的,微微的火光从小孔里透露出来,给人以光辉,它不仅使人触感上感到温暖,而且透过视觉在心灵上感受到一种启示与希望的闪光。 有这种生活经验的人,会饶有情味地回忆到隆冬深夜,置身在旷山大野中,几个同伴围在簿火旁边取暖的动人的情景,火,以它的巨大热力使人通体舒畅,它的火柱冲天而起,在黑暗中给人以一种巨大的鼓舞力量与向前冲击的勇气。在它的猛烈的燃烧中,迸出噼噼啪啪的爆炸,不像一声声鼓点吗? 炉火当然不是铜“火箱”,也不是篝火,可是它们也有相同的性格;它们发热,它们发光,它们也能发出震撼心灵的声响。几十年来我独持异议不安暖气,始终留恋着炉火,原因就在此。 1984年11月24日 选自《散文》,1985年第2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谈胡子 梁得所 梁得所(1905~1938),广东连县人,现代摄影家。作品有《芳草》、《未完集》、《烟和酒》等。 生平第一次试留胡子,是在西北旅行的时候。一个多月留成,可是犯了普通的毛病——疏而不黑,于是认为失败而剃掉。我想,留不起来就不要留,一个人贵乎自量。 关于胡子的通病,记得从前曾经描写过,写的是一个大学生的日记: “对镜看看几个月来苦心培植的胡子,寥寥可数,简直像篮球比赛的人数,每边五支;极其量不过如足球队员,两边合计连候补总数不满三十。 疏不要紧,最糟的,较长的几根都生近唇角两端,人中部分反而空着,这是不紧张而且有点腐化的形式。真佩服东洋人,胡子密集于人中。大概日本之强,就强在这一点——理由说不出,不过以为如此罢。” 胡子之疏密,如品性之贤愚一般由于天赋,而年岁大有关系。四五十岁的朋友,天天剃刮,因为其时胡子长得最浓,而他们还未甘于认老。到六七十岁,不能不认,而且以老卖老了,留须不成问题。最奇怪的,二十多岁的朋友最喜欢留胡子,惟恐其不黑不长,大概物罕为奇,要求超时代的美。正如上海女校的一位四十左右的学监,自谓惟其年老,所以要搽脂粉,画眼眉。 男子的须和女子的眉,是很相类似的。女子自己不见得喜欢弯的眉,只因男子爱看,她们就画弯了。同样,胡须虽然生在男子的唇边,而问题却在女子的眼里。女子对于胡子的意见到底如何呢?记得有一次闲谈,偶然涉及这问题,现在追述一下罢: 是三个月之前了,我们旅行过河北定县,在友人孙伏园和熊佛西两先生的寓所饭后闲谈,我对伏园先生说: “自从你和令弟福熙先生到欧洲去,几年不见,你依然一样,胡须却改变了。”伏园的胡子从前是陕西于右任式,现在改为法兰西莫泊桑式。 “从前的好玩!现在改剪也是好玩。”孙老头子圆圆的眼睛和双颊的笑窝今昔不变。 座中郑先生——也是有胡子的——忽然问道:“令弟也和你一样留着胡子的吗?” 孙笑答:“他若留起来也许比我更浓,只是他不留罢。” 佛西先生插嘴道:“福熙现在那里是留须的时候!” “你错了,女人喜欢有胡子的哩。”郑先生不假思索地把胡子牵到女人心理。 “何以见得?”佛西扪须而问,“尊夫人对你说过吗?” “不用谁说,一般女子心理如此。”郑答。 我想,“一般”两字太笼统。大概郑先生不欲直认夫人之言,就之乎现在文人泛骂世风日下社会黑暗,却不便指明某人某事。 好在伏园先生援助其说:“莫泊桑小说中有一个女人说道:和没有胡子的男人接吻,像吻着豆腐一般无味。” 我说:“恐怕莫泊桑因为自己留了胡子,故借小说中人自赞;而你留着莫式胡子,是以引他的小说自解罢。” “女人是喜欢胡子的,”郑先生重申其说,“因为胡子表出可靠而不轻佻。” “你的意见我始终怀疑。”我说,“胡子式样不一,其中有些足适以表示轻佻。而且,女人是否爱老实而憎轻佻,这也不能一言以蔽之的。” “你们的话都没有根据的,”佛西先生批评,“欲得答案,除非请女人投票yes or no,统计取决。” 我想,这办法也靠不住。因为女人根本不说yes的。她们说no,意思是perhaps;说perhaps,就等于yes。 事实上没有人征求投票,对于胡子问题,当日的闲谈自然是毫无结论的。 最近,另有一次茶话,不知怎的又牵及胡子问题,座中有两位颇相熟的小姐,于是乘便问问女子对于胡须以为讨厌抑或羡慕。 a小姐答:“我不知道!” 这答案答了等于未答,而且自己心意那有不知的呢?然而我没有再问,因为难道我们苛求女子一定说真话吗? 问b小姐,她抿着嘴笑而不答。 不答我更认为满意。因为她若说“不知”,固然是撒谎;要是说“讨厌”,也许其实是“羡慕”。答话未必可信,惟有“缄默”,才是女子绝对的诚实。 选自《猎影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巴黎的书摊 戴望舒 戴望舒(1905~1950),原名戴梦鸥,学名朝采,笔名江思等,浙江人,现代著名诗人、文学翻译家。著有诗集《我的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等。 在滞留巴黎的时候,在羁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赏心乐事的有两件:一是看画,二是访书。在索居无聊的下午或傍晚,我总是出去,把我迟迟的时间消磨在各画廊中和河沿上的。关于前者,我想在另一篇短文中说及,这里,我只想来谈一谈访书的情趣。 其实,说是“访书”,还不如说在河沿上走走或在街头巷尾的各旧书铺进出而已。我没有要觅什么奇书孤本的蓄心,再说,现在已不是在两个铜元一本的木匣里翻出一本patissier francois的时候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为了自己的癖好,就是摩娑观赏一回空手而返,私心也是很满足的,况且薄暮的赛纳河又是这样地窈窕多姿! 我寄寓的地方是ruedel’echaude’,走到赛纳河边的书摊,只须沿着赛纳路步行约摸三分钟就到了。但是我不大抄这近路,这样走的时候,赛纳路上的那些画廊总会把我的脚步牵住的,再说,我有一个从头看到尾的癖,我宁可兜远路顺着约可伯路,大学路一直走到巴克路,然后从巴克路走到王桥头。 赛纳河左岸的书摊,便是从那里开始的,从那里到加路赛尔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一个地带,虽然位置在巴黎的贵族的第七区,却一点也找不出冠盖的气味来。在这一地带的书摊,大约可以分这几类:第一是卖廉价的新书的,大都是各书店出清的底货,价钱的确公道,只是要你会还价,例如旧书铺里要卖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纳尔(j.renard)的《日记》在那里你只须化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买到,而且是崭新的。我的加梭所译的赛尔房德思的《模范小说》,整批的《欧罗巴杂志丛书》,便都是从那儿买来的。这一类书在别处也有,只是没有这一带集中吧。其次是卖英文书的,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或奥莱昂车站多少有点关系吧。可是这些英文书的买主却并不多,所以化两三个法郎从那些冷清清的摊子里把一本初版本的《万牲园里的一个人》带回寓所去,这种机会,也是常有的。第三是卖地道的古版书的,十七世纪的白羊皮面书,十八世纪饰花的皮脊书等等,都小心地盛在玻璃的书柜里,上了锁,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价值较次的古书,则杂乱地在木匣中堆积着,对着这一大堆你挨我挤着的古老的东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这种书摊前比较热闹一点,买书大多数是中年人或老人。这些书摊上的书,如果书摊主是知道值钱的,你便会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识货,你便沾了便宜来。我曾经从那一带的一位很精明的书摊老板手里,化了五个法郎买到一本一七六五年初版本的dulaurens的imirce,至今犹有得意之色:第一因为imirce是一部,其次这价钱实在太便宜也。第四类是卖的,这种书摊在这一带上只有一两个,而所谓者,实际也仅仅是表面的,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大都是现代人的东西,写来骗骗人的。记得靠近王桥的第一家书摊就是这一类的,老板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婆,当我有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时候,她就把我当做好主顾而怂恿我买,使我留下极坏的印象,以后就敬而远之了。其实那些地道的“珍秘”的书,如果你不愿出大价钱,还是要费力气角角落落去寻的,我曾在一家犹太人开的破货店里一大堆废书中,翻到过一本原文的cleland的fanny hill,只出了一个法郎买回来,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从加路赛尔桥到新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二个地带。在这一带,对面的美术学校和钱币局的影响是显著的。在这里,书摊老板是兼卖板画图片的,有时小小的书摊上挂得满目琳琅,原张的蚀雕,从书本上拆下的插图,戏院的招贴,花卉鸟兽人物的彩图,地图,风景片,大大小小各色俱全,反而把书列居次位了。在这些书摊上,我们是难得碰到什么值得一翻的书的,书都破旧不堪,满是灰尘,而且有一大部份是无用的教科书,展览会和画商拍卖的目录。此外,在这一带我们还可以发现两个专卖旧钱币纹章等而不卖书的摊子,夹在书摊中间,作一个很特别的点缀。这些卖画卖钱币的摊子,我总是望望然而去之的,(记得有一天一位法国朋友拉着我在这些钱币摊子前逗留了长久,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却委实十分难受,以后到河沿上走,总不愿和别人一淘了。)然而在这一带却也有一两个很好的书摊子。一个摊子是一个老年人摆的,并不是他的书特别比别人丰富,却是他为人特别和气,和他交易,成功的回数居多。我有一本高克多(coclcan)亲笔签字赠给诗人费尔囊·提华尔(fernand divoire)的le grund ecurt,便是从他那儿以极廉的价钱买来的,而我在加里马尔书店买的高克多亲笔签名赠给诗人法尔格(fargue)的初版本opera,却使我化了七十法郎。但是我相信这是他错给我的,因为书是用蜡纸包封着,他没有拆开来看一看;看见了那献辞的时候,他也许不会这样便宜卖给我。另一个摊子是一个青年人摆的,书的选择颇精,大都是现代作品的初版和善本,所以常常得到我的光顾。我只知道这青年人的名字叫昂德莱,因为他的同行们这样称呼他,人很圆滑,自言和各书店很熟,可以弄得到价廉物美的后门货,如果顾客指定要什么书,他都可以设法。可是我请他弄一部《纪德全集》,他始终没有给我办到。 可以划在第三地带的是从新桥经过圣米式尔场到小桥这一段。这一段是赛纳河左岸书摊中的最繁荣的一段。在这一带,书摊比较都整齐一点,而且方面也多一点,太太们家里没事想到这里来找几本小说消闲,也有;学生们贪便宜想到这里来买教科书参考书,也有;文艺爱好者到这里来寻几本新出版的书,也有;学者们要研究书,藏书家要善本书,猎奇者要珍秘书,都可以在这一带获得满意而回。在这一带,书价是要比他处高一些,然而总比到旧书铺里去买便宜。健吾兄觅了长久才在圣米式尔大场的一家旧书店中觅到了一部《龚果尔日记》,化了六百法郎喜欣欣的捧了回去,以为便宜万分,可是在不久之后我就在这一带的一个书摊上发现了同样的一部,而装订却考究得多,索价就只要二百五十法郎,使他悔之不及。可是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跑跑旧书摊的人第一不要抱什么一定的目的,第二要有闲暇有耐心,翻得有劲儿便多翻翻,翻倦了便看看街头熙来攘往的行人,看看旁边赛纳河静静的逝水,否则跑得腿酸汗流,眼花神倦,还是一场没结果回去。话又说远了,还是来说这一带的书摊吧。我说这一带的书较别带为贵,也不是胡说的,例如整套的echan -ges杂志,在第一地带中买只须十五个法郎,这里却一定要二十个,少一个不卖;当时新出版原价是二十四法郎的celine的voyagteau boutde la nuit,在那里买也非十八法郎不可,竟只等于原价的七五折。这些情形有时会令人生气,可是为了要读,也不得不买回去。价格最高的是靠近圣米式尔场的那两个专卖教科书参考书的摊子。学生们为了要用,也不得不硬了头皮去买,总比买新书便宜点。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摊子的主顾,反之他们倒做过我的主顾。因为我用不着的参考书,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总是拿去卖给他们的。这里,我要说一句公平话:他们所给的价钱的确比李倍尔书店高一点。这一带专卖近代善本书的摊子只有一个,在过了圣米式尔场不远快到小桥的地方。摊主是一个不大开口的中年人,价钱也不算顶贵,只是他一开口你就莫想还价:就是答应你还也是相差有限的,所以看着他陈列着的《泊鲁思特全集》,插图的《天方夜谭》全译本,chirico插图的阿保里奈尔的calligrammes,也只好眼红而已。在这一带,诗集似乎比别处多一些,名家的诗集化四五个法郎就可以买一册回去,至于较新一点的诗人的集子,你只要到一法郎或甚至五十生丁的木匣里去找就是了。我的那本仅印百册的jeangris插图的reverdy的《沉睡的古琴集》,超现实主义诗人gui rosey的《三十年战争集》等等,便都是从这些廉价的木匣子里翻出来的。还有,我忘记说了,这一带还有一两个专卖乐谱的书铺,只是对于此道我是门外汉,从来没有去领教过罢。 从小桥到须里桥那一段,可以算是河沿书摊的第四地带,也就是最后的地带。从这里起,书摊便渐渐地趋于冷落了。在近小桥的一带,你还可以找到一点你所需要的东西,例如有一个摊子就有大批n.r.f.和crassct出版的书,可是那位老板娘讨价却实在太狠,定价十五法郎的书总要讨你十二三个法郎,而且又往往要自以为在行,凡是她心目中的现代大作家,如摩里向克,摩洛阿,爱眉(ayme)等,就要敲你一笔竹杠,一点也不肯让价;反之,像拉尔波,茹昂陀,拉第该,阿朗等优秀作家的作品,她倒肯廉价卖给你。从小桥一带再走过去,便每下愈况了。起先是虽然没有什么好书,但总还能维持河沿书摊的尊严的摊子,以后呢,卖破旧不堪的通俗小说杂志的也有了,卖陈旧的教科书和一无用处的废纸的也有了,快到须里桥那一带,竟连卖破铜烂铁,旧摆设,假古董的也有了;而那些摊子的主人呢,他们的样子和那在下面赛纳河岸上喝劣酒,钓鱼或睡午觉的街头巡阅使(clochard),简直就没有什么大两样。到了这个时候,巴黎左岸书摊的气运已经尽了,你的腿也走乏了,你的眼睛也看倦了,如果你袋中尚有余钱,你便可以到圣日尔曼大街口的小咖啡店里去坐一会儿,喝一杯儿热热的浓浓的咖啡,然后把你沿路的收获打开来,预先摩娑一遍,否则如果你已倾了囊,那么你就走上须理桥去,倚着桥栏,俯看那满载着古愁并饱和着圣母祠的钟声的,赛纳河的悠悠的流水,然后在华灯初上之中,闲步缓缓归去,倒也是一个经济而又有诗情的办法。 说到这里,我所说的都是赛纳河左岸的书摊,至于右岸的呢,虽则有从新桥到沙德莱场,从沙德莱场到市政厅附近这两段,可是因为传统的关系,因为所处的地位的关系,也因为货色的关系,它们都没有左岸的重要。只在走完了左岸的书摊尚有余兴的时候或从卢佛尔(louvre)出来的时候,我才顺便去走走,虽然间有所获,如查拉的l’homme approximatif或卢梭(henri rousseau)的画集,但这是极其偶然的事;通常,我不是空手而归,便是被那街上的鱼虫花鸟店所吸引了过去。所以,原意去“访书”而结果买了一头红头雀回来,也是有过的事。 选自《宇宙风》第45期,1937年7月16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桃园杂记 李广田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画廊集》、《回声》,短篇小说集《金坛子》,学术论著《文学枝叶》等。 我的故乡在黄河与清河两流之间。县名齐东,济南府属。土质为白沙壤,宜五谷与棉及落花生等。无山,多树,凡道旁田畔间均广植榆柳。县西境方数十里一带,则胜产桃。间有杏,不过于桃树行里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齐东桃”,这应当说是见闻不广的过失,不然,就是先入为主为名声所蔽了。我这样说话,并非卖瓜者不说瓜苦,一味替家乡土产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卖些铜钱过日子,实在是因为年头不好,连家乡的桃树也遭了末运,现在是一年年地逐渐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乡,回去时向人打听幼年时候的伙伴,得到的回答却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类,平素纵不关心,到此也难免有些黯然了。 故乡的桃李,是有着很好的景色的。计算时间,从三月花开时起,至八月拔园时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谓拔园,就是把最后的桃子也都摘掉,最多也只剩着一种既不美观也少甘美的秋桃,这时候园里的篱笆也已除去,表示已不必再昼夜看守了。最好的时候大概还是春天吧,遍野红花,又恰好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画图,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组成的小村庄,这时候是恰如其份地显得好看了。到得夏天,有的桃实已届成熟,走在桃园路边,也许于茂密的秀长桃叶间,看见有刚刚点了一滴红唇的桃子,桃的香气,是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闻到的,尤其当早夜,或雨后。说起雨后,这使我想起布谷,这时候种谷的日子已过,是锄谷的时候了,布谷改声,鸣如“荒谷早锄”,我的故乡人却呼作“光光多锄”。这种鸟以午夜至清晨之间叫得最勤,再就是雨霁天晴的时候了。叫的时候又仿佛另有一个作吱吱鸣声的在远方呼应,说这是雌雄和唱,也许是真实的事情。这种鸟也好像并无一定的宿处,只常见它们往来于桃树柳树间,忽地飞起,又且飞且鸣罢了。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时候的雨后天气,天空也许还是半阴半晴,有片片灰云在头上移动,禾田上冒着轻轻水气,桃树柳树上还带着如烟的湿雾,停了工作的农人又继续着,看守桃园的也不再躲在园屋里。这时候的每个桃园都已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小屋,有的用土作为墙壁而以树枝之类作为顶篷,有的则只用芦席作成。守园人则多半是老人或年轻姑娘,他们看桃园,同时又做着种种事情,如绩麻或纺线之类。落雨的时候则躲在那座小屋内,雨晴之后则出来各处走走,到别家园里找人闲话。孩子们呢,这时候都穿了最简单的衣服在泥道上跑来跑去,唱着歌子,和“光光多锄”互相应答,被问的自然是鸟,问答的言语是这样的: 光光多锄, 你在哪里? 我在山后。 你吃什么? 白菜炒肉。 给我点吃? 不够不够。 在大城市里,是不常听到这种鸟声的,但偶一听到,我就立刻被带到了故乡的桃园去,而且这极简单却又最能表现出孩子的快乐的歌唱,也同时很清脆地响在我的耳里。我不听到这种唱答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乡,是多少年来惟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惊讶的,却是桃花已不再那么多了,有许多桃园都已变成了平坦的农田,这原因我不大明白。问乡里人,则只说这里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树了。当自己年幼的时候,记得桃的种类是颇多的,有各种奇奇怪怪名目,现在仅存的也不过三五种罢了。有些种类是我从未见过的,有些名目也已经被我忘却,大体说来,则应当分做秋桃与接桃两种,秋桃之中没有多大异同,接桃则又可分出许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由桃核直接生长起来的桃树,开花最早,而果实成熟则最晚,有的等到秋末天凉时才能上市。这时候其他桃子都已净树,人们都在惋惜着今年不会再有好的桃子可吃了,于是这种小而多毛,且颇有点酸苦味道的秋桃也成了稀罕东西。接桃则是由生长过两三年的秋桃所接成的。有的是“根接”,把秋桃树干齐地锯掉,以接桃树的嫩枝插在被锯的树根上,再用土培覆起来,生出的幼芽就是接桃了。又有所谓“筐接”,方法和“根接”相同,不过保留了树干,而只锯掉树头罢了,因须用一个盛土的筱筐以保护插了新枝的树干顶端,故曰“筐接”。这种方法是不大容易成功的,假如成功,则可以较速地得到新的果实。另有一种叫做“枝接”,是颇有趣的一种接法:把秋桃枝梢的外皮剥除,再以接桃枝端上拧下来的哨子套在被剥的枝上,用树皮之类把接合处严密捆缚就行了,但必须保留桃枝上的原有的芽码,不然,是不会有新的幼芽出生的。因此,一棵秋桃上可以接出许多种接桃,当桃子成熟时,就有各色各样的桃实了。也有人把柳树接作桃树的,据说所生桃实大可如人首,但吃起来则毫无滋味,说者谓如嚼木梨。 按成熟的先后为序,据我所知道的,接桃中有下列几种: “落丝”,当新的蚕丝上市时,落丝桃也就上市了。形椭圆,嘴尖长,味甘微酸。因为在同辈中是最先来到的一种,又因为产量较少之故,价值较高也是当然的了。 “麦匹子”,这是和小麦同时成熟的一种。形圆,色紫,味甚酸,非至全个果实已经熟透而内外皆呈紫色时,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为接桃中最易生长而味最甘美的一种,能够和“肥桃”媲美的也就是这一种了。熟时实大而白,只染一个红嘴和一条红线。未熟时甘脆如梨,而清爽适口则为梨所不及,熟透则皮薄多浆,味微如蜜。皮薄是其优点,也是劣点,不能耐久,不能致远,我想也就是因为这个了。 “红易生”,一名“一串绫”,实小,熟时遍体作绛色,产量甚丰,绿枝累累如贯珠。名“一串绫”,乃言如一串红绫绕枝,肉少而味薄,为接桃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浑圆,色全白,故一名“大白桃”,夏末成熟,味甘而淡。又有“小芙蓉”,与此为同种,果实较小,亦日“小白桃”。 “胭脂雪”,此为接桃中最美观的一种,红如胭脂,白如雪,红白相匀,说者谓如美人颜,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经久。此为桃类中价值最高者。 “铁巴子”,叶细小,故亦称“小叶子”。“铁巴子”谓其不易摇落,即生摘亦须稍费力气。实小,味甘,现已绝种。另有“齐嘴红一种”,以状得名,不多见。 有一种所谓“磨枝”的,并非桃的另一种类,乃是紧靠着桃枝结果,因之被桃枝磨上了疤痕的桃子,奇怪处是这种桃子特别甘美,为担挑桃的桃贩所不取,但我们园里人则特意在枝叶间探寻“磨枝”来自己享用。为什么这种桃子会特别甘美呢,到现在也还不能明白。另有所谓“桃王”的,我想这大概只是一种传说罢了。据云“桃王”是一种特大的桃子,生在最繁密的枝叶间,长青不老,为一园之王。当然,一个桃园里也就只能有这么一个了。有“桃王”的桃园是幸福的,因为园里的桃子会格外丰美,甚至可以取之不竭。但假如有人把这“桃王”给摘掉了,则全园的桃子也将殒落净尽。这是奇迹,幼年时候每每费尽了工夫去发现“桃王”,但从未发现过一次,也不曾听说谁家桃园里发现过。 桃是我们家乡的重要土产,有些人家是借了桃园来辅助一家生活之所需的。这宗土产的推销有两种方法;一是靠了外乡小贩的运贩,他们每到桃季便肩了挑子在各处桃园里来往;另一种方法,就是靠着流过这地方的那两条河水了。当“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时候,附近两河的码头上是停泊了许多帆船的,从水路再转上铁路,我们的桃子是被送到其他城市人民的口上去了。我很担心,今后的桃园会变得冷落,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多吆吆喝喝的肩挑贩,河上的白帆也将更见得稀疏了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又是一年春草绿 梁遇春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有才华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选集《春醪集》、《泪与笑》等。 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却是春天。夏的沉闷,秋的枯燥,冬的寂寞,我都能够忍受,有时还感到片刻的欣欢。灼热的阳光,憔悴的霜林,浓密的乌云,这些东西跟满目疮痍的人世是这么相称,真可算做这出永远演不完的悲剧的绝好背景。当个演员,同时又当个观客的我,虽然心酸,看到这么美妙的艺术,有时也免不了陶然色喜,传出灵魂上的笑涡了。坐在炉边,听到呼呼的北风,一页一页翻阅一些畸零人的书信或日记,我的心境大概有点像人们所谓春的情调吧。可是一看阶前草绿,窗外花红,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调和,好像在弥留病人的榻旁听到少女的轻脆的笑声,不,简直好像参加婚礼时候听到凄楚的丧钟。这到底是恶魔的调侃呢,还是垂泪的慈母拿几件新奇的玩物来哄临终的孩子呢?每当大地春回的时候,我常想起《哈姆雷特》里面那位姑娘戴着鲜花圈子,唱着歌儿,沉到水里去了。这真是莫大的悲剧呀,比哈姆雷特的命运还来得可伤,叫人们啼笑皆非,只好朦胧地徜徉于迷途之上,在谜的空气里度过鲜血染着鲜花的一生了。坟墓旁年年开遍了春花,宇宙永远是这样二元,两者错综起来,就构成了这个杂乱下劣的人世了。其实不单自然界是这样子安排颠倒遇颠连,人事也无非如此白莲与污泥相接。在卑鄙坏恶的人群里偏有些雪白晶清的灵魂,可是旷世的伟人又是三寸名心未死,落个白玉之玷了。天下有了伪君子,我们虽然亲眼看见美德,也不敢贸然去相信了;可是极无聊,极不堪的下流种子有时却磊落大方,一鸣惊人,情愿把自己牺牲了。席勒说,“只有错误才是活的,真理只好算做个死东西罢了。”可见连抽象的境界里都不会有个称心如意的事情了。“可哀惟有人间世”,大概就是为着这个原因吧。 我是个常带笑脸的人,虽然心绪凄其的时候居多,可是我的笑并不是百无聊赖时的苦笑,假使人生单使我们觉得无可奈何,“独闭空斋画大圈”,那么这个世界也不值得一笑了。我的笑也不是世故老人的冷笑,忙忙扰扰的哀乐虽然尝过了不少,鬼鬼祟祟的把戏虽然也窥破了一二,我却总不拿这类下流的伎俩放在眼里,以为不值得尊称为世故的对象,所以不管我多么焦头烂额,立在这片瓦砾场中,我向来不屑对于这些加之以冷笑。我的笑也不是哀莫大于心死以后的狞笑,我现在最感到苦痛的就是我的心太活跃了,不知怎的,无论到哪儿去,总有些触目伤心,凄然泪下的意思,大有失恋与伤逝冶于一炉的光景,怎么还会狞笑呢。我的辛酸心境并不是年轻人常有的那种略带诗意的感伤情调,那是生命之杯盛满后溅出来的泡花,那是无上的快乐呀,释迦牟尼佛所以会那么陶然,也就是为着他具了那个清风朗月的慈悲境界吧。走入人生迷园而不能自拔的我怎么会有这种的闲情逸致呢!我的辛酸心境也不是像丁尼生所说的“天下最沉痛的事情莫过于回忆起欣欢的日子”。这位诗人自己却又说道:“曾经亲爱过,后来永诀了,总比绝没有亲爱过好多了。”我是没有过这么一度的鸟语花香,我的生涯好比没有绿洲的空旷沙漠,好比没有棕榈的热带国土,简直是挂着蛛网,未曾听过管弦声的一所空屋。我的辛醉心境更不是像近代仕女们脸上故意贴上的“黑点”,朋友们看到我微笑着道出许多伤心话,总是不能见谅,以为这些娓娓酸语无非拿来点缀风光,更增生活的妩媚罢了。“知己从来不易知”,其实我们也用不着这样苛求,谁敢说真知道了自己呢,否则希腊人也不必在神庙里刻上“知道你自己”那句话了。可是我就没有走过芳花缤纷的蔷薇的路,我只看见枯树同落叶;狂欢的宴席上排了一个白森森的人头固然可以叫古代的波斯人感到人生的悠忽而更见沉醉,骷髅搂着如花的少女跳舞固然可以使荒山上月光里的撒旦摇着头上的两角哈哈大笑,但是八百里的荆棘岭总不能算做愉快的旅程吧;梅花落后,雪月空明,当然是个好境界,可是牛山濯濯的峭壁上一年到底只有一阵一阵的狂风瞎吹着,那就会叫人思之欲泣了。这些话虽然言之过甚,缩小来看,也可以映出我这个无可为欢处的心境了。 在这个无时无地都有哭声回响着的世界里年年偏有这么一个春天;在这个满天澄蓝,泼地草绿的季节毒蛇却也换了一套春装睡眼地来跟人们做伴了,禁闭于层冰底下的秽气也随着春水的绿波传到情侣的身旁了。这些矛盾恐怕就是数千年来贤哲所追求的宇宙本质吧!蕞尔的我大概也分了一份上帝这笔礼物吧。笑涡里贮着泪珠儿的我活在这个乌云里夹着闪电,早上彩霞暮雨凄凄的宇宙里,天人合一,也可以说是无憾了,何必再去寻找那个无根的解释呢。“满眼春风百事非”,这般就是这般。 选自《新月》第4卷第4号,1932年11月1日,署秋心遗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春雨 梁遇春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有才华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选集《春醪集》、《泪与笑》等。 整天的春雨,接着是整天的春阴,这真是世上最愉快的事情了。我向来厌恶晴朗的日子,尤其是骄阳的春天;在这个悲惨的地球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欣欢的气象,简直像无聊赖的主人宴饮生客时拿出来的那副古怪笑脸,完全显出宇宙里的白痴成分。在所谓大好的春光之下,人们都到公园大街或者名胜地方去招摇过市,像猩猩那样嘻嘻笑着,真是得意忘形,弄到变成为四不像了。可是阴霾四布或者急雨滂沱的时候,就是最沾沾自喜的财主也会感到苦闷,因此也略带了一些人的气味,不像好天气时候那样望着阳光,盛气凌人地大踏步走着,颇有上帝在上,我得其所的意思。至于懂得人世哀怨的人们,黯淡的日子可说是他们唯一光荣的时光。穹苍替他们流泪,乌云替他们皱眉,他们觉到四围都是同情的空气,仿佛一个堕落的女子躺在母亲怀中,看见慈母一滴滴的热泪溅到自己的泪痕,真是润遍了枯萎的心田。斗室中默坐着,忆念十载相违的密友,已经走去的情人,想起生平种种的坎坷,一身经历的苦楚,倾听窗外檐前凄清的滴沥,仰观波涛浪涌,似无止期的雨云,这时一切的荆棘都化做洁净的白莲花了,好比中古时代那班圣者被残杀后所显的神迹。“最难风雨故人来”,阴森森的天气使我们更感到人世温情的可爱,替从苦雨凄风中来的朋友倒上一杯热茶时候,我们很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子的心境。“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人类真是只有从悲哀里滚出来才能得到解脱,千锤百炼,腰间才有这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今日把似君,谁为不平事。”“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很可以象征我们孑立人间,尝尽辛酸,远望来日大难的气概,真好像思乡的客子拍着栏干,看到郭外的牛羊,想起故里的田园,怀念着宿草新坟里当年的竹马之交,泪眼里仿佛模糊辨出龙钟的父老蹒跚走着,或者只瞧见几根靠在破壁上的拐杖的影子。所谓生活术恐怕就在于怎么样当这么一个临风的征人吧。无论是风雨横来,无论是澄江一练,始终好像惦记着一个花一般的家乡,那可说就是生平理想的结晶,蕴在心头的诗情,也就是明哲保身的最后壁垒了;可是同时还能够认清眼底的江山,把住自己的步骤,不管这个异地的人们是多么残酷,不管这个他乡的水土是多么不惯,却能够清瘦地站着,戛戛然好似狂风中的老树。能够忍受,却没有麻木,能够多情,却不流于感伤,仿佛楼前的春雨,悄悄下着,遮着耀目的阳光,却滋润了百草同千花。檐前的燕子躲在巢中,对着如丝如梦的细雨呢喃,真有点像也向我道出此中的消息。 可是春雨有时也凶猛得可以,风驰电掣,从高山倾泻下来也似的,万紫千红,都付诸流水,看起来好像是煞风景的,也许是别有怀抱吧。生平性急,一二知交常常焦急万分地苦口劝我,可是暗室扪心,自信绝不是追逐事功的人,不过对于纷纷扰扰的劳生却常感到厌倦,所谓性急无非是疲累的反响吧。有时我却极有耐心,好像废殿上的玻璃瓦,一任他风吹雨打,霜蚀日晒,总是那样子痴痴地望着空旷的青天。我又好像能够在没字碑面前坐下,慢慢地去冥想这块石板的深意,简直是个蒲团已碎,呆然趺坐着的老僧,想赶快将世事了结,可以抽身到紫竹林中去逍遥,跟把世事撇在一边,大隐隐于市,就站在热闹场中来仰观天上的白云,这两种心境原来是不相矛盾的。我虽然还没有,而且绝不会跳出人海的波澜,但是拳拳之意自己也略知一二,大概摆动于焦躁与倦怠之间,总以无可奈何天为中心罢。所以我虽然爱茸茸的细雨,我也爱大刀阔斧的急雨,纷至沓来,洗去阳光,同时也洗去云雾,使我们想起也许此后永无风恬日美的光阴了,也许老是一阵一阵的暴雨,将人世哀乐的踪迹都漂到大海里去,白浪一翻,什么渣滓也看不出了。焦躁同倦怠的心境在此都得到涅的妙悟,整个世界就像客走后撇下筵席,洗得顶干净排在厨房架子上的杯盘。当个主妇的创造主看着大概也会微笑吧,觉得一天的工作总算告终了。最少我常常臆想这个还了本来面目的大地。 可是最妙的境界恐怕是尺牍里面那句滥调,所谓“春雨缠绵”吧。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霉雨,好像再也不会晴了,可是时时刻刻都有晴朗的可能。有时天上现出一大片的澄蓝,雨脚也慢慢收束了,忽然间又重新点滴凄清起来,那种捉摸不到,万分别扭的神情真可以做这个哑谜一般的人生的象征。记得十几年前每当连朝春雨的时候,常常剪纸作和尚形状,把他倒贴在水缸旁边,意思是叫老天不要再下雨了,虽然看到院子里雨脚下一粒一粒新生的水泡我总觉到无限的欣欢,尤其当急急走过檐前,脖子上溅几滴雨水的时候。可是那时我对于春雨的情趣是不知不觉之间领略到的,并没有凝神去寻找,等到知道怎么样去欣赏恬恬的雨声时候,我却老在干燥的此地做客,单是夏天回去,看看无聊的骤雨,过一过雨瘾罢了。因此“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快乐当面错过,从我指尖上滑走了。盛年时候好梦无多,到现在彩云已散,一片白茫茫,生活不着边际,如堕五里雾中,对于春雨的怅惘只好算做内中的一小节吧,可是仿佛这一点很可以代表我整个的悲哀情绪。但是我始终喜欢冥想春雨,也许因为我对于自己的愁绪很有顾惜爱抚的意思;我常常把陶诗改过来,向自己说道:“衣沾不足惜,但愿恨无违。”我会爱凝恨也似的缠绵春雨,大概也因为自己有这种的心境吧。 选自《新月》第4卷第5号,1932年11月1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猫狗 梁遇春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有才华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选集《春醪集》、《泪与笑》等。 惭愧得很,我不单是怕狗,而且怕猫,其实我对于之内一切的动物都有些害怕。 怕狗这个情绪是许多人所能了解的,生出同情的。我的怕狗几乎可说是出自天性。记得从前到初等小学上课时候,就常因为恶狗当道,立刻退却,兜个大圈子,走了许多平时不敢走的僻路,结果是迟到同半天的心跳。十几年来踽踽地踯躅于这荒凉的世界上。童心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而怕狗的心情仍然如旧,这不知道是不是可庆的事。 怕狗,当然是怕它咬,尤其怕被疯狗咬。但是既会无端地咬起人来,那条狗当然是疯的。猛狗是可怕的,然而听说疯狗常常现出驯良的神气,尾巴低垂夹在两腿之间。并且狗是随时可以疯起来的。所以天下的狗都是可怕的。若使一个人给疯狗咬了,据说过几天他肚子里会发出怪声,好像有小疯狗在里叫着。这真是惊心动魄极了,最少对于神经衰弱的我是够恐怖了。 我虽然怕它,却万分鄙视它,厌恶它。缠着姨太太脚后跟的哈巴狗是用不着提的。就说那驰骋森林中的猎狗和守夜拒贼的看门狗罢!见着生客就狺狺着声势逼人,看到主子立刻伏贴贴地低首求欢,甚至于把前面两脚拱起来,别的禽兽绝没有像它这么奴性十足,总脱不了“走狗”的气味。西洋人爱狗已经是不对了,他们还有一句俗语“若使你爱我,请也爱我的狗罢”(love me,love my dog.),这真是岂有此理。人没有权利叫朋友这么滥情。不过西洋人里面也有一两人很聪明的。歌德在《浮士德)里说那个可怕的mephistopheles第一次走进浮士德的书房,是化为一条狗。因此我加倍爱念那部诗剧。 可是拿狗来比猫,可又变成个不大可怕的东西了。狗只能咬你的身体,猫却会蚕食你的灵魂,这当然是迷信,但是也很有来由。我第一次怕起猫来是念了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黑猫”。里面叙述一个人打死一只黑猫,此后遇了许多不幸事情而他每次在不幸事情发生的地点都看到那只猫的幻形,狞笑着。后来有一时期我喜欢念外国鬼怪故事,知道了女巫都是会变猫的,当赴撒旦狂舞会时候,个个女巫用一种油涂在身上,念念有词,就化成一只猫从屋顶飞跳去了。中国人所谓狐狸猫,也是同样变幻多端,善迷人心灵的畜生,你看猫的脚踏地无声,猫的眼睛总是似有意识的,它永远是那么偷偷地潜行,行到你身旁,行到你心里。《亚丽斯游记》里不是说有一只猫现形于空中,微笑着。一会儿猫的面部不见了,光剩一个笑脸在空中。这真能道出猫的神情,它始终这么神秘,这么阴谋着,这么留一个抓不到的影子在人们心里。欧洲人相信一只猫有十条命,仿佛中国也有同样的话,这也可以证明它的精神的深刻矫健了。我每次看见猫,总怕它会发出一种魔力,把我的心染上一层颜色,留个永不会退去的痕迹。碰到狗,我们一躲避开,什么事都没有了,遇见猫却不能这么容易预防。它根本不伤害你的身体,却要占住你的灵魂,使你失去了人性,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些事真是可怕得使我不敢去设想,每想起来总会打寒噤。 上海是一条狗,当你站在黄浦滩闭目一想,你也许会觉得横在面前是一条恶狗。狗可以代表现实的黑暗,在上海这现实的黑暗使你步步惊心,真仿佛一条疯狗跟在背后一样。北平却是一只猫。它代表灵魂的堕落。北平这地方有一种霉气,使人们百事废弛,最好什么也不想,也不干了,只是这么蹲着痴痴地过日子。真是一只大猫将个个人的灵魂都打上黑印,万劫不复了。 若使我们睁大眼睛,我们可以看出世界是给猫狗平分了。现实的黑暗和灵魂的堕落霸占了一切。我愿意这片大地是个绝无人烟的荒凉世界,我又愿意我从来就未曾来到世界过。这当然只是个黄金的幻梦。 选自《泪与笑》,1934年初版,开明书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菜园小记 吴伯箫 吴伯箫(1906~1982),山东莱芜人,散文家。著有散文集《羽书》、《烟尘集》、《出发集》、《北极星》、《吴伯箫散文选》等。 种花好,种菜更好。花种得好,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可以欣赏;菜种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多浆的果实,却可以食用。俗话说:“瓜菜半年粮。” 我想起在延安蓝家坪我们种的菜园来了。 说是菜园,其实是果园。那园里桃树杏树很多,还有海棠。每年春二三月,粉红的桃杏花开罢,不久就开绿叶衬托的艳丽的海棠花,很热闹。果实成熟的时候,杏是水杏,桃是毛桃,海棠是垂垂联珠,又是一番繁盛景象。 果园也是花园。那园里花的种类不少。木本的有蔷薇,木槿,丁香;草本的有凤仙,石竹,夜来香,江西腊,步步高,……草花不名贵,但是长得繁茂泼辣。甬路的两边,菜地的周围,园里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是。草花里边长得最繁茂最泼辣的是波斯菊,密密丛丛地长满了向阳的山坡。这种花开得稠,有绛紫的,有银白的,一层一层,散发着浓郁的异香;也开得时间长,能装点整个秋天。这一点很像野生的千头菊。这种花称作“菊”,看来是有道理的。 说的菜园,是就园里的隙地开辟的。果树是围屏,草花是篱笆,中间是菜畦,共有三五处,面积大小不等,都是土壤肥沃,阳光充足,最适于种菜的地方。我们经营的那一处,三面是果树,一面是山坡;地形长方,面积约二三分。那是在大种蔬菜的时期我们三个同志在业余时间为集体经营的。收成的蔬菜归集体伙食,自己也有一份比较丰富的享用。 那几年,在延安的同志,大家都在工作,学习,战斗的空隙里种蔬菜。机关,学校,部队里吃的蔬菜差不多都能自给。那个时候没有提出种“十边”,可是见缝插针,很自然地“十边”都种了。窑洞的门前,平房的左右前后,河边,路边,甚至个别山头新开的土地都种了菜。 我们种的那块菜地,在那园里是条件最好的。土肥地整,曾经有人侍弄过,算是熟菜地。地的一半是韭菜畦。韭菜有宿根,不要费太大的劳力(当然要费些工夫),只要施施肥,培培土,浇浇水,出了九就能发出鲜绿肥嫩的韭芽。最难得的是,菜地西北的石崖底下有一个石窠,挖出石窠里的乱石沉泥,石缝里就涔涔地流出泉水。石窠不大,但是积一窠水恰好可以浇完那块菜地。积水用完,一顿饭的工夫又可以蓄满。水满的时候,一清到底,不溢不流,很有点像童话里的宝瓶,水用了还有,用了还有,不用就总是满着。泉水清冽,不浇菜也可以浇果树,或者用来洗头,洗衣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比沧浪之水还好。同样种菜的别的同志,菜地附近没有水泉,用水要到延河里去挑,不像我们三个,从石窠通菜地掏一条窄窄浅浅的水沟,用柳罐打水,抬抬手就把菜浇了。大家都羡慕我们。我们也觉得沾了自然条件的光,仿佛干活掂了轻的,很不好意思,就下定决心要把菜地种好,管好。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为了积肥,大家趁早晚散步的时候到大路上拾粪,那里来往的牲口多,“只要动动手,肥源到处有”啊。我们请老农讲课,大家跟着学了不少知识。《万丈高楼从地起》的歌者,农民诗人孙万福,就是有名的老师之一。记得那个时候他是六十多岁,精神矍铄,声音响亮,讲话又亲切又质朴,那老当益壮的风度,到现在我还留着深刻的印象。跟那些老师,我们学种菜,种瓜,种烟。像种瓜要浸种、压秧,种烟要打杈、掐尖,很多实际学问我们都是边做边跟老师学的。有的学会烤烟,自己做挺讲究的纸烟和雪茄;有的学会蔬菜加工,做的番茄酱能吃到冬天;有的学会蔬菜腌渍、窖藏,使秋菜接上春菜。 种菜是细致活儿,“种菜如绣花”;认真干起来也很累人,就劳动量说,“一亩园十亩田”。但是种菜是极有乐趣的事情。种菜的乐趣不只是在吃菜的时候,像苏东坡在《菜羹赋》里所说的:“汲幽泉以揉濯,持露叶与琼枝。”或者像他在《后杞菊赋》里所说的:“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西河南阳之寿。”种菜的整个过程,随时都有乐趣。施肥,松土,整畦,下种,是花费劳动量最多的时候吧,那时蔬菜还看不到影子哩,可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算种的只是希望,那希望也给人很大的鼓舞。因为那希望是用成实的种子种在水肥充足的土壤里的,人勤地不懒,出一分劳力就一定能有一分收成。验证不远,不出十天八天,你留心那平整湿润的菜畦吧,就从那里会生长出又绿又嫩又茁壮的瓜菜的新芽哩。那些新芽,条播的行列整齐,撒播的万头攒动,点播的傲然不群,带着笑,发着光,充满了无限生机。一棵新芽简直就是一颗闪亮的珍珠。“夜雨剪春韭”是老杜的诗句吧,清新极了;老圃种菜,一畦菜怕不就是一首更清新的诗? 暮春,中午,踩着畦垅间苗或者锄草中耕,煦暖的阳光照得人浑身舒畅。新鲜的泥土气息,素淡的蔬菜清香,一阵阵沁人心脾。一会儿站起来,伸伸腰,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看看苗间得稀稠,中耕得深浅,草锄得是不是干净,那时候人是会感到劳动的愉快的。夏天,晚上,菜地浇完了,三五个同志趁着皎洁的月光,坐在畦头泉边,吸吸烟;或者不吸烟,谈谈话;谈生活,谈社会和自然的改造,一边人声咯咯罗罗,一边在谈话间歇的时候听菜畦里昆虫的鸣声;蒜在抽薹,白菜在卷心,芫荽在散发脉脉的香气:一切都使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田园乐趣。 我们种的那块菜地里,韭菜以外,有葱、蒜,有白菜、萝卜,还有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等等。农谚说:“谷雨前后,栽瓜种豆。”“头伏萝卜二伏菜。”虽然按照时令季节,各种蔬菜种得有早有晚,有时收了这种菜才种那种菜;但是除了冰雪严寒的冬天,一年里春夏秋三季,菜园里总是经常有几种蔬菜在竞肥争绿的。特别是夏末秋初,你看吧:青的萝卜,紫的茄子,红的辣椒,又红又黄的西红柿,真是五彩斑斓,耀眼争光。 那年蔬菜丰收。韭菜割了三茬,最后吃了薹下韭(跟莲下藕一样,那是以老来嫩有名的),掐了韭花。春白菜以后种了秋白菜,细水萝卜以后种了白萝卜。园里连江西腊、波斯菊都要开败的时候,我们还收了最后一批西红柿。天凉了,西红柿吃起来甘脆爽口,有些秋梨的味道。我们还把通红通红的辣椒穿成串晒干了,挂在窑洞的窗户旁边,一直挂到过新年。 1961年4月9日 选自《吴伯箫散文选》,1983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谈癖 吴组缃 吴组缃(1908~1994),安徽泾县人,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山洪》,有《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印行。 人之癖,当无聊闲谈的时候,是个有趣的题目。 何谓癖?严格的定义倒似乎不容易下。通常大约是指某些不正常、没道理的习性而言。其形成,想多起于积习,慢慢发展而成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态。世上绝对无癖的人,恐怕不见得多。不过普通人的癖,或因司空见惯,人遂不觉,比如喜抠鼻孔,好抠脚丫之类;或因相习成风,积非成是,比如旧时代的人喜爱妇女小足之类。有一些癖,来得显著而又奇特,使别人惊诧,不能理解;他本人亦莫知其然,并且无可如何:这就应当归入怪癖一类。 有一位本家老哥,终天做一副怪脸:眼睛瞪着,鼻梁皱着,牙关撕开着,自鼻侧至嘴角,扯出两条很深的折痕。略如佛殿前四大金刚的面目。我初见他时,以为他本是这副面目。那知其实不然。有一时他忽然松开脸孔,怪相立刻不见,五官原来都很秀气。然此秀气的脸孔,只可于偶然的一刹那中见之,经常显现出来的,还是那副“金刚怒目”的怪相。此人甚怕我的父亲。父亲常叱骂他做此怪脸,他即努力要抹去脸上怪相,但极不易如愿,而且不能持久。我们有时嘲笑他,仿效他,他即生气。又有一位同学,当与他对坐谈笑,或并肩同行时,他常常突然一回头,自用其嘴咬一下肩膊,并发出一种怪声,如狗舱食时的叫声。此种怪动作,每日至少要做二三次,总把我吓了一跳。他即脸红耳赤,觉得极难为情。察其情,直有不能忍禁的苦处,像我们平常人打喷嚏或打嗝儿一样。有一年在津浦铁路上遇一旅客,此人与我同房。我看见他的脸上,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以至两边腮巴,每个部分,每块肌肉,无时无刻不在动着。各部分的动,有许多变化,或二至三个部分向同一方面动,或另以数部分作方向不同之动;或各部分轮流递换地动,或各部分同时一齐动。而且或,或扭,或扯,或牵,或跳,方式种种不同,总使整个脸孔经常地保持在动的状态中。动到一种辰光,大约他自己也觉得难过或难为情了,就用手使劲在脸上摸一把,意欲使之不动。但无效果,不等他的手拿开,脸上各部又已开始动起来了。此人脾气甚大,见人偶有笑容,以为笑他,即怒目相视。但尽管怒视,他的脸还在动;见茶房露笑容,他必怒骂:“王八旦,笑什么,没规矩!”但尽管怒骂,他的脸还是要动。车中无聊,有时我亦偷偷将脸面壁,而仿效其动。可是顾此失彼,不知所措。以视他脸上那动之匀称熟练与自然,怕练他十年也不会成功。 幼时家中有一常来的客人,此人有数怪癖。当他举碗喝茶时,他必先以左手食指入茶中,立时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指,而后才若无其事的喝茶。当他睡觉时,解衣后于床沿坐定,忽然举起一足,把鞋子摔出很远,于是独脚跳着过去,套上那鞋子,重复回床坐定;再把另一脚上鞋子照样摔出,又照样跳着过去,把它穿上。如此表演毕,才若无其事的上床安寝。当他大解时,他搂起衣摆,走到厕上向坐处探头一看,而后吃一惊似的走回;再走去一看,重又走回。如此来往二三次,才若无其事的解开裤子,坐了上去。幼时顽皮好奇,因为素知他这些有趣的怪癖,到他睡觉或上厕所时,必从门缝中窥看。我看见当他这般表演时,他的脸色极是严肃认真,绝无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他喝茶时试之以手指,而又吓了一跳,表情亦是如此。而且每次必如此做一套。察其情似亦有不得已者。他的怪癖,不止这三种,据传说,他的太太就知道另有一种,可惜未闻其详。不过上述三种,都是我们大家所熟知亲见的。 以上所说,苟非亲眼看见,谁能置信?若说是因心理或生理的病态,毕竟是何病态?若说由于积习,又是怎么样养成的?其间必有一些复杂而微妙的原因,人莫能知。癖之怪而至于此,真是太没道理了。 一个人的生活过于窄狭单调与呆滞,最易使其习性作畸形之发展;一个人受压迫太甚或生活太悲苦,最易发生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态:旧时代妇女之有怪癖者特多,实非偶然。 曾见一婢女有偷食癖。做婢女的吃不着少爷小姐吃的好东西,因而偷了解馋,这本是有道理之至的事。但此婢女情形有不同者。她的老主人性格宽厚,少主人则力讲自由平等之道,他们待她实在很好(后来送她上学校读书,做了女学生)。每逢吃东西,必有她的一份。但是递给她时,她总不肯接受。她说:“我不喜欢吃这个。”但背后她必想方设法,甚至冒甚大危险,偷食此拒而不要的东西。后来发现的次数多了,人人以为奇怪。一次同伴于闲谈时问她何必如此。她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偷的好吃些。”说此话时,愁眉苦脸,若不胜重忧者。又见一婢女有放火癖。她荷包里老藏着一盒火柴。当她到柴房取柴时,她即将柴草点燃,看着火烧大了,她又吓得大声呼救。早晨她在房中扫地,往往暗将帐子点燃,但随即以手乱扑,并且急得呼号。在避人耳目之时,她总要放火,而且总把自己吓得面无人色,以至哭叫。起初,人家不知道此即她自己干出来的事,于是疑神疑鬼,当是狐仙作祟,轰传远近。但日子一久,马脚渐露,终于把她拿住了。问她何以如此,她说不出道理。此女时十六七岁,聪明,伶俐,主人素来爱重。说她出于顽皮无知,说她心里藏着什么怨恨,似都说不过去。 有一妇人吃饭,必须捧着碗,靠在门方上站着,才吃的下去,否则不能下咽。若参加宴席,她只能陪着坐坐,连筷子也不举。必待席散,她才到厨房里盛一碗饭,箝点菜堆在上面,慢慢的吃着,显得香甜无比。若出外赴席,亦必回家再吃。她发觉人家有意的看她吃饭,必羞的狼狈而逃。因此她躲到偏僻处的门上去吃的时候多。人家拿她取笑,她即说:“各有各的脾气,少见多怪的!”此人婢女出身,后作主人的偏房,后又扶正。又一年老仆妇,经常以坐着打瞌盹,为正当的睡觉;除非重病不得已,从未上床躺着睡过。坐以打盹的地方,最好是门阶上,旧式床的脚踏上,否则短脚凳上亦可。坐高凳难得佳眠,平躺着则不能合眼。又此妪喜食瘟猪肉及腐臭霉烂之菜,简直嗜之如命。若闻何处何家弃有死猪及腐烂败味不堪入口之菜,必跑去设法弄来,虽有要事在手亦丢开不顾。 在太太们,洁癖怕是最普通的癖。我的一位寡婶,除一贴身婢女外,不许任何人进她的卧房。即此婢女,亦须确有必要之事,始许脱去鞋子进去,立刻就须出来;闲常轻易不许入房,不脱鞋不许入房。人至其家,除递来的茶碗外,任何物件,即如桌子,凳子,门扇,墙壁之类,也最好不要随便用手去摸或动。她很爱我。一次她生病,叫我去给她看看;但我不肯脱鞋,结果竟蒙特许。此是除那婢女外,第一个人进她的房,而且是空前绝后的一次有人穿着鞋进她的房。又一新式太太,出身贵家,爱洁成癖。每日洗脸洗手,没个遍数;这不必细说。今举一事为例:一日,与其丈夫家人等闲坐谈笑,她的丈夫说了一句话调侃她。她即起立,一边娇嗔地说:“我要打你!我要打你!”一边走入房中,以香皂洗手一次,走出来,在她丈夫身上轻轻拍了一下,再到房里以香皂洗手一次,而且始像做完一件大事,含笑归坐。 还有一位太太嫌恶许多东西,虽对并非不洁之物亦然。后来最使她嫌恶的是落下的毛发之类。若见地上或桌上有一根落下的头发,她即蹙额瞪眼,以手紧握其嘴,失声惊呼:“啊哟不得了!一根头发!”其紧张之状,实已超过嫌恶,而类恐怖,这显然快成病狂了。 积习成癖,积癖而成病狂。习,癖,狂,原只是量的差别,其始似并无本质之不同。 按理说,小孩子年纪小,入世不深,不应该养成什么古怪的习性。可是据我的观察,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癖,他们缺乏理性,往往有些莫名其妙的喜好。喜好什么,而莫名其妙,亦是癖,至少类乎癖。 曾见许多小孩,当他们两三岁的时候,喜在地上抓鸡屎吃,喜在门窗器具上掠尘灰吃,亦有喜食泥土者。有一女孩喜吃干鸡屎,见则如得糖果,若有人阻她抓食,必号哭滚跌,与之拼命。又一小孩常瞒着大人,躲到人迹少至的阁楼上去吃灰尘。若被人发现,他即害羞而逃。我的一个侄女,幼时喜吃水烟袋烟杯中之所谓“烟屎”。每见大人呼水烟,必索其烟杯,到手,先以指头抠食,而后十分馋饕的置杯于口中舐吮之,吃的眉开眼笑。若要不到手,则撒赖拼命。平常欲止其啼哭,或欲其依从何事,亦唯有以给她脏烟杯子为条件,始能达到目的。这都是说的两三岁小孩子。还有一亲戚家之女孩,年已七八岁,喜食纸灰。平常吃的,是吸水烟用的纸捻儿上的烬灰,这不算奇。一次邻家有了丧事,俗例于钵中烧“纸钱”,以奠亡魂。此是大量的烧纸,有大量的纸灰。她即成天守着那钵子,大把大把的抓了吃。吃到咳呛流血,吓得哭起来,哭了一会,想想,还是不能忍禁,抓吃如故。其何以有此?想是生理上缺乏什么质素?怕也未必。今大人之嗜好烟草,已成一全世界普遍的风习。吸烟与吃灰,严格的,客观的说,有什么不同?人本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儿。 小孩子恶作剧,喜破坏好杀生,这是人所共知的。但平常不过喜弄坏玩艺或用物,喜弄死蚂蚁蜻蜓而已。我知道两个实例,却有远甚于此者。有一男孩与其所配之童养媳,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这小俩口儿,每在大人外出时,将家中的鸡捉住,两人合作:一个提着翅膀,一个以一通旱烟袋用的铁钎,自鸡之粪门通入,自嘴中穿出。如此弄死的鸡,不知有多少;有时一次要弄死两三只。虽被大人严行打罚,亦不能禁。问他们鸡蛋好吃不好吃,答曰好吃。问既如此,家中的鸡死光了,有没有鸡蛋吃。他们亦知道没有鸡蛋吃。又一岁小孩,其母有事外出,叫他在家好生摇小弟弟睡觉。他却跑到厨房中拿来菜刀,先将其弟之“小”割下,再将睾丸割下,又将其鼻子耳朵全都割下。一个不到周岁的小弟弟终被脔割而死。这简直骇人听闻了。他们何以喜干这残忍的事?不过解释说,因为小孩子好奇,顽皮无知,等等。其实亦不尽然。日本“皇军”占领我们首都后,以杀人多寡赌胜负,岂亦出于顽皮无知?人这个东西很复杂,有的本没什么理性可言。 我的一个小孩今年算是六岁。此君颇有些有趣的癖。他常坐着出神,一个人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每天早晨在上马桶时,他独自坐着,眼睛看定一个地方,做着手势,说:“这边来了一只老鹰,哦,没有了!这边来了一只狐狸,哦,没有了!我拿石头打你!你不怕石头?搬飞机来摔你炸弹,看你怕不怕?”云云。不知他是对谁说话。又常喜弄点吃的东西,一个人躲到门角落里,以门将自己遮掩起来,有时于其中扮演数个人对话,有时不作声,也不吃东西,呆头呆脑的蹲着,久久不动。也不明白他想的些什么。我知道许多小孩有类此的癖性。我依稀记得我自己幼小时,亦喜如此,情形大致与我这个儿子相同。所以我对此孩的所为,颇了解与同情。但我已忘记自己当时毕竟是何心情。于是有人说,此孩此癖,是受我的遗传。有些癖性乃由遗传而来,恐怕不假。 总而言之,孩子们的癖似都无关乎“积习”;与大人们的癖究竟不相同。 癖,是畸形的发展;做文人,据说须有天才,天才亦是畸形的发展。故若将此题目拿到文人身上,亦有不少可谈的。 林和靖妻梅子癖鹤,王羲之癖鹅,陶渊明癖菊:此不过有所喜爱而已;纵然也算是癖,无足奇者。史载温庭筠每吟咏,必八叉其手;陈后山作诗,先闭门酣卧。这就有点意思。德国哲学家康德氏,于其搁笔凝思时,恒注目窗外远处的一棵树梢,一日此树被伐,遂致文思枯索。英国文豪约翰生,每于深夜,踯躅街头,遇电杆则以拳击之;若身已走过,发现遗一电杆未击,必回身补击之。这也有趣的很。但此皆见于记载,何必谈它?我们还不如近处取材,谈谈当代的中国文人。 当代的中国文人之中,不佞只于几位新文艺作家有些所见所闻。诗人朱湘喜蓄长发及肩,状如古板书上所见披发行吟之屈大夫;后先生竟亦是投江而死,此亦大奇!又白采先生喜于案头置一极精巧之珠漆小棺,白莽先生喜以骷髅脑袋作书案小摆设。但此皆得之传闻,未知翔实。而今这几位也都亡故了。 俞平伯先生酷喜昆曲,执教清华时,居南院,家中聘一笛师,每课毕及星期假日,则携一篮,中置笛子曲谱与水瓶茶杯之属,偕夫人公子暨笛师,到校后圆明园废墟中大吹大唱,往往流连终日。夜间及风雨天,则于寓中行之,星期六之日虽至夜深,歌声笛声不止。又闻一多先生,自民二十前后亦任清华教授,喜穿“双梁鞋”“扎脚裤”;此时新士大夫阶层无论中装西装皆穿皮鞋西服裤,闻先生独保持民初服式,故显得古香古色,极为惹眼。我已快十年没看见俞、闻二先生,现在如何,不敢妄测。但若许我妄测的话,我敢说他们十分之九不会改变。 小说家张天翼住在南京他的令姊家里时,喜欢带点稿纸,跑到熟朋友住处去写文章。又有一奇习,就是喜欢用两个指头扯他的下嘴唇。在他写稿子凝思的时候,听人家谈话的时候,必将其下唇连连揉而扯之,愈想或听得入神,则愈扯得上劲。问他为何这样?他笑而不答。后来我查明白了。此习之起,是因为他的下唇的里面破了一块皮,破处结疤,他即揪着嘴唇,将此疤于牙齿上面搡破之,等到再结为疤,再揉破之。随破随结,随结随揉。积日既久,疤上加疤,遂致长成肉茧。若不揉扯它,就有些难过;若是揉扯它,则颇有趣味。——是这个道理。但是当初既已结疤,又将它揉破做什么?这却没道理可说。杂文作家魏猛克喜躺着看书,同时脱了袜子,自搔其脚丫,及倦而抛书,则将其臭袜子夹入书中,以作书签;及起而整装,则另取一双袜子穿之;及再躺下看书,随手另拿一册,看了一会,又以刚自脚上脱下之袜夹入之。故其床头抛乱的书中多夹着此种奇妙的书签。 我结识老舍先生暨何容先生亦已多年。二位先生皆正正常常,合情合理,想发现他们什么特殊习性,简直无懈可击。近年过从较密,竟被我“把握”到一些些。原来何容先生睡觉喜以被蒙头,如小孩子听了鬼故事之后睡觉者然。又酒后话多,说来说去,反复无已,只是那一句。但此一句必是参透世情,至警至辟之语。老舍先生除每晨必打一套太极拳外,于写稿停笔时必以骨牌“打通关”,以养精神,以助文思。其骨牌置于床上;写了一会,遇着了问题,即离开桌子,坐到床沿上,打一会通关。问题有了办法,立刻丢开骨牌,继续伏案去写,不管通关有没有打通。又嗜食苦瓜。他到敝寓串门儿,自己买了苦瓜带来,托为炒菜佐餐。问是否须放水中漂一漂,漂去它一点苦味。先生乃大惊诧:“就是要吃那个苦味儿!”我试吃了一筷子,其苦赛过奎宁,不禁连刮舌头。 或说,这里所谈的,有些无非是小小的习嗜而已,多还算不得癖,至少不奇不怪。这是可以说的。但也要看发展下去不。比如何容先生,倘若将来在炎天暑热时候,也要弄床棉被蒙着头始能睡觉;比如老舍先生,将来若从苦瓜中提炼出精或粉,以瓶装着随身带着,吃饭时必须于菜及汤中搁它一勺,如平常之放盐放油或放味精味素者然:这时请问以为何如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烟 吴组缃 吴组缃(1908~1994),安徽泾县人,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山洪》,有《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印行。 自从物价高涨,最未受到威胁的,在我,是吸烟。每日三餐,孩子们捧起碗来,向桌上一瞪眼,就撅起了小嘴巴:没有肉吃。“爸爸每天吸一包烟,一包烟就是一斤多肉!”我分明听见那些乌溜溜的眼睛这样抱怨着。干脆把烟戒了罢;但以往我有过多少次经验的:十天半个月不吸,原很容易办到,可是易戒难守,要想从此戒绝,我觉得比旧时代妇女守节难得多。活到今天,还要吃这个苦?心里觉得不服气。 我开始吸劣等烟卷,就是像磁器口街头制造的那货色,吸一口,喉咙里一阵辣不停地咳呛,口发涩,脸发红,鼻子里直冒火;有一等的一上嘴,卷纸就裂开了肚皮;有一等的叭它半天,不冒一丝烟星儿。我被折腾得心烦意躁,每天无缘无故要多发几次不小的脾气。 内人赶场回来,笑嘻嘻的对我说:“我买了个好的东西赠你,你试试行不行。”她为我买来一把竹子做的水烟袋,还有一包上等的水烟,那叫做麻油烟。我是内地乡村里长大的,最初吸烟,并且吸上了所谓瘾,就正是这水烟。这是我的老朋友,它被我遗弃了大约二十年了。如今处此困境,看见它那副派头,不禁勾起我种种旧情,我不能不感觉欣喜。于是约略配备起来,布拉布拉吸着,并且看着那缭绕的青烟,凝着神,想。 并非出于“酸葡萄”的心理,我是认真以为,要谈浓厚的趣味,要谈佳妙的情调,当然是吸这个水烟。这完全是一种生活的艺术,这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结晶。 最先,你得会上水,稍微多上了一点,会喝一口辣汤,上少了,也不会发出那舒畅的声音,使你得着奇异的愉悦之感。其次,你得会装烟丝,掐这么一个小球球,不多不少,在拇指食指之间一团一揉,不轻不重;而后放入烟杯子,恰如其分的捺它一下——否则,你别想吸出烟来。接着,你要吹纸捻儿,“叹陀”一口,吹着了那点火星儿,百发百中,这比变戏法还要有趣。当然,这吹的工夫,和搓纸捻儿的艺术有着关系,那纸,必须裁得不宽不窄,搓时必须不紧不松。从这全部过程上,一个人可以发挥他的天才,并且从而表现他的个性和风格。有胡子的老伯伯,慢腾腾的掐着烟丝,团着揉着,用他的拇指轻轻按进杯子,而后迟迟地吹着纸捻,吸出舒和的声音:这就表现了一种神韵,淳厚,圆润,老拙,有点像刘石的书法。年轻美貌的婶子,拈起纸捻,微微掀开口,“甫得”,舌头轻轻探出牙齿,或是低头调整着纸捻的松紧,那手腕上的饰物颤动着:这风姿韵味自有一种秾纤柔媚之致,使你仿佛读到一章南唐词。风流儒雅的先生,漫不经意的装着烟丝,或是闲闲顿着纸捻上灰烬,而两眼却看着别处:这飘逸淡远的境界,岂不是有些近乎倪云林的山水。 关于全套烟具的整顿,除非那吸烟的是个孤老,总不必自己劳力。这类事,普通都是婢妾之流的功课,寒素一点的人家,也是由儿女小辈操理。讲究的,烟袋里盛的白糖水,吸出的烟味就有坩隽之味;或者是甘草薄荷水,可以解热清胃;其次则盛以米汤,简陋的才用白开水。烟袋必须每日一洗刷,三五日一次大打整。我所知道的,擦烟袋是用“瓦灰”。取两片瓦,磨出灰粉,再过一次小纱筛,提取极细的细末;这可以把白铜烟袋擦的晶莹透亮,像一面哈哈镜,照出扁脸阔嘴巴来,而不致擦掉那上面的精致镂刻。此外,冬夏须有托套。夏天用劈得精巧至细的竹丝或龙须草编成,以防手汗;冬天则用绸缎制的,或丝线织的,以免冰手。这种托套上面,都织着或绣着各种图案,福字,寿字,长命富贵,吉祥如意,以及龙凤牡丹,卍字不断头之类。托上至颈头,还系有丝带,线缏,饰着旧字结着蝶结和缨络。这些都是家中女流的手工。密切关联的一件事,就是搓纸捻儿,不但有粗细,松紧之不同,在尾端作结时,也有种种的办法。不讲究的随手扭它一下,只要不散便算。考究的,叠得整齐利落,例如“公子帽”;或摺得玲珑美观,比如“方胜”。在这尾结上,往往染上颜色,有喜庆的人家染红,居丧在孝的人家染蓝。这搓纸捻的表心纸亦有讲究。春三月间,庭园里的珠兰着花,每天早晨及时采集,匀整地铺在喷湿的薄棉纸里,一层层放到表心纸里熨着,使香味浸透纸背。这种表心纸搓成纸捻儿,一经点燃,随着袅袅的青烟散发出其淳雅淡素的幽香,拂人鼻官,留在齿颊,弥漫而又飘忽,使你想见凌波仙子,空谷佳人。其次用玉兰,茉莉,若用桂花,栀子花,那就显的雅得有点俗气。所有这一切配备料理的工作,是简陋还是繁复,村俗还是高雅,丑恶还是优美,寒伧还是华贵,粗劣还是工致,草率还是谨严,笨拙还是灵巧,等等;最可表现吸烟者的身份和一个人家的家风。贾母史太君若是吸水烟,拿出来的派头一定和刘姥姥的不同;天长杜府杜少卿老爷家的烟袋也一定和南京鲍庭尔家的不同,这不须说的。一位老先生,手里托着一把整洁美致的烟袋,就说明他的婢仆不怠惰,他的儿女媳妇勤俭,聪明,孝顺,他是个有家教,有福气的人。又如到人家作客,递来一把烟袋,杯子里烟垢滞塞,托把上烟末狼藉,这总是败落的门户;一个人家拖出一个纸捻,粗壮如手指,松散如王妈妈裹脚布,这往往是懒惰蠢笨不爱好没教养鬼混日子的人家。 吸水烟,显然的,是一种闲中之趣,是一种闲逸生活的消遣与消受。它的真正效用,并不在于吸出烟来过瘾。终天辛苦的劳动者们忙里偷闲,急着抢着,脸红脖子粗的狼吞虎咽几口,匆匆丢开,这就是为过瘾。但这用的必是毛竹旱烟杆。水烟的妙用决不在此。比如上面说的那位老先生,他只须把他的那把洁净美观的烟袋握在手里,他就具体的体现了他的福气,因此他可以成天的拿着烟袋,而未必吸一二口烟,纸捻烧完一根,他叫他的小孩儿再为他点一根;趁这时候,他可以摩一摩这孩儿的头,拍拍孩儿的小下巴。在这当中,他享受到的该多么丰富多么深厚!又比如一位有身家的先生,当他擎着烟袋,大腿架着二腿,安静自在的坐着,慢条斯理地装着烟丝,从容舒徐的吸个一口半口,这也就把他的闲逸之乐着上了颜色,使他格外鲜明的意识到生之欢喜。 一个人要不是性情孤独,或有奇特的洁癖,他的烟袋总不会由他个人独用。哥哥和老弟对坐谈着家常,一把水烟袋递过来又递过去,他们的手足之情即因而愈见得真切。妯娌们避着公婆的眼,两三个人躲在一起大胆偷吸几袋,就仿佛同过患难,平时心中纵然有些芥蒂,也可化除得干干净净。亲戚朋友们聚谈着,这个吸完,好好的再装上一袋,而后谨慎的抹一抹嘴头,恭恭敬敬的递给另一人;这人客气的站起来,含笑接到手里。这样,一把烟袋从这个手递到那个手,从这个嘴传到那个嘴,于是益发显得大家庄敬而有礼貌,彼此的心愈发密切无间,谈话的空气益发亲热而融和。同样的,在别种场合,比如商店伙计同事们当晚间收了店,大家聚集在后厅摆一会龙门阵,也必须有一把烟袋相与传递,才能使笑声格外响亮,兴致格外浓厚!再如江湖旅客们投店歇夜,饭后洗了脚,带着三分酒意,大家围坐着,夏天摇着扇子,冬天围着几块炭火,也因店老板一把水烟袋,而使得陌生的人们谈锋活泼,渐渐的肺腑相见,俨然成了最相知的老朋友。当然,在这些递传着吸烟的人们之中,免不得有患疮疥肺痨和花柳病的,在他们客气的用手或帕子抹一抹嘴头递过去时,那些手也许刚刚抠过脚丫,搔过疮疥,那帕子也许拭过汗擤过鼻涕,但是全不相干,谁也不会介意这些的,你知道我们中国讲的原是精神文明。 洋派的抽烟卷儿有这些妙用,有这些趣味与情致么?第一,它的制度过于简单了便,出不了什么花样。你最多到市上买个象牙烟嘴自来取灯儿什么的,但这多么枯索而没意味;你从那些上面体味不到一点别人对于你的关切与用心,以及一点人情的温暖。第二,你燃着一支短小的烟卷在手,任你多大天才,也没手脚可做,最巧的也不过耍点小聪明喷几个烟圈儿,试想比起托着水烟袋的那番韵味与风趣,何其幼稚可笑!第三,你只能独自个儿吸;要敬朋友烟,你只能打开烟盒,让他自己另取一枝。若像某些中国人所做的,把一枝烟吸过几口,又递给别人,或是从别人嘴上取过来,衔到自己嘴里,那叫旁人看着可真不顺眼。如此,你和朋友叙晤,你吸你的,他吸他的,彼此之间暗示一种意思,是他嫌恶你,你也嫌恶他,显见出心的距离,精神的隔阂。你们纵是交谊很深,正谈着知心的话,也好像在接洽事务,交涉条件或谈判什么买卖,看来没有温厚亲帖的情感可言。 是的,精神文明,家族本位制度,闲散的艺术生活,是我们这个古老农业民族生活文化的特征;我们从吸水烟的这件事上,已经看了出来,这和以西洋工业文化为背景的烟卷儿——它所表现的特性是:物质文明,个人或社会本位制度,与紧张的力,讲效率的科学文化生活,是全然不同的。 我不禁大悲哀起来。因为我想到目前内在与外在的生活,已不能与吸水烟相协调。我自己必须劳动,唯劳动给我喜悦。可是,上讲堂,伏案写字,出外散步,固然不能托着水烟袋,即在读书看报时,我定会感觉很大的不便。而且,不幸我的脑子又不可抵拒地染上了一些西洋色彩,拿着水烟在手,我只意味到自己的丑,迂腐,老气横秋,我已不能领会玩味出什么协调和情致。至于同别人递传烟袋,不生嫌厌之心,而享受或欣赏其中的温情与风趣,那我更办不到。再说,我有的只是个简单的小家庭,既没有妾,也不能有婢。我的孩子平日在学校读书,我的女人除为平价米去办公而外,还得操作家事。他们不但不会,没空,并且无心为我整备烟具。即在我自己,也不可能从这上面意识到感受到什么快乐幸福,像从前那些老爷太太们所能的。若叫我亲手去料理,我将不胜其职而且烦,本是享乐的事,变成了苦役;那我倒宁愿把烟戒绝,不受这个罪! 客观形势已成过去,必要的条件也不再存在,而我还带着怀旧与欣喜之情,托着这把陋劣的,徒具形式的竹子烟袋吸着,我骤然发觉到:这简直是一个极大的讽嘲!我有点毛骨悚然,连忙丢开了烟袋。 “不行,不行,我不吸这个。”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因为我要在世界上立足,我要活!”我乱七八糟的答。 “那是怎么讲,你?”她吃惊地望着我。 “总而言之,我还是得抽烟卷儿,而且不要磁器口的那等蹩脚货!” 1944年9月24日,莲花滩 选自《时与潮文艺》第4卷第3期,1944年11月15日出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随笔与闲话 柯灵 柯灵(1909~2000),浙江绍兴人,散文家、剧作家。有散文集《望春草》、《市楼独唱》、《柯灵散文选》,短篇小说集《掠影集》,电影剧本《不夜城》等。 随笔是文学丛林的一枝,参差横斜,郁郁苍苍。寻根溯本,纵贯汉魏六朝,横涉东洋西海,曼衍变化,经历“五四”这一场春风化雨,亭亭秀发,经冬不凋。 随笔与散文、杂文为兄弟行,胸襟放达,神形潇洒。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人生世相,固然在在萦怀;名山大川,远村近郭,清风明月,花鸟虫鱼,不但怡情悦性,兼可格物致知;遐思玄想,心会神游,宇宙洪荒,低徊求索,精神世界更是上不巴天,下不着地,宽不见边,深不见底;也不忌议古今,论是非,说文化,侃科学,谈笑风生。信笔所至,不拘形迹,如悠悠浮云,款款流水,陶然忘机。 文苑之有随笔,恰如人世之有闲话。“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是章回小说的套语,不足为训。闲话不闲,如目之于色,耳之于声,舌之于味,鼻之于香,不可或缺。正言谠论,多是刻意而为,志在布道,时或矫饰;谈天说地,率意随心,却大抵发乎自然,类于天籁,如梁间燕语,阶下虫鸣,湛然天真。闲话可以抒发性灵,交流心得,活跃思路,调节神经,是理想的精神度假村。田野冬闲,农民五七成群,在场角檐前,笼袖曝日,家长里短,七嘴八舌。夏日黄昏,杂坐河滨桥堍,乘凉闲话,东山西海,言不及义。旅舍夜静,灯火青荧,互不相识的旅客萍水相逢,无拘无束,各道见闻。城市里的街谈巷语,诙谐杂出,放言无忌。这都是正常年景,承平气象,不可等闲视之。一旦茶馆酒楼,出现“莫谈国事”的红纸招贴;墙头壁角,满处标语口号;路人谈话,压低调门,左右瞻顾,小心翼翼,注意旁人神色,活像旧时贫家的养媳妇,这就大事不好,准是社会机体发烧感冒,出了点什么毛病。日本鹤见辅的《思想·山水·人物》(鲁迅译)中有个话题,特别强调闲话的重要:“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之可贵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的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 西方绅士有沙龙,中国文人有雅集,都很讲究谈话艺术。晋人好清淡,一部《世说新语》,就记录了多少锦心绣口,隽思妙谛,“有味有情,咽之愈多,嚼之不见。”世有所谓“清淡误国”的说法,王羲之就反驳过谢安:“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施耐庵在《水浒传》序文里说到:“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友人常来常往,树荫下,几席间,清茶淡酒,倾谈为乐。只在风雨阻客之日,灯人散之时,才写他的小说。因为经营于心,酝酿既久,对写作又抱着“成之无名,不成无损”的态度,心闲着笔,舒卷自如,而终于完成了传世的杰作。有人怀疑这篇序文是托名拟作,不管真假,说得如此自在动听,谈何容易!苏东坡被贬黄州,因为获罪,不再舞文弄墨,自持甚严。但官俸乍绝,生活大难,只好实行计划经济:每到月底,凑集四千五百大钱,分成三十串,在屋梁上高高挂起。每天拿画叉挑下一串,就把画叉藏好,痛自节约,节余存在竹筒里,备用款客。黄州肉贱,馋嘴的诗人还有肉吃,东坡肉就是彼时彼地发明的,传说东坡还有一首打油诗:“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日常的消遣是和人闲聊,还喜欢听鬼故事,别人谈不出,就请“姑妄言之”。蒲松龄落拓乡居,常在村边路畔设一茶案,路人经过,就请他小憩解渴,谈狐说鬼,《聊斋志异》的素材多由此生发。王渔洋题《聊斋》诗:“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引用的就是苏、蒲故事。据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在这一点上,孔老夫子似不免拘泥。狐鬼神怪非不可谈,只看你如何谈法。 随笔一体,天机活泼,文质浑成,古今中外,名作如林。中国的笔记、琐谈之类,历朝历代,绵延不绝。柏拉图的哲学著作,用的是亲切自由的对话体,达·芬奇有笔记流传,蒙田、培根、歌德、尼采等等,都有随笔集、谈话录行世。“五四”诸家,鲁迅、周作人、梁遇春、丰子恺等人的散文杂文中,不少可以归入随笔—类。三十年代前期,更如春潮澎湃,盛极一时,后来才在战火硝烟中趋于消沉。随着改革开放,近年竟有了复苏气象,野火春风,方兴未艾,可算是一个好消息。 董桥散文集《这一代的事》,序文短俏,连标点符号,不满一百五十字,其中还夹着个洋人姓名的蟹行文字,要言不烦,阐明散文须学、须识、须情,合之乃得“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我掠美借用,并续貂画蛇,为随笔追加两句:喧闹如山野之闲花,明净如寒潭之秋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酒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入口之物,有的评价容易,如粮食和水,连宣扬万法皆空的和尚也不反对。有的就不然,如酒就是最突出的一种。仍请和尚来作证,十戒有它,缩减到五戒,杀盗淫妄酒,仍然有它。可是酒有别名,曰般(读bō)若汤,推想必出自佛门,可见至少是有些和尚,如传说的济颠之流,也喜欢喝的。出了家尚且举棋不定,不出而在家的就更不用说了。刘伶夫妇可以出来作证,妇是反对派,主张“必宜断之”,理由是“非摄生之道”;夫却走向另一极端,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不听话,幸而那是夫唱妇随的古代,仍然可以和平共处。还是说酒,凭情,或兼理,有人说可以喝,有人说不可以喝;还有少数,说不可以喝,甚至坚信以不喝为是,而实际却一点不少喝。情况如此复杂,如果有人追死理,于喝好还是不喝好之间,一定让我们择其一而不许骑墙,我们将何以处之?不知道别人的高见如何,我是再思三思之前,只能借用齐宣王的办法,“顾左右而言他”。 言他,这里是想暂躲开评价,只看事实。事实是有不少人很喜欢喝。而且是千百年来久矣夫,《史记·夏本纪》说:“帝中康时,羲、和湎淫。”《集解》引孔安国曰:“羲氏、和氏,掌天地四时之官,太康之后,沉湎于酒。”同书《殷本纪》说:“(纣王)以酒为池,县(悬)肉为林,使男女倮(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实物是更有力的证据,传世的古青铜器,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酒具,花样多,形状各异,与现在用一种,曰“杯”,只分大小,相比,真是后来居下了。依照曾经有的必较之见于文献的更靠前的通例,我们甚至可以推断,如果真有所谓伏羲画卦,这位伏羲氏,画成之后,得意之余,也会找出酒坛子,浮三大白吧?如果竟是这样,我们,纵使并非刘伶一派,也就不能不承认,酒的寿命必与饮食文化一样长,就是说,自从有饮食就有它,它的灭绝也绝不会在饮食灭绝之前。惟一的弱点是,不像饮食那样有普遍性,比如就全体人说,刘伶夫人之流不喝;就一个人说,孩提时不喝,成年以后,如李白,斗酒之后还可以作诗,流放夜郎的路上却未必喝。 那就只说喝的人。上者可以举陶渊明为代表,不只喜欢喝,而且为饮酒作了诗,标题就用《饮酒》,多到二十首,小序中有这样的话:“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然(不知不觉之意)复醉。”以常情衡之,够瞧的了,可是他在《挽歌诗》里还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由上者下行,杜甫大概可以算作中间人物的代表,漂泊西南,写《秋兴八首》,抚今怀昔,竟没有提到酒;可是遇到机会也喝,不只喝,而且乐得“醉卧佳人锦瑟傍”(《曲江对雨》)。这中间型是间或喝,有固然好,没有也能凑合。下呢,一向不沾唇的人不算,有各种情况,由并不想喝而逢场作戏到被动干杯辣得皱眉咧嘴,应该都包括在内。以下想谈个大问题,这甘居下游的人就须请出去,因为问题是“喜欢喝,所求究竟是什么”,他们并不喜欢,当然可以逍遥法外。说是大问题,原因有二:其一,在人生中,它占个不很小的位置,由斯宾诺莎“知天”的高要求下行,我们应该要求“知人”,就不当躲开它;其二,而偏偏是很不容易答。浅了不行,比如说,没有就想,见了馋得慌,喝了感到舒服之类,说了等于不说,因为只是现象,碰见惯于刨根儿的人还要问原因。深呢,听听有切身感受的前人的意见是个办法。但是有困难,至少是麻烦。其一,如“为长夜之饮”的纣王,时代过早,文献不足征,我们也就不能知道。其二,如刘伶,有《酒德颂》(见《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竹林七贤论》)传世,像是最适于充当调查对象,可是看他的颂辞,说“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期(读jī,年)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显然重点是表白人生态度,与举杯时的所感还有不小的距离。其三,零篇断简,直接说喝后的所感,我们也可以找到不少,如王蕴所说,“酒正使人人自远”(《世说新语·任诞》),王荟所说,“酒正自引人着胜地”(出处同上),陶渊明所说,“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饮酒二十首》之第十四首),意思都可取,可惜言简旨远,我们没有晋代清谈人物那样的修养,会感到隔膜。 剩下的一条路是自己试试,看能不能讲出点道道来。在喝酒方面,我至多是中间型,碰到也喝,但不能多,更没有刘伶和陶渊明那样的兴致。所以试,以自己的经验为资本,怕不够,要学新潮,引用外资,曰推想。经验也罢,推想也罢,混在一起,总之还是自己的,连刘伶之流也未必同意,只能算作聊备一说。想由时间方面下手,把喝酒的所感分为先后两段,先是入口之际,后是酒性发作之后,看看喝者的所求,或所重,是入口时的美味还是酒入肚之后的微醺直到大醉。被时风刮得东倒西歪的一些人物大概认为,先和后同样重,甚至先者更重,因为二锅头与茅台之间,一定舍前者而取后者(其中可能有摆阔和揩公家油的成分,这里不管);如果只计入肚之后而不计入口时的柔而少辣,用高于二锅头几乎百倍的价钱以换取同样的微醺或大醉,就是太失算了。但这算,如果有,是少数赶时风的,我却不这样看。怎么看呢?是所重,或干脆说所求,是后一段的微醺或大醉,而不是入口时有什么人人都首肯的美味。说没有人人都首肯的美味,可以由轻到重举多种证据。其一,我不是刘伶夫人一派,可是酒入唇,高高下下多种,积数十年之经验,仍然没有觉得有什么舌君大欢迎的感觉。其二,幼童,大量的妇女,以及非幼非女的不少人,都不愿意沾酒,说太辣。其三,有不少被封为酒鬼的,或内的条件不具备,如缺杖头钱,或外的条件不具备,如跃得太高以致没粮食吃的时候,得酒难,不论质量多坏,只要能够换得微醺或大醉,照样喝。如果这样的分析不错,以下的问题就成为,换得微醺或大醉,所求究竟是什么?限于主观的意境,可以从消极方面说,是离现实远了;也可以从积极方面说,因为离现实远了,也就离幻想(或梦想)近了。人在现实中生活,就说只是心而不是身吧,为什么还想离开?因为有时候,现实中有大苦,身躲不开,不得已才退守内,在心境方面想想办法。微醺,尤其醉,现实的清清楚楚就会变为迷离恍惚,苦就至少可以像是减轻些。其次,幸而无大苦,常处于现实中,寒来暑往,柴米油盐,也会感到枯燥乏味,那就能够暂时离远点也好,酒也正好有这样的力量。再其次,得天独厚,条件好,不只无苦,而且要什么有什么,但是正如俗话所说,作了皇帝还想成仙,春秋佳日,或雨夕霜晨,还会产生闲愁,就是,虽然说不清楚,却总感到缺点什么,这渺茫的希冀也来于天命之谓性,难于命名却并不无力。如何排遣?喝两杯是个简便而可行的办法。最后,还可以添个锦上添花型,比如天假良缘,走入“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之类的准梦境,欲笑无声,欲哭无泪,心不安,以至不知今世何世,就可以喝两杯,于迷离恍惚中,缺定补定,缺胆补胆。说起胆,有时也要由离开现实来,因为惟有离开现实,才可以忘掉利害,甚至忘掉礼俗。可以抄《史记·滑稽列传》的妙文为证: 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萦,前有堕珥,后有遗簪。(淳于)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叁。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 现实中,男女是授受不亲的,喝了酒就变为握手无罚,履舄交错。这是现实退让了,幻境或梦境占据了现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欢迎的呢?所以就无怪乎,古往今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几乎都乐此不疲了。 以上是泛论,对也罢,错也罢,总难免有讲章气,不宜于再纠缠。那就改为说自己与酒的关系。可说的像是也不少,却都是不怎么堂皇一面的。先说其一,是起步晚。我生后三年国体大变,由改为共和,可是农村的人,思想和生活方式仍然是旧的,专就酒,儿童和妇女不许喝。仅有的一点关系来自嗅觉。镇上有一家造酒的作坊,我们家乡名为烧锅,字号是双泉涌,产酒不少,我到镇上买什么,从它门前过,就感到有一股带刺激性的发酵味往鼻子里钻,家里来亲戚,或过年过节,男性长辈要喝酒。用锡壶,要烫热,这工作照例由孩子做。燃料就用酒,倒在一个小盅里,用火柴引着,发出摇摇晃晃的蓝色火苗,把锡壶放在火上,不一会儿温度升高,冒出微细的水汽,也可以嗅到那股发酵味,只是没有烧锅的那样强。小学念完,我到通县去念师范,根据不成文法,学生不许喝酒,还有个法,是没有闲钱,所以连续六年,像是可以自主,却没有喝酒。师范念完,入了大学,生活变为欲不自主而不可得,或者说,真是入了社会,就有了喝酒的机会,并人己都承认的权利,也就开始,还要加上间或,喝一些酒。再说其二,是量不大。酒量大小,我的推想,来于天资,天资有物质或生理基础,也许就是抗乙醇的本领吧?我得天独厚,抗乙醇的能力微弱,所以取得微醺,只消一两杯(新秤一二两之间)就够了。以我同桌吃过饭的人为例,天津某君,取得微醺的享受要烈性白酒三斤有半,那就所费要超过我十几倍,由经济方面考虑,就是得天独薄了。可是世俗有个偏见,是酒量大也可以作为吹牛的一种资本,约定俗成,我也就只好,譬如碰杯之际,自愧弗如了。再说其三,是眼前无酒,没有想得厉害的感觉。惟一的例外是在干校接受改造的时候,活儿太累,还要不时受到辱骂,深夜自思,不知明日会如何,就常常想到酒,以求两杯入肚,哪怕是片时也好,可以离现实远一些,可惜是既没有又不敢喝。还是说平时,不想,连带对于有些人的闹酒,希望把旁人灌醉,以逞自己之能,也就没有兴趣,甚至厌烦。再说其四,是喝,与赶新潮的人物不同,不追名贵。当然,也不会趋往另一极端,欢迎伪劣。我的想法,只要入口没有暴气,两杯入肚,能得微醺,就算合格;超过此限度,追名牌,用大价钱以换取入口一刹那的所谓香味,实在不值得。因为有此信念,买,或只是由存酒(大部分是亲友送的)里选,我的原则都是要价钱低的。这就不好吗?也不见得,比如在乡友凌公家喝的自采茵陈(嫩蒿)泡由酒厂大批买的二锅头(一斤1.80元),可谓贱矣,而味道,至少我觉得,比一斤二百元的茅台并不坏。所以在这类事上,我总是不避唠叨,一再宣传,俭比奢好,即使钱是由自己口袋里掏出来的。最后再说个其五,是不喜欢大举呼五喊六,杯盘狼藉。理由很简单,是闹剧与诗意不两立。多聚人,多花钱,买热闹,买荣华,这方面得的越多,诗意就剩得越少。所以我宁可取杜甫与卫八处士对饮的那种境界,“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一举累十觞”之后还有话,是“十觞亦不醉”。当时喝的不是含乙醇多的烈性白酒,比如相当于咸亨酒店的黄酒,觞不大于现在通用的黄酒碗,十觞,量也不过略大于孔乙己而已。这里强调的是不醉,不醉就一定好吗?这个问题又不简单。可以从不同的方面考虑,比如出发点是己身的福利,我们似乎就不能不同意刘伶夫人的意见,因为烂醉如泥之后,头和肠胃都很不好过,确是非摄生之道。可是由应世方面考虑,合尊促坐,众人皆酒酣耳热而自己独清醒如常,人将视为过于矜持,也不好吧?左右为难,只好还是躲开评价,单说自己的经历。我醉过,不多,但也不只一次。什么情况之下?照小说家的想法,必是写或想写《无题》诗的时候吧?说来会使善于想像的小说家失望,很对不起。我爱过人,正如一般常人一样,也会随来心的不平静,有时也就会亲近酒,以期能够浇愁或助喜,但是翻检记忆的仓库,没找到大醉的痕迹。这是否可以证明,自己并没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雄心呢?我不知道,所以也就只能重复孔老夫子的一句话,“畏天命”了。还是说醉,记得的几次都是在而立之后,不惑之前,原因清一色,是“血气方刚,戒之在斗”。 不惑之后,坎坷更多,也因为非大人,就失了孟老夫子珍重的赤子之心。其主要表现是瞻前顾后,多打小算盘。这也影响及于喝酒,是求所费不多而所得不少。所费指酒菜钱以及过量之后身心的不舒适,所得指因酒而增添的友情和诗意。这里要借用大事常用的大话,澄清一下,是这样的场合,虽不至少到寥若晨星,也颇为有限,原因是眼前要有个知音的人,或说同道。同道,时间长,认识人多,也不会很少,这里,也为了略抒怀念之情,想只说三位。一位是韩兄刚羽,四十年代起,我们常在他家一起喝酒。我住北城,他住阜成门内白塔寺西,我骑车,见面不难。常是晚饭时候,到胡同南口一个山西人小铺买三四两(老秤,一斤十六两)白干,一角钱五香花生仁,对坐,多半谈书,有时有风,还可以听到白塔上的铁马声。喝完,吃老伯母做的晚饭。其时,我和他都相当穷,可是对饮之际,觉得这个世界是丰富的,温暖的。这样的生活连续十几年,他改为到天津去教书,见面不那么容易了,但最长不超过一年,总有对酒当歌的机会,直到1991年春夏之际他先我而去,白塔寺侧对饮的梦才彻底断了。再一位是裴大哥世五,住外城菜市口以西,晚饭青灯之下,对饮的次数最多,差不多延续了半个世纪。我们是同乡,小学同学,他中学没念完失学,在北京菜市口一带卖小吃。为人慷慨,念旧,所以虽然我们走的路不同,却始终以小学时的弟兄相待。他忙,会面只能在他那里,晚饭时候。也是喝白干,他量略大,两三杯下肚,喜欢谈当年旧事。这使我感到我们并没有老,也没有变。可惜是人事多变,他先是过街被自行车撞倒,受了伤,以后行动不便,于是健康情况日下,于几年以前下世。这巨变影响我的生活不小,因为失掉的不只是一个经常对饮的同道,而且是把我看作少不更事、需要他关怀的同道。幸而就在这之后不久,与乡友凌公结识。他在饮食公司工作,住地安门外以西,离我城内的住处很近,于是未协商而像是签订了协定,每周三到他那里吃晚饭。他洞察我的爱好,约法二章;一,由夫人动手,做家乡饭;二,酒菜不过二品。这样,我到那里,举杯,除微醺之外,就还可以作个还乡之梦,即如凌夫人,做完饭,在厨房吃而不上桌面,也仍然是家乡的。可惜又是人事多变,这位凌夫人,年不甚高,却因脑溢血,于一年以前突然逝世。承凌公好意,周三晚间的对饮未断。家乡饭是吃不着了,只好退一步,满足于亲切加闲情的诗意。说起诗意,还应该加上最近的一笔,是不久前,广州陈定方女士来访,谈至近晚,说想请我吃饭。我说,到北京,应该我请,不过与凌公有约,不便失信,可否一同到凌公家去吃?陈女士同意,我们一同去了。路上,我介绍凌公的为人,以及同我的关系。还着重介绍他的住屋,是药王庙后殿的西耳房,我上的小学也是药王庙,后殿西耳房是启蒙老师刘先生的住屋,所以坐在那里,常常唤起儿时的梦。到凌公家,介绍了不速之客,凌公当然表示欢迎。凌公是饮食业专家,菜几品,都可口。凌公酒量大,照例喝度数高的二锅头。用度数低的招待客人,我选了烟台产的金奖白兰地。陈女士像是也欣赏这样的邂逅,喝了一杯。我想到人生的遇合,相知的聚散,不知怎么,有些怅惘,喝了三杯。其后,酒阑人散,怅惘之情却未散,趁热打铁,还诌了一首七绝,首联云:“执手京华恨岁迟,神农殿侧醉颜时。”这醉颜来于酒,不只有诗意,还可以写入小说吧?所以照应本篇的开头,如果有人问我对酒的态度,此时就有了定见,是只能站在陶渊明一边了。 1993年1月31日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茶在英国 萧乾 萧乾(1910~1999),北京人,作家、记者、翻译家。有长篇小说《梦之谷》,通讯特写集《人生采访》,散文集《萧乾散文特写选》,译作《好兵帅克》等。 北方人常说,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英国人在生活上最大的享受,莫如在起床前倚枕喝上一杯热茶。40年代在英国去朋友家度周末,入寝前,主人有时会问一声:早晨要不要给你送杯茶去。 那时,我有位澳大利亚朋友——著名男高音纳尔逊·伊灵沃茨。退休后,他在斯坦因斯镇买了一幢临泰晤士河的别墅。他平生有两大嗜好。一是游泳,二是饮茶。游泳,河就在他窗下。为了清早一睁眼就喝上热茶,他在床头设有一套茶具,墙上安装了插销。每晚睡前他总在小茶壶里放好适量的茶叶,小电锅里放上水。一睁眼,只消插上电,顷刻间就沏上茶了。他非常得意这套设备。他总一边啜着,一边哼起什么咏叹调。 从二次大战的配给,最能看出茶在英国人生活中的重要性。英国一向依仗是庞大帝国,生活物资大都靠船队运进。1939年9月宣战后,纳粹潜艇猖獗,英国商船要在海上冒很大风险,时常被鱼雷击沉。因此,只有绝对必需品才准运输(头6年,我就没有见过一只香蕉)。然而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居民每月的配给还包括茶叶一包。在法国,咖啡的位置相当于英国的茶。那里的战时配给品中,短不了咖啡。1944年巴黎解放后,我在钱能欣兄家中喝过那种“战时咖啡”,实在难以下咽。据说是用炒橡皮树籽磨成的! 然而那时英国政府发给市民的并不是榆树叶,而是真正在锡兰(今斯里兰卡)生产的红茶,只是数量少得可怜。每个月每人只有二两。 我虽是蒙古族人,一辈子过的却是汉人生活。初抵英伦,我对于茶里放牛奶和糖,很不习惯。茶会上,女主人倒茶时,总要问一声:“几块方糖?”开头,我总说:“不要,谢谢。”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喝锡兰红茶,非加点糖奶不可。不然的话,端起来,那茶是绛紫色的,仿佛是鸡血。喝到嘴里则苦涩得像是吃未熟的柿子。所以锡兰茶亦有“黑茶”之称。 那些年想喝杯地道的红茶(大多是“大红袍”)就只有去广东人开的中国餐馆。至于龙井、香片,那就仅仅在梦境中或到哪位汉学家府上去串门,偶尔可以品尝到。那绿茶平时他们舍不得喝。待来了东方客人,才从橱柜的什么角落里掏出。边呷着茶边谈论李白和白居易。刹那间,那清香的茶水不知不觉把人带回到唐代的中国。 作为一种社交方式,我觉得茶会不但比宴会节约,也实惠并且文雅多了。首先是那气氛。友朋相聚,主要还是为叙叙旧,谈谈心,交换一下意见。宴会坐下来,满满一桌子名酒佳馔往往压倒一切。尤其吃鱼:为了怕小刺扎入喉间,只能埋头细嚼慢咽。这时,如果太讲礼节,只顾了同主人应对,一不当心,后果真非同小可!我曾多次在宴会上遇到很想与之深谈的人,而且彼此也大有可聊的。怎奈桌上杯盘交错,热气腾腾,即便是邻座,也不大谈得起来。倘若中间再隔了数人,就除了频频相互举杯,遥遥表示友好之情外,实在谈不上几句话。我尤其怕赴闹酒的宴会:出来一位打通关的勇将,摆起擂台,那就把宴请变成了灌醉。 茶会则不然。赴茶会的没有埋头大吃点心或捧杯牛饮的。谈话成为活动的中心。主持茶会真可说是一种灵巧的艺术。要既能引出大家共同关心的题目,又不让桌面胶着在一个话题上。待一个问题谈得差不多时,主人会很巧妙地转换到另一个似是相关而又别一天地的话料儿上,自始至终能让场上保持着热烈融洽的气氛。茶会结束后,人人仿佛都更聪明了些,相互间似乎也变得更为透明。 在茶会上,既要能表现机智风趣,又忌讳说教卖弄。茶会最能使人学得风流倜傥,也是训练外交官的极好场地。 英国人请人赴茶会时发的帖子最为别致含蓄。通常只写: 某某先生暨夫人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在家 既不注明“恭候”,更不提茶会。萧伯纳曾开过这类玩笑。当他收到这样一张请帖时,他回了个明信片,上书: 萧伯纳暨夫人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也在家 英国茶会上有个规定:面包点心可以自取,但茶壶却始终由女主人掌握(正如男主人对壁炉的火具有专用权)。讲究的,除了茶壶之外,还备有一罐开水。女主人给每位客人倒茶时,都先问一下“浓还是淡”。如答以后者,她就在倒茶时,兑上点开水。放糖之前,也先问一声:“您要几块?”初时,我感到太罗嗦。殊不知这里包含着对客人的尊重之意。 我在英国还常赴一种很实惠的茶会,叫做“高茶”,实际上是把茶会同晚餐连在一起。茶会一般在四点至四点半之间开始,高茶则多在五点开始。最初,桌上摆的和茶会一样,到六点以后,就陆续端上一些冷肉或炸食。客人原座不动,谈话也不间断。我说高茶“很实惠”,不但指吃的样多量大,更是指这样连续四五个小时的相聚,大可以海阔天空地足聊一通。 茶会也是剑桥大学师生及同学之间交往的主要场合,甚至还可以说它是一种教学方式。每个学生都各有自己的导师。当年我那位导师是戴迪·瑞兰兹。他就经常约我去他寓所用茶。我们一边饮茶,一边就讨论起维吉尼亚·吴尔夫或戴维·赫·劳伦斯了。那些年,除了同学互请茶会外,我还不时地赴一些教授的茶会。其中有经济学大师凯因斯的高足罗宾逊夫人和当时正在研究中国科学史的李约瑟,以及20年代到中国讲过学的罗素。在这样的茶会,还常常遇到其他教授。他们记下我所在的学院后,也会来约请。人际关系就这么打开了。 然而当时糖和茶的配给,每人每月就那么一丁点儿,还能举行茶会吗? 这里就表现出英国国民性的两个方面。一是顽强:尽管四下里丢着卍字号炸弹,茶会照样举行不误。正如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国家绘画馆也在大轰炸中照常举行“午餐音乐会”一样。这是在精神上顶住希特勒淫威的表现。另一方面是人际关系中讲求公道。每人的茶与糖配给既然少得那么可怜,赴茶会的客人大多从自己的配给中捏出一撮茶时和一点糖,分别包起,走进客厅,一面寒暄,一面不露声色地把自己带来的小包包放在桌角。女主人会瞟上一眼,微笑着说:“您太费心啦!” 关于中国对世界的贡献,经常被列举的是火药和造纸。然而在中西交通史上,茶叶理应占有它的位置。 茶叶似乎是17世纪初由葡萄牙人最早引到欧洲的。1600年,英国茶商托马斯·加尔威写过《茶叶和种植、质量与品德》一书。英国的茶叶起初是东印度公司从厦门引进的。1677年,共进口了五千磅。17世纪40年代,英人在印度殖民地开始试种茶叶。那时可能就养成了在茶中加糖的习惯。1767年,一个叫作阿瑟·扬的人,在《农夫书简》中抱怨说,英国花在茶与糖上的钱太多了,“足够为四百万人提供面包”。当时茶与酒的消耗量已并驾齐驱。1800那年,英国人消耗了十五万吨糖,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用在饮茶上的。 17世纪中叶,英国上流社会已有了饮茶的习惯。以日记写作载入英国文学史的撒姆尔·佩皮斯在1660年9月25日的日记中做了饮茶的描述。当时上等茶叶每磅可售到10英镑——合成现在的英镑,不知要乘上几十几百倍了。所以只有王公贵族才喝得起。随着进口量的增加,茶变得普及了。1799年,一位伊顿爵士写道;“任何人只消走进米德尔塞克斯或萨里郡(按:均在伦敦西南)随便哪家贫民住的茅舍,都会发现他们不但从早到晚喝茶,而且晚餐桌上也大量豪饮。”(见特里维林:《英国社会史》) 茶叶还成了美国人抗英的独立战争的导火线。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波士顿事件”。1773年12月16日,美国市民愤于英国殖民当局的苛捐杂税,就装扮成印第安人,登上开进波士顿港的英轮,将船上一箱箱的茶叶投入海中,从而点燃起独立运动的火炬。 咱们中国人大概很在乎口福,所以说起合不合自己的兴趣时,就用“口味”来形容。英国人更习惯于用茶来表示。当一个英国人不喜欢什么的时候,他就说:“这不是我那杯茶。” 18世纪以《训子家书》闻名的柴斯特顿勋爵(1694~1773)曾写道:“尽管茶来自东方,它毕竟是绅士气味的。而可可则是个痞子,懦夫,一头粗野的猛兽。”这里,自然表现出他对非洲的轻蔑,但也看得出茶在那时是代表中国文明的。以英国为精神故乡的美国小说家亨利·杰姆士(1843~1916)在名著《仕女画像》一书中写道:“人生最舒畅莫如饮下午茶的时刻。” 湖畔诗人柯勒律治(1875~1912)则慨叹道:“为了喝到茶而感谢上帝,没有茶的世界真难以想像——那可怎么活呀!我幸而生在有了茶之后的世界。” 1989年9月12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惠泉吃茶记 姚雪垠 姚雪垠(1910~1999),河南省邓县人。现代作家。著有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等作品。其中《李自成》第二卷获首届矛盾文学奖。 凡来到无锡的人,几乎没有不去惠山的。惠山的风景实在平常,人们去的目的不在看景,而在吃茶。我住在梅园西边的太湖岸上,离惠山相当远,但既然来到无锡小住,也不愿放过吃一杯惠泉茶的机会,于是在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兴致勃勃地去了。 我虽然喜欢吃茶,但对于吃茶一道完全外行。因为我不会吸烟,又没别的嗜好,坐在房间里需要一点淡淡的刺激,所以常常吃茶,久之便成习惯。既是找刺激,所以茶不在好,只要苦香就行;有时兼为解渴,喜欢把大杯倒满,大口大口地吃。古人文章中讥村俗人吃茶只要“浓、热、满”三个字,我正是这种俗人。但尽管我对吃茶一道很外行,这次去惠山吃茶却决心要仔细地、慢慢地、小口小口地、用舌尖品着滋味吃。许多年来,我不知遇到过多少人,人人都称赞惠山的泉水最美,而且我在许多古人的笔记中也常常见到有关赞扬惠泉的掌故逸闻。读过张岱的《陶庵梦忆》,我知道有些讲究吃茶的雅人,如一位叫做闵汶水的老头子把惠泉水运到南京煮茶,而作者的祖父住在绍兴家中,也曾以惠山的水泡茶待客。在杭州人蒋坦所著的《秋灯琐忆》一书中,也提到有朋友来游杭州,“以惠山泉一瓮见饷”。既然古时交通很不发达,人们尚且把惠泉的水运到几百里外泡茶吃,可见这水的名贵,我怎么能够不仔细地品品滋味? 我原以为国庆节假期刚过,又不是星期天,游惠山的人一定很少。谁知一进惠山寺门,简直像走进热闹的庙会,拥拥挤挤,人声噪杂,连一个空座位也找不到。等我参观了寄畅园,看过了无锡的出土文物陈列室和泥人艺术陈列室,看看太阳已经西下,转回来才在惠泉的院里找到了一张空桌。我坐下去,向服务员要了绿茶。无锡所有游览区的茶资都是每杯一角,南京也是,只有惠泉是一角二分。我没问什么原因,反正道理很明白:这是惠泉。据许多书上说,讲究吃茶的人,不但讲究茶叶、泉水、火候,还讲究茶具。可是惠泉的茶社对茶具是很不讲究的,每人一把粗瓷圆茶壶,一只粗瓷小茶杯,形式和颜色都很恶劣。放在我面前的茶杯还有碰破的缺口和裂纹。我没敢挑剔,因为我明白泉水和茶叶是主要的,茶具不是主要的。同时,在我的邻桌上正有两位茶客在高谈艺术理论,我想,如果我向服务员指出茶具太不美,他们准会笑我这个人有资产阶级的艺术思想。 我倒了一杯茶,看见茶色很淡,也闻不到香味,呷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用舌尖慢慢品味,不但觉不出味道好,甚至远没有南京鸡鸣寺的茶好吃。总之,香、色、味三者都极平常。我没有失望,等了一两分钟,又倒一杯,颜色稍微浓一点,吃到嘴里也有点香味,但是凭良心说,似乎并不比我们在家中吃的茶好多少。仔细地尝过两杯,我不能不感到失望了,开始露出村俗本相,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当我刚刚坐下的时候,我的桌边的空位子已经被新来的游客坐满。听他们谈话,我知道这是一对夫妇,一位从外地来的姑母,两个小孩。三个大人坐在椅子上,小孩子们没有地方坐,只好站在桌边。按照规矩,三位大人应该是三壶茶,三个茶杯,但他们同服务员争执半天,说他们只有两个人要吃茶,只留下两壶茶,两个茶杯。他们很懂节约,首先是姑母和丈夫吃,丈夫吃过以后把自己的杯子转给妻子吃,妻子吃过后又叫两个孩子吃。孩子们并不喝,只要吃菱角不要吃茶。母亲向他们动员说:“傻崽子,吃哉!这是二泉的茶,吃哉!”这时我已经大口大口地吃过三杯,含着会心的微笑把眼睛离开他们,扫向周围的茶桌上。 所有的桌边都坐得满满的。所有的人都是快活的。从服装上,口音上,面型上,我明白这些游客不但有本地的,也有来自南方和北方的,有些人们的脸上带着长途旅行中的日色和风尘。我也明白,这些从外地来的游客,一定认为今天吃到惠泉茶是很大幸福,会把这件事深深地记在心中,写在日记上,将来会作为对别人谈话的资料,有意无意地到处替惠泉宣传。如果他们也感觉到茶味很平常,他们大概会怀着谦虚的心情说,不是茶不好,是自己对品茶是外行,不懂得吃茶艺术。 我又看见,附近的一张方桌边坐着几个青年人,把一杯红茶倒得比杯沿高一点,满怀惊奇地嚷叫说这泉水不同于一般的水。这使我想起来不久前在南京游燕子矶,那位在观音阁伺候香火的女人刚给我讲完肉身不化的奇迹,看见我拔腿想走,赶快给我倒了一满杯半温不热的剩茶,宣传观音阁的泉水特别好,证据是茶倒满杯而不向外溢。我吃了一口,感到一股泥土味,匆匆地留给她一角钱走开了。也就在几个钟头前,我从蠡园回到我住的地方,又热又渴,倒了一满杯温开水,当时看得一清二楚,也是水比杯沿高一些不曾溢出。像这样的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难道只有惠泉特别么?于是我含着会心的微笑,从茶桌边站起来,走去看乾隆皇帝的御笔题诗。 乾隆皇帝虽然是一位盛世皇帝,见多识广,但是他也同常人一样,跟着大家喝采,说惠泉“江南称第二,盛名实能副”。其实这事情不足为奇。惠泉是被陆羽评为天下第二泉,而陆羽著过《茶经》,是吃茶艺术的权威和圣人,一向被茶博士们作为茶神来敬,人们对他的意见当然不敢怀疑。自古吃茶的雅人和俗人们,内行和外行们,都跟着吃茶权威歌颂惠泉,乾隆皇帝也跟着歌颂几句,又何足奇怪呢? 有趣的是,惠泉的泉口是用石头成圆形的小池,紧旁边又了一个方形的小池,据说从圆池中打出来的水好吃,从方池中打出来的水不好吃。乾隆皇帝在诗中写道:“流为方圆池,一例石栏。圆甘而方劣,此理殊难究。”这道理真难“究”么?其实不然。我相信只要把方池洗刷得像圆池一样清洁,水的味道决不会有所不同。这分明是某些文人雅士,好事之徒,故意把惠泉说得非常玄妙,哄自己并以哄人。以乾隆皇帝的聪明,他未必会完全相信,只不过他害怕别人笑他俗,笑他不精于鉴赏,便只好人云亦云,跟着起哄。想到这里,我不禁又发出一股会心的微笑。 惠山因泉而出名,泉因陆羽而出名。现在因慕名而来惠泉吃茶的人们,恐怕大部分不知道陆羽是谁。按理说,陆羽所尝过的水远没有一位率领勘察队的水利专家或地质工程师所尝过的水多,陆羽没充分的根据就把天下(全中国)泉水评定甲乙,实在有点狂妄。这道理很简单,但大家偏不去想。来欣赏惠泉茶的人们不但不需要知道别的,不需要动脑筋想一想,甚至连自己的视觉、嗅觉、味觉都不必用,不必分辨惠泉茶的色、香、味,吃过后跟着大家喝采就得了,保险不会遭到讥笑和非难。 我离开御碑,走下高台,穿过天井。刚才高谈艺术的两位茶客仍没走,正在津津有味地谈论一部名作家的小说。我停住脚听一听,觉得还是我时常听到的那些意见,于是我含着会心的微笑打他们的身边走过,出了寺门。 回到太湖边,已经是黄昏以后了。匆匆地吃过饭,躺下休息。我想,惠泉是从石缝中喷出的泉水,当然应该比一般的湖水、河水、井水“清冽”,只是不应该把它推崇得不近情理。如果茶社的工作人员不依赖虚名,忘掉陆羽的品题,稍在茶叶、火候和茶具等方面注意一下,是可以泡出好吃的茶来的。 想到这里,我的疲倦消失了,坐起来怀着一点惋惜的心情作《惠泉吃茶记》以记之。 选自《新观察》,1956年第17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说笑 钱钟书 钱钟书(1910~1998),江苏无锡人。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围城》,文论集《谈艺录》、《管锥编》等。 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实说,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像拉伯莱(rabelais)是第一个。他在《巨人世家》(gargantuaet pantgruel)里,开卷就说:“笑是人类特具的本领”(propre)。近代奇人白伦脱(hter and death),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者奢侈品,因为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兽的鸣叫,尽够来表达一般人的感情,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鸠之呼妇(cooing)。请问世界上有几个人真具有幽默,要用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面上的肌肉能做出笑容,喉间的肌肉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富有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一时的幽默文学。 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之笑,张华注谓天笑即是闪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像。据荷兰夫人的追忆录(lady holland’s memoirs),薛德尼斯密史(sidney smith)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有《论德国幽默》一文,早就批评李希德违反常识。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笑,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悼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领导青年的先进的大师。 大凡假充一桩事物,总有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子尊敬艺术,则收集骨董,附庸风雅。或出于利用,例如混蛋有的企图,则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之被假借,不出这两个缘故,然而幽默毕竟充不得真。西洋人以笑声清扬者为“银笑”(silverylaughter),假幽默像掺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笑中有银之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一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 选自《写在人生边上》初版本,1941年12月,上海开明书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枇杷 何家槐 何家槐(1911~1969),曾用笔名永修、先河等。浙江义乌县人。作家、评论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寒夜集》等,散文集《稻梁米》等及文学评论多种。 自己最爱吃的水果,除了梨子,就是枇杷了。 这种嗜好完全是与生来的,仿佛在娘胎里,就已学会了吃梨子和枇杷的本领,一点也用不到什么训练,不像吃橄榄或香蕉的那样麻烦。 在年轻时候,梨子是吃透了的,因为好几个亲戚家里全有,每到梨熟的时节,我就带领着堂兄弟们,分头去吃个痛快。这里住几天,那里住几天,好容易就把一二个月在梨树下面混过去了。回家来也绝对不会空手,不是满篮,就是盈筐,算是亲戚们对我母亲的馈赠,但结果还是被我这个“梨种”代吃了的。而且等到梨市快完的时候,亲戚们又把一些被鸟啄过的梨子送来,他们说这是最末一次的“尝味”。那种梨子虽则有点儿烂了,却是最大最甜最香,最能引人流涎沫的。 枇杷却就来路狭窄,难以吃到了。我自己家里是从来不种果树的,亲戚家里又刚好缺乏枇杷;市上虽则可以买到,门前也时常有小贩挑着叫卖,但母亲从来舍不得买一次。她说茶饭是少不了的东西,水果却是毫无用处的,如果吃出瘾来,那就只有受冻受饿。勤俭是家里一直继承下来的教训,祖父是连孩子们要一个铜子买一个烧饼,也是要把他的那根拐杖打断才甘心的,父亲也对浪费主张绝不容情的人。因此不论怎样口馋,也只能咽咽口沫算了。 我想最苦的,是看到一种心爱的东西,却不能得到手时的焦急。这种经验,我在枇杷的身上,尝得很透。原来我跟母亲是睡在楼上的,只要窗门一开,就可以看到世遂妈园里的一树枇杷,一架葡萄。葡萄倒没有什么,枇杷却使我神魂颠倒了。别说看到那累累的,金黄色的果子,就是在那些果子还是青色的时候,我也是晚上睡不成觉的。夜里老是不安地做着梦。觉得自己早已飞出窗外,爬在那株翠绿色的树上,在密层层的叶丛中摘着枇杷,因为是瞒着园主人和母亲的,所以全身颤抖着,在甜蜜的快感中夹杂着偷窃秘密的恐怖。及到醒来,我老是迷迷糊糊的摇醒母亲说: “妈,我做了梦来。” 白天工作得疲倦了的母亲,只含含混混的应了一声“唔”,马上又沉在酣睡中。但我忍不住不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人家,因此在极度的兴奋中,我又用蛮劲摇醒了她。 “干吗不好好睡觉?” 她有点恼了。 “我睡不着……妈,你听狗叫得多响,恐怕有人在世遂妈的园里偷枇杷,而且,我刚刚做了梦来……” “人家偷枇杷和你有什么相干?” “可是,妈,明天我们买点枇杷吃吃,不是好吗?” “不要发痴,如果再说得高声一点,爷爷准会爬起来敲断你的腿子!” 这种说话是不止一次的,有的时候我竟一连几夜把母亲吵醒,这纠缠使我失去了一部分母爱。祖父的严酷着实使我害怕,他把只偷了几个铜子出去买桃子吃的小叔父追着打的情形,是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心头的,虽则那时候我还只有七岁。他视钱如命,吝啬是他的第二生命,跟俗话说的一样,看一个钱简直像看一个箬帽的,觉得它是硕大无比的样子。但虽是这样,我却还是耐不住,不跟母亲谈些梦话,不管睡在隔壁的祖父会不会听到,因为不这样简直无以自慰。 不知是在晚上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还是觉察到了我在看到枇杷担子时候的贪馋情形,祖父老是凭空地在吃饭的时候说: “现在要吃枇杷,以后不是要吃人参了吗?” 虽然话是带着讽刺的,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像雨天云雾,整个脸像猪肚似的挂下来,眼睛像酒杯似的突出眼眶。 “不要吃饭,还是吃枇杷的好吧。” 听到这些话,父亲也是非常严厉的看着我!仿佛我犯了什么过错,否则祖父决计不会这么说我的——因为祖父是家主,他的话自然是圣旨! 母亲却掩着筷子,向我白白眼,叫我识相点跑开去吃。 那种时候我几乎想哭了,如不是哭起来更要受打挨骂。在家里,小孩子是不能诉苦的,服从是他们的义务,是他们得到大人垂怜和抚爱的代价。因此每次我挨了骂,只自流泪,虽则每次都是受着白冤枉,并没有一点理由。 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 因为想吃枇杷,而又吃不到,所以我的渴望每天都在增进。听说妇人怀孕时,最想吃东西,想这样,想那样,仿佛口里不咀嚼就难过活。害痨病或者伤寒症的人也是这样,愈难得到和愈不能吃的东西,愈想吃。我曾亲眼看过一个伤寒症的患者,在他刚会起床的时候,就想吃鲫鱼,但被医生所禁止,因此他想法偷到了大吃一顿,竟致送了性命。我想我那时想吃枇杷的热烈,怕比这个病人还要过分一点吧。 一整天,我都不离楼的呆在窗前,眺望着那株枇杷。那金黄的颜色,像变成无限大似的,简直浮漾到我的眼前来了,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那些成结成串的果子。我回想着梦境,描摹着吃枇杷时的滋味:又多水,又甜,剥皮,吃肉,去核,是抛了一个又来一个地……我开闭着嘴巴,神经质似的笑着,津津地舔着嘴唇,肚里仿佛有虫在爬,那样的难受。有时想呆了,我会自言自语地说: “甜吧,甜吧?” 接着又用劝导或者责备的口气说: “怎么不捡黄一些的吃?那个有虫,而且还是酸溜溜地!” 那样地想着,突然地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头了——还是去偷吃。 开始还以为这种念头是可耻的,愚蠢的,但结果却认定试它一次也没有关系。而且像得到一个绝妙的计策似的,叹了一口气,得意洋洋地摇头。于是我仔细地观察起来:那样进园,那样爬树,要那样才不会被人看见。 园门是长年紧闭着的,但我看见近门的地方,有一个墙缺,上面生着狗尾草,时常有一种很可怕的,俗名水骨虫的虫类在墙上爬。平常我很怕那种虫,一看见就会起跳,但这次我却没有想到这层。 “在楼上半天,你做些什么事?” 祖父在走廊上碰到我,敲着拐杖问。那根竹竿他是时常带在身边的,说那是点金的财神棒,所以他老是把它碰碰的敲着砖地。“在父亲的旧书箱里找本旧书。” “那才好,不过你可不要把书箱翻乱。” 他说着还笑了一笑,这是难得的。只有听到读书一类的话,祖父才欢喜,因为他自己虽是由贫农出身的富农,可是他要我们读书,因为他说一个家庭要繁荣,不但要耕,而且要读,读书是跟买田置地一样重要的。 看到他脾气还好,我鼓起勇气向他要求: “爷爷,让我到外边玩玩。” “去吧,却不准闹事,闯了祸回来,得提防你的脚骨!” 我连声应是,拘拘谨谨地走向大门,仿佛很听话似的。但一走出门,我就拔着脚跑了。世遂妈的园子就在我家后面,横过一条小巷就是那扇陈腐的园门。我把它轻轻一推,希望它会倒掉,但没有用。于是慌忙地向周围一望,看见没有人,园里也是静静的,使我鼓起了勇气。墙十分低矮,爬进去倒很容易,可是爬树却是困难的。 经过了许多曲折,我终于达到枝头,隐在树叶中拚命的吃,没有一点选择的,差不多连皮带核的,只要是枇杷就放进口里,咀嚼也忘掉了,一骨碌吞下肚去就算,会不会生病更是计较不到,甚至有虫的也吃进去了,那种急性的吃法,我现在还能如同亲身经历似的回想起来,仿佛肚里满是枇杷核,枇杷汁似的,膨胀得非常难受。 正当吃得过瘾了,预备下来的时候,忽然听到世遂妈的声音: “是谁呀!是谁呀!” 本来我已有一只脚伸出茂密的枝叶外面,听到这声音一慌,连忙想把脚躲回,但一个落空,嘭啦一声的跌下来了。 伤势自然很重的,因为我一连几天不还魂,只是昏沉沉的睡觉,觉得遍身都十二分疼痛。醒来的时候,看见祖父和母亲都坐在我的床前。 “他脚上扭伤了一块骨头,再想法替他医医才好。” 祖父严厉地、野蛮地看着母亲: “你替倒门楣的儿子医病?这点钱宁愿拿来吃饭!哼,这次不跌死……” 他骂着,敲着竹拐杖,愤愤地走开了。因此母亲再不敢提一句请大夫的话,随我自己痛得死去活来。她虽则爱我,但在祖父的威严下,敢多说一句话吗? 在床上睡了几个月,我才能起来,多谢天,虽则睡得这么久,却还没有烂了半个身体!可是那块扭伤了的骨头,却不折不扣地便栽跛了脚,变成了残废了。 那回不曾跌死真是奇怪的,我自己觉得不可思议,大约祖父也要不胜怏怏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清塘荷韵 季羡林 季羡林(1911~),山东清平人,学者、翻译家、散文家。著有学术论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印度简史》,译作《沙恭达罗》,散文集《天竺心影》等。 楼前有清塘数亩,记得三十多年前初搬来时,池塘里好像是有荷花的,我的记忆里还残留着一些绿叶红花的碎影。后来时移事迁,岁月流逝,池塘里却变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再也不见什么荷花了。 我脑袋里保留的旧的思想意识颇多,每一次望到空荡荡的池塘,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这不符合我的审美观念。有池塘就应当有点绿的东西,哪怕是芦苇呢,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最好的最理想的当然是荷花。中国旧的诗文中,描写荷花的简直是太多太多了。周敦颐的《爱莲说》读书人不知道的恐怕是少之又少的。他那一句有名的“香远益清”是脍炙人口的。几乎可以说,中国没有人不爱荷花的。可我们楼前池塘中独独缺少荷花。每次看到或想到,总觉得是一块心病。 有人从湖北来,带来了洪湖的几颗莲籽,外壳呈黑色,极硬。据说,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够千年不烂。因此,我用铁锤在莲籽上砸开了一条缝,让莲芽能够破壳而出,不至永远埋在泥中。这都是一些主观的愿望,莲芽能不能够出,都是极大的未知数。反正我总算是尽了人事,把五六颗敲破的莲籽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听天命了。 这样一来,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到池塘边上去看上几次。心里总是希望,忽然有一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翠绿的莲叶长出水面。可是,事与愿违,投下去的第一年,一直到秋凉落叶,水面上也没有出现什么东西。经过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水盈塘,绿柳垂丝,一片旖旎的风光。可是,我翘盼的水面上却仍然没有露出什么荷叶。此时我已经完全灰了心,以为那几颗湖北带来的硬壳莲籽,由于人力无法解释的原因,大概不会再有长出荷花的希望了。我的目光无法把荷叶从淤泥中吸出。 但是,到了第三年,却忽然出现了奇迹。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在我投莲籽的地方长出了几个圆圆的绿叶,虽然颜色极惹人喜爱,但是却细弱单薄,可怜兮兮地平卧在水面上像水浮莲的叶子一样。而且最初只长出了五六个叶片。我总嫌这有点太少,总希望多长出几片来。于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边上去观望。有校外的农民来捞水草,我总请求他们手下留情,不要碰断叶片。但是经过了漫漫的长夏,凄清的秋天又降临人间,池塘里浮动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个叶片。对我来说,这又是一个虽微有希望但毕竟仍是令人灰心的一年。 真正的奇迹出现在第四年上。严冬一过,池塘里又溢满了春水。到了一般荷花长叶的时候,在去年飘浮着五六个叶片的地方,一夜之间,突然长出了一大片绿叶,而且看来荷花在严冬的冰下并没有停止运动,因为在离开原有五六个叶片的那块基地比较远的池塘中心,也长出了叶片。叶片扩张的速度,扩张范围的广大,都是惊人地快。几天之内,池塘内不小一部分,已经全为绿叶所覆盖。而且原来平卧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莲一样的叶片,不知道是从哪里聚集来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跃出了水面,长成了亭亭的荷叶。原来我心中还迟迟疑疑,怕池中长的是水浮莲,而不是真正的荷花。这样一来,我心中的疑云一扫而光:池塘中生长的真正是洪湖莲花的子孙了。我心中狂喜,这几年总算是没有白等。 天地萌生万物,对包括人在内的动植物等有生命的东西,总是赋予一种极其惊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极其惊人的扩展蔓延的力量,这种力量大得无法抵御。只要你肯费力来观察一下,就必然会承认这一点。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楼前池塘里的荷花。自从几个勇敢的叶片跃出水面以后,许多叶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间,就出来了几十枝,而且迅速地扩散、蔓延。不到十几天的工夫,荷叶已经蔓延得遮蔽了整个池塘。从我撒种的地方出发,向东西南北四面扩展。我无法知道,荷花是怎样在深水中淤泥里走动。反正从露出水面的荷叶来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离,才能形成眼前这个局面。 光长荷叶,当然是不能满足的。荷花接踵而至,而且据了解荷花的行家说,我门前池塘里的荷花,同燕园其他池塘里的,都不一样。其他地方的荷花,颜色浅红;而我这里的荷花,不但红色浓,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开出十六个莲瓣,看上去当然就与众不同了。这些红艳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驾于莲叶之上,迎风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幼时读旧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爱其诗句之美,深恨没有能亲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赏一番。现在我门前池塘中呈现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是我把西湖从杭州搬到燕园里来了,岂不大快人意也哉!前几年才搬到朗润园来的周一良先生赐名为“季荷”,我觉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难道我这个人将以荷而传吗? 前年和去年,每当夏月塘荷盛开时,我每天至少有几次徘徊在塘边,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吸吮荷花和荷叶的清香。“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我确实觉得四周静得很。我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地坐在那里,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的绿肥、红肥。倒影映入水中,风乍起,一片莲瓣堕入水中,它从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却是从下边向上落,最后一接触到水面,二者合为一,像小船似的漂在那里。我曾在某一本诗话中读到两句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作者深惜第二句对仗不工。这也难怪,像“池花对影落”这样的境界究竟有几个人能参悟透呢? 晚上,我们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边石头上纳凉。有一夜,天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把一片银光洒在荷花上。我忽听“扑通”一声。是我的小白波斯猫毛毛扑入水中,它大概是认为水中有白玉盘,想扑上去抓住。它一入水,大概就觉得不对头,连忙矫捷地回到岸上,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离破碎,好久才恢复了原形。 今年夏天,天气异常闷热,而荷花则开得特欢。绿盖擎天,红花映日,把一个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满而又满,几乎连水面都看不到了。一个喜爱荷花的邻居,天天兴致勃勃地数荷花的朵数。今天告诉我,有四五百朵;明天又告诉我,有六七百朵。但是,我虽然知道他为人细致,却不相信他真能数出确实的朵数。在荷叶底下,石头缝里,旮旮旯旯,不知还隐藏着多少骨朵,都是在岸边难以看到的。粗略估计,今年大概开了将近一千朵。真可以算是洋洋大观了。 连日来,天气突然变寒,好像是一下子从夏天转入了秋天。池塘里的荷叶虽然仍然是绿油一片,但是看来变成残荷之日也不会太远了。再过一两个月,池水一结冰,连残荷也将消逝得无影无踪。那时荷花大概会在冰下冬眠,做着春天的梦。它们的梦一定能够圆的。“既然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为我的“季荷”祝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可贵的山茶花 邓拓 邓拓(1912~1966),原名邓子捷、邓云特,生于福建闽侯。著有《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和《诗十四首》、《邓拓词选》等。 我生平最喜欢山茶花。前年冬末春初卧病期间,幸亏有一盆盛开的浅红色的“杨妃山茶”摆在床边,朝夕相对,颇慰寂寥。有一个早上,突然发现一朵鲜艳的花儿被碰掉了,心里觉得很可惜。我把她拾起来,放在原来的花枝上,借着周围的花叶把她托住。经过了二十天的时间,她还没有凋谢。这是多么强烈的生命力啊!当时我写了一首小诗,称颂这朵山茶花: 红粉凝霜碧玉丛, 淡妆浅笑对东风。 此生愿伴春长在, 断骨留魂证苦衷。 她的粉红色花瓣,又嫩又润,恍惚是脂粉凝成的;衬着绿油油的叶子,又厚又有光泽,好像是用碧玉雕成的;一株小树能开许多花朵,前后开花的时间,可以连续两个月。似乎在严寒的季节,她就已经预示了春天的到来,而在东风吹遍大地的时候,她更加不愿离去,即便枝折花落,她仍然不肯凋谢,始终要把她的生命献给美丽的春光。这样坚贞优美的性格,怎能不令人感动啊! 今年春节,我有机会在云南的昆明和大理等地,看到各色各样的山茶花。特别是在大理,不但所有的公共场所都遍栽山茶花,而且许多居民的庭院中也尽是山茶花。在这个古老的小县城里,春节前夕的街头,到处摆满了小摊,出售野生的山茶花。我当时看到这番情景,马上产生一个强烈的印象,觉得这个小巧玲珑的古城,把它叫做“茶花城”,一点也不过分。美丽的山茶花,使这里的山水人物,全都变得那么娇艳可爱了。仰望苍山,俯瞰洱海,听着五朵金花公社的歌声,看着金花银花姐妹们热情的笑脸,人们的生活更显得丰富而美满,如诗如画,永不凋谢,永远繁荣! 这样美丽的山茶花乃是我国西南地区的特产,而以云南、四川为最。明代的王世懋,在他的著作《学圃杂疏》的“花疏”中写道: 吾地山茶重宝珠。有一种花大而心繁者,以蜀茶称,然其色类殷红。尝闻人言,滇中绝胜。余官莆中,见士大夫家皆种蜀茶,花数千朵,色鲜红,作密瓢,其大如杯。云:种自林中丞蜀中得来,性特畏寒,又不喜盆栽。余得一株,长七八尺,舁归,植淡园中,作屋幕于隆冬,春时撤去。蕊多辄摘却,仅留二三花,更大绝,为余兄所赏。后当过枝,广传其种,亦花中宝也。 王世懋是江苏太仓人,为明代著名诗人王世贞的弟弟。从他的这一节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明代嘉靖年问,江苏等地的山茶花,大概都由四川和云南移植过去的。王世懋在书中还介绍了黄山茶、白山茶、红白茶梅、杨妃山茶等许多品种。在他以后,到明代万历年间,王象晋写了一部《群芳谱》,其中对山茶花又作了详细的介绍: 山茶一名曼陀罗,树高者丈余,低者二三尺,枝干交加。叶似木樨,硬有梭,稍厚;中阔寸余,两头尖,长三寸许;面深绿,光滑,背浅绿,经冬不脱。以叶类茶,又可作饮,故得茶名,花有数种,十月开至二月。有鹤顶茶,大如莲,红如血,中心塞满如鹤顶,来自云南,曰滇茶玛瑙茶,红黄白粉为心,大红为盘,产自温州。宝珠茶,千叶攒簇,色深少态。杨妃茶,单叶,花开早,桃红色,焦萼。白似宝珠,宝珠而蕊白,九月开花,清香可爱。正宫粉、赛宫粉,皆粉红色。石榴茶,中有碎花。海榴茶,青蒂而小。菜榴茶、踯躅茶、类山踯躅。真珠茶、串珠茶,粉红色。又有云茶、磐口茶、茉莉茶、一捻红、照殿红。 在这里介绍了许多种山茶花的名目和特点,很有参考价值。但是,他说山茶又叫做曼陀罗,后来其他作者也这么说,这一点我却有另外的解释。曼陀罗显然是梵语的译音,并非我国原有的名称。而山茶花的原产地的确是我们中国,所以介绍她的本名只能用中国原有的名称,而不应该采用外来的名称。 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早已肯定了山茶花的名称和基本特征。他说:“山茶,叶似茶树,高者丈余,花大盈寸,色如绯,十二月开。”到了宋代,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中,更把山茶花分为南北两大类,一类是以当时的中原,即所谓中州所产的为代表;另一类则是南山茶,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云南四川等地的山茶花。估计自古迄今南北各地山茶花的种类,总在一百种上下。正如明代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所说的,“山茶之名,不可胜数”。这就好比菊花的名目一样,随着人工栽培技术的不断进步,她们的花色品种也必然会越来越多。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还介绍了山茶花的许多用途和医药价值。这就证明,她不但可供人们欣赏,而且是人们养生祛病的良友啊! 虽然,最珍贵的山茶花品种,目前还只能在南方温暖的地带有繁殖的条件。但是也可以断定,只要培植得法,她同样可以适应北方的气候和土壤,而逐渐繁殖起来,只要条件适宜,山茶花的寿命可以延续很久。据明代隆庆年间冯时可写的《滇中茶花记》所说:“茶花最甲海内,……寿经三四百年,尚如新植。”看来在我国南北各地,如果经过植物学家和园艺技师的共同研究,完全有可能把昆明、大理等处最好的山茶花品种,普遍移植,决无问题。这比起在欧洲、美洲各国种植山茶花,条件要好得多了。人们都知道,法国人加梅尔,在十七世纪的时候,曾将中国的山茶花移植到欧洲,后来又移植到美洲。难道我们要在国内其他地区移植还不比他们更容易吗? 但是,无论天南海北的人,每当欣赏山茶花的时候,都不应该忘记她还有一段动人的传说。这是流传在云南白族人民中的一个神话故事。它告诉我们:古代有个魔王,嫉恨人间美满的生活,他用魔法把大地变成一片惨白的世界,不让有红花绿叶留在人间。但是,人们是爱惜自己的美好生活的。一位白族的少女,毅然决然地献出了不朽的青春,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用自己的鲜血,重新染红了山茶花,用自己的胆汁重新染绿了花叶。从那以后,山茶花才更加娇艳地出现在大地上。 怪不得历来有无数的诗人,写了无数的诗篇,一致赞赏山茶花的高贵品质。 这里应该首先提到宋代苏东坡歌咏山茶花的一首七绝。他写道: 山茶相对阿谁栽? 细雨无人我独来。 说似与君君不会, 烂红如火雪中开。 宋代另一个著名诗人范成大,也写了许多赞美山茶花的诗,其中有一首绝句是: 折得瑶华付与谁? 人间铅粉弄妆迟。 直须远寄骖鸾客, 鬓脚飘飘可一枝! 特别应该记住,爱国诗人陆放翁,因为看到花园里有“山茶一树,自冬至清明后,著花不已”,曾经写了两首绝句,大加赞扬: 东园三日雨兼风, 桃李飘零扫地空。 惟有小茶偏耐久, 绿丛又放数枝红。 雪里开花到春晚, 世间耐久孰如君? 凭栏叹息无人会, 三十年前宴海云。 在宋代的诗人中,就连曾子固素来被认为不会写诗的人,也都写过几首诗,尽情歌唱山茶花的秀艳和高尚的性格。曾子固的诗中有些句子也很动人。比如,他说:“为怜劲意似松柏,欲攀更惜长依依。”他把山茶花和松柏相比,可算得估价极高了。 后来元、明、清各个朝代都有许多著名的诗人和画家,用他们的笔墨和丹青,尽情地描绘这美丽的山茶花。如今,我们生活在东风吹遍大地的新时代,我们要让人民过着日益美满幸福的生活,我们对于如此美丽而高贵的山茶花,怎么能不加倍地珍爱呢! 选自《人民日报》,1962年3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仙 冯亦代 冯亦代(1913~2005),浙江杭州人,作家、文学翻译家。著有散文集《书人书事》、《龙套集》、《漫步纽约》等。 水仙花由洁白变成金黄,凋残了,妻还留着那一盆葱茏的叶子,供在窗前。她眼睛不好,需要经常看点绿色,保持眼目清凉。然而在我看来,不免有些凄然。久居北国,一年一度清馨我的屋子,为严冬里留着一丝春意的,只此水仙而已,此时却又换了个年头。在我生命的长途跋涉中,不管还有多远可以举步,只要年年得以重见这绿叶白花的水仙,不能不说是人生一乐也! 我从小喜爱水仙,那该是生活在老家里留下的痕迹吧!杭州人似乎都爱水仙,每到春节左右,你走到哪一家,都能在案头看到水仙的倩影,以及浮映在水里的雨花石。我们家也不例外。祖母在世时,一入冬,就时时留意聆听门外卖水仙的吆喝声。这种水仙来自二地,一种是产在温台一带的,另一种是负贩者从福建营运来的。前者多单瓣,叶子细长;后者根茎茁壮,花开得茂盛。祖母必选那些从福建来的才买。买后就养在专门种水仙的浅水盆里,用五色斑斓的雨花石掩上。我小时家里不像北方人那样每家都有一个火炉,所以全赖阳光给水仙以滋生的养分,然后到春节前半月,特别把这几盆水仙移到一间向阳的小屋里,还生起一小盆火,这样就在春节前后,水仙开花了。满室的馨香,而且还有小火盆,我便赖在这间屋子里做功课,但主要还是在欣赏花色与花香。春节前后上供神祖先,供桌上必有一盆盛开的水仙,每株叶茎上都用约寸许红纸圈箍住,图个神与祖先的欢喜,降下福来。 祖母故世以后,买花的事儿似乎无形中成为我的分内事了。那时祖父已经从嘉兴盐公堂告老回来,每天伏在桌上对着一具放大镜阅读他已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笔记小说。一听到门外声声卖水仙,便会命我把负贩者叫进家门,从负贩者卸下肩的蒲包里,选出一些茁壮的根茎来。于是我去拿了花盆和雨花石,把水仙种上了。祖父和祖母一样地调理水仙,到春节时又把盛开的水仙圈着红纸箍,摆在供桌上。但他也会在自己的书桌上摆上一两盆。在薄暮时分我从学校里回家,给他桌上放下温酒盅,和沿途买的豆腐干、烧羊肉时,我可以看到他默默地用昏黄的老眼,望着眼前的水仙,有时还用颤抖的枯手为花整理花叶。这时我总有种遐想袭上心头:祖母爱水仙,祖父也爱水仙,此时此地他老人家的心上凝结着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是他想起了少年某些值得回忆的往事吗?我的脚步惊动了他,他便将昏黄的眼珠移向了我,口角漾起了笑意,说,你回来了,给我烫酒吧。于是一面把着酒盅,和我谈起他少年时在太平军中的生活。他一生没有应过考,做过官,宁愿默默无闻在盐公堂里做一名职员,过着平凡的岁月,是有一定缘故的。这样的生活年复一年,一直到他病瘫在床上。最后一个冬天,他还要我买水仙,每天为他买小吃烫酒,听他讲些掌故。到了第二年夏初,他就去世了,我也离开了老家。 但是爱水仙竟成了我的癖好,以后我也浪迹南北,走到哪里,只要有水仙,总是要栽的。到了开花时,闻得花香,我便会想起我的祖母和祖父。他们去世早已过了一个花甲,但他们的音容还会不时在我心头荡漾着。 如今我也是当祖父的人了。每年总有好友从福建给我捎来漳州的水仙,我和妻侍候它不下于自己的儿孙。花儿含苞了,花儿开了,花儿谢了;我总会向孙辈们唠叨我的祖父母。他们还小,不懂得我要他们看花的心意,只是说这花儿好香啊!他们哪里能体察我的怀旧病和尚未褪色的童心呢? 花儿凋残,我有时也会感到寂寞。眼前确是少了那朵朵洁白的花儿和沁人心脾的清香,但却不是当年祖父听我盛赞花香时,他老人家那种不为我知的怀旧感情。在北国住居了,也居然学得一两把水仙雕成艺术品的小技;每年春节,花开得一年比一年旺盛,生趣盎然。春来时留给我的,也不只是枝枝绿叶,更不是祖父暮年举杯独酌的情怀;自己也不知端的,竟是一片岁岁更新,从头做起的痴心。 甲子初春于听风楼 1984年3月24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茶花赋 杨朔 杨朔(1913~1968),山东省蓬莱县人。现代作家。著有《杨朔散文集》、《杨朔短篇小说选》、《三千里江山》等。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动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彤彤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式。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她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楞了楞,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1961年 选自《杨朔散文选》,1978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黄鹂 孙犁 孙犁(1913~2002),河北安平人,作家。著有《荷花淀》、《芦花荡》、《晚华集》、《尺泽集》等作品。 这种鸟儿,在我的家乡好像很少见。童年时,我很迷恋过一阵捕捉鸟儿的勾当。但是,无论春末夏初在麦苗地或油菜地里追逐红靛儿,或是天高气爽的秋季,奔跑在柳树下面网罗虎不拉儿的时候,都好像没有见过这种鸟儿。它既不在我那小小的村庄后边高大的白杨树上同黧鸡儿一同鸣叫,也不在村南边那片神秘的大苇塘里和苇咋儿一块筑窠。 初次见到它,是在阜平县的山村。那是抗日战争期间,在不断的炮火洗礼中,有时清晨起来,在茅屋后面或是山脚下的丛林里,我听到了黄鹂的尖利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可是,它们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常常是在我仰视的眼前一闪而过,金黄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美丽极了,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难。 因为职业的关系,对于美的事物的追求,真是有些奇怪,有时简直近于一种狂热。在战争不暇的日子里,这种观察飞禽走兽的闲情逸致,不知对我的身心情感,起着什么性质的影响。 前几年,终于病了。为了疗养,来到了多年向往的青岛。春天,我移居到离海边很近,只隔着一片杨树林洼地的一幢小楼房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清晨黄昏,我常常到那杨树林里散步。有一天,我发现有两只黄鹂飞来了。 这一次,它们好像喜爱这里的林木深密幽静,也好像是要在这里产卵孵雏,并不匆匆离开,大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意思。 每天,天一发亮,我听到它们的叫声,就轻轻打开窗帘,从楼上可以看见它们互相追逐,互相逗闹,有时候看得淋漓尽致,对我来说,这真是饱享眼福了。 观赏黄鹂,竟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听到它们叫唤,心里就很高兴,视线也就转到杨树上,我很担心它们一旦要离此他去。这里是很安静的,甚至有些近于荒凉,它们也许会安心居住下去的。我在树林里徘徊着,仰望着,有时坐在小石凳上谛听着,但总找不到它们的窠巢所在,它们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住室和产房的呢? 一天清晨,我又到树林里散步,和我患同一种病症的史同志手里拿着一支猎枪,正在瞄准树上。 “打什么鸟儿?”我赶紧过去问。 “打黄鹂!”老史兴致勃勃地说,“你看看我的枪法。” 这时候,我不想欣赏他的枪技,我但愿他的枪法不准。他瞄了一会儿,黄鹂发觉飞走了。乘此机会,我以老病友的资格,请他不要射击黄鹂,因为我很喜欢这种鸟儿。 我很感激老史同志对友谊的尊重。他立刻答应了我的要求,没有丝毫不平之气。并且说: “养病么,喜欢什么就多看看,多听听。” 这是真诚的同病相怜。他玩猎枪,也是为了养病,能在兴头儿上照顾旁人,这种品质不是很难得吗? 有一次,在东海岸的长堤上,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只是为了讨取身边女朋友的一笑,就开枪射死了一只回翔在天空的海鸥。一群海鸥受惊远飏,被射死的海鸥落在海面上,被怒涛拍击漂卷。胜利品无法取到,那位女人请在海面上操作的海带培养工人帮助打捞,工人们愤怒地掉头划船而去。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到房子里,无可奈何地写了几句诗,也终于没有完成,因为契诃夫在好几种作品里写到了这种人。我的笔墨又怎能更多地为他们的业绩生色?在他们的房间里,只挂着契诃夫为他们写的褒词就够了。 惋惜的是,我的朋友的高尚情谊,不能得到这两只惊弓之鸟的理解,它们竟一去不返。从此,清晨起来,白杨萧萧,再也听不到那种清脆的叫声。夏天来了,我忙着到浴场去游泳,渐渐把它们忘掉了。 有一天我去逛鸟市。那地方卖鸟儿的很少了,现在生产第一,游闲事物,相应减少,是很自然的。在一处转角地方,有一个卖鸟笼的老头儿,坐在一条板凳上,手里玩弄着一只黄鹂。黄鹂系在一根木棍上,一会儿悬空吊着,一会儿被拉上来。我站住了,我望着黄鹂,忽然觉得它的焦黄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带有一种凄惨的神气。 “你要吗?多好玩儿!”老头儿望望我问了。 “我不要。”我转身走开了。 我想,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它不久会被折磨得死去。这种鸟儿,即使在动物园里,也不能从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 从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想起黄鹂。第二年春季,我到了太湖,在江南,我才理解了“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两句文章的好处。 是的,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气,使我看到了黄鹂的全部美丽,这是一种极致。 是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 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 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这就是形色神态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这就是景物一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吧。这正是在艺术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种境界。 选自《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散文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晚秋植物记 孙犁 孙犁(1913~2002),河北安平人,作家。著有《荷花淀》、《芦花荡》、《晚华集》、《尺泽集》等作品。 白蜡树 庭院平台下,有五株白蜡树,五十年代街道搞绿化所植,已有碗口粗。每值晚秋,黄叶飘落,日扫数次不断。余门前一株为雌性,结实如豆荚,因此消耗精力多,其叶黄最早,飘落亦最早,每日早起,几可没足。清扫落叶,为一定之晨课,已三十余年。幼年时,农村练武术者,所持之棍棒,称做白蜡杆,即用此树枝干做成。然眼前树枝颇不直,想用火烤制过。如此,则此树又与历史兵器有关。揭竿而起,殆即此物。 石榴 前数年买石榴一株,植于瓦盆中。树渐大而盆不易,头重脚轻,每遇风,常常倾倒,盆已有裂纹数处,然尚未碎也。今年左右系以绳索,使之不倾斜。所结果实为酸性,年老不能食,故亦不甚重之。去年结果多,今年休息,只结一小果,南向,得阳光独厚。其色如琥珀珊瑚,晶莹可爱,昨日剪下,置于橱上,以为观赏之资。 丝瓜 我好秋声,每年买蝈蝈一只,挂于纱窗之上,以其鸣叫,能引乡思。每日清晨,赴后院陆家采丝瓜花数枚,以为饲料。今年心绪不宁,未购养。一日步至后院,见陆家丝瓜花,甚为繁茂,地下萎花亦甚多。主人问何以今年未见来采,我心有所凄凄。陆,女同志,与余同从冀中区进城,亦同时住进此院,今皆衰老,而有旧日感情。 瓜蒌 原为一家一户之庭院,解放后,分给众家众户。这是革命之必然结果。原有之花木山石,破坏糟蹋完毕,乃各占地盘,经营自己之小房屋,小菜园,小花圃,使院中建筑地貌,犬牙交错,形象大变。化整为零,化公为私,盖非一处如此,到处皆然也。工人也好,干部也好,多来自农村,其生活方式,经营思想,无不带有农民习惯,所重者为土地与砖瓦,观庭院中之竞争可知。 我体弱,无力与争。房屋周围之隙地,逐渐为有劳力、有心计者所侵占。唯窗下留有尺寸之地。不甘寂寞,从街头购瓜蒌子数枚,植之。围树枝,引以绳索,当年即登蔓结果矣。 幼年时,在乡村小药铺,初见此物,延于墙壁之上,果实垂垂,甚可爱,故首先想到它。当时独家经营的新品种,同院好花卉者,也竞相种植。 东邻李家,同院中之广种博收者也。好施肥,每日清晨从厕所中掏出大粪,倾于苗圃,不以为脏。从医院要回瓜蒌秧,长势颇壮,绿化了一个方面。他种的瓜蒌,迟迟不结果,其花为白绒状,其叶亦稍不同,众人嘲笑。李家坚信不移,请看来年,而来年如故。一王姓客人过而笑曰:此非瓜蒌,乃天花粉也,药材在根部。此客号称无所不知。 我所植,果实逐年增多,李家仍一个不结。我甚得意,遂去破绳败枝,购置新竹竿搭成高大漂亮架子,使之向空中发展,炫耀于众。出乎意外,今年亦变为李家形状,一个果也没有结出。 幸有一部《本草纲目》,找出查看。好容易才查到瓜蒌条,然亦未得要领,不知其何以有变。是肥料跟不上,还是日光照射不足?是种植几年,就要改种,还是有什么剪枝技术?书上都没有记载。只是长了一些知识:瓜蒌也叫天花粉,并非两种。王客所言,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然我之推理,亦未必全中。阳光如旧并无新的遮蔽。肥料固然施得不多,证之李家,亦未必因此。如非修剪无术,则必是本身退化,需要再播种一次新的种子了。 种植几年,它对我不再是新鲜物,我对它也有些腻烦。现在既不结果,明年想拔去,利用原架,改种葡萄。但书上说拔除甚不易,其根直入地下,有五六尺之深。这又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 灰菜 庭院假山,山石被人拉去,乃变为一座垃圾山。我每日照例登临,有所凭吊。今年,因此院成为脏乱死角,街道不断督促,所属机关,才拨款一千元,雇推土机及汽车,把垃圾运走。光滑几天,不久就又砖头瓦块满地。机关原想在空地种些花木,花钱从郊区买了一车肥料,卸在大门口。除院中有心人运些到自己葡萄架下外,当晚一场大雨,全漂到马路上去了。 有一户用碎砖围了一小片地,扬上一些肥料。不知为什么没有继续经营。雨后野草丛生,其中有名灰菜者,现在长到一人多高,远望如灌木。家乡称此菜为“落绿”,煮熟可作菜,余幼年所常食。其灰可浣衣,胜于其他草木灰。故又名灰菜。生命力特强,在此院房顶上,可以长到几尺高。 选自《光明日报》,1985年11月10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金鱼 杨宪益 杨宪益(1914~),安徽泗县人,翻译家、作家,著有学术著作《译余偶拾》、《零墨新笺》,等译有《红楼梦》、《儒林外史》等。 金鱼虽然只是一种供玩赏的东西,但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我国文化的丰富多彩和劳动人民的智慧。 金鱼和菊花或茶叶等,推其起源,都是经过我国劳动人民的仔细选种培植的结果,这些东西都有了很大变化。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像我们那样种类繁多的菊花,也没有我们那样分门别类的茶叶,金鱼更是我们培育的独特产物。 当我们走进北京中山公园,看到那些多种多样的金鱼的时候,我们不禁为我们悠久的文化传统感到骄傲。 中国一句古话:“智者乐水”,就是说,有智慧的人从流动的水可以悟出许多真理。所以孔子看到东流的河水就感到宇宙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暂。观赏水里的游鱼更是智者的消遣,所以古代的哲学家庄周和他的朋友在观鱼时曾作过一次有趣的辩论:“看呀,水里的游鱼多么快乐呀。”“你不是鱼,怎么会知道鱼的快乐?”“你不是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 我们还可以举出其他有关观鱼的古代故事,但观赏游鱼成为一般人民的爱好,则似乎是在唐宋以来才开始的,可能这与封建社会中市民阶级的兴起不无关系。从古代图画的记载也可以看到这一点。宋代的“宣和画谱”里才开始以“龙鱼”为画的一门。在这本书的序论里它提到过去画家总是把鱼画为一种食物,放在厨房里或饭桌上的。在五代时才有一位姓袁的画家,以画鱼蟹著名。后来又有一位画刘也是以画鱼得名的。从五代到北宋末年书里一共举出八位画鱼的画家。所以图画以游鱼为题材大概是在这时,也就是说公元10世纪左右才开始。养金鱼当然又应该是以鱼为玩赏物以后的事。 最早养金鱼的记载与我国宋代大诗人苏东坡有关。在他一首访问西湖南屏山兴教寺的和尚的诗里,有这样两句,“我识南屏金鲫鱼,重来倚槛散斋余。”宋代苏子美的游西湖诗里也提到那里的“金鲫”。宋代彭乘所写的笔记“续墨客挥犀”里说,西湖南屏山兴教寺池里有十几条金色的鱼,人常常倚着栏杆观赏,并投给它们食物。他也提到苏东坡这两句诗。所以金鱼似乎是北宋时才有的,最初发现的地点是杭州西湖。苏东坡把访问的和尚称为“臻师”,这位“臻师”也许就是第一个养金鱼的人。 13世纪初年有一位岳珂,他是岳飞的孙子,写了一本笔记叫作“史”,里面有些当时养金鱼的记载。从那里可以见到,从苏东坡的时代起,到南宋末,这短短200年间,养金鱼已渐渐成为一种普遍的爱好。笔记里说当时贵族官吏常凿石为池来养金鱼,以供玩赏,养金鱼的人能改变鱼的颜色,但不肯说出他的办法。据说用污水沟里生长的小红虫喂鱼,经过一百天左右,白色如银的鱼就会渐渐变黄,终而变成金色。但作者也没有试验过是否如此。另外又有一种白地黑花的鱼,叫作玳瑁鱼,也很好看。有人曾把杭州的金鱼带到成都去,并带了三大船的西湖湖水去养鱼。当时金鱼已有多种多样,“诡形瑰丽不止二种”了。但只有杭州人晓得养金鱼的方法。 明代养金鱼更为普遍,记载里提到金鱼也很多。郎瑛的笔记书“七修类稿”就说,当时南北二京的官吏有不少养金鱼的,最普遍的是一种红如血色的“火鱼”。在杭州几乎没有一家不养鱼的,并且把金鱼拿来竞赛赌钱。有的人家养鱼多到十几缸。但这位作者似乎对养金鱼很外行,他说,金鱼的味道远远不如鲫鱼好吃,这真是有些煞风景了。 欧洲国家养金鱼是从中国传去的,据说是在13世纪。不过养金鱼的西方记载多见于十世纪。英国的18世纪诗人葛瑞就有过一首为人传诵的诗,叫作“爱猫在养金鱼的中国磁缸里淹死歌”,原诗太长,兹不具引。 养金鱼是一种技术,需要很多的耐心与时间来选种和培养。不小心金鱼就会退化,渐渐失去它的色彩和光泽以及特殊的形状。金鱼也常常产生新的品种。水的温度要保持一定,不能忽冷忽热。自来水含氯是不适合养鱼的,用自来水养鱼会使鱼的颜色退落。金鱼经常的食物是鱼虫,有时也可以用羊肝或风干的牛肉细末来代替。养金鱼的器皿最好是陶制大缸或木盆,玻璃缸并不太合适,因为上面不能生长绿苔,而且传热太快。夏天换水要勤,每天可抽换十分之五,不可使水温过高。秋天换水可减少,但这时鱼的食量增加,要多给食物。冬天则不必常换水也不必给食物。春天是金鱼产卵期,缸里可放点水草,使鱼在上面产卵。产卵后可把水草拿出来,另放净水盆里,在太阳光下暴晒,快则四五天,多不过两星期就可变成小鱼。小鱼要吃一种最小的水虫,或用煮熟的鸡蛋黄代替,一两个月后就成为大鱼了。 现在北京中山公园的金鱼,约有20多种,如紫龙睛球、五花蛋凤、花帽子、红望天、蓝绒球、蛤蟆头、翻鳃等。这还是受了养金鱼的器皿数量的限制。金鱼常常有新的变种,如果鱼缸多一些,还可培植出来更多的品种。金鱼的寿命相当长,中山公园的金鱼有活到20多年的。每天都有许多游人来赏玩金鱼,公园的金鱼已经成为假日的工人学生和农闲时进城的农民欣赏的对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钟灵毓秀话龙井 冯英子 冯英子(1915~),江苏昆山人,杂文作家和社会活动家。著有《苏杭散记》、《长江行》、《移山集》、《相照集》等。 从岳坟去灵隐寺的那条公路,叫做灵隐路,当我们的游览车离开灵隐路,转入双峰插云,爬过黄泥岭,便开始进入去龙井的山路了。从这一个山头到那一个山头,忽而在山腰里盘旋,忽而在峡谷中奔驰,迎面而来的,是奇形怪状的嵯峨怪石,是摇曳生姿的各种树木。越接近龙井,越感觉到空气的清新,环境的宁静,汽车飞驶在茶田、怪石、乔木之间,别有风味。 游览车在“龙井寺”的门口停了下来,我沿着山间的小道,曲曲折折地拾级而上,奇形怪状的石头和龙飞凤舞的树木更加多了。有的地方松针满地,遮盖着石级,踏上去软绵绵的;有的地方红叶映天,炫耀着眼睛,但觉头顶上一片彩霞。攀上山头,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那只小巧玲珑,红柱黑顶的“江湖一勺亭”。看到“一勺”两字,我忽然想到宋人文及翁的那首题作《游西湖有感》的《贺新郎》词。他说“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这位四川才子的词是用来批评南宋小朝廷的,“一勺”极言其小的意思,为什么用此来作亭名呢?走近一看,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亭子边上,就是一个小小的池子,池子小得真有点似“一勺”的样子,可是池水却清澈见底,池中几百条金鱼,沉浮其间,悠哉游哉,这时我才懂得“江湖一勺亭”的命名意义。 从江湖一勺亭过去,一面是龙井茶室,一面就是龙井了。龙井本名龙泓,据说井中有龙居住过,晋代的葛洪,也在这里炼过丹。它座落于假山叠石、藤萝古木之间。井中的水,几乎比镜子还要明亮、清澈。记得苏州的灵岩山上,有一口古井,据说是西施当年用作梳妆之处,我想倘在龙井,那么更可以照得纤毫毕露了。在龙井的井围上,刻着“钟灵毓秀”四字,绿苔环绕,字迹斑斓,龙井上面的假山叠石上,有的刻着“小沧浪”,有的刻着“鸟语泉声”等字样。在鸟语泉声之中,我坐在龙井池边的石凳上,闭目凝神,确有一种奇静的感觉,仆仆于风尘道上的人,到此有出尘之想。 由龙井池边上的山径上去,便是龙井的最高处风篁岭。岭上有“神运石”,“一片云石”等名胜。神运石高可六尺许,据说是明代淘龙井时出土的,一片云石高可丈许,青润玲珑,巧若镂刻。神运石上刻着“湖上第一佳”五个大字,这是对龙井的最好评浯。风篁岭上,处处树木苍劲,块块山岩奇突,无树不秀,无石不奇,恍如川江上的八阵图。 龙井茶室中,龙井水泡的龙井茶,清香扑鼻,色味俱佳,洁白的瓷茶杯中浮动的浅绿色的液体,恍如玉液琼浆,的确是杭州一绝。杭州人常说,虎跑水龙井茶,是人间最好的饮料。其实用龙井水泡的龙井茶,同样是最好的饮料。而且龙井泉水,即使没有煮过的舀来饮用,也清凉甘冽,其味无穷。昔人有诗云:“眼底闲云乱不开,偶随麋鹿入云来。平生于物元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在茶室中想到此绝句,更深得“消受山中水一杯”之乐。 龙井风景,最突出的是得一静字。峰奇树秀,超然出尘,使人流连忘返,当我们驱车离开它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梁启超的一句话:“荡荡乎美哉,我中华之湖山也。” 选自《苏杭散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广和楼的捧角家 吴祖光 吴祖光(1917~2003),浙江武进人,剧作家。著有话剧《风雪夜归人》、《林冲夜奔》,电影剧本《国魂》,散文集《后台朋友》、《艺术的花朵》等。 提起广和楼来,北平人没有不知道的,就因为它是中国国剧惟一大科班富连成社的大本营;富连成已享盛名卅余载,广和楼便是它每日上演的戏园子,尤其广和楼的风格独具姿态,每日川流不息地,不知有多少人迷恋着它。 广和楼坐落在前门肉市,破旧的大门,狭窄的甬道,古老的建筑,糟朽不堪;到了这里不由便想到古罗马的颓垣败壁的风度。戏园外面的小院子里列满了卖零食的小贩,馄饨,烧饼,羊爆肚,豆腐脑,牛奶酪……最妙的是紧挨着这些卖吃的旁边就是一个长可丈余,广可三尺的尿池,臭气蒸腾,尿者不断,使得这些食物益发有不可言传之味。 在一二十年以前,北平的戏园都是这样的,不过现在别的都逐渐改良,只有广和楼作了个中流砥柱,一直保持着旧时的格式。戏好价廉,某一时代便成了下级社会惟一的戏园子,因为不卖女座,所以演戏时不免失之粗野,尤其演猥亵的剧本时,更是绘色绘声,毫不在乎,又搭上科班出身的戏子都有真功夫,已出科的名伶马连良,小翠花,谭富英及青衣大王梅兰芳(梅兰芳曾在该班学技),更是响当当的活招牌,其号召力之大自不必说。顾客中除一般劳动阶级之外,青年学生更趋之如鹜,其余如小报的新闻记者,甚至一般社会上振振有声的遗老及小有声名的名士也杂集其间,品姿论色,兴不少衰。 至于广和楼内部与一般戏园也大有不同,当然谈不到什么光线,空气好坏,光是戏台上那两根大柱子就够受了,窗户全是纸糊的,冬天一律封死,夏天把纸撕掉,地下是高低不平的碎砖,楼上的地板尽是大窟窿;假使戏台上演起武戏时,灰沙蔽天,真是乌烟瘴气。座位空隙甚小,胖子简直塞不下去,呼吸不便,行动不灵,莫此为甚。可是每天仍是满坑满谷,其原因似在真理以外,令人难以索解。 前面说过观剧者的各种份子,年深日久,自然就有捧角之事发生;其中吃醋争风,钩心斗角,真个大有可观,现在先从学生说起: 学生都是青年,青春之火燃烧着,最容易激动心情,因为生性的不同,所以有的喜欢扭扭捏捏千娇百媚的花旦,有的便喜欢英气勃勃身手矫捷的武生:有的喜欢风流潇洒秀雅温文的小生,有的便喜欢稳健端庄唱作兼优的老生;有的喜欢刚健婀娜花枝招展的武旦,有的便喜欢黄钟大吕气概激昂的花脸。其间若有利害冲突时,不免便发生争斗,假使有两个人同时喜欢一个花旦,这两人便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在戏园里便每人集合一帮帮手,列开阵势,有坐在前排,有坐在后排,有坐在楼上,有坐在两廊。花旦出场时或有所举动时,这边早轰雷也似来一个碰头好,那边也紧接着跟上一个,这边不服气再来一个,那边大怒又加上一个,他们的术语,谓之“顶好”(顶字作动词用),就是双方互顶的意思,所以往往在一个动作过去半天或花旦出台半天之后,好声不绝,越顶越有劲,观众个个皱眉,花旦为之不乐,假如顶得太不可开交时,这边的英雄里便有一个或几个挺身而出走到那方面递哀的美敦书,其熟用的话如:“小子!敢出来吗?”或:“外头见!”或者开口就骂,高兴也许伸手一个嘴吧(耳光也)。此种种表示不外乎欲作一场激烈的交手战,双方都不愿栽跟头,于是挺胸而出,顾盼自雄,义无反顾的架势真像能辟易万人似的,于是别无他言直奔而去。位在前门之北,栏雕玉砌,金碧辉煌,原是帝都时代天子驻跸之地,不过前有一行深而且密的松树林,藏龙伏虎,深邃幽静,倒是绝好打架的所在,当这两帮人往走时,前门大街的警察有时便明白是什么事,便加以劝解,双方有时不愿作“无谓的牺牲”,便哄然散去。这是最好的解决。 或者到了松林之后,两方首脑便当先出场,讲究个“先礼后兵”,最先互相责问为何给那花旦叫好,如果有一边势弱便答应以后不叫了。如若不然,越说越僵,于是武力解决,纳头便打,生死如同置之度外一般,败北者当然忍辱的答应城下之盟,无条件地接受一切不平等条约,回家自去养伤;胜者扬眉吐气自不待说。有时或者也吃官司,然而为了心爱的戏子,一切牺牲似乎都甘心情愿。 捧角者的最大目的便是认识他所捧的角色,认识的方法不外乎花钱买通关系人给介绍,或者在门外等着,愣上去打招呼,角儿不敢得罪这些大爷,便也将计就计的认识了。于是捧角者今天请吃饭,明天请看电影,看赛足球,送礼。角儿的一颦一笑都认为莫大光荣。有的简直住到角儿家去,担负一家的开销。有的因为捧花旦便也沾上了花旦的习气,留起长长的头发,高得顶住颚骨的衣领,一步三摇,衣服瘦瘦地,脸上擦粉,说话娇声娇气,一笑把手绢一握嘴;有的便因此学戏,正式下海。这几类都是捧角而有成绩者,其余空劳心力者更是恒河沙数。以上多半用花旦为例,余者皆同样情形。 这群自己以为聪明而其实可怜的学生,他们莫名其妙地作着这种无聊的举动。这在戏子方面当然是无害的,聪明的演员们很能利用他们自己的幸运,当然以获得大多数捧者为荣,因此尽力各方联络,因此学生捧角者之间的冲突,五六年来,迄今不衰。 其次说到小报的新闻记者,他们与学生的立场又不同了,他们当然不愿赔钱而愿有所收入,他们的捧角无非是在报屁股上弄一个戏剧专号,作些肉麻的捧角文字,捧角文章其实是不容易作的,作得多了,自然离不了那一套,如“娇艳动人”“黄钟大吕”“嗓音清超”“武功精熟”“深入化境”“叹观止矣”“予有厚望焉”,诸如此类,举不胜举,有时便造些谣言,破坏某个演员的名誉,演员急了,只得花钱津贴;这笔款好在有冤大头来代出,不成问题。如此演员可免谤言,记者得其实惠,彼此两便。这种记者不学无术,月薪有限,有时不免玩这类把戏以资补助,然而有时也会激怒了学生大爷而惨遭饱打,去年曾有某所谓“北平名评剧家”躲在报馆里数日不敢露面的趣事发生。这便是一般下流记者的捧角。自然也有一二皎皎者流,也未可一概而论。 又有一般遗老们,下野之后,坐拥巨资,饱暖无聊,便拿捧角当作一种消遣工作。他们的对象多半是年轻貌美的演员,或者他们别有作用,居心不可测,此处可以不提。他们最得力处是有钱,所以演员们很喜欢同他们交往,双方有利。他们有时更资助一个出科的演员,替他出钱组班。有时带着他们逛逛公园北海,白发红颜相得益彰,遗老拈须而笑,其乐陶然,赢得无数人的艳羡。他们是实力派,既不用如学生之出生入死,又不用如记者之费尽心机,孔方兄飞去,目的物擒来,决无拖泥带水之弊。这便是遗老们的捧角。 名士的捧角现在似乎不多,此处所说名士指一般与菊界有相当关系者,或者在菊界占有相当势力,他们的捧角很严格,对某一个角色认定他大了必红,于是便下力死捧,或代他张罗拜师,替他宣传,他们的用意是将来这演员出名之后感恩图报,于他们当然有利,这与记者之捧角大致相同,都是有所图的。他们用了戏界的势力,捧角也易如反掌,眼光远,经验足,比起前者又高一等。 近来更有一帮女学生的捧角,她们当然比男学生文明得多,顶多不过对自己所喜的角儿特别多听多看,在同学之间大家起起哄。在广和楼未开女禁之时,她们早已闻知其神秘,所以女禁一开便有如一个非常难得的喜讯来了一样,广和楼有了女主顾,戏子的猥亵表演似乎稍微收束些,但其实普通一般女学生正爱看这路的表演,当然其洁身自好者除外。据观察结果,她们所喜的角色最受欢迎的是青衣花旦,其次是小生,别的则难登大雅,先决条件还是在这戏子的容貌之美否。 至于那般劳动阶级才是为娱乐而娱乐,他们积蓄了相当的钱听一回戏祛除一日的劳瘁,哪有闲心闲力来捧角呢? 以上所说便是广和楼富连成社捧角家的大概情形,并无一字虚话,当然有许多更新奇可笑的事被作者漏掉了,因为在半年以前我正是一个学生捧角家,说到这里真叫我痛哭,我瞒了父母不知花了多少冤钱?不知虚糜了多少光阴?更不知牺牲了多少功课?糟蹋了多少精神?常常旷了课赶到广和楼去泡一整天,其始是由了朋友的引诱,便如此不能自拔地过了一年多。后来忽然清醒,便断绝了这种混沌生活。现在偶而去广和楼时,一点没有捧角的心了,我已经算是一个过来人,眼看这一帮后起的又在钩心斗角了,这种恶劣的习惯将延到何年何月呢? “捧角是为什么?对于我们学生?”我永远这样想。 1936年5月11日于北平 选自《北平一顾》,1936年12月,宇宙风社出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蜜蜂 郭风 郭风(1919~),原名郭嘉桂,福建莆田人,作家。著有《木偶戏》、《叶笛集》、《山溪和海岛》、《你是普通的花》等作品。 静静的日午,我坐在窗前,为外面一片晴美的日光,心中感觉沉醉。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耳际充满嗡嗡的声音。这种声音听来是熟悉的,亲切的;但我没有去注意它。过后,我听到这种声音显得焦急,甚至变成忿怒了。 接着,我就看见一只蜜蜂在玻璃窗上碰击着;它鼓着自己的翅膀,想从那里飞出去。它在不久之前,迷了道路,飞进这个房间里来。这是我想得到的。 我看见它在玻璃上撞了好久,都不能够飞出去,后来它在房内冲上冲下地旋飞,那完全失去在花间采蜜时的快乐的样子;我觉得它像一个性急的小孩子,完全的纷乱了。有一回它碰在天花板上,打了一条弧线地落在壁上。 我知道它是从上面换气的小窗间飞进来的。我的心中也为此感觉不安,希望它能很快找到出路。 现在我还记得,我找到一支木条在气窗上敲着,意思是提醒它,从那里可以回去的,现在我想起来,真是多么可笑。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替它把玻璃窗打开呢? 我看见这只蜜蜂几次飞回玻璃窗上;它一定觉得迷惑;那里不是一片阳光吗?怎样的,它不能够飞到那里去呢? 我把窗打开,它就飞出去了。起初我感觉有些怅惘,马上我感觉格外之快乐。我也不去想,我耽误了它的时间,使它受到不小的恐慌。我看见这只蜜蜂,一条直线地飞近空中。我知道,在那些空旷的地方,到处充满着阳光。 我常常地想起这件事情。我觉得这件事情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想到这只蜜蜂,就感觉亲切。 想起蜜蜂是喜欢阳光和花的,喜欢工作的。想到这只蜜蜂从窗口飞出,回到自由的自然界,它心中的快乐是怎么样的呢?我想,我们来想像这种快乐,就是一种极大极大的幸福。 说不定它还会告诉它的同伴们,这个自由的世界,是多么可珍,多么美丽;采蜜是多么快乐的事情!我想,它会说得多么动人的呢。 我想,那些蜜蜂采蜜的地方,我们也到过的,我记得那些地方我们都去过的。那些路旁,开着草莓的白色小花的地方,那些开着一大片金色菜花的菜圃,那些有花开有阳光注满的地方,真是多么美丽! 蜜蜂们便在那些地方采蜜的。 现在我就想起那只蜜蜂,它迷了道路,飞进我的房内来。现在我还记得它在玻璃上热切地,地碰击着,想从那里飞出去。 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情的。像它那样地想投向光明,像它那种想回到自然界的急切的心理,我感得多么亲切! 选自1947年1月14日上海《大公报·文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四方食事·口味 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晚饭花集》等。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好吃的东西大家都爱吃。宴会上有烹大虾(得是极新鲜的),大都剩不下。但是也不尽然。羊肉是很好吃的。“羊大为美”。中国吃羊肉的历史大概和这个民族的历史同样久远。中国羊肉的吃法很多,不能列举。我以为最好吃的是手把羊肉。维吾尔、哈萨克都有手把羊肉,但似以内蒙为最好。内蒙很多盟旗都说他们那里的羊肉不膻,因为羊吃了草原上的野葱,生前已经自己把膻味解了。我以为不膻固好,膻亦无妨。我曾在达茂旗吃过“羊贝子”,即白煮全羊。整只羊放在锅里只煮四十五分钟(为了照顾远来的汉人客人,多煮了十五分钟,他们自己吃,只煮半小时),各人用刀割取自己中意的部位,蘸一点作料(原来只备一碗盐水,近年有了较多的作料)吃。羊肉带生,一刀切下去,会汪出一点血,但是鲜嫩无比。内蒙人说,羊肉越煮越老,半熟的,才易消化,也能多吃。我几次到内蒙,吃羊肉吃得非常过瘾。同行有一位女同志,不但不吃,连闻都不能闻。一走进食堂,闻到羊肉气味就想吐。她只好每顿用开水泡饭,吃咸菜,真是苦煞。全国不吃羊肉的人,不在少数。 “鱼羊为鲜”,有一位老同志是获鹿县人,是回民,他倒是吃羊肉的,但是一生不解何所谓鲜。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动辄说:“这个菜很鲜”,他说:“什么叫‘鲜’?我只知道什么东西吃着‘香’。”要解释什么是“鲜”,是困难的。我的家乡以为最能代表鲜味的是虾子。虾子冬笋、虾子豆腐羹,都很鲜。虾子放得太多,就会“鲜得连眉毛都掉了”的。我有个小孙女,很爱吃我配料煮的龙须挂面。有一次我放下虾子,她尝了一口,说“有股什么味!”不吃。 中国不少省份的人都爱吃辣椒。云、贵、川、黔、湘、赣。延边朝鲜族也极能吃辣。人说吃辣椒爱上火。井冈山人说:“辣子有补(没有营养),两头受苦”。我认识一个演员,他一天不吃辣椒,就会便秘!我认识一个干部,他每天在机关吃午饭,什么菜也不吃,只带了一小饭盒油炸辣椒来,吃辣椒下饭。顿顿如此。此人真是个吃辣椒专家,全国各地的辣椒,都设法弄了来吃。据他的品评,认为土家族的最好。有一次他带了一饭盒来,让我尝尝,真是又辣又香。然而有人是不吃辣的。我曾随剧团到重庆体验生活。四川无菜不辣,有人实在受不了。有一个演员带了几个年轻的女演员去吃汤圆,一个唱老旦的演员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白了她一眼:“汤圆没有放辣椒的!” 北方人爱吃生葱生蒜。山东人特爱吃葱,吃煎饼、锅盔,没有葱是不行的。有一个笑话:婆媳吵嘴,儿媳妇跳了井。儿子回来,婆婆说:“可了不得啦,你媳妇跳井啦!”儿子说:“不咋!”,拿了一根葱在井口逛了一下,媳妇就上来了。山东大葱的确很好吃,葱白长至半尺,是甜的。江浙人不吃生葱蒜,做鱼肉时放葱,谓之“香葱”,实即北方的小葱,几根小葱,挽成一个疙瘩,叫做“葱结”。他们把大葱叫做“胡葱”,即做菜时也不大用。有一个著名女演员,不吃葱,她和大家一同去体验生活,菜都得给她单做。“文化大革命”斗她的时候,这成了一条罪状。北方人吃炸酱面,必须有几瓣蒜。在长影拍片时,有一天我起晚了,早饭已经开过,我到厨房里和几位炊事员一块吃。那天吃的是炸油饼,他们吃油饼就蒜。我说,“吃油饼哪有就蒜的!”一个河南籍的炊事员说:“嘿!你试试!”果然,“另一个味儿”。我前几年回家乡,接连吃了几天鸡鸭鱼虾,吃腻了,我跟家里人说;“给我下一碗阳春面,弄一碟葱,两头蒜来。”家里人看我生吃葱蒜,大为惊骇。 有些东西,本来不吃,吃吃也就习惯了。我曾经夸口,说我什么都吃,为此挨了两次捉弄。一次在家乡。我原来不吃芫荽(香菜),以为有臭虫味。一次,我家所开的中药铺请我去吃面,——那天是药王生日,铺中管事弄了一大碗凉拌芫荽,说:“你不是什么都吃吗?”我一咬牙吃了。从此我就吃芫荽了。后来北地,每吃涮羊肉,调料里总要撒上大量芫荽。一次在昆明。苦瓜,我原来也是不吃的,——没有吃过。我们家乡有苦瓜,叫做癞葡萄,是放在磁盘里看着玩,不吃的。有一位诗人请我下小馆子,他要了三个菜:凉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汤。他说:“你不是什么都吃吗?”从此,我就吃苦瓜了。北京人原来是不吃苦瓜的,近年也学会吃了。不过他们用凉水连“拔”三次,基本上不苦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有些东西,自己尽可不吃,但不要反对旁人吃。不要以为自己不吃的东西,谁吃,就是岂有此理。比如广东人吃蛇,吃龙虱;傣族人爱吃苦肠,即牛肠里没有完全消化的粪汁,蘸肉吃。这在广东人、傣族人,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爱吃,你管得着吗?不过有些东西,我也以为不吃为宜,比如炒肉芽——腐肉所生之蛆。 总之,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五味 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晚饭花集》等。 山西人真能吃醋!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坐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过春节了。别处过春节,都供应一点好酒,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个条子:“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还爱吃酸菜,雁北尤甚。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子,榆树钱儿。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底子厚。 辽宁人爱吃酸菜白肉火锅。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汤下杂面。 福建人、广西人爱吃酸笋。我和贾平凹在南宁,不爱吃招待所的饭,到外面瞎吃。平凹一进门,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笋肉丝氽汤下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做“老友”。 傣族人也爱吃酸。酸笋炖鸡是名菜。 延庆山里夏天爱吃酸饭。把好好的饭焐酸了,用井拨凉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说苏州菜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 四川夹沙肉用大片肥猪肉夹了洗沙蒸,广西芋头扣肉用大片肥猪肉夹芋泥蒸,都极甜,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两片。 广东人爱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甜品店,卖芝麻糊、绿豆沙,广东同学趋之若鹜。“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块熬的汤,这有什么好喝的呢?广东同学曰:“好!” 北方人不是不爱吃甜,只是过去糖难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乡下人,六十多岁了。她还有个婆婆,八十几了。她有一次要回乡探亲,临行称了二斤白糖,说她的婆婆就爱喝个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近年有人学会吃了。菜农也有种的了。农贸市场上有很好的苦瓜卖,属于“细菜”,价颇昂。 北京人过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爱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开放了! 北京人过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见,大白菜主义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荬菜。苣荬菜分甜荬、苦荬,苦荬相当的苦。 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者耳根”,或名“则尔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剧团有一干部,是写字幕的,有时也管杂务。此人是个吃辣的专家。他每天中午饭不吃菜,吃辣椒下饭。全国各地的,少数民族的,各种辣椒,他都千方百计地弄来吃。剧团到上海演出,他帮助搞伙食,这下好,不会缺辣椒吃。原以为上海辣椒不好买,他下车第二天就找到一家专卖各种辣椒的铺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们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么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话下。我吃过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1947年,由越南转道往上海,在海防街头吃牛肉粉。牛肉极嫩,汤极鲜,辣椒极辣,一碗汤粉,放三四丝辣椒就辣得不行。这种辣椒的颜色是桔黄色的。在川北,听说有一种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线吊在灶上,汤做得了,把辣椒在汤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云南佧佤族有一种辣椒,叫“涮涮辣”,与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四川不能说是最能吃辣的省份。川菜的特点是辣而且麻,——搁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面馆的墙壁上黑漆大书三个字:麻辣烫。麻婆豆腐、干煸牛肉丝、棒棒鸡;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捣碎,菜做好了,最后再放。 周作人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浙东人确是吃得很咸。有个同学,是台州人,到铺子里吃包子,掰开包子就往里倒酱油。口味的咸淡和地域是有关系的。北京人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大体不错。河北、东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这与个人的性格习惯也有关。湖北菜并不咸,但闻一多先生却嫌云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国人过去对吃盐很讲究,如桃花盐、水晶盐,“吴盐胜雪”,现在则全国都吃再制精盐。只有四川人腌咸菜还坚持用自贡产的井盐。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国家的人爱吃臭。 过去上海、南京、汉口都卖油炸臭豆腐干。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因为一个大人物年轻时常吃而出了名。这位大人物后来还去吃过,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了两行大字: 上级指示: 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我们一个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嘱咐他带一点臭豆腐干回来。他千方百计,居然办到了。带在火车上,引起一车厢的人强烈抗议。 除豆腐干外,面筋、百叶(千张)皆可臭。蔬菜里的莴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笋的老根咬不动,切下来随手就扔进臭坛子里。——我们那里很多人家都有个臭坛子,一坛子“臭卤”。腌芥菜的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臭卤”。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杆。苋莱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做“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 北京人说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过去是小贩沿街叫卖的: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贴饼子,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汤,好饭!”现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装,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块,得很长时间才能吃完,而且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这种包装能改进,一器装五块足矣。 我在美国吃过最臭的“气死”(干酪),洋人多闻之掩鼻,对我说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比臭豆腐差远了。 甚矣,中国人口味之杂也,敢说堪为世界之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花园——茱萸小集二 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晚饭花集》等。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至少不仅在于这点。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青时建造的几进,是灰青色与褐色的。我自小养育于这种安定与寂寞里。报春花开放在这种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晒得那么多粉,固然报春花在我们那儿很少见,也许没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则几乎是黑色的,一种类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说它的青的),里面充满了影子。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龛前的花消失。晚间点上灯,我们常觉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无穷高处。神堂屋里总挂一只鸟笼,我相信即是现在也挂一只的。那只青裆子永远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个哲学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时将尽,它唱一会,洗个澡,抖下一团小雾在伸展到廊内片刻的夕阳光影里。 一下雨,甚么颜色都郁起来,屋顶,墙,壁上花纸的图案,甚至鸽子:铁青子,瓦灰,点子,霞白。宝石眼的好处这时才显出来。于是我们,等斑鸠叫单声,在我们那个园里叫。等着一棵榆梅稍经一触,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后的草。 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我的记忆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们的园里可没有菖蒲呵?它是哪儿来的,是那些草?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我此刻把它们没有理由的纠在一起。 “巴根草绿阴阴,唱个唱,把狗听。”每个小孩子都这么唱过吧。有时甚么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绕住它的根,用一种不露锋芒的力量拉,听顽强的根胡一处一处断了。这种声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听得见。当然我嘴里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无的水红色是一种自然的巧合。 草被压倒了。有时我的头动一动,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来。我静静的注视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时,又把头枕上去,嘴里叫一声“嗯!”有时,不在意,怜惜它的苦心,就算了。这种性格呀!那些草有时会吓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来了,当我看天上的云。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发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难闻死人。沾上身了,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这种籽儿有带钩儿的毛,讨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记它:因为我急于要捉住那个“都溜”(一种蝉,叫得最好听),我举着我的网,蹑手蹑脚,抄近路过去,循它的声音找着时,拍,得了。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种臭玩意。想想我捉过多少“都溜”! 我觉得虎耳草有一种腥味。 紫苏的叶子上的红色呵,暑假快过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时一个,两个的时候更多。它们总像有一桩事情要做,六只脚不停的运动,有时停下来,那动着的便是两根有节的触须了。我们以为天牛触须有一节它就有一岁。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难工作,即使它在树枝上转来转去,你等一个合适地点动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时候很少。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个有教养惜身份的绅士,行动从容不迫,虽有翅膀可从不想到飞;即是飞,也不远。一捉住,它便吱吱纽纽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极瑰丽颜色的。有一种还似乎带点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线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说也好。 蟋蟀已经变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兴趣在斗,而我们对于捉蟋蟀的兴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过一本秋虫谱,上面除了苏东坡米南宫,还有许多济颠和尚说的话,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个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颈子上的细毛是瓦青还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还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欢喜。听,瞿瞿瞿瞿,哪里?这儿是的,这儿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来了。顾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扑,追着扑。有时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还没喂呐,于是赶紧回家。我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给它一点。正吃着晚饭,我的蟋蟀叫了,我会举着筷子听半天,听完了对父亲笑笑,得意极了。一捉蟋蟀,那就整个园子都得翻个身。我最怕翻出那种软软的鼻涕虫。可是堂弟有的是办法,撒一点盐,立刻它就化成一滩水了。 有的蝉不会叫,我们称之为哑巴。捉到哑巴比捉到“红娘”更坏。但哑巴也有一种玩法。用两个马齿苋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刚刚合适的,仿佛马齿苋的瓣子天生就为了这种用处才长成那么个小口袋样子,一放手,哑巴就一直向上飞,决不偏斜转弯。 蜻蜓一个个选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种通身铁色的蜻蜓,翅膀较窄,称“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飞在墙角花阴,不知甚么道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好些年不看到土蜂了。这种蠢头蠢脑的家伙,我觉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来撅去的,有点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当作窠的。看它从洞里把个有绒毛的小脑袋钻出来(那神气像个东张西望的近视眼),嗡,飞出去了,我便用一点点湿泥把那个洞封好,在原来的旁边给它重掘一个,等着,一会儿,它拖着肚子回来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个洞,钻进去,看看,不对,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气。我会看着它那副急样笑个半天。或者,干脆看它进了洞,用一根树枝塞起来,看它从别处开了洞再出来。好容易,可重见天日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门旁边息息,吹吹风。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点气,因为到这时已一声不响了。 祖母叫我们不要玩螳螂,说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脑子,肚里会生出一种铁线蛇,缠到马脚脚就断,甚么东西一穿就过去了,穿到皮肉里怎么办? 它的眼睛如金甲虫,飞在花丛里五月的夜。 故乡的鸟呵。 我每天醒在鸟声里。我从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我醒来。我听得出几种极熟悉的叫声,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枝头。 有时一只鸟冒冒失失飞进那个花厅里,于是大家赶紧关门,关窗子,吆喝,拍手,用书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怜的东西这一来完全没了主意,只横冲直撞的乱飞,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网,最后大概都是从两椽之间空隙脱走。 园子里时时晒米粉,晒灶饭,晒碗儿糕。怕鸟来吃,都放一片红纸为了这个警告鸟儿照例就不来。我有时把红纸拿掉让它们大吃一阵,到觉得它们太不知足时便大喝一声赶去。 我为一只鸟哭过一次。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癞花。也不知从甚么人得来的,欢喜的了不得,把父亲不用的细篾笼子挑出一个最好的来给它住,配一个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个荸荠,安了两根风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挂在紫藤架下。正是花开的时候,我想是那全园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当当后,独自还欣赏了好半天,我上学去了。一放学,急急回来,带着书便去看我的鸟。笼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还有半碗水,“我的鸟,我的鸟呐!”父亲正在给碧桃花接枝,听见我的声音,忙走过来,把笼子拿起来看看,说“你挂得太低了,鸟在大伯的玳瑁猫肚子里了。”哇的一声,我哭了。父亲推着我的头回去,一面说“不害羞,这么大人了。” 有一年,园里忽然来了许多夜哇子。这是一种鹭鹜属的鸟,灰白色,据说它们头上那根毛能破天风。所以有那么一种名。大概是因为它的叫声如此吧。故乡古话说这种鸟常带来幸运。我见它们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诉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没有说什么话。我想起它们来了,也有一天会像来了一样又去了的。我尽想,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脸。 园里什么花开了,常常是我第一个发现。祖母的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换新对于这个孝心的报酬是有须掐花供奉时总让我去,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的想着甚么。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还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我穿花时,服伺我的女佣人小莲子,常拿着掸帚在旁边看,她头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我们那里有这么个风俗,谁拿着掐来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抢的,表姐姐们每带了花回去,必是坐车。她们一来,都得上园里看看,有甚么花开得正好,有时竟是特地为花来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乐于干这项差事。爬在海棠树上,梅树上,碧桃树上,丁香树上,听她们在下面说“这枝,唉,这枝这枝,再过来一点,弯过去的,喏,唉,对了!对了!”冒一点险,用一点力,总给办到。有时我也供献一点意见,以为某枝已经盛开,不两天就全落在台布上了,某枝花虽不多,样子却好。有时我陪花跟她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有人看过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兴。碰到熟人同学,路上也会分一点给她们。 想起绣球花,必连带想起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这是一个小姑姑房中东西。那时候我们在一处玩,从来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时写字条时如此称呼,而且写到这两个字时心里颇有种近于滑稽的感觉。我轻轻揭开门帘,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这两样东西了。太阳照进来,令人明白感觉到花在吸着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乐。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随便找一本书看看,找一张纸写点甚么,或有心无意的画一个枕头花样,把一切再恢复原来样子不留甚么痕迹,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发觉过谁来过了。那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说“还当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绷子上戳了两针,我要拆下重来了!”那自然是吓人的话。那些绣球花,我差不多看见它们一点一点的开,在我看书作事时,它会无声的落两片在花梨木桌上。绣球花可由人工着色。在瓶里加一点颜色,它便会吸到花瓣里。除了大红的之外,别种颜色看上去都极自然,我们常以骗人说是新得的异种。这只是一种游戏,姑姑房里常供的仍是白的。为甚么我把花跟拖鞋画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经嫁了,听说日子极不如意。绣球快开花了,昆明渐渐暖起来。 花园里旧有一间花房,由一个花匠管理。那个花匠仿佛姓夏。关于他的机伶促狭,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为旧日佣仆谈起,但我只看到他常来要钱,样子十分狼狈,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说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离去后,花房也跟着改造园内房屋而拆掉了。那时我认识花名极少,只记得黄昏时,夹竹桃特别红,我忽然又害怕起来,急急走回去。 我爱逗弄含羞草。触遍所有叶子,看都合起来了,我自低头看我的书,偷眼瞧它一片片的开张了,再猝然又来一下。他们都说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种。我们吃吃螺蛳,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户把马粪倒在几口大缸里盘上藕秧,再盖上河泥。我们在泥里找蚬子,小虾,觉得这些东西搬了这么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里泥晒干了,便加点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红色的小觜子冒出来了水面,夏天就来了。赞美第一朵花。荷叶上花拉花响了,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子会给我送去。 大雨忽然来了。一个青色的闪照在槐树上,我赶紧跑到柴草房里去。那是距我所在处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顶的芦柴上,听水从高处流下来,响极了,訇——,空心的老桑树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来越黑了,雨点在我头上乱跳。忽然一转身,墙角两个碧绿的东西在发光!哦,那是我常看见的老猫。老猫又生了一群小猫了。原来它每次生养都在这里。我看它们攒着吃奶,听着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处,知道哪个枝子适合哪种姿势。云从树叶间过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乌的藤爬上石笋了,石笋那么黑,蜘蛛网上一只苍蝇。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叶子,这叶子有点甜么,那么嫩。金雀花那儿好热闹,多少蜜蜂!波——,金鱼吐出一个泡,破了,下午我们去捞金鱼虫。香椽花蒂的黄色仿佛有点忧郁,别的花是飘下,香椽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叶上,草稍微低头又弹起。大伯母掐了枝珠兰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儿,堂姐姐看金鱼,看见了自己。石榴花开,玉兰花开,祖母来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里是甚么?我下来了,下来扶您。” 槐树种在土山上,坐在树上可看见隔壁佛院。看不见房子,看到的是关着的那两扇门,关在门外的一片田园。门里是什么岁月呢?钟鼓整日敲,那么悠徐,那么单调。门开时,小尼姑来抱一捆草,打两桶水,随即又关上了。水东东的滴回井里。那边有人看我,我忙把书放在眼前。 家里宴客,晚上小方厅和花厅有人吃酒打牌。(我记得有个人吹得极好的笛子。)灯光照到花上,树上,令人极欢喜也十分忧郁。点一个纱灯,从家里到园里,又从园里到家里,我一晚上总不知走了无数趟。有亲戚来去,多是我照路,说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阶,哪里下坎。若是姑妈舅母,则多是扶着我肩膀走。人影人声都如在梦中。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平日夜晚园子是锁上的。 小时候胆小害怕,黑的,树影风声,令人却步。而且相信园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子”,一个土地花神,晚上会出来,在那个土山后面,花树下,冉冉的转圈子,见人也不避让。 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一进门,我就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火星。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极,夜气大凉。似乎该再写一段作为收尾,但又似无须了。便这样吧,日后再说。逝者如斯。 选自《文艺》,1945年6月第2卷第3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昆明的吃食 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晚饭花集》等。 几家老饭馆 东月楼。东月楼在护国路,这是一家地道的云南饭馆。其名菜是锅贴乌鱼。乌鱼两片,去其边皮,大小如云片糕,中夹宣威火腿一片,于平铛上文火烙熟,极香美。宜酒宜饭,也可作点心。我在别处未吃过,在昆明别家饭馆也未吃过,信是人间至味。 东月楼另一名菜是酱鸡腿。入味,而鸡肉不“柴”。 映时春。映时春在武成路东口,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最受欢迎的菜是油淋鸡。生鸡剁为大块,以热油反复浇灼,至熟,盛以一尺二寸的大盘,蘸花椒盐吃,皮酥肉嫩。一盘上桌,顷刻无余。 映时春还有两道菜为别家所无。一是雪花蛋。乃以温油慢炒鸡蛋清,上洒火腿细末。雪花蛋比北方饭馆的芙蓉鸡片更为细嫩。然无宣腿细末则无以发其香味。如用蛋黄,以同法炒之,则名桂花蛋。 这是一个两层楼的饭馆。楼下散座,卖冷荤小菜,楼上卖热炒。楼上有两张圆桌,六张大八仙桌,座位经常总是满的。招呼那么多客人,却只有一个堂倌。这位堂倌真是能干。客人点了菜,他记得清清楚楚(从前的饭馆是不记菜单的),随即向厨房里大声报出菜名。如果两桌先后点了同一样菜,就大声追加一句:“番茄炒鸡蛋一作二”(一锅炒两盘)。听到厨房里锅铲敲炒的声音,知道什么菜已经起锅,就飞快下楼,(厨房在楼下,在店堂之里,菜炒得了,由墙上一方窗口递出)转眼之间,又一手托一盘菜,飞快上楼,脚踩楼梯,登登登登,麻溜之至。他这一天上楼下楼,不知道有多少趟。累计起来,他一天所走的路怕有几十里。客人吃完了,他早已在心里把账算好,大声向楼下账桌报出钱数:下来几位,几十元几角。他的手、脚、嘴、眼一刻不停,而头脑清晰灵敏,从不出错,这真是个有过人精力的堂倌。看到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是叫人高兴的。 过桥米线·汽锅鸡 这似乎是昆明菜的代表作,但是今不如昔了。 原来卖过桥米线最有名的一家,在正义路近文庙街拐角处,一个牌楼的西边。这一家的字号不大有人知道,但只要说去吃过桥米线,就知道指的是这一家,好像“过桥米线”成了这家的店名。这一家所以有名,一是汤好。汤面一层鸡油,看似毫无热气,而汤温在一百度以上。据说有一个“下江人”司机不懂吃过桥米线的规矩,汤上来了,他咕咚喝下去,竟烫死了。二是片料讲究,鸡片、鱼片、腰片、火腿片,都切得极薄,而又完整无残缺,推入汤碗,即时便熟,不生不老,恰到好处。 专营汽锅鸡的店铺在正义路近金碧路处。这家的字号也不大有人知道,但店堂里有一块匾,写的是“培养正气”,昆明人碰在一起,想吃汽锅鸡,就说:“我们去培养一下正气。”中国人吃鸡之法有多种,其最著者有广州盐鸡、常熟叫花鸡,而我以为应数昆明汽锅鸡为第一。汽锅鸡的好处在哪里?曰:最存鸡之本味。汽锅鸡须少放几片宣威火腿,一小块三七,则鸡味越“发”。走进“培养正气”,不似走进别家饭馆,五味混杂,只是清清纯纯,一片鸡香。 为什么现在的汽锅鸡和过桥米线不如从前了?从前用的鸡不是一般的鸡,是“武定壮鸡”。“壮”不只是肥壮而已,这是经过一种特殊的技术处理的鸡。据说是把母鸡骟了。我只听说过公鸡有骟了的,没有听说母鸡也能骟。母鸡骟了,就使劲长肉,“壮”了。这种手术只有武定人会做。武定现在会做的人也不多了,如不注意保存,可能会失传的。我对母鸡能骟,始终有点将信将疑。不过武定鸡确实很好。前年在昆明,佧佤族女作家董秀英的爱人,特意买到一只武定壮鸡,做出汽锅鸡来,跟我五十年前在昆明吃的还是一样。 甬道街鸡。鸡之名甚怪。为什么叫“鸡”,到现在还没有人解释清楚。这是一种菌子,它生长的地方也怪,长在田野间的白蚁窝上。为什么专在白蚁窝上生长,到现在也还没有人解释清楚。鸡的菌盖不大,而下面的菌把甚长而粗。一般菌子中吃的部分多在菌盖,而鸡好吃的地方正在菌把。鸡可称菌中之王。鸡的味道无法比方。不得已,可以说这是“植物鸡”。味似鸡,而细嫩过之,入口无渣,甚滑,且有一股清香。如果用一个字形容鸡的口感,可以说是:腴。甬道街有一家中等本地饭馆,善,极有名。 这家还有一个特别处,用大锅煮了一锅苦菜汤。这苦菜汤是奉送的,顾客可以自己拿了大碗去盛。汤甚美,因为加了一些洗净的小肠同煮。 昆明是菌类之乡。除鸡外,干巴菌、牛肝菌、青头菌,都好吃。 小西门马家牛肉馆。马家牛肉馆只卖牛肉一种,亦无煎炒烹炸,所有牛肉都是头天夜里蒸煮熟了的,但分部位卖。净瘦肉切薄片,整齐地在盘子里码成两溜,谓之“冷片”,蘸甜酱油吃。甜酱油我只在云南见过,别处没有。冷片盛在碗里浇以热汤,则为“汤片”,也叫“汤冷片”。牛肉切成骨牌大的块,带点筋头巴脑,以红曲染过,亦带汤,为“红烧”。有的名目很奇怪,外地人往往不知道这是什么部位的。牛肚叫做“领肝”,牛舌叫“撩青”。“撩青”之名甚为形象。牛舌头的用处可不是撩起青草往嘴里送么?不大容易吃到的是“大筋”,即牛鞭也。有一次我陪一位女同学上马家牛肉馆,她问:“这是什么东西?”我真没法回答她。 马家隔壁是一家酱园。不时有人托了一个大搪瓷盘,摆七八样酱菜,放在小碟子里,头、韭菜花、腌姜……供人下饭(马家是卖白米饭的)。看中哪几样,即可点要,所费不多。这颇让人想起《东京梦华录》之类的书上所记的南宋遗风。 护国路白汤羊肉。昆明一般饭馆里是不卖羊肉的。专卖羊肉的只有不多的几家,也是按部位卖,如“拐骨”(带骨腿肉)、“油腰”(整羊腰,不切)、“灯笼”(羊眼)……都是用红曲染了的。只有护国路一家卖白汤羊肉,带皮,汤白如牛乳,蘸花椒盐吃。 奎光阁面点。奎光阁在正义路,不卖炒菜米饭,只卖面点,昆明似只此一家。卖葱油饼(直径五寸,葱甚多,猪油煎,两面焦黄)、锅贴一片儿汤(白菜丝、蛋花、下面片)。 玉溪街蒸菜。玉溪街有一家玉溪人开的饭馆,只卖蒸菜,不卖别的。好几摞小笼,一屋子热气腾腾。蒸鸡、蒸骨、蒸肉……“瓤(读去声)小瓜”甚佳。小南瓜挖去瓤(此读平声),塞入切碎的猪肉,蒸熟去笼盖,瓜香扑鼻。这家蒸菜的特点是衬底不用洋芋,白薯,而用皂角仁。皂角仁这东西,我的家乡女人绣花时用来“光”(去声)绒,绒沾皂仁粘液,则易入针,且绣出的花有光泽。云南人都拿来吃,真是闻所未闻。皂仁吃起来细腻软糯,很有意思。皂角仁不可多吃。我们过腾冲时,宴会上有一道皂角仁做的甜菜,一位河北老兄一勺又一勺地往下灌。我警告他:这样吃法不行,他不信。结果是这位老兄才离座席,就上厕所。皂角仁太滑了,到了肠子里会飞流直下。 米线饵块 米线属米粉一类。湖南米粉、广东的沙河粉,都是带状,扁而薄。云南的米线是圆的,粗细如线香,是用压铬似的办法压出来的。这东西本来就是熟的,临吃加汤及配料,煮两开即可。昆明讲究“小锅米线”。小铜锅,置炭火上,一锅煮两三碗,甚至只煮一碗。 米线的配料最常见的是“闷鸡”。闷鸡其实不是鸡,而是加酱油花椒大料煮出的小块净瘦肉(可能过油炒过)。本地人爱吃闷鸡米线。我们刚到昆明时,昆明的电影院里放的都是美国电影,有一个略懂英语的人坐在包厢(那时的电影院都有包厢)的一角以意为之的加以译解,叫做“演讲”。有一次在大众电影院,影片中有一个情节,是约翰请玛丽去“开餐”,“演讲”的人说:“玛丽呀,你要哪样?”楼下观众中有一个西南联大的同学大声答了一句:“两碗闷鸡米线!”这本来是开开玩笑,不料“演讲”人立即把电影停往,把全场的灯都开了,厉声问:“是哪个说的?哪个说的!”差一点打了一次群架。“演讲”人认为这是对云南人的侮辱。其实闷鸡米线是很好吃的。 另一种常见的米线是“爨肉米线”,即在米线锅中放入肉末。这个“爨”字实在难写。但是昆明的米线店的价目表上都是这样写的。大概云南有《爨宝子》、《爨龙颜》两块名碑,云南人对它很熟悉,觉得这样写很亲切。 巴金先生在写怀念沈从文先生的文章中,说沈先生请巴老吃了两碗米线,加一个鸡蛋,一个西红柿,就算一顿饭。这家卖米线的铺子,就在沈先生住的文林街宿舍的对面。沈先生请我吃过不止一次。他们吃的大概是“爨肉米线”。 米线也还有别的配料。文林街另一家卖米线的就有:鳝鱼米线,鳝鱼切片,酱油汤煮,加很多蒜瓣;叶子米线,猪肉皮晾干油炸过,再用温水发开,切成长片,入汤煮透,这东西有的地方叫“响皮”,有的地方叫“假鱼肚”,昆明叫“叶子”。 荩忠寺坡有一家卖“肉米线”。大块肥瘦猪肉,煮极烂,置大瓷中,用竹片刮下少许,置米线上,浇以滚开的白汤。 青莲街有一家卖羊血米线。大锅煮羊血,米线煮开后,舀半生羊血一大勺,加芝麻酱、辣椒、蒜泥。这种米线吃法甚“野”,而鄙人照吃不误。 护国路有一家卖炒米线。锅,放很多猪油,少量的汤汁,加大量辣椒炒。甚咸而极辣。 凉米线。米线加一点绿豆芽之类的配菜,浇作料。加作料前堂倌要问“吃酸醋吗甜醋”?一般顾客都说:“酸甜醋。”即两样醋都要。甜醋别处未见过。 米粉揉成小枕头状的一砣,蒸熟,是为饵块。切成薄片,可加肉丝青菜同炒,为炒饵块;加汤煮,为煮饵块。云南人认为腾冲饵块最好。腾冲人把炒饵块叫做“大救驾”。据说明永历帝被吴三桂追赶,将逃往缅甸,至腾冲,没吃的,饿得走不动了,有人给他送了一盘炒饵块,万岁爷狼吞虎咽,吃得精光,连说:“这可救了驾了!”我在腾冲吃过大救驾,没吃出所以然,大概我那天也不太饿。 饵块切成火柴棍大小的细丝,叫做饵丝。饵丝缅甸也有。我曾在中缅交界线上吃过一碗饵丝。那地方的国界没有山,也没有河,只是在公路上用白粉画一道三寸来宽的线,线以外是缅甸,线以内是中国。紧挨着国境线,有一个缅甸人摆的饵丝摊子。这边把钱(人民币)递过去,那边就把饵丝递过来。手过国界没关系,只要脚不过去,就不算越境。缅甸饵丝与中国饵丝味道一样! 还有一种饵块是米面的饼,形状略似北方的牛舌饼,但大一些,有一点像鞋底子。用一盆炭火,上置铁篦子,将饵块饼摊在篦子上烤,不停地用油纸扇扇着,待饵块起泡发软,用竹片涂上芝麻酱、花生酱、甜酱油、油辣子,对折成半月形,谓之“烧饵块”。入夜之后,街头常见一盆红红的炭火,听到一声悠长的吆唤;“烧饵块!”给不多的钱,一“块”在手,边走边吃,自有一种情趣。 点心和小吃 火腿月饼。昆明吉庆祥火腿月饼天下第一。因为用的是“云腿”(宣威火腿),做工也讲究。过去四个月饼一斤,按老秤说是四两一个,称为“四两砣”。前几年有人从昆明给我带了两盒“四两砣”来,还能保持当年的质量。 破酥包子。油和的发面做的包子。包子的名称中带一个“破”字,似乎不好听。但也没有办法,因为蒸得了皮面上是有一些小小裂口。糖馅肉馅皆有,吃是很好吃的,就是太“油”了。你想想,油和的面,刚揭笼屉,能不“油”么?这种包子,一次吃不了几个,而且必须喝很浓的茶。 玉麦粑粑。卖玉麦粑粑的都是苗族的女孩。玉麦即包谷。昆明的汉人叫包谷,而苗人叫玉麦。新玉麦,才成粒,磨碎,用手拍成烧饼大,外裹玉麦的箨片(粑粑上还有手指的印子),蒸熟,放在漆木盆里卖,上复杨梅树叶。玉麦粑粑微有咸味,有新玉麦的清香。苗族女孩子吆唤:“玉麦粑粑……”声音娇娇的,很好听。如果下点小雨,尤有韵致。 洋芋粑粑。洋芋学名马铃薯,山西、内蒙叫山药,东北河北叫土豆,上海叫洋山芋,云南叫洋芋。洋芋煮烂,捣碎,入花椒盐、葱花,于铁勺中按扁,放在油锅里炸片时,勺底洋芋微脆,粑粑即漂起,捞出,即可拈吃。这是小学生爱吃的零食,我这个大学生也爱吃。 摩登粑粑。摩登粑粑即烤发面饼,不过是用松毛(马尾松的针叶)烤的,有一种松针的香味。这种面饼只有凤翥街一家现烤现卖。西南联大的女生很爱吃。昆明人叫女大学生为“摩登”,这种面饼也就被叫成“摩登粑粑”,而且成了正式的名称。前几年我到昆明,提起这种杷粑,昆明人说;现在还有,不过不在凤翥街了,搬到另外一条街上去了,还叫做“摩登粑粑”。 1993年1月13日 选自《随笔》第3期,1993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胡同文化——摄影艺术集《胡同之没》序 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晚饭花集》等。 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过去拉洋车的,逢转弯处都高叫一声“东去!”“西去!”以防碰着行人。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子挤着她了,说“你往南边去一点。”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别标明是斜街,如烟袋斜街、杨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一个又一个方块。这种方正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原是蒙古语,据说原意是水井,未知确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种来源。有的是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的原是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这条胡同里曾住过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无量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巴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过一个哑巴。王皮胡同是因为有一个姓王的皮匠。王广福胡同原名王寡妇胡同。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卖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状的。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则不知道何所取义,如大绿纱帽胡同。 胡同有的很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有些胡同很小,如耳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片,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安静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迁,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个胡同里一住住几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几辈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旧了。“地根儿”房子就不太好,旧房檩,断砖墙。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总可以听到房塌的声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们舍不得“挪窝儿”,——“破家值万贯”。 四合院是一个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独门独院”。北京人也很讲究“处街坊”。“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但是平常日子,过往不多,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杀”一盘;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过去山西人开的酒铺,都没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块规成圆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两“个”(大酒缸二两一杯,叫做“一个”);或是鸟友,不约而同,各晃着鸟笼,到天坛城根、玉渊潭去“会鸟”(会鸟是把鸟笼挂在一处,既可让鸟互相学叫,也互相比赛),此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我认识一个在国子监当过差,伺候过陆润痒、王等祭酒的老人,他说:“哪儿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查不出来。但是北京人的大白菜文化却是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他们总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北京是民主运动的策源地,“民国”以来,常有学生运动。北京人管学生运动叫做“闹学生”。学生示威游行,叫做“过学生”。与他们无关。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老舍《茶馆》里的王利发说:“我当了一辈子的顺民”,是大部分北京市民的心态。 我的小说《八月骄阳》里写到“文化大革命”,有这样一段对话: “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我们楼里有个小伙子,为一点事,打了开电梯的小姑娘一个嘴巴,我们都很生气,怎么可以打一个女孩子呢!我跟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北京(他们是“搬迁户”,原来是住在胡同里的)说,大家应该主持正义,让小伙子当众向小姑娘认错,这二位同声说:“叫他认错?门儿也没有!忍着吧!——‘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睡不着眯着”这话实在太精彩了!睡不着,别烦躁,别起急,眯着,北京人,真有你的! 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居民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基础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有打不上水来的井眼、磨圆了棱角的石头棋盘,供人凭吊。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目荒凉,毫无生气。 看看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产生怀旧情绪,甚至有些伤感。但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西安的虾蟆陵,南京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徊。 再见吧,胡同。 1993年3月15日 选自《草花集》,1993年,成都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广和楼 黄宗江 黄宗江(1921~),北京人,剧作家。著有《舞台集》、《单枪匹马集》、《卖艺人家》等作品。 风尘小住,客居在这小县城。夜晚,茶楼上溢出胡琴,鼓板,西皮二簧的声音。不由得走上楼去,寻了一个角落坐下。 油灯昏暗。十几岁的姑娘电烫了发,脂粉也掩不住脸上的菜色,不过远远看,有的也称得上清秀。她们已经学会了不死板板地正着脸对听众干唱,有的侧着身子,有的靠着墙,墙上映着自己的影子。唱到过门就背过身去,用手帕擦汗。场面上几个汉子都穿着黑拷绸短衫,有的油头粉面,有的面露凶筋。 一个弯着腰,堆着满面笑的人轻轻走过来,轻轻地说:“先生,你点个戏吧!”摇头的多。走到几位穿西装衬衣,夏威夷衫先生们的面前,才有了主顾。于是在墙上挂了“客点张美艳,五打。”面目清秀的姑娘又走上去,继续唱。 姑娘又背过身去擦汗了。嘴里满是尖字,倒的一塌糊涂,不过板槽尚稳。自己好戏听的多,眼界过高,离开北平以后,很少真的听戏,常只是催眠自己沉入一种气氛,将自己带回生长的地方。在这茶楼上,今夜,我忆想故乡那座古茶楼,别来可无恙? 那座古茶楼就是有名的查家楼,或做查楼,就是那至今遗忘了自己的年纪挺立在北平前门外肉市,过着风烛残年的广和楼。 戏园所以称做茶园茶楼者,因为清朝国丧不准演戏,伶工无以为生,就在茶楼清唱。以后戏园附售客茶,也被称做茶园或茶楼了。 广和楼据说是明朝京师巨族查氏所建。至康熙间声名大振,康熙曾亲莅观剧,颁赐台联曰:“日月灯江海油风雪鼓板天地间一番戏场”,“尧舜旦文武末莽操丑净古今来许多角色”。传颂一时。 乾隆庚子年焚毁,后查氏重建。日人有一八○五年重印《查楼旧景》,今之“广和楼”,虽不就是“查楼旧景”,然而与图印证起来,典型尚存。图之极右有松树一棵,正与今日进门过道处几棵松树的部位相同,甚为有趣。舞台裸设于露天,昔日并有豪客乘马观剧之说。 剧场类似神庙建筑,台做正方形,台上天花板正中有一个八卦。我们剧团现在跑到这个小埠来演戏,住的地方和演戏的场所,都有两座小庙台,形状上有许多类似。连楼上两旁男女分座的条凳,也都遗留有近古之风。 剧场是剧人的庙宇。古庙宇的故事是令人向往的。可惜我知道的有限,手边又缺书籍可考,一些记忆也模糊了。探索半日连现在广和楼的柱联都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下联大概是什么“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管教你拍案惊奇”。 在这旧京最古老的戏院里,我只是一位小客人,并且是一位稀客。我记事的时候,它已经不是最高等的戏院。我只记得我去过,记得一些条凳,记得只有柱子没有屋顶,天上的风云常会影响了台上的风云。 一度我的家离开了北平,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能够独自追寻浪漫的年纪。这里是我最留连的一个所在,因为这里有人,有戏。 早晨十来点钟,走进园子,过道墙上成年贴着红纸金字的海报,没有戏名,只是些科班学生的名字,下面是“准演吉祥新戏”。第二道门口陈设着当天大轴戏的砌末(道具),这是老规矩,从前戏院子唱戏不贴海报,就在门口摆几件砌末,在行的一看就知道今天唱什么戏。如唱《群英会》,就设上大帐,摆上刀枪剑戟;如唱《马思远》,就摆个木驴……(我以为这是很吸引人的宣传方法,话剧场无妨采用。如演《北京人》,门外置一架原人骨;演《牛郎织女》,置一牛型,一飘带……岂不相当有趣)。还要走过一个小院,才到了演剧所在。戏院子里还是空空的,嘱咐看座的给留个座儿,看座的说: “您交给我啦。今儿个世来的《思凡》‘头抹儿贴’!” 下完小馆蹓跶蹓跶就可以去看戏了;入座后掏出自己带来的茶叶,看座的给你沏上,把包茶叶的纸套在壶嘴上(这是点讲究)。台上多半唱着武戏,都是科里最年幼的孩子,一个个二尺多高,穿蟒扎靠,吹胡瞪眼,像熬有介事。有几出戏总唱,何处可以鼓掌,观众都很熟知。我很喜欢一出戏,竟忘了它的名字,只记得一个红花脸老道与人言语不合,向空一拜,高呼了一声:“师父,弟子要开杀戒了!”出家人可以开杀戒,还要高呼师父,妙极。 中轴压轴多半是青衣花旦戏:那时候正是小梅兰芳李世芳,小小翠花毛世来的黄金时代,多数人专为听他们而来。有时候倒仓的孩子们也夹在里面唱,就必有人叹息:“这孩子的根挺冲,这阵子倒了仓,再倒不过来,就完了。”过不了这关口,就潦倒终生的,不可胜计。卖戏单的过来兜售粗糙油印的戏单,手里另外拿了一张小纸,讨好地递给熟主顾们看,上面写着里面传出来的明天的戏码。 大轴子常是大师兄们的大武戏。在这个台上,如同在自己家里,如鱼得水,比他们在别的台上演唱,显着够味的多。 唢呐一吹,曲终人散,两个小古人走上台去匆匆向看官们一揖,这是“谢幕”。 人散了,我喜欢坐在门口的馄饨摊上。那馄饨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一种馄饨,难以形容。馄饨摊过去,是卖灌肠的,卖羊头肉的……再过去是厕所。 晚上没电灯,科班在另一个较现代化的戏院里唱戏,这里的一切就睡去了。孩子们下了戏排着队走出来,“一码”的蓝布大褂,秃脑壳,目不斜视,班里的规矩是不准跟外人说话的。忽然发现那小花旦,低着秃头,抿着嘴偷偷地在乐。 你若想和那卖馄饨的攀谈,他必有几车子学问,你若不想和他说话,他也决不打搅你,默默的瞧着屋檐上的砖,大清朝的砖。算了,付了钱就走吧!何必把前世纪温情的落漠,带入古茶楼外的紧张。 一别三载,我又旧地重临,古茶楼是不会也不肯变的太多的。 人都变了,富连成挪了老窝,戏曲学校在那里唱。从前只是偶尔有几个女客来,现在的中间几排,常常发现三五成群的女学生了。 人散去,仍坐在馄饨摊旁,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馄饨”,仍是那可以说话可以不说话的人在掌勺。不过有人说那馄饨大不如昔了,自从厕所拆除以后。 再不见穿蓝布大褂的队伍。黑制服的学生,陆陆续续三五散去。穿着花布棉袄的胖姑娘伴着老太太走出来。一位好像记者模样的人过去和老太太攀谈,大概是要相片,姑娘迳自坐洋车走了。后来姑娘到了上海,就换下花布棉袄,穿上丝绒旗袍。 过去了,都曾在这馄饨摊旁过去了。梅兰芳在富连成做过走读生,喜字科的大师兄们“凑和”了一个“老人班”,世字科的孩子们都已经在上海换上西服出进舞场……多少成为红毡上煊赫一时的人物,多少沦为乞丐。不用花十年,不必走千山万水,你就能领悟“沧桑”。昨日有豪客在此乘马观剧——说的是大明朝的新闻。 说过我是一位稀客,只是偶尔来体会一下前世纪温情的落漠。我既没有过多的闲暇,更不愿意沉溺此中。那些人我也不熟识,偶然认识了,也只是点头之交。从来围观“明星”的好奇就很稀薄,自己从艺之后更不稀罕这些,不过我喜欢坐在馄饨摊旁看看这些人,看看这一切。这一切不让我寄予过多的多情,就像我从也不会想娶一位古美人做妻。假使坐在汉明妃青旁遥望落日,当然会追忆,会想像一些美丽的故事,故事而已。 有些人却生活在古代的故事里。多少人衔了烟袋,每天到古园来,看那一辈一辈的孩子长大,长老;叹息着古厕所的被拆除,如今要叹息着为什么会吃“兴亚面”了。 那卖馄饨的如今还买得着面?买得着肉?做得出“世界上最好吃的”馄饨吗?收摊了吗?你——善良的可以不说话的人! 今夜,在蜀中无名的小楼上,最萦萦于怀的是广和楼的门扉,上面有两联大金字:“广歌盛世,和舞升平”。是老主人查氏对风雨中的父老们遗留下温和的讽刺。 一天讽刺仍将还原到歌颂——“王师北定中原日”! 1944年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仙 菡子 菡子(1921~2003),江苏省溧阳县人,女作家。著有《和平博物馆》、《万妞》、《初晴集》、《素花集》、《前方》、《乡村的童年》、《乡村集》等。 病院一个月的日子,全在水仙花中过去了。寒冬腊月,在那一片白色的病房里,每个床桌前都有一簇渐渐上升的绿叶。四九过后一天,罕遇的暖流从南方卷来,有些水仙竞放着错落有致的白花,中央一颗黄金般的心。病友奔走相告,正如养花的主角于的愿望:我们要建立一个“快乐的病院”,以区别于其他。虽然这里也有呻吟,也有不幸,各有各的病痛。两个病友在夜晚默默地离开了我们。 这是第一次的花讯,看来花潮还在后面。二楼和三楼正迷漫着一股“水仙热”。 这里的水仙千姿百态。想起过去养的或者偶尔在外面看见长得蒜叶一般的水仙,不禁讪笑起来,现在才觉得细心雕刻和精养水仙的乐趣。大家围着于,她原是教育家,在福建呆过二十年,从她那里源源而来的正出自水仙的故乡。那些在泥里埋了三年的“土仙”,来时不过是一个个特大号的荸荠,都紧裹着身子,仅露出两三处芽儿。刻上一两小时,使它摆脱束缚,显露了自然的玉姿。我看那白玉般的小小的殿堂里,孕藏着橄榄形的黄花,一朵、两朵,最多的六朵。不久她将是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现在却微笑着不作声儿。每天睁眼就看她,看不厌的。刻后冲掉她身上的粘汁,合伏着泡在水里,每天就是不换水的时候,也爱翻过来看她。花呀,叶呀,那真是怒放啊!你想不到这是用锋利的刀刻出来的。真怪,她经受开膛破肚的手术,却出落得这个样子,叶和花都像玉琢的一样。由于刻的人刀法不同,长的模样也不一样,有佛手形的,有的菊花一般,有的竟卷曲成一座假山。生长之中,不问那儿的叶子,都像众星托月似的,对着花儿看,形成包围的形势。从脸盆里取出来,分别放在水仙盆里养着,经过阳光照射,绿了,粗壮了,花儿被裹在透明的包里,自己会从叶丛中钻出来。弯曲的叶子,像在对她顶礼膜拜。每天这么看着,觉得水仙也似在与人对话。 于是个严师,一个月中,我被封为她的大弟子了,确实没有想到。不过当接触花的当儿,她不大肯让人碰。我们自己偷着刻的,即使诚惶诚恐,有时也被她提出有伤着花儿的地方。像考了两分的小孩,只好羞愧地站在她的面前。那幼花确实是伤不得的,伤了,她不会钻出叶子,脸上像烧焦了似的。学会了刻水仙,是这次住院的一件乐事。我们大都已是花甲之年,也许有天闲着,可到花鸟商店,帮人们去刻水仙,这样的自遣,实在觉得很有意思。 刻着谈着,不仅把病痛忘了,生活也过得充实起来。于出院过一天,马上病了回来,臂上刚放下挂瓶,勉强能坐起来了,又刻她的水仙。从院长到清洁工人,谁没有她刻送的水仙呢?她每年都给好友张茜送水仙的,去年陈老总逝世十周年的忌日,她精刻两盆水仙花,送到他们夫妇的奠前。今年一月六日也没忘记托孩子给他家送两盆去。 一面刻着,一面谈着往事。幼年也是一个从土里出来的花蓓头儿,任党和人民精心地雕琢,使我们有水仙般的青年时代,也还有我们艰辛而奋发的中年岁月,现在可算老了。就在一年的最后季节,也要学着水仙开出一簇两簇小小的白花,发出淡淡的清香。总的来说,多么美妙的人生!就是苦难的十年,“西风凌厉态依然”,不会笑话我们以水仙自喻吧!没有开花的那几天,于的老伴儿送了一束梅花来了。 她是用诗说话的,马上吟了林黛玉的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称赞这个苏州姑娘的风骨。 “何须借得,原来就是有的,我们!”她笑出眼泪来了。我忽然领悟她太爱水仙的缘由。 我想于刻的水仙,该推为艺术中的珍品佳作,但她昨天回家看了福建送来刻好的水仙,急急地跑回来了,说那一盘有九个花的,连声赞曰:“说不出的美!”原来我也曾看见的那盘几乎削剩一寸的叶子,现在却长得非常茂盛,而且绕着群花生长,那才是奇观呢。我从中又悟出一点道理,料理水仙,也是一门不断调整的艺术。大刀阔斧,不枝不蔓,反倒长得茁壮透泼;而高手还是出在辛勤的专家中间,哪怕土生土长的。于总懊恼着把漳州师傅教的刻花的一手忘了。即使在花上,那神妙的一刀,能促使她长成横枝水上的凌波仙子,可见老师心里总还有老师哩! 大批的水仙花,将要在春节前后开放,这又是“养”出来的,清水和阳光要人们勤于摄取,温度也要适宜。关于水仙的养法,我不敢班门弄斧了,时时想着的却是她的性格,她也是我生活的老师。 1983年1月31日深夜 选自万叶散文丛刊:《绿》,1983年版,文化艺术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年糕 林斤澜 林斤澜(1923~),浙江温州人,作家。著有小说集《山里红》、《石火》,小说散文集《飞筐》等。 南方人到了北方,若走得进老百姓的生活,就会听到:“好吃不过饺子。” 老百姓还说“吃馅儿”,包括包子、馅儿饼、懒龙、菜团子……都是“好饭”,是美食的意思,不过也以饺子为主。小伙子拿饭,常见一根筷子穿三个大馒头。要是夸一声好饭量,会回答:“吃馅儿”的话,没个数儿。这个“馅儿”指的是饺子。 来了亲戚朋友住几天,头一顿吃面条,走的时候吃顿饺子,这叫作“长接短送”,是个礼数。包饺子全家动手,剁馅儿,合馅儿,揉面,擀皮,老少围着捏,短不了比手艺,说笑话,捏进去一个扣子什么的,把全家乐延长到吃的时候。 五十、六十年代干部下乡,说起城市生活:星期天包饺子吃。糠菜半年粮的农民愣着眼问:那过年吃什么?这是昨天的城乡差别,恍如隔世。 我在北方多年,早早认识到饺子的“深入人心”,特别是过年饺子。但也在后来,才有惊心动魄的觉悟。那是十年恶梦中间,一位戏曲老艺人从“牛棚”释放回家。他是戴过高帽子,画过猫儿脸,坐过喷气式,跪过搓板,早请示晚汇报自报家门辱骂祖宗三代……历尽七十二劫八十一难。 亲友慰问苦处,老人寻思片刻,琅琅答道:过年没吃上饺子。说罢一声冷笑,冷透骨髓。 从此才不疑问,哪怕把白菜帮剁呗剁呗,只能搁点盐,也要捏饺子。哪怕挑野菜,左捏右捏散沙杂合面,也非要捏出个饺子形儿来!只说做“感情”都远不够深沉了。 南方人定居北方几十年,连孩子也拉扯成人了,还有过年都不包饺子的。我家就是其中之一,可我家有一样,年夜饭头一道“摆当中”的,必是炒年糕。 年糕,年高,一年比一年高也。 我老家的年糕,可以说是持续的,从做年糕开始,直到吃年糕,能持续十天半个月。不用说小孩子们,就是大人也挡不住经久的热闹,渐渐摆脱事务,浸泡到过年的氛围里了。 大约冬至前一二天,小康人家商量合计叫做“婆婆算”,按本年的年景——家庭收支和人口多少,做几斗米的糖糕,“秀”几斤红糖(“秀”者,掺合均匀也)水晶糕(水磨,白如水晶)、松糕(用特制的松糕甑蒸熟。甑或圆形或八角六角,偶有方形。松糕粉的“秀”,大有技术考究。粉中糯米饭米各占多少,有各自口味的区别,糖红糖白,多酿少酿白肉,糕面上红枣、花生、果仁、红绿丝作何图案,样样考验主妇的心灵手巧,连带着婆媳关系的微妙)。 “婆婆算”定,就要赶紧去定糖糕班。那由糕饼店雇临时工组成,各家都挤在冬至前一二天,这个班子只能日夜服务,突击完成。 冬至“还冬”,是答谢天地,祭祖,还愿的重要仪式,供品力求丰盛:鸡鸭鱼肉,干鲜果蔬直到调料茶叶。年糕年年高是中心当仁不让。 大户人家自有糖糕班寻上门去,小户人家自家做不起,买现成的凑数。赶紧去定的是中产阶层也叫做小康人家,往往时间排到黄昏半夜。小孩子反倒高兴,平添了熬夜的乐趣,那时还不懂形而上的神秘色彩。 灶洞里火苗外吐,平日烧的是柴草,这时架起了柴爿(木柴)。铁锅里蒸汽腾腾,灯泡换上“单百支”,也还朦朦胧胧。正当上下眼皮要粘不粘之时,忽听敲门如敲山,寒风中,三脚两步闯进来几个后生家,紧拢棉袄,没工夫扣扣子。其中必有一个大汉子,肩上搭着枕头般的石头捣槌。进屋没工夫坐坐,主人家招呼喝碗茶吃支烟,都没答话。个个甩掉棉袄,有一个从铁锅里端出个甑子,蒸汽哆哆的扑刹到身上,只可飞跑两步,朝捣臼里一扣。再一个大汉拎过来一桶冷水,塞在臼上。再一个大汉——此时此刻,小个子也成了大汉,这一位马步,两臂起栗子肉,把枕头般的石头捣槌,蘸蘸冷水,挪到热腾腾的捣臼里,轻轻细碾。再蘸水,再碾……忽然一声吼,高举捣槌,齐眉,过额,朝下抡,只听得糕粉扑的一声。大汉转转槌,又蘸水,又举,又抡,到了五下八下,主人家喝彩。再一个大汉过来替换,换了两三换,糖糕粉已粘成一团。两手蘸水一揭,捧起来,也还烫手,紧走几步,扔在床板般大的案板上,大汉们围着坐下,又都成了手艺“老司”(师傅)。各人捏一块在手里,问主人家元宝大小多少?全家有发言权的做最后一次小声商量,没有发言权的高声插进来,当家的只好回头先跟“老司”比划,最大的多大多高。头把手答应下来,二把手做小元宝。三把手拿出“糖糕印”(雕花模子),边抹菜油边招呼小主人:“学生,给你个鲤鱼跳龙门。”那个模子叫“年年有余(鱼)”。再有“招财进宝”,雕的是赵公元帅,也有寿星老儿,竟有梁山伯祝英台的…… 做着糖糕,不时站起两位,去捣水晶糕。水晶糕一律做成扁长条,也叫做“袜船样儿”。这时候,慢吞吞静悄悄踱进来“松糕老司”。炊松糕需要专业人员,主人家打扫了灶台,洗刷了松糕甑。“老司”睡眼惺忪,摸了摸“秀”的松糕粉,看了看灶洞里的柴火,口底交待几句仿佛牙痛。可是一端上小簸萁,把粉一层层朝甑里撒时,不紧不慢,不轻不重,显出了两手的精神。 这时候,主妇已把新鲜年糕炒了一锅,说着尝新尝新,一碗碗端给大家。小孩子们尝了新,“糖糕老司”已经拢着棉袄赶到下一家去了,只剩下“松糕老司”,在雾腾腾的灶台那里,像个梦游的影子,孩子的上下眼皮也就撑不开了。 第二天,给水晶糕扎红头绳,给元宝贴红纸,宝心摆桔子。小小心心捧到“还冬”的供桌上,让年年高领导众供品。家长领导着全家鞠躬,老式点的磕头。 到了年夜饭上,那头道“摆当中”的,雪白水晶片片,撒着紫红的酱油肉,金钩虾米,碧绿的菜籽苔。这时节,北方地里连星星绿色都还没有,在我老家,油菜籽不但抽出苔来,还上花了。盘子上的碧绿顶尖,点点刚开的小黄花,带携这一盘的白、红、金、绿,仿佛都含着早春的露珠。当家人举箸,略一让,欢笑高声: “年年高,年年高。” 老乡说,这“做年糕”的事,早在市场经济以前,“文革”破四旧,把民俗民情破得精光。因此在这一段上,多费笔墨。 1999年2月18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茶之梦 忆明珠 忆明珠(1927~2002),山东莱阳人,作家。著有散文集《墨色花小集》、《荷上珠小集》、《落日楼头独语》等。 说茶是我日常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大概不为过,我之于茶,已是“不可一日无此君”,更甚而至于“不可一夜无此君”。许多人睡前不吃茶,因为茶能提神,兴奋大脑,影响睡眠。我则相反,临上床时必重沏一杯浓茶,放在床头柜子上,喝上几口,才能睡得安适。半夜醒转还要喝,否则口干舌燥,断难重新入睡的。民间说法:茶,可以明目,可以清心。我的经验除了这些功效,茶还可以滤清梦境。我善于做梦,年轻时夜夜有梦如花。老来仍多梦而不衰,只是梦境渐趋清幽旷远,所谓“归绚烂于平淡”也。偶尔有恶梦惊扰,细细排查,大都是睡前疏忽了喝上几口茶的缘故。有位医生对我的茶可滤梦之说,报以轻蔑的微笑,说:“你肝火太旺了吧?”痴儿不解,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我不喜欢红茶,无论怎样名贵的红茶,“玉碗盛来琥珀光”,——我嫌它太像酽酽的酒了。我不怕睡过去,但怕醉过去,我宁要梦乡而不愿坠入醉乡。还拒绝花茶,因它的香是外加,是别的花的香。就像一个被脂粉擦香了的女人,香是香的,香得刺鼻,却无一点女人自身的气息了。奇怪的是,女人们不但喜欢涂脂抹粉,且又往往喜欢吃花茶,难道还嫌她们外加的香不够多多的吗? 我只饮用绿茶,一因它的绿,绿是茶的本色;二因它的苦,苦是茶的真味。闻一多诗云:“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我断定他这壶苦茶必是绿茶。是绿茶沏出的一壶苦;同时又是苦茶沏出的一壶绿。这茶却又是清淡的,是清淡的绿与清淡的苦的混合。一壶春茗在手,目中有绿,心中有苦,这才能进入境界,成为角色,否则,终不能算作茶的知音。 这里顺便说说,我极叹赏闻一多的这句诗,可题上画幅,可镌入印章。郭小川诗有“杯中美酒,盘中水饺”八字,亦佳,但只宜题画而不宜入印。新诗以句胜者凤毛麟角,远不如古典诗词的警策。这或许由于古典诗词以句为造境单位,而新诗造境动辄以段、以节,空大其壳,经不起单摘。此中利弊,似颇需诗人们善自斟酌。 现在再回到茶上来。吃茶正式成为我生活内容的一部分,至今已积有三十余年。换句话说,我的下半生是被茶的绿和苦浸透了的。十年“文革”浩劫,也不曾间断这绿和苦的浸透,真是个奇迹。当然,这该归功于我的妻子,她像数算着一颗颗珍珠似的,谨慎地数算着当时勉强维持一家最低生活水准的那点点费用,尽最大努力保证供应了我那“一壶苦茶”的“粮食”。记得深更半夜里,突然停电了。她从哪里摸出半截红烛,点上,又为我重沏上一杯茶,这情景,很容易调动诗兴。但,她这是为了让我不误时限,赶写出明天就要交上去的“认罪书”啊!我是在写着“认罪书”的时候,在半截红烛的光照之下,凝视着手边的那杯茶,才感悟到茶的绿,不但是茶的本色也是生命的本色;而茶的苦,不但是茶的真味也是生命的真味啊!“认罪书”一遍遍地写着,我却仍有着一夜夜的安睡。这么说,茶可以滤清梦境,安人魂魄,又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呢? 选自《作家》,1990年第4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娓娓与喋喋 余光中 余光中(1928~),福建永春人,生于台湾。著有散文集《逍遥游》、《听听那冷雨》,诗集《五陵少年》、《白玉苦瓜》等。 不知道我们这一生究竟要讲多少句话?如果有一种电脑可以统计,像日行万步的人所带的计步器那样,我相信其结果必定是天文数字,其长,可以绕地球几周,其密,可以下大雨几场。情形当然因人而异。有人说话如参禅,能少说就少说,最好是不说,尽在不言之中。有人说话如嘶蝉,并不一定要说什么,只是无意识的口腔运动而已。说话,有时只是掀唇摇舌,有时是为了表情达意,有时,却也是一种艺术。许多人说话只是避免冷场,并不要表达什么思想,因为他们的思想本就不多。至于说话而成艺术,一语而妙天下,那是可遇而不可求:要记入《世说新语》或《约翰生传》才行。哲人桑塔耶纳就说:“雄辩滔滔是民主的艺术;清谈娓娓的艺术却属于贵族。”他所指的贵族不是阶级,而是趣味。 最常见的该是两个人的对话。其间的差别当然是大极了。对象若是法官、医师、警察、主考之类,对话不但紧张,有时恐怕还颇危险,乐趣当然是谈不上的。朋友之间无所用心的闲谈,如果两人的识见相当,而又彼此欣赏,那真是最快意的事了。如果双方的识见悬殊,那就好像下棋让子,玩得总是不畅。要紧的是双方的境界能够交接,倒不一定两人都有口才,因为口才宜于应敌,却不宜用来待友。甚至也不必都能健谈:往往一个健谈,一个善听,反而是最理想的配合。可贵的在于共鸣,不,在于默契。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脉脉相对,无声也胜似有声:这情景当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 这世界如果尽是健谈的人,就太可怕了。每一个健谈的人都需要一个善听的朋友,没有灵耳,巧舌拿来做什么呢?英国散文家海斯立德说:“交谈之道不但在会说,也在会听。”在公平的原则下,一个人要说得尽兴,必须有另一个人听得入神。如果说话是权利,听话就是义务,而义务应该轮流负担。同时,仔细听人说话,轮到自己说时,才能充分切题。我有一些朋友,迄未养成善听人言的美德,所以跟人交谈,往往像在自言自语。凡是音乐家,一定先能听音辨声,先能收,才能发。仔细听人说话,是表示尊敬与关心。善言,能赢得听众。善听,才赢得朋友。 如果是几个人聚谈,又不同了。有时座中一人侃侃健谈,众人睽睽恭听,那人不是上司、前辈,便是德高望重,自然拥有发言权,甚至插口之权,其他的人就只有斟酒点烟、随声附和的分了。有时见解出众、口舌便捷的人,也能独揽话题,语惊四座。有时座上有二人焉,往往是主人与主客,一来一往,你问我答,你攻我守,左右了全席谈话的大势,也能引人入胜。 最自然也是最有趣的情况,乃是滚雪球式。谈话的主题随缘而转,愈滚愈大,众人兴之所至,七嘴八舌,或轮流做庄,或旁白助阵,或争先发言,或反复辩难,或怪问乍起而举座愕然,或妙答迅接而哄堂大笑,一切都是天机巧合,甚至重加排练也不能再现原来的生趣。这种滚雪球式,人人都说得尽兴,也都听得入神,没有冷场,也没有冷落了谁,却有一个条件,就是座上尽是老友,也有一个缺点,就是良宵苦短,壁钟无情,谈兴正浓而星斗已稀。日后我们怀念故人,那一景正是最难忘的。 众客之间若是不顶熟稔,雪球就滚不起来。缺乏重心的场面,大家只好就地取材,与邻座不咸不谈地攀谈起来,有时兴起,也会像旧小说那样“捉对儿厮杀”。这时,得凭你的运气了。万一你遇人不淑,邻座远交不便,近攻得手,就守住你一个人恳谈、密谈。更有趣的话题,更壮阔的议论,正在三尺外热烈展开,也许就是今晚最生动的一刻;明知你真是冤枉,错过了许多赏心乐事,却不能不收回耳朵,面对你的不芳之邻,在表情上维持起码的礼貌。其实呢,你恨不得他忽然被鱼刺哽住。这种性好密谈的客人,往往还有一种恶习,就是名副其实地交头接耳,似乎他要郑重交代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恨不得回其天鹅之颈,伸其长蛇之舌,来舔你的鼻子。你吓得闭气都来不及了,哪里还听得进什么肺腑之言?此人的肺腑深深深几许,尚不得而知,他的口腔是怎么一回事,早已有各种菜味,酸甜苦辣地向你来告密了。至于口水,更是不问可知,早已泽被四方矣,谁教你进入它的射程呢? 聚谈杂议,幸好不是每次都这么危险。可是现代人的生活节奏毕竟愈来愈快,无所为的闲谈、雅谈、清谈、忘机之谈几乎是不可能了。“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在一切讲究效率的工业社会,这种闲逸之情简直是一大浪费。刘禹锡但求无丝竹之扰耳,其实丝竹比起现代的流行音乐来,总要清雅得多。现代人坐上计程车、火车、长途汽车,都难逃噪音之害,到朋友家去谈天吧,往往又有孩子在看电视。饭店和咖啡馆而能免于音乐的,也很少见了。现代生活的一大可恼,便是经常横被打断,要跟二三知己促膝畅谈,实在太难。 剩下的一种谈话,便是跟自己了。我不是指出声的自言自语,而是指自我的沉思默想。发现自己内心的真相,需要性格的力量。唯勇者始敢单独而对自己;唯智者才能与自己为伴。一般人的心灵承受不了多少静默,总需要有一点声音来解救。所以卡莱尔说:“语言属于时间,静默属于永恒。”可惜这妙念也要言诠。 1997年7月20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吃空气 陆文夫 陆文夫(1928~2005),江苏人,作家。著有小说集《小巷深处》、《小巷人物志(一)》、《美食家》等。 现在的吃喝也真是日新月异,有人好像是吃得没法再吃了,只好转而吃空气。 所谓吃空气就是吃那饭店的气派、气势、气氛、豪华的装修、精致的餐具、小姐们垂手而立的服务……这一切都是空心汤团,一泡气,只能感受感受,吃是吃勿着的。至于那些吃得着的呢,那就一言难尽了。 中国的菜本来讲究色、香、味,后来有人加了个型,即菜的外形、造型。这一加就有文章了,全国各地大搞形式主义。冷盆里摆出一条金鱼、一只蝴蝶,用萝卜雕成玫瑰,用南瓜雕成凤凰等等。厨师如果不会雕刻,那就上不了等级。某次有人请我吃饭,席面上摆着一只用南瓜雕成的凤凰,那南瓜是生的(当然是生的),不能吃。我问大厨师,雕这么一只凤凰要花多少时间,他说大概要三个小时。我听了觉得十分可惜,有三个小时,不,不需要三个小时,你可以把那只鲫鱼汤多烧烧,把汤煮得像牛奶似的,这是我们苏州菜的拿手戏,何必那么匆匆忙忙,把鱼汤烧得像清水? “你不懂,这一套外国人欢喜,外国人一看,啊,危惹那也斯!拿起照相机来咔嚓咔嚓,带回家去放幻灯片。说来你又不信,去年我们到国外去参加烹饪大奖赛,第一天我们做了四只苏州的拿手菜,色香味俱全,你吃了绝对会满意。可那评委看了不吭声,照顾点中国的名声,铜牌。得金牌的是什么呢,也不过是在蛋糕上用奶油做了一点花朵和动物什么的。我们一看,噢,这还不容易。第二天用船盆做了一个两尺长的万里长城,长城上下还有一百多个身穿各种服装的国内外的游人,个个栩栩如生。外国人一看,啊,危惹那也斯!金牌。其实,这玩艺不属于烹饪,是无锡惠山的泥人。” “噢,不能以此为例,第一,那评委是西洋人,他们对中国菜不习惯或者是不熟悉。第二,那是所谓的大奖赛,空头戏,你看那服装大奖赛,有几件是能穿的。如果那模特儿从台上扭呀扭地扭下来,扭进一条灯光暗淡的弄堂里,那会把小孩子吓得哭出来的。” “空头戏?现在的人就欢喜空头戏。你不弄点儿空头戏,他还认为你不高级。问题是这些来吃的人腰包里不空,肚子里也不空,你给他来点实实在在的他吃不下,只能来点儿空头戏。” 空头戏越唱越热闹了,新开的饭店都在那里拚命地比装潢,比设备,很少听说哪家新开的饭店想和人家比比那盘子里东西。早年间,每一爿有名的饭店都有一二只名菜,要吃那名菜一定得去那一家饭店,那名菜可以世代相传,质量不变。现在却不大听说了,东西南北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有时候会掀起一阵浪潮,近一两年的浪潮是南海潮,学广东,要吃生猛海鲜。海鲜当然好罗,可它的主要之点是“生猛”广东靠海,当然可以“生猛”,你那远海地区怎么生猛得起来呢?说是空运的,此话只有耳朵能听,眼睛和鼻子都是不肯接受的;那大虾的头和身体都快要分家了,海鲜一进门就来了一股腥臭味,怎能相信那是空运的?海鲜虽不生猛,可那价钱却是十分生猛的! 那饭店好气派呀,侍者拉门,小姐相迎,大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三楼;旋转楼梯上的铜扶手擦得锃亮,小包房里冬暖夏凉,整套的红木家俱,雪白的台布,每个人的面前有两只小盘子,三只玻璃杯,一双筷子套在纸袋里,可能是一次性的。台面上是梅花形的拼盘,中心盘里可能就是一样能看不能吃的东西。能吃的东西当然也有,而且还是不少的,一会儿换只盘子,一会儿来只小盅,一会儿来只小汽锅,里面仅有两块鸡。至于那现炒现上的炒菜却几乎看不见。中国的炒菜是一大特点,过去吃酒水通常的规格是四六四,即四只冷盆,六只炒菜,四只大菜。高档一点的有八只炒菜,十只炒菜,炒菜里面还有双拼三拼,即一个盘子里有两种或三种不同的菜肴。现在上来的菜品种也多,原料也不能说是不高级,可你老是觉得这些菜是一锅煮出来的高级大锅菜,不像从前那一只只的炒菜有声有色,争奇斗艳,炒腰花,炒里脊,炒糖醋排骨,那动作,那火候,几乎都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现在呢,干脆,没了。 有一位懂吃的老朋友要请几位海外的贵客,当然要进高级饭店,还没有吃出什么名堂来就完了,一算账将近三千元钱。老朋友背着客人对服务员说:“小姐,这桌饭实在是不值三千块钱。” “老同志,这不算贵,旁的不说了,你看我们用的餐具,多高级!” “那就请你拿个大塑料口袋来,要大的。” “把剩菜打包?” “不,让我把餐具带回去。” 餐具当然未能带回去,即使能带得回来的话,那进口空调呢,红木家俱呢,高档地毯呢……高额的投资就必须赚回高额的利润。这是个合情合理而且十分简单的道理。千百万元的银行利息都得从你的盘子里扒回去,拉门的侍者,垂手而立的服务小姐都是要发工资的。你看着办吧,你是想吃气氛呢,还是想吃盘子里的东西?据说,某市的商业局局长请各地来的十多位商业局局长吃饭,结果却是在一爿个体户开的小饭馆里,人人吃得满意,当然,那个体户决不敢斩商业局的局长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南沙垂钓 叶楠 叶楠(1930~2003),当代作家。著有《巴山夜雨》、《花之殇》、《苍老的蓝》等。 热带风暴一路拥抱着我们,死死纠缠着我们,给予我们无法摆脱的过分粗暴的温存。以致让我们在飓风、豪雨、浓重的乌云和滚动的浪的群山中,艰难地穿过通往南沙海域的航程。我们既看到了大洋的狞厉,也看到大洋的无与伦比的雄伟。它激起人不息的拼搏和超越的意识要远比给予人的恐惧多得多。当风暴舍我们而去的时候,眼前展现出惊人的热带海洋所特有的绚丽。光线的明亮,色彩的浓烈,是任何地域所没有的,这里是光和色彩的世界。鲣鸟、海燕、燕鸥,张开狭长的翅膀,紧贴着蓝缎子般的海面优雅地滑翔,海豚、飞鱼恣肆地忘情地弹跳,彩色云朵在海空悠然结队巡航,这里也是欢腾的世界。 夜幕沉落的时候,海鸟们丢下我们飞回到它们的栖息地去了。我们的航船孤零零在一座礁盘附近投下了沉重的铁锚。 一个舵手邀我到船尾锚灯下钓鱼,我欣然同意了。我也想领略在大洋特别是在热带海洋垂钓的意趣。钓海水鱼和钓淡水鱼是不同的,海上钓鱼的渔具是极为简陋的,只要有鱼钩、钓丝和铅坠儿,就足够了。海水鱼似乎对吃食并不讲究,肉类,包括它们同类的肉,都是极佳的鱼饵,都是它们的珍肴。南沙的鱼几乎没有一条不是贪婪的,见到鱼饵,从不产生疑虑而预先进行试探,或者温文尔雅,扭扭捏捏,讲究进餐礼仪而谦让,全是迅猛扑来,你争我夺,凶狠吞食,不少鱼,是连钩带饵一下子深深吞到腹腔中去的,以致增加了我们不少摘钩的困难。海里的鱼像是结队争先恐后让人们把它们钓到水面上来,哪怕是脱水而死亡。不一会儿,甲板上铺满了不停蹦跳的鱼。由于礁盘附近水浅,钓上来的鱼,虽然没有超过5千克以上的大鱼,然而,却大多是在东南亚视为海鲜上品的石斑鱼,再就是各类小鲨鱼和五光十色形体怪异不知名的热带鱼了。丰硕的收获,并没给我带来垂钓的乐趣,反而使我感到虚无,也感到羞惭。这种垂钓,太轻易了,太残酷了。我们是在对蜂拥而来的不是攻击而是扑向枪口赴死的对手作战,我们在作不瞄准的射击。这是对自愿引颈就死的对手的杀戮。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猎手,为什么不射猎没有自卫和奔逃能力的野兽…… 我的钓鱼伙伴似乎感到了我在想什么。 “在南沙深海捕鱼的渔夫们,他们只把钓上来的大鲨鱼的鳍(鱼翅)留下,鱼肉,甚至鱼肝都丢弃到海里。他们钓到的大鲨鱼太多了,船装不下,只好这样。这实在是暴殄天物!”他说。 这个时候,我想起海明威,想起他的名著《老人与海》的主人公——几十天没有捕到鱼的渔夫桑提亚哥老头儿。似乎他的运气远没有我们好…… 我也想起我在童年时期的垂钓。那完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垂钓几乎是我惟一的爱好。我常常在幽静的河边,特别是湖泊边,独自一人顶个破草帽,坐在水边,盯着传递水底信息的鱼漂儿——秫秸挺儿,度过一整天的时光,和那些狡黠的、顽皮的、懒慵的、呆头呆脑的或是矜持的鱼儿耍心眼儿、比耐力。与其说是在和鱼儿较量,不如说是在和大自然安详地相处,作默默无言的心息交流。我想,会有很多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你的钓竿周围,就是一个神秘的宇宙。在你毫不察觉中,可能会有一只翠鸟悄然飞到你身边,默默地蹲在一块石头上梳理美丽的羽毛,它是来和你做伴儿的。也许一只青蛙从岸上“扑通”跳到水中,让你吃一惊,它打破了水面的平静,也打破了空间的宁静。常常会有一只蜻蜓小心翼翼地落在钓竿的尖梢,和你一起盯着水面,它那透明的翼和你的心一起,由于感知水下的鱼儿的动静而一起颤动,一旦有鱼儿游来,哪怕鱼儿只是用尾巴轻轻试试性拨动一下鱼饵,牵动了钓丝,蜻蜓会和你的心一起飞腾起来……你会感觉到具有灵性的大自然,是和你融为一体的。在你的记忆里,也许很多童年时期的经历都褪色了或完全消逝了去,但你却不会忘记,垂钓中,阳光投向水中的闪烁变幻的光斑和色彩,这定是你一生中,见到的最丰富最鲜明的色和光;微雨时节,那霏霏细雨敲击荷、菱、浮萍的叶面的情景,即便你到了迟暮之年,想到那可以直接注入心头的细雨的音响,还有那闪光的雨丝和氤氲的雾气编织的迷蒙氛围,也还会令你心灵战栗,在空中和水底同时飘过的浮云,掠过的飞鸟,溅落在水面的花朵,突然露出水同又转瞬即逝的吮啄花瓣的鱼喙,水下悠然回旋的鱼的青色脊背,还有那由微风掀起的涟漪,在水面跳跃的小蜉蝣的纤爪拨开的水纹……都会永生印刻在你的心底。即便你的童年是凄惨的,童年的心底也是纯净的,心底的映象,也就总是美好的纯真的。你记忆中留下的这一切,会常常在遥远的时光那一端,向你招手,抚慰你由于世俗烦扰带来的郁闷和忧伤,给予你以永恒的温馨…… 成年以后,我常常想能再像童年那时一样,找一个幽静的所在垂钓,也许还能召回那时的心境,寻回童年的梦境。我问过我自己,我能够吗,假若有这个可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蜻蜓不再飞回来 流沙河 流沙河(1931~),生于四川成都,原籍四川金堂县。著有诗集《告别火星》、《农村晨曲》、《流沙河诗选》等。 听唱一曲《红蜻蜓》,好感伤!缓调回环,悲童年之不再。首段歌词:“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候看见你,是在哪一天?”有问无答,暗伤昔年小孩今已成人,记忆模糊不清,早就想不起初见红蜻蜓是在哪一天了。但是,还想得起那时候三五结伴,下河去游仰泳,上岸来捉蜻蜓,何等好玩。捉蜻蜓,右手臂顺时针旋转着划大圈,对准那停歇在芭茅叶子尖尖上的一只蜻蜓,缓缓移步,轻轻逼近。为啥手臂要这样划大圈,我研究过。蜻蜓生着复眼,能观察全方位的动静。无论你从哪个方位伸手去捉,它都要飞。你若是划着圈逼近它,它便朦胧看不清你。愈逼愈近,圈也愈收愈小。小到离它七八寸了,一把抓去,包你活捉。此法验之不爽。奈何童年之乐一去不返。我不能再到河边去旋臂划圈了。 昆虫纲蜻蜓目可分为两大类。第一类通称为蜻蜓,第二类通称为豆娘。蜻蜓俗名丁丁猫。有红的黄的麻的三种,皆益虫。停歇枝头,平展两翅,像篆文的丁字。篆文丁可能是象形字,也就是蜓的本字。丁丁者蜓蜓也。以其捕蚊蚋如猫捉老鼠,故名丁丁猫。豆娘俗名七姑娘,色暗蓝,状娇弱,停歇林间,叠合两翅。一个平展两翅,一个叠合两翅,是蜻蜓与豆娘最显著的区别。英文称蜻蜓为龙飞虫(dragon fly),妙。顺便说说,还称萤虫为火飞虫(fire fly),还称蝴蝶为奶油飞虫(butter fly),也妙。此三虫者皆旧时儿童醉心之宠物,现今城里再也看不见了。岂止庭院里看不见,花园里也看不见呀。蜻蜓啊萤虫啊蝴蝶啊,你们飞到哪里去了?没有你们点缀,童年岂不褪色?你们还能飞回来吗? 再听一遍《红蜻蜓》,又添一层感伤。原来失去了童年的不只是你我他,全人类都正在失去童年。这个世界上普遍的推行工业化以来。人类就在以牺牲兽类鸟类鱼类爬虫类昆虫类为代价,换取自身物质享受,制造生态灾难了。工业化使人类失去童年(说好听些,告别童年),走向成熟。这是莫可奈何的事,所谓时代进步,社会发展。我在这里枉自“反动”一阵,也是白费气力。气力虽白费,我也想点醒这一个真相:经济高增长率,那美妙的数字,掩饰着人类对鸟兽虫鱼的谋杀。很难说这是仁,这是义。而且,排除仁义不说,光说可能给未来造成的恶果吧,也很难说这是智。小孩们得到了游戏机,失掉了蜻蜓、萤虫、蝴蝶;得到了幻影,失掉了活虫;得到了打斗之乐,失掉了“穿花蛱蝶”“点水蜻蜓”、“萤焰高低照暮空”;得到了科技,失掉了诗。他们永远不可能再享有我曾享有过的童年之乐了,悲哉。 一首鄙俗不堪的歌,听吧,“我用青春赌明天”,人类正在合唱,高亢激昂。幸好还有几个绿党在那里咳怪嗽,苍天保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蟋蟀国 流沙河 流沙河(1931~),生于四川成都,原籍四川金堂县。著有诗集《告别火星》、《农村晨曲》、《流沙河诗选》等。 小鸡养一群又一群,到头来一只只果了芳邻饿狗之腹。心伤透了,烧掉竹编鸡笼,誓同羽族绝缘。这是批林批孔那年的事了。我家小园,鸡踪既灭,夏草秋花,次第丛生。金风一起,园中便有蟋蟀夜鸣。古语云:“蟋蟀鸣,懒妇惊。”惊什么?惊寒衣之犹未备也。明代文人记京师童谣云;“蟋蟀瞿瞿叫,宣德皇帝要。”蒲松龄据此写悲惨的蟋蟀故事入《聊斋志异》。《诗经》咏及蟋蟀,《豳风》、《唐风》两见。自此代代有之,不胜枚举。这小虫有资格竞选中华的国虫,惜乎虫格稍低于蝉,缺少蝉的高洁,而且好斗。不过好斗也属优秀品质,在那些年。倒是蝉因自高自洁,常被揪斗。有诗人回笔写那些年,说中国人被挑拨起来互相狠斗,斗得冤冤不解,如斗蟋蟀一般。妙!愈想愈妙! 蟋蟀一科,种类繁庶,最著名的当数油葫芦和棺材头。油葫芦长逾寸,圆头,遍体油亮,鸣声圆润如滚珠玉。棺材头短小些,方头,羽翅亦油亮,鸣声凌厉如削金属。油葫芦打架,互相抱头乱咬,咬颈,咬胸,咬腿,野蛮之至。棺材头打架,互相抵头角力,显得稍为文明,基本符合“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原则。不过遇着势均力敌,双方互不退让,也兴抱头乱咬。吾乡儿童特看重棺材头,瞧不起油葫芦,呼之曰和尚头。和尚头这名称已寓有嘲谑意。和尚头确实也傻头傻脑,乱跑乱爬,毫无威仪可睹。棺材头则不然,姿态庄重,步伐稳健,沉着迎敌,从容应战。吾乡儿童所捕所养所斗,皆限于棺材头,和尚头不与焉。所谓蟋蟀,在吾乡乃指棺材头而言。特此说明。 在我家小园,蟋蟀的天敌是鸡。鸡在墙边地角搜查缝隙,啄食一切昆虫。更凶的一着是用双爪扒垃圾,扒瓦砾,扒草与花根,扒出虫卵就啄。鸡有耐性,不厌其烦,天天搜查天天扒,害得蟋蟀难以安身立命,难以传宗接代。批林批孔那年的暮春,多亏最后一群天敌被芳邻饿狗吃绝了,蟋蟀得以复国,夜夜欢奏“虫的音乐”于清秋的小园。 夜凉如水。疲劳一天的我,此时独坐门前石凳,摇扇驱蚊,静听小园蟋蟀的歌。忽然想起我这四十年来唱了多少歌哟。且让我算算吧。记忆中最早的一支歌《空枝树》是偎在慈母膝下,跟着她唱会的。歌曰: 空枝树,不开花。 北风寒,夕阳西下。 一阵阵,叫喳喳。何处喧哗? 何处喧哗?原来是乌鸦。 乌鸦,乌鸦,你…… 人的一生用这样一首歌开了头,还能有什么好命运。混到中年,自己也成了空枝树。哦,不空不空,有树冠呢,一顶右派帽子。到五六岁,跟着堂兄七哥唱会《吹泡泡》、《渔光曲》。读小学,唱《满江红》,唱抗日救亡的歌。稍大些,唱《黄河大合唱》。入初中,莫名其妙,唱《山在虚无缥缈间》。上高中,唱四十年代电影的流行歌,唱美国的歌,后来又唱《古怪歌》、《山那边好地方》、《你是灯塔》、《走!跟着走》这一类进步歌。解放后,成年了,唱五十年代光明的歌,唱朝鲜的歌,唱苏联的歌。自从有了《社会主义好》这支绝妙的歌,我就喑哑了,不再唱歌了。十多年以后,现在,我参加黑五类的夜学,奉命唱语录歌,唱“敬爱的,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唱“你不打,他就不倒”。四十年来,人类的歌变了多少花样,蟋蟀的歌却同我小时候听见的一模一样。这太熟稔的歌,真能唤醒童年,使我惊愕四十年如一瞬。而使我更为惊愕的是忽然想起南宋叶绍翁的这一首七绝: 萧萧梧叶送寒声, 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 夜深篱落一灯明。 仿佛看见那个捉蟋蟀的儿童就是我哟!不但叶绍翁看见过我的“一灯明”,也是南宋的姜夔还看见过我本人呢。他不是在《齐天乐·蟋蟀》词内写过“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的名句吗。小时候我酷爱捉蟋蟀。捉蟋蟀,在我,其乐趣远胜过斗蟋蟀(我打架总吃亏)。童年秋天傍晚,只要侦听出庭院有蟋蟀在叫,我便像掉了魂似的,吃晚饭无心,做夜课无心,非把这只蟋蟀捉入笼中不可。 此时独坐门前石凳听蟋蟀的悲歌,徒生感慨罢了,倒不如去捉,或能捉回一瞬间的童年。兴趣来了,说干就干。我锯一截竹筒,径寸,长尺,一端留竹节,一端不留。然后用自制的小刀在竹筒上刻削出密密的五条平行窄缝。一具蟋蟀笼就这样做成了。不是吹牛,我做这玩艺儿真可谓驾轻就熟。我是沿着刀路走回童年去啊。 小儿余鲲七岁,深夜不归,在外面大院坝伙同别的小孩游戏。我去叫他回来,悄悄告诉他今夜捉蟋蟀。说是捉给他玩,其实是想让他看看爸爸捉蟋蟀的本领。此事无关父爱,读者明察。 夜既深矣,小园蟋蟀鸣声更响,更急、更繁。不过我很容易听出来,大多数是可笑的和尚头即油葫芦,只有三四只是我要捉的棺材头。那些和尚头求偶心太切,拼命振羽乱叫,呼唤卿卿,不肯稍歇,也不怕被人捉将笼里去。棺材头的警惕性高,闻人跫音渐近,便寂然敛了翅,保持沉默。枇杷树附近的那一只棺材头就是这样,只因为我的泡沫塑料拖鞋踩响了一片枯叶,它便不肯再叫。难以判明它所踞的确切位置,我只得伫立在树荫下,作雕像状,岿然不动,屏息等待。鲲鲲远远站在我的后面,高擎一盏点煤油的瓶灯,等得不耐烦了,不小心弄出声音来。我乃勃然大怒,斥责鲲鲲,挥手以示失望,转身入室,读《史记》去。鲲鲲自知犯了错误,便替我蹲在小园内,继续侦听。过了一会,探头入室,向我比手势。 这次不穿拖鞋,赤脚去捉。鲲鲲仍然擎灯,远远站在后面。我以半分钟一步的慢速,轻轻轻轻逼近枇杷树下。这次那家伙的鸣声变得稀疏了,显然余悸尚在。我蹲下去,双手爬行如猫,愈逼愈近。近到下之下,伸手便可掩捕。我向后面比手势,接过鲲鲲手中的瓶灯,向地面一照,终于看见了。这家伙,好英武!似乎有所觉察,已经暂停振羽,但双翅仍然高张着,不肯收敛。它在想等一会再唱吧?我把瓶灯轻轻放在地上,又把蟋蟀笼轻轻放在它的前面,笼口距它头部不到一寸。做这一切,我都侧着脸,不让自己呼出的气惊动它。然后我用一根细微的竹丝去挑拨它那一对灵敏的触须,使它误认为前面有来敌。一挑一拨,它立刻敛了翅,悚然而惊。再挑再拨,它便筛抖躯体,警告来敌。三挑三拨,惹得它怒火起,勇猛向前,准备打架。就这样挑拨着,引它步步追赶不存在的来敌,一直追入笼口,终于“入吾彀中”。我用玉米轴心塞了笼口,长长舒一口气,好像拾得宝贝似的,快活之至。回到室内,在灯下细细看,果然英武。这家伙头部左右两侧各有一线黑纹如眉。我与鲲鲲约定,就叫它黑眉毛。此时黑眉毛似有所醒悟,用触须到处探索。鲲鲲用竹丝挑拨,它便避开,躲到笼底一端去了,不肯出来。我说:“不要去逗它了。它在反省。” 我去小园墙边,很快又捉一只。这次是用左手擎灯,用右手掩捕的。捉回关入笼中,让这倒霉的可怜虫去惹黑眉毛。这可怜虫惊魂甫定,弹一弹须,梳一梳翅,伸一伸腿,舔一舔脚,便一路试探着,向黑眉毛所踞的笼底一端踱去。黑眉毛正在独自生闷气,察觉后面有敌来犯,便猛地掉转身,冲杀出来。两雄相逢狭路,四条触须挥鞭乱舞,立刻抵头角力。这可怜虫哪是对手,两个回合,败下阵来,回头便逃。黑眉毛不解恨,一路猛追穷寇,不让那可怜虫喘息片刻。可怜虫向上爬,要钻缝,缝太窄,钻不出,只好仰悬在上,暂避锋芒。黑眉毛一边振羽鸣金,宣布胜利,一边继续搜寻逃敌,决不饶恕。来回搜寻两趟,发现逃敌高挂在上,便抬头去咬腿。好狠,这黑眉毛! 鲲鲲看得呆了。 “快半夜了。睡了。”我说。 翌晨,恍惚听见鲲鲲在骂:“林贼!林贼!你是林贼!”原来黑眉毛咬断了可怜虫一条腿,正在大啃大嚼,当吃早点。我赶快放两颗花生米入蟋蟀笼。这样或许能保住另一条腿吧? 于是黑眉毛改名为林贼。鲲鲲问:“爸,我们给断腿取个啥名字?”我信口答:“走资。” 白天我带着鲲鲲上班去,忙于钉包装箱口。近来黑五类夜学,有时候上面叫我去参加,有时候上面又叫我不要去参加了,莫名其妙。所以晚上多有闲暇在家重读《史记》,浮沉在遥远的兴亡里,忽喜忽悲。又想到历史上有那么多冤屈,动辄要命,弄不好还要杀全家,能苟活如我者已是万幸,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哟。 昨夜捉蟋蟀引动了鲲鲲的兴趣,他就夜夜擎灯,自己去捉。他的本领当然赶不上我。他总是用手掌掩捕太猛,往往压断或压伤蟋蟀的一条腿,弄成“走资”或“预备走资”。关它们入笼中,徒遭“林贼”欺侮。“你不要损阴德,快把它们放了。”我多次这样告诫他。这些伤残者结果是放了又被误捉,误捉了又被开释,唱了二进宫又唱三进宫,老是缠着我们。 有一夜鲲鲲捉住一只硕大惊人的。这位胖兄鸣声炸响,我早就侦听过多次了,只因为它深藏在石砌的墙脚缝内,不好下手。也是胖兄合该倒霉,夜深跑到墙脚底下觅食。觅食你就觅食,不要闹嘛。它被佳肴美味(查系馊臭馒头半块)胀得憨了,乃大振其钢翅,拼命张扬,所以终被鲲鲲拿获,入我笼中。灯下一看,真是庞然大物。 “这回‘林贼’要挨打了!”我说。 胖兄舔了脚又揉了腿,歪着脖子出神。 “爸,它为啥偏着头?” “它在想。” “想啥?” “想馒头真好吃啊。” 鲲鲲用竹丝赶他向前走。赶一下,走两步。又赶一下,又走两步。不赶,它就不走。奇怪的是歪着脖子,老是歪着脖子。我已明白原因何在,深感惋惜,瞪了鲲鲲一眼,但又不愿点破。 恰好“林贼”出巡来了,大摇大摆,威风凛凛,一路挥鞭,东敲西打。几只被它咬怕了的臣仆急忙让路,停摇触须,深怕发生误会。“林贼”用鞭梢一一检验了它们的忠实程度,然后走向歪脖子胖兄,双鞭一阵乱舞,似乎在问:“前面是何虫豸?”胖兄轻轻摇须作答,大有谦谦君子之风,虽然不亢,但也不卑,恪守中庸之道。“林贼”抢步上前,摇动着口器两侧的短白须,要求对手速来抵头角力,决一雌雄。胖兄立即克已复礼,掉转身去,拒绝抵头角力,似乎在说:“非礼勿动呀非礼勿动!”依旧可笑地歪着脖子出神。 鲲鲲大失所望。 “爸,它为啥不打架?” “孔老二嘛。” 鲲鲲不懂我的回答是什么意思,还要再问。我生气了,责备他说;“你损阴德!你用手去掩它,扭伤了它的颈项。它不是现在还歪着脖子吗!” “林贼”振羽鸣金,闹着要驱逐“孔老二”。“孔老二”不理它,等它逼近了,猛地弹腿向后踢它,踢得它近不了身。毕竟是个庞然大物,弹腿凌厉。 后来有同院的小孩带着余鲲到本镇食品厂去扒煤堆,捉回十五六只蟋蟀。笼太小了,养不下这么多好汉。我用两个洗干净的泡菜坛子接待它们一伙,连同接待“林贼”及其臣仆,当然还接待“孔老二”。每坛居住十只以上。两坛共有二十多只,放在室内。饲以花生、胡桃、辣椒,让它们吃得饱,养得肥,且有广阔天地可跳可跑,又不受外面强光的影响。两坛音乐,通宵伴我,妙不可言。 不妙的是每隔几天总有一位好汉被咬成独腿的“走资”,赖我救出,抛入小园,自谋生路。蟋蟀国的虫口就这样暗中偷减。秋分以后,虫口减半,每坛只剩六七只了。我视察过,“林贼”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着脖子出神。独腿的照例被我抛入小园去。 钉包装箱的活路愈来愈忙。每日早早出晚晚归,还要加夜班,哪有闲心逗弄蟋蟀。只要听见两坛尚有音乐,我就不想亲临坛口视察。不过我能猜到,被咬成”走资”的肯定很多。 有一夜我听出两坛总共只有三只在叫,估计情况严重。翌日中午,捧着坛子到阳光下面去视察,心都凉了。第一坛内,“林贼”仍然健康,“孔老二”仍然歪着脖子出神,其余的四五只都死了。第二坛内,只有一只无名氏还活着,其余的五六只都死了。我用筷子拈出尸骸,一一观看。被咬掉腿的,被咬破腹的,被咬断颈的,都有。坛内的饲料还剩了许多,说明死者不是死于饥饿,而是活生生地被咬死的。国虫啊国虫! “林贼”。“孔老二”。无名氏。三只强者被我关入笼中,养在枕畔。无名氏论躯体并不比“林贼”大,但它头部黄亮,与众不同。我给它取名为金冠。金冠不惹“林贼”,专找“孔老二”打架。“孔老二”瘦多了,颈伤无法复原,已成终身憾事。看来“林贼”大有希望永远健康,“孔老二”则性命危殆。 某日偶然发现“孔老二”踯躅在蟋蟀笼的中段,前有金冠的威逼,后有“林贼”的偷咬,饱受两面夹攻之苦,远胜昔年陈蔡之厄。想不到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了。 有一次听见笼中在吵架,我去视察。原来是金冠与“林贼”正在争吃“孔老二”的遗骸,一边啃嚼一边对骂。我将“夫子”遗骸抢救出来,以礼葬之小园内的“夫子”故居——石砌墙脚的某一条缝内,顺便也替鲲鲲忏悔一番。 “孔老二”既然死了,金冠与“林贼”的攻守同盟也跟着瓦解了。一笼不容二雄,它俩遂成了生冤家死对头,常常打架。有一次打架被我目击,至今不忘。谨陈述该战役始末如次。 金冠住在笼口一端,以玉米轴心为靠山。“林贼”住在笼底一端,以竹节为靠山。它俩各有势力范围,绝不乱住。笼的中段堆放饲料,是为中立地区,谁都可以来的。不过不能够越过饲料堆。谁越过了,谁便是入侵者,将被对方驱逐。先是金冠走到中立地区进餐,绕过辣椒,又绕过胡桃,去啃花生。花生啃出声响,“林贼”听见,便也来啃。啃了几口,觉得乏味,想去尝尝金冠后面的胡桃和辣椒,便伸出触须去同金冠打招呼,请它让路。它只顾啃花生,不作回答。“林贼”以为金冠不作回答便是同意,就贸然走上去。金冠立刻停嚼,摇动口器两侧的短白须,向“林贼”挑战。“林贼”大怒,立刻应战,一头撞了上去,同金冠头抵头,互相角力。斗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忽然两雄直起身来,互相抱头乱咬,犹如疯狗一般。咬了一个回合,又忽然一齐低下头来,继续角力。“林贼”毕竟老了,体力渐渐不支,难敌金冠少年气盛,所以逐步后退。“林贼”退到笼底一端,但仍然不甘心示弱。这里是它日常盘踞之所,地形熟悉,背后又有竹节做靠山,可以用双腿向后蹬着靠山,增强推力,极有利于固守。金冠虽然勇锐,也难攻垮“林贼”。相反,“林贼”倒逐步反攻过来了。就在这时候,两雄又忽然直起身来,互相咬头,咬得嚓嚓有声。金冠最后使出绝招,咬紧“林贼”的下颚,用力向后一抛,抛了三四寸远,落在饲料堆间发懵。不等“林贼”清醒过来,金冠就转身去追击。“林贼”胆怯,不敢抵抗,一路溃逃。昔日威风,竟扫地以尽矣! “林贼”后来死了。察其遗骸,居然十分完整,不见一点啮痕,只是腹部瘪凹。以理推之,它很可能是饿死的。金冠独霸着饲料堆,不让它来进餐,它当然迟早要饿死了。 霜降以后,天气转寒。金冠从此不再夜鸣,日益憔悴。它的触须失去弹力,变拳曲了。用竹丝去挑拨,不见积极反应。它头部的黄亮已经黯然失色,不再有金冠之象了。最不妙的是它已经拒食,整天躲在玉米轴心一端,不想出巡。看来它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国虫啊国虫! 某日偶然瞥见芳邻的那一条饿狗在阶前晒太阳打瞌睡,我忽然想到,应该感谢它。多亏它吃绝了我的鸡群,才会有小园的那些蟋蟀。有了小园的那些蟋蟀,我才有可能去听,去捉,去养,去看它们打架,去受到启迪,去获得有趣的人生经验。到如今事隔十一年,我凭回忆写出这一篇蟋蟀国的《春秋》,如果能够骗得稿酬若干,老实说吧,也应该感谢那一条饿狗。遗憾的是它在那年冬天就已经被屠宰,葬入芳邻肠胃中了。 1985年5月12日在成都临街五楼南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林中速写 张守仁 张守仁(1933~),上海崇明人。著有散文集《废墟上的春天》、《文坛风景线》、《你就是爱》、《爱是一种伤害》,译文集《屠格涅夫散文选》等。 这里是方圆百里的原始森林。空中,叠翠千丈,遮荫蔽日;地面,葛藤缠绕,落叶盈尺;地下,盘根错节,根须如网。这几乎是一个密封的世界。这里有巨栋大梁,珍禽异兽,奇葩硕果,灵芝妙药。高大挺拔的望天树是林中巨人,直冲云霄,傲视碧海。大青树广展绿冠,庇荫着众多伙伴。松杉竞生。乔灌咸长。荆棘丛集。低层杂草繁密。荫翳处蕨类葳蕤。卧倒的枯树上覆盖着苔藓,又有小树从苔藓中探出新苗。巨蟒似的绞杀植物盘绕于树干。大蚜趴伏在枝杈上吸吮汁液。野雉在林梢飞翔。猴子在树冠摘果。孔雀在泉边开屏。野蜂在花丛中采蜜。蚁群在腐殖层上蠕动。这里蚊蚋成阵,蚂蚱跳跃。长虫在拥挤的空间里扭曲穿行。林间流泻着婉丽的鸟鸣。更有山溪潺潺,叶丛滴翠。幽暗的草丛中,兰花放出馨香。海芋叶旁,龙舌兰伸出锐利的绿剑。开放红白花朵的茑萝,在枯枝上攀援盘旋。阔叶下的蛛网上缀着露珠。蜗牛驮着贝壳在湿地上爬行。远处林边大象甩动长鼻,悠然踱步。层林之上,鹞鹰在蓝天里滑翔,用它那对犀利的眼睛,窥伺着下界的猎物。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惊骇于万千动植物形体结构是那么完美,随便一茎小草,一朵鲜花,一颗果实,一株树木,一只飞鸟,一头走兽,它们的躯体组织,它们的色泽、形态,是那么气韵生动,血脉通畅,和环境之间显得和谐无间,浑然天成。啊,那是大自然孕育的杰作。须知每一物种要经过多少万年的演变、适应、竞争、完善,才能达到目前这种鬼斧神工、天衣无缝的状态!和自然界生物的完美结构相比,人间一切科技、文艺作品,都显得相形见绌。万千物种在这里多层次、高密度地孳生、繁衍、更新、斗争。岁岁年年,世世代代,永不停息。物竟天择,各司其职。相克相生,相辅相成。相互依赖,相互补充。如果上帝偏爱某一物种,要求纯粹、划一,这无异于毁灭某一物种自身。在这里,同一就是同灭,差异才能互补,共生方能共荣。如果它们分离,许多物种将因失去相互制约、转化、补偿、交换等生存条件而死亡。它们只有集结、混生在一起,才能生机蓬勃,旺盛葱茏,荒蛮野性。在这里,每一瞬间,都在发生亿万次的新陈代谢。腐烂与新生、繁荣与枯萎,都在这生命的大舞台上演替。这里有最美妙的天籁,这里有最丰富的色彩,这里有最生动的形象。而当暴风袭来,林海枝舞叶涌,俯仰起伏,万千树干就是万千根摇曳的琴弦,弹奏出惊心动魄的交响乐;云雾涌来,一切淹没在白茫茫的浪涛之下,变成一片摇摆晃动的海底森林;但当热带雨倾泻过后,太阳重又照耀,亿万叶片上的水珠,闪烁出亿万颗晶亮的星星,炫人眼目。哦,森林,地球上最繁密、复杂的生物群落。只有用一种不分段、头绪有点混乱的文字,才能充分表达出杂乱成一个板块的整体感受。且让我以身边潮湿的树墩当书桌,迅速记下这篇即兴式的短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的喝酒 王蒙 王蒙(1934~),河北南皮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王蒙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散文集《桔黄色的梦》、《访苏心潮》等。 我不是什么豪饮者。“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畅饮三百杯”的纪录不但没有创造过,连想也不敢想。只是“文化大革命”那十几年,在新疆,我不但穷极无聊地学会了吸烟,吸过各种牌子的烟,置办过“烟具”——烟斗、烟嘴、烟荷包(装新疆的马合烟用);也颇有兴味地喝了几年酒,喝醉过若干次。 穷极无聊。是的,那岁月的最大痛苦是穷极无聊,是死一样地活着与活着死去。死去你的心,创造之心,思考之心,报国之心;死去你的情,任何激情都是可疑的或者有罪的;死去你的回忆——过去的一切如黑洞,惨不忍睹;死去你的想像——任何想像似乎都只能带来危险和痛苦。 然而还是活着,活着也总还有活着的快乐。比如学、说、读维吾尔语,比如自己养的母鸡下了蛋——还有一次竟孵出了10只欢蹦乱跳的鸡雏。比如自制酸牛奶——质量不稳定,但总是可以喝到肚里;实在喝不下去了,就拿去发面,仍然物尽其用。比如,也比如饮酒。 饮酒,当知道某次聚会要饮酒的时候便已有了三分兴奋了。未饮三分醉,将饮已动情。我说的聚会是维吾尔农民的聚会。谁家做东,便把大家请到他家去,大家靠墙围坐在花毡子上,中间铺上一块布单,称作“dastirhan”。维吾尔人大多不喜用家具,一切饮食、待客、休息、睡眠,全部在铺在矮炕上的毡子(讲究的则是地毯)上进行。毡子上铺上了干净的“dastirhan”,就成了大饭桌了。然后大家吃馕(一种烤饼),喝奶茶。吃饱了再喝酒,这种喝法有利于保养肠胃。 维吾尔人的围坐喝酒总是与说笑话、唱歌与弹奏二弦琴(都塔尔)结合起来。他们特别喜欢你一言我一语地词带双关地笑谑。他们常常有各自的诨名,拿对方的诨名取笑便是最最自然的话题。每句笑谑都会引起一种爆发式的大笑,笑到一定时候,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起这种起哄作乱式的大笑大闹。为大笑大闹开路,是饮酒的一大功能。这些谈话有时候带有相互挑战和比赛的性质,特别是遇到两三个善于词令的人坐在一起,立刻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话带机锋地较量起来,常常是大战八十回合不分胜负。旁边的人随着说几句帮腔捧哏的话,就像在斗殴中“拉便宜手”一样,不冒风险,却也分享了战斗的豪情与胜利的荣耀。 玩笑之中也常常有“荤”话上场,最上乘的是似素实荤的话。如果讲得太露太黄,便会受到大家的皱眉、摇头、叹气与干脆制止,讲这种话的人是犯规和丢分的。另一种犯规和丢分的表现是因为招架不住旁人的笑谑而真的动起火来,表现出粗鲁不逊,这会被责为“qidamas”——受不了,即心胸狭窄、女人气。对了,忘了说了,这种聚会都是清一色的男性。 参加这样的交谈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因为自己无聊。因为交谈的内容很好笑,气氛很火热,思路及方式颇具民俗学、文化学的价值。更因为这是我学习维吾尔语的好机会,我坚信参加一次这样的交谈比在大学维语系里上教授的3节课收获要大得多。 此后,当有人问我学习维吾尔语的经验的时候,我便开玩笑说:“要学习维吾尔语,就要和维吾尔人坐到一起,喝上它一顿、两顿白酒才成!” 是的,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时期,在一个战战兢兢的时期,酒几乎成了惟一的能使人获得一点兴奋和轻松的源泉。非汉民族的饮酒聚会,似乎在疯狂的人造阶级斗争中,提醒人们注意人们仍然有过并且没有完全灭绝太平地、愉快地享受生活的经验。饮食满足的是肠胃的需要,酒满足的是精神的需要,是放松一下兴奋一下闹腾一下的需要,是哪怕一刻间忘记那些人皆有之的,于我尤烈的政治上的麻烦、压力的需要。在饮下酒两三杯以后,似乎人和人的关系变得轻松了乃至靠扰了。人变得想说话,话变得多了。这是多么好啊! 一些作家朋友最喜欢谈论的是饮酒的四个阶段:第一阶段饮者像猴子,变得活泼、殷勤、好动。第二阶段像孔雀,饮者得意洋洋,开始炫耀吹嘘。第三阶段像老虎,饮者怒吼长啸、气势磅礴。第四阶段是猪。据说这个说法来自非洲。真是惟妙惟肖!而在“文革”中像老鼠一样生活着的我们,多么希望有一刻成为猴子,成为孔雀,成为老虎,哪怕最后烂醉如泥,成为一头猪啊! 我也有过几次喝酒至醉的经验,虽然,许多人在我喝酒与不喝酒的时候都频频夸奖我的自制能力与分寸感,不仅仅是对于喝酒。 真正喝醉了的境界是超阶段的,是不接受分期的。醉就是醉,不是猴子,不是孔雀,不是老虎,也不是猪。或者既是猴子,也是孔雀,还是老虎与猪,更是喝醉了的自己,是一个瞬间麻痹了的生命。 有一次喝醉了以后我仍然骑上自行车穿过闹市区回到家里。我当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醉(据说这就和一个精神病人能反省和审视自己的精神异常一样,说明没有大醉或大病)了,意识到酒后冬夜在闹市骑单车的危险。今天可一定不要出车祸呀!出了车祸一切就都完!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平衡!一定要躲避来往的车辆!看,对面的一辆汽车来了……一面骑车一面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忘记了其他的一切。等回到家,我把车一扔,又是哭又是叫…… 有一次我小醉之后异想天开去打乒乓球。每球必输。终于意识到,喝醉了去打球,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喝醉了便全不在乎输赢,这倒是醉的妙处了。 还有一次小醉之后我骑着单车见到一株大树,便弃车扶树而俯身笑个不住。这个醉态该是美的吧? 最妙的一次醉酒是70年代初期在乌鲁木齐郊区上“五·七”干校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家还丢在伊犁。我常常和几个伊犁出生的少数民族朋友一起谈论伊犁,表达一种思乡的情绪,也表达一种对于自己所在单位前自治区文联与当时的乌拉泊干校“一连”的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与揭发批判的厌倦。一次和这几个朋友在除夕之夜一起痛饮。喝到已醉,朋友们安慰我说:“老王,咱们一起回伊犁吧!”据说我当时立即断然否定,并且用右手敲着桌子大喊:“不,我想的并不是回伊犁!”我的醉话使朋友们愕然,他们面面相觑,并且事后告诉我说,他们从我的话中体味到了一些别的含义。而我大睡一觉醒来,完全、彻底、干净地忘掉了这件事。当朋友们告诉我醉后说了什么的时候,我自己不但不能记忆,也不能理解,甚至不能相信。但是我看到了受伤的右手,又看到了被我敲坏了桌面的桌子。显然,头一个晚上是醉了,真的醉了。 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花钱买醉,一醉方休,追求一种不清醒不正常不自觉浑浑噩噩莫知所以的精神状态呢?这在本质上是不是与吸毒有共通之处呢?当然,吸毒犯法,理应受到严厉的打击。酗酒非礼,至多遭受一些物议。我不是从法学或者伦理学的观点来思考这个问题,而是从人类的自我与人类的处境的观点上提出这个问题的。 面对一个喝得醉,醉得癫狂的人我常常感觉到自我的痛苦,生命的痛苦。对于自我的意识为人类带来多少痛苦!这是生命的灵性,也是生命的负担。这是人优于一块石头的地方,也是人苦于一块石头之处。人生与社会为人类带来多少痛苦!追求宗教也罢,追求(某些情况下)艺术也罢,追求学问也罢,追求美酒的一醉也罢,不都含有缓解一下自我的紧张与压迫的动机吗?不都表现了人们在一瞬间宁愿认同一只猴儿、一只孔雀、一只虎或者一头猪的动机吗?当然,宗教艺术学问,还包含着远为更高更阔更繁复的动机;而且,这不是每一个人都做得到的。而饮酒,则比较简单易行、大众化、立竿见影;虽有它的害处却不至于像吸毒一样可怖,像赌博一样令人倾家荡产,甚至于也不像吸烟一样有害无益。酒是与人的某种情绪的失调或待调有关的。酒是人类的自慰的产物。动物是不喜欢喝酒的。酒是存在的痛苦的象征。酒又是生活的滋味、活着的滋味的体现。撒完酒疯以后,人会变得衰弱和踏实——“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酒醉到极点就无知无觉,进入比猪更上一层楼的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的石头境界了。是的,在猴、孔雀、虎、猪之后,我们应该加上饮酒的最高阶段——石头。 好了,不再做这种无病呻吟了。(其实,无病的呻吟更加彻骨,更加来自生命自身。)让我们回到维吾尔人的欢乐的饮酒聚会中来。 在维吾尔人的饮酒聚会中,弹唱乃至起舞十分精彩。伊犁地区有一位盲歌手名叫司马义,他的声音浑厚中略有嘶哑。他唱的歌既压抑又舒缓,既忧愁又开阔,既有调又自然流露。他最初的两句歌总是使我怆然泪下。“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我猜想诗人是只有在微醺的状态下才能听一声《何满子》就落泪的。我最爱听的伊犁民歌是《羊羔一样的黑眼睛》,我是“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现在在香港客居,写到这里,眼睛也湿润了。 和汉族同志一起饮酒没有这么热闹。酒的作用似乎在于诱发语言。把酒谈心,饮酒交心,以酒暖心,以心暖心,这就是最珍贵的了。 还有划拳,借机伸拳捋袖,乱喊乱叫一番。划拳的游戏中含有灌别人酒、看别人醉态洋相的取笑动机,不足为训,但在那个时候也情有可原。否则您看什么呢?除了政治野心家的“秀”,什么“秀”也没有了。可惜我划拳的姿势和我跳交际舞的姿势处于同一水准,丑煞人也。讲究的划拳要收拢食指,我却常常把食指伸到对手的鼻子尖上。说也怪,我其实是很注重勿以食指指人的交际礼貌的,只是划拳时控制不住食指。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光阴须得酒消磨”,“明朝酒醒知何处”……我们的酒神很少淋漓酣畅的亢奋与浪漫,倒多是“举杯浇愁愁更愁”的烦闷,不得意即徒然地浪费生命的痛苦。我们的酒是常常与某种颓废的情绪联系在一起的。然而颓废也罢,有酒可浇,有诗可写,有情可抒,这仍然是一种文人的趣味,文人的方式,多获得一种趣味和方式,总是使日子好过一些,也使我们的诗词里多一点既压抑又豁达自解的风流。酒的贡献仍然不能说是消极的。至于电影《红高梁》里的所谓对于“酒神”的赞歌,虽然不失为很好看的故事与画面,却是不可以当真的。制作一种有效果——特别是视觉效果的风俗画,是该片导演常用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法,而与中国人的酒文化未必相干。 近年来在国外旅行有过多次喝“洋酒”的机会,也不妨对中外的酒类做一些比较。许多洋酒在色泽与芳香上优于国酒。而国酒的醇厚别有一种深度。在我第一次喝干雪梨(cherrydry)酒的时候我颇兴奋于它与我们的绍兴花雕的接近。后来与内行们讨论过绍兴黄的出口前景(虽然我不做出口贸易),我不能不叹息于绍兴黄的略嫌混浊的外观。既然黄河都可以治理得清爽一些,绍兴黄又有什么难清的呢?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中国的葡萄酒要搞得那么甜。通化葡萄酒的质量是很上乘的,就是含糖量太高了。他们能不能也生产一种干红(黑)葡萄酒呢? 我对南中国一带就着菜喝“人头马”、“xo”的习惯觉得别扭。看来我其实是一个很易保守的人。我总认为洋酒有洋的喝法。饭前、饭间、饭后应该有区分。怎么拿杯子,怎么旋转杯子,也都是“茶道”一般的“酒道”。喝酒而无道,未知其可也。 而我的喝酒,正在向着有道而少酒无酒的方向发展。医生已经明确建议我减少饮酒。我又一贯是最听医生的话、最听少年儿童报纸上刊载的卫生规则一类的话的人。就在我著文谈酒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感到“饮之”的愿望,我不那么爱喝酒了。“文化大革命”的日子毕竟是一去不复返了。 这又是一种什么境界呢?饮亦可,不沾唇亦可。饮亦一醉,不饮亦一醉。醉亦醒,不醉亦醒。醒亦可猴,可孔雀,可虎,可猪,可石头。醉亦可。可饮而不嗜。可嗜而不饮。可空谈饮酒,滔滔三日,绕梁不绝,而不见一滴。也可以从此戒酒,就像我自1978年4月再也没有吸过一支烟一样。 1993年5月18~20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火晶柿子 陈忠实 陈忠实(1942~),西安市东郊人。著有长篇小说《白鹿原》,中篇小说集《初夏》、《四妹子》、《夭折》等作品。 我喜欢柿树。柿子好吃,这是最主要的因由。柿树不招虫害,任何害虫病菌都难以近身,大约是柿树特有的那种涩味构成了内在的天然抗拒,于是便省去了防虫治病的麻烦,也不担心农药残留的后患。柿树又很坚韧,几乎与榆槐等柴树无异,既不要求肥力和水分,也不需要任何稍微特殊的呵护。庭院里可以栽植,水肥优良的平川地里可以茁壮成长,土瘠水缺的干旱的山坡上硷畔上同样蓬蓬勃勃,甚至一般柴树也畏怯的红石坡梁上,柿树仍可长到合抱粗。按照习惯或者说传统,几乎没有给柿树施肥浇水的说法。然而果实柿子却不失其甘美。 在柿树家族里,种类颇多。最大个儿的叫虎柿,大到可称出半斤。虎柿必须用慢火温水浸泡,拔去涩味儿,才香甜可口。然慢火的火功和温水的温度要随机变换,极难把握,稍有不当就会温出一锅僵涩的死柿子,甭说上市卖钱,白送人也送不出去。再说这种虎柿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能存放,温熟之后即卖即食,隔三天两日尚可,再长就坏了,属于典型的时令性水果。还有一种民间称为义生的柿子,个头也比较大,果实变红时摘下,搁置月余即软化熟透,味道十分香甜。麻烦的是软化后便需尽快出手,或卖钱或送亲友或自家享受,稍长时间便皮儿崩裂柿汁流出,不可收拾,长途运送都是比较难以解决的问题。再有一种名曰火罐的柿子,果实较小,一般不超过半两,尽管味道与火晶柿子无甚差异,却多核儿,成为重大的弹嫌之弊,所以不被钟爱,几乎遭到淘汰而绝种,反正我已多年不见此物了。只有火晶柿子,在柿树家族中逐渐显出优长来,已经成为独透柿族的王牌品种了。 火晶。真是一个热烈而又令人富于想像的名字。火是这种柿子的色彩,单一的红,红的程度真可以用“文革”中用滥了的词儿“红彤彤”来形容来喻示。我在骊山南麓的岭坡上见到过那种堪称红彤彤的景观,一棵一棵大到合抱粗的柿树,叶子已经落光掉净了,枝枝桠桠上挂满繁密的柿子,红溜溜或红彤彤的,蔚为壮观,像一片自然的火树。火晶的名字中的火字大约由此而自然产生,晶也就无需阐释或猜想了。把火的色彩与晶字连结起来,便成为民间命名的高雅一种,恐怕只有民间的智者才会创造出这样一个雅俗共赏的柿子的名字来。 火晶柿子比虎柿比义生柿子小,比火罐柿子大,个重两余,无核。在树上长到通体变成橙黄时摘折下来,存放月余便软化熟透,尤其耐得存放,保管得法的农户甚至可以保存到春节以后,仍不失其新鲜甘美的原味。食时一手捏把儿,一手轻轻捏破薄皮儿,一撕一揭,那薄皮儿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现出鲜红鲜红的肉汁,软如蛋黄,却不流,吞到口里,无丝无核儿,有一缕蜂蜜的香味儿。乡间小贩摆卖火晶柿子的摊位上,常见蜜蜂嗡嗡盘绕不去,可见其诱惑。 关中盛产柿子,尤以骊山为代表的临潼的火晶柿子最负盛名。一种名果的品质,决定于水土,这是无法改变的常识。我家居骊山之南,白鹿原原坡之北,中间流着一条倒淌河灞水,形成一条狭窄的川道,俗称灞川,逆水而上经蓝田的五十里进入王维的辋州。由我祖居的老屋涉过灞水走过平川登上骊山南麓的坡道,大约也就半个小时。水土和气候无大差异,火晶柿子的品质也难分上下,然而形成气候形成品牌的仍然是临潼。 大约是“文革”后期,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携妻引子到西安,参观兵马俑往来的路上,王子发现路边有农民摆的火晶柿子小摊,问及此果,陪随人员告之。回到西安下榻处,有心的接待人员已经摆放好一盘经过精心挑选的火晶柿子,并说明吃法。王子生长在热带,未见过亦未吃过北方柿子并不足怪,恰是这种中国关中的火晶柿子令其赞赏不绝,直到把一盘火晶柿子吃完,仍然还要,不顾斯文且不说了,连陪随人员的劝告(食多伤胃)也任性不顾。果然,塞了满肚子火晶柿子的王子,到晚上闹起肚子来,引起各方紧张,直接报告北京有关领导,弄出一场虚惊。王子虽然经历了一个难受的夜晚,离开西安时仍不忘要带走一篮火晶柿子。 这个真实的传闻流传颇广。在关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柿子,竟然上了招待外宾的果盘,而且是高贵的王子,确实令当地人始料不及。想来也不足奇,向来都是物以稀为贵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到与临潼连界的蓝田县查阅县志时发现,清末某年,关中奇冷,柿树竟然死绝了。我得到一个基本常识,柿树原来耐不得严寒的。但那年究竟“奇冷”到怎样的程度,却是无法判断的,那时怕是连一根温度计也没有。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头上,我在原下的祖屋写作《白鹿原》的时候,这年冬天冻死了一批柿树,我至今记得这年冬天的最低温度为零下十四度,持续了大约半月左右,这是几十年来西安最冷的一个冬天。村子里许多农户刚刚挂果的葡萄统统冻死了,好多柿树到春末夏初还不发芽,人们才惊呼柿树被冻死了。我也便明白,清末冻死柿树的那年冬天“奇冷”的程度,不过是零下十几度而已。 编志人在叙述“奇冷”造成的灾害时,加了一句颇带怜悯情调的话,曰:柿可当食。我便推想,平素当做水果的柿子,到了饥馑的年月里,就成为养生活命的吃食了。确凿把柿子顶做粮食的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及十年“文革”之中,临潼山上的山民从生产队分回柿子,五斤顶算一斤粮食。想想吧,作为消遣的柿子是一种调节和品尝,而作为一日三餐的主食,未免就有点残酷。然而,我又胡乱联想起来,被当地山民作为粮食充饥的柿子,在西哈努克的王子那里却成为珍果,可见人的舌头原本是没有什么天生的贵贱的。想到近年某些弄出一点名堂的人,硬要做派出贵旅状,硬要做派出龙种凤胎的不凡气象,我便担心这其中说不准会潜伏着类似火晶柿子的滑稽。 我在祖居的屋院里盖起了一幢新房,这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当时真有点“李顺大造屋”的感受。又修起了围墙,立了小门楼,街门和新房之间便有了一个小小的庭院。我便想到栽一株柿树,一株可以收获火晶柿子的柿树。 我的左邻右舍乃至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一棵两棵火晶柿树,或院里或院外;每年十月初,由绿色转为橙黄的柿子便从墨绿的树叶中脱颖而出,十分耀眼,不说吃吧,单是在屋院里外撑起的这一方风景就够惹眼了。我找到内侄儿,让他给我移栽一棵火晶柿子树。内侄慷慨应允,他承包着半条沟的柿园。这样,一株棒槌粗的柿树便栽植于小院东边的前墙根下,这是秋末冬初最好的植树时月里做成的事。 这株柿树栽下以后,整个前院便生动起来。走出屋门,一眼便瞅见高出院墙沐着冬日阳光的树干和树枝,我的心里便有了动感。新芽冒出来,树叶日渐长大了,金黄色的柿花开放了,从小草帽一样的花萼里托出一枚枚小青果,直到缀满枝桠的红灯笼一样的火晶柿子在墙头上显耀……期待和祈祷的心境伴我进入漫长的冬天。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读小学时,后屋和厦房之间窄窄的过道里,有一株火晶柿树,若小碗口粗,每年都有一树红亮亮的柿子撑在厦房房瓦上空。我于大人不在家时,便用竹竿偷偷打下两三个来,已经变成橙黄的柿子仍然涩涩的,涩味里却有不易舍弃的甜香。母亲总是会发现我的行为,总是一次又一次斥责,你就等不到摘下搁软了熟了吗?直到某一年,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院里的光线有点异样,抬头一看,罩在过道上空的柿树的伞盖没有了,院子里一下子豁亮了。柿树被齐根锯断了。断茬上敷着一层细土。从断茬处渗出的树汁浸湿了那一层细土,像树的泪,也似树的血。我气呼呼问母亲。母亲也阴郁着脸,告诉我,是一位神汉告诫的。那几年我家灾祸连连,我的一个小妹夭折了,一个小弟也在长到四五岁时夭亡了,又死了一头牛。父亲便请来一位神汉,从前院到后院观察审视一番,最终瞅住过道里的柿树说:把这树去掉。父亲读过许多演义类小说,于这类事比较敏感,不用神汉阐释,便悟出其中玄机,“柿”即“事”。父亲便以一种泰然的口吻对我说,柿树栽在家院里,容易生“事”惹“事”。去掉柿树,也就不会出“事”了。我的心里便怯怯的了,看那锯断的柿树茬子,竟感到了一股鬼气妖氛的恐惧。 没有什么人现在还相信神汉巫师装神弄鬼的事了,起码在“柿”与“事”的咒符是如此。因为我的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院里门外都有一株或几株柿树。人在灾变连连打击下便联想到神的惩罚和鬼的作祟,这种心理趋势由来已久,也并非只是科学滞后的中国乡村人独有,许多民族包括科学已很发达的民族也颇类同,神与鬼是人性软弱的不可避免的存在。我在前院栽下这棵柿树,早已驱除了“柿”与“事”的文字游戏式的咒语,而要欣赏红柿出墙的景致了。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风日渐一日温暖起来。我栽的柿树迟迟不肯发芽。 直到春末夏初,枝梢上终于努出绿芽来,我兴奋不已,证明它活着。只要活着就是成功,就有希望。大约两月之后,进入伏天,我终于发觉不妙,那仅仅长到三四寸长的幼芽开始萎缩。无论我怎样浇水,疏松土壤,还是无可挽回地枯死了。 这是很少有的现象,我喜欢栽树,不敢说百分之百成活,这样的情况确实极少发生。这株火晶柿子树是我尤为用心栽植的一棵树,它却死了。我久久找不出死亡的原因,树根并无大伤害,树的阴阳面也按原来的方向定位,水也及时适度浇过,怎么竟死了呢。问过内侄儿,他淡淡地说,柿树是很难移栽的,成活率极低。我原是知道这个常识的,却自信土命的我会栽活它。我犯了急功近利轻易求取成功的毛病,急于看到一棵成景的柿树。于是便只好回归到最实之点,先栽软枣苗子,然后嫁接火晶柿子。 一种被当地人称做软枣的苗子,是各种柿树嫁接的惟一的钻木。软枣生长十分泼势,随便甚至可以说马马虎虎栽下就活。我便在小院的西北角栽下一株软枣,一年便长到齐墙的高度。第二年夏初,请来一位嫁接果树的巧手用俗称热粘皮的芽接法一次成功,当年冒出的正儿八经的火晶柿子的新枝,同样蹿起一人高。叶子大得超过我的巴掌,新出的绿色的杆儿竟有食指粗,那蓬勃的劲头真正让我时时感知初生生命的活力。为了防止暴风折断它的尚为绿色的嫩杆,我为它立了一根木杆,绑扶在一起,一旦这嫩杆变成褐黑色,显示它已完全木质化了,就尽可放心了。我于兴奋鼓舞里独自兴叹,看来栽成树走捷径还是不行的。这个火晶柿子树的起根发苗的全过程完成了,我也就留下了一棵树的生命的完整印象,至今难以忘怀。 这株火晶柿树后来就没有故事了。没有虫害病菌侵害,在院里也避免了牛马猪羊的骚扰,对水呀肥呀也不讲究,忽忽喇喇就长起来了,分枝分杈了,长过墙头了,形成一株青春活力的柿树了。这年冬天到来时,我离开久居的祖屋老院,迁进城里去,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有一年回来正遇着它开花,四方卷沿的米黄色小花令人心动,我忍不住摘下两朵在嘴里嚼着咽下,一股带涩的甜味儿,竟然回味起背着父母用竹竿偷打下来的生柿子的感觉。 今年春节一过,我终于下定决心回归老家,争取获得一个安静吃草安静回嚼的环境。我的屋檐上时有一对追逐着求偶的咕咕咕叫着的斑鸠。小院里的树枝和花丛中常常栖息着一群或一对色彩各异的鸟儿。隔墙能听到乡友们议论天气和庄稼施肥浇水的农声。也有小牛或羊羔窜进我忘了关闭的大门。看着一个个忙着农事忙着赶集售物的男人女人毫不注意修饰的衣着,我常常想起那些高级宾馆车水马龙衣冠楚楚口红眼影的景象。这是乡村。那是城市。大家都忙着。大家都在争取自己的明天。 我的柿树已经碗口粗了。我今年才看到了它出芽、开花、坐果到成熟的完整的生命过程。十月初,柿子日渐一日变得黄亮了,从浓密的柿树叶子里显现出来,在我的墙头上方,造成一幅美丽的风景。我此时去了一趟滇西,回来时,妻子已经让人摘卸了柿子。 装在纸箱里的火晶柿子开始软化。眼看得由橙黄日渐一日转变为红亮。有朋自城里来,我便用竹篮盛上,忍不住说明:这是自家树上的产物。多路客人无论长幼无论男女无不惊叹这火晶柿子的醇香,更兼着一种自家种植收获的乡韵。看着客人吃得快活,我就想起一件有关火晶柿子的轶趣。某年到一个笔会,与一位作家朋友聊天,他说某年到陕西参观兵马俑的路上,品尝了火晶柿子,尤感甘美,临走时又特意买了一小篮,带回去给尚未尝过此物的南方籍的夫人。这种软化熟透的火晶柿子,稍碰即破,当地农民用剥去了粗皮的柳条编织的小篮儿装着,一层一层倒是避免了挤压。他一路汽车火车,此物不能装箱,就那么拎着进了家门,便满怀爱心献给了亲爱的夫人。揭开柳条小篮,取出上边一层红亮亮的柿子,情况顿觉不妙,下边两层却变成了石头。可以想像他的懊丧和生气之状了。事过多年和我相遇聊起此事,仍然火气难抑,末了竟冲我说,人说你们陕西人老实,怎么这样恶劣作假?几个柿子倒不值多少钱,关键是让我几千里路拎着它,却拎回去一篮子石头,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在谁也会是懊丧气恼的,然而我却调侃道,假导弹假飞船没准儿都弄出来了,陕西农民给柿篮子里塞几块石头,在中国蓬蓬勃勃的造假行业里,只能算是启蒙生或初级水平,你应该为我的乡党的开化而庆祝。朋友也就笑了。我随之自我调侃,你知道我们陕西人总结经济发展滞后的原因是什么吗?不急不躁,不跑不跳,不吵不闹,不叫不到,不给不要,所谓关中人的“十不”特性。所以说,一个兵马俑式的农民用当地称做料僵石(此石特轻)的石头冒充火晶柿子,把诸如我所钦敬的大城市里的名作家哄了骗了涮了一回,多掏了他几枚铜子,真应该庆祝他们脑瓜里开始安上了一根转轴儿,灵动起来了。 玩笑说过也就风吹雨打散了。我却总想着那些往柳条编的小篮里塞进冒充火晶柿子的石头的农民乡党,会是怎样一种小小的得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台北故宫看画小记 冯骥才 冯骥才(1942~),浙江慈溪人,作家。著有小说《义和拳》、《三寸金莲》,散文集《珍珠鸟》等。 去台湾前,友人们见我便说:“一定要看看台北的故宫呀。”这故宫是故宫博物院的简称。 我连连点首说是。这之中另有一层缘故,便是少时习画,手中有一套家藏的《故宫周刊》。故宫所藏的书画珍玩,都印在上边。这套画集几乎被我翻烂。不少名画不但如印脑海,还一遍遍摹写于手下。这些画大都在1949年被搬到台湾,看不到真迹,只能从这印成巴掌大小的画面中领略原作的精神。“文革”后,此画集又被闯入者付之一炬。那些画便从此诀别,全然化为一片美丽又迷离的梦了。 眼睛看不见的,只有靠心来看。凡是靠心来看的大多是消失的事物。谁想到它还能返回到眼前? 到了台北,自然是急切切寻得故宫的大门便一头扎进去。今年正值故宫博物馆七十周年大庆,海峡两岸故宫同庆吉日,都将珍存国宝悉数捧出;台北故宫展出的是它庋藏最富的宋人绘画,这便使我得以尽览历时千载、与日月同辉的东方杰作。 走入展馆,所有我曾经迷恋的、临摹过的、印在《故宫周刊》上的那些名画的原作,都一幅幅挂在这里。边走边停边看,过往的岁月便悄悄地令人感动地来到身边。原来艺术中也有时光隧道。一时连易培基题写“故宫周刊”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字也从记忆深处跑出来。一幅幅画都像少时好友们的脸,此刻仿佛放大了,施了色彩,清清楚楚呈现面前。远去的事物之所以朦胧模糊,都因为细节的遗忘。现在,画上历历的细节唤醒了几乎忘却的往日习画的情景。一时连当年运笔时美妙的感觉也隐隐生于指间与腕底。是不是由此还会联想到那时的画桌,一方紫石砚,半块万年青,几支李福寿制作的叶筋笔和白云笔,长笔与短笔,新笔与秃笔……还有室内晦明又迷人的光线? 对于艺术品,看原作和看印刷品截然两样。画是画家心灵挥洒的立体的空间,是浪漫想像的天空,也是画家意兴与才情的神气十足的呈现。这一切只能从原作中感受到。画家作画时,他生命的跃动,情致力的状态,心绪的流变,一律通过笔墨,深深透进纸的纤维;画就成了生命的一种载体。它所承载的生命的气息,你的目光全能从这原作的画面上摸索到。如果把它拍成照片,印在画册上,自然精神全无了。这便是为什么当初我从《故宫周刊》上只感觉到“至美”,而现在从原作中才体会到“至真”的缘故。尤其是贾师古的《岩关古寺》。我曾多次从《故宫周刊》上摹习过,这一次见到原作,简直是受到了震撼!尺方一帧,苍雄刚劲,气吞千里。那山石不用皴擦,全使笔锋削斫,宛如利斧剁石,细看每一笔似乎都用了千钧之力,铿锵干脆,非此不能达到满幅画面的坚硬之感。这是当初在印刷品中绝得不到的体验。于是想起在中学时代的京师惠孝同先生家临摹宋人《寒林图》和王诜《渔人小雪图》的真迹时,惠先生再三说:“临画必临原作。”始信此话是一真理。世上的真理有大有小,大真理可望而不可即,小真理则应该牢牢抓在手中。 看到此时,已觉自己不是在宋画之中,而是身在宋人的精神天地里。中国绘画始唐至宋,社会进步,生活充裕,艺术家很少避世的向往,多做现实的参预,因对人间故事充满兴趣,画法则趋向写实。然而宋人的写实并非客观冷静,而是充满主观热情,于是宋画对大千世界、人间百态、世上万物,无不关注,无不亲爱,无不描绘得精妙真切。我不由得对同来参观的北京画家王明明与詹庚西说: “宋人已经把写实手法发展到极致了,逼得元人只好走走写意的路子。” 从宋人的绘画中,我们已经看到了自从元代画风骤变的根由。 当一个时代把一种流行的审美,一种美妙的方式,一种大众宠爱、令人痴迷的形态,发挥到了无以无加、到了尽头,事物便会折返回来,向相反的全然不同的天地走去。但人类不会简单地重复这种往返。每一次看似重返,看似复旧或复古,实际上都注入了自己时代的成分。这成分中包含着一种精神的新需求,一种从变换的角度里去获得新发现的渴望,一种在更新中创造的追求。正像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所表现的那样。艺术史家的使命则是从这时代的新成分中,去寻找人类前行的足痕…… 哎,如果我们每次看画,都能获得比画的本身多得多的东西,那么看画该是件多有意味的事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杏花村访酒 梁衡 梁衡(1946~),山西霍州人,作家。著有散文集《夏感与秋思》、《只求新去处》、《问路》、《梁衡散文选》,章回体知识性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等。 一般的可游之处,大约有两类。一是风景特殊的好,悦目赏心,怡人情怀;二是古迹名胜,可惊可叹,长人见识。当我去过我国著名的汾酒的产地山西杏花村后,真不知道,该怎样来将它归类。 说是村,并名以“杏花”,其实现在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酒厂。历史上这里确曾杏林千亩,繁花如云的,但现在已荡然无存。可是凡来晋之人,无不尽力设法去游一次。这魅力,实在是因为它那骄傲的产品——汾酒。游人之意并不在山水之间,而在酒。 来参观的人,一般安排两个节目,一是喝酒,二是看酒。先品其味,再看它的由来。餐厅是蛮别致的。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最醒目的是郭沫若手书的那首“杏花村里酒如泉”诗。墙脚有一个酒柜,内有两个坛子,分别装着“汾酒”和“竹叶青”。服务员按照一般酒馆的做法,打开柜盖,将酒灌入瓶,再由瓶斟入杯。当液面停止了波动,你看杯中的汾酒,纯净透明,就像刚才并没有注入什么。竹叶青呢?则呈一点淡淡的黄色,令人想起春天里新柳的鹅黄。不觉间,一阵清香已渐渐地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漫过桌面,扑入你的胸怀,钻进你的衣袖。人们这时并不要靠眼鼻,而是全身无处不感觉到它的美了。主人举杯,我试酌一口,唇初沾而馨绵,口将咽又生甜,味柔和隽远。客人都笑了,脸上泛出甜甜的酒窝。但人们并没有大声赞美,只是微笑着颔首,仿佛怕喧声破坏了这酒的恬静。原来我国的名酒有四个香型,即:浓、酱、清、复合。这汾酒是清香型的代表。它不求那浓、那烈;只要这纯、这真。其他酒如艳丽少妇,浓装重抹,这汾酒呢,则如窈窕淑女,淡梳轻妆。大约正是因为这纯,才使它成为名酒之祖。贵州的“茅台”,是清康熙年间,一个山西盐商传去的。陕西的“西凤”,是“山西客户迁入,始创西凤酒”,至今我国不少地方的酒名中,仍带有“汾”字,如“湘汾”、“溪汾”、“佳汾”,可见其渊源。 看酒的制作,是很有趣的。先将高粱等原料粉碎,拌上曲,压入一个个大瓮里,这瓮又要深埋入土中。这些原料及工艺看似很粗糙,甚至还有点不卫生之嫌。发酵之后,便放在一个大甑中蒸,一会儿便蒸馏出一股清澈的细泉,流入筒中,淙淙有声,这便是酒。酒泉接着汇入“酒海”。那是一个双层大厦的酒库,内放着一万三千多只半人高的大缸。酒在这里一直要静静地呆上二至四年才能出厂,这叫“熟化”,这套工艺大约酿酒之初即如此。每参观至此,客人们都会问,那粗瓷大瓮难道不可以换成水泥池或搪瓷罐吗?那丑陋的大甑不可以换成工业蒸馏塔吗?换是可以的,也确曾换过,但是那汾酒也便不是汾酒了。这些粗则粗点、丑亦够丑的瓮甑,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其间有什么奥秘,人们一时还难得仔细。另外,更神秘者还有二。一是这地下的水,二是这杏花村上空的空气。这里经年制酒,空气中却生出一种特别的微生物来,于汾酒的发酵特别有利。开始人们不知此道,有的老师傅退休后,身怀绝技,受聘他乡,但使出全身的解数,那酒终不姓“汾”。技艺可传,水与气难移。主人每向游人讲到此处,脸上总要漾出一种微笑,神秘、自豪、得意。这汾酒一九一六年获巴拿马世界博览会的金奖,一解放又被列为我国的八大名酒。以后其他名酒虽各有交替,它却稳坐交椅。 当你走完全部生产线,在包装车间里对着透明胶管中那一股股急喷出来的、晶莹的酒泉,看着它迅速注满了一个个透明的玻璃瓶时,你又一次惊异于这酒的纯了,纯得像山泉。这泉不知来自多么深的地层,经过了多少砂石、岩层的过滤,终于溢出地面,在杂花野树与茂林修竹的覆蔽下静静地流淌。这实在是它的魅力,它的奥秘。 喝过酒,也看过了酒,我们被让到招待所里小憩。这招待所也别致,是一所中国式的四合大院,取名曰“醉仙居”。院心有古井,有假山,山下有水,有草。草地上有一条泥塑的黄牛从山脚处转来。牛背上牧童横笛,牛后山石上有碑,题着杜牧那首“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名诗。环院,南北为客房,东侧为碑廊,记录着南北朝以来汾酒的历史。西侧为陈列室,里面也有许多关于汾酒的名人题词。这时,虽主人已在房中泡好热茶,连声招呼客人休息,但人家却总在院中留连。不错,人们是为访酒而来,但要是这里没有这些酒外之物,那种酒何处没有?人们之所以固执地要到杏花村来,实在是要来品味一下这酒中所凝聚的民族文化,就像在八达岭的长城上远眺,在故宫大殿前的柱础旁沉思。 杏花村,实在是一个特殊的去处。来游的人,其意并不在山水,但也不全在酒。 1983年7月 选自《夏感与秋思》,1986年版,北岳文艺出版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虫子,爬吧 周涛 周涛(1946~),山西潞城人,诗人、作家。著有诗集《山岳山岳,丛林丛林》、《神山》、《野马群》、《鼓声》,散文集《稀世之鸟》等。 你说虫子算一个什么东西?虫子有什么了不起?有谁能把虫子放在眼里? 可是,虫子在爬着,它在蠕动着、蹦跳着、缓缓飞行或快速移动着……虫子就是这样,它不管你是不是喜欢它,欢迎它,它就出现了。它甚至连看也不看你一眼,自顾自地向着某个方向游移,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什么正当、合理的目的。 虫子爬得很庄严,很有一点绅士风度,它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渺小、最可怜、最让人轻视的生物,看样子它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们缺乏起码的、应有的自我批判意识,它们自我感觉良好)。 特别是它们竟然毫未感觉到另一种伟大的存在正从1.80米的高空威严地俯瞰着它们,是好奇的关怀,也是可怕的威胁,它们丝毫没有感觉到,而且连看也没看一眼。自顾自,它们爬着。 有什么好爬的?傻家伙! 两座隆起的丘陵之上,是两根巨大的通天柱,柱上是写字楼;写字楼之上,是个似圆非圆的储水罐,罐上有一对黑白相间的圆球在转动,投射下两束含义不明的光(这两束光的名称叫“眼光”,虫子当然不会晓得)。 虫子没有理会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它依然在爬,而且似乎比较匆忙,反正它不是去幽会就是去觅食,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好忙——这和我们人类大致没什么两样。也许在它心目中,俯察万类的巨物并不是什么生命,而只是一种风景,一座山峰之类的陪衬而已。此刻在世界上惟有它在活动。它并不觉得自己小,它正在地球上爬,正用它的爪子和腹部紧紧拥抱着地球,地球在转动,它在爬行,有什么理由认为它渺小呢? 各种虫子爬动的时候,那是姿态万方,各显其能的,看起来令人神往,有时候一不小心是可以使人入迷的。总的来看,虫子爬行的各种姿态比人丰富多彩得多了。 蚂蚁显得有点儿匆忙,但也经常有左顾右盼、犹疑彷徨的时候。它是一个坚定的种类,但勤劳坚定如蚁,也难免有“遇歧路而坐叹”,有团团旋转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刻。所以,看看蚂蚁对我们人类是有启示意义的,因而也就懂了为什么自古就有“走路怕踩死蚂蚁”的人物。 金龟子会飞也会爬,它像一枚自己在地面上移动的小花伞。花伞上有黑斑点,底色深红,这种伞的工艺水平很高,印制雅致,一般出产在苏杭一带。它爬得沉稳,似乎因为它会飞,所以爬得不慌不忙,有闲适派的风格,也难免有一丝炫耀的味道。当然,它是美的,像一枚精致漂亮的图钉。 “图钉”在爬,旁若无人。它的小花伞对它来说是太大了,遮住了全身,只露出碎了的小米粒那般大小的脑袋,还有几根细脚爪。这就使它显得有些“鼠目寸光”了,它看不了多远,只能看到眼前的尺寸之地。可是它仿佛一边爬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看那么远有什么意思?我很美丽是吧——这就足够了”。 高耸于金龟子上空的俯察万类的那两道“眼光”,此时也不得不承认金龟子的自言自语是对的。尺寸有所长,万丈有所短,小小生物,何必强求都练就鹰的锐目呢?因为金龟子美丽,巨物的脚移开了,没有朝它背上踩下去,“眼光”想,让这枚精致的图钉移动吧,它多可爱。 实际上,在这人造的小花园不算太大的地面上,各式各样的小昆虫也不算少,也许它们把这误认为“自然”了。 灰色的小蚂蚱爬得慢,跳得快,它显得营养不良,像一些灾区儿童,还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农村青少年。零星的灰蚂蚱不时从草丛里弹射出来,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固然是有一些“绝唱”或“最后的华尔兹”的意味了。它们已远不如其祖先那样强健雄劲、遮天蔽日了,就像今天的蒙古人已不复有昔时成吉思汗的赫赫神武。 跳吧,蚂蚱。可怜的、孱弱的蹦跳族的后裔,如今好比孤零寡群…… 那么扯着一根线从树枝上突然出现在人脸前的“吊死鬼”呢?它让人讨厌,复又令人哑然生笑。谁教给它这一套鬼把戏的?这个家伙怪模怪样的动作和表情,的确有一种滑稽可笑的样子,它是虫子里的小丑、恶作剧者,也是胆敢向庞然大物的人类挑衅的自不量力之徒。 但它是虫子,你能对它怎么样?捏死它,让人恶心;何况它滑稽,还是绕开些走吧——“吊死鬼”胜利了。 虫子们顽强地在这个世界上爬着,从不气馁,从不灰心;与人共处,与人相争。它们短暂的生存有什么意义呢?何况它们大部分是丑陋的、蠕动的,于人无益让人恶心的,如能灭绝之,似乎对于这个世界也并不见得少了什么;特别是苍蝇、蚊子、蟑螂之类,灭绝之,世界会显得清爽许多。 可是请问谁又能灭绝了它们呢? 造物主既然造了它,就有它生存的理由,也有它爬动的位置和空间。可是,为什么庞大的、凶猛的、美丽的生物反而纷纷消失灭绝呢? 答曰:因为大。 边对,“眼光”忽然从对虫子的怜悯转而生发出对自身的怜悯,是啊,人类不也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么?人类之上,那双俯察芸芸众生的眼光又是谁的呢?在那双眼光里,人不是同样像一些蠕动的、爬行的、蹦跳的虫么?无穷层次的生物组成的链环环相套,一环扣一环,一物克一物,最后,最弱小的反而成了最强大的。恐龙只是体型大的虫子,老虎古人也称之为“大虫”,如此,把这些渺小的虫子们放大再放大,说不定,你就又会看到再现的恐龙了。 “缩龙成寸”,斯言信矣。 “眼光”这时也不再自觉为俯察万类的、主宰万物的超生物者了,它降低下来,开始以平等的心去认识、观察它们,它甚至想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在虫子的世界里同样可以遨游。 “虫子,爬吧”,他低下身来温柔地这样轻轻说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雨伞 彦火 彦火(1947~),原名潘耀明,原籍福建南安人,诗人、作家。著有《枫华集》、《大地驰笔》、《枫杨和野草的歌》等。 在横风斜雨中,很喜欢撑一把伞,走在山路上,或漫步在公园中。 景物经过雨的灌濡,分外鲜明,仿佛浴后的少女,在给予人晶莹清爽的感觉。 这些澹美的景致,是透过一圆的伞下窥望,不是从窗内外望——那永远只是一帧幻灯片,没有变化;只有跟着伞的挪动,才可以欣赏到一框框不同的雨景,就如电影镜头的推移,它带我们去遨游超出平日生活范畴的景致: “雨后的宇宙,好像泪洗过的良心,寂然幽静,海上泛着银波,天空还晕着烟云,松原很青森。” 这个镜头是美致的,但可惜是一个凝镜,少了一点动态感。只有在雨中,才可以看到活跃的图景: “……银丝似的细雨,乘着料峭的斜风,飞快的抛着梭,织出一层银灰的薄绡,罩着山上的迂曲小路。” 这是对春雨鲜活淋漓的写照,是一组电影镜头,因此,也更具吸引力。 因为有了伞,我们可以在雨中通行无阻,可以在它的荫蔽下看雨景、走路、办事……。 伞下的天地很小,也很大。 一把大伞,它的直径也只有四尺上下,寻常也只有二、三尺,在这一爿小方圆下,它只能容纳一、二个人! 然而因为有了它,我们可以走得更远,看得更多。这时,它的作用,是要用几何级数来算计的。 曾撑着一把伞,在风雨中作“千岛之国”之行,在菲律宾马科斯夫人的家乡突鲁万,看到一帧令人难忘的伞景:绵绵雨中,一群群穿着天蓝色衣裙的女学生,撑着一把把不同颜色的伞,自远而来,晃呀晃的,恍然间,如一朵朵美艳的睡莲,姗姗地抖着水珠;置身那僻远的异国,猝然看到这一奇景,直如一只只色彩斑斓的生命之舟,浮泛在空宇间,叫人振奋! 雨中伞,是富韵致的,情侣就很喜欢那小小的天地,在雨中织起一缕缕炽热的情丝;两人共用一把伞,在情侣眼中,是一种充满蜜意的情趣,贴得近,因为有了借口,绵绵情意与喁喁细语浑沦交融,又那么天衣无缝! 现代人的伞,花样多而美观。但对家乡福建的油纸伞,却情有独钟,尤其是那特有的桐油香味,和雨打在伞上的清脆声,一如檐下的滴水,淅淅可辨,蔚成一阕特异的音乐,自有另一番风味! 管是布伞还是油纸伞,都是人们风雨中的恩物,但在雨过天晴后,人们很快便把它忘记了。它们孤零零被丢在暗角里,人们也不提了,只有到下一个风雨来,它又重新被捡出来了。 功成身退,但到了患难的关头,又挺身而出,在这个功利的社会,这是不可多得的美德! 选自《香港作家散文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北京人喝酒 肖复兴 肖复兴(1947~),北京人。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三部曲”《早恋》、《一个女中学生的日记》、《青春回旋曲》等。 北京人爱喝酒。 到了夏天,不管男女、不分老少,一律都喝啤酒,这两年都改喝扎啤。北京人喝啤酒,讲究抱着“扎”,驴一样豪饮,喝出北京人的气派。为此,北京人搞过隆重的啤酒节,在啤酒节表演过喝啤酒比赛,一个个喝得肚子像皮球一样滚圆,嘴角如螃蟹一样挂满白色泡沫,依然叫着阵不肯停歇。 北京人喝酒就是厉害。不仅是为喝酒而喝酒,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性情和性格。 北京人喝酒,寻常人家,最讲究聚会到家中喝酒。这一点与南方尤其与上海不同,上海人请朋友喝酒,讲究到饭店,以显示尊重与大方。北京人如果请的是真正看得起的朋友,到饭店去显得生分,只有请到家中,才把你看成是一家人。这不是北京人为了节省钱,嫌到饭店喝酒花费贵,而是一份热情与真情,北京人把家看做是最神圣之地,是向亲朋好友显示的最后一张王牌。北京人家中也不见得比上海人家显得多么宽敞,即使比上海人亭子间狭窄的住房还要拥挤,也要把朋友请到家中聚饮一番。请到家中,与请到饭店去喝酒,是北京人对朋友亲热、信任程度的一道分水岭。 北京人请朋友聚在家中喝酒,一般是主妇亲自下厨,亲手烧几样下酒的菜,即使色香味赶不上饭店,却是必须的情意。而且,那菜一定要足量的,宁肯吃不下,也不能见到碟空碗净。 北京人请朋友聚在家中喝酒,酒要备齐、备足,绝不会只拿出一样酒摆在桌上跌分!北京人会想得极其周全,白酒、果酒、啤酒,连小孩用以当酒的饮料,都会准备得妥当,集束手榴弹一样,先排放在桌上地上,先声夺人一般,摆出一副真正要大喝一场的阵势。 北京人请朋友聚在家中喝酒,如果家中客厅狭小,一般会将酒桌摆放在卧室,床便是座位,主人把毫无顾忌地暴露在外,显示出一份浓意胜酒的情分。喝醉了,你就倒床呼呼大睡,像在自己家中一样,才让北京人舒服、熨贴。 北京人喝酒,讲究劝酒,一杯满上、饮下,再一杯紧接着满上,而且,北京人自己要以身作则,先仰脖一口灌下,热情恳切而不容置辩让你必须饮下。北京人喝酒,喝的就是这痛快劲儿。在家中喝酒,一般不谈利害、不涉交易,如果为利害交易,就不会设在家中。因此,在北京家宴中喝酒,能喝出北京人淳朴古老的遗风,那一份快要淡去逝去的真情、友情与纯净美好,让酒穿肠而过,滋润了干枯的心田,烧热了枯萎的精神,便是喝醉了也心甘情愿。 北京人喝酒,在家中不躺倒几个,绝不鸣锣收兵,哪怕你吐脏了他家的地毯或床褥,主人也痛快淋漓,觉得这才叫喝好了酒,这才叫不把自己当外人! 北京人喝酒,豪爽之中也透着狡猾。劝酒时懂得甜言蜜语诱惑、花言巧语刺激,也懂得用豪言壮语自我抒情。最后灌得大家都朦朦胧胧地醉成一片,他自己自言自语,一直到醉醺醺倒头一睡大家不言不语为止。北京人将这甜言蜜语——花言巧语——豪言壮语——自言自语——不言不语,称之为酒桌上五种境界。 北京人喝酒,讲究的是“人间路窄酒杯宽”。 北京人喝酒,讲究的是“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北京人喝酒,讲究的是冷酒伤胃、热酒伤肝、无酒伤心——最后一点尤为重要:什么酒都行,哪怕是假酒,但不能没酒。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说北京话 肖复兴 肖复兴(1947~),北京人。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三部曲”《早恋》、《一个女中学生的日记》、《青春回旋曲》等。 一般人认为北京话就是爱带儿字音;要不就像电视剧的侃爷一样能侃,把个稻草说成金条。这实在是对北京话的大大误解。 我敢说,全国各地方言之中,唯北京话最为丰富多采,它的形象、厚实、一语双关、俏皮、幽默,尤其是后一点,大概是没得比的。这不是自夸,是和北京特殊的历史,特殊的政治、经济、文化位置分不开的。现代北京话中仍能找到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朝代的古词;还能找到不少少数民族的语词。比如“嗷糟”(心烦或不净)、“水筲”(水桶),就分别是元明两代的古语。“您”北京人爱称呼的这个词,就是出自蒙古族,“大夫”则来自女真族。同时,北京作为古都,既有上至皇帝的宫廷语言,又有下至五行八作的市井语言,使得北京话雅俗兼备,相互融和。比如“待见”一词,喜欢之意,原是指太监引领臣下去见皇帝,被带着见皇帝,是项荣光的事。而“来劲”这个词则来自妓院。只不过如今人们分不清哪个来自玉宇琼宫,哪个来自下里巴人罢了。这句话最后的“罢了”一词,其实也是从满语演变而来的。这在《红楼梦》一书中常可以看到。 北京话,实在是历史长时间冶炼、北方多民族多方交融的结果。后一点对于北京话的形成、发展,在我看来更为重要。自辽金元至清,北京一直处于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之下,语言不可能不受到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明初迁都北京城之后,随迁而来的江淮一带的官员、随从至百姓,无形中使得北方语言和中原语言大融和,呈现语言杂交,使之更为丰富也更富于新鲜的活力。这种活力进入清代,使得北京话演变成更现代的北京话。一部《红楼梦》就是用这种北京话写成的,即使到现在,《红楼梦》里的北京话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读起来并不费劲。 细琢磨地道的北京老话,能看出北京人的智慧,说出话来,仿佛看得见、摸得着,非常形象,十分给劲。 比如说讨价还价,北京人说是“打价”。一个“打”字,将价码拟人化。以后北京话出现的“宰人”,价太贵坑人,其实都是从这根筋上繁衍出来的。 比如说盯着,北京人说是“贼着”,贼读平声。如贼一样不错眼珠一样瞄着你,那是什么劲头? 比如说办事稀松,北京人说“不着调”,连调门都着不着的主,你还能指望他把事情干成了? 比如天刚黑,北京人说是“擦黑”,刚和黑擦个边,这分寸劲! 比如说白费事,北京人说“瞎掰”;说别扭,北京说“窝心”;说顺便,北京人说“带手儿”;说不爱回家,北京人说“这人没脚后跟”;说隐瞒,北京说“蒙席盖井”;即使北京人吵架,不说“这事没完,我不服你”,而是嚷嚷一句“姥姥”…… 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些北京话,小时候我们还说,如今已经不大讲了。比如“淘唤”(寻找)、“杀口”(味道)、“霸咋”(乱踩)、“转影壁儿”(躲藏)、“蹭棱子”(软磨硬泡)、“拍花子”(拐卖儿童)……语言就是一条河,冲走一些、沉淀一些、流失一些、泛着无数簇新而有生命力的浪花,流向一片新的天地,潮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许多北京话已经不知不觉地流向全国,为各地人运用,只不过没有人再去意识罢了。比如假招子、猫匿儿、巴结、外块、栽跟头、套近乎、找茬儿、倒腾、胡吣……原来实实在在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话。 也有一些外地人不用或少用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北京话。那是北京的味儿。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的语言,使得这个地方让人说起来、听起来,有了色香味特殊的感觉。二百五、二五眼、饬、敢情、皮实、少兴、数落、压根儿、眼力劲儿、撒鸭子、嗄杂子琉璃球、说话噎人、干活溜嗖、背书不打奔儿、神聊海哨胡抡……只要这样的话一说出口,一准能认定是北京人。说这样话最地道的,要数北京人艺的老演员,或者胡同深处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这样的话北京有了色彩,有了历史和现实光影交错的感觉。 现代北京话,应该说是清入关之后,满人和汉人共同创作的结晶,舒乙先生曾说:“满人很有语言天赋,对北京语言的形成有很大的作用。”这话讲得很有道理。舒乙先生就是满人,他的父亲老舍先生更是用地道的老北京话写了那么多北京风味的小说,对满人语言有过搜集、研究和创造。当代学者曾经专门研究现今仍流行的北京话中满语词,指出如好生、糟改(贬低、侮辱)、悄默声儿、不碍事、偏(吃饭)、牙碜、外道、关饷(发工资)、打发、哈拉(味道变坏)、各ge色(特别)、拉虎(干事不灵)、敞开、乍乎、巴不得、耷拉、央格(求人)、瞎勒勒(说话)……一一都是满语。而今年轻人爱说的“牌儿亮”(脸蛋漂亮)、“帅”(身材好、气质好),恰恰也是满人的创造。(见爱新觉罗·瀛生著《北京土语中的满语》一书) 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指出,语言的出现,“不再是机械的、人为的或发明的东西,而是创造性的活动和人类精神活动的第一次肯定。”那么,语言的创造和发展,则更是我们创造性的精神财富。别误会北京话只会带儿字音;别鄙夷北京话只会造就侃爷。 1994年3月22日于北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想念地坛 史铁生 史铁生(1951~),河北涿县人,作家。著有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散文集《自言自语》、《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 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 坐在那园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近旁只有荒藤老树,只有栖居了鸟儿的废殿颓檐,长满了野草的残墙断壁,暮鸦吵闹着归来,雨燕盘桓吟唱,风过檐铃,雨落空林,蜂飞蝶舞,草动虫鸣……四季的歌咏此起彼伏从不间断。地坛的安静并非无声。 有一天大雾迷漫,世界缩小到只剩了园中的一棵老树。有一天春光浩荡,草地上的野花辅辅展展开得让人心惊。有一天漫天飞雪,园中堆银砌玉,有如一座晶莹的迷宫。有一天大雨滂沱,忽而云开,太阳轰轰烈烈,满天满地都是它的威光。数不尽的那些日子里,那些年月,地坛应该记得,有一个人,摇了轮椅,一次次走来,逃也似的投靠这一处静地。 一进园门,心便安稳。有一条界线似的,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来,悠远,浑厚。于是时间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电影中的慢镜,人便不那么慌张了,可以放下心来把你的每一个动作都看看清楚,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愤懑和妄想,盼念与惶茫,总之把你所有的心绪都看看明白。 因而地坛的安静,也不是与世隔离。 那安静,如今想来,是由于四周和心中的荒旷。一个无措的灵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点。 记得我在那园中成年累月地走,在那儿呆坐,张望,暗自地祈求或怨叹,在那儿睡了又醒,醒了看几页书……然后在那儿想:“好吧好吧,我看你还能怎样!”这念头不觉出声,如空谷回音。 谁?谁还能怎样?我,我自己。 我常看那个轮椅上的人,和轮椅下他的影子,心说我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和他一块坐在了这儿?我仔细看他,看他究竟有什么倒霉的特点,或还将有什么不幸的征兆,想看看他终于怎样去死,赴死之途莫非还有绝路?那日何日?我记得忽然我有了一种放弃的心情,仿佛我已经消失,已经不在,惟一缕轻魂在园中游荡,刹那间清风朗月,如沐慈悲。于是乎我听见了那恒久而辽阔的安静。恒久,辽阔,但非死寂,那中间确有如林语堂所说的,一种“温柔的声音,同时也是强迫的声音”。 我记得于是我铺开一张纸,觉得确乎有些什么东西最好是写下来。那日何日?但我一直记得那份忽临的轻松和快慰,也不考虑词句,也不过问技巧,也不以为能拿它去派什么用场,只是写,只是看有些路单靠腿(轮椅)去走明显是不够的。写,真是个办法,是条条绝路之后的一条路。 只是多年以后我才在书上读到了一种说法:写作的零度。 《写作的零度》,其汉译本实在是有些磕磕绊绊,一些段落只好猜读,或难免还有误解。我不是学者,读不了罗兰·巴特的法文原著应当不算是玩忽职守。是这题目先就吸引了我,这五个字,已经契合了我的心意。在我想,写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点,写作由之出发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难,写作之终于的寻求,即灵魂最初的眺望。譬如那一条蛇的诱惑,以及自古而今对生命意义的不息询问。譬如那两片无花果叶的遮蔽,以及人类以爱情的名义、自古而今的相互寻找。譬如上帝对亚当和夏娃的惩罚,以及万千心魂自古而今所祈盼着的团圆。 “写作的零度”,当然不是说清高到不必理睬纷繁的实际生活,洁癖到把变迁的历史虚无得干净,只在形而上寻求生命的解答。不是的。但生活的谜面变化多端,谜底却似亘古不变,缤纷错乱的现实之网终难免编织进四顾迷茫,从而编织到形而上的询问。人太容易在实际中走失,驻足于路上的奇观美景而忘了原本是要去哪儿,倘此时灵机一闪,笑遇荒诞,恍然间记起了比如说罗伯·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昂巴”,比如说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那便是回归了“零度”,重新过问生命的意义。零度,这个词真用得好,我愿意它不期然地还有着如下两种意思:一是说生命本无意义,零嘛,本来什么都没有;二是说,可平白无故地生命它来了,是何用意?虚位以待,来向你要求意义。一个生命的诞生,便是一次对意义的要求。荒诞感,正是这样的要求。所以要看重荒诞,要善待它。不信等着瞧,无论何时何地,必都是荒诞领你回到最初的眺望,逼迫你去看那生命固有的疑难。 否则,写作,你寻的是什么根?倘只是炫耀祖宗的光荣,弃心魂一向的困惑于不问,岂不还是阿q的传统?倘写作变成潇洒,变成了身份或地位的投资,它就不要嘲笑喧嚣,它已经加入喧嚣。尤其,写作要是爱上了比赛、擂台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谴责什么“霸权”?它自己已经是了。我大致看懂了排名的用意:时不时地抛出一份名单,把大家排比得就像是梁山泊的一百零八将,被排者争风吃醋,排者乘机拿走的是权力。可以玩味的是,这排名之妙,商界倒比文坛还要醒悟得晚些。 这又让我想起我曾经写过的那个可怕的孩子。那个矮小瘦弱的孩子,他凭什么让人害怕?他有一种天赋的诡诈——只要把周围的孩子经常地排一排座次,他凭空地就有了权力。“我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第十跟谁好”和“我不跟谁好”,于是,欢欣者欢欣地追随他,苦闷者苦闷着还是去追随他。我记得,那是我很长一段童年时光中恐惧的来源,是我的一次写作的零度。生命的恐惧或疑难,在原本干干净净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着计谋;我记得我的第一计谋,是阿谀。但恐惧并未因此消散,疑难却因此更加疑难。我还记得我抱着那只用于阿谀的破足球,抱着我破碎的计谋,在夕阳和晚风中回家的情景……那又是一次写作的零度。零度,并不只有一次。每当你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难,立于灵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一次次回到那儿正如一次次走进地坛,一次次投靠安静,走回到生命的起点,重新看看,你到底是要去哪儿?是否已经偏离亚当和夏娃相互寻找的方向? 想念地坛,就是不断地回望零度。放弃强力,当然还有阿谀。现在可真是反了!——面要面霸,居要豪居,海鲜称帝,狗肉称王,人呢?名人,强人,人物。可你看地坛,它早已放弃昔日荣华,一天天在风雨中放弃,五百年,安静了;安静得草木葳蕤,生气盎然。土地,要你气熏烟蒸地去恭维它吗?万物,是你雕栏玉砌就可以挟持的?疯话。再看那些老柏树,历无数春秋寒暑依旧镇定自若,不为流光掠影所迷。我曾注意过它们的坚强,但在想念里,我看见万物的美德更在于柔弱。“坚强”,你想吧,希特勒也会赞成。世间的语汇,可有什么会是强梁所拒?只有“柔弱”。柔弱是爱者的独信。柔弱不是软弱,软弱通常都装扮得强大,走到台前骂人,退回幕后出汗。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静聆神命的姿态。想想看,倘那老柏树无风自摇岂不可怕?要是野草长得比树还高,八成是发生了核泄漏——听说切尔诺贝利附近有这现象。 我曾写过“设若有一位园神”这样的话,现在想,就是那些老柏树吧;千百年中,它们看风看雨,看日行月走人世更迭,浓阴中惟供奉了所有的记忆,随时提醒着你悠远的梦想。 但要是“爱”也喧嚣,“美”也招摇,“真诚”沦为一句时髦的广告,那怎么办?惟柔弱是爱的识别,正如放弃是喧嚣的解剖。人一活脱便要嚣张,天生的这么一种动物。这动物适合在地坛放养些时日——我是说当年的地坛。 回望地坛,回望它的安静,想念中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重新铺开一张纸吧。写,真是个办法,油然地通向着安静。写,这形式,注定是个人的,容易撞见诚实,容易被诚实揪住不放,容易在市场之外遭遇心中的阴暗,在自以为是时回归零度。把一切污浊、畸形、歧路,重新放回到那儿去检查,勿使伪劣的心魂流布。 有人跟我说,曾去地坛找我,或看了那一篇《我与地坛》去那儿寻找安静。可一来呢,我搬家搬得离地坛远了,不常去了。二来我偶尔请朋友开车送我去看它,发现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恰如庄生梦蝶,当年我在地坛里挥霍光阴,曾屡屡地有过怀疑:我在地坛吗?还是地坛在我?现在我看虚空中也有一条界线,靠想念去迈过它,只要一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面而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西皮流水 高洪波 高洪波(1951~),内蒙古开鲁人,作家。著有《人生趣谈》、《柳桃花》、《文坛走笔》等作品。 北京人有一好:唱京戏。 有位小说家专门研究过这无伤大雅的业余爱好,总结出两个字,叫做“找乐”,后来以此为题写成一部颇著名的小说,把北京人唱京戏的种种心态描摹个够。 我经历过几次这种“找乐”的场面,觉得其中很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似乎在“找乐”之外,还应该多一点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道不明。 有一次是在浴池里,热气腾腾的水蒸气闷得人昏沉沉的,冷不丁地亮出一嗓子“西皮流水”,挺地道的马派,脆、俏,吐字利落,待热气略微消散,才见到一位朋友正面对墙角,头微颔,臂略抬,一脸庄重,全副身心地介入了诸葛孔明借东风时的角色。 更妙的是这位朋友唱完、换气的当口,四周竟冒出好几声“好”来。于是他又接着唱,这回是《甘露寺》的乔玄乔国老,劝孙权留神,别杀大耳刘备,尤其一段“西皮流水”有味道:“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白马坡前诛文丑,在古城曾斩老蔡阳的头。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虎牢关前战温侯,当阳桥前一声吼,折断了桥梁水倒流。”剩下的是替赵子龙、孔明的吹嘘,乔玄整个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好在他是“国老”,孙权也不敢把他怎么着。可这段“西皮流水”确实如潺潺流水,韵味丁冬,令人不能不叫一声“好”。马派的唱腔甜润流畅,做派潇洒飘逸,由于在浴池里,大家一律赤身,所以除了唱工之外,别的无法欣赏,这位票友的做派如何只能待考了。 自从听过浴池清唱之后,我竟不知不觉也爱上了京戏,尤其喜欢老生唱段。北京一家音乐书店里售的有《京剧须生十大名家》的录音盒带,便买回来时时欣赏,听谭富英的《洪羊洞》、杨宝森的《击鼓骂曹》、李少春的《野猪林》端的是一种极惬意的享受。尤其李少春饰的林冲,词意清新,加上他宽厚醇正的嗓音,把个英雄失意的心态表达得淋漓尽致:“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林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可谓字字血声声泪,声情并茂,动人心旌! 京剧是中国的国粹,又是老北京的骄傲,外地人若非爱之弥深者,一般体味不到京剧的妙处。有一次我携小女儿到日坛公园赏秋,穿过修竹茂林在一处大亭子里看到了一群“找乐”的人们。他们中间的两位老人,斜倚在栏杆上,左腿上垫块手帕,手帕上柱立把京胡,脚下踏只小方凳,分明是两位极合格的琴师。二人调好弦,头一点,胡琴就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他们拉的是过门,刚一结束,人群中自动走出一位中年汉子,皮夹克,扎着抢眼的紫红领带,洋气十足,但一开口,却是言派的《捉放曹》,讲究的是脑后音。这汉子似乎与二位老人极熟,唱上几句,还嗽嗽嗓子,吐口痰,然后再旁若无人地接着唱。周围观众很多,评头品足者更多,我仔细端详一下,发现俱是四五十岁的人,有的轻声随唱,有的用手打着节拍,有的闭目点头,似进入到陶醉的状态。总之,这显然是一群京剧的知音,而且不甘寂寞,每个人都要拣自己喜爱的段子唱一唱,实践一下艺术的理论。 人们在大亭里唱着、聊着,互相调侃、逗闷子,惟有两位琴师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责,他们是这群“找乐者”的领袖,是京剧艺术沙龙的核心。听着京胡悠扬高亢的旋律,你不能不为这一古老艺术的魅力所折服,同时更为公园中的这群戏迷所倾倒。我相信只要在这大亭里尽兴高唱了自己喜好的京剧唱段之后,准能得到一种宣泄的快乐,郁闷和忧愁也一定不复存在。 北京时髦的一些酒吧里,目前流行“卡拉ok”,自告奋勇到麦克风前去唱歌者,大有人在,也正是这种业余歌手支撑了“卡拉ok”的生意,遂成为一种时尚。但与公园里、浴池内的京剧清唱家们相比,我似乎更喜爱后者,他们更接近自然、更贴近艺术。或者说,这是一种古老的艺术升华之后的余韵流响,有着民俗民风民族的心理积淀。甭管怎么说吧,只要在北京居住,你就不能不喜欢上京剧,尤其是干脆利落的“西皮流水”。特别当你在秋风飒飒的公园里,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黯然神伤时,一声高亢的京胡,两句脆俏的唱腔,确有遏云裂帛的音响效果,让你心神为之一爽。 不怕您笑话,我如今也常常吼上几嗓子,虽然还不敢到公园或浴池里去显摆,可自我娱乐是足够用了。您想想,林冲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走着,还唱着不屈服的抗争之歌,“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咱们体验一下英雄的心态,也不失为一种人生乐趣不是?!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竹思 高洪波 高洪波(1951~),内蒙古开鲁人,作家。著有《人生趣谈》、《柳桃花》、《文坛走笔》等作品。 竹文化是中国特有的文化,假如我们判断不错的话,竹文化应是与儒文化相利益彰的一种文化。在竹子身上,儒生们或看到气质、风骨、或看到虚心、谦虚,《岁寒三友图》是这方面最突出的典型,松竹梅从此成为屡屡出现的各种器皿上的图案。 中国文人中与竹子最亲近的当属蜀人苏轼,他的名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使人俗”,道破了苏东坡酷好竹的心态,而他策竹杖的风姿,也从此凝固为一种“何妨从容且前行”的造型,如果没有竹林衬映在苏东坡的身边,他迷人的魅力会大大削减。 蜀南竹海,地处宜宾,有翠竹数百亩,依山而产,起伏若海,规模弈如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尤其是高处鸟瞰,当云雾袭来之际,那种海的气势更扑面而来,耳畔似有涛声响声,如果此时有舟楫随绿浪起伏,注定是件毫不奇怪的事。 潜入竹海,同时也沉入绿海,呼吸着有淡淡清香的空气,感觉到绿色的氧气正源源地输入到自己的肺叶里,像清洁剂般清洗着因都市废气而吃力开合的肺,你几乎能够瞬间感到和种大自然珍贵的赐予。甜丝丝的滋味通过喉头气管,流向四肢百骸,流向大海及每一根血管和神经,而满眼充盈饱满的绿色,让你快意沉浮,直若化身为亦尾鱼儿,沿着印满青苔的小径,管自游向竹林深处。 竹海中的竹子,以粗大的楠竹为主,也有苦竹、慈竹、龟甲竹及人面竹。与一位竹海作家闲聊,才知道竹子也分公母,母竹产笋,公竹则无。再细问,才知道每根竹子的每层竹节都由最初的一根竹枝生出,这竹枝若分出岔的,便是母竹,不分岔的,则为公竹。就是这么一点区分,简单,却又有大学问。记得若干年前去安徽,在出产砀山梨的一处集市上,我无意中也获得了类似的知识:梨如人类,亦分公母。母梨形大,且多汁甜美,公梨则逊色得多。 竹子与梨子岂止分雌雄,甚至还可能有自己的声音。近读《参考消息》,一篇题为《细听植物心声》的英国《泰晤士报》文章引起了我的兴趣,该文的副题更妙:《采花花朵哭泣摘瓜黄瓜尖叫》,而且这项由波恩大学应用物理研究所完成的科研成果证明,如果配备合适的窃听装置,他们就能够区分健康与染病的蔬菜。同时波恩大学的科学家们认为,植物不仅仅互相交流痛苦与疼痛,就像人们在医院候诊室等候看病一样,它们还互相提醒而临的危险。 杜甫曾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两名诗无意引证了千年之后波恩大学科学家们的研究,诗人是大自然的一个特殊器官,越伟大越杰出的诗人越是如此,他们在倾听自己内心世界时也能倾听天籁,否则何来这千年之后的巧合? 蜀南竹海里的竹子,蓬勃旺盛到肆无忌惮的地步,坦荡地在竹子部落里快乐成长,较之城市庭院里那些盆景般缩在墙角里的同类,委实幸运和幸福得多。 当然,它们承受的关注甚至诗意的爱抚也少得多,这就是自由的低价。 竹海里的竹子们,肯定是有着自己的声音的,公竹和母竹会互相倾吐爱情;嫩绿的竹笋则会呼吸雨水和阳光;竹叶会在竹枝上迎风摇曳,把大粒的露珠调皮地抖落;土层下的竹根们会串门问好,甚至会互相提醒:跟头打声招呼,别忙着开头。 竹子一开花,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竹海是听竹是一种人生的工作雅趣,也是机缘,是绿染灵魂绿透身心的一种洗濯。此时,当炎夏渐渐袭来时节,写下“竹思”两字,权当做一剂清凉解暑散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有过一只小蟹 铁凝 铁凝(1957~),河北赵县人,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中短篇小说集《哦,香雪》、《午后悬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夏天,我在庐山遇到一只小蟹。它生活在石缝里、山泉边,大名叫石蟹。 人们要是亲近谁,常爱叫他的小名。我喜欢这只石蟹,况且,它比海蟹、河蟹小得多,所以我愿意称它小蟹。 那是在去往仙人洞的石板小路上,我们的东道主——《百花洲》编辑部的老主编、老翻译家递给我的。他举着一只香烟盒,神秘地笑着说:“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我接过烟盒,立刻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觉一阵心跳。我将烟盒扒开一个小口,就见这只蛋黄大小的棕红色小蟹摇摇晃晃正往外爬,它犹豫不定地爬出来,趴在我手心上,有些痴呆地停了下来,我托着这个小生命,细细瞧着,瞧它那阳光下半透明的身体像玛瑙,瞧它腿上那一层纤细的茸毛像丝绒,瞧它突起的乌黑眼睛总是固执地盯着一个地方。这一切都叫人疼爱。我立刻生出了一个念头,带它回去,带它和我一道回北方。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友好地碰碰它,谁知,它却张起两只前螯,朝我的手指狠狠就是一下。尽管那样狠,但我的手指也不过有点痒痒罢了。它多么小呵,还没有能够把人咬疼的那种力量。这就更增加了我对它的疼爱。 “放了它吧,活不成的。”同行的一位瘦高个儿作家说。他是江苏人,把“活不成”说成“活不曾”。也许因为他是《土牢情话》的作者,对困在土牢里的滋味有着独到的体验,才发表这样的见解。 我环顾四周,原来我们的团体——一同被邀上山的几位作家都围在我身边,兴奋地注视着这个楞头楞脑的小家伙。也许小蟹发现了这点,它警惕地抱住前螯便在半空挥舞起来,好像给人以警告:看谁敢碰一碰?它那副认真的样儿,能叫你想起举着本头枪冲大人高喊“不许动”的小孩子。和它相比,我们简直都是劳不鲁格鲁的居民。我终于又叫它回到了香烟盒里。 那天,我没有玩好,托着它,连云雾迷蒙的仙人洞,挺峻绮丽的锦绣谷和那气势巍峨、若隐若现的天桥都没有留心。我只感觉到烟盒里那些小爪子的愤怒抗议,但我到底把它带回了我们的住所芦林饭店。在半脸盆清水里,它不习惯地勾动着腿脚爬来爬去,它活下来了。 活着就要吃饭,我的小蟹还得吃活东西。先前我不了解这点,喂它面包、蛋糕,它都不予理睬,岂止不理睬,它还用拉屎的办法亵渎我那些食品。它的屎像一缕缕的黑棉线,把那些食品缠绕住。后来听山上人说,它爱吃小鱼、小虾和蚯蚓。于是,每次出游,我便格外留意有水的地方:深湖、浅溪、泼辣的山泉、盘子一般大小的水洼…… 我的真诚感动了我们这个团体。 有一天在如琴湖畔,两个女孩子支着竹箩在捞小鱼。我走过去,把双手也伸到湖水里,可怎么也拢不住那滑腻、灵活的小星星。眼看着她们网起一箩又一箩,我都嫉妒了。这时我们那位最年长的作家走过来了,他俯下高大的身子就和小姑娘谈判。当然,这种谈判开始就带有明确的目的性。他语气绵软,绵软得不像大人乞求孩子,倒像是孩子在央告大人。也许是由于他那满头可爱的白发,也许是由于,他虽然具有他的《月食》中那个主人公的气质,还那样不耻下“讨”,他取得了胜利,两个女孩子决定给我们六条。我赶紧凑了过来,但着急没有盛鱼的东西。 “我这里有只塑料袋。”说话的是我同屋那位女作家。她的手提包里总是装着几块素净的小花手绢和一些大小不等的空袋子。要是碰巧你出门忘记带手绢,她就笑眯眯地递给你一块;要是遇到像现在这样的情形,和她在一起也能解决问题。她那双眼睛,笑起来就像一对月牙儿。她是《心香》的作者,心香还能总是板着面孔吗?她就是这样笑着,替我撑开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塑料袋。很快,六尾活泼的鱼儿就在里面冲撞起来。 有一天在乌龙潭,我爬上了簇拥着那条瀑布的一堆堆怪石,想去寻找瀑布的源头,看它是怎样冲破它们的阻挠,从石缝里喧腾着奔泻出来的。这时我们那位来自湖南的青年作家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招呼我停下。我惊奇他能在那么险陡、光滑的石头上准确、灵活地跳来跳去,步子就像一只轻盈、敏捷的细腿鹿。瞧着他的身姿,你不能不想到他那篇《我们正年轻》。他停在我跟前,要我和他一起到乌龙潭边去看我们的“将军”。 他说的“将军”,是因写《将军吟》而得名。这位作家,个子并不高大,但走起路来形象威武,说话嗓音宏亮。现在“将军”正站在乌龙潭边,弯着腰,高卷着裤腿,双手撑开一只袜子在捉蝌蚪。 看见我,他直起腰来,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朝上一推说:“喂,三只,够吃一天吧?” “把那只给我,我也捉!”我一边说着朝他跑过去。 “不行啊,那只有个破洞!”他的话逗笑了许多人,包括那些和我们毫不相干的游客。 “将军”提着他那只装了三个花蝌蚪的灰丝袜上路了,他的步伐显得更加威武雄壮,湿漉漉的丝袜就随着那雄壮的步子不住地摆动。 有一天,在饭店的花圃里,我们中间那位少言寡语的江西作家挖出一条通红的蚯蚓,他把它的身子绕在一根小木棍上,把小木棍交给我说:“这是给它的。”我没想到他能从生活中发现《红线记》那样的动人故事,还能从泥土里发现那样纤细的小生命。 有一天…… 有一天,我们要走了,要结束东道主为我们安排的这次难忘的活动了。我首先想到我的小蟹转移问题。没想到一直陪着我们的那三位热心编辑早就走在了我前面。三人同时拿来了三只大小不等的玻璃瓶。我真想把三个瓶子都带上,让小蟹一路上轮换居住。因为行装多,只好抱歉地拿了一只。我澄干脸盆里的水,将瓶子贴在盆边呼唤我的小蟹。它却张开爪子挠着盆底,进一步、退一步地转圈,好像拒绝我的呼唤,又像是跟我玩着什么自作聪明的把戏。 汽车在楼下鸣喇叭,我不想再跟这狡猾的小东西纠缠,决定诉诸“武力”,我一把捏起它,放进了玻璃瓶。它没再咬我,那对鼓鼓的黑眼睛还是盯着一个地方,也许在盘算什么。我不相信谁能猜透一只螃蟹的心。 但是,我自信能用我的心感化它。在长途汽车上,一连五个小时,我始终抱着玻璃瓶,甚至当潮湿、闷热的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都不愿去梳理。直到走进南昌的洪都宾馆,我要洗澡了,才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半小时以后,当我再捧起那瓶子,我怎么也没想到,瓶子变成了空的。小蟹不见了,桌面上只滚动着几粒水珠。难道谁捉去了它?没人进来过。难道它自己跳出了瓶子?又好像不可能。我焦急地寻找起来。 沿着墙根找了一圈,没有。 顺着走廊找了一遍,没有。 我跑下楼梯,追到门口,都没有! 哪儿去了?我的小蟹! 哪儿去了?我的滑头的小家伙! 我预感,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努力想想它的缺点吧。不是吗,想想它那傲慢无礼的神情,那些小聪明、小把戏,那动不动就要舞枪弄棒的样子,还有那两只感情不明的突出的黑眼睛。石蟹,一只普通的石蟹!我安慰着自己。 可是,它的失踪还是惊动了我们全体。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聚在了大门口。人们看着我,脸上都是关切的神情。 “没有良心!”我只说。 “你是说那小蟹吗?”这是开始就告诉我“活不曾”的那位作家。 今天的事情,到底使他的预言应验了,他一定得意吧?想到这里,我偷偷看了他一眼。谁知他脸上倒有些惋惜的神色了。他那沉思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他正向很远的地方了望。 远处是车的洪流,人的洪流。我忽然觉得小蟹就在其中。我甚至知道它在朝着哪个方向不停地奔走,那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地方。 可是,你能闯过那车的洪流、人的洪流吗?你走得那样急忙;你懂得去看那不停变幻的红灯绿灯吗?你的眼睛又是那样痴呆;你能逃过那些调皮的孩子之手吗?也许一只小鸡,一只小鸟都能使你粉身碎骨。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愿意叫它的小名。我对着眼前的世界说:小蟹,祝你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晒月亮 池莉 池莉(1957~),湖北沔阳人。著有中篇小说《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你是一条河》等,长篇小说《来来往往》以及散文随笔集多部。 常熟有一座山,叫做虞山。虞山有一座寺,叫做兴福寺。兴福寺有年纪,大约一千五百来岁。寺内山坡上有一片竹林。竹林的特点是因为竹林里有一条曲径。曲径的特点是因为有一首唐人的诗歌。诗歌的特点是到现在还非常流行。我曾经好几次听见父母们教导幼儿背诵这首唐诗,有一次是在麦当劳快餐厅。这首诗歌我也记得,便是唐人常建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比皆寂,惟闻钟磬音。”字是宋人米芾写的。米芾湖北人,出了名的任性和疯狂。有洁癖,好奇装异服。性情渗透在字里,诡异又憨厚、漂亮!今年四月的一天,我就住在这首美丽的诗歌里面。清早起床,推开房门就是竹林。走在竹林的曲径上,梳着头发。根根发丝都飘向远方:唐朝和宋朝。美丽的东西是横截面,一旦美丽便永远美丽。兴福寺的茶是兴福寺的。沏茶的水也是兴福寺的,泉水。水杯是一般常见的玻璃杯。 水瓶也是一般常见的塑料外壳的水瓶。水瓶上用油漆写了号码。油漆已经斑驳,暗中透着沧桑。不知沏了多少杯茶了!我这个不喝茶的人,破例喝茶了。一杯接着一杯。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茶水香气扑鼻。无须精致的茶具烘托和引导,这是一种明明白白的清澈和香甜。生活中有时候去掉刻意讲究的形式,内容会更好。入夜,听慧云法师讲经。古老的寺庙,偏偏有年轻的小当家。20来岁的慧云法师,相貌还没有彻底脱去男孩子的虎气,谈吐却已经非常圆熟老道。可以举重若轻地引领我们前行。我当然是想有所进步的。我努力了。但不知进步了没有。这就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够证明。可以肯定的是,想进步总比不思进取的好。努力了总比不努力的好。至少努力是一种健康的姿态。夜深深,在寺内缓缓散步。看风中低语的古树。看树叶滑落潭水。看青苔暗侵石阶。看夜鸟梦呓巢穴。看回廊结构出种种复杂的立体图案。看老藤椅疑惑深夜的寂寞。看时间失去滴答滴答的声音。看僧人们的睡眠呈现一种寺庙独有的静寂。 看细细的茸毛在皮肤上悄悄生长,色泽因此变得柔和。看身体的条条曲线向着灵魂蜿蜒,欲念因此变得清晰。你的眼睛里面有我的眼睛。你的笑意包含我的笑意。你的心情可以覆盖我的心情。朋友们和我自己,变得都很透明和简单。所有的牙齿,都曾经被烟垢污染,不记得何时有过今夜的灿烂。一笑,就有贝光闪烁。这就是兴福寺的月亮!兴福寺的月亮是惟一的月亮。因为它有兴福寺提供的一切人文环境。有兴福寺的院墙作为我们获得某种特定感受的保障。兴福寺的月亮不是单纯的月亮。我越来越不需要单纯的东西。我已经是成年人。我在新疆看见过又大又圆清澈如水的月亮,可它的背景是沙漠。那种月亮适合失恋少女,行吟诗人,科研工作者和深受声名富贵所累的成功者。而我,还是要等待机会和缘分,再去兴福寺住几日。到了晚上,就出来晒月亮。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一间自己的屋子 徐坤 徐坤(1965~),辽宁沈阳人,作家,文学博士。著有短篇小说《厨房》、《狗日的足球》等,中篇小说《白话》等,长篇小说《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等。 那会儿我还是一只“菜鸟”(刚刚上网的人统统被称为“菜鸟”,其特点是两眼一摸黑,带着贪婪和好奇在网上瞎逛,到了交费的日子里,捏着高额的话费单子一脸沮丧,站在邮局柜台前连哭的心都有)。当时我对网络的热情十分高涨,每天都要趴在网上好几个小时,苦练各种技术本领。先交费申请来一个主信箱,在网上安下了一个自己的家。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给朋友们发伊妹儿,请他们以后用这种方式跟我联系。具有高级职称的网上高手朋友见了伊妹儿后来信通知:速去各个站点申请免费信箱!主信箱一般只能告诉亲密的人,免得被广告商或网上黑客用大量垃圾文件给毁掉。我一听,有免费东西可申请,这事好玩儿!于是便怀着老大的臆想,再发伊妹儿向高手朋友请教道:那么,我是否可以有秘密的单独的信箱?也就是说可以不和家人共享的免费信箱?比方说像伍尔芙说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之类? 说这话的前提是,家里两台电脑,虽然夫妻各用一个,但要通过同一个网络连接上线。注册的主信箱也是两台电脑共享,平时都能够开启和接收。如此一来,要在网上用信箱搞些小小阴谋活动就不容易了。(可见人的本性,本是利己和排他性的。当遇到新生事物时,第一件事,本能的就想到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朋友一听,乐了,回信说:只要你的家人不是电脑高手,伍尔芙的事,好解决。小菜一碟。改天见面,面授机宜。 如今当我已具有网上中级职称(自我考评的)以后,想起当初问的那些问题,是多么稚嫩的小儿科啊!但当我第一次自己动手,在站点上申请免费信箱时,过程看上去还真是有点艰辛。在填写申请资料诸如“生日”、“工作单位”、“年龄”等等时,我跟那些没有经验的菜鸟傻瓜一样,全都如实填写,一切行迹全都暴露无遗。(要知道,网络本来就是一个假面狂欢场所,所有上去的人,全都用假的资料假的名称注册。你一裸脸,还搞得人家手足无措了呢!网络空间上也有它自己的游戏规则)写完才想起,本想设“一间自己的屋子”,而这些信息,老公了如指掌,一点就开,钥匙仍可以掌握在他的手里,还算什么“自己的屋子”啊!于是推倒重来,一一用假信息填写。但是遇到一个问题是:随便乱填肯定不行,尤其是涉及到“生日”等等数字,如果写完连我自己都忘了,那么回头再来通过它改密码什么的,我就进不来了。还有,它有一个“提问”栏,由申请人自己设计问题和答案,也是供忘记密码时回来寻找恢复记忆用的。这些东西颇费了我一番脑筋,反复修改了好多次,答案也换了好几种,但每填一次材料,都会发现,这也是跟老公共享的记忆,完全能够被他破译猜解得出来。从房间号码到银行账号到家里父母兄弟姊妹的生日,再到要好的朋友的名单……简直就是两人谁也瞒不过谁。蓦地发现,十几年的夫妻共同生活,足已使“我”不是“我”,而“他”不是“他”,所有的记忆材料和个人信息,完全成为双方共享了。 这个发现令我沮丧。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那么简单。首先说,就算有了一间网上“自己秘密的屋子”,又能做些什么?如今这个资讯发达、信息成灾的时代,人们之间,还有多少私人信函往来?自电话普及后,就再也难得见费时费力的手写体书信,邮局里每天大量飞来飞去的,不是信,而是信息,是没有私人内容的牛皮纸公函和印刷出版物。我和老公都属于整天跟这些个东西打交道的行当,如果有两个星期不及时清理,就有可能被印刷读物和打印文件给淹死埋没掉。哪里还可能有什么友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即便是有,也全都高度格式化,朋友之间的问候、寒暄,全都是一样的,是从书本上背下来的统一的格式、统一的话语。 再则说,这样一个以“夫妻合作社”形式存在的充分开放的民主社会和自由空间,当每个人的通讯录和名片夹都溢出了三四本以上,对对方的人际关系和日常交往都无法打探和把握了,再想关心,还关心得过来吗?自己把自己半径范围内的人和事处理好尚且忙不过来,谁还有闲心和兴致关心对方的信函? 一个飞速旋转、高度格式化的社会,会自然而然地拒绝和排斥私人话语和私人空间,个体生存的私密性几乎就不存在。而我们身处其中时,往往却会无知无觉。 这是我当初在做菜鸟申请信箱时没有察觉到的原理。只是后来才渐渐明白了。 尽管当时的注册申请过程遇到了种种困难,但身为女人,当她在伊甸园里、身上只披着树叶时都会惦记着偷吃树上的圣果,更何况现在已经穿上了衣裳、掌握了大量现代化技术了呢,“做坏事”的心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簇新的网络交往方式面前,谁都会被“有个自己小秘密”的心思鼓动诱惑。于是,就绞尽脑汁,想法用闺中女友的名字、生日、电话号码之类注册申请下了免费信箱。申请了一个还不够,又贪心地不断到各个速度快的网站申请下来一个比一个容量大的免费信箱,臆想着今后把它们分成“男信箱”和“女信箱”、跟“这个人”通信的信箱和跟“那个人”通信的信箱。由于担心老公破解一个就会解开其他,还每个信箱分别使用了不同女友的名号。 结果怎样?时至今日,除了一两个常用的信箱,剩下那些,除了我自己申请完毕之后往里面发的一封问候自己的信:hi!今天过得好吗?就再也没用过。时间长了,等我再去找它们时,自己也把密码忘了,要来来回回试半天,索性就废弃。不用它们的原因是,当我每次上网,用一个强大的“狐狸”(foxmail)来同时收取这一个个信箱里的信的时候,常常要因为挨个信箱的登录连接而影响了速度,远不如登录一个信箱同时收取无数封信痛快。在网上,速度可就是金钱啊!再则,一个人也实在没必要有太多信箱,即便它是免费的,网上一旦有了通讯地址,就不能总变,就像一个人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不能总变一样,否则会给找你的人平添麻烦,也给人留下一个不踏实和不可靠的印象。还有,即便是有一些“秘密”的信,都发往一个信箱里也无妨,只要密码控制在自己手里,勤改勤换,不让人知道就行了。 然而,费了这么半天劲,最让人失落的却是,我老公对我的信箱以及网上聊天记录等等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像他对我的文件和文章没兴趣一样,平时根本不屑于到我的电脑上来。而作为家庭成员中已有些“玩物丧志”的一个半技术高手的我而言,对那台配置相差许多的电脑及其守着它的主人就更显得没有兴趣,除了有时帮他查查毒和进行一些碎片清理。人们都活得越来越漠然、越来越只知道关心自己了。 我的那些无数个免费信箱,那些伍尔芙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们,此时都静静躺在各自的网站里,在一个男女平权的自由网络空间中,默默的,怀才不遇。而我,花费了大量时间和金钱,只是享受到了最初申请它们、盖建它们这些“外室”时的战战兢兢的诡秘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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