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第一章 人生的岁月如流水地一般过去。记得满街小摊子上摆着泥塑的兔儿爷忙着过中秋好象是昨日的事。可是一走上街去花爆摊花灯架宜春帖子又一样一样地陈设出来原来要过旧历年了。到了过年由小孩子到老人家都应得忙一忙。在我们这样一年忙到头的人倒不算什么除了焦着几笔柴米大帐没法交代而外一律和平常一样。到了除夕前四五日一部分的工作已停反觉消闲些啦。这日是废历的二十六日是西城白塔寺庙会的日子。下半天没有什么事情便想到庙里去买点梅花水仙也点缀点缀年景。一起这个念头便不由得坐车上街去。到了西四牌楼只见由西而来往西而去的比平常多了。有些人手上提着大包小件的东西中间带上一个小孩玩的红纸灯笼这就知道是办年货的。再往西走卖历书的卖月份牌的卖杂拌年果子的渐渐接触眼帘给人要过年的印象那就深了。快到白塔寺街边的墙壁上一簇一簇的红纸对联挂在那里红对联下面大概总摆着一张小桌桌上一个大砚池几只糊满了墨汁的碗四五支大小笔。桌子边照例站一两个穿破旧衣服的男子。这种人叫作书春的。就是趁着新年写几幅春联让人家买去贴虽然不外乎卖字买卖行名却不差叫作书春。但是这种书春的却不一定都是文人。有些不大读书的人因为字写得还象样些也作这行买卖。所以一班人对于书春的也只看他为算命看相之流不十分注意。就是在下落拓京华对于风尘中人物每引为同病而对于书春的却也是不大注意。 这时我到了庙门口下了车子正要进庙一眼看见东南角上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推推拥拥。当时我的好奇心动丢了庙不进去走过街且向那边看看。我站在一群人的背后由人家肩膀上伸着头向里看去只见一个三十附近的中年妇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在那里写春联。旁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却在那里收钱向看的人说话。原来这个妇人书春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是写好了挂在那里卖;她却是人家要买她再写。人家说是要贴在大门口的她就写一副合于大门的口气的人家说要贴在客堂里的她就写一副合于客堂的口气的。我心里想这也罢了无非卖弄她能写字而已。至于联文自然是对联书上抄下来的。但是也难为她记得。我这样想时猛抬头只见墙上贴着一张红纸行书一张广告。上面是: 飘茵阁书春价目 诸公赐顾言明是贴在何处者当面便写。文用旧联小副钱费二角中副三角大副四角。命题每联一元嵌字加倍。 这时候我的好奇心动心想她真有这个能耐?再看看她那广告上直截了当一字是一字倒没有什么江湖话。也许她真是个读书种子贫而出此。但是那飘茵阁三字明明是飘茵坠溷的意思难道她是浔阳江上的一流人物?我在一边这样想时她已经给人写起一副小对联笔姿很是秀逸。对联写完她用两只手撑着桌子抬起头来微微嘘了一口气。我看她的脸色虽然十分憔悴但是手脸洗得干净头理得齐整一望而知她年青时也是一个美妇人了。我一面张望一面由人丛中挤了上前。那个桌子一边的老妇人早对着我笑面相迎问道:“先生要买对联吗?”我被她一问却不好意思说并不要对联。只得说道:“要一副但是要嵌字呢立刻也就有吗?”那个写字的妇人对我浑身上下看了一看似乎知道我也是个识字的人。便带着笑容插嘴道:“这个可不敢说。因为字有容易嵌上的有不容易嵌的不能一概而论。若是眼面前的熟字眼勉强总可以试一试。”我听她这话虽然很谦逊言外却是很有把握似的。我既有心当面试她一试又不免有同是沦落之感要周济周济她。于是我便顺手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这些围着在那里看的人看见我将名片拿出来都不由得把眼睛射到我身上。我拿着名片递给那个老妇人那个老妇人看了一看又转递给那书春的妇人。我便说道:“我倒不要什么春联请你把我的职业做上一副对联就行用不着什么颂扬的口气。”那妇人一看我的名片是个业余新闻记者的署名却是文丐。笑道:“这位先生如何太谦?我就把尊名和贵业做十四个字行么?”我道:“那更好了。”她又笑道:“写得本来不象个东西做得又不好先生不要笑话。”我道:“很愿意请教不必客气。”她在裁好了的一叠纸中抽出两张来用手指甲略微画了一点痕迹大概分出七个格子。于是分了一张铺在桌上用一个铜镇纸将纸压住了。然后将一支大笔伸到砚池里去蘸墨。一面蘸墨一面偏着头想。不到两三分钟的工夫她脸上微露一点笑容于是提起笔来就在纸上写了下去。七个字写完原来是: 文章直至饥臣朔。 我一看早吃了一大惊不料她居然能此。这分明是切文丐两个字做的。用东方朔的典来咏文丐那是再冠冕没有的了。而且直至两个字衬托得极好。饥字更是活用了。她将这一联写好和那老妇人牵着慢慢地铺在地下。从从容容又来写下联。那七个字是:斧钺终难屈董狐。 希望这下一联虽然是个现成的典。但是她在董狐上面加了终难屈三个字用的是活对法便觉生动而不呆板。这种的活对法不是在词章一道下过一番苦功夫的人决不能措之裕如。到了这时不由得我不十二分佩服。叫我当着众人递两块钱给她我觉得过于唐突了。虽然这些买对联的人拿出三毛五毛拿一副对联就走。可是我认她也是读书识字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样藐视文人的事我总是不肯做的。我便笑着和老妇人道:“这对联没有干暂时我不能拿走。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到别处去回头我的事情完了再来拿。如是晏些收了摊子到你府上去拿也可以吗?”那老妇人还犹疑未决书春的妇人一口便答应道:“可以可以!舍下就住在这庙后一个小胡同里。门口有两株槐树白板门上有一张红纸写冷宅两个字那就是舍下。”我见她说得这样详细一定是欢迎我去的了点了一个头和她作别便退出了人丛。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一句遁词。我在西城两个朋友家里各坐谈了一阵日已西下估计收了摊子了便照着那妇人所说去寻她家所在。果然那个小胡同里有两株大槐树槐树下面有两扇小白门。我正在敲门问时只见那两个妇人提着篮子背着零碎东西由胡同那头走了过来。我正打算打招呼那个老妇人早看见了我便喊着道:“那位先生这就是我们家里。”他们一面招呼一面已走上前便让我进里面去坐。我走进大门一看是个极小的院子仅仅只有北房两间厢房一间。她让进了北屋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个上十岁的男孩子在那里围着白泥炉子向火。见了我进来起身让坐。这屋子象是一间正屋却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张桌椅又仿佛是个小小的私塾。那个老妇人自去收拾拿回来的东西。那书春的妇人却和那个老头子来陪我说话。我便先问那老人姓名他说他叫韩观久。我道:“这里不是府上一家住吗?”韩观久道:“也可以说是一家也可以说是两家。”便指着那妇人道:“这是我家姑奶奶她姓冷所以两家也是一家。”我听了这话不懂越摸不着头脑。那妇人知道我的意思便道:“不瞒你先生说我是一个六亲无靠的人。刚才那个老太太我就是她喂大的这是我妈妈爹呢。”我这才明白了那老妇人是她乳母这老人是乳母的丈夫呢。这时我可为难起来要和这个妇人谈话了我称她为太太呢称她为女士呢?且先含糊着问道:“贵姓是冷?”对道:“姓金姓冷是娘家的姓呢。”我这才敢断定她是一位妇人。便道:“金太太的才学我实在佩服。蒙你写的一副对联实在好。”金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实在也是不得已才去这样抛头露面。稍微有点学问有志气的人宁可饿死也不能做这沿街鼓板一样的生活哪里谈到好坏?本来呢我自己可以不必出面因为托我妈妈爹去卖了一天连纸钱都没有卖出来所以我想了一个下策亲自出去。以为人家看见是妇人书春好奇心动必定能买到一两副的。”说着脸一红。又道:“这是多么惭愧的事!”我说:“现在潮流所趋男女都讲究经济独立自谋生活这有什么作不得?”金太太道:“我也只是把这话来安慰自己不过一个人什么事不能做何必落到这步田地呢?”我道:“卖字也是读书人本色这又何妨?我看这屋子里有许多小书桌平常金太太也教几个学生吗?”金太太指着那个男孩子道:“一来为教他二来借此混几个学费;其实也是有限得很还靠着晚上做手工来补救。”我说:“这位是令郎吗?”金太太凄然道:“正是。不为他我何必还受这种苦早一闭眼睛去了。”便对那孩子道:“客来了也不懂一点礼节只躲到一边去还不过来鞠躬。”那孩子听说果然过来和我一鞠躬。我执着那孩子的手一看他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的。手指甲剪得短短的身上穿的蓝布棉袍袖口却是干净并没有墨迹和积垢。只看这种小小的习惯就知道金太太是个贤淑的人更可钦佩。但是学问如此道德又如彼何至于此呢?只是我和人家初交这是人家的秘密是不便于过问的也只好放在心里。不过我替她惋惜的观念就越深了。我本来愁着要酬报她的两块钱无法出手。这时我便在身上掏出皮夹来看一看里面只有三张五元的钞票。我一想象我文丐当这岁暮天寒的时候决计没有三元五元接济别人的力量。但是退一步想她的境遇总不如我便多送她三元念在斯文一脉也分所应当。一刹那间我的恻隐心战胜了我的悭吝心便拿了一张五元钞票放在那小孩子手里。说道:“快过年了这个拿去逛厂甸买花爆放罢。”金太太看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拦那小孩。笑着说道:“这个断乎不敢受!”我说:“金太太你不必客气。我文丐朝不保夕决不能象慷慨好施的人随便。我既然拿出来了我自有十二分的诚意我决计是不能收回的。”金太太见我执意如此谅是辞不了的便叫小孩子对我道谢将款收了。那个老妇人已用两只洋瓷杯子斟上两杯茶来。两只杯子虽然擦得甚是干净可是外面一层珐琅瓷十落五六成了半只铁碗。杯子里的茶叶也就带着半寸长的茶叶棍儿浮在水面上。我由此推想他们平常的日子都是最简陋的了。我和他们谈了一会将她对联取了自回家去把这事也就扔下了。 过了几天已是新年我把那副对联贴在书房门口。我的朋友来了看见那字并不是我的笔迹便问是哪个写的?我抱着逢人说项的意思只要人家一问我就把金太太的身世对人说了大家都不免叹息一番。也是事有凑巧新正初七日我预备了几样家乡菜邀了七八个朋友在家里尽一日之乐。大家正谈得高兴的时候金太太那个儿子忽然到我这里来拜年并且送了我一部木版的《唐宋诗醇》。那小孩子说:“这是家里藏的旧书还没有残破请先生留下。”他说完就去了。我送到大门口只见他母亲的妈妈爹在门口等着呢。我回头和大家一讨论大家都说:“这位金太太虽然穷很是介介所以她多收你三四块钱就送你一部书。而且她很懂礼你看她叫妈妈爹送爱子来拜年却不是以寻常人相待呢。”我就说:“既然大家都很钦佩金太太何不帮她一个忙?”大家都说:“忙要怎样帮法?”我说:“若是送她的钱她是不要的最好是和她找一个馆地。一面介绍她到书局里去让她卖些稿子。大家说:“也只有如此。”又过了几天居然和她找到一所馆地。 我便亲自到金太太家里去把话告诉她。她听了我这话自然是感激便问:“东家在哪里?”我说:“这家姓王主人翁是一个大实业家只教他家两位小姐。”金太太说:“是江苏人吗?”我道:“是江苏人。”金太太紧接着说:“他是住在东城太阳胡同吗?”我道:“是的。”金太太听说脸色就变了。她顿了一顿。然后正色对我道:“多谢先生帮我的忙但是这地方我不能去。”我道:“他家虽是有钱据一般人说也是一个文明人家。据我说不至于轻慢金太太的。”金太太道:“你先生有所不知这是我一家熟人我不好意思去。”她口里这样说那难堪之色已经现于脸上。我一想这里面一定有难言之隐我一定要追着向前问有刺探人家秘密之嫌。便道:“既然如此不去也好慢慢再想法子罢。”金太太道:“这王家你先生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不过我托敝友辗转介绍的。”金太太低头想了一想说道:“你先生是个热心人有话实说不妨。老实告诉先生我一样地有个大家庭和这王家就是亲戚啦。我落到这步田地……”说到这里那头越低下去了半晌不能抬起来。早有两点眼泪落在她的衣襟上。这时那个老妇人端了茶来金太太搭讪着和那老妇人说话背过脸去抽出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我捧着茶杯微微呷了一口茶又呷二口茶心里却有一句话要问她那末你家庭里那些人哪里去了呢?但是我总怕说了出来冲犯了人家如此话到了舌尖又吞了下去。这时她似乎知道我看破了她伤心于是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先生不要见怪我不是万分为难先生给我介绍馆地我决不会拒绝的。”我道:“这个我很明了不必介意。”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无甚可说了我也无甚可说了。屋子里沉寂寂的倒是胡同外面卖水果糖食的小贩敲着那铜碟儿声音一阵阵送来。我又呷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约了过日再会。我心里想这样一个人我猜她有些来历果然不错。只是她所说的大家庭究竟是怎样一个家庭呢?后来我把她的话告诉了给她找馆地的那个朋友。那朋友很惊讶说道:“难道是她呢?她怎样还在北京?”我问道:“你所说的她指的是谁?”我那朋友摇摇头道:“这话太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若真是她我一定要去见见。”我道:“她究竟是谁?你说给我听听看。”我的朋友道:“现在且不必告诉你让我见了她以后哪一天晚上你扇一炉子大火沏一壶好茶我们联床夜话我来慢慢地告诉你可当一部鼓儿词听呢。”他这样说我也不能勉强。但是我急于要打破这个哑谜到了次日我便带他到金太太家里去作为三次拜访。不料到了那里那冷宅的一张纸条已经撕去了。门口另换了一张招租的帖子。我和我的朋友都大失所望。我的朋友道:“不用说这一定是她无疑了。她所以搬家正是怕我来找她呀。既然到此看不见人进去看看屋子也许在里面找到一点什么东西更可以证明是她。”我觉得这话有理便和他向前敲门。里面看守房子的人以为我们是赁房的便打开门引我二人进去。我们一面和看守屋子的人说话一面把眼睛四周逡巡但是房子里空空的一点什么痕迹都没有。我的朋友望着我我望着他彼此微笑了一笑。只好走出来。走到院子里我的朋友看见墙的犄角边堆着一堆字纸。便故意对着看屋子的人道:“你们把字纸堆在这里不怕造孽吗?”说时走上前便将脚拨那字纸。我早已知道他的命意于是两个人四道眼光象四盏折光灯似的射在字纸堆里。他用脚拨了几下一弯腰便捡起一小卷字纸在手上。我看时原来是一个纸抄小本子烧了大半本书面上也烧去了半截只有“零草”两个字。这又用不着猜的一定是诗词稿本之类了。我本想也在字纸堆里再寻一点东西但是故意寻找又恐怕看屋子的人多心也就算了。我的朋友得了那个破本子似乎很满意的便对我说道:“走罢。” 我两人到了家里什么事也不问且先把那本残破本子摊在桌上赶紧地翻着看。但是书页经火烧了业已枯焦。又经人手一盘打开更是粉碎。只有那两页书的夹缝不曾被火熏着零零碎碎还看得出一些字迹大概这里面也有小诗也有小词。但是无论现几个字都是极悲哀的。一落真韵的诗有一大半看得出是:……莫当真浪花风絮总无因。灯前闲理如来忏两字伤心…… 我不禁大惊道:“难道这底下是押身字?”我的朋友点点头道:“大概是吧?”我们轻轻翻了几页居然翻到一整诗我的朋友道:“证据在这里了。你听”他便念道:铜沟流水出东墙一叶芭蕉篆字香不道水空消息断只从鸦背看斜阳。 我说道:“胎息浑成自是老手。只是这里面的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我的朋友道:“你看这里有两句词越明了。”我看时是: ……说也解人难。几番向银灯背立热泪偷弹。除是…… 这几句词之后又有两句相同的比这更好。是:……想当年一番一回肠断。只泪珠向人……我道:“诗词差不多都是可供吟咏的可惜烧了。”我的朋友道:“岂但她的著作如此就是她半生的事也就够人可泣可歌呢。”我道:“你证明这个金太太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吗?”我的朋友道:“一点不错。”我说道:“这个她究竟是谁?你能够告诉我吗?”我的朋友道:“告诉可以告诉你。只是这话太长了好象一部二十四史难道我还从三皇五帝说起说到民国纪元为止吗?”我想他这话也是便道:“好了有了一个主意了。这回过年过得我精穷我正想做一两篇小说卖几个钱来买米。既然这事可泣可歌索性放长了日子干你缓缓地告诉我我缓缓地写出来可以做一本小说。倘若其中有伤忠厚的不妨将姓名地点一律隐去也就不要紧了。”朋友道:“那倒不必我怎样告诉你你怎样写得了。须知我告诉你时已是把姓名地点隐去了哩。再者我谈到人家的事虽重繁华一方面人家不是严东楼我劝你也不要学王凤洲。”我微笑道:“你太高比凭我也不会作出一部《金瓶梅》来你只要把她现成的事迹告诉我省我勾心斗角布置局面也就很乐意了。”我的朋友笑道:“设若我造一篇谣言哩?”我笑道:“当然我也写上。做小说又不是编历史只要能自圆其说管他什么来历?你替我搜罗好了材料不强似我自造自写吗?”我的朋友见我如此说自然不便推辞。而且看我文丐穷得太厉害了也乐得赞助我做一篇小说免得我逢人借贷。自这天起我们不会面则已一见面就谈金太太的小史。我的朋友一天所谈足够我十天半个月的投稿。有时我的朋友不来我还去找他谈话。所幸我这朋友是个救急而又救穷的朋友立意成就我这部小说不嫌其烦地替我搜罗许多材料供我铺张。自春至夏自秋至冬经一个年头。我这小说居然作完了。至于小说内容是否可歌可泣我也不知道。因为事实虽是够那样的但是我的笔笨写不出来就不能令人可歌可泣了。好在下面就是小说的正文请看官慢慢去研究罢。 第二章 却说北京西直门外的颐和园为逊清一代留下来的胜迹。相传那个园子的建筑费原是办理海军的款项。用办海军的款子来盖一个园子自然显得伟大了。在前清的时候只是供皇帝、皇太后一两个人在那里快乐。到了现在不过是刘石故宫所谓亡国莺花。不但是大家可以去游玩而且去游览的人夕阳芳草还少不得有一番凭吊呢。北地春迟榆杨晚叶到三月之尾四月之初百花方才盛开。那个时候万寿山是重嶂叠翠昆明湖是春水绿波颐和园和邻近的西山便都入了黄金时代。北京人从来是讲究老三点儿的所谓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象这种地方岂能不去游览?所以到了三四月间每值风和日丽那西直门外香山和八大处去的两条大路真个车水马龙说不尽的衣香鬓影。这一年三月下旬正值天气晴和每日出西直门的游人络绎于途。什么汽车马车人力车驴子来来往往极是热闹。但是有些阔公子马车人力车当然是不爱坐。汽车又坐得腻了。驴子呢嫌它瘦小。先有一项不愿受的就是驴夫送来的那条鞭子太脏教人不敢接着。有班公子哥儿家里喂了几头好马偶然高兴出城来跑上一趟马。在这种春光明媚的时候轻衫侧帽扬鞭花间柳下目击马嘶芳草的景况那是多么快活呢!在这班公子哥儿里头有位姓金的少爷却是极出风头。他单名一个华字取号燕西现在只有一十八岁。兄弟排行他是老四若是姐妹兄弟一齐论起来他又排行是第七因此他的仆从都称呼他一声七爷。他的父亲是现任国务总理而且还是一家银行里的总董。家里的银钱每天象流水般地进来出去。所以他除了读书而外没有一桩事是不顺心的。这天他因天气很好起了一个早九点多钟就起来了。在家中吃了一些点心叫了李福、张顺、金荣、金贵四个听差备了五匹马主仆五人簇拥着出了西直门向颐和园而来。燕西将身上堆花青缎马褂脱下扔给了听差身上单穿一件宝蓝色细丝驼绒长袍将两只衫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春绸的短夹袄。右手勒着马缰绳左手拿着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两只漆皮鞋踏着马镫子将马肚皮一夹一扬鞭子骑下的那匹玉龙白马在大道之上掀开四蹄飞也似的往西驰去。后面的金荣打着马赶了上来口里嚷道:“我的小爷别跑了。这一摔下来可不是玩的。”说时那后面的三匹马也都追了上来。路上尘土被马蹄掀起来卷过人头去。燕西这一跑足有五里路。自己觉得也有些吃力便把马勒住。那四匹马已是抄过马头回转身来挡了去路。燕西在驼绒袍子底下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揩着脸上的汗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金荣道:“今天路上人多实在跑不得。摔了自己不好碰了别人也不好你看是不是?”燕西笑道:“你们都是好人?前天你学着开汽车差一点儿把巡警都碰了。”金荣笑道:“可不是!你骑马的本领和我开车的本领差不多还是小心点罢。高高兴兴出来玩一趟若是惹了事就是不怕也扫兴得很啦。”燕西道:“这倒象句话。”李福道:“那末我们在头里走。”说着他们四匹马掉转头在前面走去。燕西松着马缰绳慢慢在后面跟着。 这里正是两三丈宽的大道两旁的柳树垂着长条直披到人身上马背上来。燕西跑马跑得正有些热柳树底下吹来一两阵东风带些清香吹到脸上不由得浑身爽快一阵。他们的马正是在下风头走清香之间又觉得上风头时有一阵兰麝之香送来。燕西在马背上目睹陌头春色就不住领略这种香味。燕西心里很是奇怪心想这倒不象是到了野外好象是进了人家梳头室里去了呢。一面骑着马慢慢走一面在马上出神。那一阵香气却越地浓厚了。偶然一回头只见上风头一列四辆胶皮车坐着四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追了上来。燕西恍然大悟原来这脂粉浓香就是她们那里散出来的。在这一刹那间四辆胶皮车已经有三辆跑过马头去。最后一辆正与燕西的马并排儿走着。燕西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就向那边看去。只见那女子挽着如意双髻髻里面盘着一根鹅黄绒绳越显得光可鉴。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细条白辫周身来滚了。项脖子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燕西生长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妆饰却是百无一有。他不看犹可这看了之后不觉得又看了过去。只见那雪白的面孔上微微放出红色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郎。燕西看了又看又怕人家知觉把那马催着走快几步又走慢几步前前后后总不让车子离得太远了。车子快快地走马儿慢慢行这样左右不离燕西也忘记到了哪里。前面的车子因为让汽车过去忽然停住后面跟的车子也都停住了。燕西见人家车子停住他的马也不知不觉地停住。那个漂亮女子偏着头正看这边的风景。她猛然间低头一笑也来不及抽着手绢了就用临风飘飘的蒙头纱捂着嘴。在这一笑时她那一双电光也似的睛眼又向这边瞧了一瞧。燕西一路之上追看人家人家都不知觉。这时人家看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忽然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手上拿的那条马鞭子不知何时脱手而去已经落在地下了。大概人家之所以笑就是为了这个。自己要下去拾起马鞭子来吧真有些不好意思。不捡起来吧那条马鞭子又是自己心爱之物实在舍不得丢了。不免在马上踌躇起来。金荣一行四匹马在他前面哪里知道只管走去。金荣一回头不见了燕西倒吓了一跳勒转马头脚踏着马镫昂一看只见他勒住马停在一棵柳树荫下。金荣加起一马鞭连忙催着马跑回来。便问道:“七爷你这是做什么?”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来了很好我马鞭子掉在地下你替我捡起来罢。”金荣当真跳下马去将马鞭捡了起来交给燕西。他一接马鞭子好象想起一桩事似的也不等金荣上马打了马当先就跑。金荣在后面追了上来口里叫道:“我的七爷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燕西的马约摸跑了小半里路便停住了又慢慢地走起来。 金荣跟在后面伸起手来搔着头。心里想道:这事有些怪不知道他真是出了什么毛病了?自己又不敢追问燕西一个究竟只得糊里糊涂在后跟着。又走了一些路只见后面几辆人力车追了上来车上却是几个水葱儿似的女子。金荣恍然大悟想道:我这爷又在打糊涂主意呢!怪不得前前后后老离不开这几辆车子。我且看他注意的是谁。这样想时眼睛也就向那几辆车子上看去。他看燕西的眼光不住地盯住那穿青衣的女子就知道了。但是自己一群人有五匹马老是苍蝇见血似的盯着人家几辆车子这一种神情未免难看。便故意赶上一鞭和燕西的马并排走着和燕西丢了一个眼色。只这一刹那的工夫马已上了前。燕西会意便追上来。金荣打着马只管向前跑燕西在后面喊道:“金荣要我骂你吗?好好的又耍什么滑头?”金荣回头一看见离那人力车远了。便笑道:“七爷你还骂我耍滑头吗?”金燕西笑道:“我怎样不能骂你耍滑头?”金荣道:“我的爷你还要我说出来上下盯着人家也真不象个样子。”复又笑道:“真要看她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可以看得到何必在这大路上追着人家?”燕西笑道:“我看谁?你信口胡说仔细我拿鞭子抽你!”金荣道:“我倒是好意。七爷这样说我就不说了。”燕西见他话里有话把马往前一拍两马紧紧地并排。笑道:“你说怎样是好意?”金荣道:“七爷要拿鞭子抽我呢我还说什么没事要找打挨吗?”金贵三人听见这话大家都在马上笑起来。燕西道:“你本是冤我的我还不知道?”金荣道:“我怎敢冤你?我天天上街总碰见那个人儿她住的地方我都知道。”燕西笑道:“这就可见你是胡说了。你又不认识她她又不认识你凭空没事的你怎样会注意人家的行动?”金荣笑道:“我问爷你看人家不是凭空无事又是凭空有事吗?好看的人儿人人爱看。那样一位鲜花似的小姐在街上走着狗看见也要摆摆尾呢何况我还是个人。”燕西笑道:“别嚼蛆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金荣道:“爷别忙听我说这一晌七爷不是出了一个花样要吃蟹壳黄烧饼吗?我总怕别人买的不合你意总是自己去买。每日早上一趟单牌楼是你挑剔金荣的一桩好差事。”燕西道:“说罢别胡扯了。”金荣道:“在我天天去买烧饼的时候总碰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差不多时刻都不移。有一天她回来早些我在一个地方看见她走进一个人家去我猜那就是她的家了。”燕西道:“她进去了不见得就是她的家不许是她的亲戚朋友家里吗?”金荣道:“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以后我又碰到两次哩。”燕西道:“在什么地方?”金荣笑道:“反正离我们家里不远。”燕西道:“北京城里离我们家都不远你这话说得太靠不住了。”金荣道:“我决不敢冤你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到她家门口去一趟包你一定欢喜。先说出来反没有趣了。”燕西道:“那倒也使得那时你要不带我去我再和你算帐!”金荣笑道:“我也有个条件呢可不能在大路上盯着人家要是再盯着我就不敢说了。”燕西看他说的一老一实也就笑着答应了。 主仆一路说着不觉已过了海淀。张顺道:“七爷颐和园我们是前天去的今天又去吗?”燕西在马上踌躇着还没有说出来。李福笑道:“你这个人说话也是不会看风色的今天是非进去逛逛不可呢。”张顺笑道:“那末我们全在外面等着让七爷一个人在里面慢慢地逛罢。”燕西笑骂道:“你这一群混蛋拿我开心。”金贵道:“七爷你别整群地骂呀我可没敢说什么哩。”主仆五人谈笑风生地到了颐和园将马在树下拴了五人买票进门。燕西心里想着那几个女学生一定是来逛颐和园的。所以预先进来在这里等着。不料等了大半天一点影子也没有恐怕是一直往香山去了。无精打采带着四个仆人一直回家。 刚一到大门口只见刚停着一辆汽车他的大嫂吴佩芳、三嫂王玉芬和着第三个姨妈翠姨都从车子上下来。翠姨一见燕西下马便笑道:“闲着没事又到城外跑马去了吗?你瞧把脸晒得这样红红的又算什么?回头上让你那白妹妹瞧见又要抱怨半天。”燕西将马鞭子递给金荣便和他们一路进去。问道:“一伙儿的又从哪里来?”佩芳笑道:“翠姨昨晚上打扑克赢了钱我们要她作东呢。”燕西道:“吃馆子吗?”佩芳道:“不!在春明舞台包了两个厢听了两出戏呢。”燕西道:“统共不过三个人倒包了两个厢。”翠姨道:“这是他们把我赢来的钱当瓦片儿使呢。我说包一个厢得了他们说:有好多人要去呢。后来厢包好了东找也没有人西找也没有人。”燕西一顿脚正要说话在他前面的王玉芬哎哟一声。回头红着脸要埋怨他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说道:“老七你瞧我今天新上身的一件哔叽斗篷你给人家踩脏了。”说时两只手抄着她那件玫瑰紫斗篷的前方扭转头只望脚后跟。燕西一看在那一路水钻青丝辫滚边的地方可不是踏了一个脚印。燕西看了老大不过意。连忙蹲下身子去要给他三嫂拍灰。王玉芬一扭身子往前一闪笑道:“不敢当!”大家笑着一路走进上房。各人房里的老妈子早已迎上前来替他们接过斗篷提囊去。 燕西正要回自己的书房翠姨一把扯住说道:“我有桩事和你商量。”燕西道:“什么事?”翠姨道:“听说大舞台义务戏的包厢票你已经得了一张出让给我?成不成?”燕西道:“我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为了这个?出什么让我奉送得了。”翠姨道:“你放在你那里我自己来拿若是一转手我又没份了。” 燕西答应着自己出去了。一回书房金荣正在替他清理书桌。金荣一看并没有人在屋子里笑道:“七爷你不看书也罢看了满处丢设若有人到这里来看见了大家都不好。”燕西道:“要什么紧?在外面摆的不过是几本不相干的小说。那几份小报送来没有送来?我两天没瞧哩。”金荣道:“怎样没有送来我都收着呢回头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再拿出来瞧罢。”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说认得那个女孩子家里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金荣道:“我不敢说。”燕西道:“为什么不敢说?”金荣笑道:“将来白小姐知道了我担当不起。”燕西道:“我们做的事怎样会让他们知道?你只管说保没有什么事。”金荣笑了一笑踌躇着说道:“对你不住。在路上说的那些话全是瞎说的。”说着对燕西请了一个安。燕西十分不快板着脸道:“你为什么冤我?”金荣道:“你不知道在路上你瞧着人家车子的时候人家已经生气了。我怕再跟下去要闹出乱子来呢。”燕西道:“我不管你非得把她的家找到不可。找不到你别见我了。”说毕在桌上抽了一本杂志自看不理金荣。金荣见燕西真生了气不敢说什么做毕了事自退出了。他和几个听差一商量说道:“这岂不是一桩难事北京这大的地方教我在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大家都说道:“谁叫你撒谎撒得那样圆像真的一样。”金荣也觉差事交代不了吓得两三天不敢见燕西的面。好在燕西玩的地方很多两三天以后也就把这事淡下来了。金荣见他把这事忘了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 偏是事有凑巧这一天金荣到护国寺花厂子里去买花顶头碰见那个女学生买了几盆花在街上雇车讲的地方却是落花胡同西头。金荣这一番比当学生的做出了几个难题目还要快活。让她车子走了自己也雇了一辆车子跟了去。到了那地方那女学生的车子停住在一个小黑门外敲门。金荣的车子一直拉过西口他才付了车钱下来假装着找人家似的挨着门牌一路数来。数到那个小黑门那儿门牌是十二号只见门上有块白木板写着冷寓两个字。那门恰好半掩着在门外张望看里面倒是一个小院子。只是那院子后面一带树木森森似乎是人家一个园子。正在这里张望又见那女学生在院子里一闪这可以断定她是住在这里了。 金荣看在眼里回得家去在上房找着燕西和他丢了一个眼色。燕西会意一路和他到书房里来。金荣笑道:“七爷你要找的那个人给你找到了。”燕西道:“我要找谁?”金荣笑道:“七爷很挂心的一个人。”燕西道:“我挂心的是谁?我越不明白你这话了。”金荣道:“七爷就全忘了吗?那天在海淀看到的那个人呢。”燕西笑道:“哦!我说你说的是谁原来说的是她你在哪里找到的?又是瞎说吧?”金荣道:“除非吃了豹子胆还敢撒谎吗?”他就把在护国寺遇到那女学生的话说了一遍。又笑道:“不但打听得了人家的地方还知道她姓冷呢。”金荣这一片话兜动了燕西的心事。想到那天柳树荫下车上那个素妆少女飘飘欲仙的样子宛在目前不由得微笑了一笑。然后对金荣道:“你这话真不真我还不敢信让我调查证实了再说。”金荣笑道:“若是调查属实也有赏吗?”金燕西道:“有赏赏你一只火腿。”金燕西口里虽这般说心里自是欢喜。他也等不到次日马上换了一套西装配上一个大红的领结又拣了一双乌亮的皮鞋穿了。手上拿着一根柔软藤条手杖正要往外去忽然记起来还没戴帽子。身上穿的是一套墨绿色的衣服应该也戴一顶墨绿色的帽子。记得这顶帽子前两天和他们看跑马回来就丢在上房里了也不知丢在哪个嫂子屋里呢便先走到吴佩芳这边来。刚要到月亮门下只见他大嫂子的丫头小怜搬了几盆兰花在长廊外石阶上晒太阳拿了条湿手巾在擦瓷盆。她一抬头见燕西探出半截身子一伸一缩不由得笑了。燕西和她点一点头招一招手叫她过来。小怜丢了手巾跑了过来反过一只手去摸着辫子梢。笑道:“有话说就说罢这个样子做什么?”金燕西见她穿一身灰布衣服外面紧紧地套上一件六成旧青缎子小坎肩厚厚地梳着一层黑刘海越显得小脸儿白净。便笑道:“这件坎肩很漂亮呀。”小怜道:“漂亮什么?这是六小姐赏给我的是两三年前时兴的东西现在都成了老古董了。”金燕西道:“可是你穿了很合身。”小怜道:“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个话吗?”金燕西笑道:“大少奶奶说让你伺候我你听见说吗?”小怜对他微微地啐了一下扭转身就跑了。燕西用手杖敲着月亮门吟吟地笑。吴佩芳隔着玻璃窗子便叫道:“那不是老七吗?”燕西便走进月亮门说道:“大嫂是我。”佩芳道:“你又什么事鬼鬼祟祟的?”说时佩芳已走了出来。小怜低着头在那里擦花盆耳朵边都是红的。佩芳在长廊上燕西站在长廊下佩芳掩嘴笑了一笑燕西也勉强笑了。便道:“我头回戴着的墨绿的呢帽子丢在这里吗?”佩芳笑道:“趁早别这样说了。年青青的哥儿们戴个什么绿帽子呀?”金燕西道:“现在戴绿帽子的多着呢?”佩芳明知他把话说愣了故意呕着他道:“因为戴绿帽子的多你就也要戴上头顶吗?”燕西笑道:“你这是戴了眼镜锔碗没岔找岔儿啦。”佩芳笑道:“你听听自己说话说错了还说我找岔儿啦。”燕西道:“得了你告诉我一声罢帽子在这里不在这里?我等着要出去呢。”佩芳道:“你总是这样东西乱丢丢了十天半月也不问到了要用的时候就乱抓了。这个毛病有个小媳妇儿管着就好了。”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我看你待小怜很好要不我对母亲说一声先让她去伺候你给你收拾收拾衣服鞋袜吧?”小怜一撒手道:“大少奶奶也是的!”说着一掉辫子就跑了。燕西道:“人家也是十六七岁的孩子了你就这样当面锣对面鼓地开玩笑也不怕人害臊。”佩芳笑道:“害什么臊?她还不愿意吗?”燕西道:“到底帽子在这里不在这里?”佩芳道:“帽子没有马褂倒是有一件扔在我这里你别处找罢。”燕西想着二嫂那里是没有的。不在翠姨那里或者就在三嫂那里因此由长廊下转到后重屋子里来。 一转弯只见小怜拿了一根小棍子挑那矮柏树上的蛛丝网。这柏树一列成行栽着象篱笆似的。金燕西在这边小怜在那边。小怜看见金燕西来了说道:“你找什么帽子?”金燕西道:“刚才不是说了你没听见吗?你又想我说一句找绿帽子吧?”小怜笑说:“我才不占你的便宜哩。”说时用棍子指着金燕西衣服问道:“是和这个颜色一样的吗?”金燕西道:“是的。你看见没有?”小怜道:“你的记性太不好了不是那天你穿了衣服要走白小姐留你打扑克把帽子收起来了吗?”金燕西道:“哦!不错不错是白小姐拿去了。她放在哪里你知道吗?”小怜道:“她放在哪里呢?就扔在椅子上。我知道是你买的而且听说是二十多块钱买的我怕弄掉了巴巴的捡起来送到你屋子里去了。”燕西道:“是真的吗?”小怜道:“怎样不真?在你房背后洗澡屋子里第二个帽架子上你去看看。”金燕西笑道:“劳驾得很!”小怜将那手上的小棍子对燕西身上戳了一下笑道:“你这一张嘴最不好乱七八糟喜欢瞎说。”燕西笑道:“我说你什么?”说着燕西就往前走一步要捉住她的手抢她的棍子。小怜往后一缩隔着一排小柏树燕西就没有法子捉住她。小怜顿着脚扬着眉噘着嘴道:“别闹!人家看见了笑话。”燕西见捉她不到沿着小柏树篱笆就要走那小门跑过来去扭小怜。小怜看见掉转身子就跑当燕西跑到柏树那边时小怜已经跑过长廊遥遥地对着金燕西点点头笑道:“你来你来!”金燕西笑道就跑上前来。小怜身后正是一个过堂门她手扶着门身子往后一缩把门就关上了。 第三章 凤举兄弟在客厅里吃饭悲极转喜大家笑了一阵。就在这时李升由外面走进来走到凤举身边低声道:“老太太请。”凤举看李升有一种郑重的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便跟着走了出来也低声问道:“又生了什么问题吗?看你这样子倒好像有什么大事。”李升道:“老太太刚才由客厅外面过脸色很不好看。到了屋子里就分付我请大爷。”凤举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事一走到屋子里就看到金太太沉郁着脸色端坐在那大椅上凤举进来她许久不作声。凤举虽是不畏惧母亲然而在这家难期中母亲心里悲痛之时自不能不加上一分小心因走近前来低声道:“有什么事吗?”金太太又将脸色一沉道:“你们都是些毫无心肝的东西!到了现在这种时间你们还能够大吃大喝大乐?”凤举远远地坐下道:“你是听见我们刚才在客厅里说话吗?这都因为刘二爷这班朋友今天一早就来了家里的便饭留着他们吃一顿。我们有什么可乐的?不过因话答话笑了两声。”金太太道:“还笑得出来吗?”凤举道:“我们家里不幸朋友家里没有遭不幸自己不笑罢了难道还……”金太太手一拍椅子靠道:“我恨透了你们这班东西了事到如今你还强辩?我坐在这里是日坐愁城今天下午我就到道之那里去住些时这家不管了由你们闹去罢。好在也就只剩了这一所空房子。”听到这里凤举不觉得颜色一正道:“你若是气头上的话我就不说了若是你真有这个意思我可要说一句这是行不得的。无论怎么样说多少还有四个不中用的儿子难道家境一不好起来这四个人就是如此无能娘也供养不了让你到亲戚家过活去吗?你可别去。”金太太道:“我愿到哪里去我身体上的自由谁管得着?我到她那里去她能给我一种安慰你们呢?昨天晚上这一场火我看不是无缘故的。我这一所房还值几万块钱我要保留着我得想法子保留。”金太太说着话脸上可是变成了红色似乎很生气。凤举用右手五个指头在桌上轮流地敲了一阵眉头紧锁着这样子约摸有三分钟之久在沉默的当中极力地思索终于是想出了一句话冷冷地道:“这样说你是要大家搬出这一所房子去?”金太太一点头道:“对了。到现在我为什么不打一打算盘呢?我的几个存款已经全分给你们了。我不但没有了进款而且也没有了积蓄。现在排场虽然小了许多但是每月伙食用费依然得拿出一两千块钱去这样下去不到三年我要穷个精光了。管他呢只要大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也就能对付一日就过一日。现在你们在一处除了用小心眼儿之外快活的还是快活胡闹的还是胡闹这不闹到大家同归于尽你们不会觉悟!我勉强维持这一大家人那不是维持大家是送大家上死路了。”凤举听母亲这一顿申斥羞惭之下不免愤激起来突然向上一站道:“你这话说得是对的。不过真是大家要过下去决计不能这样没有办法的向下过除了老七现在还没有收入而外我们兄弟三人当然每人每月要摊出一笔款子来维持家用以后就不至于要你出钱了。”金太太道:“现在的家用就算每月一千块钱罢。我问你们每人能摊三百块钱出来不能?”凤举顿了一顿又坐了下去。右手伸了一个食指在茶几上连连画着圈圈缓缓地道:“这总可以的吧?”金太太冷笑一声道:“这总可以的吧?”凤举不敢说了。那手指头依然在茶几上去画圈圈。母子都默然了一会子金太太道:“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你们有这样一天只要你们自己养活着自己不再闹什么亏空我也就觉得是福星高照了。我叫你来并不是商量这一件事我早有了这个意思还没有决定哪一天实行。现在就是叮嘱你一句家门的祸事重重叠叠而来虽然你们抱了那种达观主义满不在乎不过也只宜放在心里不可摆在表面上。人家说你们一句全无心肝我也不去管他若是人家说到我和你死去的父亲会养出你们这种儿子可是替我们添了一行罪我想你们总也有些不忍心。我话说到这里为止外面还有你们那些好朋友在那里等着你快去高谈阔论罢。”凤举听了母亲的教训看她的脸上又是没有一丝笑容觉得母亲真是气极了。便踌躇着不敢走。金太太看了凤举刚想起身一站复又坐下便冷笑道:“你不用做出这种样子来。你们弟兄对于我的话只要十句肯听一两句我们家里又何至于冰山一倒大家就落成这一步田地?要好也不在现时这一下子工夫你去罢。”凤举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直跟着说下去又怕把话说僵了。只得还是站起来缓缓地向外走去。到了客厅里原人都在只差了鹏振。凤举便问鹤荪道:“老三呢?”鹤荪道:“他说要出去一趟但是没见出门似乎是到屋子里换衣服去了。”凤举道:“他哪是要出去?……”说到这里一看屋子里还有许多的朋友把话突然忍耐下去了。朋友之间谁也明白大爷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三爷是个最会打算盘的人大爷只这一句话已经把他对三爷的态度完全表示出来。这话不好让大爷再说下去再说时三爷的面子就要不好看的了。大家就趁着凤举说话顿了一顿抢着说着些别的事 燕西听了这话也就明白十之**心里想着果然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要分散了。倒剩了我一个孤独者这应当和谁去混在一处?母亲是不大满意我的几位哥嫂既是说各立门户了我哪能去附和他们?二姨太两个姐姐更是不能合作的了。燕西由前想到后真是全家散了的话谁也不能和自己同在一起住着。一个人住着呢又寂寞不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秀珠一同到德国去。到了德国有事就作事无事就读书总比在家里捧着膀子赋闲好得多了。他如此一想心里无限的烦恼似乎又解除了一点。最好是马上到白家去和秀珠谈上一谈更是安定。然而这个时候出门去未免令人注意要到秀珠那里去更是招物议。心中一不耐烦坐在许多人一处人家说些什么都未曾听到。有心事不如自己到一边想去如此一转念头马上起身到书房里去。走进房先静静地躺了一会躺着不能安定爬起来又在走廊上徘徊着。徘徊了好久依然走到屋子里在睡榻上躺着。伸手一按电铃金荣走了进来不等他开口燕西便道:“你知道吗?我们快散伙了。”金荣听到这话不明他用意所在站在一旁倒愣住了。燕西又问道:“你没有听见说吗?”金荣笑道:“听见说的这不过是老太太一时气头上的话罢了你别多心。”燕西道:“决不能是气头上的话了一定要成事实你看要怎样办?”金荣哪知道燕西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停了一停慢慢地道:“我向来就是伺候七爷的当然还是伺候七爷到头。”金荣总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燕西摇了一摇手道:“唉!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问你的事我是问我自己的事你有什么办法没有?”金荣真不料七爷会说出这话竟要自己作军师便笑道:“你这是笑话怎么叫我出什么主意哩?”燕西道:“那要什么紧?真知道我事情的人为数就不多所以能替我想法子的也就只有几个人你说对不对?”金荣听了他如此说虽然也可以出一点主意但是一想到主仆之分以及燕西的为人还是不乱说话为妙。因此笑了一笑向后退着作个要出门的样子。直退到门边才道:“你也别急再过两三天大家心里一安就不会这样烦恼的了。”说毕他反带着门就退出去了。 燕西为了没有法子才想到叫金荣来问不料金荣也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一人便静静地在屋子里躺着也不叫人也不出门。因为听到冷太太留下了的话回家去看看下午还是要来的。不料这天下午冷太太却不曾来而且也没有派人向这边来打听消息。心想这可怪了在这样紧急的时候他们那一方面竟会突然地停止打听消息难道放弃了干涉主义听其自然了?想了一阵在屋子里又坐不住了便踱着步子缓缓地走到金太太院子里来。先在院子门口站了一站听听金太太在屋子里有什么表示没有?听了许久却是寂然不知道金太太在休息着还是不在屋子里?因此虽然缓向里面走却极端地放重着脚步但是一直走到窗户边依然不听到屋子里有一点声音。这样看起来简直母亲不在屋子里了于是放开脚步走进去。他将门帘一掀走进门来一看这倒出乎意料以外原来除了屋子里坐着金太太而外还有二姨太和敏之姊妹仨。大家都是愁眉不展对面相向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燕西进来了梅丽向他脸上望了望问道:“怎么脸上出那些个汗?”说着在身上掏了一条手绢向燕西身上一扔。燕西道:“我没有出汗啦。”说着拿起手绢向脸上去揩揩了几揩并没有什么汗。因道:“我照着镜子也看到脸上是黄黄的这不是出汗是出油。”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燕西道:“这是真话笑什么?天气太热或者是人过分地着急脸上都会出上一阵黄油的。”金太太已是不笑了便道:“据你这样说你倒是很着急的了?不过要打你去出洋的算盘倒是这样大家散了伙的为妙。你应该快活才是怎么倒会着急呢?”燕西皱了眉道:“你老人家一天到晚地嚷着散伙真是散了的话可合不起来。”金太太冷笑道:“你以为我愿办到九世同堂呢!”说完了这句话她又不说了。她斜靠了躺椅坐着正了颜色并不看人。敏之姊妹也是各靠了椅子背仿佛各人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二姨太手上找了一张报纸很无聊地看广告上的图画。因为她虽然认识几个字却不通文理的。大家都是这样地闷着。燕西要一人打起精神来说话也是很勉强自觉坐着无味站起身来便向外走。走到房门口手一掀帘子金太太道:“哪里去?多坐一会子要什么紧?”燕西被母亲这样一喊只得转回身子依然在原处坐了。皱着眉道:“我在这里看到大家都是很愁的样子我坐不住。”金太太道:“岂但这屋里你坐不住我看乌衣巷这一所房子都没有法安顿你的大驾了。”燕西听了却不敢作声。金太太又道:“到了现在为止清秋的消息还是渺然。你虽不管这些我总不能不担一点心我已经出了一个赏格。虽不便登报请亲戚朋友口头传说出去把她母子寻回来的酬洋一千元。有报确实消息的酬洋五百元。同时你也可以做一则广告登到报上去。就说无论什么事都好解决只要她回来就行。至于这报登出去不用彼此真姓名要怎样使她知道这却在乎你。”燕西道:“闹来闹去还是要闹到登报我认为不妥。”说时两手环抱在胸前昂了头只管出神。金太太道:“你打算听其自然吗?不必说什么感情不感情了就是敷衍敷衍面子你也应该有点表示。”燕西昂了头还是在想着不过他的脚却随着颠簸起来正是更想出了神。梅丽抢着答道:“这是应该的。假使七哥不肯出这个面子我金梅丽不在乎报上用我的名字得了。”二姨太手上兀自看着广告这时突然将它向下一放道:“回头你又要怪我多事了。只要是登报管是谁出面子不总是会闹得无人不知的吗?”梅丽站了起来头一偏道:“倒要你帮着他说他更要不听大家的话了。”金太太向梅丽瞪了一眼道:“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还是这样的呢?你要知道以后大家分开着来过了你就得全靠着你妈一个人。她虽比你少认识几个字比你多活二十年这见识就多着呢你若是不听她的话还是这样子闹脾气你母亲一伤心不理会你了你才是苦呢。这大岁数了你还当着你是小孩子吗?”梅丽对于她亲生母亲实在是很怜惜的只是让这位老实的二姨太惯坏了一点子事就使小性儿。而这位二姨太每逢说话又不免露怯梅丽一番好心总要纠正过来所以常是在人前抢白她母亲。今天这几句话本来也不能说是坏意现在金太太于伤心之余切切实实地说了这几句话也正是字字打入梅丽的心坎一念母女二人果然离开了家庭那种情形自己正是冷清秋第二。而这位老实的母亲晚景也就不可以言宣了。心里想着低头不语不知不觉地竟会掉下几滴眼泪来。敏之笑道:“一说你娇你更是娇成一朵鲜花了。说你这样几句你会哭起来怪不怪呢?”梅丽听到这句话既不便否认自己撒娇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只是低了头垂泪。燕西望了她许久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够瞧的了!你还趁着这个时候来上一分那是什么意思呢?”金太太道:“什么是够瞧的?谁说了你什么来着吗?到了现在我看你没有别人脾气的余地吧?”燕西道:“我当然不能不担点忧愁但是说我一定要负什么责任我是不承认的。你想一 燕西也明知道母亲不会有什么事可以对着许多人说倒不能对儿子说因此也就走回书房里去。一推门有一个客笑面相迎却是谢玉树。燕西道:“好久不见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谢玉树道:“我听到府上有点不幸的事情所以我赶来看看。”说着偏了头看着燕西的脸色呀了一声道:“你的气色不大好。”燕西一拍手又一扬道:“当然好不了人财两空气色还好得了吗?”谢玉树道:“伤了谁?”燕西道:“不是伤了是跑了。你老哥总算是个有始有终的她来的那一天有你在此她走的这一天又有你在此。”谢玉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还假装着不知道就对燕西道:“你和我打什么哑谜?你说的这话我全不知道。”燕西道:“我们少奶奶趁着起火的时候跑了。不但是她跑了还带走我一个小孩呢。”谢玉树正着脸色道:“这话是真?”燕西道:“跑了媳妇决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还撒什么谎?”因把大概情形对他说了一遍。谢玉树道:“你们是完全恋爱自由的婚姻都有这样的结果这话就难说了。”燕西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才叫是婚姻自由呢。”谢玉树道:“或者是嫂夫人一时气愤急于这样一走出她一口气在亲戚家住个三五天也就回来了。”燕西道:“你这话若在旁人或者可以办得到至于这位冷女士她的个性很强恐怕不是这样随便来回的。”燕西说着话可就躺在藤椅上腿架了腿只管摇撼着口里哼着道:“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谢玉树突然将脸向燕西一偏问道:“你这是说嫂夫人的吗?未免拟于不伦吧?”燕西依然摇着他的腿淡淡地道:“这里头的原因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谢玉树笑道:“不是我老同学说话不知轻重在你满嘴文章之下也不应该说这话。纵然你对这位嫂夫人不免十斛量珠你所得的恐怕也不止一副泪痕。天下人都是这样的只会朝前想可不会朝后想。”燕西道:“若是照你这个说法我以前不成其为人了。”谢玉树道:“这是笑话你别多心。现在既是嫂夫人已出走了当然要想个善后办法。在这个办法之中你有用着我的地方没有?若是有的话我可以效劳。”他说着这话脸上现出很诚恳的样子决不是因话答话的敷衍之词。燕西心里想着这位先生却也奇怪我和他的交情究竟不过如此至多也还是我请他当过一回傧相之后才略微亲热。不料他常是和我表示好感这次还由城外远远地跑来慰问。慰问了不算而且还愿效劳这未知是何理由?谢玉树见他在一边沉吟着倒以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相托便道:“我们这样交情当然用不着什么客气只要是我可以办的事我一定去办。”他一面说着一面望了燕西的面孔静等着他的回答。燕西何曾有什么事要拜托他?经他如此很郑重地一问倒不能置之不答便故意沉吟的样子心里去想着主意。因也放着很郑重的脸色道:“只是这一件事未免令你为难一点了。”谢玉树道:“为难不要紧只要是办得到的。不要是为难而又办不到的就得了。”燕西道:“冷家那方面我当然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可是他们执着什么态度我又不知道。我那位岳母就是早上来过一趟以后并无下文。我自己既不便去探听他们的意旨非找个朋友去问问不可。你对于我们的婚姻总也有点关系所以我想请你去一趟。”谢玉树不待燕西再向下说将身子一站慨然答道:“可以可以!若是这一点事我都不能效劳那也不成其为朋友了。什么时候去呢?”燕西道:“那方面说了今天下午再来给我的回信。既是他们答应来我们先别忙着去。要不然倒好象我们只管将就人家了。”谢玉树听了这话也摸不清燕西是什么意思既然是叫我去打听消息可又说是今天别忙着去却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因笑道:“你觉得那些话应当怎样地辗转说的为妙我就怎样的说。现在我已经把演说这一道本事练习了多次总不至于见人说不出话来的了。”燕西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难得你老远地跑进城来今天不必回去我们痛痛快快地谈一下子。这一次长谈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打算出洋了。”谢玉树也仿佛听到人说他要和另一个爱人一同到德国去。在他夫人走失之后他说得如此肯定要出洋去这里当然不无问题自己却不便跟着问下去。断章取义的只能答他上半截的话便道:“好极了我也很愿意和你谈谈。但不知你有事没有?可不要为陪了我闲谈耽误你的正事。”燕西道:“我有什么正事?正事不过是伤心罢了。”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时金荣进来换茶燕西道:“谢先生老远地到城里来大概肚子也饿了你到上房里去看看有什么点心没有?装两碟子出来请请客罢。” 金荣答应着走到上房里来便向金太太要点心。金太太屋子里坐着谈闲话的这班人依然不曾走开。金荣走到廊檐下见他姐姐正出来便迎着道:“请你向太太问一声有什么干点心没有?七爷来了客。”金太太在屋子里已经听到了倒插嘴道:“什么干点心湿点心?叫他少高兴罢什么人来了他特别恭敬?”金荣走近窗户道:“是那位当过七爷傧相的谢先生来了。”金太太道:“他怎么会来了?平常是不大肯来往的呀。”梅丽道:“妈这里有点心没有?我们那里倒还有些西洋饼干和陈皮梅倒可以凑两个碟子。”金太太道:“未免俗气客来了摆什么干果碟子?”梅丽道:“人家的学校在乡下呢老远地跑了来大概也就饿了。陈二姐你到我屋子里那玻璃格子里去找一找那玻璃罐子里有些吃的。”她站起身来脸向了窗子外这样地说着。润之笑道:“你倒这样子热心。老七来了客与你什么相干?”梅丽脸一红道:“这算什么热心?七哥叫人进来要东西一点也要不出去岂不扫了他的面子?”金太太道:“不用什么干点心了金荣可以问问那小谢吃了饭没有?若是没有吃干脆让厨房里和人家下碗面吃。”润之道:“妈又好象跟人家很熟似的怎么叫起他小谢来?”金太太道:“我听到老七和别人谈到他的时候总是叫他小谢不知道倒有多大岁数了?”梅丽道:“比我们七哥……”她一个不留神又插嘴了等到自己感觉到不对时不免顿了一顿下半截话就说不出来。金太太望了她的脸道:“怎么说了半句又不说了?”梅丽道:“我也是听到七哥说过说这个姓谢的比他小一岁知道准不准呢?”二姨太道:“说起和老七当傧相的我看他们都不会比老七年纪大的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一个?”润之道:“别研究这年龄问题了还是先让金荣到厨房里去要点心人家可还饿着呢。这个人和我可没什么交情我不过白说一声。”说着话时眼光可就向梅丽瞟了一眼梅丽脸子只朝着窗外没有理会。金荣站在外面屋子里所说的话都听见的了便道:“太太我就到厨房里看看去罢。”说着便走了。金太太道:“这个人来了我想老七应该有点感触才对。当日娶新媳妇儿的时候有他于今新媳妇跑了又遇见了他。倒是这两个作傧相的有一个人占了便宜去把我们佩芳的妹妹讨去了。”润之道:“两个之中只有一个占便宜那还不足为奇那个没有占便宜的可是也在打着糊涂主意呢!”金太太道:“这小谢也有什么意思吗?你说是谁吧?”润之向屋子里的人都看了一眼笑道:“有是有一个人不过我不知道猜的对不对?”梅丽听润之说到这里坐在二姨太身边把她母亲看的那张报她倒拿过去看了。金太太是个周游世界经过两个朝代的人从幼也是金粉堆里长出来的虽然时代思潮不同然而儿女之情总跳不出那一个依样葫芦的圈套。这会子她看了梅丽的举动和润之的口吻已是昭然若揭了。一个作母亲的人当然不便将女儿的隐秘在人前突然宣布出来。所以金太太心里虽然明白这时却也不便跟着说什么只微笑了一下。敏之究竟持重一点她怕太说得明白了二姨太夹枪带棒一阵乱嚷嚷就更是不好收拾。因之找了别的几件事来谈着把这话扯了开去。本来金太太心中烦闷得很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不提也就不提了。 第四章 到了这天晚上冷太太那方面依然不曾有人来探问消息。金太太心里倒纳着闷难道这位亲母对她姑娘倒是如此不注意?莫非这里头别有作用?但是以作用而言也不过是在法庭起诉。然而看这位亲母又不是那种人物倒真的有些猜不透金太太一人闷想了一会子。到了晚上究竟放心不下便把燕西叫了进来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他。燕西道:“他们家里几个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拿不出主意来罢了。我已经托了谢玉树明朝到冷家去走一趟看看他们有什么意思没有?好在我已经照妈的话实行在好几家报纸上登启事了。稿子是小谢拟的说得很恳切。那末明天拿了这张报到冷家去说话也更好说一点。”金太太道:“留了底子没有?先给我看看。”燕西道:“留了的我原打算先送给你来看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稿纸交给金太太。接过来看时是一张玉版笺上面写着行书带草的几行小字觉得清秀灵活极了。金太太道:“这就是那个姓谢的亲笔字吗?现在学新文学的人写出好字来的倒是很少。有些人简直不用毛笔全是用钢笔写字呢。”说着看那启事道: 二松轩主人鉴:君抱幼子不辞而别大难之余倍增悲痛。某反躬自问数月以来对君虽有不德而出入参商君亦有所不谅。去留死生大计苟意已决非他人所可阻遏。君果以某为不足伍欲另觅生机从容商议以瞻其成可矣。若以一走了之于事既无可结束徒增两家堂上之忧非计之得也。君从兹与某绝不愿晤乎?果尔某亦不必相强请于书面提出意见以示标准某自当于力可致处尽量照办。夫叶落不起水覆难收事已至此岂能强求君殊不必有所顾虑也。纸短情长不尽欲言谅之察之!知白 金太太念了两遍笑道:“咬文嚼字未免有点酸气。”燕西道:“文字虽然酸一点我的意思倒都已包括尽了。我看他起草的时候倒有点费劲。”金太太道:“这不去管他了这二松轩主人就是清秋的别号吗?”燕西道:“她以前写东西闹着玩喜欢署这个下款只要她见着报一看就明白的。”金太太道:“咳!启事只管登我看也是白费力尽尽人事而已。姓谢的既答应了明天到冷家去你请他过来我有几句话当面嘱托他一番。”燕西道:“他怕见生人的有什么话我代说得了。”金太太道:“我还是见不得你的朋友还是怎么着?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和我说话?”燕西道:“你没有听清楚我说吗?他是见生人说不出话来的。”金太太道:“你更是胡说了。既是他见生人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你倒推他去代表呢?”燕西道:“这也不懂什么原因他对于我们家里少奶奶小姐都格外不好意思相见我想也许是那回当傧相让人看怕了吧?”金太太道:“这话不通你把他请进来。”燕西见母亲一定要见只得到书房里去对谢玉树说了。谢玉树脸一红道:“这又是你和我惹下来的麻烦。我还是去见不去见呢?”燕西道:“你若不去连我都要受申斥的说我不会传话呢。”谢玉树听了这话面子上虽然很是害羞可是心里想着果然金太太要见我作什么这倒不能不持重一点免得人家说我不郑重。于是站了起来整了一整西服领子又摸摸领带最后还扯了一扯衣摆。燕西笑道:“你这样郑而重之的倒象是戏台上唱戏小官要见大官一般。”谢玉树道:“老伯母特意来叫我去我怎好不整齐衣冠?宁可费事一点也不要失仪呀。”他口里如此说着对了壁上悬的镜子又照了一照他分明是整齐形态的决心虽然是有人在一旁议论却也是不顾的呢。燕西看他如此心里也就明白一点于是不再去说破他。引着他到金太太这院子里来自抢上前一步替他掀着帘子同时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只管进去。谢玉树听了这话连忙伸着手向头上一举打算把帽子取了下来不料是自己过于小心了原来头上并没有戴帽子自己倒不由得好笑起来。然而第一个感觉如此第二个感觉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误赶快忍住了笑一低头走了进来。刚一抬头便见金太太含着笑容由一个内室走了出来。谢玉树远远地立定了脚便向前行了个鞠躬礼然后才慢慢地移步上前。当他这样向前走路时脸上不免有点红色然而他自己也曾感觉到竭力地镇静着不让红色晕上脸来。金太太早已知道他是善于害羞的人不必让他难为情先就向他道:“请坐请坐谢先生和燕西是多年的老同学到这里来了也象家里一样请不必客气。”谢玉树点着头连说:“不客气不客气。”这个大屋子里算是金太太招待内客的桌椅很多。燕西怕他不知道向哪里坐下去才好便伸着两手带拦带推把他引到金太太向来喜欢坐下的椅子边坐下。谢玉树一看这屋子里有湘妃竹的桌椅有红木大理石的桌椅有细藤的桌椅四处罗列并不带一点洋气。绿纱窗配着绿色的细竹帘子。映着这屋子里自然有一种古雅之气。虽然是这种天气屋子里自然凉风习习的。他心里想着不说别的什么只看这一点布置这位太太就不是平常人的胸襟。金太太在他对面一张藤椅上坐下对他更是二十四分的注意。燕西总也怕谢玉树回答不出话来只得为他先容因道:“我托你到冷家去的事已经和家母说了家母很同意。”金太太道:“谢先生为我们家的事老远跑了来又要耽误了功课。”谢玉树笑道:“伯母太客气小侄也不是那用功的学生这样进城一趟哪里就算耽误?”金太太道:“不必那样说你看我们老七不是和谢先生同学同班吗?谢先生在大学好几年了他的成绩又在哪里呢?”谢玉树道:“这因为燕西打算出洋去所以耽误了。”金太太一看燕西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究是自己的儿子也不便让他十分难堪。于是转过一个话锋就问谢玉树道:“谢先生还有几年毕业哩?”谢玉树道:“早哩!还有三年半。”金太太道:“好在年轻那也不要紧。”谢玉树微微皱了眉道:“只是在经济一方面支持不过去。”说着话时偷眼看看金太太的脸色看她对于人的贫寒是不是表示同情?金太太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道:“天下事都是这样。有钱读书的人书偏是读不出来。这极肯读书的经济上又维持不了。府上现在还有什么人呢?”谢玉树道:“就是家母在堂。还有一位家兄在省城中学校里当教员除了养家而外还要帮助小侄简直周旋不过来了。”金太太点头哦了一声道:“令兄贵庚是?”谢玉树道:“三十岁了。小侄倒只有十九岁兄弟的年龄相差得是很远的了。”金太太道:“令兄有了家眷了吗?”谢玉树踌躇道:“家寒……”金太太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便笑道:“这很不算什么哪一个富贵人家能荣华一辈子?哪一个清寒人家又会穷苦一辈子?天下的事还不是在于人为吗?”谢玉树道:“不过象愚兄弟才学疏浅年事又轻恐怕救不了自己的穷。但是小侄自己也很明白决不能自暴自弃的。”金太太听他于说穷之后 燕西见母亲并没有什么话说了。究竟看不透这是何原故只好又陪着他回到书房里去。这样一来燕西心中固然是纳闷就是谢玉树自己也未尝不纳闷。这位老伯母无缘无故地把我叫了进去不曾谈一句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谈些闲话用意安在呢?燕西叫了我进去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他一定知道。因笑问道:“伯母今天考了我一顿风土人情我是样样照实说。你在旁边听着我有什么失仪的地方没有?”心里想着燕西说话从来是不大留神的如此一问之后多少总可以探得他一些口风。便望着燕西的面孔看他如何回答?燕西躺在藤椅上倒很自在笑道:“我看家母很同情你的话你有什么失仪?”谢玉树原坐在他对面椅子上这时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闲闲地道:“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我倒想请示一二可是你不提我也不敢冒昧先说。”燕西道:“就是我也不知道家母请你去说话是何用意呀你叫我又说些什么呢?”谢玉树听了如此说这话倒有点不便追求不过自己心里对这事已是很欢喜的了。因道:“这样一来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情倒现着又重大些更是让我不胜其任了。”燕西道:“那也无所谓我们是预备最后一着棋的了这都是些陪笔办得不好没有关系。”谢玉树道:“最后一着棋是怎样一着棋呢?”燕西微笑一笑道:“暂时倒也不必表。”谢玉树向来是抱沉默态度的便也付之一笑。这天晚上在金家住了一宿次日用过早点便向落花胡同冷家去。到了那里一问冷太太不在家宋润卿也不在家。韩观久出来说了几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一点没有结果。谢玉树只得无所得回来向燕西报告了一番。燕西态度冷冷的却也不作什么表示。谢玉树急于要回学校去只对燕西说请代向伯母告辞便走了。燕西自然把这话回复了母亲金太太听说却也是很淡淡的倒不明原因何在?只是她随后叮嘱了一句今天你无论有什么大事也不必出去可在家里吃晚饭我有要紧的话说。燕西料着是为清秋的事便答应了。 这一餐晚饭因为兄弟们都在家还有几位朋友大家又都在客厅里聚餐。吃过饭闲谈了一阵金荣进来说:“老太太叫大爷二爷三爷七爷都去四姑爷也去有话说呢。”凤举一听便知大有原因对在客厅里的拱拱手道:“各位请便罢我们不定什么时候出来了。”燕西先走了出去一会又走了回来向在座的刘宝善道:“二爷你若是没事先别忙着走我还有话对你说呢。”刘宝善道:“可以。就是我回家去了你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就来。”燕西也不曾多说就随着兄长们一块儿到上房来了。到了金太太屋子里只见外屋坐满了人金太太漆下子女竟不曾缺一个另外还有位平辈的二姨太。这样看起来一定是有什么重大事情商量。心想自己的乱子惹得大了母亲若起脾气当然是找着自己先申斥一顿。这样看来倒不如坐远一点省得当其冲。金太太坐在靠椅上将全屋的人看了一周大家坐定了便先开口道:“很好!都在这里。我叫你们来你们心里应该也明白。”说着又向大家看了看。大家都觉得情形非常严重哪个敢插嘴说话?因之虽然满屋子是人屋子里却是一点声息没有。然而大家不作声形势又非常之僵更是不便。只是刘守华是个外姓人不在严重情形之下受什么恐惧便微笑道:“这话说别人可以我就不大明白。”金太太道:“无论明白不明白当然我不能说那样一句就算了事。”说着想了一想因道:“昨天我不是提议大家散了吗?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一句气话这是实话。你们想这一大家子人每月叫我拿出一两千块来养活着那算一回什么事?我不想儿女养活我老实说一句我一个寡妇也不能这样挥霍去养活一群儿女。”金太太说到这里脸色又是一正。大家心里已是恐慌还敢说什么?依旧是默然无语。金太太道:“一切过去的旧帐现在不必算了算也是无益。你们弟兄和你们姊妹除了梅丽而外大家都可以自立的了。先说凤举你父亲在日你就在政界里混着你父亲所认识的人你认识一大半。纵然世态炎凉现在差你父亲一点力量然而人家总不好意思绝对不帮忙。要不然以前你在外面交际忙些什么?佩芳也是很识大体的撑起门户来将来在我以上。你两人应当有办法。鹤荪呢办事能力虽差一点守成是行的。有慧厂大刀阔斧地帮着他生活也不成问题而且慧厂很羡慕西洋的小家庭生活自然分出去有办法。”说到这里就应该轮着鹏振夫妇了。玉芬搭讪着自起身倒了一杯茶手捧了杯子慢慢喝着。金太太先望了一望她然后对了鹏振微笑道:“你处事很精明不过用起钱来也就有点糊涂。这一件事我不免替你愁。好在玉芬很能补你这点不足你也非要她来帮助你不可。”玉芬偷眼看婆婆的脸色有很严肃的样子于是又把手上那个茶杯依然送到茶几上去。不敢在原来的地方坐坐到更远的一把椅子上去。金太太也很镇静当她走动的时候并不说话及至她坐下了才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过犹不及无论什么事太做过分了总也是不妙。我告诉你们大家一句话以后做事总要适可而止。”大家听了这话虽然知道是指着玉芬说的成分居多然而言外之意未尝不兼指着大家。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谁也觉得面子上难看都不能作声。金太太道:“我这几句话还得补充两句就是这个年月人跟着人学大家都学机灵了。自以为机灵要去把人当傻子。结果也许傻子玩机灵人。多少人都是自作聪明结果是聪明自误了。”这几句话分明是指着玉芬了。玉芬虽极力地镇静着然而脸上总是不断地一阵一阵热跟着自然也有些红了起来。金太太见她虽泰然坐着眼皮下垂可是不能平了视线看人知道她已够受的了。于是鼻子哼着冷笑一声道:“燕西不必我说了一天到晚都是计划着出洋。出洋也是好事不到外国去镀一回金回来是不值钱的。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东西镀金?象你现在这样学问未必需要镀金吧?可是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你们自己都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我好比一只燕子把这一窠乳燕都哺得长着羽毛丰满了。那末这一个燕子窠也收藏不下大家可以分开来自己去筑巢自己去打食。老燕子力有限不必再来为难它了。哺长大了一窠燕子老燕子已经去了一春的心血也该让它休息一下。自己会飞自己会吃还要老燕子一个一个来哺食良心也不忍吧?我这样说着话总算很明白。你们也不必过于孝顺了有话只管当面说。我现时是在气头上也许我的话不对。”所有在座的人都受了一顿教训了哪个还敢在这个时候去向金太太回话都默默地低了头。凤举究竟是个居长的人对于这件事本来不能漠然置之现在母亲又再三声明了一回大家有没有话说?若是不作声不但是对分居的事业已承认就是母亲刚才所申斥的那一大段话也完全承认了。只得将身子挺了一挺向着金太太道:“母亲这段提议本来好几次了我们晚辈除了自己承认无用而外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母亲昨日所说每月贴出家用一两千元的事那是一时的情形当然不能永久这样下去。这件事不妨我弟兄几个来商量一下子 第五章 燕西这一股子劲跑到了白家。不料一进大门偏是那门房的嘴快第一句便迎着问道:“七爷今天怎么坐洋车来了?”燕西一想不料偶然改坐一辆车子都令人人注意以后还是坐汽车来罢。一路想着一路走了进去。白家现在是来得很熟的了只管进去也用不着什么通报。走到上房走廊下恰是正面遇到了白秀珠。燕西是低了头的并不曾看到人。秀珠先笑道:“你想什么心事?到了我家里来还是这样地低着头想了去。”燕西一抬头笑道:“我在街上看到一件事所以想着不断。”秀珠道:“什么事?这样的耐人寻味。”燕西想了一想笑道:“不说也罢。”秀珠笑道:“还是我不问也罢。”说着话她引着燕西到她的小书房里来坐由这小书房过去便是秀珠的卧室原是一年以来不曾引燕西进来过的。燕西忽然见她今天特别优待倒不明用意何在不过自己正想与她合作之时这样地接近自是可喜。坐下来先叹了一口气。秀珠道:“你这个人真是合了那句迷信的话现是在倒运的时候了。家里失了火哪里也没有损失偏是烧掉你住的几间屋子。”燕西道:“咳!这也许是合了那句话在劫的难逃罢。”秀珠道:“这就不对了。又不是遭了劫遇了难怎样提得上在劫的难逃这一句话起来?”燕西用一只手撑了头斜靠了椅子坐着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秀珠道:“我听说除了东西之外还有别的损失是真吗?”燕西点了头又突然问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秀珠道:“你们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燕西笑道:“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怎么昨天你会打电话去安慰我呢?”秀珠道:“照你这样说倒是我多事安慰你坏了?”燕西听说连忙站起身来向秀珠作了几个揖。笑道:“这实在是我的不对连个好歹不知道用话把你冲犯了我这里和你赔礼。”秀珠说过话以后原是将脸绷着的。燕西作了两个揖之后也笑了一笑立刻又把脸绷住了。燕西道:“你难道还生我的气?”秀珠道:“我也不能那样不懂好歹呀?人家对我用好话来表示我倒怪上人家了。”燕西觉得秀珠这句话依然是骂着自己可是再要反问两句时秀珠更会生气的了。因之向秀珠一笑自坐到一边去。秀珠不作声燕西也不作声屋子里倒静默起来了。秀珠究竟是忍耐不过便道:“你冒夜而来必有所为吧?”燕西道:“没事呀。”秀珠道:“你自己家里许多事都要去办善后没有什么事怎能够跑了来?”燕西向她微笑了一笑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有两三天没见面了又劳你的驾打好几次电话去安慰着我我应该来看看你和你道谢。”秀珠笑道:“就是这个事吗?你也太客气了。”燕西听了她的话音又看看她的颜色心里自觉得是老大的不舒服。可是要象一年以前她有话来便给他顶了回去现在却没有这种勇气。然而不顶回去再和她赔笑脸实在又有些不甘心因此靠了椅背坐着架起右腿只管摇撼象是沉吟什么事似的。秀珠看到燕西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样子便道:“你晚饭是吃过的了要不要喝杯?”燕西见她说话时脸上已经带有一种笑容也就跟着笑了便道:“不必费事。”秀珠道:“这也不费什么事呀?”燕西笑道:“我这话有一种别解以为我到府上来最好就是你一个人知道不要放大家去注意。若是一来之后又是要吃的又是要喝的四处八方都惊动了我很觉得无味。”秀珠笑道:“回头又要说我批评你了。彼此正正堂堂地交朋友一年来一回不见为稀一天来一回也不见为密这就看彼此相处的感情如何?为什么你来了只许我一个人知道?而且你一进大门就有门房看到你要不让人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事。我听了你这话我真有点不高兴。”说着话脸上立刻又呆板起来。燕西真不料秀珠这样容易生气若是驳她固然是怕因此在友谊上生了裂痕若是向她赔小心又实在有些不甘心。心里在顷刻之间起了好几个念头结果还是忍住了这口气一句话没有说。秀珠见他又默然了笑道:“你为什么现在这样斯文了?”燕西道:“我肚子里既没有中国墨水也没有西洋墨水怎么斯文得起来?这两天我魂不守舍人有一半成了呆子了。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我一点东西都烧光了我想到将来一点根基也没有也许有挨饿的一天呢。你想想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还有什么事高兴蹦跳得起来哩?”秀珠听了他的话又看了他那种愁的样子又不忍跟着向下和他为难了。便伸手抓住他一只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急些什么?你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也很愿意帮忙。”燕西等了许久的机会才得着一点话缝而且秀珠执着自己的手表示非常的诚恳于是向她笑道:“你总算是我的好朋友别人看到我愁谁肯说句帮忙的话?求着他他还要推三阻四呢。这只有你慷慨用不着我说什么我心里的一番意思你早就一宝押中了。”秀珠笑道:“也并不是我押中了不过我和你相识这多年彼此的情形都是知道的。第一你没就事第二你的积蓄现在让火一烧自然是更加困难。再说你那一位……”燕西两手乱摇着:“你又提到她 燕西对于她这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然而心里就立刻麻醉了一下然后笑嘻嘻的走出大门依然雇了车子回家去。坐在车上便一路想着如何到德国去作事如何和秀珠作共同生活到了外国去要洗心革面干自己的事不要象在北京一样糊涂瞎混了。他如此想着到了家由大门口直想到钻进几重院子去一直回自己那个二松轩去。不料到了那院子门口漆漆黑的竟没有一盏电灯猛然一抬头却看到星头满天原来是房子烧光了只剩一院子残砖败瓦。自己这才想起来经过了一次大火了。于是转身走向自己书房里来。因为在秀珠家里谈话谈得久了肚子里倒有些饿很想吃点东西便按着铃把金荣叫了进来。金荣道:“你这时候才回来老太太找你好几回了。”燕西道:“反正是那几句话我听腻了我肚子饿了你到厨房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金荣道:“厨房今天又去了一个人除了两餐饭一餐粥不另外预备什么了。”燕西道:“难道稀饭这时候也没有吗?”金荣道:“稀饭刚开过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我瞧瞧去。”燕西道:“不必去瞧了有了这几句话我就够饱的还吃什么?我马上就要睡觉了。”说毕和衣就向床上一倒脚拨着脚脱了鞋子拖着枕头来枕了头。金荣看他这样子自是有满肚子的牢骚不便再在这里唠叨了转身出去给他带上了门。燕西一人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用手连拍了几下床心里可就想着这个家庭真是越过越坏到了晚上竟会吃不着点心真是末路了。如此想着掉转身子向里就这样地睡了。 一觉醒来还是半夜。屋子里悬的电灯亮灿灿的着白色窗纱眼里一阵阵地向里冒着凉气睡着觉得很是衣单赶忙起床把窗户关了。然而在人挡住窗口向外关着窗子的时候恰好又是一阵很大的凉风向人身上刮了来。初睡醒的人身体是疲倦的不觉得打了一个寒噤赶忙再躺下来。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及至天亮的时候自己待要抬起头来便觉昏沉沉的有些昂不起来同时胸中说不出来有一种郁塞难受的情形觉得要吐出来才算痛快。于是伏在床沿上也不管是不是对着痰盂子没对着痰盂子哇啦哇啦向地上一阵大吐。吐过之后一个翻身向里才觉得舒服一点。然而这时候太早全家都未起床他吐了一阵并没有一个人知道鼻子里有一种臭味闻到很不好受同时嘴里又干又苦很想点清水漱漱口再喝一杯茶。然而电铃不在床面前既不能起床就无法去按。轻轻叫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这时心里恨极了这样的家庭简直不如住旅馆还舒服些大家主张散我也散罢。燕西一人在床上狠他家里人有谁知道?依然还是静悄悄地。直待过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才听见走廊上有了步履声。燕西不由得骂了一声道:“总也算是有人还阳了真气死人!”外面人答道:“七爷你醒得这样早?要什么吗?”说着已推门进来原来是李升。燕西道:“我昨晚要是死了恐怕到今天上午才有人收尸呢。我昨晚上就病了简直没有人理会。你瞧瞧床面前我吐了那么多。”说着将手向床下面一指李升一见先呀了一声因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乱来呀。”说时眼睛对了燕西脸上很注意地看着。燕西道:“你以为我急得服了毒吗?凭怎么着我也犯不上如此。我是半夜起来关窗户受了一口凉风了。嘴里渴得要命先去给我弄口水来喝罢。”李升口里说着话眼睛依然望着燕西的脸便点头答应着道:“好!我去叫金荣来给你收拾屋子我自己去弄水。”李升走出书房门来先不叫金荣一直就向上房跑。正好遇到陈二姐猛然问道:“老太太没醒吗?七爷不舒服了。”说毕转身向外走。陈二姐见他如此来去匆忙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赶快跑到屋子里去就走到金太太床面前叫道:“老太太你快起来罢七爷人不舒服呢?看看去罢。”金太太被她惊醒一个翻身向上坐了起来。望着她道:“你说谁病了?”陈二姐道:“刚才李升跑了进来说是七爷不舒服也没有说第二句话就跑步了。大概……”金太太听说也不问个详细穿好了衣服赶紧就向外走。只走到燕西书房门口先问了一声道:“老七你身体怎么了?不大要紧吗?”说着话已是很快地走进屋子来。这时金荣在屋子里扫地李升捧了一壶茶来倒了一杯放在床面前。不问燕西有病无病倒是绝象一种害病的样子。因道:“孩子你还是怎么了?可别乱来呀!”燕西道:“这很怪我不舒服你怎么会知道呢?没事我不过吹了一口凉风受了一点感冒罢了。”金太太虽然听他如此说究竟不大相信又走上前用手摸了一摸燕西的额头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了一看他的面色然后掉转脸来向金荣问道:“你看看七爷的情况是哪里不舒服?”金荣道:“昨晚上一点钟了七爷要吃点心厨房里没有精神还挺好的。今天我还没起来李爷就来告诉我说七爷不舒服了我哪里知道呢?”金太太笑道:“这样说他是馋出病来了哪有这样的事呢?”金太太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了。金太太见燕西一样地有笑容料着他的话是真的不过是感冒而已这倒算解除了一种心事。便站起身来道:“只要你果然是受感冒那倒没有什么要紧可以好好儿地在床上躺一会儿还有一件你可别乱吃东西。我还没洗脸呢回头我再来瞧你罢。金荣你照应着他一点儿。”说着缓缓走出房去到了房门又回转头来道:“老七你可别乱动只管躺着。”陈二姐因金太太不曾漱洗匆匆忙忙地就跑出来瞧七爷的病自己也跟着出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站在门外边听了许久。及至金太太走了出来她就微笑道:“你实在是疼儿女的人这几位少爷谁不是生儿养女的人了?可是你还这样地挂心他们。”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也只怪我的心太慈善了我这些儿女谁是这样挂心我的呢?”陈二姐笑道:“你嘴里又是这么牢骚只要哪位少爷有事你就不知道怎么好了?”金太太听说倒是一笑。走回房去之后陈二姐就忙着运茶运水一面又陪着金太太谈心。 金太太喝了一杯茶静坐了一会究竟是按捺不住复又起身走向燕西这书房里来。这时他已起了床。拿了一床薄毯子盖着下半截斜躺在一张沙上。口里还衔着一支烟卷很自在的两手捧了一张报纸在看。金太太道:“你瞧你这孩子现在全没有事了倒吓了我一大跳。”燕西放下报便伸脚到地板上来踏鞋。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你和我拘这些礼节只要少放荡些少让我担一分心什么也就够了。你现在好一点子了吗?”燕西道:“哪里好了?头还在晕呢。”金太太道:“既是头在晕你还抽着烟瞧报作什么?”燕西道:“我哪是瞧报?我找找报上我登的那个启事清秋有答复没有?”金太太道:“你傻了她又不是无处通信有答复的话她不会写信来吗?何必花那笔钱还登一道广告呢?”燕西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自我们启事登出以后如石沉大海她竟是一点响声没有。我猜着这个里头多少总有点原因所以我在报上找找看或者她有些反响。她是每日非看报不能过瘾的人我所登的这几家报又都是她常看的报不能没有见着我们的启事呀。”金太太道:“这话也怪今天三天了你那岳母她也不曾再来过一次。她母女二人是相依为命的难道把这样大一个女儿跑掉了她也象你一样置之不问不成?”燕西道:“你这话我不能承认啦我又何尝置之不问呢?”金太太道:“我们自己也用不着去抬这些杠我就问你你私下去打听过冷家的消息没有?”燕西道:“我打听作什么?他不来找我我倒要去找他吗?”金太太道:“你瞧!听你这话你就是不大挂心了。孩子你别糊涂天下没有这样容易了结的事你不理会人家也许人家正在安排巧计动你的手哩。等到人家的锤子打到你的头上你再来想法子挽回那可就迟了。”燕西听了这话仔细一想也觉有理。冷太太和清秋是彼此十分亲爱的清秋走失了就是丢了她半条命她如此放过金家不向金家找人决无此理。既然没有这个道理一定是在想什么法子来摆弄金家了。于是两手一拍腿道:“母亲这话说得是很对的我马上到她家去看看她若有什么表示我们也好想法子对付她。”金太太道:“你这孩子总是这个脾气哪一件事情是不爱办的就不怕延长到周年半载哪件事情若是要办的立刻就办。”燕西道:“并不是我说要办就办无奈我想起了这件事心里就拴了一个老大的疙瘩非解除不可。”金太太道:“又不是今天拴的疙瘩为什么忙着今天立刻要解除呢?”燕西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不这样是不痛快的。我吃点东西早上就去罢。我还有车坐了车子去虽然有点毛病也没有多大关系。”金太太道:“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要去就先去罢。谁让咱们亏着理呢?见了你的丈母娘你可得好好地说几句话别火上加油又惹出麻烦来。”燕西答应着就按铃叫金荣进来分付他随便弄点吃的。金太太一看他身体也不怎样难受上房里还有事便先走了。 燕西见金太太一走哪里坐得住?在衣架上抓了一件长衫帽子也来不及戴披在身上一面扣钮扣一面就向外走。到了门口自己叫了德海开车车子由车房开到大门口刚刚停住燕西就自己开了车门坐上车去敲着玻璃板道:“走!走!”德海回转头来道:“你上哪儿?不说一声我向哪里走呢?”燕西道:“上落花胡同冷家。你不是常去的吗?还有什么不知道呢?”德海知道七爷脾气上来了不便多问开了车机直向落花胡同而来。燕西在车上憋着一肚子心事见了冷太太要说些什么话自己都预备好了。不料汽车开到了冷家门口在车上看到是双扉紧闭。燕西急忙跳下车来要上前去按门铃忽然一张红纸条映入眼帘这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上面大书有招租两个字。原来通到外面的电灯线也割断了电铃的机钮也不见了这只好用手去拍门。拍了好几下里面才有一个老头子出来开门向着燕西问道:“是瞧房的吗?”燕西道:“我不是看房子的我是来拜访朋友的。原来住在这里的冷家现时搬到哪里去了?”那老人摇着头道:“这个我说不上我是看房的。”燕西道:“这冷家是哪一天搬走的你总知道吧?”那老人道:“我是昨天来看房的以前的事我全不知道。”说着他两手就要来关上门。燕西一看这个倔老头子似乎无甚话可对他说了。心想这里关了门隔壁自己作诗社的那所房子以前让给邱惜珍家赁下去了不如到邱家去问问。于是不坐车子步行绕到圈子胡同来。胡同口上停着的人力车那些车夫是常年停着车在这里作老主顾生意的。这时看到燕西步行过来两三个人呀了一声有个多嘴的还抢着上前向燕西请了一个安笑道:“七爷好久不见你啦你好?”燕西点了一点头走过去几步又回转身来问道:“我们亲戚搬家是你们拉的车吗?”车夫道:“坐汽车走的用不着我们啦。那天搬家我们没瞧见你。”燕西本想再打听然而明知这些车夫嘴快让他们知道了所以然也是不好于是点头走开。燕西转到了圈子胡同这边一看邱家的大门也是紧紧的关上。原来这大门口有灿亮的一块铜牌刻着邱寓两个字现在牌子没有了。只是那牌子原钉的地方还有个钉牌子的印迹在那印迹之下也是照样的贴了一张红字招租贴子。这样看来当然也是一所空屋子不用得上前去敲门了。自己打算将车夫找来问一问然而又怕车夫看破了情形消息外漏起来更是与体面有关。踌躇了一会子汽车已由隔壁胡同追了过来。燕西想着当了汽车夫的面胡乱打听也是不好。他分付汽车开到胡同口去等着自己一人缓步而行只是出神。后面忽然有人叫七爷叫了过来看时却是看房人王得胜。他抢上前请了个安笑道:“老见不着你。”燕西皱了眉道:“我家运不好总理去世了不大出门。房子让给邱家以后他们不短房钱吗?”王得胜笑道:“七爷介绍过来的那还错得了吗?怎么上个月邱家说是回南就全家都走了?”燕西这才知道邱惜珍家回南了。便笑道:“他们走的时候我正不便出门为了什么我也不大清楚。”王得胜道:“怎么你外老太太也是走得很忙?第一天辞房到第二天就搬走了呢?”燕西听他的话音也是不知道底细便装出故意反问让他猜的样子因道:“你知道他们搬上哪儿?”王得胜道:“说是搬出大城去住了我想不能吧?”燕西和他说话却见街旁停的人力车夫很是注意又怕露出什么马脚只笑着点点头。王得胜也摸不清他是什么用意。跟着说了几句话告辞去了。燕西一人在胡同里转了一阵子并不能得有什么结果只好转出胡同口坐上汽车垂头丧气而去。 第六章 天下事原有不少出人意料以外的。但是象这样的事却是出乎意料以外太多了。燕西在车上一路想着这可真奇怪冷家不向金家要人反倒是全家都走了。她既不曾拐去我的金钱我又不是不让她离婚何必有这种行动?是了一定是怕我要回小孩子来所以带着他隐藏起来了。其实我不过二十岁的人哪里会愁到没有孩子?你带了去就只管带了去我是丝毫也不关痛痒的。到了家里。下车就直奔上房在金太太屋外院子里便嚷起来道:“你看这事怪不怪?冷家一家全逃走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子里草帽也不曾取下。两手将长衫下摆一抄向藤椅子上坐着靠下去。金太太坐在屋子里正自默念着这件事听他由外面嚷了进来心中也很惊异。及至他走进房时倒是很坦然的样子坐下便望了他道:“你这话是真的吗?”燕西一拍手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无缘无故我还会撒这样一个大谎?”金太太道:“既然是真有这件事我可要引为奇谈了。你们两个人的婚姻你说要离她也说要离谁也不碍着谁的事。你都不躲开她为什么她倒会躲开你呢?难道还怕金家把她包围起来吗?”燕西道:“我也是这样猜着这件事很奇怪。我自己本想在街坊面前打听打听又恐怕太着痕迹所以我跑了回来先向你报告打算叫金荣到那胡同前后仔细去打听。她若是逃了我想没有别的用意无非是舍不得把那个孩子扔下。”金太太皱着眉想了想道:“除非是如此然而也不至于呀。”燕西道:“我真猜不出这里面还有其它的原故。”金太太将如意钉上挂的一串佛珠取着拿在手上一个一个的由前向后掐着低眉垂目地坐着只管出了神。许久然后向燕西一点头道:“这个法子倒使得你就叫金荣去打听一趟试试看。”燕西道:“事不宜迟马上就叫他去。”说着起身便向外走。金太太道:“别忙你也把他叫了来让我教他两句话。”燕西只管向外走哪里听到他母亲最后说的两句话?已经一直走回自己书房去了。 这天金荣得了燕西的命令到落花胡同前后打听了一个够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方才回来。燕西已是自己走到大门外等着他有两三次了。金荣回家来了他也知道燕西性急不过的一直就向他屋子里去报告。燕西见他满脸带着忧色料得事情有些不妙先抢着问道:“怎么样他们预备了什么手段对付我们吗?”金荣摇摇头道:“那谈不到了。”燕西道:“怎么会谈不到?难道他们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吗?”金荣道:“并不是更厉害七少奶奶大概……去……世了。”金荣说到这里也不免嗓子哽了起来。燕西吃了一惊原是靠在藤椅子上坐着的这时突然站立起来向着金荣的脸问道:“那是怎么回事?你别是胡打听的吧?”金荣道:“我怎能胡打听这种消息?我为这个整跑了一天呢。我先跑到落花胡同站在那里和车夫闲谈天他们似乎知道一点看我那样子是打听消息去的他们不敢乱说。只说冷家已搬到乡下住去了至于怎样搬到乡下去住在什么乡下他们也不知道。后来我索性冒个险等到南隔壁有人出来开门我就走上前和他们鞠了一个躬。抬头一看我才知道上了当敢情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可是说起来还是算没有白行这个礼。”燕西一正脸道:“要说就干脆说出来罢说话为什么绕这大的弯子?快说罢。”金荣道:“那姑娘是个小孩子倒也心直口快。我只问隔壁冷家搬到哪里去?她就反问着我他们家那大小姐跳了河了你知道吗?我问在什么地方跳河的?她说在城外跳河的冷家人哭了一天呢。”燕西道:“小孩子知道什么?这样重大的事情你怎么到小孩子嘴里去讨消息?”金荣道:“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小孩子不知道轻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撒什么谎。所以我问了那小姑娘以后我又对那小姑娘赔着笑脸问她家里有什么人?她说有父母。我就告诉她是冷家亲戚打来的请她父亲出来见见。那个人出来了倒也是个混小差事的。听是我们宅里打听消息很愿报告。据他说他果然听到冷家妇女们哭了两宿起一个早搬家走了。由他们的老妈子口里传说出来说是冷家大小姐到城外去跳河了。我当时听了心里很是难过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不忍怎样地仔细盘问下去。你要不信自己到那人家去拜访可以当面问他一问。”燕西听了这话怔怔地坐着许久不能作声斜躺在一张藤椅上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颠簸着。金荣站在他面前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也是只管愣。燕西叹了一口气道:“消息是越来越不象话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得去和老太太报告一下看看她老人家怎样说?但愿这消息不的确也罢。”说着站起身来向上房走。金荣虽然不便跟着走了去也知道金太太得了消息之后一定会来盘问的因之就在书房外面站了等着。 果然不到三十分钟陈二姐走出来叫唤说是老太太叫去问话。金荣跟着到了上房金太太和三位小姐都坐在走廊下乘凉眼圈儿都是红红的。金荣看了这样子知道所报告的消息已经是够惹着太太一阵伤心的了远远地站着不敢过去惊动。金太太用手绢擦了眼睛道:“据七爷说你是到过冷家去了一趟的了你打听得那消息很的确吗?”金荣要说的确让老太太更是伤心。若说不的确为什么以先胡乱报告?犹豫了一阵子才道:“我打听是打听了好几处的都是这样说。可是七少奶奶家里的人我一个也没有见着又哪知道这话靠得住靠不住呢?”金太太道:“你没有听说是哪一处城外吗?”金荣道:“听说是出西直门的。”敏之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道:“这就是了。”金太太看了她那种神气望了她道:“难道你还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原故吗?”敏之道:“我也不过这样猜想罢了谁又敢说一定是这样的。清秋以前常和我说玉泉山昆明湖一条好水脉假使要寻死的话最好就死在那里。我还笑着说无论那地方怎样好死了也不得一个好死。她就大驳我一阵说死就是一个死字罢了还有什么好死坏死?而且古来高明的人死在水里的也很多什么屈原啦什么李太白啦说了许多我也闹不清楚。当时我虽知道她是一种牢骚话议论很是奇怪所以记在心里。于今用事实一引证起来竟是很有几分可信的了。”金太太手上拿了一把小芭蕉扇子慢慢地在胸面前招着风。点点头道:“这话也很有几分近情理她那种人这种事会作得出来的。”燕西道:“若果这话靠得住这也没有难处到了明天我可以自己跑到城外去调查一趟。假如她是如此下场以前一切的事不必提了我私人所分得的钱愿拿了出来和她办理善后。”敏之望了他想带一点冷笑但是立刻又把这笑容收起来了就对他道:“哦!若是她有了不幸的事情你就要拿出钱来和她办理善后。若是她并不见得有这种事情哩那末你就还是不管她的事了?”燕西先看了金太太一眼见金太太的颜色还是和平常一样。然后向敏之拱拱手道:“你说这话我真有点受不了。我这人倒好象是成心望她死等她死了再来给她风光一下子作个好人是也不是?”敏之道:“是与不是我哪里知道?不过你自己说话有些前后不能关照露出马脚来了。我既不姓冷我又不是清秋的表姐表妹她走得远远的去了难道我还会帮着她说你什么不成?”敏之越说越急说到后来脸色都变红了。金太太道:“这种人你还说他作什么?他有了他一定的主意旁人说他也是枉然白费一番气力他又知道什么好歹?”敏之低了头望着地上只冷笑了一声并不再说什么。燕西虽然觉得敏之的颜色和言辞都过于严刻一点然而有老母在当前看那样子是不会帮着自己的。再要申辩两句无非又是一场是非。只得懒懒地道:“我只认错就是了有什么可说的呢?”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这时金荣带来的这个消息已传遍了全家了。无论与清秋感情如何的人听了这句话都不免伤心一阵。那样一个人竟会落这样一个结果。加之她又带了一个小孩子去的这个小孩子出世才得两三个月倒跟着母亲受了这种无故的牺牲也是一件很造孽的事。因之大家又纷纷议论起来。这种话当然不免传到燕西耳朵里去他虽然自信不负清秋生命的责任可是在大家这样传说着的时候总感到有些心神不安若不表示一点追悼的意思出来这会让旁人更疑心了。 自己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到了次日一清早起来就叫金荣告诉德海开汽车出大城。金荣因他脸上颜色不大好看而且一下床丝毫也不曾考虑就告诉开车出城似乎打了一夜主意似的这也许又要出什么事故不能不向老太太报告一声。于是在燕西当面尽管答应步出书房立刻就到上房去向金太太报告。自己隔了窗户先叫了一声。金太太在纱窗子里看到金荣匆匆地由外面走了进来心里就知道他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报告。在屋子里就答应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罢。”金荣回头看了一看究竟还不敢大声说出来一直走到窗户边才低声道:“太太你瞧七爷一早起来什么事也没提到就要赶着出大城去。我看他脸上的颜色不大好你把他叫进来问他几句话罢。”金太太道:“他要出城去什么意思呢?”接着又道:“这孩子作事这样任性简直有些胡闹!把他叫了进来。”金荣巴不得一声把燕西叫进来。金太太问道:“你这样一早出大城打算到哪里去?”燕西道:“我想到颐和园玉泉山都去看看究竟有什么形迹没有?若是那里出了事当地人当然知道的。”金太太道:“你一个人瞎撞未见得能撞出什么结果我看叫凤举陪着你去罢李升也可以去。你们有些地方不肯谦逊去问话可以让李升去问人。”燕西对于这个办法倒也无所可否便顺便地答应了好罢两个字。金太太让他在屋子里等着让陈二姐去叫凤举。凤举不曾来梅丽先来了。一见燕西便道:“一早就到母亲屋子里来了有什么消息报告吗?”燕西道:“正打算出城找消息呢。”于是把意思告诉了她。梅丽很高兴的道:“我也……”只说了两个字回头先看看金太太的颜色怎样金太太道:“他又不是去玩你跟去作什么?”梅丽道:“我也不是要跟去玩呀。老实说我对于清秋姐这件事真比七哥还着急呢。”燕西道:“那为什么?”梅丽道:“我和她感情很不错。譬如说这个时候秀珠姐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不着急吗?”燕西见金太太向着梅丽脸上有点微笑的样子就不敢说什么只淡笑着说了胡扯两个字。金太太却呆呆地注视着燕西的面孔那意思好象说梅丽的话是对的。燕西便站起来望了窗子外道:“大哥还没有起来吗?怎么还请不来?”凤举披着一件长衫一路扣钮扣走了进来问道:“听说一早就要到西山去这是为什么?”金太太道:“并不是到西山去燕西高了兴了他要去打听清秋的下落了。”因把话告诉了他。凤举道:“我就猜着是要我去的所以索性穿了长衣出来。”梅丽道:“我也要去呢行不行?”凤举道:“只要妈让你去我就不反对。要不然这又不是去玩……”梅丽道:“谁又是去玩?父亲去世以后就只有玉芬姐带我到北海去过一趟我才真不要玩呢。”燕西也知道梅丽既说要去也推辞不了只得答应了。梅丽看看金太太的颜色似乎也不至于拦阻就赶着回房去换了出门的衣鞋就到燕西书房里去等候。 一会凤举出来了三人坐了汽车直向颐和园而来。管理颐和园的人向来不收金家人门票的现时金总理虽已去世了自也抹不下面子来要票。他们三人进了大门不假思索直奔前山昆明湖边。当然这宏壮的风景里面山水宫殿一切依旧并看不出什么出了事故的痕迹。李升跟在后面随他们走过了长廊便道:“大爷我们先找个人打听打听罢。”凤举道:“这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吗?怎好胡问人?我们这种体面人家会有内眷跑了还是投水说起来大家脸往哪儿搁?”李升碰了钉子不敢作声默然相随在后面走。梅丽道:“既不打听我们为什么来着?”凤举皱了眉道:“别嚷!别嚷!慢慢的自然可以打听出来。”梅丽道:“这又不是什么不能对人说的事为什么别嚷?就算不能对人说的事我们自己都调查来了人家还有个不知道的吗?”凤举叹了一声皱着眉对这位小妹望了一望又不说了。燕西道:“你们真也肯抬杠这个时候到了这种地方还要说个是非。”这长廊尽头排云殿下方有个水榭正向着昆明湖开了一所茶社。两个穿白衣服的茶房看到这二男一女很有些豪华气象后面跟着一个听差分明是少爷小姐一流。一齐跑出来笑脸相迎请到里面去休息。凤举因这里在水边正好打听消息就一同进去了。大家坐下李升也在外面走廊栏干上坐着。茶房忙乱了一阵远远的坐到一边去。凤举先问问这里可有什么吃的?茶房说:“只有干点心。”凤举道:“现在天气热这里逛的人正多怎么倒不预备一点呢?”一个茶房走了过来站着在桌子犄角边仿佛是很郑重的半鞠着躬微笑道:“你不知道这两天虽是逛的人多一点其实一天也不过来百儿八十的人。第一到城里太远了第二门票又是一块钱一张哪能象城里中央公园那样人山人海的?我们这小买卖哪里敢多预备?”凤举一看这人三十多岁年纪手臂上刺着一朵花纹头上一把头向后梳得溜光。因笑着点点头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一时想不起。”茶房道:“我在城里洁身澡堂待过三年。”凤举哦了一声道:“这就是了。”茶房笑道:“先生你贵姓是金吧?”凤举点头道:“我姓金你怎么知道?”茶房道:“从前我侍候大爷洗过澡的于今我想起来了。你今天有工夫到这儿来逛逛?”凤举点着头哼了一声。那茶房他要表示殷勤招待的样子出来拿着桌上的茶壶向各人茶杯子里斟了一遍茶然后退到一边去。一个当侍役的人在主顾不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自然也不便无端插嘴说话因之静悄悄地站在一边。梅丽看了倒有些急。心想和那茶房说得很投机正好探问消息了怎么又不作声?她心里如此想着就不住地看看凤举又看看燕西。燕西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也是有些忍耐不住了就对茶房道:“大爷二爷你都知道你倒很能打听消息。”茶房道:“金总理家里那是北京城里大有名望的人家谁不知道?”燕西喝了一口茶笑了一笑目光望了昆明湖一片汪洋的白水很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这湖里水深不深?”茶房道:“也有浅的地方也有深的地方。”燕西道:“假使落一个人下去呢危险不危险?”茶房笑道:“深的地方自然是危险。”燕西依然用眼光射到湖面上很随便的问道:“若是有人到这里来投河地方又大水又深又没有人救那总是活不了的。”他如此一说凤举、梅丽都望了茶房等他的回话了。茶房笑道:“那可不是!”茶房也是很随便答复的然而只他这样一句话各人心里立刻紧张起来。燕西情不自禁的问了一声道:“真有这样一件事?”茶房笑道:“没有这回事你干吗问起这个?”凤举也就插嘴道:“你这叫笑话了。你想到这里面来还要买一块钱的门票哪个寻死的人那样清闲自在的到这里来投湖?”茶房又接嘴说了一声道:“可不是!”梅丽坐在一边就望了凤举一眼心想你还是打听消息来着呢?还是证明消息不确来着呢?刚问得了一点消息你倒说决没有这件事。凤举看了梅丽的脸色可是他又有他的心事。他以为真有这事自己说是没有茶房必会反驳的。若真没有这事话就遮掩过去了免得露出马脚来。现在茶房果然说没有就默然了。他不作声梅丽不便作声燕西也是呷了茶望着湖水出神。不过老远地跑了来不打听个实在就这样含糊回去也有些不甘心。因又装出很不经意的样子来问道:“前几天报上好象登过这样一条社会新闻大概是谣言了?”那茶房靠了亭子的木桩站定突然将身子向前一挺道:“我也听见的这新闻可是不假。”他这句话不要紧不但把在座三个人吓得心里乱跳就是在水榭外边站的李升也脸色变了一脚踏进亭子来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吗?”凤举听到这里也是一怔。梅丽也禁不住问道:“怎么不假呢?”茶房见大家都注意这件事倒有些莫名其妙。望了大家缓缓地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万寿山前后很有些人传说说是玉泉山有个人投河过两天报上就登出来了说是昆明湖里出的事其实不是。”燕西道:“哦!玉泉山出的事你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吗?”茶房道:“听说是个年轻女的。”他这一说 正要向下问时远远地有个人跑了来站在亭子外向李升打量一遍问道:“你是金府上来的吗?”大家一听又是一惊。那人道:“你们宅里来了电话请大爷去接说是有要紧的话说。”凤举道:“难道又有什么要紧的事生了?”说着就向亭子外走。燕西、梅丽都是惊弓之鸟见了这种势头心里都蹦跳起来。也不问茶房话了就这样相对坐着。这个电话之谜各人都是急于要打破的这一种焦急那一分钟之久大概也不逊于一年的了。 第七章 俗言道:等人易久。其实燕西等凤举也不过二十分钟罢了。老远地看见他跑回来高举着两只手嚷道:“清秋回来了清秋回来了我们快回去罢。”燕西听了这话脸上一怔。梅丽听到却不由得站起来连跳了两下道:“好了好了我们回去罢。”燕西等凤举走近前来才低声问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你在电话里听清楚了吗?”凤举道:“我哪有那么糊涂连在电话里听这两句话都听不清楚吗?”燕西道:“她是怎样回去的呢?”凤举道:“在电话里何必问得那样清楚呢?我们不是马上要回去吗?等着回去再谈也是不迟吧?”梅丽连连将脚顿了几下道:“走走!我们快回去。”说着话已是跳到亭子外长廊下栏杆边去。凤举道:“看你忙成这个样子你比燕西还急呢。”于是会了茶帐匆匆地走出园来。大家坐上汽车凤举对梅丽道:“大约回家之后先和清秋谈起来的就是你。你一定要把我们向茶房探听消息的话说个有头有尾。其实她跑出来又回家去怪难为情的你对她还是少说话罢。”燕西道:“为什么少说?这种人给她一点教训也好。”梅丽道:“你这人说话也太心肠硬着一点吧?我们为着寻她的下落才到城外来的。我们原来的目的不过是要知道人家的死信如今不但人没有死而且还是活跳新鲜地回来着比我们原来的希望要过几倍去了。你怎么倒反是不高兴?难道你不乐意她回来吗?”燕西淡淡笑了一声并不说什么。梅丽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当然是不愿意她回来的了。但是据我看来决不是没有办法回来的回家之后你看到人家的态度再说罢。”燕西依然是不作声又淡淡地一笑。汽车到了家门口梅丽一进大门见着门房就问道:“七少奶奶是回来了吗?”老门房倒为之愕然望了梅丽呆道:“没有呀没有听到说这话呀。”梅丽道:“怎样没有?刚才我们在颐和园家里打电话把我们找回来的呢。”门房道:“实在不知道这一件事若果然有这一件事除非是我没有看见。”梅丽再要问时燕西和凤举已经很快的走进大门直向上房而去。梅丽也是急于要得这个消息直追着到上房来早听到凤举大声道:“怎么和我们开这样大的玩笑?”梅丽走到金太太屋子里看时屋子里许多人凤举手上捧了一张信纸在手上围了七八个人在那里看。梅丽也向人缝里一钻道:“看什么?看什么?”凤举道:“别忙反正信拿在我手上是跑不了的你等着瞧罢。”梅丽既看不到又不能伸手来夺却很是着急。金太太在一边看到便对凤举道:“你就让她看一看罢。这一屋子人恐怕要算她是最急的一个了。”凤举咳了一声便将那信摊在茶几上牵了梅丽的袖子让她站近前来笑道:“干脆你一个人念我们大家听好不好?”梅丽道:“我念就我念罢。”于是她念着道:燕西先生文鉴:西楼一火劳燕遂分别来想无恙也。秋此次不辞而别他人必均骇然而先生又必独欣然。秋对于欣然者固无所用其不怿而对于骇然者亦终感未能木然置之。何也?知者谓我逃世不知者谓我将琵琶别抱也。再四思维于是不得不有此信之告矣。 秋出走之初原拟携此呱呱之物直赴西郊于昆明湖畔觅一死所。继思此呱呱之物果何所知?而亦遭此池鱼之殃。况吾家五旬老母亦唯秋一点骨肉秋果自尽彼孑然一身又何生为?秋一死不足惜而更连累此一老一少。天地有好生之德窃所不忍也。为此一念徘徊郊外久不能决。凡人之求死只在最初之五分钟此五分钟犹豫既过勇气顿失愈不能死。于是秋遂薄暮返城托迹女友之家一面函告家母约予会见。家母初以秋出走非是冀覆水之重收。此秋再三陈以利害谓合则在君势如仇敌在秋形同牢囚。人生行乐耳乃为旧道德之故保持夫妻名义行尸走肉断送一生有何趣味?若令秋入金门则是宣告我无期徒刑入死囚之牢也。 梅丽将信念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信前半段也就沉痛极了真也不用得向下念了。”凤举道:“这不是讲《古文观止》要你看一段讲一段大家还等着听呢。”说着便要伸手过来将信拿过去。梅丽按住了信纸道:“别忙别忙我念就是了。”于是念道:家母见秋之志已决无可挽回于是亦毅然从秋之志愿秋与君离异以另谋新生命。惟是秋转念择人不慎中道而去知者以为君实不德秋扇见捐不知者以为秋高自攀附致遭白眼。则读书十年所学何事?夫赵孟所贵赶孟能贱之本不足怪。然齐大非偶古有明训秋幼习是言而长乃昧于是义是秋之有今日秋自取之。而今而后尚何颜以冷清秋三字以与社会相见乎?因是秋遂与母约扬言秋已步三闾大夫后少葬身于昆明湖内从此即隐姓埋名举家而遁于他方。金冷婚约不解而解矣。 秋家今已何往?君可不问。至携一子为金门之骨肉本不应与同往。然而君且无伉俪之情更何有父子之义?置儿君侧君纵听之而君所获之新爱人宁能不视此为眼中钉拔去之而后快耶?与其将来受人非种必锄之举则不如秋保护之延其一线之生命也。俟其长大自当告以弃儿之身世一日君或欲一睹此赘疣当尚有机缘也。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侪不必再晤。此信请为保留即作为绝交之书离婚之约。万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断为嫌则以此信视之可也。 行矣!燕西。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秋虽非君子既对君钟情于前亦雅不欲于今日作无味之争论。然而临别赠言有未能已者语云: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渐。以先翁位高德茂继祖业而起来兹本无可议。若至晚辈则南朝金粉之香冠盖京华之盛未免兼取而并进是非青年所以自处之道也。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焉。 慈姑老大人一年以来抚秋如己出实深感戴。寸恩未报会当衔结于来生。此外妯娌姊妹对秋亦多加爱护而四姊八妹一则古道热肠肝胆相照一则耳鬓厮磨形影相惜。今虽飘泊风尘而夜雨青灯每一回忆宁不感怀?故秋虽去而寸心耿耿犹不免神驰左右。顾人生百年无不散之筵席均毋以秋为念可也。蓬窗茅户几榻生尘。伏案作书恍如隔世。言为心声泪随笔下。楮尽墨枯难述所怀。专此奉达并祝健康! 冷清秋谨启 梅丽将这封信一口气念完念到最后一段大家觉得清秋的文笔固然不错就事论事也说得很沉痛。凤举先道:“我算今日领教她的笔墨真是看不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有这样好的文字前途实在未可限量。大家都说她汉文有根底我也没有去十分注意于今看起来很是名副其实。老实说一句目前的人恐怕还没有谁赶得上她?”玉芬坐在一边就插嘴微笑道:“大哥一抬举人又抬举得太过分一点了。固然象我们这种人自然是学识浅陋赶不上人家。可是大哥和二哥的国文都是很好的……”金太太不等说完便皱了眉道:“管她文章好不好不是现在所要讨论的事情。”说着便向凤举道:“我接着这封信自己真愣住了大半天不用提心里多么难受。知道的呢不过说是燕西夫妻感情不好她不愿在我们家不知道的倒以为是我们这一大家人不能容物硬把人家挤着跑了。别的我都不怕我就怕她这一封信辗转传到新闻记者手上去了老实不客气给我们表出来这让我承认是不好否认也是不好。”凤举道:“这倒不必去过虑。她这信上明明说着自己隐姓埋名要另去找新生命分明是一种秘密行动。若是把这信公开出来试问又从哪里去秘密起来?”金太太道:“这话也难说她若是为泄愤起见也许牺牲她自己的成见宣布出来和我们干一下子。”玉芬心里有一个对字冲口要出。她感觉很敏捷想到刚才插嘴说了两句话已经碰了一个大钉子现在怎好又去多嘴?因之嘴唇皮只动了一动这个对字又忍回去了。金太太坐在屋子里说话眼光是不住地四处射着的尤其是对于玉芬那目光是常常地照顾着。玉芬欲言又止的情形正好是看到便问道:“你要说什么?”玉芬道:“我很赞成你的话不过照她为人不至于这样。所以我要说又忍回去了。”金太太未答言点了点头。这时大家对于这封信都不免有一番议论。玉芬见大家都有点惋惜的意思她未便独持异议也皱了眉毛装出苦脸子来。金太太侧着身子坐在藤椅子上只是不言语默默静坐慢慢地也就垂了眼泪来了。凤举叹道:“你又何必伤心?连老七他自己还看得十分平淡呢。”金太太摇了一摇头道:“我倒不是这样想。”佩芳道:“我明白你是舍不得一个小孙子。”金太太道:“当然也有一点但是这还不是最大的原因。”说着两手抄在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便将眼光射到燕西身上。燕西知道母亲有十二分不满意的表示但是不满意的是哪一点?却不能猜中自己只好避开母亲的眼光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两脚不住地在地上颠抖着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金太太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管不着反正是大家要散的与其将来闹得不可收拾再来散家倒不如早早地散场大家落个好来好去。”大家听金太太如此说着都不敢作声默然坐着。金太太站起来将那纸长信拿到手上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递到燕西手上道:“这个交给你罢你也好留着作一个纪念。”说毕又冷笑一声道:“这算是白家小姐战胜了你可以把这信给她看看只要她相信了也就是你一个升官财的一重保障。”燕西听了这话脸上不由得红上一阵搭讪着笑道:“你说这话我受得了吗?”金太太不说什么又是一阵冷笑。凤举料着金太太动了慈善心燕西若是不离开还是有许多话要说他的。便向燕西瞟了一眼道:“你在颐和园那一分子跑法想必是很累这也应该休息休息去了。” 燕西会意搭讪着伸了一个懒腰就回书房去了。心里想着这样一来人既不曾死婚姻又脱离了关系总算如释重负。她自己愿意写这信和我脱离关系我也没有什么对她不住的。只是自己第一个儿子白白是让她带走了心里总不能完全抛得下。但是留了儿子其实也不能不留他的娘崭新的人物牺牲个把儿女又值得什么放在心上?他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样想着的于是突然立住了脚连顿两下表示他不以为意的决心。就在这时书房门悄悄的有人推了开来略听到一些响声。燕西心里正在不耐烦的时候于是用脚一顿立刻将身子一扭道:“又是谁进来捣乱?”说时一回头瞪了两眼。但是这一回头之下却是梅丽。自己还没有放出笑容改去怒容梅丽已是不耐烦将嘴一撇道:“干吗对我们生这样大气?我不是来说你什么的。”燕西笑道:“请进来罢。我真不知道是你我一个人在这生闷气呢。”梅丽道:“我倒不管你生闷气不生闷气我心里搁不住事有话就要来报告你一声。听二嫂说她的房子已经看好也许两三天之内就要搬走了。我也不知什么原故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怪不好受似的。”燕西道:“什么?他们就要搬走吗?怎么这样子的快?”梅丽走进屋来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个东西你能都带到外国去吗?当然是留下的了。这几架书格子我都很欢喜你就送给我罢。”燕西道:“这又不是我私人的东西怎么让我送给你?”梅丽点点头道:“这算你说了句公道话可是我听到说各人院子里的东西都归各人搬去有的嫌不够还争着要这样要那样。”燕西道:“咳!让他们去争让他们去分罢。家都散了抢夺这些木器家具又有什么用?你要这书格子你就连这些书都可搬了去。我反正是个不读书的人又要这些书作什么?”梅丽点头笑道:“你这倒干脆表明态度是不要书本子。”燕西两手一撒道:“你想从前有的是机会去读书我都耽误掉了。到了现在自己要去经营饭碗问题了哪里还有工夫读书?你难道还不晓得我为人?我在你面前还要个什么虚面子?”梅丽道:“这倒也说得是。不过你现在也不必烦恼你受着拘束的事算是完全解除了。以后你一个大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天下之大一个人到哪里去混不到饭吃?我跟你计划着晚上可以在饭店里跳舞。睡到下午两三点钟起来公园里也好戏馆子里也好混到六七点钟上小馆子吃晚饭。吃完晚饭上电影院瞧电影到了十一二点跳舞场上正是热闹……”燕西皱了眉道:“你干吗也学了这样一张贫嘴?”梅丽道:“我是贫嘴?就算我贫嘴罢我猜着这样浪漫的生活你总是愿意过的吗?”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就回到了二姨太屋子里来了。 二姨太见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些怒色便道:“你又是和谁生气?”梅丽撅了嘴道:“别提了我心里有二十四分不痛快呢。”二姨太道:“咳!你倒喜欢管那些闲事准是清秋的事你瞧着又有些不顺心了。你管得着吗?”梅丽道:“也不光为这个你瞧二哥的房子看好了马上就要走自然别人也是要走的。今天说散伙明天说散伙这可真要散伙了。”二姨太坐在一张藤椅上是半躺着的头枕在椅靠上眼望了梅丽半晌不作声。梅丽道:“你又什么事愣?”二姨太将头点了一点道:“你说我老实可是你也够老实的了。不散伙怎办?难道我们还顾全得了不散伙吗?”梅丽道:“谁又说能顾全得了?不过我瞧着心里怪难受的。”她说着也就在对面一张藤椅子上坐下了。母女二人彼此对面默然坐着静默了好久。二姨太因是斜躺着的目光斜射在对面墙壁上一张二人合拍的半身相片只是出神。那相片的胶纸都变了黄色人影也有些模糊年月可知了。梅丽也回头看时是父母二人的合相。二姨太见她目光也回过去因用手一指道:“你瞧这是我初嫁你父亲时候的一张相片。那个日子你父亲刚从外国回来老太爷也还在世门面比这些年还阔多了因为你祖父是个总督和现在的巡阅使差不多呢。”梅丽道:“这和这张相片又有什么关系呢?”二姨太道:“自然有关系呀。你祖父除了收房的丫头不算一共有五房姨太你瞧是多不多?真也是怪事可就只添了你伯父和你父亲两个。你伯父三十几岁就过去了。只剩你父亲一个而且他真也有些才学上人是怎样地疼爱那就不用说。可是你父亲倒不象你那些模糊虫哥哥玩笑虽是免不了的正经事也是照样子办。讨我的时候老实说你那位母亲是不高兴的。无奈上面一层人就是多妻的她也没法儿反对。祖老太爷自然也看出了这番情形听说在你那位母亲面前还说了一番大道理。索性让我进门的时候还行了一大套礼节。末了就是照这张相。祖老太爷的意思就是说他作主替你父亲讨二房的不让你母亲压迫我。我年轻的时候就不知道什么叫脾气你那母亲看我也是很容易说话的也就不怎样和我为难。那个时候你大哥二哥都在英国留学其余的都在家里燕西还只两三岁呢。一家的小孩子你父亲和你母亲是很和气的我又不多一丁点儿事所以家里头大家只是找法子享福不知道什么叫闹气。后来小孩子大了人口多了不是这个瞧着那个就是那个瞧着这个只要瞒了上面两个人就什么事也干得出来。这样地闹至少至少有五年了。我老早就猜着好不起来现在看起来也是疖毒破了头了。”梅丽道:“照你这样说散伙倒是应该的。”二姨太道:“也不能说是应该的。不过有你父亲在大家坐着享福还有些不耐烦如今不能坐着享福了有这个家庭呢少不得大家要负一分责任。你瞧谁是肯负责任的?谁又让谁不负责任?恐怕会闹得大家刀枪乱起吧?从前就是燕西没有办法现在清秋走了他可以靠白家这条路子去找出身也是不要紧的了。”梅丽道:“人家最忌讳的是这个别说了。”二姨太道:“说也没有什么反正这是公开的事。”梅丽道:“公开也好秘密也好反正摊不到我们头上来说。”二姨太道:“咳!说是不必说。可是我们一家人总望一家人好闹到这步田地谁也是好不了我们心里当然是难受。我早知道就不能有什么好结果的那天吞鸦片你们让我一闭眼睛睡了过去是多么的好。偏是你们又想法子把我救了过来。”梅丽噘了嘴道:“你这话倒说得好让你一闭眼睛睡了过去那末把我扔下来我又怎么办呢?”二姨太道:“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别人我就管不着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就是不死你的事情我哪里又管得着呢?”梅丽听了这话望了她母亲一会并不作声意思好象不明白母亲命意所在。打算要问一句是哪件事没让母亲管?然而这句话说出来又怕母亲误会到什么自由不自由上面去对答上也更感到困难就不如不问了。 第八章 二姨太看到梅丽那沉吟不定的样子便也是不解望了她问道:“你想什么?”梅丽坐在躺椅上将脚悬着摆了几摆放出很自然的样子脸上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让你管不着?”二姨太想了想微笑道:“我管不着你的事吗?那可多了。”梅丽也不多说依然还是将两条腿垂着摇摆右手一个食指却在左手掌心里只管画着字。二姨太看到她那种出神的样子也只管望了她那脸。梅丽在手里乱画了一顿眼皮一抬见母亲很注意的样子抵在当面颇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突然站起身来就向里边屋子里走去。二姨太一看梅丽那神情和她说话的话音觉得她那心中当然含有一段隐情。这话在她自己不说出来作母亲的自然也无法追问。她到了隔壁屋子里去默然不作声有两个钟头之久那边一点响动也没有。二姨太隔了一道绣花屏风叫着问道:“梅丽你怎么样睡着了吗?”梅丽在那边依然是不作声。二姨太以为她真的睡着了就悄悄的在屏风边溜了过来。及至转过门来一看只见她伏在一张小写字台上手上拿了自来水笔只管在那里写。她仿佛听到身后有点响动猛然回头一看见是母亲来了好象是吃了一惊。连忙将自来水笔一放扯开抽屉就把桌上的纸张用手一卷一齐卷到抽屉里去扑通一声把抽屉跟着就关上了。二姨太道:“这为什么?这为什么?”梅丽脸上一红站起来靠着写字台道:“人家在这里作文呢你跑了来打断人家的文思。”二姨太道:“打断你的文思?你又作什么文?”梅丽笑着推她母亲道:“你出去罢我练习学校里的国文课呢。”二姨太道:“怎么着?你这屋子还不许我来吗?”梅丽依然向前推着她母亲道:“你去罢你去罢我这里不要你了。”二姨太笑着连连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梅丽道:“真是的人家作文作得正有味的时候你跑来捣乱你说讨厌不讨厌呢?” 母女俩正这样说笑拉扯着恰是玉芬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一掀门帘子将头一伸不由先笑了起来道:“你瞧娘儿俩这样亲热还闹着玩呢。”二姨太笑道:“咳!哪是闹着玩呢她在这屋子里作文不许我打断她的文思把我轰了出来呢。”玉芬道:“这样用功那是好事你别拦着呀!”二姨太和梅丽就都不说什么了和她一路到外面屋里来坐着。二姨太知道玉芬是无事不到这里来的既来了不是要什么东西就是有什么话要说陪了她坐着只是说闲话等她开口。梅丽觉得无意思一人自走了。玉芬谈了一阵子才问:“二姨妈八妹不是有一个开书格子的卐字钥匙吗?和我那开书格子的钥匙大小差不多我要借着去开一开书格子。”二姨太道:“她的东西我不知道也许在那写字桌子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找一找罢。”玉芬道:“她自己不在这里我可不好去开她的抽屉。”二姨太道:“你也太见外了这让外人听见岂不是笑话?”玉芬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这位妹子心高气傲有点象我。若是不征求她的同意糊里糊涂先就去搜她的抽屉她听到了会不乐意的。也并不是说她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东西让我翻着了。可是人家整理得好好的东西旁人给她一阵乱翻翻得乱七八糟看了也不顺眼。而且……”二姨太笑道:“哎呀!我的三少奶你解释了这么些的话也就够了下面还有而且这样一转又不知道要转出多少议论来!会说话的人真是不同。”玉芬说着话带笑着也就走向梅丽屋子里来。二姨太因为怕她多心坐在那边屋子没有动身自让她一个人来开抽屉。玉芬见这桌上一枝自来水笔斜放在吸墨纸上正是梅丽匆忙中没有收起。随手抽开正中一个屉子只见三四张西洋纸信笺蓬松着放在纸张上面。那纸上是钢笔写的红色字正是梅丽的笔迹。信笺的横头上注有码子字一二三号于是拿起第一张来一看起头四个字乃是玉树先生。玉芬身上倒象受了什么激刺一般肌肉抖颤一下扑通一声就把抽屉关上。然而关闭了之后双手依然扶了桌沿不肯就走。定了定神回头又看看见二姨太并没有过来。于是又轻轻地将抽屉拉开将一共五张洋信笺拿在手上。然而那字写得很细除了四张信笺写满之外第五张也写了一大半顷刻之间如何可以看得完?只看那第三张中间有几行抬头另写的却是可以注意。玉芬将身子半侧着一手托了信纸一手扶着抽屉预备一听到隔壁的脚步声就把信纸放下抽屉关上。再仔细看那另行的字句恰是每句一行下面加着一些新式标点不用提这是新诗了。一念那诗是:怅惘的前途布着重重的烟雾! 憧憧的鬼影在哪里徘徊回顾。 我要大着胆子上前呵觉得那是危险之路。 我要站住不前呵荒野中怎容留得住? 看呵!那里有一线曙光。 自由之神穿了白色的衣裳她手拿着鲜花站在鹅绒似的云上。 呀!她含着微笑和我点了点头。 好象告诉我说:她那里可以得着自由。 自由之神呀!你援一援手。 我为着你要奋斗!奋斗!奋斗! 玉芬念了一遍心想咦!自由之神这自由之神是谁?她要为他奋斗呢。这憧憧的鬼影又指着是谁呢?这小鬼头真有点儿看不出倒会作爱情诗了。别说那个小谢正是想吃这只天鹅的人就是让别一个人看到这种诗这文字隐隐之中正含着一种乞怜求助的意思有个不动心吗?她这小人儿嘴尖舌快总说别人在丧事办这样办那样都是全无心肝。那末她自己大谈其爱情又当怎么解说呢?玉芬这时只听到屋子外面得得得得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梅丽来了因为她不脱小孩脾气有时是喜欢跑的。玉芬赶快就把信放下身子向后一靠关上了抽屉。停了一停并不听到梅丽说话于是大声道:“二姨妈你说这钥匙在哪里?我并没有找到呀。”二姨太道:“她也不一定把钥匙放在抽屉里的只好等她自己来拿罢。”玉芬对于这个钥匙原无得着之必要既是二姨太说等梅丽来拿就不必再问了。于是走到外面屋子来向二姨太道:“回头等八妹来找出来了你给我收着我回头叫人来拿罢。可是一层你千万别说我翻了她的抽屉。她那个脾气我惹不了。”二姨太也没有料到她在隔壁屋子里会偷看了梅丽的信并没有去找钥匙。因之她如此说着也就信了她的话答应不说。玉芬走出房去后又回转身来正色道:“真的不说笑话回头八妹来了万万不能说我翻了她的抽屉。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可是要说作嫂子的不是来找钥匙是借缘故捉她的弊病来了我成了什么人?现在我是十分后悔呢。”二姨太笑道:“哟!我的少奶奶你也太多心太仔细了一个写字台抽屉做嫂子的翻着寻一寻东西有什么要紧呢?”玉芬依然正色道:“是真的不能告诉她。”二姨太道:“好罢我决计不告诉她你放心就是了。”玉芬一看这情形大概是不会说的于是才笑着走了。 过了两小时以后梅丽回房来二姨太怕惹下什么祸果然照玉芬叮嘱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不多一会儿玉芬自己又来了。二姨太倒有些奇怪她说派人来取钥匙怎么自己又来了?不用提一定是怕我把话告诉了梅丽所以特意来预防着。哎!这种人真是用心良苦。梅丽倒是很坦然的对于玉芬的行动一点不曾留意。她倒以为玉芬是打听鹤荪搬家事情来的忍不住先问起来了便道:“二哥说走就走后天就搬了你知道吗?”玉芬淡淡地答道:“我倒没有知道呢?”梅丽道:“三哥找着房子了吗?”玉芬皱了眉道:“我真不解母亲什么意思?一点儿不肯迁就说要我们搬就要我们立刻搬走。已经有一个开始了我们哪里又能够久住?所以鹏振这两天找房子我倒也不拦阻他。大概也找妥了一所哪日搬走虽是说不定可是母亲逼着我们搬的时候我们只好跟着你二哥搬了。世上的事真是难说几个月前我们哪里会料到现在这种样子?”梅丽道:“我看也没有什么可悲观的大家分散开来各人去找各人的出路也许我四个哥哥将来造成四个这样的门面那是多么好呢?”玉芬说:“八妹现在很会说话不能把你当小孩子看待的了。”二姨太道:“不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吗?那除非是两三年以后的事现在她知道什么?”玉芬听了这话又想到刚才所看见梅丽写的爱情新诗于是向着梅丽微微一笑。梅丽道:“你笑什么?我看你这笑里面很包含着一点意思的。”玉芬依然偏了头望着她道:“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梅丽道:“我哪知道你包含着什么意思?因为你这种笑相我是看惯了的事后研究出来总是有意思的所以我就说你笑着有意思了。”玉芬一想不要再向下说真会露出什么马脚来于是站了起来拂了一拂衣襟笑道:“这样说我倒成了一个笑脸曹操了。”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开去。梅丽让她走得远了才道:“你看这个人无所谓而来无所谓而去这是什么意思?”二姨太正知道她是有所谓而来有所谓而去不过玉芬再三叮嘱说别告诉她开了抽屉因此也就不去纠正梅丽的话便道:“她也许是自己因为要搬走来探探我们口气的。”梅丽道:“可怜!我们是未入流的角儿去也好留也好绝对碍不着谁的事她跑到这里来打听什么消息?”二姨太道:“也许是打算在我们口里套出别人的消息来呢。”梅丽脸色又一红顿着脚道:“散了好散了好!这一家子人大家总是勾心斗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散了以后这就谁也不用瞧着谁了。”二姨太也没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梅丽坐了一会又回到隔壁那小屋子里去了直到晚上亮电灯的时候才出来。二姨太总以为她在作功课哪里料到她有别的什么用意。 第二日清早梅丽找了一阵子邮票后来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工夫她由外面走进来先嚷着道:“咳!二哥真成还雇了一辆长途汽车来停在大门口等着搬东西呢。”二姨太道:“你一早到哪里来?”梅丽倒不料自己无心说话就露出马脚来了。因道:“我也没上哪儿去不过是到门口去望望就看见搬东西的汽车了。”二姨太道:“这样一早就动身搬家真肯下工夫我到外面瞧瞧去。”二姨太刚说完这句话梅丽倒起了身先在她前面走一路走到金太太屋子里来。看时只见金太太态度很安然的样子半躺着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慧厂也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一手捧了一个日记本一手捏了一枝自来铅笔脸望着金太太显出笑嘻嘻的样子来。金太太口里说一句慧厂就答应着在日记本子上写一笔。二姨太看着倒有些莫名其妙走到门外就站住了不敢冲了进来。金太太笑道:“瞧你这老实人倒也知道避嫌疑没有什么你只管走进来罢。”二姨太被人说破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又避什么嫌疑呢?因为太太报一句二少奶写一句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站着猜了一猜。”慧厂将手上捏着的铅笔反过来拿着用铅笔头敲着日记本子的面页笑道:“你猜猜看我们是在写什么呢?”梅丽知道慧厂是快走开的人了说不定是金太太的一番好意留下几句治家格言让她在日记本子上写着好牢牢记住。便笑道:“一定是些传家之宝。”慧厂对金太太道:“你瞧瞧连八妹都会说这种话了我说是记下来公开的好不是?家里用不了的东西我拿去一点自是可以少花钱去买可是我决不想占大家的便宜一人独吞。”金太太道:“梅丽这孩子喜欢闹着玩你倒注意她的话。”梅丽道:“哟!二嫂是在写什么呢?我还不知道呢。”金太太道:“你既是不知道为什么倒瞎说一阵子?是你二嫂和我另要几样木器我答应了。心里想着有多少可以拿出去分配的于是乎我慢慢地想着想得了一样就让慧厂写上一样。”梅丽道:“这完全是我弄错了。我以为你有什么治家格言告诉了她让她去写倒不料是些木器家伙。二嫂得啦算我对不起你。”说着向慧厂勾了勾头。慧厂知道梅丽是个要强的人这样子和人道歉简直是一百年一回的事便笑道:“你这样一来倒弄假成真了。好罢明天我搬过去第一个要请的就是你。”梅丽道:“哟!还要下个请字儿成了生人啦。”金太太淡笑了一笑点点头道:“这个你会不晓得俗言道得好分家如比户比户如远邻远邻不如行路人。”慧厂听了这话又瞧老太太的颜色觉得是牢骚话又要来了。便低了头翻着日记本用铅笔一样一样地点着数那木器家伙口里还带念着。二姨太又觉得是梅丽的话问出祸事来了便道:“二少奶为人是很爽快的要办什么心口如一这就好我就喜欢这种人。”她在金太太下手坐着扬了脸向金太太问道:“太太你说是不是呢?”金太太还未曾答话慧厂笑着插嘴道:“二姨妈怎么平空无事地加上一段赞词这是难得的呀?”金太太笑道:“大概你没有懂她的用意。”慧厂道:“这还有什么意思?我一时倒想不出。”金太太道:“她的意思说搬家是谁都愿意的只不开始去作。你很痛快的赞成又愿先搬所以她夸奖你。”梅丽也抢着说道:“象二嫂这么的心口如一一点不作假确是不可多得的。就是我也很是赞成她的这种举动。”慧厂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八妹书算没有白念可以谅解到这一层就没有平常妇女……”慧厂说到这里突然将话缩住自己明白这句话说出来得罪的人就太多了。在屋子里的人都也了解她的意思就没有人追问她这句话了。 恰好是玉芬进来看到慧厂手里倒拿着铅笔只管去打日记本的封面一眼就射在上面。慧厂也不等她问将日记本子举着扬了一扬道:“你猜这里面记些什么?”玉芬道:“分明是日记本子你还要我猜什么呢?”慧厂道:“你想想若是这上面还写的是日记我又何必说这句废话呢?老实告诉你我抢了大家一个先和母亲要了许多木器。”玉芬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有些不好看不免掉过脸来向金太太看了一看。金太太道:“木器我是给了她一些但是这也无所谓先后我已经把家中的木器家伙全盘估计了一下大家都可以分得一部分你别听了她的话着急。”玉芬被金太太一说心中更是不高兴自己何曾着什么急呢?便笑道:“你自然是公心的可是我也没说什么呀?”金太太笑道:“你不愿意吗?反正也多不了送人总是送得掉的。”梅丽道:“三哥是讲究的人三嫂又好个面子这些旧东西当然是不要。”二姨太究竟是个忠厚心眼恐怕玉芬下不了台插嘴道:“木器家伙有什么新旧?而且俗言道得好富家必有旧物。一个人家制了满堂新那也不见得阔。三少奶这点事还不知道吗?家传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是好的哪有不要的道理?”她这样几句不见经传的典故倒很合了玉芬的心思笑着点头道:“还是二姨妈说对了。就是母亲不给我我还要讨一点东西作纪念哩。”金太太道:“什么大事也完了我留着这些木器又干什么?说了给你们自然是给你们。你也找一张纸来我把给你的东西告诉你你自己去写上。”玉芬向四周看看看哪里有现成的纸笔?因之站起身来。但是刚一站起来又坐下去微笑道:“也不忙在这一会子。”慧厂将日记本子和铅笔一齐递给了她道:“你由后面倒着页数向前写写完了你撕下去就得了。”玉芬依然将日记本子递回道:“好好儿的又撕了一本日记簿作什么?我可以找笔去。”她说着就到隔壁屋子里将砚台笔墨和一叠白纸一起搬了来放在桌上自己也在桌子边椅上坐下。金太太冷眼一看微撇着嘴却不作声。玉芬一头高兴起先还不理会将墨在砚台里磨着抽出笔来蘸墨依然还不听到金太太开口。这要向下写可写些什么呢?于是放下笔把桌上一张白纸整理着折了一折向桌上吹了一口灰将纸端端正正放着。但是金太太依然望了不作声。金太太明知道她等着开口故意将卐字格子上的佛珠拿到手里来一个一个地掐着垂下了眼睛皮作个要参禅的样子。玉芬心里一着急心想若是象她这种神气一参禅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回转过来呆等到什么时候呢?只得将脸向金太太望着微笑道:“你不说是报给我写吗?”金太太放下了佛珠子笑道:“你老没作声我以为你不要了呢。”玉芬对于这句话虽有点不愿受然而为了马上可以承受东西起见这时也就高傲不得便笑道:“我以为母亲在全盘推想想完了才告诉我呢。我在这里等着就不敢打断你的思想。”金太太因她已经承认了要东西也就不必再和她为难了于是就将所能记忆的木器随报了几样给她听。玉芬就也不再谦逊听着一样就写上一样了。写了十几分钟金太太还在报慧厂便插嘴道:“快够了。”玉芬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母亲的心事就说快够了?”慧厂道:“这决不是胡猜自然有原因的。我照着我的日记本子算你所得的和我只差一两样岂不是快够了?母亲口里报着哪里记得多少件?我心里听到一样记一样和日记本子上的总数比了一比所以知道。这样提一声咱们两人一样很是公平。以后还有别人要咱们还是这样照方吃炒肉事后可少许多是非。我这话是厉害一点可是我说在明处就是你见怪总还可以谅情一二。”玉芬笑道:“这些话幸亏是二嫂说的若是我说的那可不得了了。”慧厂道:“既要作那件事就免不了人说与其让人说就不如自己说出来的干净你觉得我这人痛快不痛快?”梅丽笑道:“老实说刚才我看到二嫂向日记本子上写木器家具我是有点不高兴如今听到二嫂说的这一篇话就很有道理我又高兴了。”玉芬觉得她过于抬高慧厂正是有点瞧不起自己。只是在正面上说慧厂这话本是有理却又不能不附和着赞成。因笑道:“二嫂和二哥相配得是正好。二哥是个很沉默的人遇事总是慢慢地去办。二嫂是个很爽快的人干就说干不干就说不干正好彼此抵补起来。”慧厂笑道:“他也不能算沉默只是遇事退后。我也不能算爽快只是遇事胡来。可是你和老三一个精明强干一个强干精明……”金太太皱了眉道:“不必说这些话了大家在一处还有多少日子?说这些俏皮话大家明白过来不过是闹着玩。一个不明白又要生许多是非。”慧厂对于老太太这话也很觉有理只得一笑了之。 可是她们二人这样一番抄写了家具单之后佩芳也不知如何得了消息赶到金太太屋子里来也照样地和她要东西。到了这天晚上大家坐在金太太屋子里讨论分配木器家具的事除了燕西而外兄弟姊妹都到了。金太太便叫人到书房里找去回来报告已是到白家去了。金太太点着头微叹了一口气。这晚议论算是最后的一幕大家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越谈越晚到了两点钟大家方始散去。 第九章 次日上午鹤荪夫妇将检点好了的东西重加捆束一番然后同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吃午饭金太太似乎有为儿媳饯别的意思还让厨子多作了两样菜。在一同吃饭的有梅丽三姊妹。慧厂坐下来便道:“今天还多添了许多菜。”金太太道:“就是吃这一餐饭了大家放开怀来要吃一个饱所以我让厨子多添两样菜。”鹤荪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将面前放好的一双筷子用手按着让它比齐来低了头一句话也不说。金太太扶起筷子向清炖鸭子的大碗里挑了一丝鸭肉起来吃口里咀嚼着把筷子又放下拿了长柄铜勺子只管舀了汤向饭碗里浸泡着舀了一勺又是一勺一直把这碗白米饭都浸过来了然后才扶起筷子来。敏之偷看母亲的脸上一点儿笑意没有而且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当然是心里很难受。回头向润之、梅丽望望大家打了一个照面彼此莫逆于心。慧厂虽是不见得怎样难堪然而一桌子的人都愀然不乐偏是自己一个人欢欢喜喜的也有些对人不住。因之也就低了头吃饭不说什么。金太太吃了小半碗饭倒把浸的汤完全喝干了于是又拿起勺子伸到鸭子碗里去舀汤。梅丽笑道:“妈心里难受既是吃不下去就别勉强了。”金太太勉强笑道:“这又不是到欧洲美洲去同在北京一个城圈子里要见面天天可以见面这有什么难受?”梅丽看了金太太那个样子知道她是在外表上极力来掩饰她的态度可是心里憋住了一层理由又不能不说便道:“这话可不能那样说出门去了无论十年八年总是短期的。这一分开来往就是不回来而且……”润之望了她道:“这也不必你说谁都明白。你这一说出来母亲倒真要难受了。”金太太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难受不过大家在我面前我虽是个幌子多少有个照应。家庭小事让我作个参谋也是好的。从此我就管不着你们了。你算算你父亲去世到现在有多少日子那样轰轰烈烈真是合了那句古话钟鸣鼎食之家如今风流云散人都要跑光了我真是作梦想不到。说变就变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她说着说着两行眼泪早是顺着腮帮子就流了下来连忙放下筷子碗掏出袋里的手绢缓缓的揉着眼睛。将眼泪擦干了站起来坐到一边去向大家一挥手道:“你们吃罢我是吃不下去东西的了。”鹤荪本来也觉心里有许多不痛快之点如今一看到母亲如此自己又怎吃得下去?也只好淘了一大碗汤连吞带倒将大半碗饭吃下了起身也自坐到一边去。敏之姊妹自然也是吃不下剩下慧厂一个人如何又可以吃得饱呢?一餐饭就是这样草草了事。 大家擦洗过了手脸坐在一边都没有走开的意思。其间只慧厂很无意地看了两回手表。金太太便道:“你东西都捡齐了吗?”慧厂道:“都捡齐了。”金太太道:“你两个人应该先把一个到新屋子里去照应一个人在这里料理东西上汽车别坐着了。”鹤荪向慧厂道:“那末我到那边去看看你在这里料理罢。”慧厂也不反对点了点头。鹤荪站了起来向金太太道:“那末我走了妈!”说着望了望金太太很有些依恋不舍的样子。金太太强自镇静着微点了点头道:“好罢以后要好好的干事撑起一个局面来不要再麻麻糊糊的了。这是你自己成家立业的第一个日子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祝你成功而已。”鹤荪虽然觉得母亲的话并不怎样地深刻。但是这些话似乎比平常听的话更耐于咀嚼怔怔地站了许久。金太太道:“你还等着什么呢?去罢。”鹤荪答应一声低头走了。慧厂也不多谈自回房去料理东西。料理过了一会然后再到各方去告别。先到佩芳院子里走了一趟然后到敏之、润之屋子里去最后又到二姨太屋子里来。二姨太不等她开口先就道:“二少奶你老说要独立谋生活现在算是你办到了。恭喜呀你这一去愿你大成功。”慧厂倒不料这位老太太劈头就说了一句恭喜说她是一番好话固然可以说她有意在反面说上这样一句也未尝不可以这倒不好怎样地对答了。梅丽在里边屋子里赶着跑了出来道:“哟!二嫂要走了我得送送呀。”慧厂笑道:“又不是出什么远门送什么劲儿?大家还不是三天两天就见面的。”梅丽道:“话虽如此究竟是你从今天起跨过了这大门还是得送送。”正说着玉芬、佩芳也赶来了这样子正是送客。慧厂笑道:“说一声要走大家都多礼起来了。我若是一定不要你们送倒觉得我这人有些不认抬举我只好愧受了。”于是她在前面走大家在后面跟。她本来和金太太告辞了的临到要出大门又到金太太屋子里去叫了一声说是要走了。金太太眼眶子里含着两包眼泪哽着喉咙答应了一个好字。慧厂走出院子来金太太也站到上房门口向她的后影遥遥望着。慧厂虽是一个很洒落的人但是见老人家都如此依恋觉得自己这样毅然决然而去也太任性一点。正自这样徘徊着恰好乳妈抱着小双儿由外面进来。她笑道:“刚才大爷在门口遇着说是小孙少爷要走了让他辞辞奶奶。”慧厂双手接过孩子来笑道:“真的是我忙着捡东西把这事就忘了。来辞辞奶奶罢。”说着她抱孩子回转身来走到金太太面前将孩子向下弯弯腰。金太太接过孩子来用老脸靠着小脸笑道:“和奶奶亲一个罢我的孩子。若是你爷爷在我也许可以看到你们在家上小学上中学如今你是和爸爸妈妈过去了。孩子长得康康健健儿的别让奶奶挂心。”说毕又在小孩子脸上闻了一闻。金太太这几句话听去好象是很仁慈的但是一玩味这语后的余音却是十分地哀切。不但是敏之姊妹听了心里难受就是慧厂听到也是心里一动。于是她就对金太太道:“奶奶你别舍不得我一天二天的就回来看望你。”金太太道:“奶奶也不会在这儿待着的了回来看我这回来两个字可是应当研究研究的哩!”慧厂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好站了一站。金太太道:“车子在门口等着哩你娘儿俩去罢。”敏之也道:“新屋子里什么也得布置你就去罢。”慧厂这才缓缓回转身向大门口而去。金太太依然站在原地方没动平辈都一直送到大门口直等着慧厂上了汽车然后才回去。 这其间玉芬夫妇也是急于要搬走的人好在有人开始了这便也用不着顾虑。第二日隔了一天当天晚上便在金太太屋子里闲谈坐了很久的时候。金太太一想儿媳们既是要走了也犯不上和她孙庞斗智似的再弄什么手段便先问道:“你们的房子都安排好了吗?”玉芬很从容地低声答道:“都安排好了。”金太太道:“安排好了就早早搬过去罢。省得两边布置一切都忙不过来。”玉芬道:“是……还没有定日子呢。鹏振的意思想明天就搬我怕是来不及不如先搬过去一部分罢。”金太太沉思了一会子很沉重地道:“东西也不是怎样地多作两回搬那更显得累赘一劳永逸的还是一次搬去的好。你们都搬走也好让我收拾这屋子。”这样一问一答的终于是把玉芬搬走的日期很明白地固定出来就是明天。玉芬虽是无所恋恋然而自己要作出慧厂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出来是有些不可能的而且也觉得那种样子更会引人疑虑。因之她只管在金太太屋子里说话把时期延得很长。谈了一阵子好象要走却又不走接着再谈一阵子。这样好几次不觉是到了深夜十二点钟。金太太道:“你也可以去睡了今天天气很凉快睡得足足的明天好早些起来预备搬家。”玉芬笑道:“这屋子里是没有什么外人不然又要疑心我说假话。真奇怪说到一个走字心里好象就有一件事老放不下来似的。多坐一会儿多听你说几句话将来治家过日子也有一个张本。”金太太道:“谈到治家过日子的事我就不成。主持家务的人极平常的事是煮饭洗衣裳。说句笑话你问我盐是多少钱一斤面是多少钱一袋我全答不上来。自己别谈洗衣服连一块手绢都得人家洗好了叠好了自己拿着用这算是过日子吗?过日子的人都是这样那可完了。”玉芬笑道:“这就合着大才大用小才小用的那句话了。你是治大家的人只管着哪里可以收存一万哪里可以省下八千就得了。柴米油盐小事用不着你去问呀。”金太太点点头微笑道:“你倒是有志气在经济学方面很是留意。不过公债买卖这件事以后倒是要少作第二回再捣个大漏子就不见得白家表兄再能帮忙了。”玉芬重重地受了金太太这一番话心想她怎么全知道了?只哼着答应了几声是。又谈了一会子比较往日更多礼还说了一句道:“妈我去睡了。”然后走开。 玉芬去了之后在屋子里陪坐的人也走了金太太一个人坐在电灯之下半昂着头呆想半晌自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却有一个人轻轻地低声问了一句道:“妈还没有睡吗?”金太太向外一看时是鹏振一脚踏着走进来了。金太太道:“不早了你还不睡觉?”鹏振很从容的在金太太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上因道:“心里好象有许多事搁着睡也睡不着。”金太太道:“也不是我故意地一定逼迫你们走我有了几个月的考量我觉得一劳永逸是这样散了的好。你也不必把什么事搁在心里以后好好地奋斗作出一番事业来我做娘的自然是欢喜的。”鹏振道:“什么事也有个困难决不能象心中想的那样便宜。”金太太道:“好在你们出去不过是住家过日子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住家过日子第一个问题就是钱只要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好办。你这一房现在人口还少大概在钱的一方面你们总好办。”鹏振已是听了他夫人传去的一番话母亲说是有钱。现在彼此当面母亲又说是有钱这显然是一家大小都说自己夫妇有钱了。对于母亲这话待要更正两句恐怕更引起母亲的不快若是不更正这又是自己承认有钱了。只得淡谈笑了一笑道:“这都是玉芬做公债做出来的空气其实也没有多少钱。”金太太本来还有一大篇牢骚话想对着鹏振说出来一见他坐在那里有很踌躇的样子许多话也不肯说就忍回去了。母子们默然地对坐一会金太太道:“你去睡吧夜深了我都坐不住了呢。”鹏振只得站起来问道:“妈没有什么话分付吗?”金太太道:“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西今天一天没见面明天早上你见着他告诉他不要出去。”鹏振道:“这两天大概他在白家的时候多真有事找他说叫金荣打个电话他就回来了。”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从前白秀珠一天到晚在我们家里现在燕西一天到晚倒在她家里。这成了赛球一样彼此换球门了。”鹏振不料母亲老人家还会说这种俏皮话。因为大家都是有心事的时候也不敢笑出来默然地就走了。到了屋子里见玉芬正将屋子里的零碎东西大一包小一卷的归并到一个大篮子里去。便道:“夜深了明天早上起来再收拾罢。”玉芬道:“我作事就是趁高兴在高兴头上把要办的事说办就办完了。”鹏振低声道:“你是随便一句话若是让别人听去了我们骨肉分离地搬出去还有什么事高兴?”玉芬脖子一扭道:“人家听去了我也不怕。”然而她虽是如此说着说出来的声音比鹏振的声音还要低下去许多。见桌上现成的一杯凉茶拿起来就喝了笑道:“忙我一身的汗我得由里向外凉凉。几点钟了?我怎么一点也不倦呢?”鹏振见玉芬也有些怕事的样子便笑道:“据一般人的意思所露出来的好象都是说我们锋芒太露以后总要小心一点才好。”玉芬道:“我不信这话那是别人要多心罢了。将来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和别人井水不犯河水就露锋芒也碍不着别人何况我根本就是个笨人呢!”鹏振本来还想说两句然而夫人的谈锋甚健不要为了不相干两句话惹着她又谈个不歇。明天要搬出去了今天还闹一场那就太没有意思。于是笑而不言的自去睡觉玉芬一个人还是很高兴的将东西检点了许久方才安歇。到了次日上午她也是照慧厂的样子各处告辞了一遍大家也是送到大门外。只是今天相送的里面多了一个燕西。 燕西送她走还没有什么感触。只是走到家里向各人院子里一看剩出一幢幢的空房纸片和破瓶破罐院子里扔了满地。走到屋子里去脚踏着地板咚咚作响好象较往常响得更厉害。在慧厂、玉芬屋子里各巡视了一遍也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感触叹了一口气自回书房去了。因为鹏振也叮嘱着说不定母亲有什么话要说先别走开因此就留在家里暂不敢走了。不多一会儿金荣就来说:“白小姐打了电话来让你赶快去。我问有什么事没有?电话就挂上了。七爷可以打个电话去问一声儿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就别忙去今天老太太心里可透着难受呢。”燕西听了这话很踌躇一会子。因道:“照说我今天是不应当出门。可是白小姐要没有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这样来找我我还是去一趟罢。万一老太太有什么事找我你就打电话到白家去告诉我就是了。”金荣怎敢拦阻他不出门?只得答应了两声是。燕西的汽车夫已经辞退了这时只有走出大门来雇了人力车前去。金家到白家路途不甚近人力车子坐了来已经有半个钟头了。燕西匆匆忙忙一直向里走往秀珠的书房来。因为他和秀珠究竟是朋友的关系不是秀珠引导着他就不敢再向前进只在书房里等着。白家现在客多听差也增加了不少现在有个听差张贵就是金家的旧人。燕西来了他以旧仆的关系常常来伺候着。这时他又走到书房来。燕西便问道:“你们姑小姐在哪里?”张贵道:“在太太屋子里打牌。”燕西道:“不能吧?她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有要紧的话说呢。”张贵道:“我给七爷去问问看也许有要紧的话。”燕西昂头想了一想道:“你别问她有什么话说没有你就说我请她出来就是了。”张贵答应着走到上房去自己不敢进太太屋子站在窗户外面却托了一个老妈子进去问说是金七爷来了。秀珠打牌正打得兴浓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张贵在窗子外听到没有下文便问道:“你不是有事和七爷说吗?他请你出去呢。”秀珠道:“我知道了让他等着罢。”张贵总算是碰了个钉子料着再问不得。可是七爷的脾气也未尝不大假使把这话直对七爷说了他二人闹僵了倒又是自己的过错。只好走到书房来对燕西道:“姑小姐就来的你等一等罢。”燕西也不疑有他果然在这书房里等着殊不料等了有一个钟头之久还不见秀珠出来。这就不由得他心里不着急了说了有急事把我找来找来之后却让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这是什么用意呢?而且母亲原嘱咐着今天要守在家里的。倒偏是老早地跑出来就在这里等着母亲不明原故倒好象是自己和母亲为难了。想着不耐烦就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又过了许久还是不见秀珠出来他忍无可忍了只得走出书房来。看见一个老妈子走过就对她道:“你去告诉姑小姐有什么话说没有?若是没有什么话我就要回去了因为家里还有事呢。”老妈子答应着去了。过了有十五分钟之久老妈子出来道:“姑小姐输了钱了七爷你等着罢。”燕西道:“莫不是她生了气?”老妈子笑道:“可不是!这个时候我可不敢去和她说话。”燕西皱了一皱眉头只得又走回书房。在书架子上翻了两套书下来放在桌子上随便揭着看。恰巧翻的两套小说都是自己看过的看着一点也不起劲。将书叠好依然送到书架子上去。然后缓步走到上房来远远地却听到里面有一片麻雀吵动之声正是热闹。燕西心里想着这岂不是和我开玩笑?既叫了我来又不见我既不见我也不让我走就是我们对付听差老妈子也不能用这种手段。于是自己暗暗将脚一顿就走了出来。但是走出来之后又怕秀珠以不辞而别加罪只得回转身来再到书房里来就了现成的笔墨写了一张字条放在桌上。那字条写得是:秀珠:我接你电话立刻跑来偏是你在竹战候驾一小时有余促驾两次还不见出。舍下今天实在有事不能久等。你牌完之后请赐一个电话若有必要我立刻再来。请你原谅! 燕西留上 读完了这张字条觉得这办法圆满然后才回家去。不过他心里想着这几天正有大事要和她商量得罪她不得总希望没有急事商量才好要不然她以我自己错过机会为名不再和我商量倒是自己误了自己的事了。他如此想着回家之后还是不放心在书房里坐了一会也不等秀珠的电话来先打了一个电话去。那边听差接着电话燕西就问:“上房里牌打完了没有?”听差说:“没有打完是请姑小姐说话吗?”燕西道:“既然还是在打牌就不必去搅她了。”说毕自己把电话挂上。这才放下了心秀珠一定是没有什么事要不然不会继续地打牌。幸是我回来了若是老在她家书房等着也许要等到晚上去呢。 他自己觉得是无事便到上房来看老太太。金太太在屋子里也是疲倦得很正闲躺着。看见燕西进来也没有怎样理会。燕西问道:“你不是让我今天别出门吗?有什么事?”金太太望了他一望板住了脸不作声。燕西知道母亲又是不高兴要多问少不了又是碰钉子只好在金太太对面的软椅上坐下。心里可就望着今天真是倒霉在白家憋住了一肚子气回来又憋住一肚子气别的罪都好受惟是有话不许说这个气可受不了。因是嘴里虽不说什么脸上的颜色当然也不大好看。金太太见他在身上掏出一个银币在硬木桌上只管用手转旋着他两只眼睛也是射在那银币上不理其他。金太太便冷冷地问道:“你既无聊得很坐在我屋子里作什么?不会出去找开心的事情去吗?”燕西一手将银币按住说道:“因你叫我别出去我就别出去怎么着?这倒是我不好你又不愿意。”金太太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有一天在家这也算不了什么值得到我面前来卖弄。”燕西道:“并不是卖弄我怕有什么事……”金太太道:“没有事我要你今天不出去愣在家待一天。”燕西明知母亲不会那样可是她有话尽管不说出来又有什么法子?只好正襟危坐默然不作声。金太太道:“你这人难道总不前后想一想?现在家里人这样东逃西散各寻各的出路你闹得人是没有了钱大概也花去不少了究竟打算怎么样也该对我有个商量。”这时燕西气愤不过又把那个银币掏了出来继续地放到桌上来旋转。金太太冷笑一声却到里边屋子去了。燕西虽是不怎样惧怕母亲可是到了现在这种家庭情形之下总不便让母亲太伤心。母亲虽是走了他还是坐在桌子边旋转那银币。过了一会佩芳进来了一进门便笑道:“今天很难得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呢?”燕西明觉得话中带着讥刺要驳两句又怕惹出许多是非来只得向里边屋子一努嘴道:“妈在里边屋子里呢。”佩芳怕金太太在里面有什么事不敢擅自进去就在外面屋子叫了一声。金太太答应着走出来手上捏了一本书。佩芳道:“妈看什么书?闷得很不会找两个人来打小牌?”金太太道:“我看的是佛经。原来这东西根本就说人生是空的什么事也值不得计较自然也就无所谓烦恼了。”佩芳道:“你又何必那样消极?”金太太谈笑道:“年纪轻的人怕老年纪老的人怕死怕死没有什么法子从积极方面去做就是迷信神仙之说去修长生不老。从消极方面去做就是把人生看空来以为活着也不过那一回事死了没有关系。修长生不老这个办法我当然还不至于把生死看空过来这并没有什么难。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去想。”她说着话斜躺在藤椅上又带看着书好象很自然的神气。燕西在一边听了这话并不敢搭腔只是抬了一只手放在桌上撑了自己的头。佩芳道:“老七这个时候在屋子里有什么事商量吗?我就不在这里坐了。”金太太道:“你想想我还有什么秘密的事和他商量的吗?我是要闷他一天看看会误了什么大事?”佩芳笑道:“既是这么着老七可以出去我看他坐在这里是怪闷的。”金太太望了燕西一眼也并没有说什么。燕西看到金太太并没有责骂的意思就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金荣立刻迎上前低声道:“白小姐打了两次电话来了我没有敢上去回。”燕西一顿脚道:“你怎么不上去回声儿呢?”金荣道:“我在窗户外面听到老太太在高声说话我怕回了话大家都要碰钉子所以不敢作声退回来了。”燕西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道:“这也没有办法你和我叫一个电话过去罢。”金荣知道七爷现在是最能凑合白小姐的便依着话打了电话过去。打通了请燕西说话。不料燕西拿着耳机之后那人说了句姑小姐就来请等一等这一等足足等了十分钟之久何曾见秀珠来接话?对着话筒子里连喂了两声也是一点回响没有。燕西急得要命只管跳脚。又过了五分钟之久秀珠才来接话她道:“你真是忙呢?或者是架子大呢?把你请来了你坐不住。打电话请你三番两次你都不肯接话。好罢要搭架子就大家搭起架子来罢。”燕西在电话里听到这一番话觉得秀珠有点误会便道:“这两天我家里总不免有一点事我当然比较忙一点你就不能原谅我一点吗?”秀珠道:“我为什么原谅哩?我能跟着你家一样地倒霉吗?我管不着!”说毕电话机里嘎的一声分明是那边将电话挂上了。燕西连连喂了两声也不听到有回答的声音。到了此时不由得他心里不狠起来。心想她连不跟着我家倒霉的话都说出来了那是二十四分地看不起我不但看不起我个人连我全家人都看不起你哥哥不过是巡阅使手下一个大走狗巡阅使作了大总统充其量你哥哥作个督军而已就把官来比比我家也是世代簪缨。若在学问道德上说除了我这辈不算上两辈哪个不是名震中外的?无论如何我自己总可以找个饭碗不至于无路可走去依附你白家。你天天把出洋这件事来引诱我这又算什么?就是我自己手上还拿得出一笔出洋费来非倚靠你不行吗?现时还不曾娶你你就这样在我面前摆架子假使我娶了你过来那还了得你不会常把军阀妹妹的势力来压迫我吗?好!我觉悟还不算迟从今天起我和你断绝来往永不理会你了。他手扶了电话机站着竟不知道移动就是这样地想呆了。还是金荣走了出来问道:“七爷你这是怎么回事?想哪处的电话号码想不出来了吗?我给你查一查得了。”燕西心里十分忿激也不去理金荣的话掉转身躯自向书房去了。金荣哪知道他会不愿意白小姐了便跟着到书房里来问道:“七爷还要打一个电话到白小姐去吗?”燕西一正脸色道:“打电话给她作什么?以后她有电话来你不要理会说我不在家就是了。”金荣看了这情形真是出乎意料以外我们七爷居然会和白小姐不通电话了。这样看起来七爷究竟不是一个好惹的说翻脸就会翻脸的。金荣也不敢多说什么迟迟钝钝地就挨着房门走出去了。 这一天燕西已经不出去了秀珠也不曾有电话来。到了晚上十二点钟秀珠的电话却来了。金荣接了电话不敢照燕西的话直说便道:“我们七爷不是在你公馆里吗?”秀珠道:“没有。现时不在家吗?”金荣道:“七爷下午就出去了我也是刚从大街上买东西回家不知他回来了没有我给你瞧瞧去。”说着放下电话机跑到燕西书房来把话告诉了他。燕西正躺在床上翻弄一本图书杂志将手一挥道:“我不是告诉了你说我不在吗?怎么你又来问我?我不在家我不在家我一百个不在家!你就是这样去回答她。”说时手里将书本子乱拍这一下子金荣才明白这位和那位是真决裂了。只得回转身去向电话里报告着道:“白小姐我们七爷还没有回来呢。”秀珠道:“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吗?”金荣想着难道除了白家他就没有地方可去?因答道:“那可说不上。”这样的回复着那边的电话也就挂上了约过了一点多钟秀珠的电话又来了。这回金荣接着电话有了主意不再去报告燕西了就在电话里答应说:“我们七爷还没有回来呢。”秀珠道:“怎么这样夜深还没有回来?难道是上跳舞场了吗?”金荣道:“那可说不上。”他如此回答了一句就挂上电话了这次电话打过已十分夜深秀珠当然不再打电话来。 第一十章 到了次日早上金荣向燕西说:“白小姐昨夜一点多钟又打过一次电话来就是照着七爷的意思说没有回来。”燕西道:“这样就得以后就是她亲自来了也不必让她进门就说我不在家。她若想挟制我那怎样能够?我为人也不是轻易就受人家挟制的。”金荣见燕西处处听秀珠的指挥也有些不平。心想我们七爷的脾气向来都是指挥人的如今倒要别人来指挥。白小姐学问也罢相貌也罢性情儿也罢哪一样比得过七少奶去?偏是那种人逼得人家跑了反倒来受白小姐的冷眼心中只是不平。现在见燕西有和秀珠翻脸之意他虽是第三者瞧着也就很快乐。便道:“七爷这几天你也真得少出去外头闲言闲语的不少我听了也直生气。”燕西道:“谁说什么闲言闲语?”金荣站在书房门口呆立了一会子却是一笑。燕西坐着的便站起来一直问到他面前来道:“你怎么倒笑起来了?”金荣道:“我想那些说闲话的人太没有知识。”燕西的态度这回果然是变了绝对不去理会秀珠的事金荣看他情形淡淡的倒像自己得着什么似的很是高兴含着笑容走了出来。 凤举由里院走出顶头碰到便问他笑什么?金荣一肚子原委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而且这种原委也不便在书房外面说。因道:“没有什么我和七爷说话来着。”凤举以为燕西有什么可笑的事就走进书房来。燕西拿了一叠报躺在藤椅上看。凤举道:“你今天倒起得这样地早?”燕西道:“我起来两个钟头了。”凤举道:“起来这样早昨晚没有到白家去吗?”燕西道:“我为什么天天去?我还不够伺候人的呢。”凤举见他躺在椅上不动脸上并没有好颜色似乎极不高兴料着和秀珠又闹什么别扭这也是他们的常事不足为奇。在他手边拿了几张报过来也在一边看。他不作声燕西也不作声二人都沉寂起来。还是凤举想起来了问道:“你和金荣说什么?刚才他笑了出去。”燕西道:“我没有说什么可笑的事呀。哦!是了我说了以后秀珠打电话来了不要接她的就是她到我家来我也不见她。大概金荣这东西他以为我办不到所以笑着出去。一个男子丢开一个女朋友这有什么稀奇?自己的女人说离开也就离开了呢。”凤举点点头道:“你大概也有些后悔。”燕西道:“我后悔什么?我作事永不后悔作了就作了你们都散了我也走我作和尚去!”凤举笑道:“你又要作和尚去?你真要是去作和尚的话那倒很好。你手上大概还存着一点钱把那个置点庙产你一个人去过粗茶淡饭的日子那真是舒服极了。”燕西道:“你别小看了人我要是下了决心什么事都作得出来的。”凤举笑道:“你下了决心就下了决心罢。作兄弟的也不过劝解劝解而已你真是要去作和尚与兄弟们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母亲现在已经够伤心的了你又何必再说这种气话呢?”燕西道:“你不打算搬出去了吗?”凤举道:“什么都预备好了怎么不搬?”在他刚说完这两句话之后第二个感觉忽然来到自己刚说母亲已经够伤心自己又忙着要搬还不是一样不体谅老人家吗?于是皱了皱眉毛道:“你想母亲下了那个决心谁能挽回过来?再说老二老三都搬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身边纵然他们不说我什么外人也会疑心我别有用意。所以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十分困难。”他越说眉毛皱得越紧接连着叹了两口冷气。燕西明知老大是借此自圆其说也不便跟着再去逼问他就很随便地点了点头。凤举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拿了一张报又捧起来再看。燕西道:“你是出来看报的吗?别忘了什么事没去办罢。”凤举道:“我不是来看报也没有别的这两天我就是这样心里乱得很坐立不安顺着脚步走出来看看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说着放下报来站起身要走。见桌上有茶又回转身来倒了一杯茶喝着。燕西道:“我看你倒很是无聊的不如早搬开去这一颗心还算是平安了。”凤举道:“那是什么话?”说着倒了一杯茶随便地喝着然而他脸色很有点犹豫对于燕西这一句话似乎有点射中心病了。便端起茶来喝了一杯才很从容地道:“凡事总不能呆看了。”说着缓缓地踱出书房门去。燕西听他最后所说的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但是老大为人较为浑厚他对于家产不会象老三那样抱着什么浓厚的希望而且他又最爱面子向不肯使家里有一件不体面的事现。上次家中解散佣人他就暗中为难后来母亲说是分家他又明向老二反对。如今家中大势崩溃他还有什么面子?假使乌衣巷这个大家庭还能维持的话让他摊出一笔用费来料着他还是真肯。他这两天起坐不安当然系事实。他向来用着一个头等公子的身分在社会上活动家庭这样崩溃未尝不是他的致命伤。这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公子的身分在外面活动?如今父死兄散妻走子失自己又有什么面子?不看别人从前秀珠是如何将就自己如今自己极力将就着她她还不高兴。这样看来一个人实在是不可无权无势。燕西如此想着觉得向来受不到的痛苦如今都感受到了。以后应当如何应付呢?去作和尚那自然是一句气话要成家立业作官是无大路子而且二三百元一月的薪水更何济于事?此外又绝没有可干的事了。燕西如此思想着昏沉沉地躺在书房里已经是过了一上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金荣来告诉请他到老太太屋子里去吃饭。燕西皱了眉道:“我也懒到那里去吃饭随便端两样到这里来就行了。”金荣站着呆了一呆低了脑袋许久说不出话来。有了一会才低声道:“我的爷你还不知道吗?现在就是开上房里一桌饭了都在一处吃厨房里现在就剩了两个人了。”燕西站起来道:“原来如此那也好。”说毕依然是在藤椅上很沉静地躺着。金荣道:“菜已开上去了你去吃饭罢。老太太也知道你在家里你去晚了倒是不合适。”燕西想着既是只有一桌饭这倒不能不去于是站起来缓缓踱到上房去。 金太太外边的屋子里临时加了一张圆桌敏之姊妹凤举夫妇两位老太太正团团坐下。还不曾扶上筷子梅丽看到燕西进来了连忙侧着身子将靠近的一张方凳子移了一移笑道:“你到这儿来坐罢咱们兄妹亲近一回是一回了。”燕西不便说什么含笑点着头就坐下去。敏之对梅丽丢了一个眼色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咱们从此就天南地北各走各的吗?”说着脸又向金太太看看。梅丽会意便不作声。金太太对于他们的举动只当是不知道将大半碗饭端着用长铜勺子不住地舀了火腿白菜汤向里面浸着。舀完了汤用筷子将饭搅了一阵看看桌上的菜大半是油腻的便皱了皱眉。佩芳一看又是老太太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不便在桌上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吃饭而已。倒是金太太先向着她道:“我已经定了这个星期六到西山去。今天已是星期四明天你们搬来得及吗?”燕西插嘴问道:“为什么到西山去呢?”金太太道:“你就是那样铁打心肠吗?家里搬运一空难道我在这里守着就一点没有感触吗?我到西山去住几天只当游历些时候。家里的事就让敏之和二姨太结束。我要住到秋末再进城那个时候在哪里住再作打算。”燕西道:“西山的房子还借着人家住呢。”金太太道:“我既然要上山去自然早就预备好了这个何待你说?”凤举看看全桌人的颜色及看看母亲的颜色便道:“你又何必到西山去?”金太太正吃完了那碗汤饭将筷子一放脸色一正道:“这是我的自由。”佩芳在一旁就瞟了他一眼。凤举心想这样碰钉子老太太定是在怒气正盛的时候少说话为妙因之也就不说什么了。燕西许久不曾和家人团聚这一餐饭之后倒有无限的感触。觉得老太太现时所处的环境实在也令人不堪满堂儿女结果让她一人到山上去住人生在世还养儿女作什么?自己本无事而且也是懊悔倒不如陪着母亲一路到西山去也好。在山上住用二百块一个月罢了自己的私蓄还准可以住上好几年哩。他心里如此想着吃完了饭将一只筷子当了笔在桌上涂着字。金太太坐在一边椅子上看到燕西这样子便道:“你什么呆?”燕西这才省悟自己愣着坐在桌子边就站起来道:“我想起一件事都走了我呢?”金太太道:“难道不分黑夜白日的你就这样忙还不曾忙出一个办法来吗?”燕西不敢说自己不曾忙又不敢说和秀珠闹翻了只是默然。他不说话别人说话就把这个问题揭过去了。 吃过饭以后燕西还是不曾出门下午就走到敏之屋子里来见她大姊妹俩坐在一张写字台两面正在填对一张表格。不知道是不是能看的就坐在一边。敏之将手上的钢笔插在墨水瓶子里将吸墨纸压按了一按填的表然后十指相抄放在桌子很从容地回转头来问道:“你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来商量的吧?”燕西点了点头。润之手上捧了一本帐簿在看放下帐簿笑道:“你什么不如意了态度这样消极?”燕西道:“我怎能够象你们这样镇静呢?”说毕又皱了一皱眉毛。敏之对润之道:“不和他说笑话罢。”因回头来道:“你说。”燕西两手一扬道:“都走了我怎么办呢?”敏之道:“你是有办法的呀你不是要和秀珠到德国去吗?”润之道:“我们也上欧洲去呢若是你坐西伯利亚火车的话我们还可以同道。”燕西道:“上什么德国?人家不过是那样一句话罢了。”敏之道:“什么?闹了许久倒不过是一句话!”燕西点点头道:“咳!可不是!”润之道:“那为什么呢?你算白忙一阵子吗?”敏之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说得非常之热闹盘马弯弓好象马上就要动身到了现在怎么闹个无声无臭?”燕西道:“可不是!我是肚子里搁不住事的人得了一点消息十分认真预备马上就走连饯行酒都吃了好几回。到了现在闹个杳无下文我真不好意思对人说。”润之道:“难道秀珠以前是把话冤你的吗?她这可就不该!”燕西道:“冤倒不是冤本来白大爷派两个专员到德国去是办军火的。因为那笔办军火的钱听说要移到政治上去用这两个人动身就缓下来。当这事已经缓办了秀珠还没有给我消息恰是家里都不要我走我也没有去打听。后来我和秀珠谈起来说是错过了机会。她说人还没有走机会还在我倒很高兴。我又在别一处打听知道是这么一回子事就问她究竟能不能走?她说不要紧巡阅使方面就不办军火也要派人到德国去考察军事的至迟八月以前可以走。我问是阴历八月是阳历八月?她就不耐烦说我太嗦了所以我不知究竟。我看这事简直有点靠不住。”敏之正色道:“这是多重大的事她哪这样和你开玩笑?你这东西迷信着她家是新起来的军阀把自己妻子弄走……”敏之越说越气真个柳眉倒竖两只手摸着表格带着拍灰在那沉重的声音里面啪啪作响可以表示她心中含着忿怒。燕西向来是怕姐姐的低了头只管用手摸额角。润之道:“秀珠也有点贫儿暴富乱了手脚。这年头儿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有点儿风头就得什么劲?这叫小人得志便颠狂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也是老七这种人太没有志气倒肯去小小心心地伺候她!”燕西红了脸道:“谁伺候她?我为了这事告诉了金荣叫以后秀珠来了电话不必接她的。”敏之微笑道:“你能下那个决心?”燕西道:“你们总不肯信我有点志气。”润之点点头道:“他这个人喜好无常的也许作得到。”燕西听了这话越是脸上涨得通红的了。敏之道:“我们两人都说你说得你是怪难为情的既往不咎这些话也不必说了。我现在问你你不出洋打算怎样办?”燕西道:“母亲不是要到西山去吗?我可以一路跟着到山上去陪伴她母亲什么时候进城我就什么时候回来。”敏之道:“你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很寂寞的吗?你可别因为一时高兴随嘴就说了出来。”燕西将脚一顿道:“不!决不!”润之摇摇头微笑道:“这个话我不能相信你。山上没有戏听没有电影看也没有跳舞场消遣许多你所爱的东西都没有。你上山去玩个新鲜两三天就跑回来。剩下母亲一个人那倒不如让她根本就是一个人去的好。你要去也可以先到后面园子里那间小书房里住三天不出来试一试若是你守得住你就可以上山去。要不然趁早别提免得又闹一桩笑话。”敏之道:“何必说那些?母亲也决不会让他一道去的。”燕西想了一想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但是我要不到山上去我住在北京城里就剩我一个孤鬼我怎样生活呢?”敏之望了望他又望望润之沉吟着道:“我倒有个办法只是这件事关系很大我不敢作这个主等我向母亲请过示我再告诉你。”燕西站起来向她作了个揖道:“你若是有办法就告诉我罢也省得我胡着急。”敏之皱了眉道:“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好惹。我听你说得可怜愿意和你出个主意你倒又逼着我说出来。”润之笑道:“你既不肯说出来就不该预先告诉他有办法自己的兄弟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个急性子你说出这样半明半暗的话来不是要他的命吗?老七你别的聪明这事你有什么猜不出来的?五姐的意思愿意带你到欧洲去。只是你还愿意念书吗?”燕西望了敏之笑道:“六姐说的这话……”敏之道:“我倒是有这一点意思。只是有两个大前提先要解决。其一每年在外国不花一万也要花好几千设若有个六七年不回来你自己可担任得起?其二你现在还是二十岁的人亡羊补牢总算不晚。你到欧洲去可要实实在在地念书不能抱着镀金主义前去。你那个本领自己应该知道先要下死功夫预备两年然后才进大学你能不能 这里敏之、润之自办她们的表册。到了晚上她俩将誊清的表册送给金太太过目。金太太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你们写得很仔细重要的东西都记上了。这些东西你们都检查过了吗?”敏之道:“都检查过了到今天为止已经是四天四晚了。”金太太道:“咳!能帮我一点忙的偏是要出门了。四个儿子就都是生下来的少爷预备作大老爷的。”润之笑道:“你就别再这样比方了。知道的你是刺激三个哥哥一个兄弟。不知道的还要说你有点偏心重女轻男呢。”金太太道:“现在也无所谓了不是大家都散了吗?”她说着话态度倒是很坦然的。人坐在藤椅上旁边的茶几上放了一大杯菊花茶她一手捻着一串佛珠子一手扶了茶杯端起来喝一口又复放下脸上并不带一点愁容。敏之望了望润之润之微点着头又将嘴动了几动。敏之说道:“妈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你可别生气。”金太太道:“你不用说我明白了。下午我看到燕西由后面出来准是他又托你们说人情来了。男女婚姻自由我早就是这样主张的。到了如今……”说着人向椅子上一靠又叹一口气道:“他娶姓红的也好他娶姓白的也好我一了百了也管不了许多。”敏之笑道:“和老七讲情那是真的可是他除了婚姻问题而外不见得就没有别的事。你一不满意他起来就觉得他样样事情都不好了。”说着就把燕西受了秀珠的欺骗自己愿意带他出洋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道:“你们能相信他有那种毅力吗?我看他这种人是扶不起来的不必和他去打算了。在北京城里无论他闹到什么地步不过是给金家留下笑柄若到外国去作了不体面的事可是替中国人丢脸。你明白吗?”敏之听了这话默然了一会。润之道:“他究竟年纪轻一点他自己既然拿不出主意来我们多少要替他想点法子才好。难道看到任什么事不成就丢了他不管吗?”金太太道:“我真也没有他的法子了。”说着又摇了几下头。敏之道:“话里如此我想人的性情多少也要随着环境更改一点。老七在家里没有和什么研究学问的人来往所以不容易上进。若是到了外国去把他往学校里一送既没有朋友游戏的地方又不大熟自然不得不念书。”金太太道:“初去如此罢了日子久了一样的坏。不过我对于他实在没有办法。若是你们愿意带他到欧洲去我也不拦阻。可是将来钱用光了别和我要钱。我现在没有积蓄了你们是知道的我还能供给他去留学吗?”敏之道:“他自己还有一点钱呢。”金太太点点头道:“好罢那就尽他的钱去用罢别在我面前再提他了。”润之笑道:“你管总是得管的凡事也顾全不了许多只好作到哪里是哪里。现在一定把事情看死了料着他不能回心转意就把他扔在北京城里眼看他就要不得了那还不是将来的事呢!”金太太默然了许久才淡淡地答应一声道:“好罢这件事我也就交给你们去办我不管了。今晚上咱们说些别的别谈这个。”敏之道:“你要走的话也得和大哥提一提吧?”金太太道:“那不是找麻烦吗?你们只管依了我的话去办就是了他要怪你的话你就说是我分付的不能违抗就是了。等到后天我要走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他。”敏之心想凤举夫妇也是知道这事的不过时间没有确定罢了。就是今晚上不说出来似乎也不要紧于是也不问其所以然坐了一会儿各自回房去。 到了次日早上敏之到九点钟方始起床只听得佩芳在院子里嚷道:“两位姑娘还没有起床吗?”敏之身上披着睡衣正对镜子敷雪花膏在镜子里就看到佩芳其势匆匆地走来了倒很是诧异。连忙将身子一转问了一句怎么了?佩芳老远地站住就对了她现出很惊异的样子两手一扬道:“你看这事不很奇怪吗?母亲在今天一早七点钟就坐了车子到西山去了。”敏之道:“是吗?她老人家虽是早就说要走我以为那是气话不会成为事实不料她老人家真个走了。带了行李走的吗?”佩芳道:“行李没有带说了叫我们预备好了送去。”敏之道:“我不料老太太就是这样一个人走了这个样子今天要劝她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倒不如照着她的意思捡一些应用的东西下午送了去。”佩芳道:“那也除非是这样。”敏之立刻和佩芳到金太太屋子里去捡了一小提箱衣服另外又找了个小柳丝篮子将零碎应用物件装得满满的预备吃过午饭就送去。这时不但家里人知道了搬出去的两房人和道之夫妇都得了消息大家赶回家来都要到西山去。敏之道:“我又要多一句嘴了母亲正是嫌着烦腻才出城去的。现在我们一家子人男男女女全拥到西山去那里还是热闹她老人家又要嫌麻烦了。依我说只去一两个人她愿意让人陪着就把人陪着让小兰和陈二姐在山上陪着她先静养两三天再说。我就是这个主意你们斟酌斟酌。”大家仔细议论了一阵大家心里都有个数没有几个人是金太太所喜欢可以去陪伴的最好是梅丽其次也只三个姊妹别人去了恐怕不能得金太太的好颜色。于是商议的结果就公推敏之和梅丽两个人上山。梅丽自是愿意的敏之有点避嫌说今天不去。于是改推了道之带着小贝贝去。吃过午饭坐了汽车就追踪到西山去了。 当天二人果然未曾进城到了次日下午方始回家。梅丽进门之后先问大爷七爷在不在家?听说凤举在家一直就向凤举屋子里来。凤举先抢着问道:“老太太怎么样?还有几天就回来了吗?”梅丽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给凤举道:“这是妈写给你的家事都分付在上面了。”凤举正是急于要知道一切家事的赶快就把信抽出来看那上面是:凤举儿知悉:予不忍见家庭荒落之状迁居西山聊以解忧。又恐儿等不解予意加以挽留故事前不告以的确时期并无他意儿等放心可也。家事尚未完全料理清楚分别告儿于下:一儿夫妇既已觅妥房屋仍按期迁居。二敏之、润之下星期往哈尔滨由西比利亚赴欧燕西愿去可以听之。其京中一切帐目可代为料理。三二姨太愿随我山居亦佳。梅丽可暂住刘婿处因其上学便利也。每星期六可来山小住。四家中佣人一概遣散。儿等愿用何人可自择。五乌衣巷大屋只留粗笨东西一律封存屋中将来再行处置。如有人愿代守屋由后门进出。其余小事儿自斟酌之。予在山上将静养无事不必来扰我即儿等之孝心也。 母字 凤举看完了叹一口气道:“这倒处置得干净。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许多只好照着老人家的意思去办。只是梅丽有这些兄嫂何必还寄居到亲戚家去?”道之在一边就插嘴道:“姐姐家里和哥哥家里又有什么分别呢?”佩芳不知那信上说些什么不便接过去看也不便问只是向着凤举愣。凤举就把信递到她手里道:“你也拿去瞧瞧这件事还叫我说些什么?”佩芳将信接到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那也就只好照着老太太的话去办了此外还有什么法子呢?”这时敏之、润之、燕西以及二姨太都到了凤举屋子里来大家坐下立刻开了个家庭小会议。他们兄妹行的事都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让这位二姨太跟着老太太住到西山去也是一件不堪的事情。全家人向来因为她老实虽是庶母却不曾贱视过她。如今到了偌大岁数还让她跟着老太太作个旁边人她就不能独立吗?倒是佩芳想到了此层便笑道:“我想二姨妈不象母亲在山上闷住了可以借书本儿消遣。大家都组织小家庭二姨妈为什么就不能呢?何况八妹又要在城里念书的。”二姨太道:“我的少奶奶你叫我去和谁组织小家庭呢?我这大年纪了又无用和谁也说不拢来。倒不如跟着太太老姐妹俩还有个谈的。我压根儿就没有怎样逍遥快乐过也没有什么舍不得这花花世界的。我反正是多余的人我不去陪着太太该谁去陪着呢?”佩芳起了身子向着二姨太太笑道:“你把话听拧了。”梅丽就乱摇着手道:“大嫂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老人家有好话不能好说。”二姨太红着脸正待辩两句凤举站在许多人中间向大家拱拱手道:“什么话不必说了恭敬不如从命从今天起咱们就照着老太太的话去办。”燕西站在一边早是呆了半天这时等大家都不说话了才淡淡地笑了一声道:“这倒也散得干净!”梅丽瞪了眼睛道:“亏你还笑得出来呢?”燕西道:“不笑怎么着?见人就哭也哭不出一点办法来呀。”凤举皱了眉道:“现在什么时候?还有工夫说闲是非呢。现在是最后五分钟了你也别闲着帮着我点点家里东西由今天起就动手。”燕西因为和秀珠生着气绝对是不去白家的了白莲花那方面也是耗费得可观自己也怕去得所以差不多是终日在家。既是凤举要他在家检点东西就很慷慨地答应了。事已至此大家也无须乎再讨论只是照着金太太信上的话去办。 平常金家有一点事秀珠就得了消息现时玉芬自己要忙着自己的事不象以前的闲身子和她不时通电话因之金家闹到快大了结了她还不知道。总拗着那一股子劲非燕西向她陪着不是不行。及至三天之久燕西人也不来电话也不来她知道这事再闹下去非决裂不可。象燕西这样的男子朋友当中未尝找不着第二个只是在许多人面前表示过自己已把燕西夺回来了如燕西依然不来相就这分明是自己能力不够于面子上很是不好看。只得先打一个电话到玉芬的新居打算套了她的口气。玉芬因为得着金太太由西山带回书信来的消息也由新居赶回乌衣巷来。秀珠随后又打电话到乌衣巷来。玉芬看燕西的情形已经知道他是和秀珠恼了。这时秀珠打了电话来自己很不愿意再从中吃夹板风味。不过秀珠这个人是不能得罪她的便接着电话将自己的家事告诉了她一遍。说完之后她就叹一口气道:“你瞧家里闹到这种样子惨是不惨?所以我们这些人都是整天地愁呢。”秀珠听了燕西要和敏之出洋去的话心里倒是一动怪不得他不理我他已经有了办法了。这样想着在电话里就答道:“原来如此那也好那也好。”玉芬明知她连说那也好两句是含有意义的。自己又不好说些什么便道:“我一两天内来看你再细谈罢。”秀珠也不好怎样谈到燕西头上去就把电话挂上了。 玉芬自己想了许久觉得燕西和秀珠真决裂的话自己在事实上和面子上都有些不方便。对于这一层最好维持着宁可让秀珠厌倦了燕西不要燕西对秀珠作二次的秋扇之捐。如此想着看到燕西到书房里去了也就借着张望屋子顺步走了来。推开门伸头向屋子里看着道:“哟!这屋子里东西并没有收拾呢。”燕西道:“进来坐坐罢现在你是客了。”玉芬走了进来燕西果然让她坐着还亲自敬茶。玉芬笑道:“你突然规矩起来了很好你总算达到了目的要出洋是到底出洋了。”燕西冷笑一声道:“有钱谁也可以出洋算什么稀奇?又算得了什么目的?现在出洋的人都是揩国家的油回国以后问问他们和国家作了什么?不过是拿民脂民膏在自己脸上镀一道金罢了我不作那样的事。”玉芬道:“你和我说这些话作什么?我以不弄官费出洋。”燕西也觉刚才这些话有点儿无的放矢便笑道:“你别多心我并不说哪一个。”玉芬也只微笑了一笑心里可就很明白他这些话都是说秀珠的。就用闲话把这事来扯开因道:“你现在要出远门去就不知要多久才回来了。这在我应该请请你。哪个日子得空请你自己定个时间罢。”燕西道:“这就不敢当。我这样出洋和亡命逃难都差不多还有什么可庆幸的?别的我不要求你请你替我小小地办一件事。就是我要出洋的话不必告诉白秀珠小姐。”玉芬听到他忽然用很客气的话称呼起来本来应当问一句的然而既知道他生着气的不如含糊过去倒可以省了许多是非。便道:“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你还怕扰她一顿吗?”燕西冷笑了一声接着又是微微地一笑。玉芬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懂。”燕西道:“老实告诉你罢我和她恼了。”玉芬道:“为着什么呢?”燕西道:“不为什么我不愿意伺候她了。”说着将头一摇。玉芬觉得他的话越来越重这当然无周旋之余地。红了脸默坐了一会子便起身笑道:“你在气头上我不说了。说拧了你又会跟我生气。”燕西连说:“何至于。”但是玉芬已经出门去了。燕西和秀珠之间只有玉芬这个人是双方可以拉拢的。玉芬自己既是打起退堂鼓来燕西是无所留恋了秀珠也不屑再来将就他于是就越闹越拧。结果彼此的消息就这么断绝了。 第一十一章 在大家这样各找出路的时候自然都很忙因为忙日子也就很觉得容易过去随便地这样混着就过去了一个礼拜。家中的事情已料理了一大半。燕西就和凤举商量着无论是母亲高兴不高兴总应该到山上去看看她。而且敏之已择定了下星期动身自己也得预先去和母亲说一声。凤举也很同意就同乘了一辆汽车到西山来。因为天气很早在山下并没有找轿子二人就步行上山。转过了别墅面前那道小山弯走到一丛树林里就嗅到一种沉檀香味由树梢上吹了过来。凤举道:“这里并没有庙哪里来的这股子檀香味?”燕西道:“山上是很幽静的人的心思一定远处的香味只要还有一丝在空气里流动着也可以闻得到这就叫心清闻妙香了。”凤举也不答话步行到了大门前那片广场上却有一群小山雀在草地上跳跃着人来了哄的一声飞上树梢。再由广场上登着石台阶那香味更是浓厚这就闻着了乃是后进屋子里传出来的。凤举推开了绿纱门却见小兰伏在一张小藤桌上打瞌睡一点响动没有。凤举正想叫醒她陈二姐手上捧了一小捆野花由后面跟着进来叫道:“大爷七爷你来了。”凤举道:“老太太呢?”陈二姐道:“在上面屋子里看书。”凤举道:“我们走进来许久也没有个人言语要是小偷进来。怎么办?”陈二姐笑着在前引路叫着上台阶去报告着道:“大爷七爷来了。”听到金太太在屋子里答道:“叫他们进来罢。”凤举和燕西走到上层屋子去只将铁纱门一推倒不由各吃一惊。原来这屋子正中悬了一幅极大的佛像佛像前一张桌子陈设了小玻璃佛龛供着装金和石雕的佛像佛像面前正列着一个宣炉香烟缭绕的正焚着沉檀。原来刚才在山路上闻到的沉檀香气就是这里传出去的了。佛案两边高高的四个书格子全列着是木板佛经。在书格子之外就是四个花盘架子架着四个白瓷盆子都是花叶向荣的盆景。在佛案之下并不列桌椅一列三个圆蒲团。乍来一看这里不是人家别墅竟是一个小小的佛堂了。 凤举、燕西正自愕然着不知进退。左边落地花罩之下垂着白色的纱幔纱幔掀开金太太由里面走了出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衣越是衬着她的脸加了一层消瘦。只是脸虽瘦削气色很好两颧骨之下微带着红黄之色表现着老人精神健康。金太太不等他两人开口先就点点头道:“你兄弟俩来了很好。”凤举在这种地方看到母亲这样孤零零地在这里万感在心竟不知要说一句什么话才好?叫了一声妈之后便呆呆地站着。燕西看着老大脸上有种为难的情形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也是望了母亲呆。金太太向他们招了招手道:“你们弟兄里边屋子里来坐罢我有些话要问你们呢。”二人走到纱幔屋子里一看很简单地陈设了几样木器一张小铁床连蚊帐都不曾撑起。金太太倒是很坦然的在一张藤椅子上坐着向他二人点点头道:“坐下来说罢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呢?”凤举先把家事报告了一遍随后燕西也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金太太道:“那就很好。”凤举道:“你信上写的事情我们都照办了现在就是请你进城去决定一下子。”金太太道:“照办了就行了还要我进城去决定什么?我不到秋天是不进城去的了。”凤举顿了顿才低声道:“难道真在山上住许久?那也不是办法。”金太太道:“住在山上又有什么不是办法?住在城里办法又好在哪里?我老实告诉你罢我今年五十四岁了中国外国前清和中华民国无论那一种繁华世界我都经过了如今想起来又在哪里?佛家说的这个空字实在是不错。我想趁着精神还好在山上静静心学习点佛学。我不象那些老太婆要修什么来世也不闹什么出家谈什么大彻大悟。我就只要把心里的烦恼洗刷一个干净在未死之前享几年清福。你们若是再要我到城里去过繁华日子就是再要我进地狱。你问问陈二姐自我上山来以后怎么样?饭量也好精神也好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没有一点愁的事。这样过着日子真许我活个七十八十的难道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吗?”凤举道:“那当然是愿意的。”燕西在一边听着先是沉默了许久等金太太和凤举把话都说完了他才道:“母亲的事我们自然也不能勉强。不过母亲是儿孙满堂的人到了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学佛念经倒好象作儿女的人……”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我在山上这些日子精神上很是痛快争名夺利酒色财气那些事一齐不到我的心上。你现在又谈这些话打算把我的烦恼又勾引起来吗?若要是这样你们以后不许来你两个人赶快下山去。”说毕金太太板着脸就要向别个屋子里走。燕西吓得不敢作声凤举连忙站了起来向金太太赔着笑脸道:“妈你别生气。你要怎么着作儿子的人还敢多说什么吗?我们不谈这个就是了。”金太太这才坐下道:“既是这么着你们可以坐下。大概你们还没有吃饭叫陈二姐多作一点菜。”凤举道:“我们打算到下午才进城去呢。”金太太道:“你们好好地在这里谈话我倒也是不拦阻你们。”陈二姐正在外边屋子里掸经书架子上的灰尘听了这话就走进来笑道:“添几个鸡蛋吗?”金太太想了一会点头答应一声好罢。又道:“其实不添呢也没有什么。不过他们吃惯了好的总得给他添上一点。”燕西心想母亲小看起我们来就十分地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把鸡蛋都当着好菜来吃不成?当时也只默然地搁在心里不好再说什么。大家依旧谈些山上的风景来消遣。 二小时之后陈二姐说是饭已烧好了请太太和二位爷去吃饭。于是金太太起身先走引着他们到下层堂屋里去。那正中一张小方桌上陈列着饭菜母子三人在三方坐下。燕西看那菜时一碗口蘑烧扁豆一碗炒藕丝一碗笋干烧豆腐一碗丝瓜清汤另外却是一个碟子盛了炒鸡蛋。而且那鸡蛋还作一股子芝麻油气味。燕西这才明白了原来全是蔬菜作一碗鸡蛋是特别优待的了。金太太见他们的眼睛都注视在菜碗里似乎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便道:“我实告诉你们自到山上来的那一天起我已经断荤了。这鸡蛋虽是荤但是这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你们来了我还准许你们吃。你们吃惯了荤菜大概上山来偶然吃一回素菜还比较地有味总不算我亏负你们吧?”凤举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扶起筷子来先夹着菜吃。吃过了饭之后母子三人依然到上面屋子来坐。因为金太太不许他兄弟二人说回城去的话二人谈了一阵子又默然对坐一阵子。金太太道:“你们来了许久了可以进城去了。”凤举、燕西都说进城去没有什么事还要在这里坐坐。金太太道:“坐坐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一人在山上住久了心思是很定的你们来了不免又引起我许多无谓的烦恼。我希望你们以后少来罢。”凤举、燕西都默然的。金太太望着他兄弟二人的脸有一口气要叹出来复又忍回去了。金太太道:“假使你们能早听我两句话何至于闹到现在这种田地?唉!这话也无须说了你们下山去罢。”凤举看看母亲那样子真个象人所说她那颗心已成“槁木死灰”。已经再三再四地催着下山去若是不走也徒然惹起老人家的不快。于是向燕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若是没有什么话我们现在就走罢。”燕西望望凤举又望望金太太看这样子是不能强留的就站起身来。凤举也慢慢地站起低声向金太太道:“那末我们走了。”金太太向他们点了点头。于是二人说声走了走出屋子下台阶去。到了台阶半中腰凤举站住脚回转身来问道:“妈现在没有什么事吗?”金太太也不出来只在屋子里掀起半幅窗纱向他们道:“没有什么事了你去罢。”燕西虽不说什么也回转头来望着。金太太又说句回去罢二人同答应了一个唯字然后一同走出去。到了别墅门外草场上继续着又闻到那股沉檀香气。凤举低声和燕西道:“你瞧瞧这个样子母亲一定是长斋念佛不会再回家的了。在她老人家说是享清福然而这种消息传到别人耳朵里去了与我们大家面子攸关。”燕西道:“你是无论到什么地步都要顾全面子问题的。然而事到如今也就顾全不得许多只求各人找着各人的生活之路也就是了。”凤举低了头顺着山路向下走也并不作声。燕西随在他身后回头望望别墅又连叹几口气。 凤举在前面走着很快一直下了山口才停住脚。燕西落在后面还在想心事约离着有半里地。燕西到了山口时凤举到路旁小茶棚子里找汽车夫去了。燕西站在大路上四处张望见山涧外边一条人行道上有两匹驴子跑了过去。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短衣老头子手上拿着草帽子正是韩观久。一匹驴子上坐着一个女子穿了蓝竹布长衣撑了一柄黑布伞斜搁在肩上看那身材好象是清秋。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就跑了几步追上前去。正在这时凤举把汽车夫已找着了在后面大叫燕西。当他大叫的时候那驴子停了一停驴背上的女子却回头看了看。然而那时间极短燕西还不曾看清楚她的面目她已掉过脸去催着驴子走了。凤举由后面追来问道:“你看些什么?”燕西道:“刚才有个女人骑驴子过去好象清秋。”凤举道:“她跑到这种地方来作什么?你错认了。”燕西道:“可是后面那个老头子是韩观久我可认得清清楚楚。韩观久有门亲戚听说住在碧云寺附近他们很有到这地方来的可能。”凤举道:“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什么不叫她一声呢?”燕西道:“我也是愣住了。”凤举道:“他们是往哪方走?”燕西道:“他们顺着大路向东走大概是进城去。”凤举道:“不管她进城不进城只要是在大路上差个十里八里我们也可以把汽车追上去这是很容易解决的问题。”说着拉了燕西跑上汽车催着车夫快开。汽车一路走来虽然追上几个骑毛驴的并不是一男一女。追到了海淀附近远远看到两匹驴子其中有个骑驴子的正是撑着一柄黑布伞。燕西指着道:“那就是的了那就是的了。”不到一分钟汽车喇叭呜呜几声响追到驴子跟前将车子停住了。那两个骑驴子的见汽车忽然停住倒吓了一跳各按住了驴子向车上呆看。这时看那撑伞的是位带连鬓胡子的老道。那个没撑伞的是个秃子。二人灰尘扑面又染着黄汗形象很是难看。燕西大失所望凤举禁不住要笑起来催汽车夫开车。燕西心中本是砰砰乱跳车子开了定了定神向凤举道:“这话回家去不必说说出来人家又拿去当笑话以为我对于清秋还是梦寐思之呢。”凤举道:“你就对于她梦寐思之这也不算过呀这有什么可笑的?”燕西道:“那不管他反正我不愿提这事就完了。”凤举道:“你不愿提就不愿提罢这也不关我的事。”燕西坐在车子上就都不说什么。 到家而后家中人自不免包围着询问山上的情形忙着报告一番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过了两天之后还是凤举把这话说出来敏之、润之都抱怨燕西说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反正那个老头子你认清楚了是韩观久为什么不叫唤一声?何况大哥叫着燕西她又回头来看分明是清秋了。这可见你对她是一点情也没有。燕西对于他们这种批评实在无法否认自己也就不去否认人家说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只是微笑而已。倒是道之多情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派了好几个人到碧云寺一带去查访。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韩观久有什么亲戚在那里那亲戚姓什么也是不知道。 查访了两天并无踪影对于这事也只作罢了。 光阴是很快转眼又是已凉天气未寒时敏之、润之的行李都已预备妥当。敏之的意思现在大家并不是那样高兴最好是免除亲戚朋友那番送别的应酬关于行期一层事前守着秘密。又怕燕西好事会说出来再三叮嘱不要说燕西现在是靠姐姐携带了自然也就不敢违拗。到了行期前三天道之四姊妹送着二姨太到西山去大家又团聚了一晚。到了次日直待夕阳西下四姊妹才告辞进城。金太太和二太太见这四个花枝儿似的姑娘齐齐的走着很是动人怜爱。然而下山之后马上天涯海角就各自分飞看到也就不免心里难受。于是两个母亲紧随在她们后面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不觉直走到最下一层的草场上来。道之立住脚道:“我们要坐轿子了你进去罢。”金太太道:“你们走你们的我在这里看看夕阳晚景。”敏之、润之也就回转身来向二位老人家呆立着。二姨太道:“五小姐你定着什么时候结婚务必写封信告诉我。一路之上要不断地写信来。”金太太道:“你也太儿女情长了。你在城里大概说了不少离别的话上得山来又谈了一天一宿这种话也不知道谈过多少回临走你还得叮嘱一遍。”二姨太道:“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心软。”说着用手绢去擦眼睛。敏之深怕惹着金太太伤心便道:“咱们快上轿子罢回头会赶不上进城的。”说着向三姊妹丢了一个眼色。于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说声走了走出别墅的大门各乘轿子下山。 金太太忙走到山崖上那个草亭子里手扶了亭柱向山路上一行人望着。二姨太走过去陪着她望。直等人看不见了金太太就看山下平原的晚景。这太阳落到山后去在山之阳已先阴黑可是平原上山阴所盖不到的地方依然有太阳晒着。平原之中有两行疏落的杨柳夹着一条人行大道正是进城去的马路。看看北京城在夕阳烟里笼罩着雾沉沉的一圈圈黑影子。北海的塔正阳门的城楼在一圈黑影中透出两个黑尖。金太太回头对二姨太道:“你看那乌烟瘴气的一圈黑影子就是北京城我们在那里混了几十年了。现时在山上看起来那里和书上说的在蚂蚁国招驸马有什么分别?哎!人生真是一场梦。”二姨太用手一指道:“你看那不是他们的汽车?”金太太顺着她手指的所在看时只见人行大道上黄尘滚滚果然有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去。到了远处便只看到一道黄尘看不到车子了。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还正在那里作梦呢。”于是她在亭子里木栏干上坐着只管向那烟雾平原静静地呆望。她不作声二姨太也不敢作声。二人静静地在草亭子里坐着那晚风吹得草瑟瑟作响声声入耳。那平原上的太阳也慢慢黯淡下去渐渐暗到看不见人家树木。陈二姐手上拿了两件夹斗篷走到亭子边来向金太太道:“老太太到屋子里去休息休息罢。”说着将两件斗篷递了过去。金太太手上接过斗篷并不向身上披着搭在手胳膊上依然站在亭子边。陈二姐站在身边不敢催又不敢就走也是呆在那里陪着。二姨太先是陪了金太太看看景致现时景致全看不到了站在那里实在是站不出一点趣味来便道:“果然我身上觉得也有些凉我们可以进去了吧?”金太太虽然是不曾答应出来觉得也不必太违反了他们的意思于是默然着掉转身来先在两人头里走。到了最后一通堂屋里自掀帘子进去。那佛案上点了白锡清油灯灯草由油碟子里伸出菜豆大的火焰屋子里昏沉沉的。在那边垂着纱幔的屋子里倒是点着四支白蜡在这边看到那边幔子里反是清楚得多。二姨太昨天上山住在前进大家拥在一处谈话还不感到什么寂寞。今天晚上直走到后进来见这样青隐隐的灯光加上檀香炉里檀香烧着细细的火屋子里停留着那股香味如在庙里一般。因笑道:“这里什么也有就是差了一面铜磬和一个木鱼要不然猛然走到这里来会疑心是古庙里的观音堂。”金太太道:“真要是观音堂那算我们修到了家。我觉得我还是尘心未断不能说走就走。”说着话她就坐到桌子下面那叠蒲团上去。陈二姐看到赶快就走过来将二太太的袖子一拉。二太太料着有故看了陈二姐向门外走也就跟了出去。到了前进屋子里陈二姐低声和她道:“人家这是要作功课了你可别在那里打搅。”二姨太道:“哟!太太还念书呀?”陈二姐道:“不是念书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太太有三起在蒲团上打坐打坐的时候口里念着心经。心经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老是听了太太念着摩诃摩诃多利多利。这就叫功课是太太自己说的。她作功课的时候分付我们别进去所以我告诉你。”二姨太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向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有事你就去作你的事我不到上面去了。” 陈二姐在山上是兼作厨子的这时要预备去作晚饭自然走了。小兰也陪着去洗菜只剩二姨太一个人在屋子里。大门口有个园丁和打杂的也离着一个大院子在这里几乎听不到人的说话声了。二姨太从这时起才领略到山居寂寞的风味。这屋子里是金太太特许的点了一盏白瓷罩子的煤油灯比上房亮得多。只是屋子里隔了窗子向外看反而现着黑沉沉的了。二姨太静坐了许久果然听到上进屋子里金太太只管念着摩诃摩诃多利多利。自己为好奇心冲动就轻轻地开了屋门轻轻地走上台阶。到了窗户边将脸贴着窗纱向里面看去。只见金太太盘膝坐在蒲团上两手放下来微按了膝盖微低着头闭了眼睛丝毫不曾晃动。二姨太看着见所未见心里想着这不要是……这个念头还不曾想完金太太忽然叹了一口气向窗子外道:“你请进来罢。”二姨太被她说破倒不好意思不答应便道:“我进来不碍着你的功课吗?”金太太已下了蒲团代她打着帘子让她进来。向她点头道:“咱们里面屋子里坐罢。”二姨太跟着她进了里面屋子二人相对坐下。在烛光之下见金太太脸上很多的愁容望了她道:“你怎么啦?”金太太沉思一会叹着气道:“我七情不能自主大概不能久于人世了。”二姨太听了这话却是不大懂得依然向她呆望着。金太太道:“我说出这句话大概你也不明白这事的究竟。我自上山以来心思是很把得定的。可是昨天晚上几个女孩子上山来一闹闹得我心里只管慌乱起来。今天她们下山去了我还恋恋不舍。刚才我打坐心思就按捺不定只管想到她们身上去。”二姨太道:“作娘的想女儿这也是常情这有什么不好?”金太太道:“这个你哪里晓得?”二姨太道:“这个我也没有什么不懂。太太的意思不就是说出了家的人不可再染红尘吗?”金太太噗嗤一声笑了。因道:“你的意思是对的不过话说错了我现时并没有作姑子怎么能说起出家两个字?”二姨太红了脸说道:“你瞧我这人真不会说话一说话就露怯。”金太太倒也不去追究她露怯不露怯自己一人低了头在那里坐着。那四支白蜡烛的光焰正是有些晃动将金太太的人影子在墙壁上只管动摇着。二姨太偷眼看她时眉毛又已深锁似乎在愁。自己劝解吧怕说的话人家不中听。不劝解吧坐在这里岂不是个呆子?因之就向金太太道“我想到厨房里去看看没事也可以帮助他们一点。咱们现时又不住在城里还讲个什么虚面子?”金太太对于她这话似乎表示着很深的同意将头深深的点了几点。 二姨太不说什么就走出来了。她走到厨房里去陈二姐也不肯要她动手作什么菜她站了一会子觉得是很无聊依然又走回上房来。窗子里面有烛光隔着窗纱自然看得是很清楚的。只见金太太竟还坐在原椅子上只是她低了头一动也不动。二姨太心里突然有个怪思想太太这是什么举动?有点病了吧?连忙用脸贴近窗户仔细向里面看了去。金太太这时一人坐在屋子里心却在北京城里乌衣巷那旧时憧憧的幻影正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映演着。两眼泪珠儿在眼眶子里是无论如何也藏留不住由微开着的眼缝里一粒一粒的直流出泪珠来。二姨太在外面看了许久总算是看清楚了。就走进屋来先轻轻叫了一声太太。金太太抬头对她望着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那脸上的泪珠依然流着却不曾擦去。二姨太道:“你这是怎么着?你想空点吧。”金太太道:“你这话算是劝着我了我就是想不空。你瞧我老早地就说要定定心学起佛来可是到了如今我还是把持不定还要你来劝我看空些这岂不是一场笑话吗?”二姨太道:“哟!你可别信我的话我懂得什么?”金太太点着头道:“你劝着我是对的……”说毕她依然低了头不再作声。约摸停了有五分钟之久那泪珠儿又是抛沙一般的落将下来这泪珠不落则已落起来无论用如何的力量也是抑止不住。流了还只管是流由脸腮上直滚到衣襟上来。二姨太先还是想劝劝她后来见金太太哭得厉害想起自己全家人各各远走高飞落得两位老婆子住到山上来。这个收场实在也太惨了怎么禁得住不哭呢?心里想着眼前又正看到一个人在伤心落泪她心里只是一阵凄楚那眼睛里的两行眼泪也就不知不觉的一齐滚将下来只是金太太不曾放声哭她也不敢放出声来。金太太流泪一阵子抬头看到二姨太更是伤心就连忙拭干眼泪道:“我哭我的你还陪了我哭作什么?”二姨太道:“不是我要哭我看到太太哭得怪可怜的也就自然地伤心起来。”金太太并不作声静坐了许久陈二姐来了就叫她打了一盆水来洗过手脸让二姨太也洗了然后叫陈二姐在外面檀香炉里从新焚了一炉香。陈二姐道:“现在还不吃晚饭吗?”金太太道:“稍微等一等。”陈二姐去了金太太依然静坐着因向二姨太道:“我看我不行了快要跟着他们父亲一路去了。”二姨太倒吃了一惊向着金太太脸上观察了许久并观察不出什么情形来皱了眉头道:“也许你是在山上闷的可是在脸色上瞧不出来进城去让大夫瞧瞧罢。”金太太摇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你猜错了。我自到山上以来看看佛经研究研究佛学心思是很空的了。不料昨天到今天我心里乱极了简直按不定。到了晚上我在佛像下打坐口里只管念心经心里只想到繁华下场禁不住眼泪直滚下来。我这样心慈一点镇定不下去我想我道心不坚是精神涣散的原故。在佛学上说是入了魔道俗话可就是魂不守舍在这点上我知道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了。”二姨太听了许多解释大概是明白了便道:“太太你这话我可要驳一句佛爷是慈悲为本的难道说作上人的惦记儿女想起亡人这也是道心不坚吗?”陈二姐在外面屋子里倒有些纳闷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有什么伤心的事?金太太没作声微抬着头似乎想一句答复然而始终没答复出来只管是要哭。于是慢吞吞地走到屋子里来又轻声问道:“不早了老太太开饭了吧?”金太太点点头道:“好罢开到下面屋子里吃。”陈二姐忙着开饭金太太先站起来向二姨太道:“咱们吃饭去在一天总得吃一天。”二姨太也不知道她是解脱的话或者是伤心的话就陪着她一路到下层屋子里来。 桌上饭菜都摆好了。金太太坐下来却是先拿勺子舀了豆腐汤喝。二姨太吃了一碗饭她却粒饭未尝。二姨太知道她心里难受自己也不会劝人不敢多说便道:“太太明天打个电话进城去让梅丽来给你解个闷儿罢。”金太太点点头。过了许久又道:“不必罢。”于是起身回上层屋去出了门又道:“明天再说罢。”等她回上面屋去了陈二姐低声向二姨太道:“你瞧老太太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她从来不是这样子的我想一定是她心里闷成这样。”二姨太道:“是啊!学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当年总理就常说现在阔老们喜欢把谈佛学当时髦事其实不会学佛的人不是学迂了就是学病了。太太这样精神不振可得找梅丽来她准能给她找个乐子。”陈二姐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今天晚上你陪着点罢。”二姨太擦了把脸又到上面屋子来。然而在山上的人睡得极早金太太已是安眠许久了。二姨太也只好走回自己的屋子去闷睡。 到了次日清晨陈二姐把琐事料理清楚正要到山下旅馆里去打电话一看山外的天色却是阴黯黯的太阳不曾出山。自己心里想着也许是心里有事起来得太早些了。可是走到屋子里一看挂钟时已经是八点多了。照平常论这个时候应该是日高三丈高高悬在天空的了。这才想起来今日天阴了。接着现地上已是蒙上一层黄沙由院子里经过了两趟连衣服上都洒着一层细微的黄粉用手一扑便有尘土气袭入鼻子来。这是北方最劣的气象叫着下黄沙。有了这种日子天象要倒下来终日不见阳光那太阳在黄沙里埋着现出一团模糊的紫影惨淡怕人。今天黄沙更下得重连那团紫影都没有了。赶快跑到屋后山坡向山下看去便是山脚下的人家树木已经昏暗不明只有丛丛的黑影。再远些便只如烟如雾天地不分的沙层了。陈二姐心想这样的天怎好叫八小姐出城来?电话也就不打了。接着金太太和二姨太也都起来了陈二姐送着水到金太太屋子里去的时候只见金太太两只眼睛皮已是微微的肿起眼睛也有些红色想昨天定是流着眼泪不少。 这时屋子外面轰隆一片怪声大起院子里也淅沥淅沥有雨点声。隔着窗子向外看时吹起大风来了。山上的树木一齐弯着向下到了不能再弯的程度。在呼呼声中许多树叶和枯树枝如下雨一般打到院子里来。金太太道:“哎呀!天气变了。”陈二姐道:“可不是吗!你没有到坡上去瞧瞧仿佛是天倒地坍一般天地都分不开了。”金太太也不再说也不出去看看。这正中屋子里倒很象是天色昏黑了一样那佛像面前放的一盏香油灯菜豆似的火光倒照着屋子里有些亮色。她不由得点点头自言自语的道:“还是佛爷面前有一线光亮呢。”说着自向蒲团上坐着垂头不语。陈二姐以为她是做早上的功课来着也不敢去惊动她自走开了。但是这一天金太太茶饭都不用只是呆坐着坐久了就垂下泪来一日之间那脸子就瘦削了许多。陈二姐虽没念过书人是很聪明的看看这情形觉得不甚好便问金太太要不要什么东西?可以打个电话到城里去。她那意思正是要探探她的口气要不要叫人来。金太太点点头道:“正好我有话告诉他们五小姐六小姐七爷都是后天要走的人。你告诉他们我分付的叫他们不必到山上来辞行。他们来一趟惹得我心里两天不能自在他们再要来我心思一乱把我闹病了他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实话实说你就把我今日的情形告诉他们。五小姐六小姐心里明白就不会来的了。”陈二姐道:“电话里说不清楚要不我下山去一趟赶着长途汽车进城下午再回来罢。”金太太一听静默着想了许久便道:“你既是要去索性后天送了他们上车再回来。”陈二姐说:“这儿的事呢?”金太太道:“里面的事都有小兰呢那个打杂的本来是厨房出身让他作两天素菜饭还有什么不可以的?”陈二姐在山上住了这些时候实在也想到城里去看看只是没有工夫可以抽身。既是金太太如此说了落得以公济私进城去混两天。于是很高兴地收拾收拾东西就下山搭长途汽车进城来。 第一十二章 陈二姐到了西直门立刻换了人力车回乌衣巷心中好象有很紧急的事要办。其实与她自己没有什么相干就是和金太太传的话也并不十分急。可是她心中只以快到金宅旧居为快。及至到了大门第一件事映到她眼帘中便有些异乎常情原来向不曾关闭一次的大门这时却掩了一扇只开着一扇让人进去。大门外空荡荡的不见一辆车也不见一个人。几棵槐树落了许多半黄的叶子在地面上风吹着兀自卷了黑沙打回旋。陈二姐给了车钱由开着门的地方进去门房里紧关着门门上贴着一张纸条。陈二姐本认得几个字半猜半认见那上面所说的是邮差请至里门投信大概前面门房没有人。由这里经过外客厅及听差车夫所住的房屋一律闭着。走廊外摆的盆景也搬了一大半。到楼房二门下金荣才一露头向外钻了出来问道:“二姐回来了老太太呢?”陈二姐道:“我一个人回来的。前面怎么没有人了?”金荣道:“里头哪里又有人?”陈二姐道:“怎么里边也会没有人?”金荣道:“你瞧去。”陈二姐向后走来果然是静悄悄的。走廊上倒放着许多木器似乎放在这里待搬走的样子。楼下大厅以前是个最伟大的一个会客室现在却空洞洞的只零乱着有两三件桌椅各处的窗户都闭着玻璃窗上还有几处落下了玻璃各处挂的帘子都取消了满地倒显着许多碎纸木片与几分厚的积灰。心里正如此想着为什么就乱到这种程度?只见李升提了一个包袱哭丧着脸低头走出来。陈二姐道:“李爷送东西上哪儿?”李升蹲了蹲身子道:“陈二姐我散了。”陈二姐道:“哟!李爷是老人啦。”李升站着回头看了看低声道:“也只怪我嘴直多说了几句话。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咱们不是那种吃主子饭望主子家出事的人这话说出去总是可以听的。大爷不高兴了今天对我说让我回家休息休息工钱照日子给了赏了我一百块钱。这一包袱是七爷赏我的旧衣服。陈姐我没想到这样下场我打算明天上山辞辞老太太。”陈二姐道:“你别去了。”于是把金太太在山上的情形说了一遍。李升叹了一口气道:“那末请你替我向太太告辞罢。大爷后天搬到西城新宅里去住这两天我还是要来。再见罢。”说着用袖子揉揉眼睛走了。 陈二姐走到上房先就看凤举来他踏了一双鞋长夹衫倒有好几个钮扣敞着口里衔了烟卷在走廊下来回踱着。陈二姐未曾上前老远地就叫了一声大爷。凤举看到倒吃一惊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陈二姐道:“倒没什么事。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爷后天动身了老太太叫我来瞧瞧。”凤举道:“今天是天气不好不然今天就到西山去了明天准去瞧什么呢?”陈二姐道:“老太太说不让去呢。”佩芳听她说话在屋子里伸出手来招着让她进去。陈二姐进去看时屋子全不是个样子第一就是四周墙壁空空的所有字画陈设一齐除了。便是桌椅也减少了许多倒是箱柜见多全在各处堆叠着。佩芳道:“你瞧都走了剩下我们两口子也没法看守这大屋子。所以我们也只好是走。我们是后天搬了。老太太怎样不让人去?我还有许多事要报告呢。”陈二姐听了这话也不知能不能把实话说了出来只得先笼统地说了一句道:“老太太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佩芳也没有料到有什么特殊情形也就不曾追问。 陈二姐稍坐一会又到敏之屋里来这里是更零乱了只有床和桌子没动。陈二姐便问:“后天上车为什么行李都先两三天收起来了?”敏之道:“预备今天一早就上山去后天回来就上车哪晓得天气这样坏。”陈二姐又把金太太的意思告诉了。敏之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这回出门说不定是三年五载回来怎么老太太不让我们见一面再走?”陈二姐道:“晚上我慢慢告诉你罢。你在城里有什么事只管去办。”敏之道:“这话我倒有些不明白难道老太太连我们要走的人都恼恨起来不愿见我们吗?”陈二姐道:“自然有个道理你忙什么呢?”润之在一边听了许久皱着眉道:“陈二姐干吗也学得这种样子?有话只要搁在肚子里。你要是憋到晚上再告诉我们我们这一天也不能好好地过着心里会老惦记着这事的。”陈二姐道:“只要二位小姐不上山去我就可以告诉你。”于是把金太太这两天在佛前枯坐的情形说了个大概。敏之润之彼此对望着许久作声不得。润之皱了眉道:“老太太这种情形简直要成了死灰槁木才痛快我们若是走了她越对世情要冷淡起来我们岂不是逼老人家上梁山?”敏之叹了口气道:“当然哪不过这也不止我们一两个人负这种责任。”润之道:“我们决不能让母亲就这样在山上住一辈子我现在不走了必要把她老人家安顿好了我才动身。要不然的话我们万里迢迢远隔重洋无论作什么事也是不放心的。”敏之也点点头道:“果然的我觉得也是要把母亲的事安顿好了才能够走。”陈二姐皱了眉道:“哟!这可是我惹下的祸。”敏之道:“有你什么事?你想你不来报告我们明天还不要上山去吗?看见了老太太那样子我们当然也是不能走。”陈二姐站在一边默然了许久忽然微笑道:“我想这件事不如请四小姐回来多少准有个办法。”润之笑道:“你是说我们姐儿俩拿不出一个准主意来吗?”陈二姐道:“我的小姐多早我敢这样说呀?我想四小姐是出了门子的姑奶奶有些事情经验过的或者她说的话老太太就相信一点。”敏之想了想道:“找回来谈一谈倒也是不坏那末你就去打个电话罢。”陈二姐也怕这事僵了就打了个电话给道之。道之因兄弟妹妹要出门本来是要回来一趟得了这个电话她马上就回家来。及至见了敏之知道了详细的情形便道:“你们要走只管走老太太还有这些儿女在身边有什么事我们就不能管非留着你们在北京不可吗?而且你们不走也不见得老太太就肯下山也许她就因为这件事更加是不快活呢。”敏之、润之也没拿定主意又把燕西找了来商量燕西倒是最好说话他说听两位姐姐的便。道之笑道:“这样说人家还要你来商量什么?我看还是你们走的好一来大家什么都筹划好了外国还有人等着若不去等的人还不知道有什么变卦。二来你们不走显然是为了老太太老太太决不肯负这种责任误了老七的前程又误了五妹六妹的婚期。老太太原是静养得很好的只因为你们去搅乱了她所以不能静养。你们为顾全老太太起见你看是走还是不走呢?”他三人听了这话仔细研究一番本来各人都是急要走的既然四姐说出这些理由来也就不必留在北京了。经过几个钟头的商议结果还是按期动身。不过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三个要走的人是不是要到西山去向金太太辞行?道之极力主张不要去说是:“原为老太太不愿见你们才让陈二姐来拦阻你们的你们又何必去呢?我们原是要老人家心里安适我们去了老太太心里安适我们就去。我们不去老太太心里安适我们就不去。这是极易解决的一件事何必只管犹豫?”大家原是心里有些不定经道之如此说了深感到不去的为是于是就不去了。 润之、敏之因为此番出洋已是第二次并不怎样受人家的应酬。只有燕西想到今日果然出洋自是一喜。想到因为自己无可托足才出洋的又生不少的感慨。在他自己也不知是悲是喜。不过他一班男女朋友知道这个消息都少不得请他一餐。白莲花、白玉花那里已经有个月不去了最大的原因就是自己要出门去二花已经有些知道了表面装着麻糊拚命和他要钱买东西。燕西心里也有些明白先还借故推辞故意俄延了日子后来感到俄延不了他就说身体不舒服不去见她们。她们来了电话也是不接。二花心中明白在燕西朋友面前只说金七爷这个人真不好伺候说翻脸就翻脸真让人寒心。我们姐儿俩还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地方吗?朋友们谁又不知道他们的事情?都是一笑置之。燕西对于这事觉得不过是花了些冤钱而已也就不怎样放在心上了。次日上午刘宝善专请燕西在公园吃早茶有话要谈。燕西以为特别也就来了。到了茶座那条路上早早看见刘宝善同了两个女子在那里坐着嗑瓜子。燕西看那两人正好象是二花。若果然走上前去说起话来这半个月工夫作什么去了?现在刘宝善请客又正是饯行的表示自己都要到外洋去了事先对于二花都不给一点消息有点把人不当朋友了。如此想着是上前去还是不上前去呢?自己就有些犹豫。偏是那刘宝善眼尖远远地就看到了燕西在茶座站立起来用手向燕西连招了两招。燕西想要麻糊过去已是不可能只得也取下头上的草帽子在空中招展着作为向他答礼脚步一面也就迎上前去。白莲花跟着站了起来拿了一条大的花绸手绢举起来左右晃动。燕西走到茶座边她先笑着叫了一声七爷满脸都是笑容好象并不知道燕西要走似的。白玉花却不然坐在那里不动。手里端了一杯柠檬水只管在那里喝。及至燕西扶开椅子坐下去她才抬起头来向着他笑道:“短见哪七爷!”说毕眼睛一瞟向他撇嘴一笑。燕西笑道:“短见是短见不过这些时候我忙着收拾东西所以少看你们。论起来原是可以原谅的。”白玉花鼻子里哼一声道:“收拾东西就要两三个礼拜吗?”白莲花心里正也怨着燕西只是不便怎样说他。现在白玉花在说那俏皮话正可以替她泄忿。她并不拦阻依然站在那里手上只管将那条手绢不住地舞弄着。刘宝善恰是不会看风色他笑起来道:“别忙呀!招手绢这是明天在车站上的事干吗在这儿就招了起来呢?”白莲花道:“照说我们是应当到车站上去送行可是金府上的人到车站上送行的一定也是很多他们不会把我打出站来吗?”燕西笑道:“言重言重!”二花都笑了。燕西对于刘宝善不大高兴之下心想你知道我是和他们断绝来往的为什么一大早的就把她招请在一处让我大为扫兴一下?于是也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茶房知道人到齐了便将早茶的菜牌子递了过来。燕西接过来看时是鸡蓉汤牛排什锦盒子煎布丁咖啡。摇了一摇头道:“早上我什么东西也不要吃和我来个牛油茶就得了。”刘宝善笑道:“你总得吃一个菜或者……”燕西皱了眉道:“你难道不知我的脾气?”刘宝善原是要闹着玩儿的就不敢勉强了。他和二花倒是老老实实的各吃一全分早茶。燕西把一小杯牛油茶喝完了推说有事站起来就走。二花都说再见明日恕不奉送了。燕西口里和人家客气着脚下是不停地走已经走到老远去了。 不料刚刚逃出这个难关在走廊拐弯的地方一位摩登姑娘迎面而来。近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白秀珠。这真巧了她为什么也是早上到公园里来?走廊两边有短栏当然不便跨进短栏去躲避她只好迎面向她一点头道:“早哇!”秀珠道:“七爷还有工夫逛公园吗?”燕西随口答道:“是刘二爷一早打电话叫我来的所以我没有多停留我就要走了。”秀珠道:“我听说你早就走了所以也没打电话给你。大概还有几天动身吗?”燕西停了停笑道:“对了还有几天。”秀珠道:“怪了刘二爷也为什么打电话给我?我倒要去看看。”说毕弯腰一个鞠躬就走了。燕西对着她的后影望着呆了许久点点头又长叹一口气然后才缓缓出园回家去。因为自己东西都已收拾齐了反而觉得清闲着没事做只好走到敏之屋子里来坐着。敏之、润之也是没有事做在屋子里一张空桌子上打乒乓球。燕西道:“大清早的就干这个?”敏之笑道:“东西都收起来了书也没有得看家里也没有人怪无聊的。”燕西笑着接过润之的球拍子也要来一个。润之也不争夺就让开了。但是敏之又不肯来走到后面花园子里去闲步。燕西无所事事也是跟着他们走。这样糊里糊涂地混了一天。到了晚上所有搬出去的男女兄弟辈都回来话别到了夜深方始散去。次日一早阿囡将动身三人的随身零用物也收拾好了。到了中晌是鹏振夫妇在西车站食堂饯行全家人作陪。所有十几件行李由李升、金荣二人送到车站去先挂上行李票。 到了十一点多钟敏之、润之、燕西三人共坐一辆汽车到各家亲友地方辞行完毕直接到西车站食堂来。本来这都是家里人在一处吃饭是常事。可是大家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觉得异乎平常。玉芬笑道:“不短人了就请坐罢一定要到了火车上三位的心才能够安的。”鹏振夫妇坐了主席大家不分次序坐下。玉芬对茶房道:“拿两瓶香槟来。”敏之道:“这又何必?”玉芬笑道:“不!这里面有些原因的。二位妹妹大概是会在外国结婚的我们不能亲贺只先贺了。老七当然去读书已是可贺也许在外国再结婚……”她说到这里才觉得失口说出了一个再字这是很令人家不欢喜的只好将声音提高了把事情扯开。笑着连连向茶房招手道:“来来来开香槟罢。”茶房于是拿了两瓶酒向满席斟起来。斟完了玉芬端了一杯酒站起来笑道:“喝罢贺你三位以壮行色。”大家听了这话也跟着站了起来自然都是随便喝一点。惟有燕西不同端着杯子将底子朝了天一杯香槟一口气就喝完了。玉芬笑道:“老七还喝吗?”燕西将杯子向旁边一伸对茶房点了点头道:“来!”茶房笑着将香槟又向玻璃杯子里斟下去燕西端起来就喝下去了。而且咳了一声表示喝得很痛快的样子。玉芬待再要叫茶房斟酒时鹏振对她以目示意头微微地有些摇摆。玉芬会意笑道:“老七怎么今天放起量来了?香槟是很贵的我请不起客我不再让你给你来汽水罢。”燕西摇了头道:“不!三杯同大道至少还得来上一杯。”玉芬且不答复他的话先用眼睛看看同桌的人是什么颜色?敏之很知道这其间的用意便向燕西道:“你大概是打算喝醉了到车上去躺着。出起门来我们都希望你照应我们一点儿。这个样子倒会要我们去照应你。”燕西笑道:“香槟酒象甜水一样要什么紧?多喝两杯也不过开开胃口与脑筋不相干的。”梅丽靠了燕西坐着的手上端了八成满的一杯香槟放到嘴边抿了抿然后笑向燕西道:“喝罢七哥我陪你一杯。”燕西自己走下席来在旁边桌子上拿起香槟瓶子就向酒杯里倒站在那里举杯子对梅丽笑着也不说什么端起杯子来就喝了。梅丽只喝了半杯摇着头就放下了。玉芬笑道:“够大道的了。你可以止矣了吧?”燕西放下杯子来道:“好!要喝到火车上喝去我不喝了。”大家说笑着吃起来把这喝酒的事就揭开去了。 到了上咖啡的时候燕西先站起来笑道:“我们可以先上东车站瞧瞧去了。”说着和茶房要个手巾把先走出食堂去。梅丽在后面跟着走了来笑道:“七哥!我们一块儿走咱们不过一两小时的盘桓了。”走到正阳门那箭楼下燕西对箭楼看看然后向那对石头狮子呆立着点点头道:“朋友我们再见了。”说毕还把手一挥。梅丽搀了他一只手道:“你真有些醉了吗?”燕西且不理会她的话又向前门大街来来去去的行人车马注视了一番然后昂着头叹了一口气。梅丽以为他是真醉了挽了他那只手胳膊就拖向东站里面走。车站行李处金荣、李升都把行李料理停当了。见燕西走进来便迎上前道:“七爷就来了早着呢开车还有一个钟头。”燕西道:“我先来瞧瞧。”于是金荣在前引路将他兄妹引上头等火车去。敏之三人共要了两个包房而且是两房相通的。二人走上车来燕西先叹了口气。梅丽道:“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今天出门你干吗总是这样不快活?”燕西坐着望了她道:“妹妹你瞧我们闹到这步田地我过得无路投奔只好去出洋这还有什么快活吗?你要知道我这回出洋自己的前途一点没有把握。能不能回北京固然是不能说就是能回北京也未必还是坐头等车来吧?所以今天离开北京我是大大地要变更环境的了想起这样亲密熟悉的北京我能不叹上两口气吗?”梅丽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里有种深深的感触立刻也是眼圈儿一红两手按了膝盖在那软椅上坐着还只管低了头。燕西到了此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在网篮里翻出一筒烟卷来慢慢地找着火柴慢慢点了烟卷抽着。偏头看车外月台上的来往男女只管出了神。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回过头来看时只见梅丽脸上挂了两条泪痕。她手上捏了手绢不住地在两腮上揩着。燕西道:“你这又是小孩子脾气了刚才你还教导我说是要四海为家怎么只一会儿工夫自己倒哭起来了?这不是笑话吗?”他不说则已一说之后梅丽索性呜呜咽咽放声哭将起来。燕西低声道:“不耍小孩子脾气了送客的人是很多一会子让人看到了你看那有多么不好意思。”梅丽极力将哭忍住用手绢不住地擦了眼睛便默然地坐在一边。 燕西向外看看只见刘宝善、孔学尼这班熟朋友共到有二三十位很杂乱的拥在月台上站着。燕西落下了窗上的玻璃板伸出头来和大家打招呼。这一群人自己也不知道和哪个人说话合宜?只是谁走近来他就向谁点头说上两句。接着敏之、润之上车送客的女眷们也6续的来着人丛中立刻加上了一种脂粉香味。有些女眷们比较亲近些的都走到车上来谈话。这时除了两个包房里已经挤满了人而外就是包房外的小夹道也是拥挤着许多人。来往的人都感着极不便利。敏之就出包房来向大家点头道:“各位请便罢这样拥挤着在车上怪不舒服的。”大家上车来本是送出洋的远客可是到了车上找不到远客话别却是送客的自己互相说话这也很感到无聊。既是敏之请大家下车有些人趁机下车去了。只有金府上自己的人还在车上坐着。后来金府上的人也因钟点到了6续下车。梅丽坐在燕西那包房里总还不走。燕西道:“快要打点了你下车去罢要不然你会让火车带到天津去的。”梅丽站起来看了看手表道:“还有十分钟呢我再坐一会罢。”燕西不但是对于这位妹妹对于全火车站的人可以说都舍不得离开。梅丽向车子外看了许久都呆住了。敏之走过来握着她的手笑道:“好妹妹你下车去罢真要让我们带到天津去吗?这一别也没有多久的时候也许两年三年一齐都回北京来了也许两年三年我们都在欧洲相会。”梅丽道:“怎么会在欧洲相会呢?”敏之笑道:“这话倒亏你问难道外国就许我们去不许你去的吗?”正说到这里当当当一阵打点响车上就是一阵乱送客的人纷纷下车。敏之也催着梅丽道:“下车去罢下车去罢。”说着就挽了她一只手胳膊扶了她走出包房来。梅丽也怕让火车带走了匆匆地就向火车外走。走到月台上时看到那些送客的人都高举了帽子在空中招展。车子里的人也不能再有什么话可说了只是笑着向送客的人点头而已。百忙中汽笛呜呜叫着火车扑通地响了起来。车轮子向东碾动已是开车走了。车窗子里的人慢慢地移着向远敏之、润之都拿了一条长手绢由窗户里伸了出来迎风招展。但是人影越远时车子已走得越快许多人由窗户里伸出手来挥帽子挥手绢已经认不出来那是敏之、润之的手了。梅丽手上也是挥了手绢还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然后突然站住向火车后影子都望呆了。这其间惟有燕西作的法儿最令人注意他用几十丈的小纸条卷成了个小纸饼早是把纸饼心里的一个纸头抽了出来交给车下站的道之他在车窗子里捧着纸饼。火车开了纸条儿由里抽*动拉得挺长。不过几十丈长纸条终于不够火车一分钟的牵扯当梅丽看着呆的时候道之手上兀自捏着在地上拖长了的纸条一端。纸条儿拉不住火车火车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载出了东便门。燕西在火车上先是看不见家人继之看不见北京的城墙他与北京城的关系从此停顿一下了。 燕西出了东便门这里送的人也纷纷出了东车站。梅丽是跟着道之住的这时却不上道之的汽车。自己家里一辆大汽车今天凤举还坐着梅丽就和佩芳一路上去。道之在车上还开了车门喊着。梅丽道:“明天我要坐这车到西山去今天不上你那儿了。”于是跟着凤举夫妇一路回乌衣巷来。到家以后大门口鸦雀无声。大门半掩下车直走进去也无人问。楼门下原来第二道门房的地方一张旧藤椅子有个老门房在那里打盹。人走到身边他才猛然站起凤举原来极讲家规现时却也不去理会他。走了进去一重重院落都是倒锁着院门。凤举这院子里门虽是开的房子里东西都搬得堆叠到一处中间屋子更是四壁空空的而且是一个人没有。佩芳便连连叫了两声乳妈和蒋妈走廊外有人答应着走了出来并不是蒋妈和乳妈乃是金荣和他姊姊陈二姐。佩芳道:“蒋妈哪里去了?”陈二姐笑道:“这些空屋子里剩下来的破布头破纸片清理清理里面可有不少的好东西真许在里面可以寻出钞票来。大家都不在家他们为什么不去捡一捡便宜?”佩芳道:“乳妈罢了来的日子不多蒋妈是见过世面的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陈二姐笑道:“在这儿雇工的谁不是这样?这也不是蒋姐一个人的事。”说着蒋妈抱了一个大包袱来见佩芳回来了却笑着向后退去。梅丽看了这种情形觉得用了这些年的老妈子还是不免见财起意一点规矩和情面也不顾可见人家有钱有势是坍不得台的一坍台各人的丑相都露出来了。她如此想着却又不信空屋子里真会有钞票可捡于是自己也就走了几间屋子伸着头向里面去看看。一个屋子还罢了惟有那一间更套着一间屋了的所在空空洞洞的宽大许多。一人咳嗽着屋子里似乎还有回响加之屋子里花格子的双合小门被人震动有些摇撼仿佛空屋子里东西有些作怪吓得一缩脚立刻就回去。她来看空屋子的时候一径地走来不觉走了几个院子。这时走回去经过燕西住的旧院是个火场。天已晚了一抹残阳在秃墙上照出金黄色来映得这院子很是凄凉。有几根没有烧死的瘦竹子被风吹着在瓦砾堆里向梅丽点着头好象是几个人。梅丽不觉身上一阵毛骨悚然掉转身子就跑走过月亮门忘了跨过门槛扑都一声摔了个大跟头。所幸无人看见站起拍了拍两腿的黑灰跟着就向佩芳院子里来。到了屋子里还是不住地喘气。凤举看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便问为了什么?梅丽说是看到空屋子害怕。凤举倒说她太孩子气。佩芳也笑了一顿。梅丽有些生气就不和他们说什么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只用开水舀了大半碗饭吃就说有些头晕自去睡觉去了。次日一早起来天色依旧是那样昏沉沉的又是黄沙天。当梅丽起来时陈二姐在院子里徘徊着只管抬了头望着天上。看到梅丽来了便道:“八小姐天气非常之坏你今天不要出城去罢。”梅丽道;“不行我马上就要走。昨天晚上睡在这里就象在大庙里一样一点人声音没有向窗子外看着黑洞洞的。”陈二姐道:“今天大少奶就搬家了晚上又不在这里住。”梅丽道:“晚上不在这里住就是白天我也有些害怕。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爷走了我怪难过的。到山上去混一两天再回来就不觉得了你找车夫开车罢。”凤举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呢便答道:“车子是有汽车夫是借用几天的昨晚上他就走了。你要出城只好让金荣开车子送你们去。”梅丽只要有人送倒不拘是哪个就要陈二姐去催着金荣开车。金荣正也想去见金太太好决定个下场办法就很快活地答应开车。梅丽一动了要走之念比什么人还急忙着梳洗了就和凤举告别。佩芳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向她笑道:“这样的黄沙天你也是一定要走见了老太太可别说是我们不留你。你对老太太说我们今天就到新屋里去住这边算是完全空出来了。”梅丽答应着坐上车去等了许久却不见陈二姐出来梅丽急得只是跳脚。蒋妈跑出来报告道:“小姐下午再走罢陈二姐忽然脑袋晕起来上不得车。”梅丽道:“上不得车她不去就是了干吗要我等着呢?”说着话时用手敲着座位前的玻璃板向金荣道:“你快开罢。”金荣一想好在是自己的车子下午再跑一趟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开了车子就飞奔出城来。 出城以后风虽不大那黄沙下得却是极重几丈路以外就有些模糊。金荣虽是将车子开得极慢还碰伤了一条野狗。他只得一路按着喇叭慢慢前进比人走路也快不了许多。梅丽急着跺脚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呢?急我一身的汗。”金荣索性不开车了扳住了闸回转来用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道:“我的小姐我的心碎了。现在连五丈路以外的东西全看不见别说怕碰着人碰上了一棵树或者开到水沟里去那怎么办?我瞧是慢慢地走走得比人慢才行。到了万寿山把车子寄在车厂子里再换洋车走那就安心得多了。”梅丽鼓了嘴气得不作声。梅丽坐在车子里恨不得跳了出来。想了许久道:“不如回去罢。”金荣道:“回去路也不少一样地怕出毛病呢。”梅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向车子外张望。过了一会有几匹驴子挨车而过。驴子上的人都向车子里看来其中一个却是谢玉树。两个人打个照面随着点起头来。谢玉树向车子看看以为是出了毛病跳下驴子就向金荣问道:“是车子坏了吗?让我去和你找几个人拉罢。”金荣和他本是很熟便道:“车子没坏只是我不敢开。黄沙特重我怕撞了人。到了万寿山我把车子存到车厂子里我就可以雇洋车送我们小姐到西山去了。”谢玉树就走到车门边向梅丽道:“八小姐要不然请你骑我的驴我先送你到颐和园门口等着你们管家省得在车子里着急。”梅丽开了车门站在车子边笑道:“我骑驴让谢先生走我也是过意不去呀!”谢玉树道:“这也无所谓。”他只说了这句话不能再有其他的解释法也是向梅丽站着。和他同路走的几匹驴子早是走远了那个驴夫站在驴子后面望了他两人只是呆着可又说不出什么来。正犹豫着他现路旁月老祠边停有几辆人力车他就插嘴道:“那边有空车先生你还是骑我的驴让这位小姐坐了车子去你看好是不好?”谢玉树向着他手指的所在看去笑道:“那就好极了你快去把车子叫过来罢。”梅丽笑着倒是并不推辞。驴夫把车子叫了过来那车夫看是坐汽车的小姐要坐车不肯说价钱只管让梅丽上车说是瞧着给。梅丽也就只好上车笑起来道:“现在算是人力车上前要等汽车了。金荣我在哪里等着你呢?”金荣听说倒愣住了颐和园外面虽然有一条小街开了几家茶饭铺可是那种地方如何可以让小姐进去?想了许久才笑道:“除非是咱们倒退回海淀去那里可以找出干净点的地方坐着我把车子安排好了再坐洋车重来同到西山去。”梅丽道:“怎么着?来来去去我们是要在大路上游春吗?”谢玉树道:“我倒有个法子过去不远就是敝校八小姐可以先在敝校接待室等着。贵管家把汽车开到那里我可以找个地方安顿着。我听说两位伯母都在西山我今天没事然后我可以送八小姐去顺便和伯母请安。”梅丽笑道:“那可不敢当。”金荣道:“就是这样办罢八小姐可以到谢先生学校里先等一等。”说着话时谢玉树又骑上了驴背笑向梅丽道:“趁这个机会到敝校参观参观去不也很有意思吗?”梅丽心里可就想着这有什么意思?不过面子上倒不十分拒绝。只好说:“好我瞧瞧去罢。”人力车夫早是不肯将买卖放过扶起车把就拉走了。谢玉树一提缰绳驴子由车后也追了上去紧紧贴着向前走来。一车一驴慢慢地在柳树林下走到黄沙丛里去渐渐有些模糊了。金荣看到却想起一件心事那年春天七爷骑马游春不就是在这地方遇着七少***吗?这个样子很有些相象而且他二人似乎也很有爱情不过金家不是当年了他俩将来又要演出一些什么悲欢离合可不得而知呢。世事就是这样一场戏紧跟了一场戏来哪里一口气看得完呢?正是:西郊芳草年年绿多少游人似去年? 第一十三章 光阴似流水一般的过去每日写五百字的小说不知不觉写了八十万字。用字来分配这日子加上假期又有误卯的时间这部《金粉世家》写了六年了。在楔子里面我预先点了一笔说一年作完不料成了六倍的时间。然而就是六倍的时间昨天也就完了光阴真快啊。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没有法子只好让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页作完了。把笔一丢自己长叹了一口气说:“算完了一件事。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朋友。”他在前两个月忽然大彻大悟把家庭解散了随身带了小小包裹作步行西南的旅行去了。这个时候大概是入了剑阁走上栈道快到成都了。我就再想写些金家的事情也是不可能。金家走的走了散的散了不必写得太凄惨太累赘了适可而止罢。我如此想着如释重负。 又有一个朋友到我家来安慰我他是有《金粉世家》迷的每日非在报上看完一段不可现在见我桌上的稿纸已把小说写完了他大不谓然说是没有交代的人太多。我就问道:“依你的主张要交代到什么程度这小说才算完卷呢?”他对于我这一问一时倒答复不出来踌躇着微笑。他想了许久才道:“依我的意见最好是书上的人全有个交代。甚至伺候敏之、润之的阿囡玉芬的丫头秋香我在书上和她生了一点友谊我总希望知道她一个结果。就是冷清秋的下场你虽先在楔子上面点明白了她成了个卖字的妇人可是不能卖一辈子的字……”我不等他说完笑道:“这样说来恐怕我没有那样长的寿。你想我写金家一年多的事已经费了六年的时间写他们家十年八年的事那要多少日子呢?”朋友一想这话也对便道:“就让你收束罢。不过我要问句外行话假使有人不愿它完跟着续了下去你有什么感想?”我说:“我没有感想。因为我作《金粉世家》是我导演一出戏。有人续撰《金粉世家》是他导演一出戏各干各的有什么关系?”他听了也就点点头。我把话说完了又勾起了我别的心事我想作小说是我在这里导演可是我身后还有一个造化儿在那里和我导演假使有人和我作起小说来……我那朋友他以为我又在悲恸便用话来扯谈道:“你这书爱看的人不少编一个剧本来演几幕戏也许能叫座你以为如何?”我道:“这不行这部小说不过是写着富贵人家一本破烂人情帐不成片段。”朋友道:“这样一部大书不能无一诗一词去题咏它你喜欢作诗的何不来七言古总结一笔?”我道:“我没有这心绪老僧从此休饶舌后事还须问后人罢。”朋友不过是扯谈而已只要我不愁倒不去管陪着我说了许多话又拉我上了一次公园方才分手。不过他这几句话却引起了我一件心事。记得我那朋友对我说过冷清秋在小楼的时候百般无聊很感到人生无趣大有厌世之意。虽其间她是否寻过短见外人不得而知可是她却填了三阕《临江仙》表示她那时候的感想。那词我还记得乃是:银汉红墙消息断夜阑梦也匆匆。茜窗人去碧廊空西风飞白露冷月照孤松。几次欲眠眠不得蕉心剥尽重重隔屏数遍五更钟泪珠和恨滴封在枕函中。 说与旁人深不解愁多转觉心闲。纸窗竹户屋三间垂帘无个事抱膝看屏山。一楼沉檀萦佛火小楼今夜新寒。斜风细雨扑疏栏残更来永巷如水梦初还。 忏尽红情犹有恨隔帘羞见牵牛。凄凉佛火黯高楼拥衾无一语敲折玉搔头。但愿思君休再梦梦时醒也还休。倩魂频断莫勾留好乘今夜月一探广寒秋。 这三阕词不是一夜作的但是这第三阕词说的是很明白的又是恨又是忿恨极忿极梦也不要做魂断了也不必去踌躇香销玉碎了就拉倒。大概总是有这样一个晚上的了。这三阕词据我看来虽说不能成家可是里面也不无一二句可取的。朋友二次来了我就把词念给他他听了倒十分欣赏。他本写得一笔好字后来因为和书画展览会写扇面就把这三阕词写上去了。而且在词后面隐隐约约加了一段按语说这三阕词是位朱门弃妇所作。这扇面子在会场里展览起来人家不赏玩字的好坏倒要研究这词是那种妇人所作。偏是为了新闻记者打听去了在新闻里宣布起来参观的人更是注意。后来来了一个中学校的男学生出了八块钱把这面扇子买了而且当时就要拿走。会里人说在没有闭会以前陈列品不能拿走可以先开张收条给他到了闭会的日子有一定的地方凭条换扇面。那青年人再三地说非拿去不可。最后他说明他和这把扇面上的题字有些关系人家就只好让他拿走了。我那朋友把这事很高兴地告诉我料着这位青年便是冷清秋的儿子不然一个穷学生不肯花许多钱买把扇面的。我想或者有之。好在我这部书年月地址越糊涂越有趣承认了我朋友的话不过是糊涂里加上一层糊涂倒也没关系。将来有人要续书却也不愁没有线索可寻了。 这是初夏的事情到了这年秋天事隔数月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一天和那朋友同去看有声电影把这旧案又重翻起来。原来这天电影院映的片子名字是《不堪回》是个哀情片子。我们到影院入座以后马上就开映了倒也没有计较别的。可是在我们前一排的座椅上有一个妇人不断地批评这影片里的情节。她是和她身边一个半大孩子说话声音非常之低小听不出来究竟批评的是些什么。只是后来银幕上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听到她道:“这个是邱惜珍啦原来她演电影了为什么改了名字呢?”我听到邱惜珍三个字好象很耳熟一时却又想不出来。及至电影休息的时候电灯复明我正打算看我前面这位批评的妇人是个什么样子不料那妇人连和身边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学生说了几声走就起身走了。她走的时候拿一块手绢不住地擦着眼睛那眼圈儿可是红红的。那妇人虽有三十多岁细皮白肉穿了件半旧黑色长夹衣不擦脂粉在端重里面还透着几分清秀。我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她只是她走得很快来不及细认她。我那朋友却对我说那个半大孩子便是收买清秋词扇面子的人却不知那个妇人是谁?何以电影不看完就走呢?我一时想不到那样周全也没有答复我朋友的问题。我自展着影院的一张影报来看那影报载明着这个片子的主角景华是大家公子西洋留学生出身在德国某电影公司实地练习电影多年。其夫人秋月魂有演剧天才亦研究电影有年。我看到这里不由将腿一拍心里恍然大悟这个作主角的不是别人就是金燕西。因为燕西单名一个华字所以他不用号用名那个景字不用说是金字谐音。刚才那个妇人说这个女主角就是邱惜珍影报上说她是景华的夫人换句话说她是金燕西的夫人了。燕西何以倒和她结了婚又变成了演电影呢?这件事真是不可究竟了。当时我因为看电影不便说话免得吵闹了别人就搁在心里先看电影。那电影上的情节是说一位有钱的青年在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专门去追求爱人因之把书耽误了。只因家中遭了天灾**家道中落没有钱供给爱人爱人和他翻了脸。他一气之下身染重病。幸而病养好了神经衰弱书没念得好又没一点学问一点事也找不着。结果白天在戏院当小工和人贴广告。后来来了一位大名角他把广告贴倒了一张名角大怒要求戏院老板把他革除。他为了和名角去解释这件事和他在后台相遇原来这个人就是他从前的爱人不过现在改了一个名字了于是他掉头不顾而去电影完了。戏是演得极好前半段简直就是燕西本人的事。大凡一个主角能演着与他有关痛痒的剧本他一定是演得更亲切由这一点上来证明也觉得主角是燕西的化身了。 我那朋友在旁边看到我的情形追问我是什么事?我把我所想得的事告诉他。他也说:“不错这个男主角大概就是金燕西。刚才那位冷女士还是很朴素的样子没有原故她不会母子花了两块钱来看电影的。你不见她走的时候眼圈儿红红的擦着眼泪想要哭出来吗?”我说:“我早就疑到这一点哩。”我那朋友也是点着头拍着腿连说是是。还是茶房走过来道:“二位先生请罢不早了。”我们抬头看时座位上已是走得一个人没有二人大笑起来方始回家。 由这次看电影起我得了金燕西的结果很是欣然。可是过久了我又疑惑起来俗言道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象金家那样富贵除了亲戚朋友不去说就是燕西兄弟姊妹辈手头多少都有些积蓄的难道就没人替燕西想点法子和他找条出路?这也并不是把演电影就当为不是好职业不过中国电影界演员向来薪水不多而且工作很辛苦尤其是男演员充量不能过二百块钱。燕西未出洋之前三四百元月薪的事他还以为不好何以出洋之后倒这样小就呢?我这样想着把我以前猜想的情形几乎又要全部推翻。不过我再转个念头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燕西倒霉了他的兄弟姊妹又焉能保着不跟着倒霉?再说大家庭制度固然是不好可以养成*人的依赖性。然而小家庭制度也很可以淡薄感情减少互助弟兄们都分开了谁又肯全力救谁的穷呢?我的思想是如此的究竟错误了没有我也不能够知道。 大概是半个月后的工夫又有张景华主演的片子到了。片子的名字叫做《火遁》。是这个人演的片子已经能够让我注意的了加上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我不能不去看。那片子里的情节却是说一个中年丈夫对一个青年妻子竭力爱护。但妻子对于丈夫的行为不大了解。丈夫因为得不着妻子谅解就到外面跳舞捧女戏子以至夫妻两人感情更坏。丈夫有一天回家很晚这妻子恨不过放了一把火将房烧了。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跳到火里去烧死了。丈夫看到要到火里去救人被救火队拉开了但是他吃了一大惊把人吓疯了以后遇到有火的甚至一个小炉子他都要用水去把它扑灭惹了不少的乱子结果受伤死了。临死的时候口里还喊着火里有个女人有个孩子救哇救哇!电影表演得是很沉痛这分明是隐射清秋火场逃去的一幕不过把男子说得太好了。于是我知道燕西对清秋还是不能谅解。假使他母子要看到这张片子的话又有什么感想呢?天下事却总是相反的后来我在报上看到一条银幕消息说是景华主演《火遁》后声名大起有许多女子写信给他和他表示同情还有许多女子将自己的相片亲笔签字在上面寄了给他。他最伟大的一张片子又在拍摄中叫做《春婆梦》说是有一个眼看全家盛衰的老太太作主角。我看了这段消息之后疑他有点醒悟了。然而许多女子迷恋他他又不难找着出路走到温柔乡里去或者再作第二次梦呢。这样说来千古情场得失究竟是男子之过呢?还是女子之过呢? 第一十四章 章回小说大师张恨水(后代记)张友鸾 张恨水(1895—1967)是我们同时代的一位章回小说大师。26ddcn书友整~理提~供 他终身从事新闻工作写小说原是他的副业。由于他努力写作惨淡经营他的小说为读者所喜爱自然而然地他成为小说专门家了。 他的作品在一百一十部以上还没有人把它整理出一个完整书目。字数远远过千万也从来没有人加以统计。 二十年代中期起乃至整个三十年代他的作品被大量印行。由于出版他的作品有人争取承受“版权”特意因为他组织一个出版社。由于改编电影有人争取“摄制专有权”大打官司。各个剧种以及曲艺评弹纷纷改编他的作品。在当时作家之中这种情况是颇为突出的。 他的读者遍及各个阶层。作品的刻画入微描写生动文字浅显口语自然达到“老妪都解”的境界。内容主要在反对封建反对军阀、官僚的统治反对一切社会不良现象;主张抗战主张恋爱真诚的婚姻自主。他的思想似乎是旧民主主义的在当时却自有他一定的进步意义。 我不知道我们的图书馆收藏他的作品有多少。在十年动乱中这是被封存不供借阅的“**”。它被“否”了说是黄色读物。现在更多的人说他是鸳鸯蝴蝶派是礼拜六派。有的大学生很想研究一下“张恨水及其作品”却只是趑趄不前他们害怕会被打成“小鸳鸯、小蝴蝶”。 现代文学史家对于这样一位有影响的作家全都避而不谈。使人联想到“汉代也许没有杨子云”这个历史故事。他的作品好你表扬;他的作品不好你批判。视而不见不能不说是文学史家的失职。 还有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国际声誉。举个例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书目里收藏有他的小说近六十种。有些大学图书馆也分别藏有三二十种。大学毕业生考博士《张恨水研究》是论文的专题。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快快停止你们的研究吧!”或者我们也来研究一下张恨水重新作出适当的评价呢? 这里为我们研究者提供一点浅薄的研究参考资料。二 张恨水的小说根据写作和表时间的先后约可分为四个时期。每一时期有客观上不同的时代背景有主观上的思想嬗变的痕迹。艺术技巧上也可看出他从幼稚到成熟、到得心应手、挥洒自如末年却是可悲叹的衰退。初期 所有作家都一样起初总有一个模拟练习写作时期这个时期的作品不问可知是幼稚的。 他的处*女作是一篇武侠小说他自己到后来也记不得全题但能隐约想起题目中有一个“侠”字。写作的目的不是为了表更没有想到将来要成为小说作家只是写好了念给弟弟妹妹们听说故事好玩。一股“创作欲”开始萌芽。这时他十七岁。论年龄他开笔不算太早然而这毕竟还算不得真正写作的起点站。 十八岁死去了父亲。十九岁由于家庭包办婚姻的不如意在成亲后不几天他就离开家出外谋生。一直没有稳定的职业挣扎在饥饿线上流浪江南。对于世态人情有切身的体会。当时的生活十分困苦却给后来写作提供了源泉。 也就是十九岁那一年他在苏州写了《旧新娘》、《桃花劫》各三四千字。二十岁写《青衫泪》大概穷途末路牢骚寄幻想于未来。原计划写成长篇可是只写到十七回为止没有写完。二十一岁写《未婚妻》、《紫玉成烟》。二十三岁写《未婚夫》。二十四岁写《南国相思谱》曾在芜湖《工商日报》连载是否登完不得而知。 这些早期习作都是文言的。在叙述描写之中夹杂许多诗词用以表露文采。他寄了一些给《小说月报》的编者恽铁樵得到回信称赞但始终未见表。 二十四岁的后期他开始写白话小说。一篇《真假宝玉》约三千字;一篇《小说**游地府记》约一万字。他记得是在《民国日报》连载的。他的“创作欲”这时已经上升到“表欲”以在报刊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为乐事并不计较稿费。事实上报刊对于这样初事写作的人肯寄点邮票作为报酬就算得相当重视的了。 时间是民国初年社会还完全在封建势力支配之下。知识分子从帖括中解放出来为时未久能够致力于小说的创作原是难能可贵的。但从他初期作品那些篇名中却看不出有什么重要意义的题材。可以说那只是追求时好投合编者口胃争取表而已。 当时报刊按照小说故事情节分为:社会小说言情小说政治小说爱国小说伦理小说武侠小说侦探小说等等。在比重上言情小说的读者最普遍编者最欢迎作者最多因而又细分作:爱情小说哀情小说奇情小说侠情小说等等。他的初期作品无疑是属于言情小说一类。他自己说写《青衫泪》是模拟《花月痕》的。其实不仅如此。当时言情小说作者当作典范的还有《青楼梦》、《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等小说。走这条路子决非“取法乎上”是很明白的。 然而值得庆幸的他走这条路没有走通到此止步了。二期 1919年秋天他来到北京先在《益世报》做校对后在上海《申报》驻京办事处做编辑。“五四”运动的浪涛震撼着所有青年人他自然也无从例外。只是他爱好钻研古典文学装了一肚皮词章对于《文学改良刍议》虽然原是赞同究竟不无保留。他有了正式工作以后收入不甚菲薄就不大想写作了。因为却不过朋友的情面到京第二年给芜湖《工商日报》写了一篇《皖江潮》约莫七八万字。这篇之后有四五年他没有再写小说。 写《皖江潮》这一年他二十六岁。从写作时间的连续性说应是他初期作品的最末一篇。但无论就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上看却属于第二期作品的第一篇。因为他开始从旧式言情小说的窠臼中摆脱出来走向讽刺和谴责的路子了。他自己不大重视这一篇我却认为这是他从事写作以来的重要转折点是关键性的一篇。 194年4月《益世报》总编辑成舍我离开报社自己创办《世界晚报》。他们是老同事在《益世报》的时候互相唱和诗酒留连(《春明外史》中有杨杏园和舒九成联句的描写就记的是他和成舍我吟诗故事)很谈得来。成舍我“知人善任”心目中早安排了他在晚报担任的角色约请他主编一版副刊并言定写一篇连载小说。他接受了副刊取名《夜光》小说取名《春明外史》。——自此以后他无论在哪家报社担任何种职务总归要兼编一个副刊自撰一篇、甚至两篇小说按日连载这成了惯例。一般是每天刊登五百字左右。《春明外史》共有一百多万字直到199年才告结束。也就是说他二十岁时写起三十五岁才写完。这篇之后接着他又在《世界晚报》表了《斯人记》。195年月成舍我于晚报之外又创办了《世界日报》。仍然请他兼编一个副刊取名《明珠》(另外有个新文艺副刊刘半农主编)。他先表的连载题为《新斩鬼传》。针对当时社会不良现象备极讽嘲。因为写的是抽象人物尽管也很淋漓尽致一般读者不能十分理解“叫座”的能力不高。这篇登完接着表了《金粉世家》却又引起热烈的**。特别是有文化的家庭妇女都很爱读;那些阅读能力差的、目力不济的老太太天天让人念给她听。受欢迎的情况可以想见。这篇小说也很长报上连载好几年。结束后他继续给《世界日报》写了《第二皇后》。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这篇没有在报上登完。 自从《春明外史》在报上表很吸引读者大大有助于报纸行量因而北京有几家大报都来请他写小说。这个期间他同时给《益世报》写《京尘幻影录》给《晨报》写《天上人间》(此篇后来《上海画报》转载)。这两篇都没有像《春明外史》、《金粉世家》那么轰动。 虽然早年他曾在上海报纸上表小说但是篇幅不长数量不多时间不久一抹而过没有被人注意不生什么影响。及至他在北京表多篇小说成了很有名气的作家;只是当时交通不便北京报纸的行网限在华北南方难于看到他也仅仅为北方人所知。199年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主编严独鹤来游北京知道他是北京人所喜爱的作家又从报上读到他的小说就浼人介绍约他给《新闻报》写一个长篇。他答应了拟了故事梗概取名《啼笑因缘》。稿子6续寄出。当第一部分寄去之后似乎并未得到十分重视被搁置五个月才开始刊载。这一炮打得响亮很快就成为家弦户诵的读物。《新闻报》是当时行最多、面向全国的报纸。长篇小说在它是聊备一格看作与印数多少无关的。谁知登了《啼笑因缘》销数猛增;广告刊户纷纷要求小说靠近的地位。张恨水成了《新闻报》的财神读者崇拜的偶像。以前《新闻报》连载小说是由所谓“名家”轮流执笔的;自此以后这个席位却归他包办了。6续表的有《太平花》、《现代青年》、《燕归来》、《夜深沉》、《秦淮世家》、《水浒新传》等长篇一直到上海被日寇占领、和内地邮件不通时为止。 这一时期客观上他是南北驰名约他写小说的报社函电交至;主观上却正精力充沛一天不写小说就一天不痛快。他以惊人的度分别同时在各地报刊上表的长篇有:《北京新晨报》的《满城风雨》《剑胆琴心》(后在《南京晚报》重刊改名《世外群龙传》)《水浒别传》《欢喜冤家》(后改名《天河配》);《北平朝报》的《鸡犬神仙》;北平真光电影院画报的《银汉双星》;沈阳《新民晚报》的《春明新史》《黄金时代》(后在《旅行杂志》重刊改名《似水流年》);《旅行杂志》的《秘密谷》《如此江山》《平沪通车》;《申报》的《小西天》《换巢鸾凤》;上海《晶报》的《锦片前程》;《太原日报》和《南京晚报》同时连载的《过渡时代》;南京《新民报》的《旧时京华》《武汉日报》的《屠沽列传》等篇。 上海世界书局出于“生意经”愿意多出稿费请他写小说而以不经报纸刊载为条件。他接受了这个条件写了三部:《满江红》《落霞孤鹜》《美人恩》。195年成舍我在上海办《立报》创刊时约他去编副刊《花果山》兼写长篇连载题名《艺术之宫》。这是他第二期作品的最后一篇。 194年到195年这十一二年间是他写作的黄金时期。年龄从二十九岁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想象能力非常达。所有小说主要矛头都是指向封建主义。特别谴责那些统治阶级——军阀与官僚为被压迫、被剥削的人民大众鸣不平。从《春明外史》起到《艺术之宫》止都是这个基调。在《夜深沉》的序言里他说:“这里所写就是军阀财阀以及有钱人的子弟好事不干就凭着几个钱来玩弄女性。而另一方面写些赶马车的、皮鞋匠以及说戏的为着挽救一个卖唱女子受尽了那些军阀财阀的气。”他用深刻而通俗的笔调写他观察入微的熟悉生活所以能够那么娓娓动人。也有人说:他的小说果然揭露了一些问题只是没有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在某些篇的结局呈现一片迷惘状态是很不足取的。这种批评原有一定的道理指出了他的缺点和不足。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处于“五四”运动的初期新思潮开始萌芽是大革命的前夕。有那样一位作家站在劳苦大众一边为之呼吁引起读者的共鸣肯定他的进步意义承认他的作品是于革命有利的。 三期 “九·一八”事变后为了保卫家园敌忾同仇他开始写抗战小说。起初写的是短篇合印成集取名《弯弓集》显然是以“射日”为隐语。其后在很多作品中都插入一些抗敌御侮的情节然而究竟还不是以抗战为中心内容。正式以抗战为主题却是196年后写的作品。 《立报》初创时期我担任总编辑和他同住在德邻公寓朝夕相晤。我们都不喜欢当时那个上海城市嫌她太嘈杂、太乱。因之在接受成舍我之约时都说定短期帮忙唱个“打*炮戏”。大约四五月后他接到北平朋友来信说是冀东敌伪组织开了一张北平文化人的黑名单将要采取行动。他因在小说中宣传抗日也被列名其内。随着家中来了电报嘱令“勿归”。他踌躇彷徨之际我便建议他举家南迁到南京去办一张小型报。我把办报计划说给他听。他欣然同意就拿出稿费当资金叫我先回南京从事筹备。真正用自己劳动得来的血汗钱来办报的在我的记忆中除了他还没有第二个。 196年4月《南京人报》出版。他是社长我是副社长兼经理后来又兼总编辑。日常事务由我承担;只是提纲挈领的大事才向他请示。这样做也是我们在上海商量好的要保证他有足够的写作时间。虽则如此为了号召读者他还是编一个综合性副刊取名《南华经》。每天刊登他两篇连载小说一名《鼓角声中》一名《中原豪侠传》。从此连续不断写了多部宣传抗战的小说其中有:《申报》连载的《东北四连长》《新闻报》连载的《热血之花》、《续啼笑因缘》《中央日报》连载的《天明寨》、《风雪之夜》。197年底日寇进逼南京。11月《南京人报》宣布停刊把印刷器材拆卸附木船运赴重庆。我和他各自拖着庞大的家眷先后西上。我经过汉口接受陈铭德之约到重庆参加《新民报》的筹备工作。198年在重庆印刷器材运到我问他有无复刊《南京人报》之意。那时由各地撤退到重庆的新闻记者很多是不难组织一个办报班子的。但他考虑到各种困难愿意继续从事写作不再办报了。于是我介绍他和陈铭德相识拉他加入《新民报》。起初编一个副刊取名《最后关头》。 这时候他仍然不废抗战小说的写作在报上连载的有:《时事新报》的《冲锋》(后出书改名《巷战之夜》曾拟改名《天津卫》)香港《立报》的《红花港》、《潜出血》(未完)汉口《串报》的《游击队》《立煌晚报》的《前线的安徽、安徽的前线》香港《国民日报》的《大江东去》上海百新书店出书的《虎贲万岁》。他是安徽潜山人抗战小说有许多是家乡人提供的素材可歌可泣亲切动人。他很希望他的小说能成为具体的动力所以宁愿在《立煌晚报》那样地方性小报上表号召子弟兵。他是强烈的爱国主义者写抗战小说如此之多而且都是长篇谁比得上呢? 为了抗战他歌颂了那些浴血献身、出生入死的人也表扬了那些敌忾同仇、毁家纾难的人。到了重庆号称“大后方”所见所闻有的是:口头抗战心里投降的政府;争权夺利枪口向内的新军阀;贪污腐化对人民残酷压迫剥削的官僚。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人们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中度着“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生活。通货膨胀民不聊生走私猖獗偏有人在滚油锅里捞钱大其“国难财”。一切现象使他目骇心惊痛恨无比。用这些不利于抗战的因素作为题材加以鞭挞。先后在重庆《新民报》连载的有:《疯狂》《偶像》《牛马走》(解放后出书改名《魍魉世界》)《八十一梦》《第二条路》(后改名《傲霜花》)。又还在《旅行杂志》表了《蜀道难》、《负贩列传》(后改名《丹凤街》)。他写这些批判谴责小说目的只在促进抗战不过取材于另一侧面而已。 第三时期较短于第二时期他的作品也较少。除了这个原因以外也还由于:这个时期生活极不安定由北平到上海、南京定居未久西行入蜀几年之后再回北平饱尝转徙流离之苦;其次是身体较差在南京时生了一场病好多时没有复原;其三是由于连年战争交通梗阻许多报纸停刊“英雄无用武之地”有作品也无处表。但是他还是写了二三十部长篇小说所可惋惜的是没有写出第二时期那样动辄百万言的巨构了。 末期 抗战结束后他任北平《新民报》经理兼编一个副刊《北海》连载小说《巴山夜雨》、《五子登科》。1948年由于一些人事上的不协调他辞去《新民报》职务准备从事专业写作。却没有料到1949年忽然中风。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自然是致命的打击。经过急救幸得不死但口角歪斜流涎不止音感觉到困难记忆能力既大大衰退想象能力更远非昔比。只因写作已成习惯在能起坐的时候就又提起笔来。 195o年我来北京开会他正在病中听得朋友说他终身卖文辛苦劳动薄有积蓄却被一个恶友坑骗席卷逃去国外。除了一座房子是不动产以外几乎一无所有。家中人口众多嗷嗷待哺。他又气又急所以得了病。后来他卖了大房子买了一个小院生活暂时得以维持。只是水准大大降低每天孩子们都吃窝窝头就咸菜。他见着心中不安于是不等病好就又从事写作。这样压榨出来的作品当然缺乏挥洒自如那种意境了。 他自己也感到写作能力的衰退这就把写长篇小说改为中短篇把创作改为再创作。从古代爱情故事中觅取题材写作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秋江》、《白蛇传》、《孟姜女》、《孔雀东南飞》、《磨镜记》、《牛郎织女》、《凤求凰》等篇。这些作品尽管一般还保持他原有的风格然而也有许多是异样的。五十年代末记得他曾和我说:“以前语言辞汇摇笔即来;如今寻思半晌却还得不到一个适当的。”可见这时期的写作对他而言即使是愉快的也愉快得很有限了。 他并非无意从事长篇创作病后也曾试写一篇《记者外传》小说中胪述了他所熟识的一些新闻记者的故事实际与新闻业务无甚关联。当时在上海《新闻日报》连载没有结束却中止了没有续写下去也说明他精力不继了。 这是他一生从事写作的第四个时期。为什么称为“末期”而不称作“晚期”呢?因为一般作家到了老年身体衰病往往搁笔不再写作;个别的作家老而弥健晚期的作品火候到了十分常被读者赞赏为“顶峰”之作。两者他都不是。他这个时期的作品是硬挤出来的虽未必一无是处但和早期诸作究竟不可同日而语。我于惋惜之余不得不将这个时期定为“末期”。 三 张恨水的作品要全部一一加以评介势不可能也无此必要。这里按写作年代的先后试对《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八十一梦》这四部书作一简单说明介绍产生的客观背景和思想内容。这四部书都是重版多次行范围广影响较大的。有人把这四部书看作是他的“代表作”我也同意。 《春明外史》 《春明外史》194年4月1日起在北京《世界晚报》连载每天刊登不足一千字直到199年1月4日结束一共登了五十七个月。大体上这是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蓝本的一部谴责性小说。主角杨杏园约略加《怪现状》中的“九死一生”。但描写杨杏园先后和何梨云、李冬青的恋爱有许多曲折的故事不像“九死一生”被写得那么干巴巴的。书中主角被安排做新闻记者为的容易引出当时政治上、社会上种种千奇百怪的内幕新闻从而加以谴责。艺术手段是婉而多讽也不像《怪现状》写的那么剑拔弩张。鲁迅介绍清末谴责小说说他们所用手法“其记事遂率与一人俱起亦即与其人俱讫若断若续与《儒林外史》略同。”《春明外史》尽管有个杨杏园做主角但他所用手法却不能离开这个窠臼。这已不是第一次使用这个手法以先他在芜湖报纸上表的《皖江潮》也正如此。只是他到北京之后接触方面广听到东西多题材十分丰富和在芜湖时不一样罢了。《皖江潮》原是一个大题目但在报上刊载不到一年也没有写完。他自己对于这部小说并不怎么关心后来简直是忘怀了。他能记得起的是听说当地学生曾经截取其中一部分编成戏剧演出。可见当时是生过一定的影响的。 《春明外史》写的是二十年代的北京笔锋触及各个阶层书中人物都有所指今天的“老北京”们是不难为它作索隐的。在《世界晚报》连载的时候读者把它看作是新闻版外的“新闻”吸引力是非常之大很多人花一个“大子儿”买张晚报就为的要知道这版外新闻如何展如何结局的。当时很多报纸都登有连载小说像《益世报》一天刊载五六篇却从来没有一篇像《春明外史》那么叫座。作者诅詈那个时代揭抨击某一些人和某一些现象乃是出于当时作为一个新闻记者的正义感和责任感。某些地方刻划形容的确也似乎太过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与“丑诋私敌”之作是不同的。几十年后读这部小说还觉得当时情景历历如在目前。年轻的人没有那些经历却可从此中得到一课历史知识看出旧社会的丑恶面貌也是有益的。 小说是二十年代的产物。半个多世纪以来祖国飞的进步从封建、半封建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差距之大是无法估量的。人们的思想意识显然今非昔比。今天读二十年代的小说如果不了解当时历史环境就难以读下去更不用说什么分析批判了。例如说小说中有些并不甚进步的地方还存在残余的封建道德伦理观。但是也应指出当时一般人确有这种观念存在。对于恋爱问题处理得也不十分好把男女相爱和妓院**写来无甚分别了。青年学生的思想活动有时是走在时代的前面的作者缺乏这种经验对某些新事物的出现有时流露出抵触情绪。这都是严重不足之处。幸而好它没有据有小说主体的地位。再还有小说中旧诗太多也是承袭封建时期作家表露才情的旧习;当然我们还记得他最初写小说是走的《花月痕》的路子这部小说是他蜕变过程中必然会留下的一些痕迹。《金粉世家》 认真写小说把写小说当作著述事业实际他是从《金粉世家》开始的。这部小说196年在北京《世界日报》连载19年刊完全长共九十来万字。小说以一个豪门弃妇做引子写出了这个豪门的盛衰。目的在暴露北洋军阀卵翼下的官僚们如何钩心斗角如何骄奢淫逸;他们的家庭成员那一群寄生虫如何醉生梦死如何糜烂堕落。因为小说写的是姓金的国务总理的家庭于是许多大官僚尤其是当过国务总理的特别是姓“钱”的都以为是写自己生怕自己的阴私被揭。事实上是他是新闻记者朋友多日常闲谈每以豪门生活为资料他选取了其中好多模特儿集中在姓金的一家谁看像谁就算是谁吧。 《金粉世家》在他所写小说之中是结构最严谨的一部。在此之前他的写作是意兴所至涉笔成趣。即使如《春明外史》那是名作了除了杨杏园故事以外多半是随时听到新闻随时编作小说可以写一百回也可以写二百回是讲不到什么章法的及至写《金粉世家》却是以小说家的地位写小说精心布局有个完整的计划。比如写金家诸子各有爱好彼此性格不同错综复杂的故事梗概都是预先想好了的。至于白描手段是他之所长在本书中也有所表现。 主要的故事通过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儿冷清秋和国务总理的小儿子金燕西从恋爱、结婚到被遗弃、逃走的凄凉结局。中心的意思是指出“齐大非偶”这是他的婚姻观。 是不是他就主张“门当户对”呢?那就不知道了。 小说在报上连载时受到读者的注意是为的许多人很想知道大官僚的私生活和一些宦海密闻。对于故事情节兴趣更为浓厚的却是那些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妇女们包括老太太群在内。抗战时期在重庆我曾陪他出度过朋友的家宴他的读者——那些太太、老太太们纷纷向他提出问题议论这部小说人物处理的当否并追问背景和那些人物后来真正的结局。一部小说在表苦干年后还得到读者如此关心可见不是寻常之作。 我曾有设想:《金粉世家》如果不是章回小说而是用的现代语法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说而是写成戏剧它就是《雷雨》。这可能不算阿私所好的偏见吧?《啼笑因缘》 195年我进《世界日报》和他朝夕共处。他最爱听戏常约我去。有一次记者门觉夫请我们到四海升平园去听高翠兰唱大鼓说是唱得极好。偏巧我那天有事没有去成两三天后恨水和我说:“请你去听你不去如今你要听也听不成了。”原来就在那天晚上高翠兰被一个姓田的旅长“抢”走了。门觉夫义愤填膺认为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样的事实在太强横了。恨水却说:“如果高翠兰非常不愿意那个田旅长何至就下这一手。一定田旅长也有让高翠兰满足的地方。”大家因为那时军阀横行肆无忌惮一个唱大鼓的受欺凌压迫是常事因而很不同意恨水的论断。谁知又过了几天门从照相馆里弄到一张照片却是田、高新婚合影。高翠兰在照片中笑逐颜开容光焕丝毫没有出于勉强的样子。大家回头一想恨水当初的论断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事情到此并未了结。高翠兰的父母原把女儿看作摇钱树被人抢去岂能善罢甘休。他们不向田家要人却向田家索讨身价银子。“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双方终于没有谈妥。高翠兰的父亲一张状子告到法院。田旅长是现役军长由军事机关军法会审开了三五庭就宣判了:田旅长身为军人强劫人家女子处徒刑一年;高翠兰交其父母领回。案件结束高翠兰仍然唱大鼓形容憔悴再也活泼不起来了。在家里时常哭闹更表达了对田旅长的不能忘情。 显然这一事件对他生很大影响心中早就有了《啼笑因缘》的影子。他不能用这一件事作蓝图。军阀是人们所憎恶的如果写军阀竟然谈恋爱那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可以裁取的只是抢人的一幕。借这条线索有理由的展刻划了军阀的残酷暴行。他创造了许多传奇故事和人物。最初的设想可能是写两个三角恋爱关系;在写作过程中逐渐演变为多边关系了。传奇故事本来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越复杂越曲折就越觉得有意思。这是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但也应该指出他的本意是以恋爱自由、反对封建的门当户对的婚姻制度为主题的。由于太复杂曲折了反对门当户对终于还是门当户对这就未免伤害了主题了。 《啼笑因缘》199年开始在《新闻报》连载第二年就登完了。连载期间轰动一时:上海市民见面常把《啼笑因缘》中故事作为谈话题材预测他的结果;许多平日不看报的人对此有兴趣也订起报来了;预约改戏预约拍制电影的早已纷至沓来;为了出书牟利《新闻报》三位编辑临时组织“三友书社”优先取得版权。书出版了当然畅销。电影摄制时因为“摄制专有权”的问题明星电影公司和大华电影社打起官司来后来经过章士钊律师调停大华停拍明星赔款十万元。这件事当时报纸记载很详细转而成为小说的宣传资料。 一部小说引起社会上这么“狂热”简直是“史无前例”的。这在当时就有些为人们所不理解;五十年后的今天一定更不理解了。我曾试图加以分析排除了作者的勤奋努力作品的艺术成就这些主观因素而外寻找他的客观因素。我认为:当时小市民被压迫、被剥削生活极为苦闷。他们憧憬着一个新世界他们的要求水平并不高。一个“女侠”(在小说中写的是有血有肉平常的人)除暴安良刺杀一个“花花太岁”式的军阀这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在一般的想象中却又希望出现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啼笑因缘》使他们得到很大的满足。其次是上海报纸连载小说例请南方“名家”执笔。名家们总是信手拈来随笔写去很少精心刻意之作。在《啼笑因缘》之前先是连载所谓“联环小说”(约定几位名家彼此合写一篇小说每天一人写一段最末一句中嵌有另一位名家的名字于是那位名家就接着写下去)这是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除了名家们自我陶醉之外怎么能吸引读者呢?其后又连载想入非非的武侠小说读者也腻烦了。这时候《啼笑因缘》一出现既富有人情味又有强烈的传奇性读者顿觉耳目一新。再其次从前交通不便旅游困难南方人向往北京常借文字记载以当“卧游”。南方名家们足迹不离上海、苏州、杭州、扬州写来写去总以诸地为主要背景读者自然感到狭隘。《啼笑因缘》却写的是北京把北京的风物介绍得活了。描画天桥特别生动直到今天还有读过这部小说的南方人到北京来必访天桥。当然今天的天桥已经不是那个面貌了。《啼笑因缘》的产生和它的红极一时决非仅仅出于偶然一定还有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种种因素有待于将来研究者们的探讨。 《八十一梦》 他写了二三十部抗战小说应该说《八十一梦》是代表作。这部小说所取的是侧面题材指斥那些不抗战和不利于抗战的人。他用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揭露政治上、社会上许多丑闻秘幕。意图引起读者对这些人和事的憎恨厌恶与众共弃;而要求同心协力大家一致抗战。 写作手法大体和《春明外史》、《新斩鬼传》相仿胪述一件一件罪恶事实可以多写几件也可以少写几件。名为长篇其实是短篇的合集。表面上托之于神话迷离惝恍这和《春明外史》直接写人事不同;所写的又十分具体明有所指这又和《新斩鬼传》写抽象事物不同。 这部小说1941年在重庆《新民报》连载嬉笑怒骂读者感觉痛快深表欢迎。但到194年就结束了名为“八十一梦”实在只写了**个梦。其余的呢?后来他在单行本“楔子”中说:被耗子咬掉了。因为这部小说是可长可短读者不知道他没有写完只认作他打哈哈结束全书。不是打哈哈是“一把辛酸泪”。“耗子”是有的当时正在人间。《八十一梦》在报上连载那些日子里所有被揭、被谴责的一撮人脸上无光很不好过。他们不但不反躬自省痛改前非;反倒恼羞成怒要和作者为难。只因小说究竟是小说纵然所描写的其中有人呼之欲出;然而一切都是影射的没有指名道姓谁敢出头承认“那写的就是我”呢?于是他们就滥用权威授意“新闻检查所”予以“检扣”。“新闻检查所”有检扣新闻的经验却欠缺检扣小说的经验起初对此很觉为难。因为这是上级差遣不敢不遵后来就祭起“不利于团结抗战”这顶大帽子做“法宝”扔向《新民报》勒令停登这部小说。他不理这个命令。他说:“问问是谁不利于团结抗战。那些人如果洗手不干那些事我有什么好写的呢?”小说仍然继续在报上连载。 他有位安徽同乡在当时“朝廷”里是一个大官虽则相熟很少往来。有那么一天忽然折简相招约到家里吃饭。去时只见席设宾主二座别无他人。那个大官和他促膝谈心先是慷慨激昂地谈抗战然后落到豪门贵族身上把来痛骂了一番最后又称赞他的小说“写得好骂得对”;结局却说:“写到这里恰到好处不要再写了留个有余不尽吧!”原来那些人见他不买新闻检查所的帐《八十一梦》还是照写照登恨得牙痒痒地就预备下毒手把他绑架到息烽去。这是这个大官传的话。是真的特务有此行动计划或者只是出于恫吓原本不得而知。然而古人有言金钱十万可以“通神”;这样大的官儿传话明明是“通天”的了:他只好就此“打住”。回得家来忿忿写了《楔子》中的“耗子”。可以说这部小说是一部“未完成的杰作”。 周恩来总理在重庆曾经会见过《新民报》编辑部同仁。周总理说:“同反动派作斗争可以从正面斗也可以从侧面斗。我觉得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就是一个好办法也不会弄到‘开天窗’。恨水先生写的《八十一梦》不是就起了一定作用吗?”这些话对他生莫大的鼓励作用。可是反动派终于没有放过《八十一梦》。小说竟也遭到“腰斩”不能不说是中国新闻史上的奇闻。由于是“暗害”杀人不见血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单行本不久就印出来了行时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可能是主张腰斩的那个炙手可热的人这时已经下了台。使他感到亲切和光荣的乃是延安及时翻印了这部小说。对小说或者对他个人这都是最高的评价了。 四 张恨水一生所写的小说大约一百一十多部。绝大多数是长篇少数是中篇个别是短篇。在他七十岁生日的那天我曾问过他想知道一个确数。但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仅仅回答说:“一百多部吧!”他的意思很明白是准在一百部以上。一百一十多部是我和他的子女合计出来的。我们却开不出这样一张书目。因为其中有几种大家模糊记得故事情节说出来相同可都忘了篇名也想不起是在哪家报纸刊载的。 这一百一十多部小说除了短篇不算长篇长的达一百多万字短的至少也有十万八万字。就字数而论也够惊人的难道不足以说明他几十年来的辛勤劳动吗?有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以为像他那样“多产作家”一定得请几位秘书助手。甚至至于揣测某某几部书是别人的代笔。这些话全无根据。他的小说是他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既没有委托过别人代为写作别人也代替不了他。应该指出一百一十多部小说创作有先有后;构思布局有的很巧妙也有很平常的;文字技巧一般很流利也有拖沓臃肿的地方。写了那么多的字要允许有几笔“败笔”的。如果不看整体只看那个别之处因而怀疑是“赝品”尽管是从善意出其实无此必要。 抗战时期他已入川上海却出版了好几种黄色下流的小说伪托他的名字他恨得不得了。这几种小说泛滥在沦陷区华北、东北都非常流行。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北京预备追究而书已绝版找不着主名了他只好拉倒。——现在这些小说已经很难找到。倘若有人能给编一张“伪书目”也是很有意义的事。 他正式从事著作小说生涯是194年在《世界晚报》写《春明外史》起。那时他编一个副刊一天写几百字小说兼写杂文还很从容。及至195年《世界日报》出版他编两个副刊一天写两篇小说杂文照写工作量加了一倍他依然不在乎。后来又兼给《益世报》、《晨报》写小说应该很忙了。朋友们却看不出只觉得他好像还是优游自在。一直到后来他同时编副刊、写几篇小说他嘴里从没有吐出一个“忙”字。他规定了每天上午是写作时间这是雷打不动的。如果约稿太多或者别有要事耽搁了上午写不完下午准得再写非得完成事先订的计划不可。他有坚强的毅力严格的有纪律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恐怕这就是他的“成功秘诀”吧! 最初写小说他是不用提纲的。脑子好像一台计算机人物故事都储存在里面到用时就取出来非常之现成。也不用复写纸一枝毛笔就是他的纺织器每天织出许多五颜六色好看的彩网。后来约稿多了经常一天同时在报刊上连载六七篇小说混淆缠夹了怎么办?平日不用提纲的这时也不得不用了至少不至把这一部小说中的人物错到那一部不至把这个人的故事接榫在那一个人的身上。有几部小说事先言明一稿两用分刊在南北不同地区的报刊上这就有必要复写于是改用了铅笔。案头常常放着四五枝削好的、半长的铅笔头。磨磨笔尖削两下软木既是休息也是娱乐而归结于构思。 他每天的写作的能量总在五千字左右。在各报上连载的作品合计也不过这个数字所以他能应付裕如。有人奇怪:他每天都写那么多篇头绪纷繁纵有提纲也难免错乱何以他能井井有条呢?其实他每天只是写一篇而不是同时写那么多篇。今天这一篇明天那一篇轮流着写周而复始。他的安排有时也有改变但基本上写作数字是不变的。 他的写作态度是十分严肃认真的。香港有个刊物说他常常一面打牌一面写小说;有时电话来催他就在牌桌上写。这是没有的事。他对打牌根本无兴趣既不会打朋友也不带他打。说起来他小说中所描写的牌局都欠缺精采不是没有原因的。如今倒有人把他和牌连在一起简直是笑话。 他所写的是他熟悉的人和事;遇有所不熟悉的也要他写时他就不辞劳苦地深入到生活中去。写《啼笑因缘》背景是天桥好多日子他都泡在那里沈凤喜、关秀姑以及沈三弦、关寿峰就是从那里体验出来的。写关氏父女原本不在计划之内是报纸主编人提出的要求:“加点‘噱头’吧上海读者喜欢武侠的。”他岂肯向壁虚造说什么“口吐白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曾和我说过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夹苍蝇是他亲眼所见。他写武侠是有限度的武侠决不出人情之外。 报纸刊登长篇连载最忌的是中断。有些作家偏偏老犯这个毛病报上常见“续稿未到暂停”字样。破坏了读者情趣影响了编者安排非常不好。只因连载的长篇动辄几十万字甚至更长作家们很少有全部写完后再拿去表的一般是随登随写、随写随登这就难保中间有个耽搁。他注意到这一点总不让自己的作品在连载中有一天脱节。在《金粉世家》的自序中他说:“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的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没有法子只好让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页作完了。”一部连载五六年的作品因为死了女儿中断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对于著作小说的事业心、责任感看有多么强烈! 19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过两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动笔无可抗拒地停止了写作。至于平常有什么头疼烧那是不在话下他总挣扎着照写无误。抗战时期在重庆敌机日来空袭大家“入土为安”都要下防空洞。他却不管那些空袭警报尽管响着敌机在头顶上转他写他的只当没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弹在他家附近开了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洞要和他共生死存亡。没法子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他只好下洞。就凭这样他还是一听敌机飞过头顶就回家去写;家人等解除警报的汽笛声响出洞时他已写了几页纸了。 写小说是他的职业。人们有个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会把自己的职业当包袱干久了时就感觉苦恼厌倦。他可不是这样。他是越写越来劲没有个满足总想新写的一部过所有的旧作。他热爱生活把写作当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仅仅是为了趣味。有一天不动笔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笔大债。他说:“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写比不吃饭都难受。”大病初愈时他又在写家里人和朋友都劝他不要动脑子吧!他却说:“脑子总归要动的不动在这里就动在别的地方。动在别的地方岂不浪费吗?”他是1967年月15日早上去世的14日的早上他还是坐在座位上写哩。 他的一生就是写小说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他的成功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世间事业是没有幸致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早期被老先生们说成是不务正业歪门邪道;后来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给他戴上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异教徒”。他不为这些讥评而有丝毫动摇。坚持写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长篇就从高压的石头缝中窜出来的。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人们的尊敬和学习吗? 五 对于张恨水的小说从来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误解。其一是说:张恨水的小说是黄色小说。 黄色小说意味着作品诲淫海盗荒诞绝伦。张恨水生平没有写过这样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抗战期间沦陷区里有人盗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确是黄色小说。我们不能把“假张恨水”的黑锅叫“真张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出内部通报说张恨水的小说属于一般社会言情小说不是淫秽、荒诞的作品。当然不是黄色小说。这是强有力的辩诬。 其二是说: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 鸳鸯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专写才子佳人男欢女爱风花雪月无病呻吟自命为“哀感顽艳”的作品。一般应用文言文杂以诗词。那个流派意志消沉脱离实际是文学史上一股逆流。不幸的是张恨水也被某些人纳入那个流派。无庸讳言张恨水初期习作确实是走的这条路子。我们虽然没有见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题目却把信息告诉我们了。他自己也承认“曾受民初蝴蝶鸳鸯派的影响”。但是仅仅根据这一点就说他属于那个流派这就很不恰当了。因为当初他走这条路子并没有走通从正式表长篇连载起着眼于对旧社会的讽刺、谴责就和那个流派分道扬镳了。我们现在读到的他的作品没有一部是符合那个流派的特征的。当然他的作品中传奇性的爱情故事是占有一定的比重;同时也应指出他写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时代背景揭露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恶。我们决不能说凡是写爱情的小说都是鸳鸯蝴蝶派。那样就会在文学批评史上造成一片混乱了。他生前不服这样的“裁决”曾经提出抗议:“‘五四’运动之后本来对于一切非新文艺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说不论它的前因后果以及它的内容如何当时都是指为鸳鸯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并不太腐化为什么甘心作鸳鸯蝴蝶派?而我对于这个也没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实最为雄辩让事实来答复这些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难覆案。把这顶帽子强加于张恨水不足贬低张恨水倒是抬高了鸳鸯蝴蝶派了。第三是说张恨水是礼拜六派。 《礼拜六》是在上海行的一种文艺周刊泛滥于二十年代。这个刊物所刊登的作品以小说为主间杂一些毫无意义的所谓“游戏文章”趣味低级。文字规格是旧体裁、旧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带成为一个无形的集团当时视为“海派”。那时正当新文艺萌芽时期它是鸳鸯蝴蝶派之后另一股逆流阻碍着新生事物的成长。后来人们便把那一流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称之为“礼拜六派”。有些人认为张恨水也就是礼拜六派。我们知道:他人在北京写小说是“单干户”不是靠别人吹捧成名的;他从来没有写像《礼拜六》上刊登的那些无聊作品;他大量表作品是在礼拜六派已经衰歇之后。用这些来说明他不是礼拜六派自然是不够的辨认一位作家属于哪个流派还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内容主要并不在这些人事关系上。古之人论流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论定属于前几世纪的某一流派吗?那么我们检查一下张恨水的作品。 张恨水是章回小说作家。作为通俗文艺必然采用习惯的大众口语组织结构一切服从于传统的旧体裁、旧形式。在这方面他和礼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说在内是近似的或者说简直相同。不同之处仅仅是艺术技巧有高低之别罢了。只根据这一点辨认他是不是礼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义。我们应该说礼拜六派利用了旧体裁、旧形式;却不应该说利用旧体裁、旧形式的都是礼拜六派。 有人也许会问:从新文艺萌芽直到成熟、壮大为什么张恨水不用新体裁、新形式写作却偏要和礼拜六派走同一的旧道路呢?关于这个问题他有个明确答复。1944年他五十岁生日在重庆许多朋友祝贺他创作生活三十年。事后他写了一篇《总答谢》其中说道:……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有人说中国旧章回小说浩如烟海尽够这班人享受了何劳你再去多事?但这个有个问题那浩如烟海的东西它不是现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点写现代事物的小说他们从何觅取呢?大家若都鄙弃章回小说而不为让这班人永远去看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状元、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故事拿笔杆的人似乎要负一点责任。我非大言不惭能负这个责任可是不妨抛砖引玉来试一试。 这是他的抱负。一些作家薄章回小说而不为市民层文化生活十分贫乏他捡起了这个武器被人指斥为“异端”而不辞。他拥有广大读者。从他创作的动机和取得的效果而言应该被承认是一致的。有位很了不起的大作家他的老母亲就爱看张恨水的小说他不止一次用高价去买张恨水的作品。老母亲说:“你为什么不写张恨水这样的小说给我看看呢?”这是文艺界流传的很有趣的故事。难道说那位大作家的作品不如张恨水吗?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引出这个故事意在说明进步作品的新体裁、新形式在当时只能适合于知识分子而为市民层所不能接受。所以19o年“左联”成立时就有“创作革命的大众文艺”的号召。鲁迅说:“应该多有为大众设想的作家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使人家能懂爱看。”冯雪峰(洛扬)说:“我们可以而且应当利用这种大众文艺的旧形式创造大众文艺。”瞿秋白(史铁儿)说:“所以普洛文艺所要写的东西应当是旧式体裁的故事小说……。”尽管张恨水对于这些要求还有距离但我们却可以了解到用旧体裁、旧形式写的章回小说没有非列为礼拜六派不可的必要。 评论一位作家之属于某一流派不能只讲作品形式更重要的还在于作品的精神实质在于作品的思想内容。从这方面看张恨水的作品究竟如何呢?周总理说他是“用小说体裁揭露黑暗势力”是“同反动派作斗争”。真是“一字之褒宠逾华衮之赠”。虽然当时是针对《八十一梦》而言事实上他每一部小说都是在“同反动派作斗争”只因写作时期有先后矛头主要指向有所不同罢了。比如四部代表作:《春明外史》指向整个封建社会《金粉世家》指向贵族官僚《啼笑因缘》指向北洋军阀《八十一梦》指向国民党反动派。很明确的他的作品的思想内容是富有斗争性的是进步的。为了祝贺张恨水五十生日1944年5月16日重庆《新华日报》负责人潘梓年在重庆《新民报》上表了题为《精进不已》的文章就曾指出张恨水的作品有“明确的进步立场”。同日重庆《新华日报》表一篇短评其中说道: 恨水先生的作品虽然还不离章回小说的范畴但我们可以看到和旧型的章回体小说之间显然有一个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现实主义的道路在主题上尽管迂回而曲折而题材却是最接近于现实的;由于恨水先生的正义感与丰富的热情他的作品也无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强暴为主要的“母题”。正由于此他的作品得到广大的读者所欢迎;也正由于此恨水先生的正义的道路更把他引向现实主义。也正由于此可以肯定说张恨水不属于礼拜六派因为礼拜六派没有向反动派进行斗争不具有进步立场更不可能是走向现实主义的道路的。 以上意在说明:张恨水的作品不但不是黄色小说也不是什么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他自成一家。凭他的百来部小说实在要列为流派看来就叫做“张恨水派”倒未尝不可。张恨水的作品有很多优点也有很多缺点。他是自由职业者:终身从事写作多年的新闻记者。他有强烈的正义感一生向往自由民主爱国从不后人。对于当时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非常厌恶。然而他信守资产阶级新闻记者的“信条”极端“自由主义”所谓“中立”的政治立场这就导致他只能成为改良主义或民主主义作家而不是革命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读者自会现他赞成的是什么反对的是什么。在许多地方我们今天不能表示同意。这是由于他的作品写作于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虽然仅仅半个世纪左右好像去今未远只因这个时期以内我们经过翻天覆地的变革飞跃进入社会主义谁的思想也不会停留在二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了。我们今天对于事物的看法和当时张恨水的看法不可能不保持一定的距离时代的局限性就是这么严峻!不过从总的方面说来他的作品究竟是社会进步的催化剂应该予以肯定的。尤其是以作品创作数量之多行方面之广影响范围之大无论如何章回小说大师的地位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他是占有现代小说史上应有的篇幅的。最公正最权威的裁判属于广大的读者希望能够看到全面分析研究张恨水的作品的文章! 1981.9.1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