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记》 前言 《求婚记》(台湾1981年版名《打翻铅字架》),收录了柏杨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发表的中、短篇小说17篇。 这一时期正是台湾经济转型带动文化转型的“躁动期”,“事实上的窘迫处境是,既迷恋于又受困于都市物质文明的现代人,虽然都希望从传统乡村文化中寻找逃离都市的精神补偿,但当他们漫游在臆想中的精神家园时,却未曾也不可能真正脱离城市的物质环境。” 柏杨笔下的一群小人物,正是在这种“物质迷恋”和“精神逃亡”的折磨中苦苦挣扎。 本巨著至少有一项好处──诸如煤球使用、汽车价值、家庭布置、三轮车存在以及银子的购买力,都是小市民当时的现场实况,纵用来考古,也价值连城。何况展卷有益,还可以发发你阁下思古幽情,并使你阁下学问猛增乎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序 当《古国怪遇记》出版后,反应缤纷。因为我一直坚持非“佳评泉涌”“掌声如雷”不可的,所以,虽然出版社老板早已魂飞天外,告诉我销路不好,赔得简直要上吊啦。但我仍心硬如铁,不为所动。于是,《打翻铅字架》巨著,乃隆重出笼。 盖听说有些不开眼人士,认为柏杨先生其笨如牛,不会写学院派小说。咦,是何言欤?在《古国怪遇记》中,已一再声明过矣,我有啥不会的?逼得紧啦,我就生个娃儿教你瞧瞧 。乃找出一九五○年代及一九六○年代初期一些剪稿,集成本书,里面可没有“曰”啦,人物都是“说”的,以示洋化,而表正统。至于内容之精湛,更不必细表。本巨著至少有一项好处──诸如煤球使用、汽车价值、家庭布置、三轮车存在以及银子的购买力,都是小市民当时的现场实况,纵用来考古,也价值连城。何况展卷有益,还可以发发你阁下思古幽情,并使你阁下学问猛增乎哉。 是为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求婚记 我这个人,和普通人不一样,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平凡,可是却有一颗非常不平凡的内心,不但脑筋灵活,而且坚毅卓绝,英勇超群。这些,你在我向张暖玉小姐求婚这件事上,可以充分地得到证明。 当我准备去张暖玉家,向她那最受人尊敬的老太爷,提出结婚请求的时候,仅在化妆上,就足足用了三个钟头。刮胡子是最麻烦的了,我恨不得刮得像根本没有胡子一样,结果, 平白在颔下刮了两三条刀口,涂了一阵牙粉之后,才算定了血痂。然而最使人心乱如麻的不止这些,那个该死的理发店显然不够高级,有一根头发竟标枪似地往上直翘,我咬牙拔了去,第二根头发被带起来了,我又拔了去。最后,我只好重新往上抹凡士林。因为,我看出,要是一直往下拔的话,我会变成秃子的。 穿衣服、结领带、擦皮鞋、照镜子……凡是男人们求婚时的种种必要措施,我都一一如仪。并且,为了使我那灰败的脸色能显得红润一点,在临上三轮车的一刹那,仍跳了下来,飞快地奔回宿舍,倒杯滚水,一口气服下十二粒多种维他命丸。大概滚水滚得太厉害的缘故,我烫得大跳大叫。要不是我厉声把拥在门口看热闹的孩子们骂走,简直不容易再爬上三轮车。 然而,二十分钟后,当我敲张暖玉家的大门时,紧张情绪已大为减低。当我被领进那间所谓客厅的破烂房子时,我的紧张情绪更飘荡得无影无踪。当我弄清楚站在我面前的那个老头儿竟是张暖玉的父亲时,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来,像张暖玉那么一位美女,竟生长在这么一个贫贱家庭!我敢发誓,我当时确实下定决心,不要露出看不起他的神色,可是我却怎么都恢复不了从前那份敬畏的心情。 “晚安,请坐。”老头儿说。 “啊,老……老先生,令爱呢?” 我本来早在肚子里打好草稿,要叫他老伯的。可是,看他那副穷斯滥矣的模样,我的高贵人格使我不能那样张口。 “她还没有回来。” “哦,”我说,“我愿意把我的来意通知你。” “好极了,说吧。” 老头儿给我端茶,我很大方的点头,表示嘉许。他双手递给我纸烟,我用两根手指很熟练地轻轻夹过,再用优美的姿态端详了一下,果然是一支新乐园。我拼命忍耐,不让鼻子发出声音,然后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我那乌木烟盒,取出我的黑猫牌。 “吸一支好的洋烟吧。”我礼貌地给老头儿。 “我不会,”老头儿尴尬地说,“实在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安慰他,一面在鞋底把火柴划亮,用一种不容误解的声调说,“我平常不大吸中国烟。” 老头儿大吃一惊,我知道苗头很好了。 “关于令爱的事,”我燃着烟说,“我和她已经有很深厚的感情,那是纯洁的爱,她爱我,我也爱她。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到府上来,真是十二万分的抱歉。” 老头儿张大着嘴,他显然被我这一段动人的演说慑住。 “像我这样的人,薪水虽然只有三百块钱,可是,加上出差费、过节费、防空费、加班费、年糕费、月饼费、四季郊游费、照相费、厕所草纸费、袜子修补费、茶杯缺口镶金费、跳舞学步费、娇妻娘家地板打蜡费、扑克费……等等,一个月总在四千元以上。” “你在什么单位做事呀?”老头儿结巴地说。 “当然是公营事业,普通公教人员能这样吗?” “不对吧,”他怀疑说,“现在是同工同酬了,薪水津贴和普通机关是一样的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永远办不到的,要办到,中国老早就强了,我们公营事业就是有这种好处,反正是小民的冤枉钱。” “不公平。” “公平?老先生,”我教训他说,“在中国,只有幸运不幸运,没有公平不公平。我们不谈这些,言归正传。关于交际,关于和上级拉拢,我都说得过去。也正因为如此,麻烦就一天比一天多了,女孩子简直要挤破门。本来,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哪个女孩子能不一见倾心呢?不过,我却虚怀若谷,特地来看看你,给你一个优先的机会。” “有趣。”老头儿微笑说。 “不是有趣无趣问题,而是现实问题。像你们这种比较穷苦家庭的女儿,一定要找一个比较富有一点的女婿才好。而我,我有充足的力量担负你们全家的生活费用。如果你找一个普通公教人员做女婿,他连自己都养不起,岂不教你女儿活受罪吗?别听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伙子喊叫恋爱神圣和安贫乐道的话。没有钱,恋个屁爱,我这完全是为你着想。” 老头儿的脸变紫,我知道他开始自惭了。 “论学问,”我继续发表灼见说,“不瞒你,我是高中毕业,可是,你不要板面孔呀,我马上就要出去到美国留学了呀。中国的大学,我是死也不肯读的。我父亲因为在社会上相当有地位,早就要送我出去的。现在更好了,限制中学生出国的法令被搞垮了,我正在办手续,等你一答应我和令爱的婚事,你女儿就可以跟我出国。半年以后,在你们中国报纸上登载一则启事,由我父亲和你出面。唉,你不要怕配不上,我父亲一向是恤老怜贫的。启事上说:‘某月某日,小儿小女在美国华盛顿大学———假定是华盛顿大学吧,在华盛顿大学教堂举行结婚典礼,请拿文逊·a·斯爬尔斯牧师福证。’天!你看,多光彩,多荣耀,你家祖坟上都会冒出青烟哩。” 老头儿的胡子翘着,我知道他太感动了。 “你知道,”我说,“我告诉你一个从不肯告诉别人的秘密。当一个中国人,如果不去美国镀一趟金,有什么前途?只要用脚踏踏美国的泥巴,管他妈的弄些什么名堂,回来就是统治阶级,懂吗?统治阶级的意思就是飞黄腾达,懂吗?飞黄腾达的意思就是又做官,又有钱,又可以管别人,又可以向别人训话,懂吗?好了,你想你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去过美国 的中国人,有什么用?你能够住洋房?坐汽车?冒充老太爷吗?” 老头儿的眼睛开始鼓起来了。 “哎呀,”我吐出烟圈,用来扰乱他的视线,“老先生,你不能以貌取人呀。我虽然一脸麻子,可是我的心是最最美丽不过的呀,这就是价值连城的‘内在美’,千金买不来的呀。几粒并不太显著的麻子关什么紧呢,只要人好就是了。老先生,怎么,你又在盯我的鼻子?我知道我的鼻子有点塌……至于说到我这豁嘴唇……” 老头儿又打量我的身材。 “关于身材,”我连忙声明说,“我的身材并不算矮,我敢保证,如果令爱和我站在一起,她也不见得会比我高多少。不过,我也不必再详细为你分析了,也不必在历史上找什么根据了,刚才我说的那一段‘内在美’的理论,你一定完全了解,是吗?你一 定完全佩服的。” 老头儿的脸又在变青,我知道他已五体投地了。 “到此为止,”我大喜过望,把纸烟屁股在烟盘里缓缓按灭说,“你这个当父亲的真不错,我也有一个好父亲。你明白,我父亲虽然没有大学毕业,可是,他从小就搞进一个什么派系里去了,并且很活跃,所以能把我弄到美国。此时此地去美国,谈何容易,但我父亲有的就是这种办法,他现在已是政府的高级官员。要不是他的顶头上司,那个叫张达礼的老混账董事长,硬说他人品不正,故意破坏他,他老早就升副座啦。我说呀,我回去跟我父亲讲讲,把你也介绍到公营事业机关里去,再不,弄个什么委员、顾问之类的官儿,怎么样?” “啊,”老头儿开口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李进及。” 老头儿颊上的筋忽然抽动。 “你大概知道了吧,他的名字经常上报的。” “你知道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怎么不知道,叫张暖玉。” 老头儿仰头大笑起来。 他虽然是我未来的泰山,我也无法原谅他这种没有受过教育的粗野行为。我正打算予以严正斥责,一辆汽车分明在门口停住,我就自动合上嘴巴,难道这种人家也有坐汽车的朋友?可是,大门开处,一个西装穿得比我还要漂亮的年轻人,挽着一个美丽女郎走进来。 “爸爸,”他们一齐叫,接着喊说,“哦,有客人!” 我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张暖玉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呀。 “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老头儿说,“孩子们,”然后指着我,“这位是李进及的儿子。” 我的脊梁像被一个可怖的巨灵之掌抓住。 “我叫张达礼,就是你刚才骂的那个老混账董事长。”老头儿自我介绍说。 轰的一声,我的眼睛冒出火星,天地都在旋转。 “孩子们,”老头儿──不,是老太爷,他说,“坐下来吧。我现在把这位李先生的来意,和他来到这里以后的一番话,重述一遍。如果说得不对,还请我们这位以未来统治阶级自居的客人改正。我所以要重述一遍的理由,为的是,我希望你们看看他这个活榜样,而以此为戒。” 我的头上像挨了七八块大砖头,我乞求,我干号,并且,我还努力压迫我的泪腺,希望挤出几滴真正的眼泪。可是,一切都挡不住老太爷的意志。他终于很从容地重述了一遍。立刻,从那一男一女的口中爆出哄堂的笑声,我简直浑身抖得像缝纫机。 “张暖玉?”那女郎恍然说,“你是不是叫李文士?” “是,小姐。”我哭丧着脸。 “你就是那个死缠活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李文士?你没有到水盆里看看你这副猥琐模样?” 上天见罚,我的肚子忽然痛得要命。 “怪,”青年说,“你跑到我们家干什么?” “告诉你,”女郎叫,“我们住的是五常街,张暖玉住的是武昌街,门牌虽一样,街道却错了,真是又蠢又丑的吊死鬼。” 我跳起来,用拳头打自己的脸,捶自己的胸,又诅咒那个丧尽天良的三轮车夫。 “看你这个样子,”老太爷说,“送他回去,告诉他爸爸,教他爸爸好好管教他。” “老伯……”我按着肚子鞠躬。 “闭嘴,”年轻人大怒说,“你爸爸才有资格喊老伯,回去问问老李,看是不是。他隔几天都要来表演一番婢膝奴颜,别以为我们看不出。不过,我们不吃这个。” “少讲些,”老太爷说,“用车子送他回去。” 我更是鞠躬如捣蒜,又用劲拔我的腿,而我的腿却像陷在泥沼里,费了好久时间,才拔起来,大少爷———那位年轻人,拖着我,像拖木头似地往外拖,一直拖到汽车旁边。 “怎么,”大少爷喝道,“你真的等我开车送你呀,别做梦了,还不快滚。我警告你,你以后再去缠张暖玉,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发誓再也不敢了,又很忏悔地哭了一阵。然后,觑个空,撒腿就跑。 …… 现在,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之所以入院,是因为到了后来,我的肚子痛得实在太难受的缘故,经过医生检查,才发现我在服多种维他命丸的时候,仓皇间抓错了瓶子,以致 服下的竟是毒蟑螂用的红药球。 不过,我最伤心的,还是当人们获知我这次悲惨的遭遇时,竟没有一个道德之士,肯为我扼同情之腕的。所以,虚心检讨这次的结果,我不得不纠正自己的错误,那就是下次再向别人求婚时,无论如何,必须先把马路弄清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李义守 时代在变,现在是“尊师重道”时代了。报纸上出特刊,学生们开大会,大人物们演讲,连公卖局也把香烟打九折,准许每个教员“备文趋购”十包。官恩如此浩荡,使得身为师表的人,除了感激涕零、不知所云外,简直还有点坐不住马鞍桥的趋势。 所以,当我发现报上登有征求家庭教师的广告时,不由得怦然心动,立刻写了一封应征信去。 五天之后,回信来了。信上是这样写的── “查台端资格,尚无不合。希于本月8日,在家等候面洽,切勿外出,至于自误,为盼。即祝,教安。李启。” 8日那天一早,我就沐浴更衣,严坐以待。下午五点钟光景,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一个彪形大汉跨了进来。 “我是李公馆派来的。”他说。 我连忙介绍自己。 “老钱,”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现在可以跟我去到差了。” 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我说:“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用不着,”他摇头说,“公馆里什么都有。” 等到我提着装洗脸用具的小包,跟着他钻进汽车,立刻被这个最最流线型的家伙弄得飘飘欲仙。 “请问,”我说,“您贵姓?” “孙威。” “主人呢?” “我们的老爷,叫———李义守。” 天!李义老!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记得教师节那天的纪念会上,他讲演讲到师道凌夷的时候,止不住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讲到如何尊师重道的时候,更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把听众感动得当场就有好几个人,宣誓永远献身教育工作。我暗自庆幸我的幸运,能碰到这么一位好的学生家长。 车子忽然在一家医院门前停住,我正要发问,孙威已把我推下来。 “干什呀?”我叫。 “检查身体。” 于是,整整两个钟头,我像一个国产片电影明星似的,表演了各式各样,却尽都是些教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姿势。 “他有肺病吗?”末了,孙威盘问说。 “没有。”医生翻动记录。 “扁桃腺怎么样?” “正常。” “头上生没生虱子?” “还干净。” “牙呢?” “结实。” “多重?” “六十二公斤。” 我忽然觉得我是一个被什么魔法师变成的驴子,现在被牵到市场拍卖了。不由得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哎呀,”孙威赶紧嚷道,“他的神经?” “请放心,都是第一等货色。” 孙威把我抓进汽车。我挣扎着,声明我不干这份差事了,可是没有用,汽车已在风驰前进。 穿过繁华的大街,穿过寂静的郊区,最后,穿过警卫森严的别墅大门。 我被领进客厅,这客厅豪华得照眼,连窗帘都闪闪发光,一个妙龄少妇正歪在沙发上看电影画报。孙威抢前几步,把我的身体检查表递上,她看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她脸上故意地露出使我安心的笑容,一面低声吩咐了孙威几句。孙威退出去了,我手足失措地站在那里。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正是最力主尊师重道的李义老。 “好极了,迷死脱(mr.)钱,”他没有让我坐下,也没有和我握手,只用一种优美的动作摸着自己的肚皮,两眼盯着我,仿佛我现在正是他的听众,“你愿意从事世界上最神圣的教育工作,我十二万分地佩服和崇敬。至于你的月薪,暂定为一百元……”他把语气加重,“一百元虽不够买一双皮鞋,可是我这里还供膳宿。况且,这不过只是试用。三个月后,假使你表现得不错,我会给你加钱的。你教的是我第十三个孩子,今年六岁。” 一个手拿弹弓的孩子跑了进来。 “妈咪!”他奔向那妙龄少妇。 我这个可怜的脑筋开始画问号了。爸爸六十多岁,妈妈二十多岁,第十三个孩子六岁,我不懂。 “你就住在孩子的房间里,”李义老吩咐我说,“晚上,还得请你特别照顾,哎哟,儿呀,来见老师。” “我考你,老师,”孩子仰起脸说,“你什么大学毕业的?” “啊!我,我是师范学校。” “嘻,嘻!” 孩子扭头跑掉了。我感到十分尴尬,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在满脸通红,不提防,后脑勺突然挨了猛烈的一击,一块石子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立刻觉得头骨已碎,脑浆已崩裂出来了,一步没有站稳,就栽倒在地,耳边还听见我的学生———小少爷的拍掌大笑。 “爸爸,”他喊道,“看我的弹弓准不准?” 好久,好久,我才悠然还魂。电灯已亮了,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李义老两个人。 “我不干了。”我爬起来叫。 “迷死脱钱,”李义老表示抱歉说,“我加你一百二十元一个月。” 孙威跑进来把我拖出去。晚饭的时间到了。在另外一间房子里,五个西装笔挺的人早已团团坐好,气派高雅得仿佛是祀孔大典时的嘉宾,我暗暗地向孙威打听他们都是谁。 “我来介绍,”他嚷道,“这位是周司机,这位是武管家,这位是郑账房,这位是王卫士,这位是冯卫士,”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在下,孙卫士,一等一级的卫士,”然后,手指伸向我,“这位是新请来的老师,迷死脱钱,医生批准的好货色。” “妙,”他们哗然喊出由衷的欢迎说,“又多了一个打沙蟹(扑克牌)的伙计。” 一面吃饭,孙威告诉我:“老钱,你这个老师是当定了,刚才小少爷打了你一弹弓,你没发脾气,我们夫人就看出你是一位道德高尚、学问深奥的老师。你别嫌钱少,连我们刚来的时候,也是一百块钱起薪哩。你只要伺候小少爷,让他欢喜,还怕赶不上我们弟兄?” 饭罢,孙威领我到小少爷的寝室,也就是我的寝室。一进门,就看见小少爷正蹲在墙角,在柜子下摸东西。 “你来得正好,老师,”他说,“快给我掏皮球。” 我犹豫了一下,想不出抗命的理由,只好也蹲下来,把手伸进去。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声,大概是毒蛇的巨牙噬进骨髓,我痛得浑身发抖,急忙把手缩回,手上却带出一个预先布置妥当的老鼠夹。小少爷在旁边哈哈大笑,我呢,我不禁杀猪般地叫起来。 叫了一会儿之后,我努力地忍住疼痛,摸出纸烟,打算藉尼古丁麻醉一下。 “爸爸,爸爸!”谁知道小少爷却忽然惊恐地大叫大喊,好像刚才被夹的不是我而是他,“快来呀,快来呀!” 我的叫声没有人理,可是小少爷的叫声,反应却十分迅速。霎时间,李义老撞进来,妙龄少妇也跟着撞进来,搂住小少爷直叫心肝。 “爸爸,”小少爷委屈万状地指着我,“你看,他在这里吸烟。” 妙龄少妇得救似地吐了口气,我偷偷地把烟熄掉,握在手里。 “迷死脱钱,”李义老瞟了我一眼,我犯罪似地低下头,“我不希望一个为人师表的人染有这一类不良的嗜好。不过,你一定不能改正的话,我也不坚决反对。只是请你到吸烟室去吸,吸烟室就在隔壁,孙威会告诉你的。” 我狼狈地连连点头。 “哦,”李义老忽然想起说,“你刚才闹的什么?” 我哭丧着脸把小少爷的恶作剧说出来,并伸出我那红肿淤血的手指,我想至少可以听到几句安慰的话。 “这个,”李义老把眉头皱着,有点不耐烦,“迷死脱钱,”他说,“你已叫了好久,而我并没有干涉你,已经很够民主了。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不必老是追究。明白吗?年轻人。” 我手指痛得无法回答。 “老师呀,”少妇开口了,娇滴滴地,“我把孩子交给你了,临睡时记着替他洗澡,脚趾缝里要擦干净。” 小少爷随着爸妈,蹦蹦跳跳走了。我觉出我的脸色铁青得难看。 可是,更可怕的事却发生在夜间。 小少爷睡得像一具小僵尸。窗上时隐时现的月光,像孔丘先生的幽灵在眨眼。 我怎么都睡不着,正在辗转反侧,陡地,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来,一个庞大的人影投到墙壁上。我的热汗马上变成冷汗,尤其是当那个庞大人影的魔掌伸向小少爷的床上时,我简直要瘫痪了。我本能地口中念念有词,念的是“四书五经”,因为,在目前,“经”的力量很大,对人,可以升官发财;对鬼,当然可以避凶趋吉。果然,念不上两句,庞大的人影就被念跑了,房中静悄悄的,一点没有异样。我爬起来到小少爷的床前一看,他睡得正甜。 然而,当我再躺下不久,那个轻微的脚步声又响了,分明一个人在蹑手蹑脚地走动。我鼓起勇气瞟了一下眼角,只看见孙威挂着白朗宁手枪,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吓得手指也不痛了,又觉得眼前一黑…… 呼唤的声音把我惊醒。 “迷死脱钱,”我发现,李义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我的床头,他穿着华贵的睡衣,更把他衬得像油画上的人物,“我刚才忘记吩咐你,你应该每隔十分钟起来替孩子擦汗。” 说罢,等我表示过惊讶之后,才昂首而去,那昂首的姿势是属于不同凡品之类的。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呻吟说。 “老兄,”孙威解释说,“今天轮到我值班查夜。知道吧,连老爷夫人的房间都不关门,都要查的。查到你这里,看见小少爷头上有汗珠,第一次我替你擦了;第二次,我不得不报告老爷。你睡得真死,叫了半天你才醒。” 这真是名副其实最可怕的一夜。我这个当老师的,一共起来三十六次,来服侍我的学生,除了擦汗外,还附带替他拿了两次尿罐。 好容易熬到天亮,替小少爷穿上衣服,被女仆领进去洗脸吃饭了。我刚拿起牙刷——— “老钱,老爷请!”孙威叫。 李义老还在床上躺着,妙龄少妇的娇红脸蛋正偎着他那肌肉松懈的腋窝。孙威把报纸递给我。 “先读国际新闻吧!”李义老说。 我只得服从。 “本省新闻!”李义老朦朦胧胧地说。 我的嗓子逐渐冒火。 “再念广告!” 一个小时之后,李义老终于像死狗一样地哼也不哼了,可是我站在那里的两条腿,却麻木地成了两根铁棍。孙威悄悄地把我唤出去。 “老钱,”他夸奖说,“你的口齿真清楚,有你的。上个月请的那个女老师,自命清高,不肯念报,没等到吃早饭,老爷就开了她。走吧,上午陪小少爷上学,记住,在校门口等着,一下课就去给他擦汗。下午帮老周洗汽车,这车是美国最新式的,海关硬不准进口,说是违法,违他妈的屁法,我们老爷一个电话就要了出来。还有……” 一种无法自制的穷酸之气,通过我的血管。 “我不干了!”我喊。 孙威吃惊地望着我。 “我干不了。” “别小孩子脾气。” “真的。” 我冲进寝室收拾我的洗脸用具小包。 “老爷要见你。”等我出来,孙威拦住我。 我只好回去站到我读报时站的地方。 “你要辞职?”李义老怀疑地,睁开他那尊师重道的慧眼。 我承认。 “你在我这里当教师,比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好得多啦,”李义老说,似乎我已不是听众,而是他家里的人了,“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名义上好听,其实还不是骗死人不抵命,乐岁终身苦,解聘则不免死亡,有什么出息呢?你在我这里,三五年后,我一张名片就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不算小的差事,你怎么如此糊涂?” 我坚持非走不可。 “我再加你二十块钱,”李义老瞪大眼说,“我不希望你用辞职的手段来争取薪水,你总应该知道现在的教员是什么价钱。” 我几乎用哭泣的声调,告诉他,我已找到了更高尚的职业。 “什么职业?” “掏厕所。”我脱口而出。 李义老勃然大怒了,显然,他不屑再理会我这个孔丘先生的叛徒,他翻身朝里,于是,他怀里的娇妻咯咯地笑起来。 在卫士们眈眈的虎视下,我终于离开了这个称我“台端”,“希”我等候,怕我“自误”,“祝”我“教安”的公馆。和昨天来的时候恰恰相反,我捂住后脑勺,吹着手指,垂头丧气地向我那没落之途踉跄走去,好像一条刚被猛烈踢过的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上帝的恩典 我的天资不高,所以始终没有学会开汽车,只好坐在旁边,而由杰克驾驶。杰克是一个大块头,当了二十年水手,半生的时间都消磨在海洋上,来中国才三个月,还不会说中国话。我们都在《圣经》函授学校服务,学校的委员会决定,叫我向函授学校住在市区的学员们作一个家庭访问。命令杰克做我的助手,一方面是他会开车,能够节省时间,一方面也是让他跟我多学习学习,并和中国人作广泛的接触。说实在的,我不高兴和杰克在一块,他有点莽撞,可是他的车子却开得非常熟练。有好几次都风驰电掣般地在红灯下闯过,警察老爷哼 都没哼,大概是认为他并没有犯什么错误的缘故。 虽然天下着雨,我们还是照常出发。我是蛮快乐的,因为,这是一个不普通的访问。不是钻营,不是借钱,不是为自己利益,而是为对方灵魂的得救。我们的工作充满圣灵。 汽车在一条巷口停下,巷子很窄,又泥泞不堪,雨像瀑布般地倾泻。 “杰克,”我说,“汽车既开不进去,还是让我先去找门牌。然后你再来,免得两个人都淋雨。” 杰克刚要反对,我已跳下来,一家一家地寻觅。雨水打到脸上,眉毛挡不住,流到眼眶里,然而我终于找到我们要拜访的那一家。 大门紧闭着。我举起手,正要盘算是不是先叫杰克,大门却从里面开了。一对雍容华贵的中年夫妇,裹着最最上等质料的雨衣,正往外迈步。猛然看见我──一身破衣服,连把雨伞都没有,他们脸上的笑容就迅速地收回。 “找谁?”老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我预感到不妙。 “赵守勋同学在家吗?”函授学校的学员卡片上,赵守勋今年16岁,高中学生。 “干吗?” “啊,先生,我是《圣经》函授学校的工作人员,打算向我们从未谋过面的同学,作一个访问。” “访问什么?”老爷不耐烦地说。 “先生,”雨水开始灌进我的脖子,“访问学员的进修情形和访问同学的家庭!”我愚蠢地想,两位主人一定会让我进去坐坐的,即令他们还是要出去,也会把学生唤出来招待我。 “你在函授学校干什么?” “教师!”我落汤鸡似地站在大雨里。 夫妇两人像法官打量囚犯似的,开始向我打量,四只高贵的眼睛直瞅着我膝盖上的补丁;停了一会儿,又转移到我那裂了缝的皮鞋上,然后太太的樱桃小口微抿了抿,嗤的一声笑了。我的脸霎时通红,红到几乎燃烧起来。不过,到底老爷有高尚的教养,他没有笑,而只向前跨一步,**的雨衣几乎贴到我身上。 “我不知道守勋这孩子在外面捣些什么鬼,把不三不四的人都引到家。对不起,他不在,以后不准你再来……” 我惭愧地低下头,血液从心脏深处往上沸腾,头嗡嗡直叫。忽然间,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接着是一连串悦耳的欢迎声。好容易澄清一下脑海,才发现杰克已先我而被拉进了屋门,而那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正在榻榻米上团团乱转找拖鞋。 “快去换个干净的呀,”老爷叫着,一面脱雨衣,偏偏又脱不下,他骂太太,“你真笨,快去开蓝皮箱呀,把那双杭绣拖鞋拿出来呀!人家美国人的脚可不比中国人的脚,袜子都是尼龙的,拖鞋不好就会挑线!” “短命鬼,我打不开箱盖!”太太在室内喊。 老爷飞奔过去。于是,结结实实地和我们那仪态万千的女主人撞个满怀,太太的鼻子冒出鲜血。老爷顾不得太太了,慌忙夺过拖鞋,蹲在榻榻米上,硬往杰克的脚上套。 “又脏又乱呀,”老爷喊道,“你先生到中国几年啦,住得惯这榻榻米吗?不要见笑,我们的拖鞋太蹩脚,委屈得很呢,委屈得很呢。” “噎死(yes)。”杰克等男主人的声调一断,马上就应一句,我吓了一跳。 这时,刚才还望如天神的老爷,已经颠三倒四,又紧张又兴奋地跳来跳去,好像一只刚被砍掉脑袋的公鸡。太太的鼻孔塞着两卷白纸出来了,用她的玉手把杰克死按活按地按到沙发上,老爷陪在下首。 我只好坐在墙角的矮竹凳上。 “先生,喝茶,”太太把杯子捧到杰克跟前说,“你看,我们不知道你是学校的老师呢,刚才这位先生也没提,”她指指我,又转向杰克,“要不是你从汽车上下来,我们恐怕还碰不到面呢。你们这种工作精神真可敬佩。而这种访问最有价值,师生感情交流,共同信仰耶稣基督,我们天天都在祷告呢──不知道老师来中国多久了,中国话讲得很流利吗?”她娇媚地挺挺肚子,“不用说,一定很流利。” “噎死。”杰克又冒出来一句。 “那太好了,”老爷惊喜交加地说,“中国字是世界上最难学的字,我老是求上帝恩典,叫我们中国字都变成美国字。” “噎死。” 我身上长起鸡皮疙瘩。老爷向我下问说:“你说,对吗?嗯,还没请教贵姓呢,———这位美国朋友?” 杰克又要“噎死”,我赶紧插嘴介绍。 女主人走到杰克身旁,露出白牙说:“杰克老师,你喝茶呀!这茶杯是我刚才消过毒的,虽然不比你们美国用的干净,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任何细菌。你尝尝,茶叶是从你们贵国运来的呢,我们向来都不喝中国茶叶,中国茶叶有股羊肉的腥味。我……”她摆动她那丰满的屁股,“我再去切一点蛋糕。” 我刚要阻拦。杰克已“噎死”了,我如芒刺在背。 “杰克老师,”老爷找话说,“你是哪一州人?” 我慌忙告诉他是加利福尼亚。 “好莱坞在加利福尼亚呀!” “噎死。”杰克抢着说。 “美国真是好地方!”老爷努力往前伸脖子说,“地大,物博,是我们民主世界的领袖,社会繁荣,人民康乐,每一个人都有汽车,都有洋房,没有人犯法,听说监狱里都长满了青草。我和我太太虽都是大学毕业,可是,是中国的大学毕业呀。中国的大学毕业不值钱,顶多教个破中学。外国大学毕业才能教大学,尤其是美国大学毕业,回到中国就能当教授,当部长,或是当专门委员。真的,中国人能到美国去一趟,完全靠祖宗积德,不,完全是上帝恩典。我们虽都五十岁的人了,不能再上学了,可是我们的小犬守勋———就是你的学生呀,他现在正读高中,我不预备叫他上中国的大学,上中国的大学简直是一种生命的浪费。你是老师,总得替学生想点办法呀!我们中国有句俗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立刻通身大汗,挣扎着站起来。 “走!”我衰弱地告诉杰克,杰克站起来。 第一个向我怒目而视,而又如丧考妣的是男主人。第二个是女主人。她刚端着蛋糕盘子,风摆柳摇似地跑出来,一看见我们———实际上是一看见美国人要走,就像中了风似地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放得是那么重,几乎把桌布撞出一个洞,然后双手抓住杰克的手臂。 “你不能走呀!杰克老师,你不是访问我们的学生吗?他今天到学校补习英文,我已经差人叫他去了呀,叫他回来拜见老师。无论如何,再坐一会儿!你看,你的学生长得真漂亮,和外国人差不多呢,”她撅起满是口红的嘴,“真的,你要是肯的话,叫他当你的干儿子……” 杰克还要“噎死”,我眼睛里大概突然冒出火星,他才没有开口。我第一个跳下榻榻米,杰克在后面跟着,用脚找鞋。这一对雍容华贵的绅士夫妇看我竟敢在美国人面前如此放肆,显然有点震惊。太太的玉足也跳下来了,也找鞋,———找杰克的鞋。 “你看,”老爷在杰克屁股后惶恐万状说,“杰克老师,您住在什么地方呀?留个地址给我们好不好?明天我一定领着小犬到府上回拜老师。守勋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补习什么,今天偏偏不在家,真他妈狗养的小王八。” 我感到一条眼镜蛇在咬我的胸口。 “有师母吗?”女主人用她的纤手把皮鞋往杰克的脚上穿,“你结婚了吗?”她仰着含笑的脸,眉毛都动,嗲嗲地说,“老师喜欢不喜欢中国女人呀?要喜欢,我负责介绍,我的三妹正在读大学外文系,模样儿可真漂亮,人家都说她像英格丽·褒曼呢!她是 宁死都不肯嫁给中国人的。我要和她一提,包管她高兴得什么似的……” 杰克不敢再“噎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身上有点发抖。 雨仍下得很大,男主人和女主人抢着要把自己的雨衣往杰克身上披,抢得很是猛烈,杰克的上衣眼看要抢破了,才算披上太太的。老爷自己的顾不得穿,太太是甘心情愿地不穿,我是没有什么可穿。四个人冒着倾盆大雨走出大门,脚下滑得很,几次都要栽倒,好容易爬上汽车,一个精美的笔记簿和一支最新式的派克51钢笔捧到杰克面前。 “杰克老师,”主人很体面地笑着说,“你的住址呢?还没有给我们留下呀。我们一见如故,这次认识真是上帝的安排!不,真是神的安排!我一定带着你的学生去拜访。” 杰克看着我,又一声“噎死”。我这时几乎要瘫痪了,但是感谢冥冥中的主,他仍赐给我力量,使我能抓过那簿子,也不管老爷高兴不高兴,就为这一对雍容华贵的高等夫妇,随手写下他们最崇拜者的地址,好教他们肝脑涂地地前往崇拜。 “mr. satan,”于是,我写道,“606. death lane. flatter for-eigner road.stratum 18. hell.” 老爷没有工夫看我写的什么,他只顾和哑巴似的杰克搭讪,然后用讨厌我多事的神气把簿子和笔收回。 “开车吧,杰克。”我强迸出声音说。 汽车滑动了,我们的男女主人还紧抓着车门把手不放,可惜心向往之的力量抵不住无情的机器,车身终于前进了。 “你们中国人真好客,”杰克欢天喜地地又闯过一个红灯说,“你看刚才那一对夫妇招待得多么周到呀。只恨我不会说中国话,所以只好都答应‘噎死’。假使不这样,他们会笑我没礼貌哩。” 我长叹了一声,回头望望,仍然豪雨如注,那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还伫立在街头,向杰克挥手,挥得非常有力,仿佛惟恐过路人等没有发现他们是向一个洋人挥手似的;尤其是太太那塞着两卷白纸的鼻子,翘得那么高。这时,我不由得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上帝。保佑我,把我今天这一场家庭访问,化为幻梦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神经病 下午五点钟,离天黑还早得很,不过浓云低垂,沉重地压到头上,天气昏昏沉沉。 我骑着刚借来的脚踏车,在马路上飞奔。我为什么要飞奔呢?这是一件说来话长的事。如果简短一点叙述,那就是我自从被“正义促进会”撤职,失业已达一年之久了。好容易一位从前的老上司,看我可怜,答应为我介绍工作,去一家公司充当临时雇员。所以今晚特地在家里招待这位老上司,略表谢意。我找了七八位平常顶顶知己,最最有刎颈之交的朋友, 说了无数杀身以报的感激话,又赌了无数下个月一定奉还的滔天重誓,总算零零星星地借到一百元。此刻,我正身怀着这笔足够买三块钱美金的巨款,尽快地赶回去,好让妻准备菜肴。 一辆崭新的英国菲利浦脚踏车从我身旁超过去,急急忙忙得像家里失了火。我跟在它屁股后,一面投以惊羡交加的一瞥,一面盘算着今天在餐桌上应该说些什么话———我要向老上司保证: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优秀青年了,有很正确的人生观,对社会上任何不公平现象和任何罪恶黑暗,不但都能够不发牢骚,而且还能够觉得理应如此,满意之极,而且决心拥护呢。 蓦地,前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号叫,我知道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女孩,被刚刚超过我的那辆菲利浦脚踏车撞倒在地,翻腾地打着滚哭喊。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大女孩,吓得站在旁边,口呆目瞪。 菲利浦脚踏车停了下来,那位裹在半高级西服里的车主,把脚踏车推到小女孩打滚的地方,机警地向四周观察了一番。虽然连我都看见了那小女孩的头上正在往外流血,可是那位精干的车主,根据他深奥的观察,大概以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预备采取行动,同时四周也没有其他的人敢出面干涉,所以,他翻身跨上脚踏车,很有魄力地斜刺里溜去。 我忍了又忍,一股老毛病还是冲上发梢。 “站住,”我不顾一切地追上,拦住他说,“你撞倒了人,怎么扶也不扶?” “我去请医生呀!”他理直气壮地说。 “看样子你不像是请医生。” “放屁!” “你怎么骂人?即令你是请医生,也应该先把孩子送回家。”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什么也不干。” “我有紧急公事要办,”他咆哮着说,“耽误了公事,你敢负责任吗?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做事?谁是你的后台?竟敢在光天化日下横行?” 这是再简单不过,面对着如此义正辞严的言论,是不应该再继续执迷不悟的,可是,我竟冲动得鬼迷了心。 “不管你多厉害,”我也咆哮着说,“你也得先把孩子送回去。” 他额上冒出汗珠,我额上也同样地冒出汗珠,他向我眈眈而视,我也同样地向他眈眈而视。他大概终于看出了我不可理喻,只好悻悻地把菲利浦脚踏车扳回头。 等我们转回去,小女孩已站起来了,脸色苍白,拉着大女孩啜泣,大女孩一把一把在抹小女孩头上流出的鲜血。 “小妹妹,”我说,“你家住什么地方?” 大女孩颤抖地指指旁边一条巷子。 “赶紧回家吧,我们送你回家!”大女孩牵着小女孩在前面领路,我们在后面跟着。这时候,我更是可以先走我的了,可是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了防备那精干的车主再溜,我决心要眼看着他向那小女孩的父母当面交代。 水泥道的尽头,一座堂皇富丽的花园洋房矗立在那里,小女孩一进门就恢复刚才打滚的大哭大叫。于是,楼梯声,哎哟声,女人喊乖乖声,男人暴跳如雷声,闹成一片,接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绅士冲出来。 “怎么回事?”他叉起腰问。 “你们的小女孩被撞倒了,”我说,“孩子们在马路上玩是很危险的,亏得是脚踏车,要是汽车,恐怕问题更严重了。我想,无论怎么忙,还是有个大人跟着好些。” 绅士不**份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再不**份地一步一步向我逼来,像是拉紧了的弹簧,正瞄着我的脸。 “你还要教训人!”他闪电似地飞起一掌。 我刚要分辩,可是,右颊又挨了一下,踉跄着,我向左栽。大概是绅士天生的神力,我把握不住重心,就连人带手上推的脚踏车,一齐摔倒,而且最不幸的是,正摔到绅士的脚背上。 “反了,反了!”他痛得乱跳。 早就站在旁边,准备随时表演肝脑涂地的两个大汉,这时应声扑上来,拳头雨点般地朝我打下,每一下都伴着一句恨入骨髓的咒骂。 “为什么打我呀?”我双手护着我可怜的头。 “因为你瞎了眼。”两个大汉累得发喘说。 “皇天在上,”我愤怒地喊道,“不是我撞的呀,那是他撞的呀,我费了牛大劲才把他弄到你们这里,你们问问他呀,你……你……” 我吃力地爬起来,然而我却再也闭不上嘴巴,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呀。天啊!谁在冥冥中和我作对呢?那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我的叫声噎在嗓子里,四周马上爆出一阵大笑。 “还要瞎扯些什么?”绅士磨一磨他的牙说。 “确实是那个人撞的,”我叫屈说,“你可以问问你们的小姑娘。” “想不到你竟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失敬之至,”绅士的嘴角撩起鄙夷的皱纹,“来人呀,带他到警察局!” 我重新叫屈,绅士说屈不屈只有作之师、作之君、作之亲的警察可以判断。我请他问问 他的小女孩,他说用不着问,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事了。我再三请他问,他不耐烦地说,已经问过了,小女孩指认,正是我撞的。到了最后,我只好哀求他饶恕我的过失,饶恕我真的瞎了眼。只是,根据我刚才故意砸痛他玉足的下流举动,十足地证明了我狡狯成性。值此国家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他有让法律纠正我卑鄙行为的义务。 我死也不肯去警察局,因为天已黑下来,老上司要抵家了。然而,两个大汉把我夹得紧紧的,任凭我哀告,任凭我急得要哭,任凭我赌咒以后再也不敢了,任凭我像鸭子嘴里的蚯蚓一样挣扎,任凭我———“嘶”的一声,我的上衣被撕开了一条缝,刚才零零星星借来的一百元,凌乱地飘了一地。 “原来还是个扒手哩!”绅士吓了一跳。 我顾不得抗议了,只顾捡我的钱,无可奈何的是,双臂被两位大汉夹住,连腰都弯不下,手更是够不着。 “别逗他,”绅士慌张得像遇到瘟疫,“快带他走!” 马上,七手八脚的,两个大汉把钞票捡起来,狠狠地塞进我的口袋。然后,一个大汉扭着我,另一个大汉在后面推着我的脚踏车。 狼狈地扭到警察局,才把我松开,我吁了一口气。 “我是‘扬庐’来的!”大汉自我介绍。 “扬庐?”警官一时想不起。 “胡局长公馆!”大汉不满意警官的孤陋寡闻。 “哎呀!”警官恍然大悟,屁股欠起来说,“请坐,请坐。” “这个人骑脚踏车把我们家小姐撞得头破血流,”大汉坐下来,望着站在桌角垂头丧气的我,燃起警官双手捧上的纸烟,“还在公馆里教训我们局长不该放小孩到街上玩。说了他两句,他竟把脚踏车压到我们局长的脚上。你看,天下有这种野蛮人没有?” 我的嘴唇都哆嗦了,结巴说:“是你们局长不由分说先打我的呀。” “撒谎,”大汉的嘴唇也哆嗦了,“你有没有照照镜子,你也配挨我们局长的打呀?别自己往脸上贴金了。这是讲理的地方,不是想入非非的地方。” “确实是你们局长先打我的呀。” 警官敛起笑容,用一种洞察肺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我刚被打得**辣的脸,立刻更**辣得难受。 “是你撞了人家小姐?”警官问。 “不是……” “说老实话!”警官大怒说。 “这是一场误会。”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声明自认倒霉了,家里还有客人等着,我必须赶紧回去。 “老实话吗?”警官扭亮电灯,耳朵都在动。 “是的,长官!” 推脚踏车的那位大汉,像给黄蜂螫了一下似地跳起来。 “你有没有良心?”他跳到我面前,用手指敲我的胸脯说,“你把我们小姐撞得头破血流,又把脚踏车压到我们局长的脚上,凡是稍微有点良心的人,应该如何痛哭忏悔,请求宽恕才是。你倒想用一派巧言花语,遮尽天下人的耳目。嘿!看你装得冤枉模样,真有一手。” 我几乎昏过去。 “说呀,”警官拍桌子说,“你有没有良心?” 我的腿在发软,而且抖了起来。 “哑巴吗?”大汉更猛烈地敲我的胸脯,“说呀,你有没有良心?” 我无法再抗拒了,只好承认我没有良心。 “你后悔不后悔?”警官鼻孔朝天说。 我颓丧地承认我后悔。 “你被处罚应该不应该?” 我承认应该。 “好了,”大汉接过话头说,“警官,他既然肯认错,还不失为一个有希望的青年。我们局长宽大为怀,来的时候特地交代,只要他勇于改过,我们也不为己甚,放他走好了。” 警官仰起“作之君”的长颈,喷了一个烟圈。 “听见了吗?”他说。 “听见了,长官。” “你有什么感想?” 我感激涕零,不知所云。 “你叫什么名字?”警官一面问一面写登记簿。 “王大华。” “王大华!”他叫。 “是,长官。”我应。 “你以后骑车要小心!”他对我“作之师”,关切地说。 “是的,长官。” “要是撞了别人家的孩子,仅只医药费这一项,”他现在是“作之亲”了,“你赔得起吗?” 我承认赔不起。 “那么,回去吧,”警官喝道,“好好地做人,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我抱头窜出大门,街上已经万家灯火。从背后传来七下钟声,我的心比铅块还要沉重。墙角处,借的那辆脚踏车斜靠在那里,链条也断了,后胎干瘪得活像既无钱又无势的小民的肚皮。我凄凉地把脚踏车推到手里,满以为上帝降给我的惩罚已经完了,谁知道偏偏在这时候,警官正用一种绝不是官官相护的态度,送那两位大汉跨出门槛。我慌忙地躲,可怜,我竟躲不开,皮鞋声凌乱地停在我的周围。 “好呀,王大华,”警官发出欢呼说,“你的脚踏车没有灯!” “不是我的脚踏车,是我借来的。” “谁管你借不借,我只管你有没有灯。” “我用不着灯呀,官长,我晚上也不骑。” “谁保证你晚上不骑?”他嘶嘶吸气,好像从杯子里喝着烫嘴的热茶,“这是法律问题,你晚上不燃灯,罚十五元吧。” “我根本没有在晚上骑车呀!”我申辩说。 “难道现在是白天?” “我骑车的时候还是白天呀,我现在想骑也骑不成了呀,只有推着回去,要灯干什么呢。” 两个大汉眨着莫测高深的眼。 “刚才他们说你的那些话,我还有点不相信,但现在却不能不相信了,”警官的鼻子嗤出尊严的液体,盯着我说,“你果然狡狯得厉害,不缴罚款也可以,脚踏车留下再说。你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为别人的安全着想,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万一被汽车压死,你说,你再想燃灯还来得及吗?我看,你还是奉公守法一点吧。” 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掏出刚才借来的那一叠零零星星的一百元,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双手开始冰冷,赶紧搜索口袋,把内裤、袜子都摸过了,没有了呀,我的头像挨了七八个棒球。 “怎么只有五十元?” 直觉的,我奔向两位大汉,哭丧着脸问他们刚才捡钱的时候,是不是捡漏了。 两位大汉的正义面孔霎时间变得更加正义,一种凛然的神气使我打了一个寒战,刚感到不对劲,一个耳光从天而降,我一缩头闪过。 “打死你这个混蛋!” “什么,”另一个大汉潇洒地颠着脚跟,脸上露着微笑,“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们偷了你五十块钱,是吗?没有见过世面的朋友,我们身上的一根汗毛比你的腰都粗哩,撒赖也得拣拣对象呀!” 警官走过来。 “你如果咬定这两位先生拿你的钱,我只有把你们送到法院打官司。” “打官司就打官司!”我故态复萌说。 “也可以,”警官揉揉鼻梁,招招一个拿钥匙的,“先把他关起来,明天一上班就办公文。” “为什么关我呀?”我问。 “怕你逃掉。” “为什么不关他们?”我拉起喉咙说。 “不怕他们逃掉呀!” 我不得不明白过来了。我哀求他不要关我,我不打官司了,我承认我是被穷冲昏了脑筋,我承认我是诬告,我承认我的心术不正,想倒打一耙。 “那么,”警官网开一面说,“缴了罚款走你的路。” 在耀眼的灯光下,我战战兢兢地缴了十五块钱。壁上的钟正敲八点,敲得心都要粉碎。我推着那辆已跛了的脚踏车,奔出警察局大门,不几步,就望见那两位大汉正缓缓地走在前面,而且一路谈笑风生。 “这家伙简直是个神经病!”一个说。 “所以我趁势捞了他一把,”另一个得意地晃着脑袋说,“大概是五十元,看场电影也不错。” “我请你,”第一个嚷起来,“局长介绍你到‘正义促进会’当科长,明天就上班了,我得贺贺。” 头上像响了个焦雷一样,我恍恍惚惚地站在十字街头,恨不得用指甲把自己的心给挖出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魔谍 一 黄昏。 我把身子埋到沙龙一角的沙发里,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我刚从书店买来的间谍小说。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看,因为我必须在九点钟之前看完,好赶九点钟那一场的间谍电影。 我这一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看间谍小说了。我和任何一个优秀的青年一样,简直沉湎在间谍的云雾之中。那是多么罗曼蒂克啊!娇滴滴的女郎,竟是敌人的间谍,像蛇蝎一样地吸取我们国家的骨髓。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普通是在舞会上或咖啡馆里),她碰到我们的反间谍人员,并且爱上了他。经过一番精神训话之后,她懊悔了,流着赎罪的眼泪,倒在我们反间谍人员的怀里。那就是说,她为她的爱人而死了。 我时常幻想着我也有那么一天,成了书上那个男主角,干着女人们见了我就非拼命爱我不可的勾当。而我却硬是不爱她,但我仍借着我的热吻,我的西洋化的言谈,我的传奇式的机智,从她的纤纤玉手里,获得原子弹的秘密,或是炸沉了一艘他们的航空母舰。 我这幻想不是没有根据的。要知道,名震文坛的大作家们写出的巨著,有的得过奖金,有的译成外国文,有的还上了舞台和银幕,如果不是真有其人其事,难道那些主办这些事的大人先生们,都是猪吗?所以,当一些头脑简单的朋友,说我是做白日梦的时候,我统统嗤之以鼻。 现在,我正看到紧要关头———摩登女郎从她高跟鞋后跟里取出发报机,正向莫斯科发电报,一支手枪顶住她的脊背,她被她的爱人逮捕了。老天,她该怎么办呢?为了缓和一下神经,我连忙咽下一大口咖啡,却想不到咖啡竟如此的烫,直把我烫得足足伸了一分钟之久的脖子。 我正要继续看下去,对面桌上忽然飞来一个媚眼。 我不理她。 可是,接着又飞来第二个媚眼。 我不能再不理她了。我放下书,很严肃地观察对方。我发现那个媚眼原是属于一位单身女郎的。女郎的娇小身躯斜倚到靠背上,一只手转动着杯子,一只手托着香腮,露出一排雪般可爱的白牙。我不由得心里直跳,因为她的举动一开始就和书上的情节符合。 她又向我点点头。 这更和书上的情节符合了。 她用托着香腮的纤手向我示意,我立刻明白这场间谍战是不可避免的了,就英勇地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坐到她对面。 “你一个人吗?”她低低问。 “和你一样。”我低低答。 “那么,你一定也很寂寞。” “尼采曾经说过‘好人是不寂寞的’。” “你现在有事吗?” “我的工作隐藏在每一个时间,但不集中在一个固定的时间。” 我讲的这些话,都是从书上套下来的。我知道的太多了,间谍小说的男女主角在对话时,一定非如此扑朔迷离和学问冲天不可,绝不能直截了当,问什么答什么的。 果然,我这一番言论,引得她肃然起敬。 “我可以知道你的大名吗?”她进一步试探。 “我姓冯,叫,叫,叫国民。”我化一个假名,而我的真名原是叫马国泰。 “你呢,小姐?” “何爱君,”她声音甜得迷人,“你在什么单位服务呢?” “我们可以心照不宣,不必,也不能讲出来。” “也好,”她笑笑说,“今天,你请我看电影,好吗?” “一点发生问题的原因都没有。” “啊,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没有什么,”我作出非常吃惊的表情,“不过是,是一个要塞的计划,”我把书塞进口袋,又故意改嘴说,“不,不过是一本地图。” 她紧张地打量我,我也紧张地打量她。她真是十分艳丽,眼睛放出勾人魂魄的光彩,脸上细腻得像大理石……这一切都和书上描写的女间谍不差分毫。 在电影院里,我采取攻势。 “何小姐,”我搭讪说,“像我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 “像你?一个。” “结婚了吗?” “你猜!” 我趁势握住她的玉手。可怜我,这还是第一次挨到异性,像触上了电流似的,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腔。可是她的玉手却迅速地缩回去了,面孔也板起来。我只好呆若木鸡。 电影散场后,我邀她再去沙龙,她拒绝了。我邀她去我的宿舍,她更不肯。她只紧靠着我,站在电影院前面,向人丛里东张西望,一直望到人丛散尽。 “我得走了!”最后,她才怅惘地说。 “是不是一个密码在等着你?” “别瞎说,”她用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按一下我的胸脯,“明天,仍在沙龙见,好吗?” 不等我喘过气,她已跳上出租车。 我几乎是用跑马拉松的速度跑回宿舍的,嘴里还唱着英文歌。感谢间谍小说,要不是它,我今天简直无法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艳遇。 然而,刚唱完英文歌,一个大的困惑就涌上脑海。我赶紧扭开电灯,拿起镜子仔细地观察自己。镜子里的我确实太不成体统了,又瘦得全都是青筋,尤其是眼皮有点烂红,左眼还略向外斜,上嘴唇缺了一块,正露出黑黄参半的犬牙。不由得大为伤心,因为间谍小说上的“我”,铁定的都是英俊小生,风流潇洒,女人们见了他都会酥软了的,而我的模样仿佛不太对劲。 另外一个不太对劲的是:我不过只是一家牛肉铺的小伙计罢了,并不是什么大间谍呀,即令那女间谍———根据种种迹象,她当然是一个女间谍无疑,为了工作爱上了我,但一旦发现我手中并没有握着什么秘密时,岂不一切都完了。 所以,我必须动员我的脑筋。 二 第二天,我推说头痛,向老板请一天假。 我知道她手下的人正密切监视我的行动。因此,我一早就跑到国防部,在厕所里蹲了二十分钟。出来之后,在大街拐弯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撞到我身上,为了掩饰她那小间谍的身份,就故意向我兜售奖券。我本来要臭骂她一顿的,可一转念头,却满面含笑地买了一张,因为间谍书上的男主角,动作都是很文明的。 我又跑到保安司令部,这一回停留的时间比较久。我和他们里面一个厨师是牛肉交易场上的老朋友,瞎聊了一大阵,才起身告辞。果不出所料,走不到两步,就被一个擦皮鞋的孩子拦住,一定要擦皮鞋。 “对不起,”我仍是满面含笑,“我得去总统府取点文件,实在没有时间。” 这小间谍慢慢地走了,却在他以为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撒腿狂奔起来,当然是向何爱君报告去了。 我这样神秘莫测地跑了一天,两条腿酸痛得好像要断了似的,袜子也破了一个大窟窿。 好容易才熬到天黑。 赴一个包藏祸心而美丽绝伦的女间谍的约会,应该早到?或是应该迟到?间谍小说上没有明文规定,运用之妙,只好存乎一心了。我就看准了六点零六分(大人先生们办事,总要硬凑个什么纪念日的。我因为不能等到九点十八,所以只好借光六○六了),届时,我昂然跨进沙龙。 何爱君正歪在沙发上沉思。 “哈啰,”我说,声音故意大到使别人都向我注目,“一个关于海军造舰的会议,非叫我出席不可,真讨厌死人。对不起,累你久候了。” 她微微地笑了笑,把娇躯移动了一下,让我挨着她坐。我简直兴奋得要发狂。 “心焦得很呢,”她说,“我等你足有半个钟头。” “你以为人类的生存,是可以用时间计算的吗?” “我不懂。” “‘盼望’会使你更漂亮,因为‘盼望’和‘青春’是同胞双生兄弟。” “你的理论真多!” “当然,一种理论,如果是一种真正的理论,一定具有给予实践者以指南的力量,而且还要跑到它前面去。” 她瞪大了敬佩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我是抓住她的芳心了。 “你说的话都很有意思,很含蓄,很深奥,是吗?” “谢谢你刹那间保持心灵独立的真诚赞美。” 坐了一会儿,她要我陪她逛马路。我提议去公园、去吃晚点,她都不同意。我真要像书上说的一样,勃然而别,叫她来找我道歉。可是,我又怕她的知识水准太低,万一不照间谍小说上行事,我岂不要失恋吗?经过一番郑重的考虑,我决定采取顺服态度。 于是,我们肩并肩地在街头踱着。我几次引诱她挽我的手臂,她都没有领略,我去挽她,她不解风情似地向外跨一步躲开。不过她倒是始终和我热烈地谈着,谈时局,谈衣服,谈电影,谈她的希望,谈我的俊美风度。她一面谈,一面左顾右盼,有点心不在 焉。我马上看出她的内心正陷于矛盾———一种爱我而同时也爱她工作的矛盾。 三小时后,我走得两只脚像在鞋子里着了火。 “冯先生,”大概走到十点钟吧,她才停住脚步,“我得回去了。” “啊。” “明天晚上,还在沙龙见,好吗?打铃。” 又是没等我喘过气,她已飘然而逝。 接连着,我们天天逛马路。我发现,她虽然是一个风骚而危险的人物,却多少有点傻,我几次向她表示我不是柳下惠,坐怀一定要乱的,她都没有反应。我又发现,虽然间谍小说上规定,只准她爱上“我”,不准“我”爱上她,可是,我仍禁不住爱上她了。这或许是我比书上的男主角仁慈,不忍心使她失望的缘故。 终于,我们的事情进入**。 记不得是哪一天,我忽然觉得有一双愤怒的眼睛向我们注视。 她的脸色跟着起了变化。 可是,等到那双眼睛消失在人群里的时候,她又立刻恢复常态,有说有笑。 凭着我超人的智能,我察觉到她是处身于危险之中了。尤其是到了后来,那双愤怒的眼睛出现的次数增多,她惊慌得也越厉害。 “打铃,”我说,“你似乎受到威胁。” 她淡淡一笑。 “是不是那双眼睛?” 她蓦地怔了一下。 “请放心,”我好心肠地提出保证说,“那是我手下第27行动小组的低级职员──83号,我可命令他以后不打扰你。” “什么?”她惊叫道。 “没有什么!”我很神气地耸耸肩膀。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很是得意。 日子过得真快。当我们相识到第七天,就是上帝创造世界完工的那一天,我们散步到一个黑暗的巷口,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她马上就要把她的身心和秘密文件一齐交给我了。 想不到,当我们走到一盏路灯下面,情况急剧地发生变化。 那双愤怒的眼睛又出现了,接着跳出一个魁梧而激动的青年。我还没有来得及戒备,那人已冲到我们面前。 “他是谁?”他向她指着我吼。 “我的男朋友!”她冷静地回答。 我明白她是用我来阻挡这个男人逞凶的,因为他是我手下第27行动小组的83号低级职员。 “滚开!”我大声喝道,“你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大出意外的,他不但不听我的命令滚开,反而不由分说地一拳打上我的下巴。我立脚不稳,往后踉跄地倒退。 “不要打呀!” 我听见她焦灼地喊。可是那年轻人像蛮牛似的又给我一拳,我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脸朝上天,接着———用一个报上关于这一类的术语来说明吧,那就是:接着,他的拳头竟雨点一样的向我盲目攻击,虽然全都未中目标,但我的鼻子和嘴巴仍不得不流出大量鲜血。我迅速地了解,假使我不赶快昏厥,一定会被他打得盲目地送掉性命。 三 一桶冷水浇到我头上,我霍然苏醒。 迷惘中,我听见一男一女在那里争辩。禁不住,我悲从中来,因为按照间谍小说上的规矩,女主角一定要为男主角死的,而现在正是她死的时候了。可怜一个盖世女间谍,为了我──她最亲爱的情郎,也是她工作上的敌人,竟牺牲生命;我虽然心肠如铁,也不能不垂下感慨之泪。 不过,当我勉强睁开眼,叫苦连天的时候,她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正安详地俯身看着我。 “真对不起。”男的说。 “冯先生,请你原谅。”女的也说。 “要我扭断他的脖子吗?”我忍痛问她。 “说穿了吧,”男的挽我起来,十二万分地抱歉说,“她是我的未婚妻,因为我最近埋头在实验室里研究一点东西,冷落了她。她以为我要变心,所以故意找一位假情人来刺激我,好教我回心转意,想不到她找上了冯先生。” “冯先生,”她低声下气地说,“我实在是不应该,我们去吃晚饭,我赔罪。” 我挣脱他们的包围。 “一块走吧,冯先生!” “滚,滚!”我羞愤交加地说。 “求你宽恕,冯先生!” “滚,滚!”我跳脚说。 他们还要纠缠,因为我十分鄙视他们的作风,所以我理都不理,他们只好狼狈地滚了。滚了不几步,隐约地,我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找男朋友也找一个像样的呀,”男的埋怨说,“怎么找个豁嘴斜眼的家伙?” “正因为豁嘴斜眼,我才找到他呢,”女的嘻嘻笑了,“他是东街市场卖牛肉的伙计,你早认识他。他本来姓马,却一下子变成姓冯了,又阴阳怪气的好像是个大人物———我想我要是找一个像人样的,恐怕你还不肯相信我的解释呢。” 声音消失了,人影也消失了。巷子里只剩下我这个男主角,倚到路灯柱子上,绝望地,向那一对违反间谍小说程序的男女叛徒,发出响声震天的诅咒。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无妻徒刑 这是我这个月参加的第五次喜筵了。我真不明白,这么热的天气,忙着结什么婚?就是结婚,悄悄地结婚好了,还发什么帖子?好像有什么血海深仇,非向别人示威一下不可似的。 所以,虽然表面上我正襟危坐,实际上却心烦得要死。 一开始,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新娘来了。我立刻竖起耳朵,希望能听到一两句“丑八怪”之类的评语。可是,没有。听到的全是赞美之词,什么新娘面如桃花啦,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啦,头发乌亮啦,脸庞儿俊俏啦,性情温柔得像小羊啦,而且又是大学毕业啦,等等拍马屁的话,我越听越不受用,就迅速地连吃了两匙虾仁。 然而,当新娘敬酒到我这一桌的时候,我不禁大失所望。老天,原来新娘竟然真是那么美,刚才那些拍马屁的话,似乎还不算言过其实。我颓丧地垂下头,仿佛自杀前一分钟,直抽冷气,这么漂亮的小姐,怎么会瞎了眼睛,找到这么一个新郎呢?新郎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知道他再清楚没有:论资格,他没有去过美国。论地位,小科员一个。论钱,穷光蛋。论人品,平庸之极。论学问,英文报都看不懂。论才干,连撒句谎言都会脸红。论前途,他既没有巴结上一个大官,也没有当大官的老子娘。可是竟会有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爱上了他,而且,根据今天结婚这个事实,她简直更是嫁了他。真叫人无限感慨。 “有什么好赞美的,”于是,我用筷子敲碗边,脸上露出非常非常不嫉妒的表情说,“再过三十年,还不是一个穷公务员的黄脸婆。” 同桌的人立刻都用顿开茅塞的神气望着我。 “老刘,”旁边一个问,“你怎么还不娶太太?” “我从不考虑这个问题,”我正色说,“我不赞成像今天的新郎这样,迫不及待地,随便找一个充数。” “听说你追阿秀追得很厉害?”另一个插嘴说。 “胡说,”我瞪眼道,“是哪个家伙造的谣?” “阿秀自己说的。”又是一个插嘴。 “不要脸,”我说,一根鱼刺卡得我眼泪都淌出来,“她没照照镜子。” “秘书室的李小姐对你蛮好呀!”第四个发话了。 “看她那个模样,”我冷笑说,“也打我的主意,天下的女人没有死完,劝她别自作多情。” 说罢,我没等席散,就骑上脚踏车,扬长而去。我当然知道,同桌的人一定会在我走后说我的坏话:像我怎么送给阿秀———我寄宿那家的下女———几双尼龙丝袜被退回啦;我又怎么请李美丽小姐———我们秘书室的助理———看电影被拒绝啦。但我还是扬长而去。因为我晓得他们无非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中,打击我的高尚名誉,想搞垮我在情场上的优势,以便乘虚而入———我岂能中他们的圈套。 不过,教人不愉快的事也真多。当我下了脚踏车,跨进宿舍,还没有把我那惟一的一套西服放回箱子,房东的小女孩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刘伯伯!”她叫。 我哼了一声。 “我问你,刘伯伯,”小女孩说,“什么是‘老光棍’?” “不知道。”我吼。 “可是,”小女孩奇怪道,“妈妈她们说,你就是‘老光棍’。” 我勃然大怒,一巴掌下去,小女孩放声大哭,连滚带爬地跑掉了。马上院子里就响起房东太太的破口大骂,对于这种没有教养的人,我气得直冒汗。 好容易,骂声停止,空气又恢复平静。我把房门关好,坐到镜子前面,开始端详镜子里呈现的仪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炯炯有神,不胖也不瘦,嘴唇红如朱砂,一颗黑痣生在两眉之间,在相书上,这叫做“二龙戏珠”,主大富大贵。我端详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之久(我是天天都要这样端详一番),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一直到今天还得不到小姐们垂爱的理由。悲愤之余,我霍地站起,我不能老是呆在房子里虚耗青春呀,我得到外面碰碰,好让那些女郎们多一个选择到我的运气。于是,我重新翻出刚才放进箱子里的西服,骑上脚踏车出去。 只是,我去哪里呢?我不愿去有太太的人家,我看不惯他们当着人那股假亲热;我也不愿去找单身汉,他们三句话就谈到女人,我最讨厌这种缺德无聊的话。 正在犹豫不决,突然间,像射出的枪弹一样,一辆坤式脚踏车从我身旁掠过,骑车的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女郎。环顾一下四周,看看没有什么熟人,我就用足力气,追了下去,她那黑亮的秀发飘到半空,红裙被风吹成一个大包,黄色的半高跟鞋衬着雪白的小腿,我立刻心跳如捣,就索性完全放弃岸然的道貌,拼命狂驰。 这时候,耳旁风声随着我骑车的速度加大,眼看着,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可以追上了。想不到斜刺里喇叭猛鸣,一辆丧尽天良的大卡车横闯出来,我迅速地双手握闸,大概是我爱情太专一的缘故,两只手没有能够一齐用力,准确地说,我是右手先用力,以致前轮先停止。于是,后轮翘了个一百八十度,我就像马戏团的空中飞人一样,头朝下,脚朝上,一下子就飞出二十公尺之遥,脑袋撞到电线杆上,还没有来得及叫哎哟,就不省人事了。 等到悠然还魂,我已身在医院。头上破了一个洞,用绷带包着,我极力忍住痛,不嚎出声音。因为房门开处,一个芳影跨进来。啊!竟是阿秀小姐!自从她上次拒绝我送给她的尼龙丝袜之后,已好久不肯理我,今天却来医院探望我的病情,一定是在这些日子中,发现我的种种不可抹杀的优点,而回心转意了。 “刘先生!”她喊。 我点点头,露出非常非常不动心的表情。 “我给你送来两件东西。”她娇滴滴地说。 是什么东西呢?不外蛋糕水果之类吧,可是,她手里怎么空空的呀?女孩子总是淘气的,说不定她在玩什么花样,故意叫我惊奇一下哩。 “第一件,是一封信。”她脸上泛红。 她多聪明啊,女孩子的脸嫩,当面不好意思讲什么,就用信来代替,真是妙人儿。不过,她不认识字呀。 “给你!” 她没有等我对我的怀疑找到解答,就把只有两个疤痕的玉手伸给我,这明明是暗示我可以采取行动了。记得有一位大作家说过:“对于女人,该吻的时候不吻,比不该吻的时候强吻,罪过还要大。”难道我真的要让我的安琪儿认为我不懂风情吗?同时,又为了避免罪过还要大起见,我觑了个紧,然后,猛地抱住她,接着就是一个沁人肺腑的热吻。 啪的一声,我的脸上着实挨了一下。 “老不修,你还当先生,”料不到她这个不识抬举的贱货,竟又哭又骂,“房东叫我把你的行李送来,告诉你,房子不租给你了,不想好死的臭光棍。” 拖着木屐呱嗒呱嗒的,她闹着,咕哝着走了。我不由得怒发冲冠。 然而,当我捡起她送来的那封信的时候,终归心平气和。 “刘禄寿先生台启。”信封上这样写。 怪不得阿秀刚才那么吃醋,这是秘书室李小姐的信哩。对于李小姐的笔迹,她虽然从没有给我写过一个字,甚至连话也从不肯和我多谈,但我偷看她写给别人的信太多了,所以再熟悉不过。我刚才破碎的心刹那间恢复完整。最保守的推测,至少是她天良发现,先用情书安慰我的伤势,继而亲身看望。 我打开信。 “刘先生,”信上写道——— “奉总经理谕:台端致王小姐函九封,致李小姐函十七封,以及送何小姐衣料五件,均经彼等直接陆续呈报上级。顷奉交下,饬严办。查台端行为不检,有失官箴,着予免职,等因,相应通知,即希查照,为荷。秘书室启。” 我的头嗡的一声,完了,完了,该死的女人,天杀的女人,有眼不识晚香玉的女人!害得我这个一向洁身自好的人,惨遭失恋失业失屋之苦。 我不由得长叹一声,跌到病床上,两眼发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好人难做 一 在从前,我总是认为,人与人之间,固然有很多不愉快,但也有很多可爱之处,尤其是那伟大的“友情”,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使人们在离开了父母后,仍能得到温暖。所以,我交朋友的态度,全在于一个“诚”字,不知道耍手段,不知道花言巧语,至于什么叫做欺骗,什么叫做玩弄,更是想都没有想过。我整天想的,都是怎么样为朋友效力,为朋友 牺牲的事。 可是,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禁不住为这日下的世风落泪。原来,人的心里竟都充满着诡诈,甚至我最要好的朋友,都不例外,在“义”和“利”的关头上,竟用一连串非常无耻的手段来打击我。幸亏我一向以义理为担当,屹立不屈,如果换了一个意志不坚的动摇分子,恐怕早被这种反动势力迫害得抬不起头来了。 我现在把事实经过写出来,等你拜读一遍之后,凭着你的良知,我相信,你立刻可以看出,我为什么这样伤心,为什么这样为恢复旧道德而振臂狂呼了。 二 我要早晓得有那样的结果,绝不肯答应这件事的。我当时是太古道热肠了,慷慨而自发的,向我的朋友杨宗固推荐我充当他的总招待。宗固是我的刎颈之交,要结婚了,我不能让他的喜筵杂乱无章。他最初面有难色,但经我一再说明我的忠诚和我的才干之后,他只好表示欢迎。 宗固结婚的那一天,万里无云,阳光普照,象征着无涯的纯洁与欢乐。下午五时,他和新娘还没有从教堂回来,客人们就陆续光临了。 我的忙碌开始。 门口被拥挤得水泄不通,使得稍后来的贵宾(按照“作要人状”的不成文法,贵宾是非迟到不可的)无法举步。为了怕得罪宗固的朋友,我顶着毒烈的太阳,在门外勇猛地斥责三轮车夫,足足二十分钟之久,才算清出一条道路。刚转回院子,又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正在掐花篮上的嫩苞。这是客人们送的礼物,岂能任人损坏。我上去就踢一脚,小孩子放声大哭。他那个也是衣衫褴褛的父亲,想不到竟毫不自惭地冲过来,质问我干什么?他简直野蛮得好像要打架似的。我真想声明,对于任何像他这样穷斯滥矣的人,概不招待。不过,我却没有张口,并不是我有什么顾忌,而是因为一辆顶顶流线型的汽车,闯进了大门,闯得人们乱叫乱喊。我立刻冒着被压死的危险迎上去,拉开车门,十分谦恭地把车上那个大块头请下,并且迅速地递上我的名片。因为他睬也不睬,所以我只好把名片收回,鞠着躬,满面堆笑地把他领进喜堂。 这时,礼桌旁边正陷于混乱。送礼的人真多,送的礼也真优厚。钱,有送两百元的,有送一百元的,最少,也是八十元。至于东西,像衣料、锦帐、花篮、镜框等等,不一会儿就堆积如山。 霎时间,我的两眼冒出正义之火,心也剧烈地为正义而跳动。民生艰苦到今天这种地步,难道这些客人们都无动于衷?送礼,内政部有规定———一律五元,他们偏偏要送得这么庞大。据我看,他们的思想大有问题,这不仅仅是浪费而已,而是故意破坏政府的威信。 于是我迅速采取行动,把司账的赶走,由我躬亲主持。凡是送两百元的,我就在簿子上登记“一百五十元”,凡是送一百元的,我就在簿子上登记“六十元”,凡是送两件衣料、锦帐或花篮的,我也都在簿子上分别登记一件。 我为了要把这事情处理得公平合理,真是呕尽心血。因为,任何人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之下,马上找到一个折扣的比例,简直有点不可能。只有我,一方面是上帝赋给我特别聪明的脑筋,一方面是我特别卖力,所以总算应付裕如,一直在汗流浃背中,担当起我不应该担当的份外工作。但,为了朋友,我毫无抱怨。 一小时后,宗固和新娘来了。大家像海豹似的拥上去,围成一团,恭喜、赞美、夸奖,叽叽呱呱,教人看不惯。我一扭头,无意间,发现客人们竟是如此之多,不但乱糟糟的不卫生,而且每个人看样子还要等着据案大嚼,硬是吃定一个人了。宗固怎么能受得了呢,我既身为总招待,不得不为我的朋友采取紧急措施。 “啊呀,老杨,”于是,我拨开众人———有几个死硬派被我拨得几乎屁股蹲地,向新郎叫道,“你发了多少帖子?” “两百张。” “有没有发赵处长、钱主任、孙经理、李总干事……” 宗固愣了一下。 “真他妈的,”我喊道,“该来的倒没有来!” 眨眼工夫,鸦雀无声,几个衣冠楚楚的家伙,一言不发地走出喜堂,剩下的人尴尬地瞪着眼睛。其中,以宗固的眼睛瞪得最大。 “咦,”我说,“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然是走!”旁边一个人嗫嚅说。 “为什么呢?” “你怎么乱说话?”宗固的舌头有点僵,“该来的没有来,当然是不该来的倒来了。” “这才是,”我大声分辩说,“不该走的倒非走不可。” 我的话刚说完,四周已乱成倾圮了的蚂蚁窝,客人们像碰到世界末日似的,抓帽子的抓帽子,穿衣服的穿衣服,不到三分钟,就散了一大半。 “你,”宗固暴跳起来,把拳头伸到我脸上,号道,“你这算干什么?” “我没有干什么呀。” “你怎么拆我的台?” “什么地方拆你的台呀?” “你,你说不该走的倒非走不可,当然是该走的人倒不肯走了,朋友们怎么受得住?” “苍天在上,”我大声赌咒道,“我并不是说他们的呀。” 好了,用不着我再发表谈话了,宗固也顾不得和我辩论了,他施展出橄榄球场上的绝技,拖、拉、挡、推……但是,结果都没有用。不到半个钟头,偌大的喜堂只剩下三个人———愤怒的宗固、哭泣的新娘和功成不居的我。另外,就是那些口呆目瞪的侍者了。 事情办到这种程度,按道理,宗固应该如何感激我才是,我为他省了一笔巨款,又为他省了无数麻烦,同时,也为国家保存一份元气,于公于私,全是一副赤胆忠心。可是,死也想不到,他不但不感激我,反而疯狂地开始他那种种使任何文明人听了都掩耳朵的咒骂,问我是何居心,问我和他有什么仇,问我有没有羞耻,问我脑筋是怎么长的等等不着边际的话。我有我高贵的身份,知道他事后会后悔的,所以我一直不言不语。 最后,侍者畏怯地走过来。 “请问,这二十桌酒席怎么办?” “怎么办?”我一肚子的委屈发泄到他身上,向他吼叫,“分成三份。一份送新郎家,一份送新娘家,一份送———送到我那里也可以。” 大概是宗固的血压太高的缘故,一把没拉住,他就昏厥在地。 三 为了救护宗固,我把人世间最宝贵的光阴,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包括打电话,叫红十字车,陪着送医院,挂号,登记,以及安慰那位伤心透顶了的新娘。不过,我即令这样为朋友两肋插刀,仍然不能够阻止他忘恩负义。 那是宗固出院后的第二天,我正在写一篇“道德之危机与重整”的论文,宗固敲门进来了,一脸严肃,我先有点不高兴。 燃上纸烟,他发话了。 “周兄,”他说,“我想问你一点事情。” “说吧。” “请你不要介意。” “说吧。”我最讨厌一个人鬼鬼祟祟。 “我结婚的那一天,听说你登记客人送的礼金时,全打了折扣。” “是呀,我完全是为你着想,也为国家着想,一切要节约呀。” “不过,折扣下来的那些钱呢?” “不用提了,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一提钱,岂不显得小气。” “不过,”他笑———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笑是多么阴险,“这笔钱大概有八千元?” “谁说的,”我纠正他说,“不过七千五。” “是不是我现在可以带回去?”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请你原谅,周兄,我因为住院花的钱太多,欠下亏空,所以等不及你送了,让我亲自来取吧。” 老天,他说得倒婉转,竟毫不顾念朋友的交情,毫不顾念他结婚时我为他尽了多大力,流了多少汗,如今在事情刚刚结束之后,却过河拆桥。 “好,”我叫道,“你真够朋友。” “实在对不起。” “只是,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那我们只好请法院公断了。” 我气得几乎要犯风湿症。这家伙平常和我称兄道弟,好像如手如足,料不到竟翻脸无情,为了几个臭钱,逼上大门,把多少年的友谊,一笔勾销。 “好吧,”我颤抖地掏出那七千五百元———感激上帝,他没提那些衣料锦帐,我说:“钱算什么,我从来不把钱看在眼里,给你!”我用力把钞票摔到地板上,冲着他喊道:“你拿,看你有脸拿。” 他竟毫不知羞地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真的有脸拿。 “对不起,周兄。” 他笑,仍是阴险的笑。 “再见,”他告辞时,故意装出君子风度说,“有工夫希望来坐坐,像往常一样。” 要不是我的修养好,我真也要像他那样昏厥在地了。 四 事情到这里为止。 我不打算再写下去了,因为在这短短的一段报道中,你一定分辨出谁是谁非的了。 然而,我也不完全怪罪宗固,冷静地检讨自己,我也有不可宽恕的几个重要错误:第一,我有眼无珠,不知道择友,竟把这种人面兽心的人,当作知己。第二,我对朋友太忠厚了,只求心安理得,不问后果如何,那些自私成性的人,自会把我看成眼中钉…… 当然,我最大的一个错误,还是,我忘记了一句名言:“好人难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妻的奇遇 半夜,有人敲门。 我把电灯扭亮,把妻摇醒,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一向是不肯亲自去开门的。但是我们没有下女(当然是雇不起的缘故),所以只好由妻去开了。妻揉揉眼睛,不肯去。我就警告她说: “你注意了,明天还没有米下锅。” 妻是助产士,无疑的是她的生意。我知道,绝不会是找我的,除非那些该死的债主来讨债。 妻开门回来,背后跟着一个老太婆,脸皮绷着,好像刚害过一场瘟疫。 “死鬼,”妻叫我,她总是这样叫我的,“这位老太太的女儿要生产了,我去去,马上就回来。” “欧开(ok)!” 我拋出英文。妻就梳妆打扮,然后拿起她那包吃饭家伙,摇摇地走了。我望着老太婆的背影,忖量着,这一趟总会弄个百儿八十元的,三天的伙食不用愁了。 我本来想睡的,可是睡不着。一方面有点孤衾难耐,一方面,这还没有到手的百儿八十元,却勾起我无数伟大的计划,什么妻要买一盒日本的粉啦!我要还对门小铺那一盒香蕉牌纸烟账啦……简直合不上眼。隔壁钟打两点,接着又打三点、四点、五点……妻还没有回来。她从没有去过那么久的,想起妻长得非常漂亮(虽然没有人承认),我的心开始跳。 直等到天亮,隔壁那些奉公守法的公教人员们已爬起来洗脸了,妻才回来,而且满脸笑容。根据记忆,这笑容只有我们结婚的那一天露过一次。 “喂,”我迫不及待问,“多少钱?” 妻一举手,一叠东西摔到我脸上,几乎把眼睛摔瞎,我正要行使我的夫权骂她一顿,可是一开口就再也拢不住,原来散到床上的竟都是花花绿绿的美钞,我立刻抓到手里数,十元、二十元、三十元……天呀!整整二百五十元,我的耳朵轰的一叫,妻顺手一把抓住我的头发。 “告诉我,”我喘气说,“这钱是怎么来的?” “你别太紧张。”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 “好吧,让我告诉你!”妻说——— “我不是随着那老太婆出去了吗?我想她怎么没有叫辆三轮车呢,既然没有叫,大概就住在附近了。可是拐了一个弯,却有一辆小汽车停在那里,车门打开,一个衣饰华丽的胖老太太,招手叫我上去,原来刚才那个老太婆不过是她的佣人。 “我逡巡地坐到座位上,心里有点疑惑,这样有钱的人家为什么不住医院呢?为什么不去请有名望的大夫呢?为什么会找到我这样没有人知道的年轻人呢?接着我忽然发现汽车的窗子全挡上了,两边的窗子固然挡上,后面的窗子也挡上了,看不见窗外的景色,更不知道经过了些什么街道。只觉得车子在飞快地奔驰,而且在不断地转弯。 “最后,车子停住。那个一直把脸背着我的胖老太太扭回头,笑着说:‘真对不起,因为这地方不是普通人可以进来的,因为今天这回事不愿让别人知道,为了保密,为了彼此都有好处,所以我打算用手帕包住你的眼睛,等你进了屋子再打开!’这事太离奇了,我正在迟疑,她又说:‘你假使不愿意的话,我还可以送你回去,我们再去请别的人。不过我告诉你,不要怕,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危险。我们是社会上很有地位的人。’ “我想了想,反正已经来了,就算有危险也得冒一下,于是我点点头,她就掏出一方黑手帕把我的眼睛蒙住,用手扶着我,提醒我上台阶,提醒我迈门槛……好久,我的手才摸到一个沙发,黑手帕取了下来……” “什么地方?”我迫不及待问。 “什么地方?”妻说,“啊,富丽豪华,像天宫一样,”她开始回忆说,“那耀眼的水晶床,那高贵的肉色拖鞋,那全是英文的日历,那法国香水,那海勃龙大衣,那根本不准进口的崭新转椅,那芝加哥厂最新出品的钢琴,那天鹅绒的地毯,那好得说不出的窗帘,那散乱在案头上的纽约银行支票簿,那发亮的美国制金鱼缸,那香气扑鼻的枕畔电话……” “闭嘴,”我看妻的眼睛直往上翻,一副穷酸大相,不由得妒火上烧,“你干什么去了?人家请你拍卖家具?” “啊,”她如梦方醒说,“躺在床上的是一位少年妇女,在那里昏迷着,偶尔呼一两声痛,很明显的,她就是产妇了。胖老太太急迫地对我说:‘请你费心看看吧,我们的小姐是头生呢!我们知道你的环境不很好,只求她能顺利地生下来,一定重重致谢!’我才悟过来她挑选我去接生,原来是看上我的穷。这些都不必管它吧。我就开始行动,咳,死鬼──” “嗯。” “这个少妇可真美,肌肤丰满得像一朵牡丹,面庞儿娇艳得更不用说了。而且,仿佛很熟,在哪儿见过。” “哪儿见过?”我叫。 “好像在戏台上,好像在电影上,好像在摊子卖的相片上,也好像在什么杂志报纸上。想是想不起来了,想这有什么用呢?我也不是侦探,我有我的本位工作。我整整费了四小时的工夫,把我在学校里学的那一套东西统统都用上了,孩子总算顺利降生,可是我的骨头都要累碎了,头也累得发晕。这时候,产妇朦胧睡去,我歪到沙发上休息,隐隐约约地听见外屋有人在谈话。一个男的声音,似乎是兴奋,又似乎有点无可奈何。‘我当然是高兴,’他说,‘只要小姐肯,什么时候举行仪式都可以。老板也是不得已呀,照小姐的想法,他的官就得垮!’大概是胖老太太在啜泣:‘孩子都生出来了,他倒撒手不管,一会儿说去美国,一会儿说去日本,一会儿又叫你替他娶小姐,一会儿又发誓马上就跟太太离婚,天啊,我们还有眼前的债……’那男人在摸索皮包:‘这是十万块钱,怎能说老板撒手不管呢……’底下的,越说越低,渐渐听不清楚了。 “不一会儿,胖老太太进来,喜和忧的表情堆在脸上,她握住我的手:‘真谢谢,母子平安!这是二百五十元,谈不上报酬,请你先零用吧。不过我再重复车上的话──请你保守秘密。假如你泄漏给别人的话,那么,你会招来严重的后果。不过我们是相信你的,我们不住医院,就是因为我们相信你是一位医德高尚、守口如瓶的大夫呢。我叫车子送你回去,不过仍得委屈你蒙上眼睛!’ “汽车又停在转弯处,我刚跨出车门,它就开走了。我映着路灯,赶紧数一下这二百五十元,比平常多一倍。谁晓得还是美钞!老天啊,按市价说,足足有一万元……” 妻说到这里停住,我把眼瞪得有电灯泡那么大,我要弄清楚内幕。 “喂,”于是,我问,“你看清汽车牌照号码没有?” “没有。” “那几个女人都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听不出来。” “大概走了多少路?” “我怎么会晓得。” “你觉出不?汽车有时候是在故意兜圈子──老向一个方向转?” “觉不出。” “你有没有把黑手帕弄个缝,偷看一下?” “人家不叫看呀!” “蠢材,”我大怒说,“再好好想一想,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女人?” “真想不出来。” 妻要使用眼泪武器了。再问就要出麻烦,我立刻打住,把美钞用绳子扎上七八道,藏到贴身的衣服里,然后气呼呼地想,妻真是不可救药的笨蛋,假使她的脑筋有我十分之一那样聪明,她一定会弄明白今夜的遭遇是怎么一回事,不至于像碰到一个魔谜似的终身不解,那么,说不定可以写出十万二十万字的巨著,一举成名。可是现在,什么都别提了,我只好躺在床上,偶尔趁妻不注意的时候,向她来一个长距离的目眦俱裂,等待着因她不能守密而降临的严重后果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画展世家 一 我想,世界上最有前途、最有学问,但也最倒霉、最可怜的人,要算是徐光华先生了。大概魔鬼在他家里做工,硬使他的女儿和妻子,先后去开画展,以致他不得不陷于悲惨的境地。我在这里下“悲惨”的字眼,完全是春秋笔法,一点都不含糊。马上,我就要叙述出来他悲惨的经过,你要是听了,包管会为他洒下同情之泪,甚至于,或许你还会捐助他一笔巨 款,以安慰他那被撕裂了的心,像他日夜所盼望的那样,也说不定。我怎么对他知道得这么清楚呢,说起来再简单没有,因为,我———我就是徐光华先生。 二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卦摊上的测字先生向我提出保证,保证我很快就要时来运转了,所以我几乎是吹着口哨回家的。太阳光从满是窟窿的窗纸上漏进来,射到地板上,春色随着喜讯洋溢,我兴奋得坐不住。 妻在这时候姗姗地走过来,告诉我玛丽要开画展的消息(玛丽是我们的独生女儿。别看我们穷,须知我一向老谋深算,因此,我们家的人,都是叫洋名的,好比我,我的洋名是“约翰”)。我无法相信,女儿自从初中毕业就不肯再读书了,整天在外面胡混,别说是画,就是她所学的那些字,恐怕也忘光了。可是看妻把眼睛鼓得那么圆,又说什么都准备就绪了,我就不得不闭上嘴巴,但我心里仍在怀疑,决定向玛丽问个明白。 于是,我开始守在房门口,一直守到后半夜,当玛丽跟电影明星一样提着鞋,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我正好睁开眼睛。玛丽怕的不是爸妈,而是楼下的二房东,所以她理也没理我,就歪到床上。 “孩子,”我惊叹说,“又一双高跟鞋!” “日本朋友送我的。” “这新大衣?” “美国朋友送我的。” “唉,你难道没有中国朋友?” “当然有,没有怎么能开画展。” “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 玛丽打个哈欠,“会场已经租定了,在———在,一个叫什么堂的地方,我也搞不清,反正都由赵委员他们主办,钱编辑发表消息,孙作家写评论,李记者写会场花絮。此外,周主任、武局长、郑处长……还有什么什么长,都已经把画订下了。展览罢,就付款,这回至少剩个一万二万的,而且出了名,”她起来叠被说,“我的好爸爸,我要送你两条新乐园,叫你过瘾。” 我被女儿的孝心所感动,“可是,”我仍放心不下说,“你从来没有学过画呀,你连个鸡蛋都画不圆。” “你真是,我早拜了王先生做老师了呀!而且我还是王老师的得意学生哩!你知道王老师吗?有名的北京王公后代,留学美英法日,他的画都是论美金的。我拜他当老师,一天跟他学两个钟点!” “那么,学几年了?” “几年?”女儿扭回头,扑哧一声笑了,“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就开画展?”我嚷道。 “爸爸,你真可怜,你的脑筋怎么老是停留在十八世纪呢?现在最流行的是速成科,什么画家、作家,甚至什么电影明星,尤其是女画家、女作家、女电影明星,更是速成得厉害。” 我正要根据理论,痛加驳斥,可是,妻已闯进来抓住我的破领带。 “走,”妻像拖木桶似地往外拖我,“你懂得什么,打破沙锅问到底,孩子应酬一天,该休息了,你真不识相,画展星期六就开幕,到时候你再去见识见识不迟。” 躺到床上,我的糊涂转趋严重。 “海雅尼,”我叫妻,上面已声明过,我们家的人都是用洋名的,“我怕玛丽丢人!” “丢人,丢人,你不丢人?穷得把你绞起来也绞不出一滴油水,还讲丢人。你要知道丢人,早就该自杀了。别招惹我,我不能像你一样的一天到晚自命清高。” 我马上把测字先生的喜讯报告给她,“至少,”我说,“谋一个录事或工友的位置总是有希望了。”可是她显然不大注意这个喜讯,因为我刚说一句,她就呼呼睡了。 好容易熬到星期六,我喝了两碗凉水,把裤带勒紧,就向玛丽的画展场出发。经过闹市,终于到了什么堂。很多人正往里挤,我加入人潮,并且马上发现贴在墙上的一张报纸上的巨大标题: 青年女画家徐玛丽小姐画展本日在什么堂揭幕。 我的心几乎跳到口里,赶紧往下读。 “徐玛丽小姐的画展,”上面写道,“是震动海内外艺坛的一个大消息。她生长在一个富裕高尚的家庭里,天资聪颖。很小的时候,她的双亲就教她临摹《芥子园画谱》,在北平、巴黎专攻西洋绘画,已卓有声名。来台后复得王大师的指点,层楼更高,青出于蓝……” 我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所以能够再往下读。 “评徐玛丽的画,”也是贴在墙上的,另一家报纸一篇专访上说,“这是天才的火花,美妙的艺术手法从她的纤指带到笔触。就以那一幅《雨夜深林黑人围猎墨猪图》来说,混沌中显出线条,一个没有艺术修养的人,根本无法了解,这张三英尺见方的油画,充分表现出新潮派的精华。而且,又糅进了象征派和新浪漫派的意境,令人最惊奇的还是它在印象派的轮廓之中,又吸收了写实主义的理论,这种熔各派于一炉的空前杰作,使我们广大的群众,在艺术界里终于发现了奇葩。” 我仍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并且拔起脚步,像拴上戴宗的神行甲马,一阵风闯进会场。会场里人山人海。玛丽在一角站着,很多西服革履的人替她拍照,没有人欺负她。我放了心,而且,忽然想到这位“青年女画家”就是我的女儿,就不由得很迅速地骄傲起来。这样,一直骄傲到我看见《雨夜深林黑人围猎墨猪图》。 我立刻吃了一惊,我面前呈现的竟是一片黑,锅底一样的黑,一股油漆的臭味扑进鼻孔 。我计算着,只需在墨汁里蘸两下刷子,就可以把这三英尺见方的白布刷成这个模样———简陋、丑恶、无聊。假使一定要逼着我说它像什么东西,那么只好说它像死人灵堂上用的黑幔了。我看不出什么主义,只看出我想呕。 接着,当我陆续发现三张贴在上边的定购单子———一张单子上写:“赵委员定购,新台币五千九百元。”另一张单子上写:“吉原三郎定购,日币三十五万元。”第三张单子上写:“dr. petter定购,美金三百六十元。”这时候,我不得不惨叫一声,倒了 下来,知道我那该死的心脏病,大概是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刺激,要复发了。 模模糊糊的我听到一个娇小的女人声音:“这就是刚才那个不肯买门票的穷鬼!”我本能地要向她抗议,我女儿只要刷两下就值美金好几百元,我当爸爸的岂能没有钱?可是,我已不能动了,而且几乎是死了。等到我悠悠转醒,一灯如豆,我正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一点盖的也没有,冷得发抖。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忽然听见妻和女儿在房间里谈话。 “妈妈,”女儿低语说,“开画展真妙。三天过后,我还要到南部去开,准弄个十万八万的。赵委员说了,他给我介绍那里的大头目。妈妈呀,你跟我去吧,我怕。” “怕什么?” “赵委员和王老师他们,都……” “傻孩子……”妻说。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们冷落了我,还是我想教训她们一顿,我吼了起来,二房东立刻在楼下破口大骂。妻跑到我身旁,用她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新高跟鞋踢我的屁股。 “小声点,孩子刚哭了半天,你这副穷相,跑到展览会去闹什么?又昏倒在那里,女儿认你也不好,不认你也不好,后来还是看门的警察用警车把你送回来。要不,让女儿还见不见人……你现在还叫,叫,叫什么叫……” 我气得直咽唾沫。 三 二十天后,母女两人从南部平安回来,我像欢迎天使一样欢迎她们。饭桌上,她们更显得兴高采烈,高谈着怎么轰动了那个地方,怎么招待文化人,怎么赴大官大商的宴会……最后,玛丽黯然神伤。 “妈妈,”她说,“我还得学跳舞。” “绘画和跳舞有关系吗?”我插嘴。 “你这个落伍的爸爸,”玛丽说,“当然有关系呀,而且密切得很。你想,捧你的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开派对欢迎你,你竟不会跳,只教人家拖着吃豆腐,多寒碜。你不叫人家拖,人家一气,不捧你了,你还想成名?成个鬼!更别说发财了,我得赶紧学,学华尔兹,”她眨着眼,“学狐步,学芭蕾,学满场飞……” 我的肠胃在翻动,不过我仍没有发现有什么更不好的预兆。可是,到了饭后,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临。 “光华,”妻等女儿溜进房子,就开始和我谈判,她说,“我也要开画展。” 蚱蜢一样,我跳起来,“天啊!”我说,“你饶了我吧!” “静一点,没人鞭打你。” “如果问题只是鞭打的话,”我喘气说,“我可以随时拉下裤子。” 妻不理我,只凝视着天花板,幻梦似地说:“我必须开画展,我跟你受苦半辈子了,我要多少享受一点幸福,来尝尝人生真正的蕴味。我需要钱,我需要名,我需要充实我的青春,像玛丽一样。” “可是你年纪大了呀!”我阻止她。 “我不过三十多一点。” “多一点,天,多五六七点,你今年39啦。” 妻的脸色成了猪肝。 “我不和你抬杠,”停了一会儿,她说,“由于这次南行和外界接触的结果,我发现我具备了女作家、女明星和女画家的资格。那就是:我的脸蛋儿还漂亮,我的风度还够,尤其是人家都说我具有黄毛丫头所没有的魅力。画展的日期就定在下个月,我已 经拜周主任为师,捧的人也安排定了。然而,却有一件事是我成功的最大阻碍,只有求你帮助。” “我愿意献出我的性命。”我看出除了顺水推舟之外,别无他法。 “真的吗,你答应了吗?” “当然。”我拍胸脯说。 “你肯为我牺牲吗?” “当然。”我慷慨激昂地说。 “那么,我就要说了,我相信你会成全我。” “当然,什么事吧!” “很简单,”妻如释重负地吁一口气,“那就是,请你答应我,答应我跟你离婚。” 我霎时通身大汗,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团团转。妻大概动了慈悲,她安慰我说: “不要激动,我对外并不说嫌你穷,而只说嫌你的身体不好,我已略微地暗示给那些聪明绝顶的人了……” 我狂喊了一声。 “喊也没有用,”妻说,“我惟有这样做,才能在艺术的前途上,补偿我曾经结过婚的损失,”她的心在飞了,“我现在只是向你说明,离婚是太重要了。不离婚,我就得不到捧场。一路上我和女儿商量,明天我们就搬到赵委员替女儿买的那座新房里去,因为以后,什么记者呀、摄影家呀、编辑呀、大人物呀一类的人,都要登门拜访了,我们不能不单独建立 一个局面!” 我浑身乱抽筋,但我仍心平气和地作最后努力。我用颤抖的嘴唇恳求她回心转意,她不肯。我又把测字先生说我时来运转的话重提一遍,她也不肯。我哭了,声泪齐下,她还是不肯。我向她说朱买臣的故事,她假装没听见。我是有学问的人,就用哲学来开导她,她不但不服,反而站起来找女儿去了。于是,我只好再昏倒在地板上…… 四 女人们要是立下了什么主意,而这主意再被她自己认为非常的正当,同时又得到一个或一些混账男人们支持的时候,便会坚强得像个干屎橛。所以,现在,在这破漏的陋室中,玛丽和海雅尼已随画展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孤苦伶仃地顾影自怜。 没有伴侣,没有希望。怀在胸中的大志,早已烟消云散。玛丽给我的两条新乐园也吸光了,而测字先生预言的时来运转,又不十分可靠。肚子饿得慌,牵连得头也有点痛,举目无亲,四顾茫然。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祈求亲爱的读者朋友,可怜我。伸出救命的援手吧!或者,也向上帝祷告,请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把那位在我这里,因做工过度而累得满头大汗的魔鬼先生———他已经很辛苦了,请他早点摆驾回宫吧。如果他再把我勾引得也动了开画展的念头,那,那我就离自杀不远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英雄宴 一 当我们这一群彼此陌生的客人,刚刚围着桌子坐下,高踞在首席的那位绅士的嘴巴,就马上变成突然崩溃了的黄河堤岸,滔滔不绝地发表起他的谠论来了。他具有任何绅士都具有的魅力,仿佛天上乱翻筋斗的飞行家一样,从第一回合起,就吸引得在场的人,既惊骇又赞叹的屏声静息,一直———一直到这场喜酒几乎快要终了的时候。 我再也记不清那位绅士用什么方法结束他的谠论了,不过,我还记得…… 二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首先,我们的绅士把一根粗大的海参塞进口腔。接着,他就批判(不是批评)这筵席太糟。他说,鹿鸣春鸭子楼的东西要丰富卫生得多了。接着,他对结婚典礼秩序单上的简体字表示不满。他一面用筷子猛夹虾仁,一面说,中国五千年命脉,非被这缺少的几笔断送不可。最后,他批判新娘的脸太红。根据学问,他说,显然的,那是她心脏过于衰弱的缘故。 我记得我立刻从心坎深处,发出共鸣。 于是,话题转到心脏,绅士用手指弹着酒杯,向我们报告美国研究人造心脏已经成功的消息。他说,以后人类的心脏都可以用特制的皮囊代替。他又向我们报告人造婴儿的消息,这是高度的军事机密。他保证说,只要把适度的化学成分放到羊尿液里,通上辐射线,就可以有个活生生的小家伙跳出来。说到这里,绅士压低声音补充说,俄国所以不敢开战,完全是害怕美国这种无限制的兵源。紧接着,他又向我们介绍美国的人造内分泌。他郑重指出,老年人要是连续不断地注射九百万西西,就会变成十八岁。 我记得我不停地点头。 于是,话题第二转,转到十八岁。绅士向大家解释说,十八岁是人生的,好像打沙蟹时派到四张艾氏一样,简直是无法再高的了。他又进一步向大家解释,十八岁是对抗原子弹的惟一秘密武器。说到这里,绅士汹涌地灌下一杯五加皮,再打一个嗝,继续说,在马林可夫博士的报告中,曾提到当年广岛的十八岁年轻人,竟没有一个受到伤害。 “我怎么知道的这样多呢?”末了,绅士顿了一顿,用眼睛向全桌人扫射,然后画龙点睛说,“这都是克明,邓克明———告诉我的。” 我记得我是最先肃然起敬的,全桌人跟着也肃然起敬,可是我旁边坐着的那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却一脸困惑,想开口说什么。 “我和邓克明是老朋友,”绅士显然因为那糟老头的奇异表情而大大地不高兴了,但他仍照常和颜悦色,“我和克明从小同学,”绅士声明说,他不再转话题了,只在盘子里拣了一块肥大的鱼肚,呼噜一声吸进喉咙,“昨天,克明到我家吃饭,我以为他在外国多年,恐怕不会用筷子了,谁知道他用得却真利落,一大碗饺子,稀里哗啦吃个精光。当时,我就取笑他说:‘看样子,你好像监狱里刚放出来的囚犯呢。’克明也真可怜,摸摸肚子说:‘虽然不是囚犯,可是在美国跟囚犯差不多呀。’你们知道,老邓是美国最高科学院里惟一的中国籍研究员,后来参加人造心脏、人造婴儿和人造内分泌的研究工作,全都是军事秘密,跟那些美国高级科学家们一同集中在马林贝贝基地,有吃的,有用的,有玩的,就是没有———就是没有自由。克明每天看到的尽是些黄头发蓝眼睛的人,整天吃的尽是些半生不熟的牛排,怎会不想念他的祖国呢。他这次回来,任何宴会都不参加,他只肯到舍下,和老朋友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地谈谈。” 我记得我身边那个糟老头,又要开口,被我怒目地把他瞪回去,这个家伙真不知趣。 “克明这个人,”绅士向我笑笑,我得意得坐不住,“他现在是阔起来了,”绅士放下筷子,手指颤动得像几条小蛇,“到处有人巴结,尤其是一些无耻之徒,不认识的硬装认识,没有关系的硬拉关系,喊他‘克公’,喊他‘克老’,真是肉麻透顶。我,我还是叫他的小名———狗妞。” 我记得我咽唾沫。 “我只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才叫他狗妞的呀,”绅士的筷子又在盘子里搅,他说,“克明的绰号叫‘三眼狗’,我们老同学见面都这样叫……” 我记得我一把没拉住,身边那个糟老头站起来了。 “先生,对不起,”糟老头结结巴巴问,“贵姓是……” 刷的一声,绅士的名片递过来。我是多么惊羡啊!绅士动作是如此的熟练、迅速,好像昆仑派侠客向敌人发动奇袭时,轻松而骄傲地拔剑出鞘一样。随后是,绅士用同样的手法,发出同样的声音,把糟老头的名片插进口袋———连一眼都没看。糟老头脸红了,那可怜的灰白面色,显出他准有神经病。我就拼命拉他坐下,拉得他踉跄得几乎从椅背上翻过去。 “我和克明可以说是两小无猜,”绅士仍继续他的话题说,“克明小的时候很淘气,”绅士咽一口酒,“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到河边玩。我说:‘三眼狗,来一个!’他瞎逞能,扑通跳下,差点儿没淹死。”绅士被过去的趣事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根本不会游泳,害得我死拖活拖,好容易才把他掇弄上岸。” 我紧张得细胞都在跳。 “克明对中国旧文学也很有根底呢,”绅士顺手抓个馒头,仔细剥着皮说,“他在美国二十年,公余之暇,还做诗自娱。要说什么洋文,什么科学,我甘拜下风。要说诗,那他可差得远啦。所以他总是把诗寄给我,求我修改。我这个人就是有这么一点怪脾气,不奉承,不拍马,不吹牛,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什么地方失粘,什么地方平仄不调。而克明的伟大之处也就在这里,他真虚心,所以进步也快,记得他有一首‘原子工厂观成’的诗,作得真好。” “念出来,好吗?”我低声说,陪着笑容。 “等一等,那是一首七言绝句,”绅士伸脖子咽下一口馒头,眼泪几乎挤出来,然后,他说,“诗是这样的:‘广岛初击天下惊,万家灯火哭苍生;乾坤一掷尔夫球,历史重写白雪轻。’我真傻,当时我不懂‘尔夫球’的意思,后来他来信告诉我,原来原子弹只有高尔夫球大小,我才明白。你看,克明的天才真不可思议,他能够把新时代的东西,天衣无缝地 糅到旧形式里去,深得杜工部的余韵。” 我因为嘴巴张得太久的缘故,涎水开始往下流。 “我曾经步原韵和他一首,我那诗是:‘尔夫球落梦魂惊,巨魔竟自海外生;回头万事已非昨,人民生命一毛轻。’这两首诗都在报上发表过,一时唱和的人很多,而且还选进了中学国文课本,传为文坛佳话哩。” 我着实闭了一回眼睛,击节赞叹。 “克明原籍阳城,”绅士舐着嘴唇说,“他母亲今年要是活着———我算算看,”他用优美的姿势算了一会儿,“今年整整九十六岁了,性情再温和没有。她五十大庆的时候,我们几个把兄弟,嘿,我和克明,还有王之振,三个换帖兄弟,磕过头哩!现在年轻人当然说我们落伍啦,可是,我们这一套是中国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呀。我们一齐去拜寿,你猜,”绅士用脑袋在半空划出圈圈,“克明的母亲是一个麻子呢,可是麻得不太厉害,只在耳根下稍有几点,不仔细看就看不出,俗话说:‘麻俏,麻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狠狠风流过一阵呢……” 我如醉如痴地呓语着:“啊!啊!”我是多么荣幸啊,绅士的眼睛老看着我。 可是,万万料不到,一个声音从身旁响起,我霍然惊醒,并且立刻发现那个该死的糟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跳出座位,把他那瘦长的身躯,直逼到我们绅士的脸上。我灵机一动,知道上帝赐给我向绅士表演忠贞的机会到了,于是我也跳出座位,抓住糟老头的肩膀,准备痛痛快快骂他一顿———可是,我记得我那只抓住他肩膀的手,却再也抽不回来了,我相信我是死定了。 “先生,”我听见那糟老头说,“你太没有礼貌!” “没有礼貌?”绅士从青蛙似的眼睛中射出一线基于神圣原因的轻蔑,“你是干什么的?你在什么单位做事?” “中华最高科学研究会……”糟老头结巴地说。 “好了,”绅士大怒说,“我得告诉邓克明,他是你们的主任委员,我不相信他会容忍像你这样的莽汉,你,”绅士越说越气,“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我吗,”那糟老头用枯干的手再掏出一张名片,“我———我叫,我就叫邓克明。” 三 刹那间喜堂寂静成坟场。 我们的绅士猛地直起身子,伸出摇晃的手臂,幻想着逃避这惨重的一击。他的嘴唇像兔子样的掀动,两颊不停抽搐,似乎枪弹刚洞穿他的心脏…… 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我没有绅士那样的好教养,也没有他那样的好耐性,所以我一发现大局逆转,尤其是一发现全体客人都咧开大嘴,隔岸观火般地欣赏我和绅士的精彩窘相,我竟怎么都制止不住浑身颤抖了。 故事到这里为止,因为幸亏有两个好心肠的客人,把我架上出租车,送我回家。在浑浑噩噩中,仿佛觉得天下已经太平。所以,以后的事,像我们的绅士用什么方法来结束他的谠论,而那个真正是邓克明的糟老头,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们的绅士等等,我都不知道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有妻徒刑 星期六,中午。 屈指计算,从现在起,我将有一天半的时间,可以不必欣赏上司那副铁青而难看的嘴脸了。我麻雀一样地跳出办公室,踏着轻松的步伐,奔回我的伊甸园———甜蜜的家。 妻正在厨房弄得震天响,我知道她快要把午饭准备好了。写意地,我歪到沙发上,顺手 抓起报纸,一面看标题,一面计划着如何消遣这可爱的周末。首先,我打算,午饭后要痛快地睡一大觉;其次,洗洗澡,洗洗头,刮刮胡子;第三,把朋友们的来信覆一下;第四,浇花;第五,收听贝多芬的交响乐;最后,华灯初上,和妻在院中对坐赏月。 这是多么合理而诗意啊,感谢上帝,赐给我这么好的脑筋。 “又看报?吃饭!” 一声吆喝,妻满面通红地冲出厨房。我飞快地移动视线,希望尽快地把报纸看个大概。可是偏不凑巧,今天报纸上竟真有消息,像越南的战事打得正厉害啦,美国的黑人和白人平等啦……另外,电影广告也真诱人,《情劫火焰山》、《蛇发美人》、《骑兵肉搏战》……香艳、悲惨、武打、神奇、恸绝、紧张、狂满……都是天下第一巨片。 呼———的一声,惊险镜头出现了,饭碗从我耳边擦过,流星似地撞到墙壁上,发出刺耳的怪响,地板上撒满了米粒和碎瓷片。我大大地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这碗饭是妻“祭”出来的,她正柳眉倒竖地站在门口,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一下子就明白她发脾气的原因了,慌忙七手八脚,把地板上的东西捡净,跑进饭厅——— “我问你,”妻把脚翘到我的椅子上,不准我坐,“叫了你七八遍,为什么理都不理?你升了什么官,在家里也端架子?” 我赶紧叫屈。 “要教我相信,赌个咒!” “唉,”我没奈何地说,“我要是听见了不答应,教我来世变狗。” “太轻。” “变猪。” “太轻。” “我,”我急了,口不择言地说,“我要是听见了不答应,叫我变,叫我变,叫我来世还当一个既穷又小的公务员。” 妻点点头,把脚收回,我坐下来尽快地稀里哗啦扒了三大碗。 “你看,”我鼓起勇气说,“今天,我总该休息一天了吧。” “废话。” “什么事都得公平呀。” “一百个废话。”妻挽起头发去吹电扇。 我只好到厨房洗碗。这工作真腻人,我想哼点小调来调剂一下,也哼不出,眼皮既涩且重,头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从窗口望去,妻正安静地品着咖啡,两条腿舒服地伸到沙发的另一端,仿佛不知道她那可怜的丈夫在厨房里受活罪似的。 洗过碗,已累得发昏十一章,我踉跄地跑回房间,燃上一支纸烟,刚拿起报纸,想休息休息,麻烦却又来了。 “姓郑的,”妻叫,她总是叫我的姓的,“我上午买了十只小鸭。” “好呀。”我支吾说。 “养大了杀给你吃。”妻忽然体贴起来。 “好呀。”我受宠若惊。 “卖鸭子的人说,”妻笑道,“每天最好喂它们蚯蚓。” 我看出事情不对劲了。 “我困死了,我想睡。”我先发制人。 “别打算溜,”妻用脚拦住我说,“商量一点事,好不好?” “我想睡。”我打哈欠说。 “乖乖坐下。” “我困得要死。”我挣扎着上床。 “你别莫名其妙,”妻沉下脸说,“从今天起,你下了班就给小鸭去掘蚯蚓。听见没有?现在先去开个利市,我替你新买了一把锄头。” 我立刻理解,我要是不去掘蚯蚓,事情准没个完,所以我再也没作一声,就奔到后院。果然,“替”我买的新锄头摆在那里,我把双手唾了唾沫,开始神圣的劳动。这时候,酷日当空,每一线阳光都像钢鞭似地抽进皮肤,我仿佛跌进《圣经》里的琉璜火湖……偶尔一回头,妻已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起来了,一会儿摸头,一会儿弄脸的,忙个不停。 我一面掘蚯蚓,一面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迅速地,灵感在肚子里拟草稿,我也要做诗了,我的诗是“悼亡诗”——— 天老爷的眼睛是雪亮的呀, 教那个死婆娘归了阴…… 可是,疲倦把我的灵感弄断,草稿拟不下去了。满身汗水像淋了一场暴雨,四肢无力,口干舌燥,嗓子要冒出火,我本想回到房间里歇一歇的,却又不十分有这种胆量。到底我还得感谢上帝赐给我一个灵活的脑筋,转眼一想,蚯蚓被抓了起来,装着没事似的,擦着汗,踱到窗前。 “你干什么?”妻仰头叫。 “我得休息一下呀。”我抗议说。 “你捉了几条?” “三十。” “再捉三十。” 要不是因为无法善后和胸有成竹,我真要昂然而进,所以我懒得和她争辩。只趁她转身取刷子的时候,飞快地,把手里的蚯蚓放到她粉盒旁边。然后,仍去掘我的地。 一切像演戏一样的准确,五分钟后,妻在房中发出令人血液都凝结的叫声。 “蛇……一条小蛇……” 妻的面色苍白,活像银幕上被枪杀时的电影明星,一只手掩着满是口红的嘴,一只手指着已爬到桌子中央的那条蚯蚓。我好不得意,她果然连蚯蚓和蛇都分不清,于是我英勇地抓起那条小蛇,掷出窗外,然后把她扶住,尽量地安慰一番,又高声咒骂了那小蛇一顿。跟着就声明,说什么我都得陪她在一起,免得她再受什么惊吓。我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当然,我先喝了一个饱)。这样闹了好久,妻的芳魂才算归窍,重新坐在梳妆台前。 长吁一口气,我欣然歪到床上,刚合上眼。 “姓郑的!”妻又发话了。 “嗯。”我说。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妻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呢?只有我对不起她呀。一个当丈夫的,还不浑身都是错吗? “你一万个对得起我。”我呻吟说。 “那么,你总是板面孔。” “谁板了?”我愿意用半个地球换她的长舌头。 “看你没有礼貌的,”妻用木梳敲着桌子说,“睁开眼。” 我赶忙睁开眼。 “坐起来呀。” 我赶忙坐起来。 “你笑一笑看。” 我赶忙龇牙。 “死相,”妻扭过头说,“唱个歌,好不好?” “唱什么呀,我什么都不会。”我哭丧着脸说。 “唱京戏吧。” “我赌咒,真不会。” “流行歌曲?” “我更不会。” “你会什么?”妻不高兴地说。 “我只会唱家乡小调。”我屈打成招说。 “也好。”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咳嗽了一阵,打扫喉咙,唱了起来——— 那月亮真是圆呀, 那土堆真是高呀, 那小蛇真该死呀, 那女人真该活埋…… 哎哟哟……救救人…… “唱的什么?”妻皱眉说,“像猪叫!” 那结婚的都是傻瓜呀, 那娶妻的都是混蛋, 那鸭子吃小蛇呀, 那婆娘吃男人…… 哎哟哟……救救…… 突然间,我住了口,妻也耸起耳朵,原来从大门那里传来可怕的撞击和喧哗声,还夹杂着歇斯底里的高喊:“开门!开门!”一件莫测的恐怖降临了,妻颜色大变,迅速披上外套,紧偎住我。 “你,”她害怕地问,“你,你惹了什么祸?” 没有呀,我一向奉公守法,是一个买酱油的钱不敢买醋的呆瓜,怎么会惹祸呢?正惊疑不定,门敲得更紧,接着,天崩地裂一声,大门倒下来,闯进两个张皇失措的消防队员,手里拿着水龙头、铁铲……我的眼珠都要往外爆。 “什么地方失火啦?”一个消防员探脑袋说。 “失火?” “是呀!” “你们神经恐怕不正常吧。” “不正常?怪了,刚才你们房子里有人哑着嗓子干号,哎哟哎哟地喊救命,正巧我们车子停在路边,不是失火?声音会那么惨……” 事情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了,他们竟把我的美妙歌喉,当成失火求救的喊声了。妻开始翻白眼,我以为她要昏过去的,谁知道她飞起一掌,我的右颊就火炙似地痛了起来。于是,我不得不捂着脸忙得不可开交,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赔罪,解释,请他们抽烟,请他们喝茶,请他们以后常来聊天,磕头作揖,好容易才把那一批爱管闲事的家伙们赶走。 “修理大门,至少要两百元,”我咕哝说,“都是你,要教我唱。” 妻不说话,我也就连忙打住,坐在凳子上唉声叹气。看看表,已五点钟了,这个周末宣告结束。 我刚要抓起报纸,妻又叫了。 “走呀!”她花枝招展地站到门口。 走就走,反正是反正了,我把心一横,拿出殉道精神,大无畏地站起来,跟在她屁股后面。 “我打算买一个头发针。” “好呀。”我一面掩门一面说。 “你看,什么样子好?”路上,妻表示民主说。 “蝴蝶样不错。” “太大。” “飞蛾样的?” “太俗。” “那么,金蟾样的?” “闭嘴!我自有主意。” 到中央商场,她进去了,我作壁上观。不到十分钟,柜台上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料、化妆品……我的眼睛渐渐缭乱,再停一会儿,我真要疑心妻是售货员,而那个售货员倒是买主了。觑了个机会,我溜出来。 暮色已经朦胧,我颓丧地在人行道上徘徊,看着一对又一对夫妇和情侣们走过,不禁悲起心头,为那些男人惋惜。我一面惋惜,一面还不得不张望商场出出进进的人潮。现在,已七点钟了,两条没有出息的腿由酸而痛,由痛而木,腰也像要断了似的,假使这时候店老板把妻暴打一顿,踢出大门,我真要呈请政府颁给他一个勋章。 一个警察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打量我说。 “你管得着?”我没好气。 “对不起,”他眨眼说,“这是我的职责。我看你在商店门口贼头贼脑地两个小时了。如果你要下手扒点什么,请换个地方,这是我的管辖区。识相点,朋友!哈……哈……” 按照道理,我是要给他一记左勾拳的,可是,我又不敢,所以,我只向他耸耸肩膀,表示一下看他不起。然后———妻这时恰巧走出来,手里捧了一大包。 “买了些什么?”我迎上去双手接过,试探着问。 “一打尼龙丝袜,两件奶罩,三件马尼拉裙子,五……”妻说,她大概发现我的嘴脸变了色,所以她马上采取攻势,“你刚才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处找你,急得我想哭……你,你别想丢掉我……” 我努力把嘴脸恢复正常,假装着好像根本没有发愁透支下半年薪水似的。 “七点半了,该回家了吧。”我提议。 “我要看电影。” 我的膝盖都发软,但仍迅速地表示赞成,踏上电影街,在人丛里挤着,正感到一切都陷于绝望,可是万万料不到,事情却急转直下,一个油头粉面的小伙子瞄了妻一眼。 “瞧,”小伙子向他的同伴低语说,“这个女娇娘真像一个洋娃娃!” 妻一怔,我跟着也赶忙一怔,然后妻不由分说地拉了我,爬上三轮车,也没讲价钱,就飞一般地回到家门口。她跳下来就跑,我和三轮车夫吵了半天才把他打发走,怀着满腹疑惑回到房子。 “我问你!”妻正对着镜子欣赏自己。 “什么事?” “你得凭良心回答!”妻不回头,在镜子里媚笑。 “当然凭良心。” “你说,”妻双靥绯红说,“我像不像洋娃娃?” “像,像。”我明白事情突变的原因了。 “真的呀,像不像?” “像,像,像得要命。” “你不凭良心?”妻在镜中发狠说。 “我最凭良心。” “赌咒我听。” “我要是不凭良心,”我赌咒说,“叫我下辈子还当你的丈夫。” 妻不等我说完,已满意地笑了,笑得比蜜还甜,哼出:“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这时,黑夜已侵蚀到屋子,我扭亮电灯,打开报纸。 “嗨,快去生火做饭呀!”妻吩咐,眼睛不离镜子。 我狼狈地奔到厨房,蹲在炉子前头,劈柴、笼煤、撅起嘴吹火……臭汗塞满了每个毛孔,顺着两肋排骨往下流,侧侧耳朵,妻已哼到:“双双对对,恩恩爱爱……”高跟鞋还打拍子呢。 现在,由不得脑门嗡的一声,实在是支持不住了,终于,像一头可怜的狗熊一样,我一屁股坐到地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广告战役 10月24日 寻找逃妻启事:逃妻赵乐珊,现年二十四岁。一口标准的北平话,头发长可及肩,如擦上怪油,还会发亮。皮肤尚称洁白,双颊微红,水汪汪眼睛,专门喜欢看丈夫以外的男人。眉毛是画的,因之又细又长。据她自己说,她身高五呎一吋,体重一百零一磅,胸围三十四吋,腰围二十吋,臀围三十三吋半。穿的是尼龙旗袍和美国刚进口的凡尔登型高跟皮鞋(注 :此鞋尚未付款,店老板已来讨账三次),手提包里装的是我全部家产(半年稿费五千元)。于上月11日潜逃无踪,如有仁人君子把她扭回敝宅,愿以一千元酬谢。惟请贵仁人君子注意,如果她手提包里的钱已经动用,或已经花光,酬谢数目,则改为面议。隆克市西大街810巷2号徐大卫敬启。 10月26日 赵乐珊警告徐大卫启事:你果然不是东西,原来你惦念的只是手提包里的钱,而不是我。算我当初瞎了眼,糊里糊涂嫁给你。你说我潜逃无踪,这话简直比你平常吃过大蒜后的嘴还臭而不可闻。我临走时曾留一张纸条在桌子上,除了揭发你的种种罪行外,还写下了我的信箱号码,你为什么还在报上信口雌黄?我前两天尚于心不忍,认为你很可怜。现在事实证明,你已混蛋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我不得不被迫放弃对你的一线希望。离婚诉讼即向法院提出,法院会用传票告诉你,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和我相见。 10月28日 乐珊:我照着你留下的信箱号码,足足写了七八封信,可是,全部被该死的邮局退回来了,上面注着:“查无此人。”在无可奈何中,我才用这种广告奇谋,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放弃任何骂我混蛋的机会的。千万别告状,我这些日子每顿饭都打游击,苦不堪言。大卫。 11月1日 乐珊:怎么不作声了?务请见告地址,我急于见你一面。大卫。 11月3日 乐珊:亲爱的,可怜一下你的丈夫,赐给一个回音,写一句也好。大卫。 11月5日 徐大卫警告劣妻赵乐珊启事:你拐走了我的两锭金子,还有《世界永没有女人》长篇小说原稿,临走时又把门窗捣坏,甚至违背圣人“不迁怒”的明训,把邻居的十只小鸡全部捏死,是何居心?希速回头,尚可宽恕,本丈夫有后望焉。 11月7日 赵乐珊警告劣夫徐大卫启事:你有金子?你有虱子!《世界永没有女人》原稿,是你那天作文豪状,承许给我三千块钱,请我抄的。想要也可以,拿誊写费来。你说我捣坏门窗,捏死邻居十只小鸡,我已向法院另行控告你公开诽谤,请候法律裁决。 11月8日 乐珊:总算激出回话来了。你动不动就告状,简直成了女讼棍啦。我愿认输。大卫。 11月10日 徐大卫君鉴:这不是认输问题,而是必须对你膺惩问题。赵乐珊。 11月11日 乐珊:门窗如故,邻居的小鸡也健在,据我刚才探头观察的结果,它们还活生生地乱蹦乱跳呢。我大概是一时情急,随便给你罩上一顶帽子,后悔不迭,千万高抬贵手,别打官司。大卫。 11月13日 徐大卫君鉴:我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来领教你的花言巧语,我惟一的希望是你答应和我离婚。赵乐珊。 11月14日 乐珊:你放心,我不会傻瓜到答应和你离婚的。快撤销诉讼,快回来,你真是一个要命的女人。大卫。 11月16日 徐大卫君鉴:要想不离婚,先把你的种种罪行,一一招供出来,让天下人看看还有没有像你这种坏透了顶的男人。赵乐珊。 11月17日 乐珊:从你慨允不离婚的明智措施上,我就看出你的学问最近越来越大,足有资格接受献旗致敬了。那么,我们别再登广告,别再花冤大头钱好不好?你说我坏,我一点都不在乎,一个妻子如果三天不痛骂她的丈夫,死了准会进地狱的。尤其是太太们像海豹似地聚在一起时,当丈夫的就更不是什么好货色。请你先回来,容我向你当面认罪,我真怕你那些女伴们再给你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大卫。 11月19日 徐大卫君鉴:不登广告也可以,候你来信。赵乐珊。 11月20日 乐珊:感谢主,向你坦白的机会终于来了。就在你出走的那一晚,我回到家里,疲倦得像一头刚卸了磨的驴子,腿都抬不动。可是,等到我一看见你留下的纸条,我的腿就立刻勇猛地踢腾起来了,咆哮,拍桌子,又从鼻孔中喷出火车头被扭断了似的喘息。我迅速地发现,除了把你留下的那张纸条撕个粉碎外,其他任何动作都不足以表达我爱你之情。这样,我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又很快乐地过了一个星期———你现在总该明白你接不到信的缘故了吧。我的意思是,仍请你先回来,一切面诉。大卫。 11月22日 徐大卫君鉴:我早就料到你说给我写信被退回的事,是漫天大谎,果然不错。我不提出离婚的惟一条件,就是我要看看那些被退回了的信,和那些批注“查无此人”的邮局附条。赵乐珊。 11月23日 乐珊:你别那么顶真呀,偶尔说句瞎话,有什么关系呀。大卫。 11月25日 赵乐珊警告徐大卫启事:你简直浑身都是谎,勿再无理取闹,敬候法律裁决。 11月26日 乐珊:我决心痛改前非,不再撒谎了,连半句都不撒。你以后要是查出我撒半句,你就用你头发上的别针刺我的背──不像从前那样刺进一点点,象征性地只刺出一两滴血,而是 你有权刺进半寸,流半小碗血,我发誓连哼都不哼的。大卫。 11月28日 徐大卫君鉴:我不刺你,你也不必连哼都不哼。你只是因为没有地方吃饭,“苦不堪言”,才想到我的,如果你能幸运地再骗到一个像我这样老实的女孩子嫁给你,你早就忘记我了。我并不爱你,你更不爱我,不如一刀两断。赵乐珊。 11月29日 乐珊: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嘴里越是说不爱,心里越是爱得厉害。而我爱你的程度,更是日益庞大,连诗人们自作多情的肉麻诗句,小说家笔下那些缠绵对话,都不能及我于万一。我建议你去买一本《辞海》查一查,凡是关于赞美女人、爱慕女人、愿意为女人死的词汇,你只管接受下来好了,那都是我对你的真情流露。谁要是还说我不爱你的话,我一定安排个日子和他黑巷子里见。大卫。 12月1日 乐珊:度日如年,盼你的广告,更盼你的信。大卫。 12月3日 乐珊:你要是真的像刚当了官选议员似的,拿臭架子,动不动鼻孔朝天,你的危机就要降临了。我必须告诉你,半个月来,追求我的女孩子,已有半打之多,其中有几位甚至特别声明非我不嫁的。她们都是正在学校求学的女学生,一致同情我坎坷的遭遇,爱慕我惊人的才华,她们日夜包围,猛烈进攻。但我这个人的伟大之处正在这里,我一律责以大义,严加拒绝,仍决心把最好的机会留给你,我不能让她们也像你一样的幸运,找到像我这样理想的丈夫。快回来,乐珊,迟了我势必被她们爱得不可开交啦。大卫。 12月5日 徐大卫君鉴:你要脸不要脸?赵乐珊。 12月6日 乐珊:当然要脸。大卫。 12月7日 乐珊:你真的像抛弃破鞋一样地,抛弃了你那前程如锦的丈夫吗?大卫。 12月9日 乐珊:我向你庄严地宣布,你如果仍继续沉住气,我就决心自杀———我们苦难的祖国将要失去一个顶顶优秀的国民、一个最最伟大的作家和一个非常非常有勇有谋的英雄了。祖国遭受这种不可弥补的损失,完全是因为你心硬如铁、执迷不悟所致。全国同胞都会向你鸣鼓而攻之的,可怜的乐珊,勿谓言之不预也。大卫。 12月11日 乐珊:明日中午,为我绝命之时,见报速回,尚可晤面,迟则永诀矣。大卫。 12月13日 乐珊:昨天中午,我毅然走到淡水河畔,徘徊了一会儿,又买了一瓶安眠药片,先吞下一片的四分之一,以示殉情之意。然后,我忽然想到,当我的死讯传入你耳朵的时候,你一定会芳心都碎,痛不欲生的。我爱你既是这般深刻,岂忍使你如此悲苦,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我决定收回成命了。现在,你不必再提心吊胆,尽可大大方方地回来了。大卫。 12月15日 徐大卫君鉴:仍请继续自杀,我不会悲苦的。赵乐珊。 12月16日 乐珊:你会悲苦的,我绝不自杀。大卫。 12月18日 徐大卫鉴:你从脚心到发梢都是毛病———胡说八道,冥顽不灵。你不自杀,我绝不回去。赵乐珊。 12月19日 乐珊:你的毛病比我多一倍。大卫。 12月21日 警告徐大卫启事: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竟真的这样顶撞起我来了。忘记当初向我摇尾乞怜的时候了,你说我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可爱的女孩子,你发誓献出你的生命,为我牺牲,永不惹我烦恼,永不惹我生气。现在,言犹在耳,你却像疯狗似地瞪着眼珠,乱咬狂吠了。你原是一个活骗子,一切候法律裁决,勿再纠缠。赵乐珊。 12月22日 乐珊,亲爱的:你不妨走遍天涯打听打听,男人向女人求爱时的蜜语誓言,有几个算数的?他们当时确是真诚的,真诚得恨不得连心都挖出来,只是过了一阵,这些话就跟自行车打气的声音差不多了。然而,具有高尚品德的我———就是你的丈夫,却恰恰相反,我仍一本初衷,历久弥坚,随时准备为你牺牲的,你要是仍告状到底,那真辜负了我这个大好人,太使天下有良心的男人失望了。大卫。 12月24日 徐大卫鉴:你牺牲什么?每天下班,一进门就抓起报纸,像盖死人脸似地盖到你脸上,跟你说一百句,也不肯应一句。即令应一句,也仿佛要马上断气似的,有声无力,去跟你的鬼报纸结婚吧。赵乐珊。 12月25日 乐珊:从上个星期起,我就知过必改,再不看报了。这两天我正在打听是谁发明报纸的,我一定扼住他的脖子,直扼到他七窍流血。我决心一下班就和你谈情说爱,并且像女人一样絮絮不休地报告在外面的见闻(包括不可避免地附带造一点别人的谣),这决心比石头还坚,你就是把报纸塞到我眼眶里我都不看。大卫。 12月27日 徐大卫鉴:你的罪恶,擢发难数,你从来不肯念及我一天劳苦,帮助我做一点家务。据我记忆所及,你根本没有烧过几次饭。洗碗和洗衣的次数,更少得可怕,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种比猪还懒的男人。赵乐珊。 12月28日 乐珊:我每天做饭、洗碗、和洗衣的次数,原都是依照你规定的呀。现在你既然认为少得可怕,我以后愿意自动调整为每天做两次饭,洗三次碗,除了洗我的内衣外,再加上洗你的内衣(假使我能够很荣幸地获得你允许的话)。不过,我必须向你提出一项 严重警告,就是,在你给我买一条新围裙之前,我是连一根手指都不会动的。大卫。 12月30日 徐大卫:你是一个性情暴躁、毫不知道体贴的野蛮人。连母亲都没有给过我难看,自从嫁了你这个既穷且臭,而又时常作伟大状的所谓作家之后,我就跳进了火坑。你根本不了解夫妻平等的真意,只一味声色俱厉地欺凌迫害我。好比:当我百忙中陪你上街的时候,你从没有一次是温和地等我洗完脸梳完头的;当我和朋友们在客厅中谈话时,你总是白痴似地坐在一旁,直打哈欠……我真愿意上帝保佑我从没有认识你。赵乐珊。 元月1日 乐珊,贤惠的妻:恭贺新禧,求求你马上回来,别再打广告仗啦。我的最后一套内衣裤都送进当铺啦。你说我是混蛋,是野蛮人,我照例承认不误,请不必再构思别的什么罪名。你再去查查《辞海》吧,凡是坏字眼儿,然后再加一千倍———总够形容我该死的程度,总够你开心了吧,那都是我应得的。以后即令你化妆化三个小时,我也会高高兴兴,一点也不唉声叹气的。不过我实在没有办法在你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表现得使你满意,我张嘴并不是打哈欠,而正是想插几句———却总插不进去,我真愿意上帝保佑我所遇到的女人全都是没舌头的。大卫。 元月3日 徐大卫:以后一个月给我多少家常零用?赵乐珊。 元月4日 乐珊:我不敢擅自变更你的规定,仍拟依照老办法———全部薪饷。速归。大卫。 元月6日 徐大卫:你的稿费收入干什么?赵乐珊。 元月8日 乐珊:也拟依照老办法,缴你一半。速归。大卫。 元月11日 乐珊,太太,我的老爷,天底下最懂事的马当母:怎么又发了脾气,这些日子的广告费要逼出命案了,拿房契作抵押,报馆才肯记账。求求你快点归来,千言万语,报上登不完,也不便登,新年过得惨,惨!大卫泣拜。 元月13日 徐大卫:我不要看你的嘴脸,我只要弄清楚你要那一半稿费干什么?赵乐珊。 元月14日 乐珊:你的心和狼的心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了。你明明知道我急得发疯,却硬是最快也得隔一天才答复我,并且每次都连姓写上去,称我“君”,使我“鉴”,好像你是什么大人物,非如此不足以过瘾,不足以表示派头似的。稿费缴你一半,我很早就不满 意这个比例,我愿借此机会提出:一俟你回来,我每月都极其愉快地把所有的稿费缴你十分之九。剩下的十分之一,留我买烟,如果查出我有私房钱,你有权把热茶泼到我的脸上,或者是大哭大闹表演上吊,使我痛苦得巴不得没有出娘胎。大卫。 元月16日 徐大卫君:你去跟你的烟结婚吧。赵乐珊。 元月17日 乐珊:我的智能真高,一下子就明白你对我的爱情,真是无微不至的了。吸烟不但容易得癌症,而且消耗外汇,任何一个像我这样标准的哲人,都应该猛省的。我已决心戒绝,并坚持着把那十分之一的稿费,也缴给你。看上帝分上,该回来了吧。大卫。 元月19日 大卫:诉讼已撤回,即旋,稍安毋躁。乐珊。 元月25日 乐珊:我的天,我这些日子从早到晚,一直站在门口,盼望你的倩影。我想我该多么幸福,多么骄傲,经过两个月的谆谆教诲,出走的羔羊终于驾返了。谁知道,我盼望到的不是你,而是———一个报馆收账员,你的广告费原来没付一文,叫他向我来要了,我决定不给。我用拳头打自己的胸脯,我诅咒我自从和你结婚以来的厄运。正在那个收账员口呆目瞪、疑心我要发羊痫风之际,又来了六七个獐头鼠目的家伙,你买的尼龙料子、丝袜、镯子、外套、皮大衣……还有你这些时住旅馆吃餐厅的账单,全都来啦。至亲爱的乐珊,打铃(darling),心肝,我愿向你叩头如捣蒜,你还是留在外头,和我离婚吧———我都答应了,真的。可怜可怜我这把骨头吧,我是死定了,十殿阎王在那里写请帖了。徐大卫惶悚顿首。 元月28日 大卫:钱付了吗?你真好,明天下午四时,我和几个朋友一同回家,痛饮一杯,庆祝我们的团圆。你的妻,珊。 元月29日 乐珊,我敬畏的太太:我张开颤抖的双臂欢迎你。你那命中注定准倒一辈子霉的丈夫,大卫。 2月17日 新闻箴言纪事报馆与三星旅社公司置产启事:兹联合向徐大卫先生购买房屋一栋,坐落隆克市西大街810巷2号,如有产权纠纷情事,均由徐先生自理,本馆与本公司概不负责,特此声明。 2月25日 徐大卫、赵乐珊启事:自即日起搬到隆克市东单巷临11号之6,新宅很小,又因为是大杂院,也很乱,亲友有事相商,最好写信。不过,如蒙驾临,我们可以告诉你一点心得,那就是,夫妻们闹架,千万别一拍屁股就走,尤其是,千万别乱登广告———那玩意会坑死人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护花记 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轮到小职员去负责干点什么事情,大人物总要来一段比一列火车还要长的训话。我在一家私人侦探社当差,每逢老板接受了什么委托,或是派定了什么人之后,不能免俗的,他照样都有一番致词———以尽他当头目的神圣天职。现在,经过半小时,连一句话也没入耳的疲劳轰炸后,从他的动作上,我看出已近尾声了。 “记住,”果然,他开始作结论了,“亚果,”他说,“你的任务是一天两次到德记企 业公司,陪同他们的出纳员去银行提款和存款。出纳员的生命、金钱的安全以及本社的信誉,都在你的身上。我当然不希望你太紧张。但我要提醒你,你必须严密地戒备,从他们付出巨金为这么渺小的事情聘请保镖看来,情况可能并不简单。好吧,祝你顺利,再见。” 老板的巨掌握住我的手,拼命地一面捏一面晃,我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接着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像一个铁锤在敲打,锁骨似乎都要被他打断。我赶忙告退,告退的速度和一只中了枪弹的兔子一样,惟恐他再有什么友谊,或再有什么亲热的表示。 天下事再没有比这个工作更惬意的了。我只每天上午八点半到公司,护送出纳员去银行提款;下午三点,再护送他把现金存进去。其他时间,大可以到街上溜达溜达,或许好运气降临到我头上,能请到一位漂亮小姐看一场电影,也说不定。 到了德记企业公司,我昂然进去,这个公司堂皇得像白金汉宫,里面尽是些我所不懂的奇怪的产品。我摸到二楼,又曲折回环地摸了一阵,才算被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发觉,把我领到经理室。 经理胖得可怕,我想,如果把他放到油锅里,恐怕很难捞到他的骨头。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的胖手伸出来了,我心里一跳,幸好他比我的老板文明得多。 “欢迎你,蔡先生。”他说。 “谢谢你,老板。” “最好不要叫我老板,”他说,“我们这里只有经理。我想你已经知道你的工作了,我们被近来社会上的抢劫案子弄得心惊胆战,所以不得不请你们帮忙。” “是的,老———经理。” 他按了一下铃。 “我马上介绍我们的出纳主任跟你见面。” 经理先生肚子庞大得足可以放上一张桌子,那位出纳主任一定也会有同样的福气。我不由得咽起唾沫来,我想,要是整天和这群浑身都是肥肉的动物打交道,将来总有一天恶心死的。 门开了,走进来一位窈窕身材的年轻女郎。 我心里喊:“可惜,她不是出纳主任。当然,她不是,她如果是的话,我宁愿不要薪水。” 经理先生费了很大劲才挤出他的座位。 “让我为两位介绍,这位蔡亚果先生,我们新请的保镖。这位张幼云小姐,我们公司的出纳主任。” 像触了电似地一震,迫不及待地,我握住了她那连风吹都会融化了的玉手,好像握住一团海绵一样,我正计划着加上另一只手以表示我的敬慕,她的玉手却缩回去了。 以后说了些什么话,我都不知道了,脑筋里乱哄哄的。我只顾看她,等到我的神智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发现我已随她走进她的办公室。我继续打量她,她顶多不会超过三十岁,比任何一张画上的美人儿还要美。我敢发誓,我不但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纵是听说过也没有,而她竟然掌握着公司的金钱大权,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我不得不诅咒命运,一定是谁在和我开玩笑,再不然,我现在正躺在板床上做粉红色的梦呢。这样,忽然之间,我的手指感觉一阵剧痛,我跳起来。原来夹着的纸烟只剩下一点点屁股了,我慌忙把它扔到地板上,看它衰弱地冒着烟,就又赶紧地重新抓到手里…… “很抱歉,”她笑道,“我是不抽烟的,所以没有准备烟碟。你如果不介意的话,用脚踏灭吧。” “我要向她求婚。”我立刻打定神圣的主意。 “蔡先生,”她说,“以后要麻烦你陪我一起去银行了,我将永远感激你,这工作是多么单调啊。” “是的,啊,不,小姐。” “现在是九点钟,你如果已经走马上任的话,我们就动身,好吗?” 我霍地站起来,把手按到手枪套上,按得潇洒而熟练,好像美国西部武打片上第一流牛仔,又在她那高贵的地板上来回走了两趟,以示视枪战如儿戏。然后,我们并肩走进电梯,她身上的香味迎面扑来,我的胸脯就挺得更凶猛,姿势也就更英武了。 “银行离这里很近,步行不到五分钟,你有什么吩咐吗?” “你把钞票顶到头上都没关系,只要靠近我就可以了,”我说,“能找到像我这样的保镖,算是你们公司的运气。” 她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眼睛里闪着惊疑的光。我有点不高兴,就滔滔不绝地向她提起当年的种种神奇事迹,以证明我这个人一向只说老实话,从不知道吹牛。她起初仍然持着保留态度,可是挡不住我从电梯说到银行,又从银行说回她的办公室,她终于表示完全相信我是神枪手了。 我吹着口哨回去。 当天下午,我收集的情报证实她还没有结婚,我就更加小心地保护她了。无论什么地方,即令是她俯身在那戒备森严的银行柜台上结算账目,我也远远地按枪而立,准备随时一显身手。 一个月过去,我看出她已非常爱慕我的英雄本色了。于是,有一天晚上,我邀请她共进晚餐。她真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光的女郎,所以她满口答应。 那一家餐厅的灯光暗暗的,具有一种恋爱的情调。我迅速地把盘子扫光,然后再把咖啡一饮而尽。我当然知道,按文明规矩,是应该慢慢饮的,但是为了表示我的豪放和现代青年们少有的大丈夫气概,我不得不冒着被噎死的危险。 “在我刚干这一行的头一年,”我说,“有一个不知死活的暴徒,躲在黑巷子里向我开枪。我是听见枪声才反击的,结果在他身上穿了三个洞。后来报馆记者们来访问,一定要我告诉他们为什么我拔枪拔得那么快,而又射击得那么准,我不得不写了一篇现身说法的文章发表。” “那是什么时候呢?” “我想是———嗯,关于拔枪快的问题……” “那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呢?” “你到过上海吗?当然,上海是好地方。关于拔枪快……对了,有一次,也是替一位小姐保镖,我陪她在徐家汇散步,天已经黑了。一个亡命的家伙把枪口抵着我后背,我一扭身就把他打了个仰面朝天,然后用他的枪指着他,叫他爬起来。” 她笑了,酒涡在她那娇艳的面颊上闪动,接着,就咯咯地笑得乳峰都颤动了。她把手提包打开,我以为她要掏出小镜子什么化妆的,料不到她掏出来的,竟是一个———一个白朗宁,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带这干什么?” “以防万一。” “这就不对了,”我说,“一个不会用枪的人偏带着枪,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而且有我在你身旁,你也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假使我不深知你的为人,我会引以为辱的。收起来,要不然我现在就把它扔到河里。” 她照我的话做了,还向我伸伸舌头。那美丽的小舌头加强了我求婚的自信。 “我忘了一件事。”她忽然站起来。 “我也忘了一件事,”我拦住她说,“我想和你谈谈。” “明天,好吗?”她笑道,“董事会开会,我得马上赶去出席。” 那天晚上,我通宵没有合眼,一直在准备求婚时的词句,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我不得不考虑说些什么话才合适。好比,“幼云,你允许嫁给我吗?”不,“嫁”字有点唐突女性,“我一分钟也离不开你,我们可以结婚吗?”似乎太电影化,“让我们共同生活,好吗?”有点像做诗,“你看,在这月光底下,两个人的心在一起———我是这样感觉,所以我渴望着我们的形体也能成为连理。”这简直是小说上男主角的口吻了……除了说话,我还考虑到应该有什么表情,这也是最紧要的,不能有丝毫大意。好比,我单膝下跪呢,还是两眼望天,装得很是文艺化,或是索性拥住她热吻呢……我辗转了一夜,脑筋像一口锅在沸腾,我陷在爱情之中,我真怕要病了。 第二天,我爬下床就一直奔向公司。 在电梯门口,我碰到她。 “今天怎么迟了?”她扬起口袋说,“我刚从银行回来。” 我看了下表,那该死的时针正指着十点。我想起黎明时那一阵朦胧耽误了事,我恨得真要打自己耳光。我向她道歉,又向保佑她平安无事的上帝,致感谢之意。 她甜蜜地瞟了我一眼。 这是一个好预兆,我必须把握良机。 “我想和你谈谈……” “上楼再说。”她挽着我。 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一位漂亮的小姐挽着,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心跳如捣。最糟的是,我不知道那只被挽着的臂膀应该怎样安排才对。这困难再明显不过:如果我臂膀弯曲得太高,肘部就正会顶着她隆起的胸脯,如果弯曲得太低,可能夹痛她的玉腕。经过一番严重的自我检讨,终于给我想出一个适当的姿势来了———我就把臂膀像挂着吊带似地吊到我的胸前。 踏进电梯,我向司机打招呼,这是例行的礼貌,因为我是一个标准的文武全才的青年才俊,我的动作一向都是这样儒雅的,不过我今天看出有点不对劲。 “你怎么啦,朋友,”我向电梯司机说,“好像谁得罪了你?” 他没有回答,脸色很是难看,而幼云似乎也被传染,她僵在那里,两眼呆呆的。我正要表现一下我的惊讶,却忽然觉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我的脊背。 “不要动,”我身后响起严厉的声音,那司机说,“举起你的手。” 我知道碰到什么了,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就举了起来,但我的理智仍十分清醒,所以我仍能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抖得更厉害。 “我要把你们锁到升降机里,”司机的声音说,“一直等到我跑得无影无踪。现在,小姐,把口袋递给我。” 这个变化太大了,做梦都梦不到强盗们竟如此下流,趁人不备的时候,假扮司机下手。按道理,我应该马上活生生地捉住他,或是直截了当地猛然翻身把他扼死。可是,根据我浑身觳觫不停的现象,我不得不向后延迟我的行动。他离我太近了,近得使我的自尊心无法控制我的肌肉,像一个破了洞的皮球,我的勇气慢慢地往外泄,泄得精光,以致我那举到半空中的双手也逐渐下垂。 我想一定是那个头脑不清的强盗误会我要反抗,于是,我听到一声枪响,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接着,警笛声,呼喊声,我知道一粒子弹正穿过我的天灵盖。 十分钟后,我苏醒过来,竟然发现我的天灵盖完整如故,一大堆人围在电梯外面,我的头枕在冰凉的地板上,胸部痛得厉害。那一枪当然是打中了我的肺,否则不会如此难以忍受,我不得不开始打着滚,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悲号。 “蔡先生,”幼云笑道,“你除了前额刚才昏倒时撞了一个大包外,连一块皮都没有擦伤,我不相信一个包会使你痛成这个样子。” 我聪明的脑筋立刻觉出我果然十分正常。 “这些人围着我干什么?”我坐起来说,“那坏蛋呢?我要不是怕伤了你,早就叫他吃生活了。” 真角色的电梯司机在一旁轻蔑地耸耸肩。 “你不要看不起我,”我说,“在我刚干这一行的头一年,有一个不知高低的暴徒躲在黑巷子里向我开枪,我……” 一个警官分开人群走进来,到幼云面前停下,脸上堆满着敬意。 “强盗已送到医院去了,我们希望他不死,好盘问口供。现款没有遗失吧?感谢上帝,小姐,你的枪法真好,要不是你动作神速,不但金钱会遭受损失,就是你的这位保镖先生,现在也不在人世了。” “怎么回事?”我迷茫地问。 “这个强盗是有名的杀人王,他正对着你的后脑勺开枪,幸亏小姐的白朗宁救了你。朋友,你应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感到虚脱了似的,叹了口气,黑暗里,仿佛传来饭碗破裂的声音。那主持人间婚姻的月下老人,也仿佛在那里悲哀地摇头。 好容易,我被扶进出纳主任的办公室。幼云倒了一杯咖啡递到我手上。 “喝一点压压惊,蔡先生,”她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谈吗?” “啊,真的,”我说,“那当然,”我结巴道,“是一件关于,关于,我请你吃喜酒,快乐的消息。嘿,你知道,我似乎要辞职了,我真想哭,不是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捉贼记 夜快车像挨了一棒的丧家之犬,正咆哮着向北狂驰。乘客们拥挤不堪,使人发出一种坐火车不但不花钱,好像还有奖金可拿似的感觉。我身旁坐着一位海军少尉,挺英俊的小伙子,在他脸上找不出一条皱纹,也找不出一根胡子。他正在那里打瞌睡,几乎要把他那强壮的身子全倒到我肩上。我三番五次推开他,向他声明我不是枕头,但他仍然一面倒。我不由得勃然大怒,决心让他倒到底,我是在台北下车的,到那个时候,他便施展不开了。 我面前坐着一个怀了孕的女人,肚皮凶猛地往前挺着,我估计她至少有八个月的身孕。于是,我一伸腿,我不能不伸腿———缩到自己椅子底下,已经两个钟头,简直要变成别人的腿了。不过我大概把腿伸到她脚上的缘故,同时也大概伸得很重,她叫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她竟是一个男的。 “对不起,”我说,“我以为你———你要发脾气。” 他瞪了我一眼,把皮鞋照我脚踝上踢了一下,就又呼呼地打起鼾来了。我真后悔刚才怎么没听见他的鼾声,我没有回踢他,因为我把他的性别弄错,已经够抱歉的了。但他的下巴吸引住了我,说他的下巴奇怪,一点都不过甚其词。那突出的下巴像是墨索里尼的翻版,一大堆废肉垂到他胸膛上,似乎根本没有脖子,从他鼻孔中喷出的热气,仿佛一具八匹马力的双管风箱。我不由得暗暗地感谢上帝,幸亏我是一个男人,永没有嫁给他的危险。 “各位旅客注意,”播音机里那位小姐在叫,“下一站就是斗六,下车的旅客,请不要忘记携带自己的东西。谢谢惠顾。” 车厢里起了骚动,我以为那是受了播音小姐的影响,后来才发现不是。我身旁的那位海军蓦然跳起来,中了魔似地乱翻他的口袋,两只手像两条白鳝鱼,在他身上窜来窜去,连裤带都搜到了,他又翻他的座位,一下子就把我抓住。 “怎么回事,朋友?”我挣扎着问。 “我的钱丢了,”他喘着气说,“在我上装口袋里,一万五千元,我只朦胧了一眼!” 他的脸色苍白。我挣脱了他的手,刚要说话,突然间从对面我原来以为他是女人的那个胖子口中,发出一声尖叫。这尖叫声刺进耳朵,使我不得不相信一定是谁正在剥他的头皮。 “钱!钱!”胖子拉起嗓门喊,“我要死了,我的命,十二万元现款,八根金条,还有首饰……” 他奋勇地要站起来,可是他却遭遇到巨大的困难。紧张过度,再加上他胖得使他像一个仰面朝天的乌龟,无助地四肢乱动,还附带在我腿上踢了好几下,结果仍原封未动。 “我的旅行箱不见了,”他的眼珠几乎要往外爆,“刚才还在架子上,要搜一搜就会搜到,我的娘,”他忽然屁股上像刺了一针似地喊起来,“扒手,扒手,就是他,捉住他呀!” 两条黑影在我眼前一闪,车厢里那么多人,却脆弱得像一堆苇草,被那两条黑影摧枯拉朽似地撞出一条道路。 我从小看过不少武侠小说,扶危济困,正是英雄天职。没有经过大脑,就一跃而起,大踏步追上去。海军也从手足无措中惊醒,跟着我喊得震天声响。可是,我们的本领似乎比那两位扒手略差一点,等到我们拨开那些该死的旅客们的脑袋追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已飞身而下。映着车厢上间断明灭的灯光,我发现他们跳车的姿态非常优美,好像受过什么高级训练似的,首先是面向着火车头,弯起腰,长长地伸出一条腿,然后,顺着轨道,往前一纵,他们不但没有跌倒,反而非常斯文地,摇摇摆摆地捡起旅行箱,扬长而去。 那海军小伙子大概急昏了头,他也要往下跳,被我一把攫住。 “少管闲事!”他咆哮,想摔开我。 “不要,傻瓜,”我说,“我敢赌一包新乐园,你要跳下去,非跌得发昏十一章不可,听我的,朋友。” “我的公款!”他愤怒地吼。 “镇静,镇静,”我说,“你应该感谢上帝,运气并不太坏,总算遇到了我,我会搭救你的。” 不由分说,我把他拖进车厢,车厢里早已乱得像灌了水的蚂蚁巢,除了过道上的人被撞得叫苦连天外,都在纷纷议论那两位扒手。有的大声诅咒,有的庆幸着大祸已去,有的则正色宣称,如果他要是过问的话,早就逮住了。只有那位胖子独自个在紧张得额角布满汗珠,我拍一下他的肩膀。 “我是死定了。”他哭丧着脸。 “我们应该通知警察。”海军说。 “住嘴,”我大大地不高兴说,“那要浪费多少时间?到时候,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你吃亏在见识太少,我们要自己下手。武侠小说上写得明明白白,有我在此,你只管听我的好了。” “先生,”胖子结巴说,“你尊姓大名?” “我叫马子义,”我大声回答,使全车厢的人都听得见,“你应该听说过的。” 想不到他竟没有听说过,那海军也没有,甚至全车厢的乘客似乎也没有。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看出他们真的把我当作一个没有名声的人了。对着这一群孤陋寡闻的蠢材,我不禁生出无限的怜悯。因为,他们如果到乡下我住的那个巷子里去打听,他们会发现几乎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的。 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月台上人声嘈杂,一个小贩毫不知趣地把头伸进窗口,兜售他的橘子。我“砰”的一声把窗子放下,假使不是他缩得快,他会多少得到一点教训的。可是,他却在外边叫骂起来了。 “下车!”我说,我没有理会那小贩。 我和海军拉着胖子的左右手,一声吆喝,把他拉起来,然后像推一辆肉车似的,把他推出车厢,又一阵风似的,再把他推出车站。 “我们怎么办?”胖子急得流泪。 “你身上有没有够叫一辆出租车的钱?”我说。 “你,你干什么?”他害怕道。 “我还有一点,先生。”海军插嘴。 我对胖子说:“你留在这里,继续培养你的脂肪吧,我和少尉去取回他丢的一万五千元。” 胖子狼狈地承认他身上还有五千块钱,这足够去美国一趟的了,我放了心。映着灯光,查看手表,离那两个家伙跳车还不到二十分钟,一切都来得及。我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我们一起爬进去。 “司机朋友,”我说,“我现在负有很重要的使命,你要绝对服从我的指挥,你明白吗?” “明白,”那司机吃惊道,“先生。” “好了,向高雄那个方向开,”我吩咐说,然后告诉我的顾主,“海军向右看,胖子向左看,我判断那两个坏蛋决料不到我们会采取这一着的,他们一定沿着公路走,那就逃不开我们的搜索网了。” 车子像台风一样地奔驰。两位朋友,各有各的气度,海军是正襟危坐,脊椎笔直,眼也瞪得很大,好像在接受检阅。胖子的情形就有点不对,他不仅慌成一团,而且气喘如牛,嘴里喷出的水蒸气凝结到玻璃上,简直连外边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我立刻大声向他发出呵斥,他才恍然大悟地乱擦了一阵。 这时候,在左前方,出现了两个人。 “是不是他们?”我问。 “是,是,”胖子擂车门说,“停车,停车呀!” 车子从那两个人的身旁冲过,我大喝一声,车子才刹住———刹得非常灵巧,以致胖子的头很准确地撞到前挡上,假使不是他不久就发出一声可怕的哀嚎,我真以为这下子他一定是撞死了。 “朋友,”胖子喘气的当儿,我又问他说,“是不是那两个人?” “是,是。”他呻吟。 “认清楚了吧?” “清楚得很,一点都不错!”他似乎在倒气。 “现在,”我对司机说,“把前后的灯光统统打开,用最快的速度往后倒退,一直倒退到那两个人的面前停住。” “可是,先生,”海军说,“我不敢确定就是他们两个,惟一在外表上可以作为证据的是旅行箱,可是旅行箱却不见了,这太冒险。” “不管,倒车!”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场面,1958年最新型小汽车的马达发出恐龙似的吼叫,车头掀起黄沙,呼啸着向后倒去。只费了两个喷嚏的工夫,那两个倒霉的家伙已被车头的巨光抓住。他们用手遮着眼睛,继续往前走,并没有拔腿就跑,大概贼胆都是很大的。于是,我跳下车来,把左手插到口袋里,用食指往上挑着,右手握着拳头。 “不要动,”我逼上他们,一面在口袋中摇我的食指,“动,我就开枪,举起手!” “你要劫路吗?”一个人喊,“我们没有钱!” 他们当真的不老实,似乎在那里犹豫什么,我岂肯给他们考虑反抗的时间,闪电似的,我飞过去一记右勾拳,他们同声哎哟了一下,而海军和那气呼呼的胖子已经赶上来了。 “把他们押上车。”我说。 两个坏蛋看出我的身份不凡,尤其我那口袋里的食指摇得很厉害,他们不得不顺服地听我们摆布。 “先生,”海军附到我耳朵上说,“你能肯定他们是扒手吗?” “当然。” “先生,我觉得我们并没有把握。” “少尉,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你太年轻了。” 我命令开向警察局,车子翻江倒海地掉了头。我简直高兴得要唱歌,但我仍不时地摇我的食指,以消弭我们的俘虏打什么坏主意。海军小伙子脸上充满了不安,我想他真太幼稚了,将来他如果当了将军,遇事都这样的畏首畏尾,岂不糟糕。胖子就比较好一些,他像木头人似地坐在那里,大肚子正搁到他的腿上。我想,那肚皮里一定有个什么魔鬼之类的东西在寄居,否则不会膨胀到这种程度。 到了警察局,一位警官接待我们。我慷慨激昂地把捉贼的经过向他讲述一遍,我的英勇事迹使他肃然起敬,他请我坐下,又端了一杯足可以烫死人的热茶。我也非常谦逊,把那海军朋友也着实夸奖一番。至于胖子,我没提他,因为我刚才说过,他一点美感都没有。 现在,轮到那两个坏蛋招供了。 “我们刚从一个朋友家吃喜酒出来,”一个人义愤填膺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被这个莽汉硬拖上汽车,我还挨了一拳。假使我当时就知道他什么都不是,我会扭断他脖子的。” “你看,警官,”我说,“你见过这么凶的扒手没有?” “我们竟成了扒手?”另一个耸耸肩说,“好了,我们之间至少有一个人已经吃定官司了。” 警官为难地转向我。 “先生,”他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证据,而且是活证据,我的两位朋友是失主,他们认识他。” “说真的,”那海军抱歉说,“扒手连奔带跑地跳车,只是一刹那工夫,我不敢确定我看得很清楚。” 胖子的话更离谱。 “我不知道,警官,”他说,“我丢东西的时候正在打盹,我什么都不知道。” 询问室的空气很坏,那盏电灯似乎也不太亮,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尤其那两个坏蛋嘿嘿地冷笑,似乎只要嘿嘿冷笑,就可以证明他们不是扒手似的。我感觉到形势不太妙。 “警官,”一个冷笑得最得意的家伙说,“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可怕的事,被人当作扒手,被人殴打,被人绑架。我现在正式控告他诬告、伤害和妨害自由,我想这三项罪状够他坐五年牢了。至于他那助纣为虐的朋友……” 那海军插嘴说: “不过,这位马子义先生是一番好意。” “好意?”另一个坏蛋说,“如果你也给我照样揍一顿,骂得个狗血喷头,而毫无怨言,我们就拉倒。” “可以,”海军把手绞握在背后,“打吧,我愿意这样做。” “够朋友,”那人向胖子轻蔑地瞟一眼说,“你也得如法炮制。” “我,”胖子的肚皮猛地吸进来,他向警官伸出比我大腿还要粗的胳膊号道,“这是有法律的地方呀,我在车上就说他们不是的,从他们走路的姿势,我就看出他们是正派绅士。老天见怜,都是这个管闲事的家伙害了我!” 我不由得暴跳如雷,在房子里来回走了两趟,找个机会,就在胖子的脚背上狠狠踩了一下,踩得他立刻呼爹喊娘,如果不是他的肚子碍事的话,恐怕早就跳起来和我拼命了。然而,感谢他的肚子,刺激了我天生的绝顶聪明,使我一眼就发现了毛病。 “警官!”我说。 “嗯。” “你看,那两个坏蛋,骨瘦如柴,却大腹便便,似乎腰里塞点什么,我要是你,我就搜他。” “先生,”海军说,“你已经够麻烦了,我劝你还是道歉吧。” “道歉?我宁愿坐五年牢。” “搜是可以的,”警官说,“不过如果搜不出来什么,我也就和你一样的后悔不迭了。我看你还是听少尉的话,请他们原谅吧。” 那两个扒手这时的态度变得更凶,把字典上所有的卑劣字眼全加到我身上了,他们声色俱厉地指责警官不能保护像他们那样善良的人民,他们义正辞严地建议警官应把我拘留起来。眼看那警官要下最后的裁判了,我赶忙先发制人。 我说:“警官,如果搜不出来,犯什么罪?” “侵犯人的身体,大概是三年徒刑吧。” “已经有了五年,再加上三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是非搜不可。朋友们,八年后监狱门口见。” 一股智勇兼备的力量附到我身上,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一个腰部最粗的家伙。他大肆回击,而且惨厉地喊叫救命。另一个人的拳头飞到我脸上,几乎把我的眼珠打出来。警官和海军用力地想拉开我,我不得不很痛心地把他们摔到地板上,但他们仍然爬起来劝架。 这真是一场滑铁卢以来最大的混战。事后检查战果,除了我的衬衣撕破两个洞、脸上青了一大块之外,还有———警官的额角破了块皮,海军一身都是灰,两个扒手的裤子全烂了。只有胖子安静如恒地坐在一旁,好像一个动物园的观众。 混战是这样结束的。我到了最后才发现不能再拖,就使出全身神力,拼命地一拉,那个家伙的腰带就断了。像乌来的瀑布一样,钞票、美金、首饰……滚滚地急泻而下。于是,我马上很礼貌地自动停住。警官托我之福,这时心窍也灵活起来,第一步,拿出手铐;第二步,物归原主。 “你们把那旅行箱弄到什么地方了?”我说。 “跳下车就扔掉了,”一个嗫嚅说,“它太刺眼。” 现在,乾坤被我扭转。两位从朋友家吃喜酒出来的正派绅士,像刚出锅的通心粉似的,软瘫到地上。海军握住我的手,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警官立刻向我表示最大的敬意。胖子的汗珠似乎也干了,他一面往怀里塞钱,一面向我搭讪。 “先生,”他说,“您真是天下最大的好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就知道您是一个正……” “正派绅士?” “啊,您,您看,我在台北衡阳街开一家绸缎庄,您一定要到我那里坐一坐,我的铺子叫‘德记’。这是五千块钱,不成意思……” 我这时露出真正的英雄本色。 “朋友,”我说,“你如果以后能在紧要关头讲点义气,你的肚子如果能缩到不再令人恶心的程度,就等于向我致谢了。” 说罢这话,我潇洒地鞠躬告退。警官送我到大门口。大门口的红灯灿烂辉煌,海军和我一路———胖子直接去找他认为最安全的旅馆了。海军紧挨着我,眼睛充满了敬佩的神色,并絮絮不断地赞美我的智能超人和料事如神。我一一地点头接受不误。 “啊,先生,”他忽然说,“我始终有点害怕。” “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先生,您怎么敢肯定那两人是扒手?” 我笑起来:“他们当然是扒手,钱都搜出来了,不是扒手是什么?” 他吞吞吐吐很久。 “不是这个意思,”最后,他说,“我是说,如果您从他们身上,什么都没有搜出来呢?” “别开玩笑!” “真的,我不过是假定。” 我的膝盖忽然发软。 “朋友,”我说,“真的,要是什么都没有搜出来呢?”我抓住他,“天,你想得太多了,武侠小说上写得再清楚没有。该死,我心里有点慌。” 海军扶着我,不过我看出这件事情的结尾有点不太文艺化。他扶着我找医院,我必须赶紧注射一针强心剂,可是我膝盖软得已经走不动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寒暑表 2870年3月5日 上海 秋公夫子钧鉴: 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满心都是畏惧,以夫子的地位,以夫子的忙碌,我是不敢希望得到您垂青的。可是,我又深深地相信,您老人家有一颗仁慈的心,会怜悯一个对您万分景仰 的年轻人。 我是您老人家的小同乡。我的父亲叫赵官保。去年清明节,您老人家返里扫墓时,他曾远迎到离村三里的地方,牵着您的马,蹚过泥塘。这一次,就是他鼓励我来上海,鼓励我写信向您求一个差事的。 我已晋谒了三次,都看不到您老人家,求您赐给我一个叩见的机会。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0年3月16日 上海 秋公夫子钧鉴: 我天天都在盼望,盼望您老人家的回信,像一头受惊的兔子,伫立门口,看见绿衣人来,心就剧烈地跳动。 在写上一封信时,因心情太过紧张,遗漏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妹妹托我转送给您老人家一张相片。她的名字叫秀秀,就是清明节在陌间追着您,要和您合影的那个女孩子,她今年才十八岁,高中毕业,但已懂得什么是爱情了。这张相片是她在海滩上穿浴装照的。在我动身来上海的前夕,她热切地说:“拜托你把我的相片送给秋老,一定的,记住,告诉他老人家,你的妹妹对他的仰慕。”并且,她还叫我向您老人家要一张玉照。我惶恐地等待着您的吩咐。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0年3月17日 上海 秋公夫子钧鉴: 早上接到您老人家15日的手书,我昨天发出的那封信,恐怕现在还没有到您秘书的桌上呢。 一个伟大的人物,总是那么的自谦。您不允许我称呼您为夫子,也不允许我自称晚辈,您恳切地训诫:“我们在年龄上相差不多,清明时令尊和令妹的盛情招待,一直记挂在心。”拜读之下,热泪盈眶。然而,请您恕我,我仍要鲁莽地坚持我对您老人家的敬意。这敬意,是一个时代的青年坦白的、发自内心的、裸的敬意。 我遵照您老人家的指示,于20日上午十时,前去叩见。 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0年3月21日 上海 秋公伯父: 伯父,请准许我唤您伯父吧。我在您跟前,就好像在我生身父亲跟前一样。您待我的恩情,更胜似一个父亲待他儿子的恩情。我是一个平凡穷苦的人,蒙您老人家邀见,蒙您老人家垂询了半个钟头,提携后进的苦心,永不敢忘。 我明天便去苏州分公司接洽,详细情形,容续报告。 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0年4月5日 苏州 秋公伯父: 到苏州后第二天,便持着您老人家的亲笔信去分公司。经理先生马上延见,问了一些话,他表示,一俟出缺,便优先录用。 可是,转眼半月,仍没有消息,蛰居在客栈之中,生活已陷绝境。如果我真的在您老人家面前蒙恩,请再赐援助。 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另禀者:我妹妹又来信要您老人家的玉照,我赧然地再作一次请求。 2870年5月1日 苏州 秋公伯父: 分公司已经派定我的工作了。我是上月下旬到差的,暂在业务部服务。这里的一切情形都很好。潦倒穷途,全仗伯父破格栽培,来生变犬马也不能报大恩大德于万一。 我的妹妹也来了。伯父事情太忙,我不敢提出见您的请求。但我的妹妹渴望着要见您,求您成全一个女孩子的幼稚愿望吧。 晚辈赵永弦恭叩百拜 2871年1月18日 苏州 秋公伯父: 提起笔来,万分惶愧。当您老人家把我叫到上海,当面嘱咐我规劝秀秀的时候,虽然您老人家和颜悦色,但我的内心却难过得要死。 我实在不能再隐瞒了,请您宽恕我把这种儿女私情的话,上渎尊听。秀秀第一次看到您之后,便疯狂地迷上了您。她动不动就说:“徐老伯根本不配当老伯,只配当大哥,他才四十出头,我也快二十岁了,我真是爱他!”我每次都斥责她的狂妄,想不到她一直痴恋着您,以致做出许多傻事。 我叫她跟我一块回苏州,她啼哭着不肯,为的是在上海可以常看到您。我已去一封严厉的信催她了,我一定要重重地教训她。 晚辈永弦恭叩百拜 又禀者:苏州分公司副经理调到拉萨分公司去了,不知道伯父是不是允许优先考虑到我可否升迁。 2871年2月20日 苏州 秋公伯父: 谢谢您老人家。我自奉命接任副经理以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一分惰怠,一切都很顺利,尚乞放心。 秀秀自被您老人家派人送回苏州,便一直卧病,服了两次安眠药自杀,幸亏发觉得早。可是在梦呓中,她还呢喃着呼唤您的名字。我和几个女佣人,日夜地看守着,防她再生意外。家门不幸,有这样一个妹妹,真觉无颜。 晚辈永弦恭叩百拜 2872年4月4日 苏州 秋公: 蒙您答应秀秀的婚事,捧读来书,感激涕零。舍妹虽薄具姿色,但以我家的寒微,实在是祖上几代的积德,也实在是您伟大的自我牺牲。至于您又答应秀秀的要求,先送她到美国去读书,俟明年返国后再结婚,更显出您的爱,是多么深刻和真挚。 谨以无比的欢乐,向您祝福。 弟弦叩 2872年11月6日 苏州 秋公: 秀秀此时恐怕已到旧金山了。 在江湾飞机场上送秀秀起飞,尤其是当秀秀和您吻别,泣不成声时,我发现人们羡妒的眼光像火一样地集中在她的脸上。秋公,这应该是她的骄傲。她走了之后,您在很多要人群中独邀我一同坐进您的汽车,人们那种羡妒的眼光,又火一样地集中到我的身上了。秋公,您待我们兄妹,恩重如山。 苏州分公司经理马国泰的低能贪污和任用私人,以及诱奸女秘书的情形,我已向您报告了一二。此公人格之劣,我实在羞与为伍。我做人以忠义为本,只问是非,不问利害。我们又是至亲,我如果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便是藏奸,何以报答知遇之恩? 弟弦拜 2873年6月7日 苏州 秋兄: 大函及总公司保送我到美国读书的通知,先后收到。我想唐突地提出一个愿望,就是,我现在只是我们分公司的一个小经理,人微言轻,如果您允许在总公司随便给我一个名位,似乎对我有更大帮助。我并不单纯为自己打算,我是希望将来更能对公司有所贡献。 秀秀已入康乃馨大学,可喜可贺,她好久没有给我来信了。我们兄妹受您的栽培,虽肝脑涂地,也不能言报。 弟弦拜 2873年12月28日 纽约 秋兄: 秀秀恐怕不能如期归国。她在圣诞节溜冰时跌倒,足踝受伤很重,现住在纽约第71号街哈尔玛医院,需钱十分孔急。您上月初寄来的一千五百元美金,已用光了。我一再劝她节省,但她却以为,她是为了您才吃得好、穿得好一点的。 务请快点接济。 弟弦 2874年8月10日 纽约 秋文吾兄: 噩耗传来,如晴天霹雳。总公司竟告破产,你平日一手提拔的干部竟都乘人之危,纷纷背叛,使我五衷如裂。尚请放宽胸襟,徐图恢复。 弟赵永弦拜 又陈:我和秀秀在美国的读书费用怎么办?乞念及再有一年,便可学成,在万难中继续供给。秀秀另有信给你。她当选了2874年西部香烟小姐,那是从旧金山一万个喜欢抽烟的女郎中选出来的。为国争光,莫此为甚。 2876年7月24日 南京 秋文吾兄: 非常抱歉。我在上海因处理大华化学企业公司股东的纠纷,停留了两星期,回到南京后,才看到你的大函。关于秀秀将嫁马国泰先生,是他们两人自己的事。马先生的道德学问,有口皆碑,我无权,也不能昧着天良去反对。你攻击她的那些话,似乎有越常轨,她既与吾兄解除婚约,我们的友谊促使我提醒你考虑到你现在的身份。 马国泰先生任商工部长后,即邀我作次长,刚刚到职,一切都还生疏。一俟稍有头绪,您的事我一定尽力帮忙。 弟赵永弦手启 2876年10月30日 南京 秋文兄: 10月8日信接到。 嘱为吾兄介绍天津纺织厂服务,本当遵命。惟该厂厂长新近任命,人事不便十分更动,我也没有办法勉强。不能报命之处,务请原谅。 弟赵永弦手启 2877年2月3日 南京 秋文兄: 函悉。法院因总公司数年前债务,判你三个月徒刑,实堪同情。司法尊严,我虽略有尺寸之进,恐怕也爱莫能助。尚希坦然处之,保重身体。 赵永弦手启 2877年6月26日 南京 秋文同志: 接来函,欣闻刑满出狱。国法系为罪人而设,原意还是刑期无刑,革面洗心,全力向善,此时正是一个大好契机。至于在狱中看到马国泰,马因外汇案被捕,我几乎被他牵连,人心险恶,言之痛心。 舍妹与冯院长于上月8日,在上海举行结婚典礼,近况甚好,谢谢关心。 赵永弦手启 2877年8月12日 南京 秋文同志: 台端每次来信,都充满诋毁与谩骂,并捏造往事,阅后甚感遗憾。余在赴美前夕,因台端一再挽留,勉强在台端所主持的公司帮忙,何尝钻营?严格地说,我已为台端牺牲了数载光阴。留美期间,费用也都出自私囊,此事天下皆知。台端虽有如簧之舌,也不易掩尽所有人的耳目。至于舍妹嫁冯院长,佳人才子,举国称羡,更何言我一生都在利用妹妹升官发财?当初台端挟雄厚的财势,不问年龄悬殊,一再逼婚,以致余兄妹不得不远适异邦。此情此景,历历在目。为人应以忠义为本,我不忍言,台端似也应不忍 言也。 穷达由命,不宜怨天尤人。台端之判刑入狱,已显出冥冥中自有主宰。余不为己甚,也请君三思。 赵永弦手启 2878年2月9日 南京 秋文君: 奉交下大函三件。查台端屡次恐吓次长,污及院座,已移请法院法办。希静候审判。相应函请查照。为荷。 商工部秘书室启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一条腿 敝友谢君在某公司为佣,负责会议室清扫工作。一日往访,彼正埋首阅读,久久不觉予之至也。案头满堆废纸,均为近年来于会议散后,从地板上捡得者。兹征同意,遴选若干,刊载于后,以一纸或一相关事件为一段落。虽纸有大小,文有长短,词有粗雅,然均字字珠玑,掷地可闻金石之声。是为记。 “我肚子甚饿,距散会还有几时?” “该员枵腹从公,甚堪嘉勉。” “今天的会议主题是‘如何增进国民健康’。挨饿正是主要方法之一。盖挨饿始能多吃,多吃始能发胖,发胖始能健康,健康始能开会,开会始能受罪也。” “蒙古大夫高论,前未曾闻,酌予发给诺贝尔死亡奖金,以示痛心之意。” “讲话的那个秃头是谁?” “瓦木宰羊。” “姓张名广远,听口音不像是中国人。” “看他滔滔不绝,很有点前途的样子。嘴巴张得尤其大,足可以塞进两个萝卜。” “不要传字条,不要乱写,这是开会,请守秩序。” “贵阁下好像什么时候高升啦,口气不凡。” “不讲理。” “要讲理,就不能一个会三个钟头开不完。” “天庭老哥:主席端坐如木偶,大家垂头如丧父,发言的那个仁兄,狺狺如犬吠,这该如何是好。” “我现在正腰痛,背酸,两眼昏花。” “你我弟兄两人,不如双双携手,趁人不备,觑个空,从后门逃走。” “不好意思,大丈夫对外当以身殉国,对内当以身殉会。” “刚才站起来的那个家伙,来势甚凶,后劲必大。” “怎么,你受不住啦?” “我是替你担心。” “字谕黄文威、刘大训,以及正在那里侃侃而谈,大过其瘾的何玉成,尔等三人知悉:明天下午三时,该三人应径赴台北市后火车站。在东边第一巷口,脱掉外衣,再脱掉内衣,仅留衬衫短裤,然后两膝跪地,泪落如雨,向来往仁人君子,哀哀上告,曰:‘老爷老太太,可怜可怜,做点好事,赏几个吧!’俟夜色朦胧,则可自动起立,手执衣物,前往最近一家当铺,将其押去。然后,持押得之款,以及化得之款,恭趋王定宇先生公馆,叩门而进,膝行而前,诚惶诚恐,战栗奉献。王先生(即本人),当勉强收纳,并以御手摸该三人之头,微露笑容,以表嘉许。此时,该三人应再拜而退,逢人吹曰:‘王先生厚我厚我。’呜呼,诸小子,其勉之,本王先生,有后望焉。” “王先生坏主意之多,予深知之。盖昨晚予与王太太作鸳鸯浴时,伊曾详告也。” “可怜王定宇,天天受雷劈,你问为什么,他是大甲鱼。” “啊呀,不好,此公已讲了二十分钟,看样子离结束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与诸公约定,我们这一排人,均不发言,海枯石烂,永矢不渝。响应者请签名于后。” “赵之理。” “钱鹤文。” “打死我也不作声,自救救人,此正其时,孙武骥。” “李坤成。” “周五方。” “文公:用手捅一下你旁边那个讲话人的屁股,请他悬崖勒马,他已发言五六次了。” “屁股之肉,何等尊贵,我不敢捅。” “从另一边捅之,然后仰头作没事人状可也。” “这不叫开会,这叫讲演比赛。” “上苍以万物为刍狗,讲演分子以听众为刍狗。” “民主政治,就是会议政治。把不同的意见和不同的主张,在会场上说个明白,而不在疆场上打个明白。你似乎奴性未退,所以讨厌民主生活。” “老天,你这顶帽子压死人!我们不是讨论国家大事,只不过商量在村子里挖一口水井,大家的意见根本一致,不过抓住机会向老板表演一番罢了。” “拜托,请将此条传至拐角处戴眼镜的那位先生———令华吾兄:昨晤大东企业公司王协理,云兄所购八十磅有光道林纸一千令,已开始收集。惟因卖主并非一人,兄所交订款,不够分配,嘱代转达。又,贵公司会计员许照皖先生,前在敝店通融之七千元, 系执吾兄之借函。本不应上渎尊听,只以下周须一次付出商业银行之贷款。周转欠灵,如兄稍舒,可否先行惠赐一二。绝非讨账。弟张大传。” “传递人批曰:你们是来开会的,还是来做生意的?” “你鼾声如雷,不像话。” “打呼了吗?我只不过略盹一盹。” “梦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倒是梦见了周公,他问我不在阳间享福,到阴间干什么?” “如何回答?” “我说:阳间正在开会,特来一躲。” “世界上最悦耳、最叫人快乐如狂的声音是什么?” “女人的笑———像银铃一样。” “非也。” “发薪时钞票麦克麦克(形容钱很多)。” “非也。” “听你的。” “主席宣布‘散会’那句话。” “这个胡子脸龇牙咧嘴,两三句话就要夹上一句英文,学问一定大得可怕。希诸君洗耳恭听,不得窃窃私语。” “朋友,他说的是法文。” “那他的学问就更大。” “听起来又像德文。” “不管什么,能夹上几句洋话,就是满腹经纶。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我内心油然而生的敬意,你莫挑拨离间,我是佩服定他啦。”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百忍家声之中,有百忍堂。要想长命富贵,一泡狗屎塞到嘴里,也要叫‘好甜’,何况区区一会乎?” “现在五点整,我另外还有一会须去参加,先走一步了,对不起,不再奉陪。” “别走。” “谁走谁是王八。” “老周溜了,低着脖子,弯着腰,蹑脚蹑手,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溜走的人有福了,天国是他们的。” “我敢赌一个地球,老周准是泡咖啡馆去了,咖啡馆那个三号妞儿和他有一手。” “彤云密布,似乎要下雨,我什么都没带,这该如何是好。” “你是何等人?” “此语怎讲?” “上等的坐自用汽车,中等的坐出租汽车,下等的坐公共汽车。” “我比下等的差多啦。” “那么,淋着回去就是。” “眼看他猛地站起,眼看他张牙舞爪,眼看他好容易结结巴巴讲完,眼看他筋疲力尽坐下来了,还气喘如牛,好像刚和兔子赛过跑。用手帕狠狠地擦着汗,用嘴巴和他旁边的那个人轻轻地吵。他脸上紧张得不像话,那鼻子耸得尤其高。咦,霎时间,似乎他又在讨那个人的好。他露出了白牙,扬起了眉毛,皱起了眼角,在那里嘻嘻嘿嘿地笑。糟!现在发话的那一个,眼睛瞪得更大,手势挥得更凶,唾沫喷得比谁都一点不少。你看他引经据典,你看他拍案咆哮。惟恐别人误会他学问小也,硬是要扭断了脖子,扭折了腰。瞎胡闹,胡说八道。一个又一个,宝。” “该员信口雌黄,前途不可限量。” “你说我有前途,那当然是因为我满肚子都是书。拔掉我一根头发,也比你的大腿粗。我读过三坟五典,我读过八索九丘,我读过英格里虚,我还读过八格野鹿。我上天打过凤凰,我下海猎过蛟龙,我翻山拿过狮子,我还进洞捉过老鼠。当今世上能有几个绝顶人才,兼备文和武。有的话,那就是———吾。你要好好地烧冷灶,你要天天地夜访茅庐。当来时,趁那漏滴三点,更敲五鼓。带上你那千娇百媚的妻,带上你那数不尽的黄金美钞,以便打牌时故意地输。呀,你不要怕不能出人头地,也不要怕帽子忽然绿。等我一朝得地也,封你为士大夫。” “该小子油腔滑调,殊堪痛恨,着差牛头马面,抓将过来,在油锅中细煎三年之后,转生开会国,终身开会去也。” “开会是开会,办事是办事。开上三千年会,不抵头目们的一个屁。这种会以后少开为宜,以免无聊之人,在会场上乱写条子,传来传去,不成体统。” “牢骚太多,足证心术不良。” “开会时说人话,开会后做狗事。” “汝火气盛之,不择言之,吾戚然忧之。汝其勉之,不可犯之,吾方欣然喜之。将与汝娶一妻之,便吾用之,我亦肯之,汝若乐之,我亦乐之。汝其知之,我特告之。” “你刚才怎么一讲就讲了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顶多只两分钟,我决不会讲那么久的,你血口喷人。” “明明二十分钟,我要不是谦虚有素,会照实说你讲的是二十七分钟。看老朋友面上,已特别优待你七分钟了。不信,问问你的邻座。” “没有讲时,决心不超过时间,谁知一讲就冒了。” “你讲些什么?” “忘了,天晓得我讲些什么。” “你按你的铃,他讲他的演。” “不,你按你的铃,他训他的话。” “也不,你反你的对,他训他的话。” “主席必须有权威,任何人超过时间,一律付以吊刑。” “宪法上应该加上一条,曰:人民参加任何集会,如发言时间超过五分钟,一年之中,连续两次以上者,得不经询问,执行枪决。” “还有,发言离题太远的,也应该有惩戒。最好发明一种‘会场揍人机’,只要一按电钮,上去就是一耳光。这种揍人机制造奇妙,绝不会把鼻子打塌,但却一下子就打得那个人痛哭流涕。” “这揍人机对于那些乱写乱传纸条的人也适用。” “亲爱的耶稣!” “讲话的那个人,看起来很面熟,好像哪里见过。” “是不是火车站?” “更甚,仿佛在监狱的接见窗口。” “他为什么去看你?给你送饭吗?” “敌友不分。该死,该死。” “他为什么讲话时老摇头?” “大概有康氏反应。” “哪里,准是八代祖传羊痫风。” “给我一根烟。” “没有。” “拜托,老朋友啦。” “签上来,让我批。” “你为什么如此穷凶极恶?” “予平日向不带烟,今日才有,须知人之初贵,每每烧得坐不住马鞍桥,最难交往,亦最难伺候。予何人也,岂敢例外。君若以往日之我待我,是君之误,君必大碰其钉子矣。稍有头脑,盍兴乎来!” “有刀子否?” “干啥?” “他讲得太好啦,我要杀身以报。” “看那个发言的小白脸,何等英勇!” “咬紧牙关拍,硬着头皮钻。” “说话要忠厚,你两人刻薄过甚。” “现代的人,只知道责备说实话的人,对那些做坏事的人,连碰都不敢碰,乃是‘绝物’,吾欲无言。” “天下虽然小,绝物却甚多,人喂他人参,他却当屎橛。” “我要去厕所,马上就来。” “不准,胀死可也。” “暂缓办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尤以值此冬防吃紧之际。吾已下令,将大门加锁,以免不肖之徒,借口外出,驾‘尿遁’而逃。” “不要交头接耳,扰乱军心,一个女人发言了。” “什么‘女人’?应说‘小姐’。” “她身体婀娜,高耸,红唇乍破,皓齿初启,好不教人心魂荡漾也。诸君应稍安毋躁,听她说些什么,说不定是向我求婚哩。” “阁下光棍三十年,予深悯之。” “越看越爱,她是一个美人哩。” “美人?二十年前一美人。”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她的腔调很柔,柔到我心窝里。” “上帝,我的魂都被她勾去了,发言就发言,讲演就讲演,乱飞媚眼干什么?” “我看出苗头有点不对,又有人旱地拔葱,从座位上一拔而起。” “何不扑杀此獠?” “随他去,他上辈子准是一个哑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尔等大小臣工,讲的讲,写的写,乱七八糟,搞的什么名堂?惹得朕躬性起,把尔等装入毡袋,扔到河里喂吴郭鱼。钦此。” “上苍有眼,使贵朕躬终身当一小职员,若一旦为君,民无类矣。” “敝朕躬说话虽凶,行事甚松,尔等不必顾虑,尽管拥戴可也。钦此。” “会后去看《小母鸡》,我请客,如何?” “兄台,我与你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干啥要苦苦谋害我?假设你看我不顺眼,可随时拉过去揍一顿,我连哎哟都不哎哟一声。” “是何道理?” “我虽其蠢如猪,但还没蠢到去看国产电影的程度。导演只会照相,演员只会哼唧,说话像宣读联合国文告,而且动不动就唱了起来,剧情幼稚得可笑,表情拙劣得可怖。一不小心,看了之后,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而死。兄台,求你念及二十年老朋友,饶 了吧。” “不饶。” “我还不看日本电影,日本电影的男主角横眉怒目,一个一个凶得像欠他两千两银子。女主角哭哭啼啼,一个一个可怜得像在大庭广众之下刚挨过耳光,而且说话如喷火,受不了。” “那么,你喜欢看什么?” “美国西部武打片、侦探片,等而求其下,看看文艺片,但,不看悲剧。” “别的不说,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竟不看中国电影,爱国心何在?须知无爱国心便是汉奸,当了汉奸就自然而然地人神共弃,满门处斩。小伙子,勉之乎?” “兄台,请你快处斩吧,我沐浴更衣,伸颈以待。” “此公哇啦哇啦,形同泻肚,似乎要决心把我们讲死。” “美国国会有疲劳讲演,一讲便是十二小时。” “假设我们讨论的是正经事,我宁愿听他讲上一年。” “写个便条给他,告诉他太太跟人跑啦。”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惟有忍耐,抗战到底。” “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山人心生一计。” “试略述之。” “山人以为:创立一个‘开会法’,规定凡是开会,发言时,都得金鸡独立———那就是说,一条腿站着,用不着按铃,也用不着规定时间,只要等他一条腿站得发酸,或是站不稳啦,自然会戛然而止。” “如果他不肯用一条腿呢?” “那他就是违法,人人得而诛之。” “如果他换腿呢?” “照诛不误。” “此计甚妙,公之头脑,似并不完全是狗屎也。” “予甚赞成。” “问题是,这个法律如何制定?” “恐怕要开一个会决定。” “我的娘,又要开会。” “只要此案通过,以后天下便太平了,再也没有人恐惧开会了。” “一言为定,就这么办,希提案人提出具体办法。” “再见!” “白白(bye-bye)!”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打翻铅字架 “真的,”那工头说,“天老爷看得最清楚,我如果把这故事归入恐怖的一类,准有人笑我故意夸张;如果把它当成一场滑稽剧,大概又有人以为我过甚其词了。我做的仿佛是一场奇异的梦,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发现我是倒霉定了。” “快点讲呀!”张大了眼睛的人们催促他说。 “我得先行请求一点,就是,你们必须相信我所讲的都是真实的,我虽然可以提出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证据———我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到现在为止,还都乱蹦乱跳地活在我们这个城市里。但我仍坚持这个请求,因为,甚至于有时候,我都有点怀疑,那些人连我在内,是不是都患着一种夜游症。” “开始吧,你的废话太多!”角落里叫起来。 “是这样的,”那工头说,“我从初中毕业时,因为家里很穷,没有办法继续升学,父亲就把我送进一家印刷公司当学徒。记得我第一天走进那家公司的时候,震耳欲聋的巨大机器和电光闪闪的制版厂,都是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奇怪玩意,使我生出很大的惊讶。我是被派到排字房做学徒的,我真遗憾当初没有被派到机器房,那就不会遭遇到现在要叙述的奇怪事情了。然而,无疑问地,我毕竟是被派到排字房,而且直到现在,已干了整整十五年,从三级学徒,靠着上帝的照顾和自己的血汗,升到今天的工头。我一直是非常愉快的,一直愉快到有一天——— “那一天是魔鬼的日子,我应该感觉到左眼在跳才对。上班后不久,老板把我叫到他房间里。 “‘这是一本原稿,’他没有等我站稳就把一包东西递给我,他说,‘最最速件,端阳节以前,一定出厂。’ “‘来得及!’我回答说。 “老板用一种不安的眼光看着我。 “‘我有什么不对吗?’我说。 “‘没有,’他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回答得很轻松,这使我担心。我们的雇主是一个很有名望的人,他交印的这些东西,在普通人看来,实在是不值得一个屁的。但他却连价钱都不还,我们要知道有名望的人总是十分难伺候的呀。’ “我同意他的见解。 “‘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老板说,‘更别说错一个字了。假使你错了一个标点符号,或是错了一个字,公司就要赔偿出一个可怕的数目。而你,老弟,你也就等于被开除了。’ “我像捧了一颗核子弹头似的,把原稿捧到排字房,然后把桌子上的东西统统拨开,提心吊胆地把它放下。凭我多少年的排字经验,看出那本原稿足有三百页十八万字之多。推测不出上面写的什么,我想,准是些什么皇帝诏书之类,否则不会严重到如此程度。记得去年排原子炉方程式时,微小的错误都可能关系到千万人的生命,也没有发生像今天这样如临大敌的场面。 “我迟疑了很久,不敢打开,惟恐里面的文件使我的心脏破裂。当然,那一定是一部具有很大影响力的文件,如果不是皇帝诏书之类的话,准是一个神秘的巫术图谱,再不然就一定是一个魔法师的咒语。总之,我已确定了我面对着的,是一个非常惊险的镜头。 “所有的工人,都屏声静气。他们紧张地围着桌子,眼睛瞪得比嘴巴张得还要大。我战战兢兢地翻开了第一页…… “不知道是谁先吐了一口气。接着,霎时间,大家爆出足以使屋瓦都震动的哄堂大笑。 “原来,原来是一本诗。 “‘捡你们的字去!’我喊,我有一种要坐下来却被别人抽掉凳子的感觉。 “晚上,我和安珍去四川小馆吃饭,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不敢说她是如何的漂亮,但是我也不能虚伪地硬说她非常丑陋。我们的相爱使我骄傲,她的收入和她所受的教育都比我高,但她还是遇事顺从我,好像我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你似乎有什么心事?’在吃饭时,她问我。 “我立刻否认。面对着如花似玉的美人,承受着她所赐给的全部爱情,而自己的口袋又不是十分窘迫,身体又强壮得像一条牛,我还会有什么心事呢?但是,她不相信,她说她从我的脸色可以看出我正在胡思乱想。她紧逼着,每一句话都像一个锋利的钩 子,硬要从我脑子里钩出点什么。 “‘能不能说出来?’她收回调侃的笑容说,‘如果不能的话,我不勉强,不过我再也不打算看见你了。还没有结婚,你就开始捣鬼。’ “我可怜地直咽唾沫。假使为了一本诗集,而使我失去女朋友,我简直要和诗人一样的莫名其妙了。我就坦白地把上午所碰到的事告诉她。 “‘太不值得你故意神秘了,’她抿起嘴说,‘不过我得警告你,诗人们都有点稀奇古怪的,你千万不要大意。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字都要弄妥当。假使你排错了,你会后悔得恨不得害一场伤寒。’ “‘你说的话很像我们老板。’ “‘这是我的经验,孩子,诗人都是很特别的。’ “‘不要叫我孩子,谁告诉你诗人都是很特别的?’ “‘没有人告诉我,’她说,‘而是我自己的体验。诗人即令并不真特别,也有点假特别。三首歪诗一发表,他的头发就不能再理,他说的话就必须疯疯癫癫,见了女人也就认为非爱上他不可了。’ “我说:‘你再讲下去,诗人会敲断你的腿。’ “‘不会的,孩子,我也认识一个诗人。’ “我感觉到空气有点异样,我婉转地向她打听怎么和诗人打上了交道。 “‘事情发生在半年以前,’她说,‘记得我们在新公园约会的那一次吧。我坐在椅子上等你,而你总是不来,我气得要走了,就在我刚站起来的一刹那,发现旁边放着一本书,大概是谁遗落下来的。一时好奇心冲动,就把它拿到手上,重新坐下,百无聊赖地翻着。’ “‘什么书?’ “‘诗。’ “‘像小说上写的一样,你就如醉如痴地爱上那个诗人了。’ “‘我很欣赏你的醋劲。’ “我的脖子都粗了。 “‘告诉你,’她说,‘那本诗叫《她的泪》,我看了两行,汗毛就开始一根一根往上竖。我知道,要是再看下去的话,我真要也流‘她’的泪了。这时候,一个瘦长的男人傍着我的身子坐下。’ “‘天啊!’我叫道,‘我记起来我要揍的那个家伙了。’ “‘就是他,他先向我送来一个微笑,随即向我表示那本诗是他的大作。我赶忙把书还给他,道了歉,又言不由衷地赞美了两句。于是,他立刻就看出我对他已经一见钟情,剩下的只是他肯不肯爱我的问题了。他就解释说,这诗集是他故意放在那里的,而他自己却远远地躲在那喷水泉后面瞭望着。他向上帝许下声泪俱下的滔天大誓,任何一个女人,只要第一个拿起他那诗集的,他就娶她为妻。后来,一个出过天花的女孩子拿起来了。’ “‘他娶了她没有?’ “‘废话,当然没有,因为诗人发现他的诚意还没有准确无讹地上达天廷,他就再度声泪俱下地重申他的誓言,一直等到我把那本书拿到手里。而我已是第五个人,他也一连串重申五次誓言了。于是,他就向我求婚,并且说,他从来还没有听过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会拒绝一个诗人的求婚。我吓坏了,我要叫喊,我告诉他我的未婚夫马上要来,他是一个莽汉,以打架为常事的。正在纠缠着,恰巧你出现了,还在远处叫我,他才拔腿开溜。’ “‘你那时候为什么拦住我?’我喊起来。 “‘小声点。’ “‘完了吧。’ “‘没有。以后,他不断地找我,我只有躲着不见。但他还是每天都要寄给我一首诗,有的还是发表过的,他就连杂志一起寄来。’ “‘你从没有给我讲过。’ “‘我根本不当回事。’ “‘诗呢?’ “‘你到字纸篓里找吧!’她憨笑说。 “‘最好拿来擦我的屁股。’ “‘撒野!’ “‘他叫什么名字?’ “‘这关系着和你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我不能告诉你。’ “我跳起来,‘好吧,’我说,‘我已经决心坐一辈子牢了,你不告诉我,我就扼死你。’ “‘他,’安珍惊叫道,‘他,他叫许大闻。’ “第二天我回到排字房,督促工人把昨天拣出来的铅字排版。我的心情和窗外的阴沉天气一样的窒息。盘算着手里的积蓄,我那时急需要一笔款项结婚。我和安珍订婚一年半了,如果再拖下去,如果她再碰到第二位多情的诗人,我就要招架不住了。我还差三千块钱,凭我的薪水收入,至少还得半年,多么长的时间啊!一层黑影聚集在心头,我烦恼地把身子塞进椅子,觉得兴趣索然。 “正在这个时候,老板进来了,他是不常来排字房的,除非有一宗使他心魄都颤动的买卖。他首先询问那本诗集捡字的情形,跟着就提醒我,下星期五就是端阳节,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了。 “看我不愿意被开除的分上,我保证如期完成。等到老板用他那臃肿的腿,载走了他那向前英勇凸出的大肚皮之后,我也开始参加捡字。我拿了一张稿纸,走到铅字架旁边。 “那张稿纸上的诗,是首《窗》: “‘齿———齿———齿——— “‘牙———牙———牙——— “‘狗的尾, “‘在灵魂的宫中哭。 “‘哭,哭, “‘哭,哭, “‘哭,哭。’ “感谢上帝赐给我坚强的身体,我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勉强忍耐着,继续捡下去。但是,我不久就发现,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拜读现代诗人的白话诗了。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是巴不得被城隍爷抓到地狱里挨一顿臭揍。 “下个星期二那一天,版已完全拼好,按照计划,当天付印,后天装订,晚上就可先送一部分到书刊联合发行所了。由印刷公司直接送到发行所,也是合约规定,为的是好使这本名著能在端阳节的一早,就和千万个命中注定的读者们见面。 “当我正要往机器房送版的时候,一个人从窗口把他那细长的脖子伸进来,打听谁是工头。我招呼了他,让他进来。他很严肃地声明他就是那本诗集的作者,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在我的想像中,有地位的人一定是一位满脸流着福气的富翁。可是我对面的这位诗人,好像刚从监狱里脚底抹油的囚犯,要不是他的态度还镇静,我真要向警察局通风报信了。 “他的来意是,他还要加上一个扉页。叫我马上排出,我当然遵命办理,并且为了表示对雇主非常热心服务起见,马上就去拣字。我习惯地一面低头看原稿,一面向铅字架伸出我的右手。 “‘谨将此诗集,献给至爱我的安珍!’ “我的右手缩不回来了,火山在心头爆发。我踉跄地走到他跟前,他刚把笔插回口袋,在那里吸着一支最名贵的纸烟。 “‘先生,’我说,‘安珍是一位小姐?’ “‘当然,’他用嘴角撩起微笑,‘是的,我的女朋友。’ “‘我想,一定是一位不平凡的小姐。’ “‘当然不平凡,漂亮,聪明,’他眼睛里露出一种谈到心爱的私有物那样的神色,‘我们的相识是非常罗曼蒂克的,当她读到我的第一本诗集《她的泪》的时候,她便爱上了我。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读了诗就爱上诗人,本来是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最最平常的佳话,我当然一点也不惊奇。不过,我之所以接受她的爱,并不一定是因为她在许多追求我的小姐群中更为幸运,而是我特别喜欢她的小嘴。她的小嘴,是典型的樱桃小口。’ “‘你真好运气。’ “‘我的运气不坏,我几乎每天都要为她写一首诗。只是,听说她有一个很庸俗粗暴的男朋友,是一个干什么下贱工人的,死缠着她,使我的心灵很痛苦。我已经在诗中暗示她摆脱那个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啊!’他愣了一下。 “‘我只是请教。’ “‘云凤。’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就是大诗人而不高兴。 “‘我想问你的本名。’ “‘许大闻!’ “‘朋友,’我把外套脱掉说,‘你本来只心灵很痛苦,现在,你身体也要开始很痛苦了。’ “没有等他开口,我就一拳击中他的下巴,他那风雅的身子马上便跟着风雅的椅子仰面朝天。他好容易爬起来,我再飞出一拳。大概他身上诗人的气质传到我身上的缘故,我也和他同样地发了疯,我号叫着,一直打到我觉得一个沉重的铅字架砸到我头 上。 “同伴们用冷水把我浇醒,诗人已不知去向,听说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狼狈逃走了。清查战果,才发现所有拼好的版全被打散。尤其糟的是,所有的铅字架也都被打翻在地,好像刚遭受到猛烈的台风扫掠。估计了一下,如果要恢复原状,至少需要两个星期。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的当儿,机器房来了电话,催促快点送版。 “这真是一个难题,我顾不得我的头还在发痛,就发愁起如何善后的问题了,我万分地后悔,我是应该把他拖到院子里再揍他的。不过,后悔不能解决困难,上帝也没有办法在两小时之内排出一本书,我知道我是完蛋定了。我想,我不能白白地完蛋,我要报复。 “‘你们这些呆瓜,’我喊道,‘马上排版。’ “‘怎么排呀?老天。’ “‘弯下你们的腰,伸出你们的手,到铅字堆上抓吧,抓多少算多少,只要分行排就可以,快一点,不要用脑筋,不要用眼睛,只要用手。’ “大家惊奇地看着我。 “‘看什么?’我咆哮说,‘你们尽管把自己当成诗人好了。’ “两个小时后,机器房又来了电话。 “‘请问一声,’电话里说,‘看样子你们送来的版有点不大对劲。’ “‘你们懂什么?’我吼道,‘那是诗!’ “放下耳机,心里浮起一阵冷笑,同时,也不由得为我以后的生活悲哀。很显然的结局是,诗人找老板拼命,老板找我拼命,这笔赔偿费会叫我跳井。为了避免这可怕的噩运,就在第二天一早,我请了三天假,把行李悄悄运出大门,死也不回来了,让诗人和老板去结算吧。 “当天晚上,安珍发现我满脸铁青,她肯定我遇到了什么。 “‘是的,’我承认说,‘我要死了。’ “‘你一定闯了什么祸。’ “‘有此一说。’ “‘老板开革了你?’ “‘不,只是认识了一个诗人。’ “‘再说一遍。’ “‘认识了你那位男朋友。’ “她咯咯地笑起来,而且用手帕掩着嘴,我不由得想到她的嘴──那诗人赞美的小嘴。我假装着欣赏她的手帕,把手帕骗到手,就仔细地端详她,端详到最后,为了不再庸俗粗野起见,只好也承认她的小嘴果然不错。 “端阳节那一天,在报上看到名诗人云凤新著出版的广告和一则不算占地盘太小的出版消息。我脸上挂着一种胜利而狰狞的快意,好吧,看诗人和老板的头互撞吧,至于我自己的自卫之道,我是采取了不照面政策,叫他们虽想扭断我的脖子,却找不到我的脖子。 “在以后的几天中,我一面找工作,一面机警地防着碰见他们两个人,我不敢想像当他们发现那本诗的内容时,他们会发狂成什么样子。 “可是,第五天下午,事情终于临到摊牌。 “‘你的老板找到了我。’安珍气喘喘地跑来说。 “‘详细点好不好。’ “‘是这样的,’她说,‘今天上午,我刚上班,就发现一个大胖子坐在我们会客室的沙发上吹电扇。他的肚皮大得像怀着九个月胎儿的孕妇,大汗直往下流。我不由得笑了笑,他就趁势搭讪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就是你的老板,专程来找我的。你应该去一趟,他向我保证不处罚你,工头还是工头。’ “‘你以后最好少对别人笑。’我说。 “‘你是不是叫我整天忧伤得不得了,像一个诗人一样?’ “‘老板在诱敌深入,’我说,‘他要好好地揍我一顿呢,我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绝不上当。’ “‘我保证他不会揍你。’她神秘地又笑了。 “‘除非天塌下来。’ “‘难道我欺骗你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我已答应了他,别教我丢脸。’ “各位知道,有些丈夫在喝醉酒之后,往往把老婆暴打一顿,我一向对这种人非常鄙视。可是,就在安珍坚持着我非去见老板的那个时候起,我的天良发现,就非常非常同情那些做丈夫的人了。甚至于,即令一天打一顿,都不能抵消结婚前男人们所受委屈的万分之一。 “一切就这样决定,我是非见老板不可了。第二天上午,安珍在身后押解着,我畏怯地敲开了老板的房门。预料发生的事情是,一顿劈头的臭骂,一阵像打雷似的擂桌子,然后胖子的手中飞出一个墨水瓶,再然后,我像兔子一样地落荒而逃,在街角地方,瞪着愤怒的眼睛,倾听安珍的哭泣道歉。 “奇怪的是,我列入预算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老板的脸色很温和,伸出肥得发亮的手握住我,用一种使我安心的声调对着我哈哈大笑。然而,我身上的血仍几乎要凝结,就在他的桌角,我看见那一本新出版的诗集。 “‘想不到你竟是一位诗人哩!’老板说。 “我像掉到深井里。 “‘不要担心,’老板狡狯地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的吧!’ “我抱着赴汤蹈火的精神,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为了表示万不得已,我不得不多少歪曲一点事实,说是诗人先动手的。 “‘先生,’最后,我可怜地说,‘请你处罚我吧,你如果也揍我一顿,我相信比你这样平静地对着我,还会使我好受些。’ “‘这倒出人意外,’老板更大笑起来了,‘这本诗集你拿去吧,是许大闻先生亲笔签名送给你的。’ “我毛骨悚然地把书接过来,开始在心里诅咒安珍。女人们都是蛇,引着你走到陷阱的边缘,叫你相信绝不会掉下去,结果你还是掉下去了。我已经落到老板的手里,没有办法挣扎。 “‘看看你的杰作呀!’安珍在角落里叫。 “我无可奈何地随便翻开一页,一首诗呈现出来了,我揉了一下眼睛。 “那首诗是这样的——— “‘山山 山山山土石山山 “‘牛马○女蛋破泣 “‘天打■鬼雷车车,轮 牛轮 “‘僵×※宫×便……保保 “‘豆豆※ 花※屎拉花……’骨 “问题严重的是,不仅呈现出来的这首诗是这个样子,而一本书竟然全都是这个样子,我倒抽一口气,这个仇恨大了,他们会要我的命的。安珍坐在那里敞开她那迷惑了诗人的小嘴,得意地笑,显然的,任何稍微有点男子汉味道的人,都不能忍受这种恶意的嘲弄。他们三个人已联合在一起,我是死定了,我必须逃走,两条腿像断了的电线似地在抖,我仰起头找机会。 “突然间,像射进一颗炮弹一样,一个人射了进来,他的脚刚落地,就紧紧地抓住我。 “‘朋友,’他兴奋地喊道,‘你虽然打了我,然而我已大度地包涵你了。诗坛反应出乎意外地良好。这几天的报刊你看了吗?尽都是赞扬的评语哩。我已震动了整个中国文坛,我已创造了一个派———形象派,我也创造了一个主义———形象主义,没有格律,没有低级音乐性的歌谣韵脚,一切都在内容的节奏和旋律的追求中发展。我成功了!朋友,成功了。’ “我这才看清楚紧抓住我的就是诗人,不禁魂飞天外。 “‘可是,’他正色说,‘诗固然是我写的,但你总算多少动了几个字,虽然动得不算好,我也不深怪你,你到底是初学的人呀。’ “‘是的。’我恐慌地答。 “‘很公正地说,’诗人如释重负地把声音放低,‘你的胆量真大,不过,注意了,做一个诗人,胆大和勇气是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我另一本诗集已经杀青,马上就要付印,完全属于形象派和形象主义的,你可以好好地读一下,你是一个工人,当然不会全部了解这种诗的含意是如何的奇妙……’ “我无可奈何地嗫嚅着。 “‘就说这首诗吧,’他指给我,‘第一句,虽只九个字,却是化合自然和人生为一体,包括了各种元素,而成为全新的合金,单是读了这短短的一行,就可以获得一种节奏上的满足,很自然而有个性。这首诗是“看”的,不是“听”的;是构成的,不是糅合的;采用了立体原理,直觉的发出,描写一个醉了酒的诗人的登高豪情。因为他喝醉了酒,所以他看到的山,是上下左右,颠颠倒倒的,而且越往前进,越发现山在不断增高增大,一直走到山脚,他才发现了泥土和石块。’ “‘是的,先生。’我努力把脑筋弄清楚。 “‘第二句更拥着一层精湛哲理的神韵,表露出诗人在行进的过程中,又看到了牛和马,至于那个“○”,更属巧妙的运思,象征的手法,抒情的笔调,它呈献的是空虚的心灵。这空虚的心灵,为了那一个女孩子而颤动着。那女孩子是提着一篓鸡蛋的,鸡蛋掉到地上打碎,她就娇弱地饮泣了。’ “‘是的,先生。’我向后退。 “‘第三句越加超凡凝练,’他汹涌地逼到我脸上说,‘雷声和雨声把世界带进鬼蜮,登高的诗人兴尽而返,陶醉得像铅字的屁股,车轮在飞快地旋转……’ “我不能再忍受这种胡说八道了。我冒险地打断了他的话,鼓起勇气说,我已十分崇敬 他,建议他不必再在这一方面努力了,他假使要继续讲下去的话,我会得脑充血死去的。 “诗人显然因为我的不礼貌而勃然震怒,可是,他没有发作,他像被谁踢了一脚似地跳起来,原来,他看见了安珍,他跳过去。 “‘珍,’他用一种朗诵诗的声调叫道,‘感谢赞美我的安琪儿,一切荣耀都归于你。让那些愚蠢而狂妄的写实派、古典派、传统派,都滚到地狱里去吧。我把这本书呈献在你的脚前,作为我们相爱的纪念。’ “这几句话把我从昏迷的状态中唤醒,我转头看了一下老板,老板正在眨眼。 “‘珍,’诗人伸出双手,‘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再拒绝我。我虔敬地为你印了这一本诗集,你的倩影支持着我这一颗很久没有跳动的心,你的笑容刺激着我那一直迟钝的灵感。让我们高呼爱情神圣,让我们手牵着手,步入教堂吧。’ “我敢打赌,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那时候更不能制止自己。我从背后抓住诗人的领口,刚要准备把他摔到窗外,老板已惊惶地号起来,仿佛胸膛上挨了一刀似的。尤其可恨的是,诗人悲号的声音更加尖锐,使我感觉到如果不把他放下,巡逻警察会把公司包围起来的。 “‘咱们走吧。’安珍向我做鬼脸。 “我只好把诗人摔到沙发上,他的脸紧吻着坐垫,什么声音都迸不出来了。 “‘谢谢你!’安珍向老板说。 “‘明天照常上班!’老板回答了她,又向我耸耸肩膀。 “安珍挽住我的手臂,我还要挣扎,准备再表演一下节目,以表示我对诗人的深恶痛绝。不过,禁不住安珍在我手臂上轻轻一压,这一压,代表着很多言语,我就屈服了,像一只家犬似地被她牵了出去。” 故事说到这里,屋子里响起雷动的掌声。 “以后呢?”有人问。 “以后嘛,”那工头站起来说,“我似乎一直听到一种叹息,那是李白和杜甫在九泉下的叹息。不过,我不能再多说了,安珍在家里等着我,我得去为我们的头生儿子买点玩具去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