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传奇》 惜缘 这不是一本小说,这是一本薄薄的励志式文选,每篇文字都告诉读者,不不不,生活并非逛玫瑰园,生命本身异常痛苦,可是—— 可是你必须承担责任,克服困难,才能好好生活。 亦舒《人生路》 每个人一生下来,他或她都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因为各种各样的环境际遇,他们便成为各式各样的人。 每个人都会有故事,这便成为了苦苦众生,造就了世界的繁复精彩。 不管是”中心人”抑或是”边缘人”——激情生活的创造者和人生边上的看客,都会渴望知道别人的故事。人类也许是最有好奇心,最关心同类思想与生活的动物。 道听途说已远远不够,文字的发明,自然让人类雀跃不已。 因为从此之后,无论何时,都可以在书籍当中转来转去。在嗅闻那书卷中透出的种种现代的或古典的气息中,获得心灵的宁静与愉悦。 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业时代,书籍当得是一座重要的桥梁,延伸了人们对世界的了解与向往。 而在灯红酒绿不夜天的工业社会,书籍当得上是一服清凉剂,纯粹的阅读会让人感到安详与宁静。 即便也有厮杀,即便是黯淡的结局,”书中日月长”,似乎那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总隔了一层。 看书的日子是可以无所担待的日子,是可以感觉到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痛苦却仍然能纵酒谈笑的日子。 所以,尽管有了无线电,尽管有了电视,自15世纪印刷术诞生之后一直处于无可替代经典位置的文字,依然风光无限。 是,文字不再独统天下,影像变为新文字,新语言,是生活必需品。如交谈可用电话,消闲着电视电影,通讯用fax,联络用电子邮件,提款按提款机(甚至连签名也免了),写文章用电脑,获得信息可通过”高速公路”,音乐也从”听”变为”看”——看m·t·v,看演唱会,回忆童年往事只须翻看录像带,梦系青春也可用新技术展示,交朋结友可通过inteet,媒人也变成了”电子红娘”…… 媒介就是信息,形式就是内容,语言就是现实。甚至,已没有不经形式承载的内容,没有未经语言建构的现实。 但是,这并不代表文字的细致、缓慢、迂回、委婉、深远与完整,就轻而易举地被影像的直接反应,快速生死,粗略片面所代替。 每当匆匆在路上,看见身旁的人手携着一本书,便无来由地感到;人在旅途,能有书相伴,谁说不是一种幸福? 这是读书人的书缘,那么,写书人的呢? 写书人一开始也是读书人,坐拥书城的时候,一卷在握的时候,万象之间,云霞呈幻,花鸟争妍;人情事理,变化万千;风雨之夕,月明之夜,又岂能无所感触? 有感触便有话有文章。一下笔,即使不能写尽前尘往事,沧海月明,也足够我们剪烛把盏,夜话西窗。 所以,写书人应该更惜缘。 亦舒就是一个惜缘的作家。 我们平常所说的缘分,好像是一个很玄的概念,来无踪,去无影。充满憧憬之情的时候,我们会满怀希望地说:”看缘分吧”;而当事不如愿的时候,我们也会无可奈何地说:”这就是缘分”。还有什么有缘无分,有分无线等等,直搅得人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到头来,一样不了了之。 而对于亦舒来说,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写作伊始,她是有话要说,顺其自然地用笔”说”了出来罢了。可以说她是一个天生有小说创作的才能,又有机会取得成功的典型例子。 亦舒的创作道路一点都不艰辛曲折,写小说对她来说,像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从她的第一篇小说开始,只要她写,就一直有报刊争着要登。 但是,她一直努力地写了三十多年,就不仅仅是任性而为了,这里面我们能感到坚持与执着的分量。 迄今为止,亦舒出版了近二百部作品,以小说居多,散文也不少。由于具有艺术勉力,她的作品不胜而走,在英国,她被人拦路问”你是写小说的亦舒吧”;在香港,连银行职员都会互相转告:”亦舒回来了”;在大陆,也有很多拥戴。 不断地创作,而且拥有大量的读者,毫无疑问,亦舒是一个成功的作家,或者说是一个极成功的作家。 这是她自己与写作的一份缘,也是她与读者的一份线。 回想起来,亦舒自己也感到遥远吧?套用她最喜欢的一句诗:呵,惆怅旧欢如梦。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第一篇作品《暑假过去了》,由哥哥倪匡送到了《西点》上刊登。之后,出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甜呓》,可算是处女作。 那时候,她是家里的”小妹头”,有四个兄弟,她承受了兄弟们的许多温情。二哥倪匡更有意思,小时候叫她作小咪,长大了则戏称为”大文豪”。 当然,那个时候倪匡还不叫倪匡,也不叫卫斯理,他叫倪亦明,亦舒也叫倪亦舒,虽然差点被母亲改成了倪亦容。 看来少年时的亦舒新潮反叛得很,以至母亲也为她的”敏感,情绪化,容易激动”担心,希望她凡事能容忍,冷静。 但她的才气横溢,意气飞扬,也很早就令人为之瞩目。 据说亦舒很早就在《中国学生国报》写稿,是典型的文艺青年,她写得勤而快,早就在同学之中鹤立鸡群,更是编辑们眼中的不可多得的才女。他们追稿,打电话上她的学校,冒充是家长,诸多麻烦,他们也乐此不疲,务必要求得她的稿子到手。 亦舒也对那段穿着中学校服去交稿的奇特经历记忆犹新。那时,一千字稿费才六块钱,写了一万字,到百货公司去买了一件衬衣,花了三十七块半。 有位老编更好笑,警告他的属下:”你们不要得罪亦小姐,她未够年龄,杀人不用偿命的。” 瞧瞧,小小年纪,便成为了编辑们不敢得罪的”美丽而豪爽的才女。” 这也许是形成她的敏锐、麻利、泼辣、执着的性格最早的温床吧p 但亦舒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与触觉,擅于将平凡的字眼变成奇句的才华,实在是源自于她的阅读爱好。 十二岁,她就开始读鲁迅的《野草》,后来还在一家文学杂志社里,将整套《鲁迅全集》全部读完。师承甚殷,以至不惜把鲁迅笔下的主人公的名字用到自己的作品中来,虚构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涓生”与”子君”的香港传奇。更不用说行文中的一针见血,爽快犀利的风格,亦源于此了。 同时,还喜欢看《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更是至爱,至今仍爱不忍释。因为(红楼梦》中的对白:”真是精彩异常,学到一两分即终身享用不尽……” 仅仅是一句”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就让她以此作底子,写出了一个又一个凄艳的爱情故事,诸如《玫瑰的故事》、(香雪海)、《风信子》、(寂寞鸽子》、《蔓陀罗》等等,等等。 亦舒还喜欢张爱玲的作品,但又认为张爱玲已过时了。殊不知,她在张爱玲那里也甚有私淑之谊,明眼的读者一览无余。 她却曾明明白白地说过看不懂萧红。也许,萧红骨子里的那份冷清,那种无处可托的忧怨是她不能身同感受的。 萧红一生颠沛流离,她是一只勇敢而美丽的飞娥扑向光明和爱情,她的殒落是中国女性很凄美也很悲烈的一段萧声。现在知道萧红的人不会太多了,能在明月流光之际低徊;于浅水湾的,竟或有谁? 亦舒出生在上海,五岁多的时候到了香港,二十七岁那年,赴英国曼切斯特上大学,读的是酒店学。这自然跟从白山黑水一个小村庄里走出来,或者说是挣扎出来,流落他乡,有着亡国之恨的萧红有着很大的不同。 性格就是命运。从古希腊就已经流传下来的名言能历久弥新,当然有它的道理在。 亦舒还喜欢金庸的武侠,倪匡的科幻,柯南道尔的侦探,以及勃朗蒂、狄更斯等作家的作品,而且是一如既往。 她就是凭着文学青年的姿态,跑到香港《明报》去当记者的。其时她才十八岁不到,中学刚毕业,并没有立即升读大学。梳个妹妹头,将有色眼镜架在头上,左手抓记事簿,右手抓钢笔,风尘仆仆地活跃于人生舞台上,白天写新闻。专访,晚上写杂文、小说。 她时常出入于影视圈,兼写名流专访,这对她后来写言情小说很有帮助。那时的亦舒用过”玫瑰”、”梅肝”、”络绎”、”陆国””叽哩抓啦”等笔名,月薪才三百八十元。 大学梦是十年后才圆的。从英国回来,酒店管理学毕业的亦舒,先到台湾圆山饭店任女待应总管,继而返港在富丽华酒店任公关。 工商界的奋斗可以说是极富色彩的,但亦舒毕竟是亦舒,那种长时间的仕途经济,对一位浑身长满了浪漫文艺细胞的女子来说毕竟是很闷的,不久她又重蹈覆辙,跑到”佳视”当编剧,之后又在港府新闻处任高级新闻官。直到近年才”退役”,移民加拿大当全职作家兼家庭主妇。 一番辗转下来,已较世故成熟,任性已不再是专利,但依然有个性得很。 我们且来看看亦舒当年在记者笔下是怎么一副模样: 无可否认,亦舒是漂亮的。 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黑漆漆的眼珠透着灵气和慧黠。 笑起来,整齐洁白的牙齿,衬着嘴角边两个小酒窝,很甜很甜。 谁说作家没有美女? 第一次看到她向我迎面走来,我脑海中胡乱地涌上她小说中一个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主人公: 玫瑰、子君、燕呢、蝎子号…… 不过,没有喜宝。 喜宝美得世俗,亦舒有点清纯,这使我没法把她俩联系起来。 但亦舒一开口,你瞧!她不再清纯,只是一个可爱的小妇人。如果光听她说话,不看她的脸,你会以为是一个男孩子,因她说得又急又快又#又豪爽。遇着这时候,你可别开口,她不会让你插嘴,在她面前,你最好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忠实的听众。 但是,也许有那么一天,她会托着下颔,静静地听你高谈阔论。只是,你还没有说完上句,她已完全明白你的下句。而且觉得本小姐太幼稚和可笑,完全不够成熟。她丝毫不客气,眯起眼睛,咬着下唇,然而,终于忍俊不禁,”噗味”一声笑起来。 亦舒是舒明的。 她也是矛盾的。 她会用整月的稿费,去买一套连何莉莉也嫌太贵的连卡佛名牌套装。也会穿着蓝色的牛仔短裤,套一件褪了色的t恤,到大饭店坐下来吃饭,左右顾盼,旁若无人。 不是人人都受得了她的挪揄的。如果作为蓝本,被她写进小说中,那么除了是当美丽的女主人公外,你会很不幸。因为不知为什么,她的脑子竟会装满那么多刻薄古怪的名堂。好好一句唐诗宋词元曲,竟被她倾手拈来,嵌进她那令人啼笑皆非的挖苦话中,配合得那样天衣无缝,令人不能不佩服她才思敏捷。 她的生命力非常顽强,虽然有时也满嘴的愁,但这只是心血来潮,要向大众做做情绪表演。转眼间,她又嬉笑怒骂,嘻嘻哈哈,忘记刚刚还在自艾自叹,说这个社会无情无义,”血肉横飞”了…… 矛盾是她不快乐的根源,而且照她的苛求,天下不会有合她心意的男子。柴娃娃怀疑她最成功的小说,便是她自己一生的影子,对这点,我举双手赞成。另外,我也同意这样一句话:”亦舒有追求理想的翅膀,却有爱慕虚荣的泥足。 然而,这才是人生。 亦舒明白这点,也是幸运的。 冯湘湘《亦舒》 因此,她才写了《玫瑰的故事》这样有着理想爱情的作品,也才写了《喜宝》这样惹人争议的作品吧, 她知道自己的作品不够深度,只属意笔,因为不是人人能做曹雪芹,也不是个个可写《红与黑》。 亦舒经常自嘲——由来生活逼人。 这种逼人的生活,并不是指三餐不继的那一种,而是想过好一点生活的那一种。香港地,居大不易,又百物腾贵,能维持小康生活,亦舒于愿已足。 写书对于她来说,从一开始起,就不过是个找零用的方式。 她对人说:”看,直到现在,也不过买了几件衣服,与女朋友喝喝茶。”很奇怪自己是怎么走上这条道路的。 这也许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注定她不能端坐写字楼,也没有机会做太太师奶,非得写、写、写不可。 但并不表示她就要交”行货”,她的小说一篇接一篇地连载,却没有诲淫诲盗之作。只不过在写每一篇小说之前,总还会考虑到市场,问一问:有没有人要看这种题材,够不够趣味,可还能引人入胜? 她自认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只不过是有艺术倾向的人,卖文为生。写是因为喜欢写,从不考虑什么值得写或是不值得写。写作不能斤斤计较。 所以,她称赞自己:”我是我惟一认识的,写流行小说写得如此开心,兴奋、满足,以及一本正经的人。” 亦舒从来不觉得这个作家行业无聊、肤浅、幼稚,也绝不谦虚,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个骗稿费的人。而且,谁要是略加挪揄,立刻反面,绝交。 因为”我写得不够好是一回事,批评我已足够,一概与这个行业无关。” 这种透明的个性是从小就培养起来的,正如香港诗人王一桃的采访记中所披露:她大多时间在英校受教育,生活也比较西化。十二岁那年,父亲还给她起了”依莎贝”这个英文名。 她二哥倪匡对她的作风自然看不惯,曾叫她作”假洋鬼子”,并讥讽她”只配喝可乐”。不知道是否基于这个原因,亦舒才和假洋鬼子决裂? 还曾发生过这么一件逸事:她从英国留学回来见工,招聘人想试试她的英语流利不流利,可她就是不讲,理由是对方也是中国人,为何一定要讲英语?在她看来,工可以不做,做人的原则不能无!搞得对方很没趣。 但在一些方面,她又随意得很,诸如许多女性都对自己的年龄守口如瓶,生怕张扬出去会影响前程。她则非常的坦然地说:”别人或许可以瞒年龄,因半途出家,读者不知底蕴;而像自己自小太行者,往回算不难查明,总不能同读者说:八岁开始写作生涯。””因此从来没有企图假装比真实年纪年轻。管谁叫姑姑,甚至叫婆婆也不在乎。”差点就没把自己是四六年生人凿在额头上了。 人生道路上免不了风风雨雨,亦舒也经历过爱的波折,但幸好,她生命中已过去的那几个男性,并没有令她成为人生道路上的输家。 她现在有美满的家庭,可爱的孩子。先生曾是港大教师,虽然没有”拜伦的才,梵高的艺,王子的风度,油王的钞票”,却是一位真正的知己。她很欣赏”老伴”,曾经说过:”各人有各人的成绩,互相尊重对方的工作。他不懂《红楼梦》,我不懂建筑学,但在那一嫩稚心灵相通。” 她生命中还有另一个男子,是一个叫卫斯理的人,有时也叫倪匡。 那是她的二哥。她的大哥曾是鞍山钢铁二厂厂长,三哥是飞机工程师,弟弟供职于教育界,只有她和二哥,算得上是”同文”。 倪匡写科幻,亦舒写言情,如今在港台,甚至在华人圈子里,提起科幻小说或言情小说,大约没有人会漏掉他们两兄妹的名字,他们确实打出了各自不同的文学天地。 ”作家是天生的”,这是倪匡的名言。按他的意思,作家有着与生俱来的写作细胞,而这正是他卓然成家的主要条件。一般人经过学习,当然也能写出文从字顺的文章,但充其量也是写作人而已,成不了金庸、琼瑶,当然也包括他和亦舒等”天纵英才”的作家。 他就曾这样去描述亦舒的创作状况:未经历险的写作道路。 是什么驱使她去写一篇小说的,真的不知道,曾经问过她,她自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一个天赋有写小说才能的人,不论她年龄是多么小,拿起笔,铺好纸,写下了一生之中第一篇小说,实在是不能追问”为什么会这样的,因为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是必然会发生的……。 为此他专门写了一本《我看亦舒小说》,特别向读者提及:何以在她的排列组合之下,这七八千个汉字可以如此生动而吸引人?很多人看了就去买亦舒服的书。 老兄欣赏小妹,还曾写下趣事一桩。话说八十年代初,倪匡每到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文化界朋友相聚,都有人要求他:”请代向亦舒说,我们想刊登她的小说,条件无妨,只管提出。”一次两次还不觉得怎样,三次四次倪匡不免有点光火,五次六次他已忍无可忍,作”狮子吼”大叫:”怎么一回事,我也是写小说的,怎么不向我约稿,老是要我代约亦舒的稿!”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亦舒笔下也常提到哥哥,打趣说别看他是天才”,工作勤奋得不是常人可比。傍晚在书房赶完稿出来,往往面色苍白,脚步踉跄,倒在椅子上,大叫”力保健”。对他的崇敬之情一直不减,并极其衷心感谢父母给她这样好的兄长。 其实亦舒也不退多让,她自己也是很努力工作的人,有时连吃一顿午饭的时间,她也会埋怨”又少写了四千字”。 过去,她运笔如风,日写万言,还可从容去赴朋友的饭局。但后来,每天只写三几千字,而且常常要涂改,她自嘲”简直成了白油皇后”。早几年,她还干脆辞去了公职,专心写作,可见她要求自己之严格,认真了。 亦舒尊重自己的工作,珍惜她和读者的缘分。她很会自处,调子一向不高。 偶然的回眸,她会得说: ”天资比较差的人如我,头十年写作,根本连最基本的技巧都掌握不到,往回看,可作白写论,浪费时间精力。 总要操练到十三四年,好像才有点开窍,觉得有故事要讲,有话要说,而主角性格亦发展得较为完整。幸亏野心不大,尽写些身边事,勉强及格。 至今写作超过四分之一世纪,仍然摸索,约略知道自己已在一所大厦里,往前走,有一道道的门,打开,每一室都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大厦里恐怕有百多间房间,我,我大概正在试图开第三间房门……这开门的玩艺儿其味无穷,可惜极之耗时费神,有时想得稍远,能力又有所不逮,十分气馁。不知不觉,甘多三十年过去了,多写十年可掌握窍巧,是最乐观的说法了。” 《十年啦》 为此,她不惜得罪传媒,保持自我,不喜别人打扰,一贯不愿接受访问。在她的心底里,认为名气不是靠吹出来的,而是来自读者的”火眼金睛”,终归是以实力取胜的。 这便给了她很自由的言论天地,她的言词的尖酸刻薄让她的同文在抱怨她”一贯喜欢骂人”的同时又舍不得不跟她做朋友。正如她的小说,写得多了,颇有点雷同,但不管怎样,她总会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尽量不让你失望。 近年来,她定居在温哥华,处事越形低调,甚至谦称自己是家庭主妇。连《中国文学家辞典》等问她要小传,她也”抵死不从”,反而将话题扯到其他同文身上,包括她的二哥倪匡和主编”星辰”版的何锦玲。说”香港作家多的是,轮也轮不到我这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 呵,已从绚烂趋向平淡。 但亦舒还是亦舒,有话她还是清心直说,在她的一部又一部源源不断的小说散文中,她完完全全地”出卖”了自己:”要表达什么,大可在私家传栏中大方地说明,何劳别人一支笔。” 于是,我们在她近期的《随意》,《随想》等等结集中,依然看到她对流行小说的看法,对作品传世条件的阐述,对自己性格的剖析,对世事的洞明,对爱情婚姻的迷们,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高见。 你可以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拿在手上,你不会不看。一看,也可能会”咦然”一声:这不还是那个叫”玫瑰”,又叫”叽哩抓啦”还叫”依莎贝”的亦舒吗? 可见她的作品中的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简洁明快,一针见血,甚至尖刻,很有个人风格,甚至已成为一种独特的标记,让她一直拥有相当稳定的读者群。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求真 我愿意读者尊重我、爱护我、喜欢我,统统因我的文字。他们毋须理会我长相如何,什么年纪,住在何方… 亦舒《出名》 泰戈尔曾有诗云: 我知道有一天我的荆棘会戴上花朵。 我知道我的忧伤会伸展它的红玫瑰叶子,把心开向太阳。 那天空在郁闷的日日夜夜里所守望的南风会忽然地使我的心震颤。 我的爱会在瞬息中开花;当这花结了果可以供献的时候,我将不再羞惭。 夜阑时候,在我朋友的摩触之下,它将落在他的足旁,快乐地散掉它最后的花瓣。 《诗选》 每个写作人都会希望”我的荆棘会戴上花朵”。”荆棘”在基督教文化中是与受苦受难相连系的,这一点,亦舒也许领会得比别的作家透彻,她对圣经的熟悉程度是我们所不知道的。 年轻的时候,她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情绪波动得很厉害,芝麻绿豆的事情,看得比天塌下来还大,她母亲就说:看看圣经吧。 随意打开垦经,读一两句,有时颇似当头棒喝,感到从来没有一本书的句子可以使她看了更觉舒服平安。 她每天看圣经,但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的教徒,因为她在其中得到这么多,付出的却很少。 ”夜阑的时候,在我朋友的摩触之下,它将落在他的足旁,快乐地散掉它最后的花瓣。”——泰戈尔当然是在吟咏爱一他所信仰的基督教与佛教文化土壤上共x开放的爱的花朵。但对作家们来讲,他们俩愿意诗中的”朋友”是读者,夜阑的时候,洁白的书页在灯光下如莲花般盛放。 一本书只能以黑字白纸的形式出现,相形之下,在现代色彩纷繁的社会里并不是最讨好的,可以说还相当的沉闷。皆因报纸杂志有彩色图片助阵,电台有生动的音响效果曼妙乐声,电视之听觉视觉全接触的震撼感更不在话下,电影制作庞大,志在必得……一本书仅仅只是一本书。 但那是作者自愿选择的路,所有荣辱得失,在所不计,曲高和寡没关系,只要还有石在,总会有火花,有火花,也许有一天会成燎原大火。 承认通俗,正视流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通俗与庸俗,许多时候仅仅是一线之差。失之毫厘,谬之千里,这种例子多得是。 何况香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商业社会,其光怪陆离匪夷想象,为了成名,为搏出位,各种各样的法宝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非常考验作家的定力和承受力。 偏偏亦既从一开始就走流行路线,近三十年乐此不疲,并不打算改弦更张。而且又坦白得很可爱。 若干年前,一位搞文学的友人曾劝她改变作风,她只是笑笑。认为人家那路人其志虽然可嘉,但力不从心,作品意境甚高,分量却稀松手常,而且,看到他们的日子过得那清苦,无端就心惊胆战。 她直言她怕穷,而享受固定的稿费与版税是一种非常愉快的感觉;她又怕寂寞,喜欢自己的小说流行,拥有一定数目的读者。她能够做到的,是在熟悉的领域里,时时提醒自己:是否可以做得更好一点。 在亦舒的观念中—— 传世,是一个很简单的形容词,传世之作,就是世世代代可以传下去的作品,为什么有些作品历久不衰拥有读者?当然是因为好看,这是最简单的逻辑。谁说那部作品精彩?自然是广大的读者,你说好看,他说好看,我也说好看,故一手一册,继而流传到海外,华侨遍天下,亦争相阅读。该批读者老了,他们的下一代也还爱看,仍不觉作品过时,仍然追着来读,一代又一代均如此,像唐诗三百首,像红楼梦,便是传世之作。……传世之作不是小圈子可以捧出来,某些作品今世都没有人看,下一世找谁看不传世,看大量的读者可愿意把这本作品传下去。 《传世》 每个写作人都有抱负,亦舒也不例外。只是人家的目标比较壮观华丽,她觉得自己比较普通罢了,一直不停地写,只不过为了生活舒适一点。 因此她一直认为应凭实力取胜,一旦出名,更得维持名气。竞争激烈,争先恐后,今日有名不表示明年仍然出名,谁都不愿意重头再来,放更要珍惜现有成果,默默苦干,同时,绝不轻举妄动。 哗众取宠好比饮鸩止渴,办事要用点脑筋,总不能次次赤膊上阵。 偶尔做一两次宣传已经足够,毋需大锣大鼓硬销。 我们都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也许这也最亦舒最怕曝光的心结之一吧。该如何说呢?资深写作人,那金庸。倪匡、项任、胡菊人等又是什么人,岂敢掠美。 从事写作数十载,写得久又不表示写得好,提来作甚;著书百十种,可是写得多更不等于写得好,敲什么锣打什么效? 亦舒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 当报馆同人问”能否与家人出来一起为我们拍照?”她答”不”。”能不能给张新潮点的照片?”她说:”没有,只有穿老棉袄的。” 她最喜欢说的字,有一个就是”不”。 作为女作家,往往都有自己的世界,封闭而自足,那是属于心灵的,因无内涵而可怕,因丰富而美好。 无论是她的小说,抑或是散文,总有非常感人之处,写过有关母亲、爱人。正义、寻求、等待、死亡、复活等等的篇章。 当然,有的时候她也把作品当作一架仪器,透过这仪器过滤出社会、经济、文化、道德、伦理、习惯、传统的点滴,倒没有很大的文学性,却显示了她求真的性情。 如有一篇写周慧敏的短文,对这位玉女歌星称赞有加: 周慧敏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天性温婉,可是也有性格一面。 她不喜欢在服饰装扮上过度花费,同一件衣服,时时穿几次,分别在各种场合亮相。一日,相熟的记者打趣她:”慧敏,这条红裙子,穿过十次了。” 她不以为意,答道:”一件衣服不能穿多次吗?我还打算多穿几次呢?” 真是深合吾意。 这样实事求是,也丝毫不影响她受欢迎程度,在台湾,她是阿兵哥梦里情人,在大陆,风靡青少年,最奇是在香港,夺得行内男士异口同声腼腆地表示:最理想的女朋友,是周慧敏。 她的外型秀丽一如日本漫画中的美少女,又似和路迪士尼长篇动画片主角睡公主。 太好看的人都不像真人,可是她性格随和,不拘小节,又使人乐意亲近她。 长得好,又有聪明,懂得在一个虚荣的行业里脚踏实地,好好地干,真不容易。 衣服什么牌子,穿几次,微不足道?许多人的智慧都不足以勘破这一关。 《智慧》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 亦舒是很紧张自己的作品的,尽管觉得琐碎,但什么事都还是亲力亲为。稿子当然是自己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爬出来,集成一篇后,整理妥当,影印一份存底,点清数目,寄出去,还要千叮万嘱:编辑先生,收件之后,请复电好使放心。 邮局也是自己去跑:买速递信封,填写地址,再在中午十二时之前亲手寄出。不是不能托人,而是根本不相信任何人,万一有任何失误,还不是累己误编辑? 因每个阶段均亲身参与,感情悠然而生:是,绝对不是最好的,但确是自己写的。颇有”母不嫌儿丑”之坦然。 她自己的书,从不赠阅,要着的人,她认为他们一定会自掏腰包;不要看的人,签好上下款恭敬奉上,他也是不看。 对别人的书,她也不要求赠阅。熟悉如金庸,他的作品,她也是一本本地买,重重复复地买,到了今天,大概已第十次买《鹿鼎记》。看《书剑恩仇录》照例看得泪如泉涌,虽然它并非是金庸最好的一部,可是浪漫缠绵的细节特别多,故此使喜读爱情小说的她潸然泪下。 她对金庸的作品评价甚高,认为它们甚有传世的可能,因为”阁下最初看射雕是几岁?二十八岁,令郎在高中时也读射雕,什么,令孙今年十一岁,也已对射雕感兴趣?” 所以,一本书卖了三十五年还是一直畅销,一纸风行,已经踏上传世第一步。 至于她自己的作品?”统共才得三五十积分”,故此,稿酬偏低,力争过不行,也就算了。 亦舒自认为,文人清廉,也是应该的,那么喜欢写,畅所欲言,又写了那么久,已经够开心。加上量人为出,小心翼翼,这么些年来,不惜不赊,不拖不欠,从不收稿酬以外的利益,甚至没有预支过稿费。 当她听到起码有两位作家,坐着劳斯莱斯去与老总谈版税,立即哗然,很委屈地说:”我,一直是地铁乘客。” 许多人觉得写稿是天下第一营生,因为无本生利嘛,一支笔在手,一叠稿纸铺下,便可天花龙凤,恣意所为。 这是多么残忍啊,亦舒说,竟没有把写作人的时间心血精神算进去。 不知多少次,亲友问:要不要打牌/游泳/旅行/组饭局/聊天?答案都是,不,要赶稿。 据冯湘湘得来的第一手材料,一直在香港长到了三十多岁,亦舒都没有去过海洋公园和太平山顶,因为没有时间。但被组织者”骗”到书展,一句”亦舒来了”,当即签名签到手软。 她还有一个好习惯,从不拖稿,且不会”临时抱佛脚”,一天交一段稿。小说连载,往往能一气呵成,尽量木给人以断裂感,这在香港地是很难做到的。有的写作人一天好几个专栏,a专栏的稿子飞到b专栏的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而上一段与下一节联接不上,更是经常招人非议的事。 亦舒不想这样,所以才常常要赶稿。嚷嚷得多了,亲友们都知道,她会有许多存稿的,不劳担心。 多少个清晨,不论寒暑,黎明即起,伏案苦写。而写还不过是写作最基本的条件,怎样辛苦准时交稿才更重要,倘若写得不好,也是杜然。 似千斤重担压在肩上,因此,似乎从来没有最快乐的一日。 试想想,几十年如一日,全职工作,业余写作,为的是什么呢? 一个原因是,亦舒爱做梦。 什么样的梦都有。 梦见前世与下一生,过去与未来,梦见所爱的已逝去的人,又梦见不可挽回的感情…… 一门心思地做梦,一有空就做,逮着机会就做,做完又做,直至一切的梦都变成小说。 读《红楼梦》的次数多了,就了解到,梦其实是人生的缩影。 每个主角都做梦吗?全无例外。在梦中,他们得偿所愿,即使不是高高兴兴,亦苍茫得心甘情愿。 梦的好处是精简扼要,很少有人会在梦中烧饭睡觉洗衣服于家务带孩子。梦的情节永远大悲大喜,惊愕突兀,没有平凡的梦。 小说主角的梦更加可以肆无忌惮地多姿多彩,有时他自己以为已经醒来,但是没有,梦中有梦,一个梦破了,他仍然套在梦中,待真正醒来,反而更加迷糊。 由梦而引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几乎弥漫了一部文学史。 无论是”梦游天姥吟离别”的大诗仙李白,还是”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南唐后主李煜,甚或那位时已六十有人却还写下”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陆放翁,以及写下世界名剧《仲夏夜之梦》的大文豪莎士比亚,都借梦抒怀,由梦造境,寄愿梦中。无不表达了对理想的梦寐以求的追寻,对臆想中好梦成真的热切向往,和梦幻破灭后的万般无奈与悲叹。 《红楼梦》、《三国演义》、《桃花扇》《聊斋志异》等,更是处处见梦,亦真亦幻,在现实中徘徊,在梦境里行走,忽发恍然,忘归来路,不知汉魏。 人生当然有美梦,也会有噩梦。但对于一个一生只想做好一件事的人来说,梦中也会有踏实的感觉吧? 亦舒算得上是追求”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的作家,在短篇小说《罗衣》中,就以寓言形式披露自己一生的志向。 那也是梦中世界,排满了色彩缤纷的罗衣,姓倪的少女,却偏偏挑中一件棕色的不起眼的袍子。因为她喜欢写小说,愿意成为一个说故事的人,并为此承担风险。 这很浪漫。 在这里,浪漫是一种心态,绝不等于玫瑰花与烛光晚餐或是跳舞到天明。而是不辞艰苦追求理想:一定要走这条路,换而不舍,牺牲一切在所不惜。 是的,只能做一件事,弃了笔的作家是值得怜悯的,因为他这样做就已经承认他一生没有力量完成一件事。一个放弃了初衷的人,在茫茫人世间,在每日每时的变化和运动中,他的内心一定是焦虑和凌乱的。 也有另外一些人,他们当初来的时候就不曾抱有初衷,而只想凑热闹。当热闹冷完了,他们也该到别的地方凑新的热闹去了。天下永远不会只在一个地方热闹。 而写作,从来就是一件寂寞的事业。 周涛的这段话,想必亦舒看到,心里也会戚戚然吧。我也受过扰乱,产生过疑问,这时候我就来到一个视野空旷的地方,独自默看着那座博格达神。它仿佛能够医治我的灵魂,因为我信任名。渐渐地我平静下来,在一种严峻高目光所俯视下,你无形中会反省自己,物欲的骚动会平息下去。我想,神呀,你一生中究竟做了多少事呢?你仿佛什么也没做,连一点也没挪动过,你一生所做的事不过就是站立着,永远也不垮下去。你远远地离开人们,远远地看着人们争来斗去,生老病死;一代人的经验智慧随着他们的**埋进土里,下一代人又重新开始那个老一套,他们忙忙碌碌,终生忧愤,似乎有永远做不完的事,临老,到彻底休息的时候一想,原来什么也没做。 时间到了,铺——笛声响了。 所以人们老是想着:”要是能够重活一回多好! 但是,那也只能是梦中的祈祷罢了,”无处活凄凉”才是**裸的现实啊。 我们至此大约可以理解,亦舒为什么要不断地写写写了,有梦的人生才是七彩的人生。 再一个原因是,亦舒爱名。 谁不爱名呢?从我们老祖宗起,就已知道名声对人是如此重要。这样,我们才能在今天把什么”光宗耀祖”,”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名正言顺”,”扬名立万”等等诸如此类的成语、谚语倒背如流。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庙堂意识”,无非也是在求取功名,科举制度在此起着推波逐澜的作用。〈编林外史》里范进中举那一章,正正是最好的写照。 我们并不为范进悲哀,更不会瞧不起他,世道、人心如此,根本不是个人的错。 范进还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呢,像陶渊明,苏东坡等声名赫赫的人,一朝失意,不也一样郁闷不堪,揪然不乐。 今人都在赞陶翁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心态与”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风雅行为,殊不知他在诵诗作画,抚琴对奕的时候,心心念念的还是”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时显”金刚怒目”相见 ”达亦不足资,穷亦不足悲”,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 ”富在深山有人知”,算了吧,现代人谁还那么幼稚? ”功名”两字,上头不知沾满了多少泪血。 亦舒那支笔,确实尖利得很,绕着绕着连金庸都给绕到里头去了。 金庸那样有文名,当然是因为他写得好,对他的写作才华,亦舒愿意五体投地那样膜拜。 他一开头就跑在前面,叫读者毫无二心,专注地尽心尽意欣赏他的文字,占尽优势。 但亦舒也有怀疑,人们愿意坦诚地崇拜他,同他商业场中的名流身份,是否也有很大关系? 若说港人待敬他完全没有势刮成分,那也是讲不过去的。商业社会,更兴这一套。 难怪亦好会打哈哈,希望比现在更出名。名来了,利还会远吗?名利双收,谁会抗拒! 在她之前,张爱玲的那一句”出名要趁早呵”,至今余音不绝,似乎迟一点,彼”名”已不是此”名”。 看看都凄凉到什么份上去了。 亦舒当然看过不少出名的”诀窍”,不择手段姿势难看得很,即使后来拚命去慈善会上亮相,希望发了财才立品,一样于事无补。形象既定,以后也很难洗得干净。桐油爆装的总还是桐油。故此,亦舒求名使求得相当的直言不讳,她说:我们当然都愿意比现在支出名,…可是,更加出名,也得者看是出怎么样的名。我是一个写作为生的人,倘若有朝一日出名,希望是因为我的文字吸引读者,一传十,十传百,有口皆碑,于是哗啦,一举成名。而不希望因为拍了一则广告,语不惊人死不休,故为公众认识,也不希望是因为有一日穿着奇装异服,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照片被刊在报上的缘故。这样挑剔,活该一世出不了名?也不希望借助任何知名人士、突发事件、组织机构而出名。我愿意我出名,是因为我写得好,不因为我生活正常,或是中了**彩,或是特别懂得化妆,或是在别处有份化差,或是手持七国护照。我愿意读者尊重我、爱护我、喜欢我,统统因我的文字。他们毋须理会我长相如何,什么年纪,住在何方。出名有许多种,我只要出这一种。否则情愿永不出名。 《出名》 不过,亦舒说这些话是有”历史”打底的,短篇小说呢,有《聊斋志异》油证,长篇小说呢,有《红楼梦》排注。 《聊斋志异》借花妖狐魅的形象,借梦境、冥间、仙界等特殊环境,托寓讽今,借题发挥,兼又文笔清新活泼,引人入胜,跌宕多姿,富有感染力,在写作过程中,便不断地被人借阅,传抄。 可以说,作品还未面世,作者尚未成名,已经得到读者赏识了。待到完稿五十多年后,《聊斋志异》才有刻本面世,自此风行天下,万口传诵。 君不见,由《聊斋志异》中改编出来的”聊斋”系列电影电视剧,不是演了一年又一年,至今我们还在看? 那狐魅是多么美丽,多么跳挑动人,挑灯夜读的书生时时盼望着她们翩然而至,不惜等待成为永恒。 那花妖是多么善良,多么知情识趣,月下踌赔,不知牵动了几许怜爱的心,愿意成为一架可以挡风遮雨的绿萝棚。 (红楼梦》更是传奇,当年既无影印机,只得手抄传阅,煌煌然十几二十个版本,虽然错漏百出,读者依然为之着迷。 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巴不得就为林妹妹把那满园子的已被拔掉的荷叶再统统栽回去;再一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恨不得也把身外之物统统抛弃,跟着宝哥哥一步步走向那无尽的天边。 亦舒实在是不胜心向往之。 那种被阅读的境界,呵,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想想都令人心醉。 她甚至认为,只有会说国语,又看过《红楼梦》的人,才算是中国人。这一份痴迷倒是和张爱玲、三毛、林燕妮等等才女具有同样的”共识”。 亦舒曾为自己画了一幅自画像:”穿着破牛仔裤,烂t恤,头发剪得如男童,化妆品是一罐凡士林,闲时拖凉鞋,夹香烟去骑单车,奔公园,看法国小电影,县地下打波子。” 跟(红楼梦》似乎一点关联都没有。 正如许多人感到意外的,专写缠绵的爱情小说的她,也崇拜鲁迅?但这是真的、亦舒自述道: 大学生问鲁迅:”作为一个现代中国青年,应该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告诉你,我们应该争取什么。”第一次看到鲁迅答大学生,是十二三岁吧,马上爱上了他……随时随地翻开鲁迅全集,一切疑难杂症都得到了解答,真不在乎旁人在想什么写什么。夜半看鲁迅,会得手舞足蹈。 这些文学的营养,潜移默化到她的作品中去了,不管是在小说或是散文里,我们经常能感觉得到。 好了,有了这些经典名著打底,在物欲横流的商业社会里,保证了亦舒的笔不会”去到尽”,从而沦为不堪入目的精神垃圾。 琐碎是免不了的,重复是可以想见的,奇形怪状也曾出现过,轻浅更不可避免,但是,总体来说,亦舒的作品基本都在水平线上。所以有评论者并不把它排除于严肃文学之外,归类于通俗文学之中,宁愿视之为边缘文学,或称之为中间文学。 这恐怕与她的智慧有关,不人云亦云,有自己坚定的立场和独到的见解。 虽然不同意人们把她和琼瑶连在一起——客气点的是”台湾有琼瑶,香港有亦舒”,有的干脆就称”亦舒是香港的琼瑶”——但她还是很尊重琼瑶,称琼瑶的言情小说创作已可得到九十分,不管人们如何毁誉参半,她的作品确实有爱有恨,并且十分流行。 当有编辑劝旗下写作人,题材别老是绕着孩子圈子、客厅厨房转,眼光放远点,不然读者会厌倦。而对方答之:读者就是喜欢这些,你看亦舒写了几十年还不是写身边事,照样一直有得写。 她很是义正词严地反驳:两者之间是有分别的。她比较”滑头”,从来不愿直接打开大门邀请读者进屋来坐,介绍他们三房两厅如何间隔,平常同什么名人来往,又今晚往何处跳舞,时装在什么店里买…… 她希望与读者分享的,是对某件事的意见,而不是某件事情本身。 玫瑰花真漂亮,可憾不是每个女子都可以长得像玫瑰,不然全无烦恼。固此从来不打算告诉读者,窗外种了几株玫瑰,每株又长了几条虫子之类。 这就是亦舒和某些专栏作者的不同,恐怕也是她的洒脱之处,很有专业道德,并不随便糊弄读者,或者以熟卖熟,恃”老”(写作资历)欺人。 小说呢则。说又是一个世界,里头的悲欢离合,一样是现实的反映,其中的苦中作乐,笑中有泪,更让人感同身受。 曾经,在香港的地铁、轮渡上看到,十年前少女们在看亦舒的书,十年后,另一茬麦少年同样在津津有味地捧读她的书。 也清楚知道,广州环市东路上翩然而过的白领丽人们,互相荐引亦舒的书作为”办公室秘文”,模仿其中的行为方式,以应付工作上、情感上、生活上的困惑。 这不能不说是亦舒的幸运。 一个人,既选择对了路,又勤奋工作,并不等于他就能成功,这才仅仅是迈开了第一步,今后如何,还得靠天时地利人和。亦舒非常清楚这一点,在庆幸自己”好彩”的同时,惟有兢兢业业,努力增产,精益求精。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随心 生活的质素其实比生命长度更重要,每一个人都应合理地愉快地度过每一日,适量的工作,一定的娱乐,心中有信仰有盼望,……闲时欣赏明月清风,一定是延年益寿之道。 亦舒《延年益寿》 生命是一条河流,往昔已逝,来者未知,而两者都只不过是回忆和想象中的存在。人在旅途,最能把握的,或许就是当下了。 所以,很早以前,就有这么一首歌儿在传唱:”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华年如水…” 还记得苏武在好多好多年前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坐在大江东去的船上,所发出的怅然而又无可奈何的咏叹。 对青春,对生命,对自身存在的确认,越过山岗河流莽林,越过逶迤渺茫的沼泽地走过来的人类,总想赋予它们一种永恒的意义,翼求与日月同辉。可是,永恒并不是轻易可以成就的。 于是,这种人与时光、人与环境的冲突,便显得越发的敏感与尖锐。毕竟,人的存在不是唯一的形而上的存在,困惑于今天人类生存的命题也不仅仅是人的形而上的**。对生命、对世界、对人类、对宇宙的神秘和怀疑的意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这样盛行。 也不是没有人反抗过,他们反抗着死亡,反抗着对于青春易逝的尘世化的诠释。 但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仍然在困扰着人们。只不过,社会的规范和人类的理智,使许多人都把这个。已给小心地藏在某一个不愿触及的角落。只有那些焦虑得很外向,惟恐世人不知道有过他的人,才会作孤注一掷的反抗。但以简单反抗复杂,以无序反抗有序,以非理性反抗理性,结局当然可想而知。 也许我们要懂得:把不可能当作是可能的,而且是现实的,那会是一种最大的悲哀与不幸。困惑于”我是谁却用了极端的,错误的方式会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最后往往不但什么都证明不了,甚至恐怕连军正确地试一下的机会也没有了。 也许我们该懂得:在现代社会中,简单代替不了复杂。我们经常会如同站立在正午时分的赤道子午线上,听任阳光纷纷扬扬的强烈切割: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阴影;一半是振奋,一半是沮丧;一半是无忧无虑的纯真与诗意,一半是难以咀嚼的苦涩和沉重。… 在这些连绵而来,难以刻耙梳理,混饨一团的情愫面前,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选择,但逃避和破坏不是最好的出路。 也许我们还应当懂得:追求不平凡是人类的高尺度,而平凡之中亦不乏丰盈的美,只要你愿意去挖掘,只要你不急匆匆地违背自然地把青春和生命过早挥霍出去。 如果万物都能顺着自然的道理去生长,去茁壮,去成熟,虽然平平凡凡,这世间亦会增添许多丰富而又美丽的收获。 也许……还有许许多多是我们该知道,该懂得的,但是,人生仅仅是一段单程路,匆匆几十年,有多少东西是我们不知不觉错过了的,是我们得不到的?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为此,我们感谢亦舒,这么一个害怕出门旅游的人,却那么煞费苦心地谈邀读者到她书中道游一番。 这无疑是一件赏心乐事。 多少的缠绵爱恨,多少的离乱分合,重重烟树,浩浩云山,星辰下,涛声里,浮生就似梦一场。 不要说桥已断船已去雨雪已飘逝,不要说故事已老歌已旧朋友已分手,那是你想留也留不住的,那是你想忘也忘不了的。 相守的岁月,曾经别无选择,相许的爱情,却已变成了青苔的记忆。 这统统是书中的亦舒,那么的变幻多姿,那么的神秘莫测。 生活中的亦舒,直率随意得时不时令我们菀尔: 不喜欢延迟欢乐,放新衣要立刻穿,礼物要马上拆,脾气也得即时发作。 口头禅是:太阳黑子随时会得爆炸,因为太阳其实是一只大火球,不住燃烧,那狂热火焰时常跳跃,而红色球体上有无数黑点,爆炸起来,威力等于数兆亿个氢弹,足以毁灭整个太阳系。 即使太阳无事,人类本身掌握的核武器也足以摧毁十个地球。 还不及时行乐,简直同自己过不去,干吗要那么策! 想要见谁立刻约他出来嘛,要干杯马上干掉,人无百岁寿,直接点爽快点,切莫扭扭捏捏。 趁现在心情好,马上把想做的事情做掉,免得明日有突发事件令。已清欠佳什么都不想做。 生命无常,一深思只觉凄茫,只得苦中作乐,消极抵抗,绝对不等明天,今天就是今天。 一收到新书立刻迷头迷脑地看,明天太阳可能爆炸,地震、海啸,哪一国不知同哪一国也许就干了起来殃及无辜。 结论是:不要叫她等。 不是不悲观的。虽然是在战时出生,但南下之后的生活还算是风平浪静。她自己也多次提到,她已比许许多多的人幸运,能在一个较自由的地区选择自己的生活。 如此苍凉的心境,并时时发而为文,确实矛盾得很。从这里可以看出,任何一个作家可能从历史与现实之中接受何种馈赠,这决不是一道简明的方程式。 无根的飘泊感肯定木可避免,”香港是我家”,往往是一种良好的愿望;而”乡下在哪里”,一直是在被称为”东方之珠”的小岛上定居的华人的辗转问候。 没有回过故乡的席慕容只要见到草地,也不由自主地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乡愁油然而生。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都太悲凉 如果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 英雄骏马啊骑马回故乡 《出塞曲》 那么,亦舒呢?在上海出生的亦舒,提起她的出生地,又情何以堪? 她会说一口流利的宁波话,用上海话调侃人也很地道,她一方面说出生地对她并不那么刻骨铭心,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多方关注。 在报纸上看到八十多岁的柯灵每天在写大文章——以超过一百年的时间跨度,用长篇小说的形式去写上海的变迁与沧桑,马上就肯定这个长篇值得伸长了脖子来等。 八十多岁老人写上海一百多年的沧桑,固然是文坛佳话一桩,更主要的,是亦舒对上海这个城市的一切关怀甚殷。所以不管上海是主角,抑或上海只是作为背景,都已经够精彩。还有,即使不是小说,光是叙事式记载,一样值得观赏。 在中国,在所有的中国城市中,也许上海是最有传奇性的,从霞飞路爱多亚路板司非尔路到淮海路北京路红旗路,这一百年的上海啊!。 可人们对上海认识多少呢? 亦舒站在她香港读者的立场上,说出了一种共同的悲哀:从来没有一本书把上海这一百年从头说到尾,人们只能从各种不同的版本故事管中窥豹,譬如说,杜月签的上海,张爱玲的上海,以及父母口中的上海,甚至是香港好莱坞电影中的上海。 在上海出生,但少小离开,亦舒对上海仅薄有印象罢了。倒是她哥哥,在上海渡过少年期,二十四岁才南下香港,一口广东话至今仍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 上海于她,颇有”才下心头,却上眉头”,”剪不断,理还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结。 去到了千山万水那么远,l海即使还在,也只是梦里依稀,日常生活中的蔬果花鸟,往往便成了记怀之事,一枝一叶总关情就是了。 温哥华的洋人市场都在卖大白菜和雪里我,红烧狮子头已不愁作料。但最怀念的是芥菜,江浙一带是出产荠菜的地方,炒来吃,或里云吞,都没话说。 一句”上海莱特别好吃”,不知蕴含了多丰富的内容。 如同《百合》一文,写的就不仅仅是百合那么简单了:有一种食物,上海人叫百合,相信是百合花的球茎,即是根部,同水仙花、风信号及郁金香球茎看上去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可吃。一个个那样买回来,雪白,略冲洗,一瓣一瓣撕下,不,还未可以吃,需经过一番手续,要用巧劲,把每瓣百合尖拗下,顺带把薄膜也撕掉,否则煮了汤不好吃,太苦。最爱百合甜食,加冰糖桂花水,煮至略糯,吃起来,清香扑鼻,又有点苦涩,回味无穷。爱买野人头,唬洋人者大可将百合汤发扬光大,喀,吃花,多么风雅别致。上一次吃百合,已是多年之前的事矣。令人怀念的还有新鲜莲子,直接从莲蓬里掏出剥开吃,还有生莲藕,切开来,藕断丝连,拉到老长,终于不得不断开,落入嘴里。吃完之后,冲一杯玫瑰普洱,或是茉莉香片,缓缓喝下,同做神仙差不多。爱吃上海甜食爱至着迷,酒酿汤团、八宝饭。绿豆糕、枣泥里饼……根本不想吃正餐,来十客八客各式甜品即可。 人像蒲公英种子那样,飘洋过海,去到另一片土地上落地生根,可心,却往往不与身体同步。 理想与现实从未有距离,理智和情感也不容易调和。 对于一个敏感的女性写作人来说,年岁渐长,越把世界看透彻,就会越觉得生命的感觉和理性是那样的不确定,便会恐惧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实体是独一无二的,不但不可能为最亲近最善意的他人所彻底了解,就是自己,又何尝真能把握那最隐秘的底蕴与直机? 即便已经形成了某种明确的理智认识,也还会获得许多模糊的情感体验;可以用理智解释清楚其中的某些情感,却一定还有更多的部分远远超出理智解释的范围;而它们或迟或早总会在的心底暗暗地发酵,使人禁不住要对自己的理智发生怀疑。倘若还残存一点诗人的气质,那么这种认识上的矛盾就尤其会非常尖锐。 因为天性还不算沉闷,那些得到了解释的情感不会逐渐淡漠,反而会日益强烈,明显地加固理智认识的壁垒,但同时敏感的气质又会大大增强那些无法解释的情感的刺激力量,使它们最终汇聚成对理智的更猛烈的冲击。 在这种深刻的迷茫与困惑中,若是年少一点,大可以我行我素,高唱:”跟着感觉走,拉着梦的手…”不理会尘世的一切方园规矩,把快乐渡给别人,算一种洒脱;把难过宣示出来,也不失为一种单纯。 年长一些呢,走回童年的记忆或重返梦境,去欣赏如歌如泣如罪加罚的生命之旅,将一个亘古之梦引发的这一旅程看作是纷坛的过程,斑斓的形成,从而寻求安详与豁达,也很顺理成章。 偏偏是中年,既基本全盘接受了传统的教育,又适逢喧哗与骚动异常的时世,是该退守还是出击咄击需要勇气和契机,而坚持则需要耐力与平衡。 偏偏又是知识女性,既想要事业,又还要家庭,一颗心便常常如那翘翘板,上上下下的总难落到一个安稳的去处。 纯朴的是大地,风雅的是天空。你要的是什么? 亦舒经过选择,算是做得不错,现实世界是现实世界,小说世界是小说世界,两者是有很大分别的。 小说世界多姿多彩,变幻无穷,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实生活相形失色,枯燥无味,来来去去不过是哪三两个招式,而且,许多烦恼长年累月纠缠不去,多么苦闷。 童话,那是另外一个美好的境界,在那里,难题总会解决,误会始终冰释,情人终成眷属,失意人必有机会出头…… 让人相信活着还是好的。 只不过活在世上,谁又能避得开天天上班下班打理家务应付账单,累得贼死,闷得发疯? 所以,现实世界中,亦舒便对童话故事来一番”正本清源”。 今日的教师应该对今日的儿童讲明,童话只是童话,木能对故事中的价值观从不质问。 譬如说,三只小猪实应与大灰狼对簿公堂索取赔偿;小红帽不应该独自一人出门去姥姥家。还有,阿里巴巴擅入藏宝洞,战胜四十大盗,并非英雄,而是贼中之王。那么,神灯也并不属于阿拉丁,他也是不问自取。 天鹅湖、白雪公主和睡美人中,最错误的信息就是女主角一直在等一名年轻英俊有财有势的男主角前来救驾,希望从此可以快乐地生活下去。 多么错误,年轻美丽的公主们不图自力更生,一味憧憬”有朝一日我的白马王子会出现”,这种观念比大灰狼还要可怕。 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也不能效法,现实世界中人往往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生活的女巫是不会让美女去拯救野兽,令他再度成为王子的。 卖火柴的小女孩、美人鱼、红舞鞋等故事又对人生如此悲观,看后让人闷闷不乐。 相形之下,中式童话如《西游记》等健康得多了,连猪八戒都可以修成正果,多么励志。 从童话界里走出来是要费点劲的,美丽的人物与情节使读者迷惑,或忠奸不分,或忠与奸分得太离谱,都与现实脱节。 《童话》 不过,亦舒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这边厢还在嚷嚷不怀旧见,那边厢已不断频频回眸,回顾所来径。 一位美国摄影师说过:”怀旧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年轻,其实汉堡包味道不见得更好。” 或许是,彼时的菠萝刨冰与出炉蛋挞并不一定比今日更好吃,但亦舒清楚地记得,那时她有力气有勇气,凡事”死缠烂打”,非达到目的不可,如不,痛哭一场,明天再来过。哪像现在,性格渐渐懦弱退缩,紧紧记着”退一步海阔天空”,”吃亏就是占便宜”,挨打亦不思还手,还美育日顺其自然。 于是深深怀旧了。年轻时黑是黑,白是白,从来不说”无所谓”,”没法子”,”世事往往如此猪如此类颓丧的话。 那是一段单纯快乐的日子。 谁不怀念单纯的日子呢?香港八十年代中后期,无论是文艺界或影视界,都兴起了一股怀旧潮。 先是有许鞍华执导的《倾城之恋》(1984年),借张爱玲的小说,重塑战时沦陷的香港。接着有关锦鹏的《胭脂扣》(1987年),掀起了一个怀古潮流。 洛枫就曾撰文指出,香港的怀旧风气并不是骤然出现的,而是跟随着整个世界的复古潮流,并且率先表现于日常生活中,如服饰、发型、流行音乐、明星照片,日用品如手表、时钟、摆设等。其中又以美国的复古潮影响最深最广,玛丽莲·梦露的性感象征,可口可乐的历史形象,带动香港亦步亦趋的走势。 因此《倾城之恋》、《胭脂扣》等等的出现并非偶然,除了世界性气候的影响以外,亦包含香港历史环境的特殊因素,同时又由于这些因素,致使香港的复古潮流由当初的西洋风转入中国式,甚至本地化。美国的”占士甸”,转为老香港的”双妹吹花露水”,以至三十年代的”塘西风情”。 亦舒的怀旧是对个人历史的追忆与体认,也是对自我身份的建构和定位。 人到中年,一回想,才发觉对父母的关注是那么的不够。她自问自答,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了都市青年的急管繁弦却又自私至极的生活图景: 你真的认识你父母吗?一至五岁,你可有记忆?六至十一岁,已是小学生,天天赶上课,回家做作业,父母要上班应酬,周末又上亲戚家,相处时间并不充分,你真的知道他们的好恶?随后升上中学,少年人自有交际网,还有,你的娱乐不与父母同步,见面时间更少。你同父母有无好好交谈,还来不及互相了解,已经到外国升上大学,四年六年不等,等取得博士学位,也许已经好久不曾同住了。随后,得为事业搏斗了吧,心忙意乱,至多每个星期回家吃一次饭,三两个小时,匆匆别过,噫噫忽然恋爱了,结婚了,你自己的孩子也出世了,简直人仰马翻。父母的地位进一步被挤到一角,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苦难、盼望及喜乐。几十年已经过去了。忽然发觉父母已是老人,打皱的面孔,缓迈的脚步异常陌生,这真是我父母?打开照片簿,不不不,他们不是这样子的,他们……原来对父母一无所知。 《父母》 还不仅如此呢,亦舒继续啼嘘,一直以来,生活中最弱的一环,是与亲友沟通。 长辈总认为子女该听他们的,最怕不百分百服从,又兄弟姐妹自幼拉扯,彼此毫无尊严可言,论起理来,七嘴八舌,说不清楚,成长后又学会尊重他人,索性一言不发,渐渐疏离,宛如陌路。 生活中令人惆怅的事真多。但亦舒还算是长情的,如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对曾经相知很深的朋友。 她几乎一从校门出来就在《明报》机构做事,一直对《明报》有着深厚的感情,后来又成了《明报》的旗下作者,更多一份相属之情。不管到了什么地方,首先找的是《明报》,即便家居生活中早已作了订购安排,只要是家中那份还未送到,而碰巧她又在外头看见,必定是第一时间买下来,先睹为快。曾经试过同一期的《明报月刊》买了四份,再加上原来订的那一份,乐得送人,兼为阅报作义务宣传员。 听不得说《明报》不好听的话,《明报》的副刊更是无敌副刊。亦舒常以过来人的口吻劝喻其他报刊不要跟《明报》斗副刊了,皆因三十年功力所聚,《明报》裁培了多少作者,统统由无名写到有名,现今又新人涌现,各有特色,均非等闲之辈,快非杂牌军可敌”。 该报老编者总听了,能不心花怒放? 亦舒确实直率得很,并不怕得罪人,坊间流行的”她不好相处”,”她喜欢骂人”,”她尖刻成性”,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她自己就说:”我的皮特别厚,心特别狠,语言特别泼辣。””近年来骂人又刻薄了点,尖锐了点,得益于《红楼梦〉,学自探春;讽刺起人来顺口了,学自风姐。” 就曾见她如此编排中年妇女: 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过都过不完,个个成了老不起,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装。因受地心吸力影响,腮上的肉,颈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没有一样站得稳,全都往下坠,为什么?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你不能不让四十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为一支花。什么花?千年成精的塑料花。《我的前半生》够厉害了吧。她居然会这样认为,”没话找话说招人讨厌,话说得没意思也会让人觉得无聊,还不如听听吵架提神。吵架骂仗是需要激情的。不知亦舒在写作时会否有这种心理,才令得她的作品二三十年盛行不衰?她择友甚严,朋友之间和为贵,一言不合永不相见,”刁钻古怪得不像话。”但对真正的朋友,那是另一回事了。看看她是多么想念西西,那位曾写过《像我这样一个女子》、《我城》、《哨鹿》等作品,香港文坛上风格鲜明的著名作家,亦舒曾经与她相知甚深。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朋友总有疏远的一日,其他的还可以勉强忍受,但她每次想起西西,往事不断浮现,感觉就十分苍茫:”一生中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太好的事,敌对往事并无太大留恋,较年轻时与西西那道毫无利害关系的友谊,却常叫我怀念。我们在一些怀旧的文字里,还看到另一个亦舒:苍茫得无奈,温爱得无措。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钟情 我喜欢听情歌……很美丽的歌,常常响在耳边,令世界美丽不少。爱情根本不肉麻,表现得真诚坦白就可以了。 亦舒《情歌》 生存竞争的规律使一切生物把生存下去作为第一意识,而人却有时候忘记了这点,不外乎是人还有感情。 世间万物之中,有什么东西能够完全不像人呢?一切都是在人眼睛里面呈现,被人的意识所解释。谁也不知道事物在别的生命眼睛里呈现出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模样或什么什么? 就是这样。但,只能是这样吗? 在亦舒的生命中,恐怕就是这样的了。 知道她爱猫,爱一大片又一大片的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生长着的花草。跟大自然的联系她其实不比任何一个典型的都市人要多,何况她根本就不爱旅行。清晨山野中的烟雾,黄昏平原上的浮云,只能任它们在那里舒卷自如罢了。 她怕旅行怕到这份上:视乘搭长途飞机为一种刑罚,实在避不过了,必须上路,通常愁眉苦脸,心情像慷慨就义。 明明一柜衣服,本可随意更换,旅行期间硬只准带两件行李;家里起码一层楼,可供四处游荡,住大酒店,只得小房一间,多么局促。 除非有非见不可的人,除非有非办不可的事,否则拒绝出门。 真正的假期应在家里度过,放下工作,在熟悉的床上睡到日上三竿,下厨弄点吃的,然后四处胡混。每次上街以三小时为限,稍倦,则打道回府,再痛快地跳到床上。 电话不听就不听,传真不复就不复,快活似神仙。 这样的亦舒只好在她写作的空间里放纵。 她曾钟情于恋爱。到女朋友家去,看见人家可爱的孩子,看到人家温暖美丽的住所,不禁有了愧意,为什么当初追求的竟是爱情,不是家庭? 她只能归咎于自己成熟得慢,过分讲究感情。这年头,选个对象猛讲感情,谈何容易,结果元气大伤,精神受损,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何况张彻一句话就粉碎了她的希望。张彻说:”你晓得为什么没有人要你吗?因为你不会做太太。” 但是做太太是什么意思呢?是否表示得一本正经,要会做人,要听话?要每天煮三餐饭、洗衫熨衣、照顾孩子、打扫地方? 她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她觉得煮饭是太麻烦的事。金宝汤与果酱面包,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肚子,只要填饱便可以,何必一定要考考究究,浪费时间。多看看探春如何骂人,似乎更有味道,更是快乐。 做不做太太,也罢了。 不过,又很遗憾没有收过情书。小时候她就有一大帮不喜欢讲话,但是非常爱写信的朋友,有男有女,但是还是没有收到过情书。 信当然收过啦,但的确是很学术性的信。有时候讲一部电影,讲了十张纸;有时候讲一个人,也讲了好几封信;有时候只是说,某月某日一班人一块吃饭,你有空没有,有空就来吧。 她还收过猜谜语的信,有人坐着无聊,就写信出谜语给朋友猜猜,朋友读了这样的信,也很快活,不过……就是没有情书。 无奈何,只得去听情歌。各式各式的情歌,有时候曲子与歌者都忘了,那些很缠绵的字句,却还清清楚楚地背得出。 她的小说里几乎每一部都插有情歌。 好像”宝贝你不知道爱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怎样的,如我爱你。” 或者是:”明天如果你要这个世界,我自然有办法弄到;我会卖掉灵魂,然而不懊悔,但是你活着没有你的爱真是不可能。” 还有:”那山上有钟吗?但是我没有听见过它敲响,不,我从来没听见过,直到我看见你。” 这样的歌,都很写实。听了八百多次的”我除了爱什么都没有,八天一星期,我爱你。”还是不腻。 情歌有各式各样好多种。亦舒觉得每一种都好听,偶尔哼几句,心里却是舒舒服服的,一点心事都没有,连”我心里有一朵小花,是水仙”这样的都好。 当然,在我们写这本书的时候,亦舒已进入了人生之秋,狂热之气已成管末,凝思与怀旧潜入并逐渐垄断其情怀。 人到中年……将此四字默读数遍,不需补充什么,就能令人平静,举首望天。 她甚至已开始称自己的先生为老伴了,取的可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之意? 而自己,更是”家有一老,如同一宝”的那个”老”了。 在收获的问题中,仍然流露出秋境的悲凉——微笑式的感伤:从圣坛掉落的碎片;生理纠缠着心理;正在上升的巅峰感受;豁达地体味着古老的死亡主题…值些全是秋天的触角。 她觉得自己生命的春天很短暂,十八岁以后,就开始老了。 不是面貌身体上的老,面孔上没有什么变化,体重老是那一百磅上下,老的是心灵。 十八岁已觉沧桑,那真是很吓人的。才刚在明报当记者,别人还在指着说着,那么小,就出来跑天下了,自己却已感到跟同龄人无话可说,什么事都扎在比她大一大截的朋友圈子里,连谈情说爱也要找中年人才觉不辱没了她。 生活的曲折便由此而来。 伟大的犹太人这样要求自己:”第一次就必须做对。”他们珍惜抉择已达到极致了。 以此去印证爱的足迹,亦舒会苦笑,但说到写作,她却会微笑。 当然还有对青春的赞美与对美丽的欣赏,在亦舒那里,也颇有爱不忍释的钟情。 这从她的杂文里尤其看得出来,它们的主观性如此之强,使我们阅读时常在一些地方被”咯”了一下,有迈不过去的感觉。但过后,不得不承认,正是缺陷助长了才气。 我们可以凭借缺陷在亦舒心灵中的位置,找到她最柔软的部分——她也不是永远玩弄刻薄或赏识刻薄的。 你看,她对美丽的女孩子正是多么的欣赏,纯粹的外表美已让她在公众场合惊艳,在那个时候,她根本不管什么内在美。 她只看到那女孩子梳着一个童花头,头发漆黑发亮,前刘海遮着双眉,画着深深的眼圈,眼睛水灵灵,看过来就令人心一跳。装扮是浓艳了一点,但是青春气息毕露;俗气是俗气,不过美丽实在是美丽。 像这样的女孩子,她想大概便是所谓颠倒众生的女孩子了。女人都要忍不住盯着看,男人的感受又该如何?世界上美丽的人还是有的。 在亦舒的词典中,有的女孩子,只是可爱,有的女孩子,是满酒,有的女孩子,是标致,但是什么都比不上美丽的女孩子。 即使好多人说光美丽有什么用,或者她很肤浅呢,很庸俗呢,很策呢,甚至很坏,美丽不过是外表而已,如果没有了内涵,还是废话。 亦舒依然固执己见,怎么样都情愿选择美丽的东西,如果做了男人,女朋友非得美不可,追求得到与追求不到,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正是从这种观点出发,她才能创作出《玫瑰的故事》,使亦舒一举成名。 黄玫瑰就是那么一个颠倒众生的女孩子,她只是美丽,内涵是没有的;也读了三个大学文凭,只不过是为她的”吃、喝、玩、乐”增加更多的情趣罢了。就是这么一个人儿,却轰轰烈烈地美丽了一辈子,轰轰烈烈地恋爱了一辈子,直让人叹为观止。 更要命的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丽,如同一朵花,开放得灿烂,那是由人的眼睛看到得出的结论,它自己是不顾不管的。该开了它开,该谢了它谢,遵循的是自身的规律。亦舒觉得像玫瑰这样的女孩子干什么都有”豁免权”。 《胭脂》中的杨陶也值得一提,那同样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因为美丽,亦舒也给了她许多特权,目的只有一个,让她快快乐乐地度过她的青春时代。 她不想读书,家里人也随她去,她”抢”了母亲的男朋友,母亲也依然祝福他们。 但亦舒也不是所有女孩子都爱的,她其实也很挑剔: 牙齿刷得不白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头发干燥飞来飞去,又开又脏的女孩子,我不喜欢;房间整理得不整齐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几天不洗内衣裤的女孩子我不喜欢。见到男人马上低声下气的女孩子我不喜欢;爱做作撒娇撒痴的女孩子我不喜欢;甘心做寄生虫的女孩子我不喜欢;虚伪的表情化的女孩子更不喜欢。多嘴的女孩子很少可爱,没有性格的女孩子很难服人,太优柔寡断的女孩子讨厌,过分理智的女孩子不算女孩子。似乎亦舒只怜惜美丽的女孩子。 很早就听亦舒说过,有朝一日要是有了女儿,一定会让她随心所欲,过着无拘无束的童年与少年生活。 是的,在这个时代,甚至在可望的将来,女性的解放都是有限的,女性的幸福也脆弱得如高台上的玻璃花瓶,随时都会掉落下来,摔个粉碎。父母不管如何有钱,如何有势,也不能担保女儿今后会得到幸福,倒不如趁她还在身边的时候,好好善待她。 ”故此我有女儿,只要她喜欢,我愿意替她办到任何她要的物事。” 因为始终觉得女孩子只有四五年是好的,一个男人可以活到七十岁八十岁,依然很好,然而女孩子真正只有那几年。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就是青春的显影,连一条头发都有生命力,照在太阳之下,闪闪生光,随风飞扬。一个笑,带来整个春天。头一扬,便像告诉所有人:”这世界是我的。” 这样的女孩子,谁能不爱? 亦舒当然是爱极,但那种爱是非常小心翼翼的,战战兢兢的。就因为知道好景不长,那些长头发或童花头的女孩,很快就要长大,吃一个人、一个女人必要受的苦,心便痛得不行。 她自己后来果真有了一个女儿,更加变本加厉地说女儿好。 想她女儿也必定快乐得很,有这么疼爱她的母亲。 这个母亲啊,年轻的时候曾说过: 对一个人,最好是死心塌地的喜欢,没有什么理由的喜欢,没有什么条件的喜欢,反正喜欢上了,他什么都是好的。 人家说他瘦,我觉得他轻盈;人家说他傲气,我觉得他高洁得可爱;人家说他什么都是假的,自己喜欢就行了;上刀山落油锅,也都心甘情愿。 这是没话好讲的事,喜欢上了,就是这样。别人看着痛苦,却不知道痛苦自然也是一种乐趣。 这样的喜欢最好。谁也不会理是否一面倒,是否付出太多,收得太少。 除了这个,大概便是完全讨厌一个人了。这也好,可以省却不少麻烦。完全讨厌,没有一些喜欢,根本再简单没有了。他自管他,我自管我,多么无所谓。 最麻烦的感情,却是在两者之间的那种…… 换了百分之一百的愿意,吃亏一点又算得什么。假如百分之一百不愿意,吹了算数,一刀两断。 一半夹一半,想想又回心转意了,等到不如意的时候,又往另外一方面想,真糟,谁碰上这种感情的发生,谁倒了霉。拖到几时去呢?不晓得,快乐吗?不晓得?不快乐吗?不晓得。、爱吗?也不晓得。不爱吗?更不清楚。 少年人的爱情又不同,在亦舒的笔下,他们的爱情是春水奔月,树木青葱,鸟语花香,每一个黎明与黄昏,都涂抹了她不少的主观色彩。 人到中年,沧桑看罢,弄清了很多生活的玄机,晓得了成年人不与线分对抗,有缘,则合,无缘,则分,切忌辛苦。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亦舒的口头掸是:”五百年后,一切都没有分别”;”甲之砒霜,乙之熊掌”;”不要为泼洒掉的牛奶哭泣”;”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但依然特别佩服火爆脾气的老者,只要心头那朵火焰不熄灭,生活便有希望。 却又不喜欢”老角”。 亦舒是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实读者,她的写作技巧不少源自侦探小说,假设妙,悬念足,跌宕多姿,很有看头。 偏偏不喜欢阿加莎的玛普尔小姐被搬上荧幕,理由是她是老旦,白发萧萧,行动不便,声音颤抖,脚步蹒跚,挣扎着去侦探去谈论案情,有什么味道? 为什么主角非美文俊男不可呢?唉,赏心悦目嘛,世上已经那么多丑陋的事,粗鄙的人,娱乐时想看到年轻漂亮的面孔,人之常情嘛。 因此她不怕人说她势利,就是爱与意气风发的人在一起。最怕那种所谓不得志的人,自己心里不乐,就想将他的痛苦转移在朋友身上。满腹牢骚,指桑骂槐,社会对他不起,众人又待他不好,一下把自己应负的责任推个一干二净。 而她自己呢,心情不好,绝不出门,以便影响到朋友心绪。 不要说世界滑稽,世界本来就是如此,关键是人去适应世界,而不是世界适应人。 成年人的世界是灰色的,孩子的世界才有亮色。 亦舒很爱孩子,感情的珐码总是偏向孩子那边。 诚然,如她那么爽辣的人,对孩子也会评头品足一番,概莫能外。 上海人管小孩叫小人,到了她那里,更多了几番意思。除了小一号,更非君子,性格上缺点甚多。 第一,是疑心重。大人说的总不相信,非要亲眼看到,亲口尝到。 第二,十分妒忌。父母著称赞哪个孩子可爱,稍后,他们可能就借故把那幼儿推跌在地。 第三,记仇。 第四,见风驶帆,不知自律。 第五,自私霸道,什么都是”我的我的”。 第六,专爱扫兴,你说东他说西,绝不合作。 不过,这仅仅是小孩所为吗?想深一层成年人的世界里,何尝不也是一样”小人”?哦,原来亦舒是在借题发挥,至少也是一箭双雕——人性就是如此。 孩子的剔透却常常令她自愧不如。 她和女儿上街,经过一支图腾,小女儿告诉她,在图腾上看到了一双一对的大眼睛。而她,平日经常经过这里,却视而不见。 就像莫奈最著名的那幅印象派名画莲花池,欧洲乡间那种小桥池塘十步一个,匆忙间谁会去留意。可是莫奈就捕捉到了水与花的光与影,晶莹的色彩使画与景同时不朽。 就像《红楼梦》里所形容的人情世故炎凉世态,其实早自盘古开天辟地已经存在,经作者以辛酸平和的语气娓娓道出,令读者掩卷长叹。 原本都是有的。 孩童的透明,往往有一种寓言式的比喻。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同样具有寓言味道的故事。 一个欧洲的探险家,来到一座大山脚下,他雇了一位世代生活于山下的土著和他的毛驴,然后去登那座山,土人牵着毛驴驮着探险家考察了这座山之后,探险家向全世界宣布,他发现了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山。 当地的土著还没反驳,那毛驴却愤愤不平了。它问探险家,难道我们天天在这山下过活就算白过了吗?怎么反而倒是你发现了它?我们视此山为神,难道不懂得它高吗? 探险家说:是我发现的。而你们,只是看见它。看见和发现不一样。 看见和发现并不一样,所以有了发现新大陆的航海家,有了发现新星座的天文学家,也有了找到古城遗址的历史学家…拒些事物也是早就存在的,然而对于认识不到它的意义和价值的人来说,等于没看见。 亦舒的言情小说,好像也没创新到哪里去。对于先读到过张爱玲的利《倾城之恋》和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从而提高了阅读口味的我们,亦舒小说的胜数实在不大。但偏偏我们却一本又一本地追读下去,也没有像喝了欧洲的手磨咖啡,再喝美国的即溶咖啡入不了口般难受。 而且,在某一种程度上说,亦舒不仅是看到了当下的爱情,她是重新发现了爱情——因为她把它们的多种形态都用笔写了出来。 她或许不介意别家的言情小说去到那里,但却知道自己的作品是怎生模样,因此,在她的最近的杂文中,有许多近乎于创作论的篇章。 依然喜欢《儿童乐园》,”花生”漫画,童心与世故,在她身上,很明显地呈现一种背离的姿态。 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她就以这么一种背离的姿态写成一本又一本的书,迄今为止,已成一百八十多本。 当年,已有人称她一露头角就成名是奇迹,把她和金庸、倪匡合称是”香港文坛三大奇迹”:”金庸创作流行武侠小说,倪匡创作流行科幻小说,亦舒创作流行言情小说 事实上,写言情小说的,亦舒之前有依达,同时的有严沁,之后的有岑海伦,梁凤仪……但不知为何,许多读者还是认定了她,这是让我们兴趣浓郁的原因之一。 在赏析与评论的同时,也许可以在言情小说的流变,在大众传媒的推波助澜中,一窥香港作为流行文学重镇的部分面貌。 对远在大洋彼岸的亦舒,我们由衷地祝福她,在人生的旅途中跋涉了半辈子,还能相信爱情。 那么,即便是将来老了,口角衔着伤痛,也会有人在耳畔情深款款地说: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叶芝《当你老了》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雅与俗 香港的小说毕竟是像中国小说的,有中国传统的优美。也许外表变了很多,但是心还是那一颗古典的心。 亦舒《读副刊》 亦舒的小说称得上是雅俗共赏的言情小说。 言情小说最吸引人的是其中浮世绘般的社会百态,人情世故,当然还有那万古亘新,永远叫人谈不完的爱情。 千古不灭的儿女情长,最终是言情小说的灵魂。 这应该是一条写作的康庄大道,但是不知为什么,在香港,乃至整个言情小说创作领域,优秀的言情小说依然不多,亦舒小说至今一样以其独特的魅力眩人眼目。 皆因她做到了雅俗共赏。 总是显出随意,平易近人的面貌来,又很有内涵。有些作品,有些人物还会使你终身难忘。 它们向你讲述的是一些离奇曲折或平淡无奇的日常恋爱、婚姻家庭故事,你或许会为主人公的命运热泪涟涟,或许会依旧无动于衷,至多偶然会心一笑。但不管怎么说,它们总会吸引你,让你专心地读下去,有时甚至忘掉自己。 这就是”雅”的意蕴了。 亦舒从来不怕在作品中表达她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她甚至开出”药方”,让她的读者受益。因此: 亦舒的小说,是极佳的文学作品,她的小说中社会现实意识之浓,比起一般枯燥乏味、名词堆砌,美其名曰严肃文学,自名正宗的那些作品来,不知真实强烈多少。 倪匡《我看亦舒的小说》 当然读者爱读亦舒的小说,首先还是因为她的小说写得精彩,写得通俗。正如她自己说的,”流行小说一向动人,不流行也不能著名,不动人不能长期受欢迎。一提通俗,以为就有贬低的意思,其实,对于写流行小说的作家来讲,这是溢美之词。因为”小说写得越通俗越好,小说是写来给广大的读者看的,又不是写来给考古家作研究的,不通俗——乌可乎?” (倪匡语) 排山倒海而来的情节构思,变幻莫测的爱情实验,离奇古怪的人物心态,简洁幽默的语言风采,……亦舒就拿它们来写成了一个个好看的爱情故事。 《我的前半生》中有齐了这种种创作要素,女主角子君的命运一波三折。谁也料不到有这样的开头,却会有那样的结尾。 子君和涓生平平静静地过了十三年,他们所讨论的话题,当然也就只有”孩子又长大了”这一类的话,风花雪月、两情相悦已是过去的事。 涓生便平静地提出分手,不平静的是子君。 安逸的生活过惯了,你叫她如何到外头去搏杀?传统女性遇到婚变而能使的招数,子君几乎都将使出来了。因为: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人,我不比唐晶,管着手下三十多个人,她一举一笑都举足轻重,领了月薪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多年来依靠涓生,自己根本站不起来。但她毕竟不是纯粹的传统女性,正如唐晶所说:”子君,你不会令我失望,你的勇气回来了,是不是?在大学时你是我们之间最倔强的,为了试卷分数错误吵到系主任那里去,记得吗?一切要理智沉着的应付,我也懂得说时容易做时难,但你是大学生,你的本事只不过搁下生疏了,你与一般无知妇孺子民…”子君不可能再呆在家里头抑郁过一生,以博取舆论的同情。亦舒才不会写这样无用的女主角,软脚蟹般的让人瞧不起。她曾比较过自己笔下的女主角和别人作品中的女主角:常常听见人家笑说:”整日谈恋爱,你以为你是小说中的女主角?”很不以为然。那也得看是什么人笔下的女主角。拙作中女主角绝少以恋爱为主,日常生活多数清苦,天天闻鸡起舞,听差办事,什么都靠自己双手。老实讲,有选择的话,当然是做前辈小说中的女主角好,一天到晚披件紫色的风衣,倚偎在男伴宽大的肩膀中,在微雨中诉衷情。有一位同文的女主角最倒霉,永远是人家的婢妾,而且痛苦中有极大的快感,重复又重复被虐,越来越有心得,心态差些没回到清朝去。有些女主角几乎一出场就身罹大病,九死一生,另外一些总是被人欺侮,永不超生。所以说,女主角有许多种,切勿一竹篙打沉一船女主角。呵,差点忘记还有一些随原作人不住流浪,找不到安息之地,苦命之至。写一本好小说的精髓是创造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主角,此事说时容易做时难。唉,读者们聪明又难服侍。 《女主角》 但是,既然一开始也就决定走流行路线,当然是以读者为上。 子君的前半生的后半部,便往通俗的大团圆的结局上靠:不仅在事业上闯出了名堂,而且又找到了一段几乎十全·美的爱情。 最主要的是她又找回了安全感,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以前的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像小时候跟大人逛年宵市场,五光十色之余,忽然与大人失散,彷徨凄迷,大惊失色,但终于又被他们认领到,带着回家,当中经过些什么,不再重要。迷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场内再彩色缤纷,又怎么可以逛足一辈子。 所以子君不管了,只要回到岸上,安全地过日子,她不会再苛求。快乐是太复杂的事。 这种安全感,读者自然也会无限向往。亦舒一次又一次地说出他们的愿望,他们当然乐意捧场。 《我的前半生》的结尾就表白得很清楚: 我朝自己微笑,伸一伸酸软的腰,欣赏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白金钻结婚环,简直不能相信的好运气,如此理想地便结了束了我的前半生生涯。至于我们的后半生……谁会有兴趣呢,每个老太太的生涯都几乎一模一样。 写武侠小说,最精彩的是银剑从手中刺出的那一霎,宝剑入匣,自然已意兴阑栅;爱情小说,最吸引人的也是恋爱的那一段,尘埃落定,也就水静河飞了。 为了吸引读者,亦舒甚至在作品的书名与人物的姓名上也费尽心思。 在写作的早期,她就喜欢这样子去串起她的作品名字,倘若第一篇叫《王子》,第二篇就会叫《复仇记》,排列下来,就成了《王子复仇记》。纯是游戏之笔,却往往能博人会心一笑。 到了中期之后,她许多的作品名都是令人眼前一亮的,如《香雪海》、《风信子》、《曼陀罗》,《胭脂》、《美娇嫔》、《星星碎片》、《开到茶靡》、《人淡如菊》、《灯火阑珊处》、《绮惑》、《我们不是天使》,《偷窥》、《月亮背面》。《猫儿眼》、《花解语》、《哀绿绮思》、《蓝这个颜色》、《琉璃世界》、《刹那芳华》,《蔷薇泡沫》《花事了》、《寂寞鸽子》、《朝花夕拾》…一看到题目,便已很想看看里面倒底讲的是什么故事了。 也有一些更直白的题目,如《独身女人》、《旧欢如梦》、《白衣女郎》,《她比烟花寂寞》、《曾经深爱过》、《没有月亮的晚上》、《一个夏天又《说故事的人》。《花裙子》、《意绵绵》、《风满楼》、《七姐妹》、《男男女女》、《他人的梦》、《美丽新世界》、《家明与玫瑰》、《绝对是个梦》、《不要爱上她》、《如何说再见》…一看似乎大约都知道是什么类型的故事了。 但是且慢,这往往是亦舒的”障眼法”,在平凡的题目下面,往往也有一个个出奇不意的故事。 人物的名字也是这样,有雅的,也有俗的。 雅得如香雪海、慕容琅、宁馨儿、宋榭珊、花解语、贝秀月、凌子峰、石明珠、杏子斡、勖存姿……这些名字一跳入眼帘,你会惊讶,作家怎么想出这样的名字,美丽中带古怪,离奇中有诱惑,匪夷所思。 但有时.亦舒取名又简单得令人奇怪,如许多的”玫瑰”,许多的”家明”,重复使用,好像很漫不经心。 为什么会这样?倪匡解释得不无道理: 写小说的人,要取一些古怪的响亮的角色名字,那是再也简单不过的事,亦舒对玫瑰或家明的名字,也不见得有什么偏爱,这纯粹是写作上的一种游戏笔墨,在娱乐别人之余的一种自娱。也可以说,是写作人一种自我炫耀心理的结果:一个艺技精湛的人,随意挥洒,就可以有所表现,小说中人物的姓名,不必刻意营造,玫瑰就是玫瑰,家明就是家明,一个角色的名字,对于整篇小说来说,作用极微,用再普通的姓名,甚至一再重复,但仍然可以写出全然不同的精彩小说来。《风信子》中的宋家明,和《喜宝》中的宋家明,三个字摆出来,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宋家明。但是,两个宋家明,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姓名在她的小说中,变得全然无足轻重。 这是否也说明了亦舒对自己实力的了然于心? 她似乎用两方面极端的例子告诉我们:找不是不会改角色的姓名,只是有时,可以根本不必理会。就算一直是”某甲”和”某乙”一样可以由甲乙丙丁、戊已庚辛来构成一篇故事感人、情节动人的好小说。 亦舒小说的雅,主要还是体现在她的行文上,很有文学的底子。她对古典文学的熟悉程度,没有几个言情小说家能比得上。 而且不仅是熟悉唐诗宋词,《三国》、《水浒》、《聊斋》、《红楼梦》之类也涉猎甚多。 这就让她在言情小说中显出一种大气的风格。 许多言情小说中的人物,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但这并不表示他们都有一份书卷气。因为作者不在这方面落墨。 但亦舒的人物最成功的就是有这么一份气质。 在《我的前半生》里,张允信是这么一个人: 张允信这小胡钱不但英俊高大,有天才有学问,为人更非常理智温和,他品味高,懂得生活情趣,观察力强,感情细致,来往的朋友都是艺术家:专攻摄影、画画、设计服装、写作…… 《香雪海》中,关大雄和叮当情变后,关大雄打比方说:”叮当会恨我一生,像狄更斯名著《雾都孤儿》中的夏维咸小姐。”文学性很强。 就连玫瑰,那么一个以恋爱为生的女孩,也会看张爱玲的书,也会说:”我的时间,都用在大都会博物馆内,学习进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记》的那位伯爵,无所不晓名震全球。” 《喜宝》中,一开头在飞机上,麦喜宝和动聪慧的相识,就缘自于徐志摩的诗。勖聪慧喜欢徐志摩。 喜宝能把徐志摩的整本全集背下来,但却不太欣赏他:”全世界的名作家最最肉麻的是徐志摩,你知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心波……多么可怕。” 喜宝喜欢的是欧亨利的《绿门》。 男主角经过站在街边发广告卡片的经纪,卡片上写着:绿门。别人拿到的都是爱咪公司春季大减价。他再回头拿一张,又是”绿门”。终于他上那间公司的楼上探险,在三楼看到一扇绿门,推门进去,救起一个自杀濒死的美丽女郎。他发觉”绿门”不过是一间夜总会的名字。他们后来结了婚。 一切属于缘分。 亦舒也喜欢欧亨利。她这么简单地用书籍一分,两个年龄相仿、性情各异的女孩子的形象便昭然若揭:副聪慧还天真未凿,情怀梦幻;姜喜宝却已老成实际。亦舒的作品不是那种情节追完即可抛弃的流行小说,更因为它们有”流利机智的文字,有文学典故,有文人的批评,有智慧的人生观察”。 (黄维梁语) 亦舒小说之中,绝少出现方言,她很讲究文字的美感,有时就像写诗: ”我知道你们的事,你们在夏日相遇,闷热的夏日夜晚,黄风下,你们为恋爱而恋爱,你才十七八岁,一朵花能引起无限的喜悦。他离开你的时候,你认为地球从此停止转动……” ”可是……”她柔情似水地说:”那些美丽的日子啊,我与他度过,刻骨铭心的思念,年如一日,我悄悄伤神。现在想起来,只觉一本爱情小说的情节一般,遥远而美丽,却与我本人无关。 《玫瑰的故事》 但有时又很尖刻,颇有王尔德、钱钟书的味道: ”难怪文人的创作生命那么短,原来伊们到某一阶段便走火入魔,自以为是,霸住地盘,开始胡说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态出现……” 《香雪海》 雅与俗的有机结合,为亦舒赢得了多种层次的读者。以至最学院派的学者,也不能不正视和研究她的作品。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虚与实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世上甚至没有十全十美的钻石,放大数千倍之后,都不过是一堆化学分子。 亦舒《曾经深爱过》 大众阅读对亦舒小说的热衷显然与那座闻名于世的都市有关。 香港,在今天已经成为一个带有寓言性质的象征,它勾起开始处在转型的人们强烈的窥视欲,它的崛起已成为一个传奇。 但这仅仅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因为亦舒的作品:”活生生,真实,没有梦,但是有眼泪;没有幻想,但是仍有浪漫。””有着极都市、极香港的味道”。 这是亦舒作品最好的写照。 其中的虚与实耐人寻味。 一般的言情小说,以梦幻的气息为主体,在对两性恋情的描写上,也注重其情感的一面,更多的是一种细腻的感触和温情。甚至带有几份做作的潇洒。 琼瑶、严泌、岑海伦的作品都有着梦幻、纯情的典型风格。 这样的言情小说,作者容易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卷进去,一不小心就犯了滥情的毛病。 流行于港台的言情小说,真正做到又美丽又写实的并不多。 亦舒则力求真实,绝不乱抛浪漫。她写得郑重,对待作品中人物一视同仁,众生平等,透过爱情故事反映社会、透析人生、诱发思考。 在《我的前半生》中,史涓生有外遇,谁都知道了,连他的女儿,才十二岁的安儿也明白其中的情势,偏偏只有子君还蒙在鼓里。 安儿多恨母亲的麻木与”托大”。当母亲跟她说,别老以为女人坐办公室便是丰功伟绩,其实做主妇何尝不辛苦时,十二岁的小女孩马上伶牙俐齿地反驳: ”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功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 这些话自然不是安儿的心里话,左右不过是周围的奶奶姥姥、三姑六婆的挑唆。 婚变之后,擦干了眼泪的子君才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势利,自己的妹妹、母亲、嫂子,全都在幸灾乐祸或怨天尤人,无非是因为子君这些年来过得太顺了。大学刚毕业便出嫁,夫婿是人息很不错的西医,住有大屋,出人有车,家有佣人,不用在外头雨淋日晒,奔波劳碌。身边的一干人便用她的,花她的,却又万分的嫉妒她。 一旦她的婚姻出了问题,避之则吉就是很自然的选择了。 朋友倒是关心她,如挚友唐晶,一直在她身边鼓励她,支持她,可是有一天,她却把唐晶骂出了门: ”你一向以为自己比我能干、博学,对我,你爱骂爱讽刺我绝对没话讲,给点小恩惠,你就以为提携我,你对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伊然做着小型皇帝,你太满足了。谢谢这一年来的施舍,我不要这种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别人衬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亦舒促狭式的写实风格可见一斑。 她像个看戏的人。 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李笠翁早就说过:人生就是戏台,历史也不过是戏台,而且只有两个人唱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而人是最拿不准的,人与人的难以沟通,不全因为外在力量对人的捆绑,而是由于人性自身情与理、爱与欲的搏斗与厮杀,甚至自己都很难清醒地意识。无意的流露,有心的隐藏相缠绕,行动与结果的背道而驰……组成了复杂的人生。 因此亦舒不会写现代神话,更不会沿袭”灰姑娘”的模式。 在她生活的环境中,历史的机遇加个人的聪明才智,会造就强者与成功者,同时也就有了弱者与受挫者。而没有谁不想生活得更好,这便有了各种各样的活法。 《喜宝》中姜喜宝的活法,无疑是卑鄙的。而令我们目瞪口呆的,是亦舒那种对”卑鄙”的干脆刮落,却又不动声色的写法。 她写喜宝不断地在出卖自己,第一次出卖给韩国泰,是在追忆中完成的,算是虚写;而第二次出卖给勖存姿,就是实写了。 姜喜宝在飞机上认识了勖聪慧,应邀到她的家里作客——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忽然进入了豪富之家。开初她并不当一回事,因为没有怀着什么目的。 是勖聪慧的父亲勖存姿一见她之下,为她的青春和聪明所吸引,一面之交,便用极其直接的方法,提出要买她。 勖存姿开门见山是这样说的: ”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原谅我,我非常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作一项交易如何?” 喜宝的反应是: ”牵牵嘴角,拉开门……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最后我或许会把自己卖出来,但不是这么快转头出门。 喜宝拒绝了勖存姿。可是,”转头出门”不到十分钟之内,她想到了现实。 她要读书,她要生活。当然,她不用怎样奢华,但至少要照自己最起码的意愿活下去。 所以,她又回到了勖存姿”狡兔三窟”中的”一窟”。 见到勖存姿,张口就说: ”我回来了,我适才不高兴是因为那戒指上的石头太小。 语气很平静。 这项交易便算成功了。 ”从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宝。””我到此刻才发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恰当,仿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这种女人。” 在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大都会里,到底会发生多少桩这样的交易呢?亦舒耳闻目睹,想来也很难激动得起来了。她的一派现实,原来是有客观的生存现状作垫子,是由社会所造就的人事沧桑所激活的。 因此她在结尾中依然余音袅袅: ”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 就因为喜宝说过:”爱情是另外一回事”,”我的钱足够购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 喜宝的直率与坦白固然令人齿冷,亦舒的平静更值得人深思。这里似乎很有点张爱玲的味道。 言情小说中缺乏社会现实意义的说法,是一种偏颇之言,亦舒的作品,为打破这种闷局提供了丰富的例证。 亦舒的小说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的写作。 请听她的自白:”我的小说主要是表现布尔乔亚和知识分子的。” 在大众阅读的识认层次上,它有特别的可信赖性。 这不仅是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圈子的人,熟悉那个阶层的生活,她写起她们来,很是得心应手。 她写这些人的生活、爱情,塑造这些人种种不同的形象,写他们的快乐,写他们的痛苦,写他们的成功,写他们的挫折,写他们的挣扎,写他们的苦闷,写他们的种种心态,现实生活显然有大批这样的人在…” 倪匡《我看亦舒小说》 更因为亦舒在写这一阶层的人时,有一种中产阶级的合理性:不乖张、不恶俗,不提供煽动性的言辞,不对这里的一切恶意诽谤和血淋淋的夸张。当然也不是百依百顺,她有很好的保留,决不自降身份。 《银女》是她作品中的一个异数。这部作品极深刻地接触到了社会下层人物的生活,但一样维持着她一贯的写作风格,不把大量的廉价同情洒向小人物的身上,也不把一切人类的美德都加在小人物的身上。 说到底,题目虽然取自于底层女子,颂扬的对象仍然是身居港府医生高位的林无迈,亦舒其实也没有跨出她所熟悉的生活圈子。 《银女》开篇也是一个婚恋的故事,林无迈与丈夫陈小山婚变后,陈小山再婚,他的情人之一崔露露蓄意制造车祸以殉情。陈小山死后,他的另一个情人银女找上门来借钱,林无迈见她怀了孕,处境艰难,便收留了她,谁知道却惹来了无尽的麻烦。 曾有评论家如此评论这部作品: 出身舞女之家,从小沦落风尘的银女经过无边诱导、感动,终于挣扎出泥潭,踏上自新之路。小说以动人的艺术形象说明了人之优劣,取决于社会环境,而非遗传因子。银女的堕落是社会的错。作品中的林无迈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而她崇高的情操与宽宏的气质,又分明是受了民族传统美德的熏陶。 如此微言大义,似乎是拔高了林无迈。 林无迈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绝不仅仅是同情与宽容那么简单。对待银女,她一样有着强者对弱者的怜悯,有着高高在上者对低下者的施舍。她和银女,从来就没有平等地在一起并列过。 因为客观,亦舒一派地维持冷静,不肯自己卷进作品发议论当裁判。但是这并不是说她就没有价值判断,只是她很会造成轻微讽刺的喜剧性场面,让人物自己露出真面目,让读者自己领会那弦外之音。 她的叙述语调中的优裕,似乎有很好的教养在里面,似乎有不薄不厚的物质基础在为它的言辞的信誉作担保:”你可以信任这一切,我不想失掉什么,我过得很好。”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在《曾经深爱过》中,看到了周至美的悲剧。 利璧迦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的女性。一船而言,他们那一阶层的人,像他们正在上升的地位一样,有一种趋前性。 他们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譬如灵魂、**、生存、职业等等,他们是有技能、有机会的一群。他们可能会出的一些麻烦是与老板的关系,生活环境的变化,家庭的危机,情感的纠缠等等。 因此,利璧迦在丈夫周至美的眼里,是一个很幸福的妻子,她对目前的一切基本上是满意的,所烦恼,所讲求的仅仅是一种”舒适度”——心灵的、感觉的和精神上的,是大局已定后的小调整。 况且她已经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 利璧迦不怕放假,每一个月她总会选一天留在家中收拾这个那个,非常享受的样子,有时候蹲在露台剪理盆栽,便可度过一个下午,阳光照在她纤弱的背部,她开着一部小小无线电,边听音乐边劳动,真懂得放松。 谁知道她最钟爱的音乐名叫”爱情是极之奢华的一件事”。 她还爱收藏各式各样的香水。 然而,利璧迦最终还是出走了。她够勇气,她不想和周至美过那种表面高贵宁静,内里却毫无沟通的夫妻生活。 但她最终还是摘不下中产阶级特有的伪善,她根本没有和丈夫说个明白,而是悄然出走的。 事到临头,周至美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弄得要请私家侦探去找她的行踪,并对外谎称她旅行去了。 谁也撕不开伪装。 彬彬有礼,知书达礼的幌子下,往往是自私自利的心灵,这是中产阶级的特征。 他们不是社会底层为五斗米折腰的打工仔,也不是明火执仗穷途末路的黑道人物,但他们也不见得快乐。 《两个女人》之中的施扬名的所作所为更是暧昧不清。 他有如花美眷,有两个可爱的儿子,可是有一天,他突然觉得:”时间与我开了一个大玩笑,结婚十年之后才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相处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他这一下子放弃伪装,还我真我不要紧,差点把一个原来好好的家庭拆散了。 他说从来没有爱过妻子,那么,他和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又如何? 住在一起,他才发现,任思龙并不像一般的女性,如果说,他的妻子美眷是一株柔弱藤萝,任思龙则是一棵独立得已扭曲了的树。 她说:”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正如你说,已经太迟了,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我没有倚靠别人的习惯,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信托于你。” 这是对施扬名自尊心的很大打击,他发觉他驾御不了任思龙。他对日常生活的重复产生厌倦而短暂的逃离,到此也就宣告结束,他又回到了妻子孩子身边。 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妻子、孩子、亲戚、朋友,他只看到一个个宽慰的笑容。显然大家都庆幸施扬名终于灵魂苏醒,从狐狸魔掌死里逃生。 他们不但没认为他可耻,说不定还佩服他的勇气,毕竟一个男人,稍微行差踏错,算是什么?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这就是中产阶级里的人,在他们眼里,下层的人,都是疲倦的,苍白的,闷厌的。一个个脸上无光,靠着铁栏杆,没精打采,上了一回班,衣服的皱折与脸上的皱折都写着疲倦,男男女女,都没有一点光彩。生活到底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像利璧迦和施扬名等人,他们辛苦了十来年,总算已经脱离了挤公车的劳苦大众阶层,但是他们的前程又在什么地方,他们也是不知道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仍然也是他们的苦恼。 亦舒的行文之中,不是不讽刺的,并时时有着善解人意的批判。 她这样看婚姻: 人们到底为什么结婚呢?怕年老无依,故此找个伴,但这个伴必须要在年轻的时候预先订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几年中挑了又挑,直到肯定不会有比这位更好了,立刻抓住…非常难玩的游戏。 《香雪海》 她这样写大男人心态,最喜欢的是拥红簇绿: 宁馨儿穿件黑色的丝旗袍,一副独粒头钻石耳环,淡妆,配一黑琼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衬得她脸若芙蓉,色如春晓。 一边阿琅顶着头卷发,圆眼睛国嘴唇圆鼻头,可爱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国人啧啧称奇。就算是我的敌人娜娜,她也刻意打扮过了,直发如瀑布般撒在肩上。 我忽然飘飘然起来,此刻除了韦小宝,谁还像我似威风,男人有这一刹那,虽死无憾。 《曼陀罗》 书中人物的性格,甚至是某一个阶层人物的性格,廖廖几笔,便尽显出来,活灵活现了。 这里面也有着虚与实之对称。 亦舒的小说主角多为女性。 都市,都市女性,都市女性中产阶级的的生活方式、梦境和适度的社会化写作原则,构成了亦舒小说基本的要素。 都市,**的沼泽地,人类沉沦其中而难以自拔,亦舒作品以女性为落脚点。从不同侧面展示了当下都市的存在状态,同时以都市当背景又浮雕般地凸现出形色纷坛、姿彩各异的女性生存形态。 她对笔下的男性角色没有像对女性角色那样去用心修饰,甚至经常把他们描写得非常不堪,如《喜宝》中的勖存姿、勖聪慧,《玫瑰的故事》中的方国栋、方协文,《没有月亮的晚上》的陈国维,《我的前半生》中的史涓生等等。 她可以说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如果说她的”性别歧视”可以为男性读者所容忍,是因为作品中引人注目的文字操作技巧,诸如曲折的故事,传奇的色彩,独特的氛围,文采夫成的语言,巧妙的反讽特色等等,让人们很容易专注于此,沉醉其中而忘了别的。 文学史上诸多作品作为男权话语的载体,经常出现圣母和夏娃两种极端形象,以代表女性的神圣性和邪恶性。 美国女性主义学者卡莫迪一针见血地指出: 关于妇女从属地位的最意味深长的证据之一,是要么认为她们比男人更好,要么认为她们比男人更坏这样一种倾向,因为这种倾向暗示着:只有男人才是正常的,才有适度的人性。结果,女人或者被拔高为女神、贞女,母亲,成为纯洁、仁慈和爱的象征,或者被谴责为娼妓、巫婆、诱惑者,成为变节、恶毒和淫荡的象征。从历史上看,她们一直未能平等地分有同样的人性。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亦舒在自己的作品中描述了独到的、真实的女性经验,以一种细致入微的写实技巧将女性的命运,她们心理的和生理的,以及其他种种有关的**追求和经历遭遇,用一种较为真实自然的形式反映出来,在一定程度上解构和颠覆了男性文学中圣洁/邪恶的女性神话模式。 而另一方面,亦舒又运用女性观点对男性世界作了一番扫描,坚决批判男性霸权主义,蔑视和排斥男性中的懦夫,同时对乐于与女性”合作”,与之站在同一地平线上的男性予以赞扬和接纳。 不过这样的个案很少,因为亦舒心目中完美的男性形象条件非常高。《我的前半生》中的翟有道算是一个,但作品没有展开去写他,只是说他气质很好。 《绮惑》中的林振川也算一个,因为他见义勇为,处事冷静,乐于助人,并晓得:”男女双方分手,男方切忌提及女方不是。””这是做男人最起码条件,人格要紧。” 还有《寂寞鸽子》中的许开明,也真算得上是个”开明”的男人。能够放弃俗世的生活,现成的家庭和公认的理想爱情,听从心灵的呼唤去追求尘世以外的感情。 但这些人物总不如她笔下的女主角写得精彩。男主角往往是虚写,女主角才是实写。 一个黄玫瑰,一个子君,一个香雪海,一个宋榭珊,一个姜喜宝……已经给人很多话题。 但这远远还不能概括亦舒笔下的女性类型呢,还有许多许多。 她们有些是红尘中人,有些则是不染俗务的;有些是同香港一道成长起来的,有些却是移民潮中的一员,但亦舒就有本事把她们一个个写活。 这些俏丽绝伦、聪明机敏、追求真情的女主角们,给小说蒙上一层神秘感和传奇色彩。 有时候,亦舒会很有分寸地保持着一种矜持与克制的态度,写得很理性,合情合理,但有时候,她索性任性而为,放开来挥洒。这截然不同的两极,反倒可以作为她写作个性的一部分被激赏,构成有魅力的一面。 在她的小说中可以看到既有对高度的物质文明的追求,又有对腐朽的铜臭味的厌恶和对纯粹、美好的精神生活的憧憬。这是与她一方面受教于传统文化,一方面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冲击,向往追求新潮,又未能彻底摆脱传统道德、伦理观念,是以形成错综复杂的矛盾性格有关。 她的女主人公便因此而各适其样。 于君是独立的,喜宝是寄生的;玫瑰是浪漫的,宁馨儿是神秘的,宋榭珊是外冷内热的,花解语是善解人意的;慕蓉琅是少不更事的,贝秀月是漠视一切的;姚晶是寂寞的,杨之俊是矛盾的;邵子贵是明朗的,海媚是带点邪气的;邓永超是沉静的,香雪海是佻达的…… 这些人物,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会觉得她们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 由她们支撑起来的爱情故事,便再不是如田园风光船恰人,如青草地,小黄花般醉人了。那种多血质的,耽于幻想和情感漫游的梦境色彩也不易保留下来。 这也是亦舒和琼瑶最不相同的地方。 琼瑶作品中的情意缠绵,白头到老,相敬如宾,琴瑟相和的爱情童话,到了亦舒这里,好像比”白头宫女在,闲坐说天宝”的情景还要遥远了,而家庭破碎,劳燕分飞的情形却比比皆是。 所以,不仅亦舒,近年的港台言情小说,多是一些都市人无爱的故事。这些都市新人类,自然而然地商业化,着重物质,表面上熙熙攘攘,骨子里则是孤寂冷漠的。 言情小说家无非也是红尘中人,他们生存成长于斯的旧的传统道德摧毁了,新的价值体系又未建立,经济发展骤变下形成的一切以金钱为第一衡量标准,他们也自然而然地顺着社会潮流走。 也许,这正是亦舒的言情小说越写越冷峻的因由,再也不相信爱情的天长地久了,在宣布”爱情女神死了”之后,记录的往往是露水姻缘或奇情畸恋。 呜呼,正应了《牡丹亭》的那句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农业文明阶段或是刚刚跨入工业时期,琼瑶的作品应该抢尽风头,天性纯洁的少男少女毕竟还比较多,躲在象牙塔里幻想”佳期如梦””柔情似水”不失为一种善良的选择。 在弱肉强食的现代世界,也许可从亦舒的都市传奇中寻找生活的路向——她的言情系列中的强者,开始的时候,也都是生活与爱情中的弱者。因此,在台湾,琼瑶已经不怎么热了,而在香港,亦舒却似乎还是其热未减,还能继续流行下去。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黑与白 我的故事一向有此毛病,早十年,编辑都不大接受,因从来没讲过神仙故事,主角统统是凡人,自私虚荣贪婪软弱。 亦舒《讲故事》 亦舒很会讲故事。 她开始写作的时候,看来是不愿意自己的小说被列入流行小说当中的。当别人问她小说是不是可以分为严肃和流行的两类时,她宁愿说只有两个潮流,一是谈人生哲理的,一是说故事的,每一个潮流又可以分为许多等级,有好有坏,有高有下。 如果用别人的话来说,那就是既有坏的严肃小说,又有好的流行小说。 用亦舒自己的分类法,她的小说是属于说故事的,而且又只是说爱情故事的。 近年来,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的眼中的形象已不再介怀,承认自己是写流行小说写得不亦乐乎以及一本正经的作家,但仍执着要把好故事写出来。 故事本是文学肌体中最简陋的成份,在亦舒的生花妙笔下,却成了作品中的最高要素。她总是吸引着读者,想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欲罢不能,非一气呵成不可。 《我的前半生》中,子君的两段情感生活跟唐晶和子群的情场遭遇几乎是不分伯仲的,有一种并列的味道。尤其是作品的后半段,子君从家庭中独立出来,操心得更多的是子群和唐晶的婚姻。 子群作为子君的妹妹,却没有子君和唐晶那种对生活的悟性,更谈不上对人生的识见。她总是处在一种混饨状态。 即便是亲姐妹,对于子君生活得好,她不服气,要什么尽管向子君要,但总免不了”单单打打”,有话无话的讽刺几句。 她又势利,一见姐姐落难,更是”迎头痛击”,还净出馊主意:”史涓生既然给你五十万,你就拿来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钓大金龟,到时不愁穿不愁吃。” 她自己就是这样过日子的,租了人家!回房子的一间尾房,很受二房东的气,夜归开多一盏门灯也不准。但她情愿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车在街上飞驰,充大头鬼,闲时告诉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又一村”。 她还贪图虚荣,步跟外国人混。出事了,又让子君到派出所去保释她。气得子君几乎昏厥过去,她还未曾打算与史涓生同归于尽了,伊倒要与外国瘪三效同命鸳鸯。让斯文惯了的手君也破口大骂: ”咱们受洋人的气,打从国联军时开始,你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令港的洋人,拿把扫把随便在哪间银行门缝子里扫一扫,扫出几千个,个个一模一样的德性,你还跟他们打打杀杀的动真情?吧女还比你高几皮,混不来不要混,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于君的泼辣其实就是亦舒的泼辣吧?亦舒对洋人好感似乎不大,很少写到异国鸳鸯,就算写到了也没什么好结果,如《人淡如菊》的乔和比尔。 子群最后还是嫁了一个老洋人,老头头发斑白,身体臃肿,看在子君眼里,不是不替子群委屈的。 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一直泡在外国人堆里,名声已不怎么样。华人的心胸容量也一向不怎么样,不见得有谁会真心和她过一辈子。 有了子群的例子在前,子君对唐晶的莫家谦,一开始就很有好感。 小客厅坐着一个男人,粗眉大眼,约三十七八年纪,我知道这就是莫家谦。他不英俊,但看上去无限熨贴舒服。……西装半新不旧,腕表毫不夸耀,鞋子洁净光亮,领带半松,衬衫颜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条黑色鳄鱼皮带,沉默地名贵,浑身没有刺目的配件,随手拈来,益见大家风范。 子君用鸡蛋里面批骨头的眼光去打量莫家谦,结果只觉导他无懈可击。 我立刻有种打败仗的感觉,像这样的男人,又未婚,本港还剩多少名。 他跟唐晶,真是一对璧人。 不过,子君也很有”后福”,史涓生不要她,出来历练了一年多,遇到了一个跟莫家谦一种类型的人。 辗转一番,三个女人都成家立业,各得其所,求仁得住了。 但亦舒的故事,确实很明确作为流行小说的定位原则。淡淡的哀愁,点点的无奈,人生哲理已在其中,读者倒不一定在此希冀更多的收获,看重的往往是故事的吸引力,若没有一个好的故事,如何能让人手不释卷,并一直追随? 在故事的跌宕起伏上,亦舒在流行小说界的声誉是有其真正基础的。她会讲故事,既能使读者保持悬念,又能勾起他们的好奇心。她具有这种创造力。 亦舒没有只讲一种类型的故事,她希望她的故事多姿多彩,哪怕这一类型的故事与那一类型的故事有冲突,目相矛盾,也一样不妨碍她的尝试。她是黑与白都讲。 最拿手的故事自然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在她身边的人与事了。职业女性的处境,亦舒最为感同身受。 常常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懊丧,因为她把职业女性首先看作是人,然后才是女人。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经济必须独立,所有账单自付,所有生活细节亲自打理,并且,要懂得自处。 最成功的是从不把工作的烦恼摊出来与伴侣分享,但凡娘家琐事,工作上的困境,人事斗争,全都靠自己的能力解决最好。至多只请教他:”普罗那件衬衫终于到了,可是售价五百美金,买还是不买?” 因此写出了唐晶、妮娜、邓永超、姜喜宝、杨之俊、任思龙等等这样的女子。 办公室里的”众生相”也很有瞄头。写字楼里三五七位年龄、学历、职位都不相上下的同事,免不了也会比较一下衣着派头,谁大方成熟,谁天真可爱也可成为作家笔下的蓝本。 a君最谦和,人家一问在何处置装,伊便笑说:”我们这种小老太婆衣裙,数百元一件,乏善足陈。”不再讨论。 b君就较寄突,老爱指着他人新衣说什么山寨厂可打四折。子君也是,不停夸口,”我家有一百五十对鞋子”,一直想用嘴巴把别人压下去。 据此,亦舒写出了苏更生、子群、贾姬、在安妮、凌叮当等人物。子君也算一个,但她属于后知后觉的人物。 ”高处不胜寒”,独立无依的个案,在车水马龙的大都市中层出不穷,自然也会落入亦舒服中,从而升起一股悲凉之气。 也许姚晶、贝秀月、宁馨儿、勖存姿、博家明、周至美等人的形象正由此而来。 但《喜宝》、做好看多了,生活中也希望看到明朗愉快的人与事。像《倾城之恋》的女主角那样,笑吟吟一句”你们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着呢”,令读者从心底笑出来,拍手称好,呵她终于修成正果,多么痛快。 利璧迦、慕容琅、乔穆、黄振华之流就是这种意念下产生的人物,黄玫瑰更是当代《倾城之恋》的女主角,白流苏换了黄玫瑰,多有趣。 后来的故事更发展到天马行空的地步,香雪海、风信子、曼陀罗、蔷薇泡沫、花之物语、寂寞鸽子什么的全出来了。 香港的天空已容纳不了她的一支彩笔,自然就伸展到了域外,纽约、尼泊尔、新加坡,还有雨雪交加的英国,充满阳光的加拿大等等,统统成了她的故事的背景。 历史的兴衰也是她目光停留的聚焦点,但她却用了那么一种故事模式去架构,有哗众取宠的嫌疑。《风信子》就是一开篇让人眼前一亮,读完让人心里一跳的作品。 最为荒诞不经的是那些涉及到外太空、异形、未来世界的事的想象。但异乡人的故事,从未能最大限度地煽起读者的好奇心,那真是一场”绮惑”。 倪匡的影响力在这些”朝花夕拾”的故事中不可小觑。 还有呢?还有就是那些非常态下的人与物了,在阳光烂烂的日子,他们是不出现的,只有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才能见其影影幢幢。《美娇嫔》如是,《绮色佳》如是,《花解语》也算是。 移民潮当然也没放过,亦舒是不折不扣的”写实派”,如此摆在眼前的好题材,哪会放过?于是也有了《西岸阳光充沛》等等。 上述种种,皆是亦好在”我之试写室”里炮制出来的故事。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是好故事,也有参差,但基本上都是过得去的故事,也就是说,在水平线之上,所以流行。 故事,除了一件接一件地叙述事情之外,还有其他作用,它是构成小说的主要要素,而好的小说,会包含着作者的人格。 亦舒的作品中,人格魅力是不可忽视的。 如她对不地道洋人的批评,对女性独立的激赏,对不负责任的人与事的鞭挞,对游手好闲的看不惯,在在都体现了她的价值观生活观。 她说: 连我这样年纪的人,都认为女性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先搞身心经济独立,然后才决定是否成家立室,希望工作可与家庭并重。 不知怎地,年轻一大截的小朋友却表示渴望做金丝雀,受保护,被宠爱,一生毋须挣扎,生活有人照顾。 那是另外一种世界,另外一种营生,在这地球上,每一件事都有阴暗面,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无需付出代价……不如自力更生,工作能力一旦获得机会赏识,则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自信十足,顾盼自如。 《一条路》 《曼陀罗》里,慕容琅在尼泊尔游荡了几年回来,依然想自怨自艾地躲在家里悲秋,被乔穆一把提将出来,骂了一顿: ”你看娜娜,她多能干,一个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页的杂志,管十多个职员,还打算写一本小说,天天忙得透不过气来,杂志去印刷房的时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眼的记录,真不容易呵。她对这社会有参与,所以她有满足感,你有什么?这不是钱的问题,坐在家里久了就坐懒了。”慕容琅让他骂得狗血淋头,暂时忘了她原有的痛苦,答应他去做模特儿。 职业无分贵贱,总比在西藏尼泊尔流浪好,比在豪毛里不事生产好。 《香雪海》里,关大雄对香雪海的飞扬跋扈很看不惯,尤其是看她在主持高层商业会议时,当着富豪群雄的面,她竟然旁若无人地在理发: 在座的中亨老翁们纷纷发言……忽然见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在座诸位视若无睹,担着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开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围在主席身上。大伙愕然而视,不知发生什么事,而那个小子提起梳子与剪刀,竟然全神贯注地替香雪海修起头发来。 众哗然。 在开大会当儿修头发! 侮辱呵侮辱。 亦舒的挪揄不言而喻。 故事,始于原始时代,甚至可以追溯到文学诞生初期。人们在懂得阅读之前,它已对人的原始本能具有感染力了。 但故事发展到今天,人们会希望故事不仅仅是故事,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是悦耳的旋律,或是对真理的领悟,而不是那流传已久的民间传说。 只有故事的小说终究会淡而无味,只想表现深度的小说显得晦涩难懂。如何居中、调和、融汇,是横亘在所有小说家面前的难题。 写作时间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亦舒,除非她不想再写下去,否则,她一样必须面对抉择。 亦舒生活圈子小,专写知识阶层的悲欢离合与情场风波,题材狭窄,写得多了,自成模式。 幸而,她的天赋高,见识广,涉猎多,以传奇性、趣味性与娱乐性取胜,扬长避短,得以吸引读者。 《寂寞鸽子》其实也是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但依然能吸引人看下去。除了情节有转折,还因为塑造了贝秀月这个有点邪气的人物,而由她所串起的生活场景,很能撩拨起读者的好奇心。 她跟邵子贵是孪生姐妹,男主角许开明本来爱的是邵子贵。但一见到肌肤胜雪,嘴角弯弯,风情无限,慵慵懒懒,什么都无所谓的她,便不禁心神荡漾。 跟金庸一样,亦舒也喜欢她的主人公肤色白白,晶莹剔透。写香雪海如是,宁馨儿如是,贝秀月如是…… 她先嫁了一个大概在点黑社会背景的日本年轻阔佬,在东京住了三年,丈夫很爱她,短短几年间,找世界各大名摄影师替她造像七次之多。 但不知怎地,她的心已变,不拿丈夫之分文,悄悄回到香港的娘家来。害得那痴情的日本鬼子”追杀”而至。 第二个丈夫,是新加坡青年富豪,她才去新加坡两个月,就已订婚。迷得那名门之后差点众叛亲离。 但不久又变卦,她又跑到伦敦,跑到加拿大。 许开明情迷意乱,不能自己,也跟着全世界到处跑,为作品增添了不少异域情趣。 《曼陀罗》也是,从尼泊尔写到香港,又从香港写到纽约,各式人等,穿梭其中,五光十色,让人目不暇接。 就是非常简单的素材,亦舒也有本事把它弄得悬念很强,味道很足。 有一个短篇叫《密码》。 说的是一个灯塔管理员叫刘昌源的,很喜欢灯塔控制这项寂寞的职业。 直到有一天,政府宣布将用电脑取代人手操作。 他很怅然,因为他实在喜欢这个工作。当有一天,他被远处的一种亮光吸引,他马上认为那是摩斯密码。 ”密码”打出的是:”我名马利安,愿意结交朋友……别吝啬你的友谊,让它开花结果。请伸出你的手来。” 刘昌源终于忍不住,他做了一件十分失职的事,他利用灯塔上的大灯,拍出方园一百公里都看得见的密码:”马利安,我愿意与你通讯”。 ”密码”中的”马利安”给了他很大的鼓励,她在他最彷徨的时候给他友情,她不知道那对一个孤寂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但刘昌源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幕:在一个小村庄中,一户最普通的人家,吃完晚饭,年轻的母亲处理妥家务,唤七岁的女儿与六岁的儿子上床。 只见两个孩子把卧室的灯一开一关,亮光不住闪动。 这,就是刘昌源收到的”密码”。一切全在他的想象中,事实并非如此。 还有一个篇名叫《请按》的故事,在电话上”做手脚”,也很有趣。 现代科技发达,电话也由电脑控制。有一天,女主角江世平接错电话,正想挂。忽听得录音机说:”假如你找余仁邦,请按一,假如你找余仁杰,请按二,假如你打错号码,请按三。” 世平笑了出来,太幽默了。她很想知道下面还会发生什么,她继续把这个有趣的游戏玩下去。她按下三字,录音机里的男声愉快地说:”其实心理学家说,打错电话是因为心急想与同伴交流,可见你是一个寂寞的人,如果我说对了,请按四,我说错的话,请按五”。 世平讶异,这余家兄弟好不趣怪,竟想出这么别致的通话方式。 当时她感得有点突兀,放下了电话,但日常生活实在乏善可陈,她忍不住又按下前次那个打错了的电话。 这次的电话录音更为详尽,问她想谈什么问题,有中东局势,美国股票走势,人类感情问题…… 人类感情问题分为有关父母与子女的,有关男女感情;的。 男女感情呢,也有是想摆脱一段感情和渴望爱人与被爱之分。 结尾更让女主人公觉得希望在眼前: ”如果你愿意约会我余仁邦,请按十九,如果你选择我弟弟余仁杰,请按二十,如果你不愿与任何一人见面,请按二十一。 世平笑了,她轻轻按了十九。 亦既想象力惊人,通篇用的是对话,平易的事物在她那里也能翻出新意。所以,她总能给人惊喜。 但正如有论者曾提及的:对于一个流行作家来说,同样面临着质与量的问题,创作丰裕固然可喜,而质量上的不断突破、出新更可贵,此乃艺术的生命之所在。 亦舒嘴上为自己辩解,声称即便是专写小说也要像博士那般专业化,其实心中也未必愿意默守成规。她知道局囿于原先的小圈子写下去,终非长久之计。 《银女》和《曾经深爱过》可称得上是亦舒努力拓宽视野,扩大生活面,开辟写作新路的较为成功的尝试。 《银女》中,亦舒把笔触深入到下层社会,这与她的其他非象牙塔里进行的粉红色的故事是一脉相承的,只是直面社会,直面人生的味道更浓。 《曾经深爱过》的故事趣味弱了,生活价值的启迪却浓厚了许多。虽然周至美最后还是又一次痛失所爱,但邓永超的那一声声”我要为国家做点事”的细语,却给他很大的精神支持。 人们说;亦舒的小说可谓是带刺的玫瑰花,而非色被艳却剧毒的曼陀罗。她写的虽是生活琐事,清场纠葛,却无色情渲染之类的低级趣味。 她把那个最**的城市和多姿多彩的女性结合得颇为完好,小说的画面充溢着都市与女性之间的混合气息。 面对这种类似”鸳鸯蝴蝶”的大都会场景,读者却丝毫没有觉得有一丝丝很琐的感觉。这说明了亦舒的作品是”女性”的,却并非卖弄”女”字号来赚钱。 她以摹形写意之笔,描绘着都市浮华背景下的”丽人行”,倾听她们的叹息,窥视她们如寂的内心。于是,小说的每一篇,几乎都是一方都市女子写意的水彩册页。 她们的焦虑同政治同意识形态无关,所涉及的是如何面对男权价值体系在都市生活中已出现的松动与裂痕问题。 在香港这样的都市里,松动的男权价值体系比之几千年僵硬的男权价值体系,向女性提出了更具挑战性与尖锐性的考验。 在这种考验面前,都市女性更需要付出的代价往往并不是抗争,而是自处问题,是在繁荣世界中如何自怜、自珍。自强与自卫。 亦舒的生活价值观在这一层面上体现出特立独行的风格。 这就不仅仅是有一个吸引人的故事那么简单了,亦舒在此融入了强烈的爱与恨。 这一代的女性比起母亲辈,只有更苦,上至扬名立万,下至家头细务,都是女性份内事。 但精神上毕竟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解放,因为养成了独立性格和获取了谋生能力。 亦舒通过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告诫读者,特别是女读者:身为女性,要处世立身,惟有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而最有效的自我保护,是在经济与人格上的平等独立。 在亦舒看来,真正男女平等在于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女性的独立自主不仅要经济独立,还要精神独立,唯其如此,才不致于沦为男人的花瓶。 像《我的前半生》、《独身女人》、《胭脂》等作品,亦舒都以生动的艺术形象去昭示:求人不如求已,靠自己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方能如鱼得水,自由驰骋,无拘无束,享受人生。 《憔悴三年》更是一则现代女性与命运、环境抗争而最终能更好地生存。生活下去的都市文明最生动的”传奇”。 作品中的刘玉容是平平常常的都市女性,一份苦闷的工作,菲薄的收入。最不幸的是,丈夫离开了她,留给她一个两岁的孩子,娘家环境欠佳,也不容她回去。 而那位黑衣女子,却是死神的化身。 作品的故事发展就在这两个女子之间展开。 生活累人,同事互相倾轧,刘玉容真的就想一了百了。 但”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弯有什么在等着你。””前程掌握你自己手中,何用假他人之手。” 一言惊醒梦中人。 有伙伴当然好得多,并肩上路。但像刘玉容不然一身那般奋斗而成绩骄人的,也大不乏人。 世上凡事均需付出才能得到,这世界还算是公平的。 也许,只有勇者才会默默地过最平凡的生活,不间收获。 在这个短篇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亦舒把死亡的化身写成那么一个形象。一个沉郁的故事,用了她一贯的幽默无忌辛辣犀利的彩笔,而画出了一抹明亮的色彩,确实是很有励志作用的。 连死亡女神都可以是这付模样: 甘七八岁年纪,大热天,穿黑色套装,却态度从容,笑脸迎人。她通身打扮考究到极点,一副珍珠耳环发出晶莹的光芒,衬得她肤色更为明亮。 亦舒还会去写传统小说惯常见到的”歹角”吗? 当然不会。 生活本身就不是黑白分明的,也不一定是灰色的,大都是”椒盐式”的。生活在现实的环境中的人,自然也是”椒盐式”的。 她从不在文字上谴责什么人,只是把一个人的想法,做法写出来,把一个人的性格写出来,”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喜欢他也好,不喜欢他也好,他有他的缺点和惹人厌处,也有他的优点和惹人喜处。 《喜宝》中,喜宝的出卖自己令人齿冷,但她那么执着在不正常的两性关系中保持自尊,又令人。已生同情。 当勖存姿说: ”也不止是物质,情感上我还是依靠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爱我:” 姜喜宝回答: ”我在等你先爱我。” ”不,你先爱我。” 勖存姿很困惑: ”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先爱我!” 一个为金钱而出卖自己的女人,是没有自尊可言的,喜宝在出卖自己之际,并没有要求自尊,她可以忍受侮辱,甚至掌捆。喜宝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出卖的时候,她不要求什么自尊,只是买卖。 但当说上面那番话时,他们讨论的,并不是买卖,而是爱情,这是截然相反的东西,在爱情面前,喜宝需要自尊。 她是一个矛盾的人,却有着真实的人性。 亦舒很擅长写这一类活生生的人,这也是她的故事耐读的关键之处——总是在变化转折中。 在《两个女人》中,谁知任思龙和她的外表反差那么大。 一身洁白的衣衫,显示的就是高洁吗?她一样有不为人知的不堪。 就如施扬名的变化,也有客观环境的不如意。 亦舒关注入的本能在外界力量冲击下的种种反应,留意不同人格间的纠缠与摩擦,并无心表现个人与集体的冲突,更很少扫描个人如何归附时代潮流。在她的一个接一个的爱情故事中,读者只能嗟叹,却无从怨艾。 对世界摒弃道德感的投入,却时常露出陌生迷惑的神情,是亦舒在创作时的一个特色。假如透过狭隘单一的社会历史批评的窗口,便会对她的作品发出指责的口吻,从而遗落许多闪光之处。 我用这手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从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我存着这个心,可不知道做得好做不好。一般所说时代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 张爱玲这一段话用到亦舒的创作历程上,也是相当的贴切的。她的作品并不是耸立在现代都市的神话与寓言,她对现实的真切描绘和对都市中的小布尔乔式知识分子的同情与嘲弄,有为疲惫的心灵寻找短暂停泊地的努力。 悲天悯人与鞭挞入里是她的心理走势,嬉笑怒骂的背后潜藏着她的良苦用心。根扎在中国,渊源于民族,虽饱浸欧风美雨,可念念不忘的仍是这些。 我们与其苛求她给我们带来什么现成的答案,倒不如在细读她的作品后,随意联想。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繁与简 要有一双非常聪明的眼睛,看到平常事物不平常之处,剔出来,详加形象,方有显著效果。 亦舒《眼》 亦舒的小说在艺术形式上别具一格,她似乎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人的生命是伴随着一种遗忘了的经验开始,又伴随着一种虽然参与但又无法了解的经验告终。 叙事观点便成了创作小说的最基本的方法。 亦舒小说的叙事观点是多种多样的,既能以旁观者的身份从外部来刻划人物,也可以摆出无所不知者的架势从内部去描绘他们,既能把自己置身于小说之中而对其余人物的动机不予理会,也可以采取别的折衷态度处理。 而她最擅长是运用第一人称写作,揉合白描、象征、巧合、悬疑、反讽和蒙太奇诸种手法,变化多端,生动有趣。 《玫瑰的故事》、《我的前半生》、《风信子》、《人淡如菊》、《没有月亮的晚上》、《我这样的爱她》、《胭脂》、《香雪海》、《朝花夕拾x曼陀罗》等等,均是由”我”讲述故事的主干,这个”我”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很是奇妙。 有时,我们会想,为什么作者要采取主人公自述的艺术格局来写这些小说?是因为它渗透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吗?这样写,可以让自己更自由地投入,更自由的倾诉吗?对此,我们不该作出主观臆断。重要的是这样写,确是做到了让人物的心理自由与情感自抒相互交融,尽情挥洒。 《玫瑰的故事》是亦舒最为有特色的一部作品,它的结构曾让许多人赞赏过。 全书分为四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一个”我”做主角。同一篇小说之中,用了四个第一人称来写,而第一人称的身份又各自不同,这是流行小说写作中较少见的例子。所以,给人很强烈的新奇感。 出奇制胜的效果,光是从这四个不同的”我”身上,亦舒已经如期收到了。 四个部分中的”我”,身份又是迥异不同的,他们各自以自己的眼光,勾勒了玫瑰的某一个生活片段。当他们不是主要的叙述者时,他们仍会出现,但仅仅是配角罢了。 每一个”我”的描述都可以独立成章,但必得四部分连接在一起,才能完成玫瑰一生的情爱生活。它们是有机的整 体,却没有传统小说头尾必得相依的过分的依赖性。”我”作为作品的叙述者,并不见得是个完全的无所不知者。像在第一部《玫瑰》中的”我”是玫瑰的哥哥黄振华,在他的视线中的是少年时代的玫瑰。玫瑰和周士辉的事情,他知道得很清楚,但玫瑰和庄国栋的相恋,开始如何,结果如何,他当然就没有那么了如指掌了。第二部《玫瑰盛放》中的”我”换成了博家敏,他也只能在他的立场里知道自己对玫瑰的苦恋,却也不太清楚玫瑰是如何和他的哥哥”好”上的。第三部《最后的玫瑰》中的”我”是周棠华,玫瑰的未来女婿,带着玫瑰的女儿从美国回香港,见到了玫瑰,才惊讶地发现玫瑰并不是她女儿父亲口中的玫瑰。但也是仅此而已,玫瑰的内心世界,他是不了了之的。第四部《再见玫瑰》中的”我”是罗震中,玫瑰是他的继母。在身份未明之前,他却把她当成了梦中情人,中间又拉扯着庄国栋,他只能无望地沉迷在没有结果的单恋中。而玫瑰,依然是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封闭而满足地生活着,外来的力量最终还是改变不了她。 这样的结构很精彩,亦舒很早已经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留下空间,不把话说满,常意在言外,让读者去体会、回味。 小说技巧中最复杂的问题不在于按某种公式行事,而在于作者使读者接受观点的能力——”我”的介入,无疑帮了亦舒很大的忙,读者在阅读之余,会倍感亲切,从而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她常常于叙述当中加入自己观点的议论,产生显著的情感效应。 复杂的故事有复杂的层次,《玫瑰的故事》,几乎写了玫瑰的一生。故事里面套故事,人物众多,却杂而不乱。 黄玫瑰的几次恋爱自然是主线,她跟庄国栋,她跟方协文,她跟博家明,她跟罗德庆,都通过不同的视角写得清楚明晰。 而在玫瑰的每一段恋爱中,又加插了她身边其他人的恋爱,这种故事结构,如同弦乐四重奏,呈现出一种多层次的美。 黄玫瑰和庄国栋的恋爱期间,哥哥黄振华和苏更生也开始恋爱。 玫瑰和庄国栋的那一段情似乎无疾而终。听说庄国栋结婚,玫瑰失恋。 所以黄振华说,人生苦短,一刹那的欢乐,也就是快乐。第二天马上打电话给苏更生,情绪很罗曼蒂克。 玫瑰的失恋,反而帮助了他认清了他需要的是什么,他和苏更生之间的情爱开始如火如荼。 谁知结婚前夕,他们到纽约去注册,遇到了玫瑰的新男友方协文。方协文一声贸贸然的”表舅母”,黄振华才知苏更生曾经结过婚。 情海生变。黄振华大失方寸,苏更生却保持着一贯的理性: 她站起来对我说:”我有什么要你原谅的?我有什么对你不起,要你原谅?每个人都有过去,这过去也是我的一部分,如果你觉得不满——太不幸了,你大可以另觅淑女。可是我为什么要你原谅我?你的思想混乱得很——女朋友不是处女身,要经过你伟大的谅解才能继续做人,女朋友结过婚,也得让你开庭审判过——你以为你是谁附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庞大了!” 这一对是欢喜冤家,终于还是结了婚,但依然有故事,分了又合,合了又分。 玫瑰和博家明相爱时,插入了博家敏和咪咪的婚姻生活。 是博家明先碰到了玫瑰,一见也神魂颠倒,情不自禁。此时他身畔已有一个咪咪。 咪咪是那种喜欢一个人就全心全意,死心塌地,不管受多少委屈的女孩子。博家明移情别恋,她还是包容他。 但玫瑰不爱博家明,爱上的却是他的哥哥傅家明。 傅家明对兄弟一贯手足情深,但他碰到玫瑰时,已知道自己患有绝症,他想在有生之年好好爱一次。他对弟弟说: ”我们在这种时间相见了,她给我带来生命中最后的光辉,我很感激她……我知道我自己活不长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抢过来。家敏,你以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我会做这种事吗?” 结局是:傅家明死了,博家明和咪咪结了婚,生了一大堆孩子。但后来见到了玫瑰的女儿小玫瑰,他又神思恍惚魂不守舍了。 但小玫瑰不是黄玫瑰,她是方太初,小小年纪,却比玫瑰有主见。她只是外表像玫瑰,而内心像一棵树。 也许,这是一个常理?人们爱的是一些人,随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等玫瑰成了罗德庆爵士夫人,插入的情爱片段就更多了。 一是周棠华和方太初的初恋情怀,算得上是有惊无险的一对,小小曲折之后,双双回美国过安静的小日子去了。 二是罗震中的单相思。但那完全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事,玫瑰是他的继母。想通之后,他便很快找了一个女朋友,竟然是庄国栋的前度文友小曼。 最可怜见的是庄国栋。当年他不是不爱玫瑰,但是过于自私自利,他情愿被爱而不愿爱人,因此与别人结婚了。 婚后才发觉爱人尚有一份痛苦的快感,但被爱除了有窒息感之外,就净是沉闷了。十年之后他只得离婚。 即便是那十年,他也觉得他和妻子之间的生活,一直是三个人在一起过的,那多出来的一个,是玫瑰。 重逢玫瑰,玫瑰最终也没有选择他。玫瑰甚至心里已没有了他。她诧异地说,”他既与我无关,我何必还关注他的喜怒哀乐。””庄是一定痛苦的,而我的安慰,一定是虚伪的,干吗要多此一举?” 只有极端自我中心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作为庄国栋的朋友,罗震中一方面为父亲庆幸,获得这样的好妻子。一方面又为在国栋不值,大叫:”我真不明白这女人,这个可怕的女人,一切可怕的女人。” 玫瑰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和罗爵士笑吟吟的,毫无心事一般,到百慕大晒太阳去了。 而在国栋,只能远远地自我流放到印度,每日在街上游荡。间或打打散工,以图温饱,追忆似水年华,准备就此了却残生。 仅仅一部作品中,已罗列了这么多种爱情模式,真够复杂的。 亦舒也从来不去刻意营造氛围,都是通过人物的言行举止去表达自己的观点和塑造他们鲜活的形态,情节虽离奇曲折,但脉落明晰,发展自然,可读性强,一拿起就放不下,非一口气读完不可。 她甚至不劳多余的笔墨去形容她的人物,在看《玫瑰的故事》和《喜宝》时,我们都知道玫瑰和喜宝都是美女,何从知道?亦舒并没有写她们有”尖尖的瓜子脸”、”水汪汪的大眼睛””苗条而不失丰腴的身材”…储如此类的写美女的陈腔滥调,亦舒从来是不屑为之的。 她用的法子,是间接的,一点一滴,由他人眼中看出来的美女。开始时还不觉得,但久而久之,一个美女的形象,便自然而然在读者的心目之中建立了起来,印象深得再也抹不去。 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在那场盛大的舞会上,贵妇名媛在争奇斗艳。人们也以为安娜会艳光四射地出现,但偏偏,在嫣红姹紫中,她却穿了一身黑衣裳。……安娜并不是穿的淡紫色,如吉提所那么切 望的,而是穿着黑色的,敞胸的天鹅绒长袍,她那看去好像老象牙雕成的胸部和肩膊,和那长着细嫩的小手的圆圆的臂膀全露在外面。长袍上镶满威尼斯的花边……吉提每天看见安娜,她爱慕她,而且常想像她穿淡紫色的模样,但是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衣裳,她才感觉到她从前并没有看出她的全部魅力。她现在用一种完全新的,使她感到意外的眼光看她。现在她才了解安娜可以不穿淡紫色,她的勉力就在于她的人总是盖过服装,她的衣服在她身上决不会惹人注目。她那镶着华丽的花边的黑色衣服在她身上就并不醒目的,这不过是一个框架罢了,为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单纯、自然、优美,同时又快活又有生气。 普通的黑衣裳并没有掩盖安娜的耀目的光辉,那是发自她内心的,不管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在旁人的眼里,她都是美丽又可爱的。 这样的例子,当然比正面的形容要高明得多。 据说有一个作家和朋友一起散步,忽然作家吹了一声口哨,对朋友说:”在我们后面走着的那个姑娘一定很美。”朋友不解说:”你怎么知道?”作家幽默地说:”我看到迎面走过来的男人们倾慕的眼神。” 从旁人的行为及心理活动来反映女性的美丽,虽无正面描述如何美丽,但女子的美所引起的客观效果,令人感到这种美是无法描写的,不可言说的,而看不见的”美,才是最美、最有震撼力的。 亦舒写人物无疑是承传了这种方法,这样的方法很好,既不落俗,又很干脆利落。 玫瑰的第一个惊艳者是苏更生,苏更生也是女性,更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平时待人都是淡淡的,永远一袭白衣在身,高洁孤傲得很,可她见到玫瑰,第一反应就是:”唉呀,世界上原来真有美女这回事。” 并对玫瑰的哥哥黄振华说: ”你妹妹是我一生见过最好看的女性。” 美女看美女,都如此震动,不用说书中的其他男性了。 周士辉见到玫瑰:”忽然呆住,如雷击似看着……以魂不守舍的声音问……” 庄国栋见到玫瑰,很沉迷她的神情: ”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随时有千言万言倾诉,但她是那么年青,有什么要说的呢?真是迷惑。” 傅家明眼中的玫瑰,却是:”姿态婉转迂回……整个人像一幅图画般好看。”惊奇得嘴巴张得大大地合不拢。 周棠华更觉得四十岁的玫瑰美得让人不可置信,她的美是令人惊心动魄,不能自己的。 罗震中干脆就掉落金鱼池中,对着玫瑰瞠目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来。 综合了这么多人的反应,玫瑰的美丽是毫无疑问的了,又何劳亦舒再去长篇大论,喋喋不休地形容? 在《寂寞鸽子》中,亦舒也用这种方法去写贝秀月的美与媚: 周家信过来道:”你那美丽的大姨还没到?””世上那么多女子,也只有她当得了美丽二字。” 开明笑了一笑:”是,那是一种叫你害怕的美色。” 周家信同意,”怕会失态,像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多出丑。” 开明接下去:”怕把持不住家破人亡更加累事。” 周家信说:”我是远远看着就好,走都不敢走过去。” 看来贝秀月美得够邪乎的,竟引起男人们这样近乎胆战心惊的评价。 亦舒时常用旁敲侧击法和比较法去描写人物,扩大叙事空间,推动情节向纵深发展。 比较法多用在女性身上,那些一般来说总是成双成对出现的女性,互相映衬,不管是红花抑或是绿叶,都各有鲜明特色。 《我的前半生》中,子君和唐晶的生活道路刚好相反。 子君用前半生的时间和精力去建造一个并不牢靠的家庭,一个早晨醒过来,丈夫却不要她了。她不得不离开她一手布置起来的家,到外头去重新奋斗拼搏。 唐晶却从学校一毕业就投入社会,十几年下来,酸甜苦辣尝遍,刚刚建立了一点社会地位,有条件可以咤叱风云了,却激流勇退,不再喜欢头上戴着的那顶”女强人”帽子,嫁得远远的,以说明女人证明自己的最终途径还是嫁给一个好丈夫,营造一个温馨的家。 《两个女人〉中,在施扬名生命里占据过很重要地位的两个女人,也是截然不同的。 美眷是有美貌,却没有什么内涵的女人,但她很适合做家庭主妇。结婚十年,她把家里管得头头是道,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 任思龙却是独立得有点嚣张,工作努力,作风泼辣,是个有过去的女人。正因为这样,她才要外表扮坚强,内心其实也有软弱的时候。 《曾经深爱过》的利璧迦和邓永超,除了她们都是别人的”逃妻”之外,她们固然还有性格和外貌的相似,但在待人处事上,她们也有很大的不同。 利璧迦感到烦厌了,她会一走了之,但她的出走,无非也是走到另外一个男人那里,寂寞使她更加自私。 邓永超却不一样,她从一潭死水般的家庭中突围出来,为的是想做点事,所以越是艰苦的地方,她越要去贡献自己的学识和才华。她的情操反而因寂寞而升华了。 《花解语》里,花不语与花解语名为姐妹,实为母女,而这一对母女,性格却相差那么远。 花不语是个演员,就是因为长得太好,被宠坏了,不肯下苦功学习演技,老是做花瓶角,标梅一过,戏份接着下降。但毕竟还算传统女性,不至于去拍脱戏,卖艺到底不同卖身。只是她也够任性,运气又不好。 花解语才真正是一朵解语花。 她宽厚,懂事,自律甚严,处事也很得体,还甘于牺牲自己。 花不语的片子”搁浅”,她出面找人帮忙。为了整个家,她毫无怨言地去陪伴一个残废的人。 这倒显出了不语和外婆的自私。她们设了一个局,让花解语独自去面对一切困难。一句”你愿意陪伴杏子斡”——那个残而不废的人,宣布了她十八岁春天的心已苍凉。 还有《香雪海》的凌叮当和香雪海,《风信子》里的宋树栅和鲍瑞芳,《曼陀罗》中的慕容琅和切娜,《西岸阳光充沛》的汤宜室和汤宜家……她们仿佛是一出戏剧的a角和b角,在不同的场次出现,繁简有序。 她们彼此都会无意与有意地把对方看作是自己的借镜。在镜中,她们会发现自己的另一个不被人知、甚至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正如钱钟书提到过的:”好像小孩子要着镜子里的光明,却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 正是出于构设镜像关系的考虑,亦舒经常把普通的情节特定化,并且将角色指派到时常变动的位置,赋予她们流动而多变的功能,她们在得到映射的同时常常受到镜像的另一位女性的震扰:子君在彷徨中需要唐晶的鼓励,花解语正是在花不语的遭遇中设定了自己未来的不同于她的生活道路。 但有时为了加强情节变化的张力,人物的对比度被亦舒越拉越大,而走向了神秘幻虚之境。出于对读者好奇心的照顾,神秘感是需要的,但神秘的东西必须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加以澄清。读者可以在扑朔迷离的天地中进行摸索,在开头的时候这恐怕还很有趣味,但作者却不能任其放任到底。 他必须驾驭自己的作品,在这儿投下一线光亮,在那儿又留下一丝阴影。他还要不断地自问:用什么办法才能使情节取得最好的效果?他事前应心中有数,要置身小说之上,动笔之前,就要始终考虑到因果关系。 亦舒有时候就顾不了这么多,这也是写得快,写得多的弊病,结果,作品草草收场有之。不合情理有之,”虎头、凤肚、豹尾”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不过,说实在的,亦舒亦算是言情小说领域中的”鬼才”了。 亦舒也称得上是文字高手,文如其人,读者都可以在书中读到她性格中泼辣、率真、任性、好奇、机智与俏皮的一面。 她并不多用华美的词藻,也不刻意雕饰,而是善于排列组合,文字在她手里就产生魔术似的效果,跟一般具有浓厚文艺腔的作品不同,明净清爽。 她的文章也会有赘词冗句,但却不是装腔作势所导致。 据说,她曾师承过古龙。 古龙的语言是很有特色的,以短句短段不分章节的结构形式和快速跳跃的行文取胜,亦舒也不追多让。 我们抵达海德公园的早晨,风和日丽,一点没有不祥的预兆。十六岁的女儿盼妮跟我说:”我们运气好,这般天气,伦敦一年不会超过五十天。”她刚学会骑马,坚决要到海德公园一试身手。上马的时候她嘲笑说:”英国人真滑稽,骑马也得全套制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国人。”她只穿着牛仔裤与毛衣。盼妮瀚洒的跨上马。我与小女盼咪坐在长凳上。嗲,你也骑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终于我找到了一匹温驯的马,把小女儿放在身前,抱着她,慢慢在软沙上踱步。珠咪,咪咪——”咪咪偷偷的笑,把脸藏在我怀里。……我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忽然之间,怀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我看见盼妮的马人立起来……那匹马跳跃数次,忽然狂的发力急奔……我发狂地叫:”救命!救命!”两匹票色马自我身边擦过追上去。”救命——”我叫。第三匹马停在我身边,马上的男人说:”你停在这里不要动,把小孩先交给我。”他伸出双手,我发觉他也是东方人。前头的两匹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着头拼死抱着马的脖子,那两匹马越追越近,我把一颗心又捺入胸腔中。那个陌生人淡淡地用英语说:”没事了。他把盼咪交还给我。 《风信子》 短短的句式中,环境、氛围。人物、事件、悬念、结局,什么都齐了。 蕴含了这么多的内容,叙述的语言却如同简洁的线条,构筑了一个原初却又繁复的世界。 亦舒小说语言深得古龙的意趣,但又是自足的、独立的,而非摹仿的、第二性的。如行云流水,对话精彩生动,让人感到如闻其声,在复制语言上的才能令人叫绝。还多了一种机智独特的幽默感,少了一点沉郁伤感,更符合当代读者的口味。 《胭脂》就是这样开头的: 每个人都有母亲。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我有母亲,自然,同时我亦是别人的母亲。 我是最不幸的夹心阶层,成为美女的女儿,以及美女的母亲,但我本身,长得并不太美。 我有一位仍然穿掠皮裤子的母亲,与正在穿三个骨牛仔裤的女儿。我无所适从,只得做了一大堆旗袍穿。” 一开始就很吸引人,三代女人的故事,一定很特别很精彩。亦舒也不负重望,把刀。个爱情故事揉合在一起,铺排得就如一列出了轨的火车,又长又悲又荒唐。 亦舒的语言还算得上可以琅琅上口,它不那么强调具有音调和节奏,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其实用眼睛是可以感受到的。它甚至在供我们赏心悦目的同时,让人于心领神会,忍俊不禁之时有所领悟与思索。 语言是她存在的家园,比喻的出新出奇源于感觉的独特,逻辑法则根本无法穷尽它们的可能与功能。 她这样写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爱慕他的地理老师: 我开始崇拜她,而且我也开始挑剔我周围的女人,因为我觉得她们不如她。 我跟我妈说:”你的丝袜为什么一直破?破了为什么还一直穿在脚上?” 我母亲狂怒,教训了我三小时。 我母亲并不是老女人,她只有三十八岁。 糟糕的是,母亲自以为摩登,不愿意接受批评。 我闯祸了。 她这样写一个已婚的、未来时空的少妇: 已经是公元二0五年了,世情仍然没有变化,人类仍然落后,女人的生活,仍然乏善足际,母亲们仍然嚼叨,孩子们仍然反叛,生命的意义就待发掘。 这种快速跳跃的短句短段与蒙太奇手法相结合,不多交代时代背景,不多描绘社会环境与自然景物,不多刻划人物内心世界,也不多发长议论,几乎全赖对白与简短的夹叙夹议来推动情节发展,因而留下许多空白,让读者快读紧追,不到结局不忍释卷。 加上笔调轻松犀利,对人物灵魂的揭示,亦庄亦谐,鞭挞入里,对社会的抨击直率无忌,一针见血,痛快淋漓,一纸风行,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可见亦舒是请熟读者心理和市场需要的,这种行文方式一直保持到今天,曾引起不少人摹仿,但往往只得形肖难得神似。香港有亦舒,香港也只得一个亦舒。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逝水 恋爱应在枫丹白露岛的草地上才能发生,不是一生都有一次。 亦舒《决不是爱》 玫瑰芬芳如梦袭来。 倚着爱情的世界,正午的阳光和冬天的寒夜都是柔和的,柔和而且流动。人类能够这样对自己说:我们生活着,繁衍着、创造着。 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为爱情大唱赞歌: 我知道 爱情是人类最喜欢的处女作; 我知道 世界上的一切都由她来创造。 我不信 她会在卑鄙的心灵上降落; 我不信 她的崇拜者会是微不足道。 歌德则稍为客观: 哪个少男不钟情? 哪个少女不怀春? 这是人性中的至圣, 其间也有惨痛飞迸! 爱是不变的星辰,爱是不落的日月,在历代诗人墨客的笔下,爱情被充分地展示了它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如果不能永远地完整地拥有爱,人的灵与肉便会间离,人便会失去人性,沦为没有个人特征的社会机器零件。 在言情小说家们的笔下,爱情也是写不完的,温婉的也好,不羁的也好,世俗的也好,非常态的也好。爱比生命更有意义,它包容了生命,所以,在开始的一刻,它们总是美好的,一瞬间的心灵相通便改变了人生。 琼瑶小说里的爱情似乎就是这种”不讲道理”的为多。 它是神秘的,突然降;临到身边,那时刻,没有经验,没有理性。以前的生活变得空洞起来,直到这一刹那才使空白处注入崭新的内容。就像迷路于黑暗的洞穴,终于见到一线天光。这一抹光明带来了最多、最美的希望。 人物饱经沧桑,但爱情永远美丽。这是琼瑶的创作经典。 亦舒却对琼瑶式的爱情大声说”不”。 她自然也写爱情,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用一个乃至好几个爱情故事支撑起来的,爱情的抒写达到了前所未有过的个人深度。 但她的爱情是撕心裂肺的,凄风苦雨,不知敲落了多少枝头殷红的蓓蕾与叹息,浮香淡漠,夕照低迷。 梦里花落知多少。梦与醒的对立就是情与理的对立。梦的天地是情的世界,醒的时光却不得不为理所控制。 亦舒也做梦,《玫瑰的故事》就是一则典型的”梦的传奇”。在梦中,情的当然取代了理的应当。这其实是对理想的描绘,借以给在苦海中挣扎的人们一些安慰和鼓励。 ”如果没有这梦一般的幻想,这个世界将成为一个贫乏无聊的场所”。所以人人都爱做梦,亦舒也不例外,但梦,毕竟只是来去匆匆的片刻。 以亦舒对《红楼梦》的熟枪,她不会忘记林黛玉也曾做过梦,但那是怎样的梦啊!第八十三回,她的继母把她许配给一个亲戚,她又惊又怕,向众人求告,”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再三请求老太太,贾母却说:”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他终非了局。”宝玉除表白自己以外也毫无办法。 ”病渍湘痴魂惊恶梦”。梦不是理想的实现,不是情感的满足,而是现实境遇的投影和放大。黛玉给人的印象总是病诉诉、愁惨惨、凄切切的,因为不但现实状况从未使她满意,连梦中也是这样紧张,这样压抑,人生还能有什么可以使她振奋、轻松的呢?梦醒之后:”只听得外面渐渐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化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坚……”现实和梦境都一样在摧毁着她。 《玫瑰的故事》之后,亦舒也不做”梦”了,她写尽了普普通通地把生命表现到极致的人,却再也不去塑造只有传奇色彩的,离现实中的人很遥远的却又很符合人们的理想的爱情之神。 是的,谁都幻想过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天堂鸟,但经过许多的风风雨雨,才深深体味到只有人间是真实的。 谁都有过五颜六色的美梦,但最终把握到手里的”财富”并不多,风霜、尘土、疲倦和劳累往往是最真实的收获。 《曼陀罗》中慕容琅最终还是回家了,《风信子》里的鲍瑞芳也回家了。如果没有爱情,她们的一生也就像尘土一般,没有价值,没有分量,但也是因为爱情,让她们疲累不堪。 人生的很多事是说不清楚的,盟约就是其中一项。 亦舒对盟约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中国人讲究恩爱情义。爱情涉及思与义,其中责任大于一切。中国人不懂得爱情最美丽之处,是在乎任性,来去自若,不受礼俗常规所拘,拒绝其他因素的影响。””维持大多数婚姻的因素是孩子、经济、寂寞、需要、安全感、面子……并不是爱情。 在她看来,所谓永恒的爱情、纯真的爱情,只是美丽的童话而已。因此,在她的笔下,很少出现纯情的故事,纯情的男女主人公。 她甚至很少以少男少女的爱情作为小说的主轴。 人的一生,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总不免有一段”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辞强说愁”的日子,总不免留下一些让自己感动和回忆的影子。然而那些影子在最后也总不免幻化为缕缕轻烟,在生命中不留什么痕迹,渐渐飘散。 太年轻的爱情,似乎不能作亦舒的”代言人”,惟一的一部《我这样的爱她》,是写一个中学生的初恋的。在读这部作品时,我们经常不把它看作是地道的小说,因为它的还想味很浓,犹如一颗年轻的心在诗意地道游于爱情的边缘。 更多的是人近中年或人到中年的千疮百孔的爱情。人生是海洋,他们是海中的游鱼,而所谓的爱情是网,一张他们自己亲手编织的网,他们希望用这张网打捞起自己。 亦舒似乎不怎么想跟爱情打照面——”爱情是一场瘟疫,咱们应当庆幸一生平静度过,远离于爱,无惊无怖。然而万一这件悲惨的事发生了,也只好面对现实,咱们总得活下去,呜呼。” 但这样悲惨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谁能跟人性作对呢?无可奈何之后,亦舒变得很滑头,她把她的爱情怀疑论和着一大批爱情故事,一股脑地统统推给了读者。 细细数一下,咳,无非都是一些鸡胁式的、悲剧式的爱情,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是和爱情相反的力量——比如寂寞,比如死亡。 寂寞是**的延伸,也是漫布在亦舒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心头上挥拂不去的阴影,它甚至成为小说里非常突出的一种情绪主调,在众多的篇章中水银泻地一般无声地蔓延。 少年玫瑰跟爱情这个于她来说还过于巨大的庞然大物玩火,是因为 ”我寂寞……没有人知道我很寂寞……没有人真正关心我。” 季少堂抛妻别女,堕入不可测的情网,也是因为宋榭珊的美貌和由在这美貌的底子里所浮现出来的寂寞,深深地吸引着他,使他无法自控: ”这样寂然、凄艳的鬼,温柔和平地提出她的低微的要求,叫人怎么拒绝呢?” 勖存姿的家”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满,其实谁也不知道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人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权充观众……”他只得央求他用金钱买回来的喜宝:”你说啊,继续说下去。”可见他的寂寞有多深。 姚晶更惨,比烟花更寂寞,烟花还有瞬间的璀灿,而她,有亲人有友人,却谁都不需要她,她孤独寂寞得连遗产也不知该留给谁,最后只好留给只见过两次面的记者徐佐子。 每一段热热闹闹的情爱故事下面,掩盖的都是一颗颗冷寂的心。亦舒就是那么残忍。 施扬名和任思龙的那一段情,闹得是多么的轰轰烈烈,施扬名什么都不要了追随任思龙而去,可结果,孤独的依然孤独,寂寞的依旧寂寞。 寂寞是都市的流行性感冒,都市人怕寂寞,可都市的人偏偏寂寞。 周至美以为利璧迦不寂寞,其实,利璧迦哪能不寂寞?当所谓的好丈夫对她一无所知的时候,她的心如何不悲哀?她能把这段婚姻维持了八年,那是她的涵养功夫一流。 亦舒把这一段”测验你是否有资格做个好丈夫”写得颇具黑色幽默的效果。 她(利璧迦)的芳龄? 我(周至美)立即写三十。随即犹疑,抑或是二十九… (二)她换了身份证没有。 神经病,我怎么知道,这同做一个丈夫有什么关系,我打一个交叉符号。 (三)她公司电话号码是什么。 号码在我公司的自动拨号机内,我并没有把它背熟,又是一个叉号。(四)她心爱的颜色是什么?……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号?(六)上次见她的父母的日子。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叫什么?那只清如晨露的香气。(八)在什么地方买衣服。全世界吧。(九)爱吃的食物。三文治?我们是便食之家。(十)吸烟否”?自然吸的。(十一)有无阅读习惯。有,常到我房里来取书。(十二)家中订阅哪几种报纸。不知道,我只在公司看西报。(十三)她阅读何种杂志?妇女杂志。(十四)她身份证号码。我背不出来,但税单上有。(十五)家中电费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有几扇门。神经病。(十七)女佣月薪若干。两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们根本 没有基本开销,每年年终我写张支票给利壁近,就是那样。(十九)她最渴望什么?女人都喜欢钻饰。(二十)她上次升级是几时。升什么,她做份工作也不过是为消遣,有个地方去坐着。(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谁。不过是些太太小姐。 (二十二)她的敌人是谁。也不过是些太太小姐。(二十三)她的嗜好。这真难倒我,我不知道。 看到这里能不摇头?周至美对身边的伴侣一无所知,对他们的家也一无所知。只有在利壁迦忍无可忍,悄悄一走了之以后,他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是多么不正常。 可在旁人眼里,他们是一双多么高贵宁静、琴瑟相和的夫妻。 人生诚然有许多悲剧,但为了避免痛苦而否定人生,却仍然使活着的人感到难以接受。 也许,琼瑶式的言情小说家会认为现实不如梦,因此人生尚有梦可做,至少还有许多爱情的梦。 亦舒则认为梦境和现实并无不同,因此人生无梦可做,至要紧是从生存梦境中醒悟过来,放弃自己的情感**,以摆脱一切痛苦。 亦舒比其他的言情作家更深刻地开掘。发现了人的情感世界,也更冷峻地表现了人性深层的必然悲剧。 所以,她情愿让人痛苦和忧伤,经常以死亡来隔断阳世的爱情。 这并不排除她的恐惧心理的影响:与其让有情人成眷属之后再以吵吵闹闹,情断义尽分手收场,还不如在最美好时分复然而止。如一阂乐章在弹奏到最华彩部分时,弦断琴寂,给人留下无限的怀想。 于是,在《开到茶靡》中,我们看到了左文思和王韵娜在经过了一段灵魂的碰撞后,爱的热度增高了,共谐连理的好时光指日可待,左文思却因杀人而被捕入狱。 在〈曾经深爱过》里,周至美和邓永超刚刚发现他们志同道合,互相爱慕,但还来不及表白,邓永超就因飞机失事永别了。 还有《喜宝》,姜喜宝慢慢亲近的汉斯也被杀死了。 《香雪海》中,关大雄准备追随她到天涯海角的香雪海也患骨癌死了。 而黄玫瑰与博家明,也仅有三个月的好时光,家明便撒手归去。 像《绮惑》里的柏茹破和林振临一样,经过死亡的峡谷依然能生还的的奇迹,在亦舒那里是很少很少的。 死亡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但有时候,却是唯一的办法。 试想想,汤显祖笔下的壮丽娘能不死吗?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能不死吗? 大团圆的结局不是没有的,在亦舒的笔下也不少见,但那是顺应民意,为了流行之故,像《我的前半生》、《西岸阳光充沛》等等,但那些似乎已不属于爱情的范畴,只是现实地过日子罢了。 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都以悲剧结尾的居多,不然如何显现出爱情的凄美与难得? 中国的虽美丽却忧伤的爱情故事,望夫石、织女星,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和白娘子……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全都是以悲剧收场。 连林黛玉都死了,现世的爱情,更是很老很老了。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朝露 ”玫瑰是一朵玫瑰。”他答我似莎士比亚,我回他巴尔扎克:”但是,这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一个上午。” 亦舒《玫瑰的故事》 爱情是极之奢华的一件事。 亦舒一直这样认为。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爱情,有些人一生也只能恋爱一次,就已经很幸运。 玫瑰?玫瑰当然是不同的,《玫瑰的故事)叙述的是一个朝露般的爱情故事。 她用一支任性的笔,为我们创造了一个过于理想的,充满了情感和梦幻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男女主人公爱得淋漓尽致,生得动人,死得感人。他们自在地笑,自在地哭,潇洒地来,潇洒地去。 亦舒为读者设立了一个忘我的封闭的环境,让他们暂时忘却现实中的一切困扰,在那个似乎也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痛痛快快地爱一次,恨一次,笑一次,哭一次,生一次,死一次,无所顾忌。 按照柏拉图的理论,《玫瑰的故事》已和真像隔了三层,那么我们再读这本小说,离真像就又隔了三层。所以,我们尽可以怀疑亦舒在撒谎——哪里有玫瑰这样的人?但我们却不能够怀疑,不管是谁,都会渴望爱情。爱,将永远存在。 如果把亦舒言情小说系列比作是一串风铃,《玫瑰的故事》就是轻敲风铃的微风,没有爱情的人生就如同静止的风铃,寂寞无比。 《玫瑰的故事》同时又是一支美丽的爱情梦幻曲。也许它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社会历史阶段现实的反映,但它会成为一个时代某种阶层人物的。动态反映,他们想用自己的努力把世界变为一个纯净的爱的伊甸园。 虽然注定要失败,但这份努力是感人的,因为作为这一阶层的代表,亦舒以坦诚的态度诉说理想的人生。即使苍白,即使不深刻,她也心安理得。 倪匡就曾说,《玫瑰的故事》是一部”情爱宝鉴”,全书所写的,全是各种各样男女的情爱,各种不同性格的男女,对情爱的处理态度。 男女之间的情爱,是所有正常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重要至极,是一个人的生活之必须,重要程度与人需要空气、食物和水相吉。一部写男男女女情爱的小说,也就是一部写人生的小说,切勿等闲视之。如果轻视情爱,就等于轻视生命。 但尽管爱情是生活中最普遍的现象,但它却并非是透明的字眼。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这是个包含多层意义的词汇。对于一对已婚的夫妇,有无爱情常常是衡量他们是否幸福的标准,在这个层次上,爱情取得了有别于婚姻的意义。 很奇怪,在这部作品里,亦舒写爱情总写得曲折跌宕,惊心动魄,可一写到婚姻,便让人感到索然无趣。 即便是玫瑰伪婚姻,也没有多少看头。 玫瑰的第一次婚姻,是在异国缔结的。那个时候,她遭遇了爱情的”滑铁卢”——她的初恋情人结婚去了,新娘不是她。 美丽的玫瑰在含苞待放的时刻便几乎凋谢。她在失恋之后,自暴自弃,不再为自己着想,随便抓住身边关心她的人,便结婚生女。 那时的玫瑰,因为心灵伤势太重,已毫不在意她选择的是什么人,反正都不是庄国栋,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段婚姻维持了十年,玫瑰用一个女人十年最好的时光悼念她的初恋,其间的生活实在没有什么滋味。 她的第二次婚姻,是在四十岁之后,本以为无风无浪,生活平实可人,却又再重逢庄国栋,平淡的婚姻生活再起波澜。 婚姻越是平淡,才越显现出爱情的强烈。 与婚姻有别的爱情,是两性之间除婚姻这一生物性——社会性关系外,还必须具有的某种情感上的一致和契合。而真正的爱情无疑是指爱情中的一种理想状态。 玫瑰是在追求真正的爱情中才焕发出生命的最璀灿的光芒的。 生活中多的是平淡,美丽的玫瑰却很难平静地生活。 红颜并不是祸水,周士辉与庄国栋的沉沦与他人无关。 玫瑰说得好:”我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罪人,远在周士辉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时,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即使周士辉以后若无其事活下去,他们的婚姻也名存实亡。” 她的爱情是在婚姻之外,甚至是在与婚姻的冲突中,超越了社会理性的约束,升华到自然的、性灵的境界,还原了爱情的独特精神:任性,自由,来去无踪。 如白朗宁夫人吟哦的: 如果你一心要爱我,那就别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爱才爱我。 不需要接触了解,不需要追求考验,玫瑰对庄国栋,对博家明,都没有像世俗般地一点点发展爱情,他们一开始就仿佛是被某种奇异的原始感情抓住:不是爱慕,不是喜欢,而是全身心地相互认同,通过所爱的人来更真实、更深入地了解自身。 在西方传统中,男女之爱,大多含有精神之含义,把女性视为人格的补足者,灵魂赖以上升者,直至为形而上境界之一种象征。 杨周翰指出:”从但丁开始,西方就有一派爱情观,把男女之爱看作通向上帝爱的第一层阶梯。”爱具有某种神性。 在玫瑰身上,亦舒的爱情神性论显现无遗。她要爱就去爱,尽管这种爱有时候会伤害到别人,她甚至为了爱放弃了对女儿的抚养。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也是玫瑰和小玫瑰最不同的地方。 弗洛姆认为,爱主要的不是和具体对象相联系,而是一种态度,一种性格取向。爱决定了个体和整个世界的联系。”如果一个人爱的只是另一个人,而对其他人漠不关心的话,那么他的爱就不是爱,而只是一种共性依恋,或是一种放大了的自由主义。” 在这意义上,玫瑰的确是一种放大了的自由主义。但是,人的博爱并非生而具有或上帝所赋,没有对自我的深刻体验和焦灼关怀,没有对一个具体对象一片情深,对所有人的爱就无从谈起。爱首先是有一个你,一个对象。 因此,玫瑰并不相信爱会随死而结束,傅家明死了,她悲伤却不歇斯底里。 亦舒如此写道: 玫瑰似乎负起了安慰众人的责任,她对于死亡,毫无恐惧,她接受这项事实,就犹如接受她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地美丽,并没有为家明穿孝服,她不在乎这种表面的世俗利法,照旧穿着彩色缤纷的时髦服装。 她就是这么一个至情至性的女子。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不顾及一切的爱情也许是难以接受的,如同我们很难承受塞外草原强烈而又生机勃勃的大风一样。 然而,”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当上去顶礼,在那里,他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底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罗曼·罗兰语) 在玫瑰面前,其他人的爱情关系显得多么萎靡苍白软弱无力啊。 苏更生本来已是一个智商很高的女子。当傅家明单恋上玫瑰,感慨地说:原来世界上真有爱情这件事。她答得多好:”是。一种瘟疫,足以致命,别忘记罗密欧与梁山泊。” 她知道黄振华看中她,不外乎是她比一般的女郎略过精彩,因为黄振华是不能忍受2+2=4或3+5=8这类女人的。而她呢,她是(ga+ sb- za)+ sb,他于是满意了,”他认为自己是微积分”。 这么一对夫妻,依然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恋爱婚姻的典型版本,比较平静、稳定,大同小异,现实得很。苏更生的突然发难,要离开黄振华一段时间,除了有对着玫瑰和家明的爱惜自惭形秽的因素外,也不排除老夫老妻要要花枪的味道。 他们彼此相互了解得很,她舍弃了她,不会找到更好的,他也重新找过女友,但感到并不如原先的”那杯茶”,他们最终还是复合了,但也没什么戏唱了。像凡世一切普通的夫妻一样,很明显地缺乏那种回肠荡气的激情和自我超越的深度。 玫瑰是没有一种现实的考虑的,她是把爱情和生命的存在视为一体,甚至把爱情视为惟一的真实的存在。金钱富贵她有,并为此感到幸运;社会名声她没有,却毫无这方面的追求,她一心一意地恋爱,其他的事一概不理。 连她哥哥也说:”木是我说,玫瑰纵有千般不是,她也有个好处。她从来不与男人争论这些事。玫瑰的头脑最简就,爱就是爱,她又木计算付出多少,得回多少,她从来木把爱放在天平上量,你说是不是片 商业社会中的玫瑰,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碰到她,谁的心又能不温柔地绞痛,世上有几个玫瑰啊。 黄振华愤愤不平指出的”女人!没读过书的女人,像红番,读过书的女人,又要干革命。” 男人何尝又不是一样。 罗震中万念俱灰中,”捡”了小曼,到底不是心中所愿的,所以长期维持订婚的状态。 傅家敏也可恶,跟咪咪结了婚,变成一个标准的住家男人,回家脱了皮鞋就高声问:”拖鞋呢?” 因为他觉得与咪咪生活是一辈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来,留等后用是不行的。明知生命实在是一个幻觉,仍让妻子把孩子一个个养下来。 ”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只不过是苏轴作为一个敏感诗人的幻觉,突出爱情超世绝俗的灵性境界,历来不是中国人的特长。 亦舒的爱情况,在这个层面上,并不是不超前的,她所一再强调的爱情之为爱情,主要是指情感的真而非伦理的善。 是的,情海变幻莫测,情可载舟,亦可覆舟,可是请问谁又愿置身一地死水之中,永无波澜? 如此,在玫瑰这个具有”神格模式”的女子身上,石破天惊的不是她的美貌,她的温婉,而是她的至情。 她让我们想起这么一个颇有佛意仙心的故事: 三伏天,禅院的草地枯黄了一大片,”快撤点草籽吧!好难看哪。”小和尚说。 ”等天凉吧。”师父挥挥手: ”随时。” 中秋,师父买了一包草籽,叫小和尚去播种。 秋风起,草籽边撒边飘。 ”讲好了,好多草籽都被吹飞了。”,小和尚喊。 ”没关系,吹走的多半是空的,撒下去也发不了芽。”师父说: ”随性。” 撒完草籽,跟着就飞来几只小鸟啄食。 ”要命了!草籽都被乌吃了!”小和尚急得跳脚。 ”没关系!草籽多,吃不完!”师父说: ”随遇。” 半夜一阵骤雨,一大早小和尚冲进禅房: ”师父!这回真完了!好多草籽被雨冲走了!” ”冲到哪儿,就在哪儿发芽!”师父说: ”随缘。” 半个多月过去了。 原本光秃的地面居然长出许多青翠的草苗,一些原来没有播种的角落也泛出了绿意。 小和尚高兴得直拍手。 师父点点头: ”随缘。”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暮霭 这朵烟雨包含了孔雀蓝、艳红、鲜黄、银、金,以及电光紫好几种耀眼的色彩,使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然而只一刹那,金属粉便纷纷坠落,如星尘般,洒往海面,化为乌有。 亦舒《她比烟花寂寞》 《她比烟花寂寞》,故事的名字起得真好。 刹那芳华的感觉,形容姚晶是最恰当不过了。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对姚晶并不适用,她是渴望天长地久的。 为了这种渴望,她付出了许多,最后甚至付出了生命。 亦舒似乎很擅长写这一类人物,写他们在香港社会的沉浮荣辱,写他们的喜怒哀乐。 在《香雪海》、《曼陀罗》、《风信子》、《寂寞鸽子》等作品中,都有一批这样的人物,他们憧憬理想中的爱情,为心中所爱毁掉了自己的生活而不后悔。 在短篇中,她的一篇小说题目干脆就叫《憧憬》 主人公是一位富家女,且年轻貌美,为一家大机构的承继人,名叫李日虹,一时成为城中新贵。 她接受记者访问时却透露: 最大的遗憾是我所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 毕生的憧憬是拥有自然单纯,毫无矫情,绝无企图的男欢女爱。 但是,谁都知道,这种憧憬恐怕永无实现之日。因为如记者说的: ”你的身份太矜贵,生活太复杂,每一个接近你的人对你都有所企图,怎么可以得到单纯的感情。” 但李日虹毕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人生路上到处都是名与利,唾手可得,欢笑难寻,她终于舍弃阶级而取爱情。 《你比烟花寂寞》的姚晶,在很多方面和李日虹相似,但她却没有李日虹幸运。 所以亦舒对她很同情,不像对待香雪海、宁馨儿、贝秀月们那样不动声色甚至带着淡淡的拒斥。 她曾这样说:”我对姚晶,只有爱,没有恨。”这就决定了作品的基调是一种韶华已逝的忧伤,而不是讽刺和调侃。 作品一开始,就从姚晶的死写起。 以姚晶的生平为经,以记者徐佐子的追查为纬,在追溯中带出姚晶生命中的一个个人物,如同一个个跳动的画面,把姚晶的一生像电影一样重现出来。再配上苦涩幽默的对白,使我们明白了许多香港社会的人情冷暖,商业实利主义对心灵自由的冲击和束缚,以及”人生不如意事常**”的悲哀。 如撒韬说的:这使我们想起奥逊·威尔斯1941年拍摄的电影《公民凯恩》,同样以主人公的死为开始,同样以记者追查为线索。到最后,姚晶和凯恩一样,都是寂寞的化身,他们成功名就,但却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 也许正像凯恩怀念那童年雪橇上的字迹”玫瑰花蕾”一样,姚晶如果在天有灵,那么她也会怀念她进人电影圈前那段并不富裕却有温情的日子的。 姚晶本来是个平凡人。 她十五岁从内地来到香港,颠沛流离,无可依傍之时,遇到了马东生,他们一起生活,并生下了一个女儿。 马东生是个好男人,但对手姚晶来说,她只能照顾她的生活而不能照顾她的心灵需要。他是爱姚晶的,但再深切的关爱也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姚晶最后离开马东生,抛弃了自己的女儿,甚至不和自己的姐姐来往,她连名字也改变了,只为证明自己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当一个人是普通人的时候,她希望自己不是普通人,但她成了名人之后,又想念普通人的日子。 人的需求**为什么那么复杂?由普通人变成为名人的阶段,姚晶适应得很好。徐佐子还没见她,已有如此好印象:她有无懈可击的脸型,身材属修长纤秀类,极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龄是一个谜,大抵三十岁上下,或许三十一二。皮肤细洁白腻,不肯晒太阳,夏日在户外拍戏时以毛巾蒙头,只露出双眼,有记者猎得此类照片,别有摄人风味,打扮如阿拉伯土王之禁商。不是一个浅薄的女人。第一次见她,更有惊艳的感受:我马上觉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响,一亮相,三言两语间,已被她征服一半。她气质不似女演员。演员的情绪很少有这么平稳,特别是女演员,十三点兮兮的居多,否则如何在台上表演那么私德的七情六欲。 王玉是姚晶的对立面,看多了王玉这样的演员,愈加觉得姚晶可贵,确实有点出污泥而不染的风致。 主要是像王玉这样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就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爬。成则夸夸而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身…… 但姚晶是不同的。 她自谦是个老式人,落伍了,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她这一派老式最终也害死了她。 她所厕身的那个世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的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掉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但姚晶是那么的坚持立场:”我是演员,不是江湖杂耍的。”必定有恨她的人,与众不同是不行的。 何况在刻薄的观众眼中,她年纪已经老大,演技精湛又如何?人们都喜欢新面孔。 在事业上,姚晶早已寂寞。 爱情上她也收获不到什么,离开马东生之后,她在电影界一举成名,她以为这会为她寻找幸福带来一个很重要的法码。她确实也找到了出自名门的大律师张煦。 当时,她是那么的喜气洋洋,看得徐佐子也吃惊:”我很意外,这么红的女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也为终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么感慨。” 她嫁给张煦的时候,几乎已确信幸福已握在手中。但张家母亲注重身世,调查出她的曾结婚生女的”秘密”(其实这秘密是姚晶自己太陈旧的伦理道德观念造成的)之后,迫使儿子疏远了姚晶。 姚晶在心绪不佳的情况下,与年轻的男明星石奇有了一段私情。 但最后,石奇得不到她,张煦又不要她,还是那种无可奈何的千古伤心模式:爱她的人她不爱,她爱的人不爱她。那真是一种”至大至深至广的寂寞”。 她曾努力过,千挑万选,才拣到这一个,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分量日渐增加,比财富名气都重要,她很明白。 正如徐佐子分析道: 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因此她毫无怨言地租了月租六万元的房子给张煦住,无限度而痛苦的迁就他。 她活得很累,所以她得心脏病了。 张煦一直不跟她的世界打交道,根本也不会照顾她心灵的需要;石奇迷恋她,但他不理解她,跟他在一起只是冲动痛苦情绪的暂短的发泄。 义父朱老先生爱护她,电影圈的姐妹刘霞关心她,但他们都是独立而豁达的人,并不需要她以关心回报。 两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不喜欢她,因为她们不是一个圈子,甚至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在她接触的人中,她根本没有朋友。 所以她只好把遗产留给只见过两次面的徐佐子。 平凡人的幸福在姚晶那里也被证明是一场空,这对徐位子的触及很大。 《她比烟花寂寞》其实写了两段爱情,一段是姚晶的,一段是徐佐子的。 姚晶的爱情烟消云散的时候,徐佐子的才刚刚开始。 亦舒的作品人物不是很多,情节却挺曲折,悬疑性很强。似一条越流越快的河,前面似涓涓小溪,中途回环曲折,后面大波大湖,最后平静地奔向大海。 徐佐子的故事也跳不出这个模式,却胜在单纯而不单薄,且很写实。 她跟姚晶完全是两代人。 姚晶是古老不合时宜的,认为嫁不到好丈夫就一生休矣。陈旧到苍白的地步,所以只能死于心碎。 徐佐子却认为:”反正我也没打算全心全意地对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经很好,要求降低一点,就少点失望,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对配偶抱着那么大的寄望是太过幼稚天真了。” 嫁人也不是为了终身有托,”我的终身早已托给我自己”。”伴侣也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爱的奴隶。” 徐佐子是在纽约生活过的人,她要比传统的中国女孩子显得豪放不羁。在现实中也要矛盾得多。 有时候会很向往:到加勒比海去度假,与一个知情识趣,英俊的,有深棕色皮肤的男士一起游泳晒太阳,吃龙虾喝香槟,晚上在白色细沙滩上赤脚扭舞,直至深蓝色的天空转为粉红。 那个玩伴,连他的名字都不必知道,除了玩之外,不必担心银行月结单,税务,人际关系,写字楼政治,油盐柴米,衣服鞋袜…… 为此,她经常不惜跟男朋友吵翻。 看见别人婚姻愉快,她也想到结婚,但翻心一想,二十二岁结婚,如何能熬到四十二岁去? 她就在一种相对自由的生活与爱情中挣扎着。在这个意义上,她也是在追求自己的理想,但她一下子把握不准她要的是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见到了姚晶那一屋子华美的像霓裳般不切实际的衣服,见到了姚晶充满青春活力而又有独立主见的女儿,她才如梦初醒。 那个如安琪儿一样的女孩子叫马利,看在徐佐子的眼里,如婴儿般纯真。她是那么的像姚晶,但只是外表像,内里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会这样批评她的生母最喜欢的东西: ”那些衣裳都不是人穿的。”马利说:”穿上仿佛天天置身化妆舞会中,要不就似豪华马戏班的制服,真奇怪她会有一屋子那样的衣裳。” 这就是代沟了,相差十多年,姚晶之熊掌,竟变成了马利的砒霜。这是姚晶做梦都没想到的吧? 徐佐子这才发现,不同的环境培育不同的人品。姚晶也早知道,马利尽管外型跟她长得一样,性格却与她没有半丝相近,她女儿根本不稀罕她所追求的一切。 所以她不能够把任何东西交给马利。 马利不会接受。 她只得把一切交给陌生人。 在这之前,这个”陌生人”还说:”女人们要生孩子,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孩子身上有她的血液……” 殊不知,世事如棋,什么样的结局都可能出现,姚晶生的孩子就是不像她。 对于马利来说,生母只是一个银幕上的符号,是一个如在云端中让人看不清的陌生人,她小时候离开了她,长大了也不需要她。她们分属截然不同的世界。 马利感到她现在的生活很好,幸福并没有标准,当事人觉得好就是好。 最主要的是她并不觉得自己美若天仙,她只把自己当作是平凡人,普通人。 也许作一个普通人是沉闷的,是劳碌的,但毕竟还有犯错误的机会和权利。而姚晶,她在本质上是个普通人,却在时移境迁中成了普通人的偶像,不仅要有无懈可击的容貌和演技,甚至连衣服都没有一件是安分守己的,务必要把全人类的目光都匀过来,而且跟着还要叹一句:多么高雅美丽有品味。 最惨的是,必须有”无懈可击”的私生活,她的观念太陈旧,以致并不算错误的事情在她也如致命的打击。 她既难过群众的那一关,更难过自己的那一关,也许对于这么一个寂寞的人来说,死是最好的解脱。 她的死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起码她惊醒了徐佐子。做人不要做得这么触目突出,成为众矢之的,骑虎难下,多么危险。 还有她遗下的马利,马利的价值观和伦理观更让她如醒酗灌顶:与其去看重遥远而缥缈的东西,还不如抓住眼前实际的东西。 于是,她哽咽着对闹翻了的男朋友杨寿林说: ”姚晶这样美这样出名,然而她爱的人不爱她,爱她的人她又不爱,一点用也没有……当我死 的时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边,我希望有人争我的遗产。我希望我的芝麻绿豆宝石戒指都有孙女儿爱不释手,号称是祖母留给她的,我希望引、儿在结婚时与我商量。我希望我与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个幸福的女人,请你帮助我。”什么都无所谓了,就是不要寂寞,在这年头,谁会得像姚晶那么在乎姿势?表面上是套七彩缤纷的戏剧片,其实只是套黑白片。真是枉担了虚名。实际上亦费的心意在很多方面类似于徐位子。 还是撒韬说的:随着时代的进步,文化观念在香港这弹丸之地也处在不断的檀变之中。适合人心灵自由的空间在相对地变狭变窄,这其实也是技术社会的必然。 亦舒想做一个拘束很少的以文学艺术为生的人的念头,不免要受到社会力量的核桔。在新的实利主义的文化冲击面前,她在哀悼姚晶的同时,也不由得感慨自己。大有”五十步奖百步”的悲凉之意。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飞霞 女人,不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环境、什么性情、什么命运、什么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这盒胭脂。 亦舒《胭脂》 家庭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一个概念,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某个家庭或好几个家庭的成员。 我们不断接触到某种特定的家庭形象——人类学家艾德蒙·李奇所说的”早餐麦片包装上的标准家庭”。在这个家庭中,丈夫是一家之主,面带微笑的妻子则负责照顾子女。我们以为这就是最正常的,天经地义的家庭形式。 大众传播媒介的呈现更强化了对于女人角色的观念,因为媒体中所出现的女人,通常只集中在非常狭隘的角色范围之内,而且特别强调妻子/母亲的角色。这种现象在电视广告和通俗肥皂剧中特别明显。 传统上,不论男孩女孩,男人或女人,都相信男人较强壮、刚强,应该负担家庭生计,而女人则顺从、温柔,应当待在家中照顾男人和小孩。即使他们本身的经验与这种想法无法吻合时,他们仍然认为事情本该如此。人们也以为这种家庭对家中的个别成员以及社会整体最为适宜。 但女性主义者却质疑,是否可以把某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当成是自然的、普遍的形式?也怀疑这种形式必然对女人最为有利。 事实上,女性主义者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家庭不再遵从传统的标准,私生子女的人数也逐年增加。当然,传统母性的角色没有多大的改变,而且更多的非婚姻生子女可能是由他们的生母来抚养,对女人天生角色的预设塑造了女人的生活。 所以,越来越多的职业女性想要小孩,以便逃避无聊的工作,甚至不惜视婚姻为她们想生孩子的代价。有趣的是,同样有许多女人却发现当家庭主妇其实更无聊,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工作。 什么时候,女人才真正得到合理的重视和真正的解放? 亦舒也在质疑,不过她不是以理论的形式。而是巧妙地利用言情故事作为载体。 《胭脂》可视作为对家庭、对母性的一种审视。 《胭脂》是没有家庭观念的,婚姻并不是女性的唯一选择。 对于杨之俊来说,如大多数的女人一样,盼望着正常的家庭,但她却清醒地将家庭制度和她自己的家庭清楚地区别开来。前者是她追求的目标,而后者在她的经验中,却常常无法达到她对家庭生活的渴望。 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期待结婚,也想要婚姻,她们视婚礼为生命中的最**时刻。但不幸的是,婚姻生活到头来很少能像她们所期盼的那样,现实和梦想间的差距何只千里。 之俊的母亲还曾经有过婚礼,只不过婚纱尚未在箱子里压皱发黄,她的父亲便与母亲分开,另娶了一位广东妇女,再养了两个儿子。 之俊却是连婚礼也欠奉,便生下了女儿杨陶。 三个女人并不在一起住。 她们的家——倘若能称为”家”的话,似个女儿国,无限的惆怅。 都是为了男人。 男人不与她们住,但并不代表她们不受男人的困惑。 只是杨之俊从来没有后悔过生下陶陶。女儿是她们生活中的光辉,一直给这个”家”带来快乐欢笑。 自从人类社会出现了母亲这一角色,母爱便一直享受着人们众口一辞的赞颂。他们孜孜不倦地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颂扬母爱的亲切、温暖、深沉、坚强、无私与伟大。 的确,多少个世纪以来,无数母亲为他们的子女所作出的贡献,完全无愧于这一厚爱。 难怪法国文豪雨果有这以一句名言:”女人是弱者,但母亲是强者。” 日本的油田大作在〈校性箴言》一书中曾经写道: 当母爱是一种不求报偿的行为时,它是尊贵的、辉煌的;但一旦母爱与母亲的名誉欲或依赖心理交织在一起时,则不但会使母性本身受到玷污,而且必然会敏感地反映在孩子身上,那些消沉、乖僻的孩子便是其例。 杨之俊无异是个好母亲,她给予陶陶那么大的发展空间,让陶陶一辈子都会对生活感恩。 但除了女儿,之浚并不是一个幸运的人,爱情是她无法回避的”劫”,不管她曾经怀着多少温暖的希望。它使人成为奴隶,不明不白的,她曾经爱过的人变着法子地折磨她。 陶陶的父亲,那么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十八年前一走了之,留下杨之俊,艰难地生下了陶陶。 十八年后,他却要认回陶陶,因为他在婚后发现已不能再生育。 把个杨之俊气得七荤八素。 叶家父子更是混账。 叶世球刚刚使之俊重新对爱情有了渴望,却又转头去追杨陶了。 叶成秋一直是之俊母亲的”护花使者”,从上海到香港,两人都为不能成眷属而伤怀。可最后,他求婚的对象却是杨之俊。 这世界简直乱了套了。 所以亦舒说,都是为着男人,过去的男人,此刻的男人,你若不控制他们,就会被他们控制。 《胭脂》作为言情小说,几乎没有一般畅销书的特点:腐施的爱情,离奇的家庭恩仇,大喜大悲的结局。它更多的只是一点点的感情历程——三个女人的流年。 确实,生活常常很不景气,然而每个人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回首往事真是百感交集。但幸亏,还有能把握到的明天。 读它就好像看到三个女子:老的落在了荒凉的土地上,一辈子弱不禁风,怨天尤人;中年的堪堪的将要掉下去,却又凭着自己的毅力硬是打出了一个局面;年轻的碰上了好时候,前程灿烂如锦。 女人的一生,不再像千百年来所习惯了的那样,需要家庭才能生存了。 而维系母女两代的,除了命运冥冥中的安排,还有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渴望。这样,无论是之俊和母亲,还是之俊与女儿,母女的反差都是很大的。 作为母亲,之俊和她的母亲似乎已勘破了天机,对生活未尝不悲观;但作为女儿,之俊和陶陶都用辛苦,勤奋的态度去追求理想,竭力想甩掉母亲辈强加的阴影。 因此最终,她们都生活得不错,各适其所。 把沧桑刻在脸上,那是老一辈人乐此不疲的。而今天,谁还会这么非常意义典型地生活呢?这一代的女人,只会像杨之俊那样: ”我愉快的伸出手,挡住阳光,向前走。” 反而是男人依旧没有进步,作恶多端。 《胭脂》在铺排三代女子的生活流水账的同时,专注地探讨婚姻,解剖男人。 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女性经常迫于经济需要而结婚,因为她们无法赚取足够维生的薪水,只有透过婚姻,她们才可能过着像样的生活。单身女人被视为需要男人的保护,这也正是强迫她们结婚的额外压力。 反观男人则不同,他们往往会在婚姻中得到了经济与社会方面的优势。所以,他们可以选择了一次又一次,就如杨之俊的父亲。 他从杨之俊母亲身边跳到了另一个女人身边,以为会有更好的发展,当然是自身权威的无限度扩张,因为那个女人更弱。而他总想保持那个样子,永恒的圣约翰大学一年级新生。天塌下来,时代变了,地上铁路早通了车,快餐店里挤满吃汉堡包的人,他仍然是老样子:头发蜡得晶光锃亮,西装笔挺,用名贵手帕,皮鞋擦得纤尘不染,夏天规定要吃冷面、药芹拌豆干丝、醉鸡。 但饶是如此,他也过得不开心,纯是自私的缘故。 相对于杨之俊母亲来说,她父亲承载着更大的感情负荷。 母亲的一生很容易说得清楚,且又慢慢地看透红尘的冷漠、刻薄,反而心境安详,顺其自然地过。但父亲,却不是一句就说得清楚的,他像个长不大的人,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因为他干什么结果都不会太好的,压根就不想从头做起,更不知道怎样去生活。 他害苦母亲,但他不是一个小虾恶意的人。他同样沉沦在人海中,连自己都无力自拔,哪能空出手来救援他人?而偏偏,他又曾有过两个家庭,生下了几个子女。做为父亲,于是就更显得自私,更不负责了。 《胭脂》好像在控诉婚姻本身。对家庭的逃避几乎成为亦舒小说的主题。 作品中的家庭显示主要是在父亲的另一头家上。叶成秋父子有家,但没有写到他们具体的家庭生活,只是偶然提到他们家里有一个患了绝症的女人。那是不算的。 而父亲的那一个家,在贫穷、一筹莫展的外表下,掩藏着很戏剧化的情节。父亲是典型的浪荡子,继母是典型的贱妻,两个儿子懵懵懂懂不晓得世事。反而是前妻的女儿”我”去充当其中的润滑剂。 渲染着这个”惟一”的家庭具典型意义,不外乎想渲染婚姻生活的”可怕”吧。 作品中有这么一段描写: 父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香气扑鼻,有点刺人,身上穿着国语片中富贵人家男主角最喜欢的织棉短晨褛,脚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这些道具从什么地方买来?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的冲突,不停的埋怨。 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远他,弄得亲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叶成秋却是另一个例子。 他是个斗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之俊的外婆就是因为这样,才坚决反对之俊母亲嫁给他。 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的是他的成功。在父亲把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他还是个情种,一直爱之俊母亲。几十年来,都是那么忠心不二地包涵她、原谅她,老觉得对方可爱、长不大、稚气,什么都是可怜的,总是舍不得。 所以之俊一直在为母亲庆幸,叶成秋一直在她身边。 杨之俊也很仰慕这个人,公开地,毫不忌讳地说过一千次,若果要她组织家庭,配偶必须像叶成秋。因为这个男人是一个奇迹,任何考验都难不到他,长袖善舞,热诚周到,面面俱圆,几乎男人所有的优点他一应皆全,再加上丰富的知识,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又懂得生活情趣,这不是女人的偶像是什么? 之俊对爱情还保留着一丝渴望,恐怕是从叶成秋与母亲几十年的稳固的关系那里来的。 然而还未到结局,这美丽的梦幻也如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叶成秋的病妻死了以后,恢复了自由身的他竟然不是向他的初恋情人——杨之俊的母亲求婚。 他的求婚对象居然是”我”——杨之俊。 不外乎是”我”比母亲年轻。 他想退休,享几年清福,当然是挑比较年轻的女伴比较合算。 呜呼,又一个自私的男人。 还有一个,叶世球,他身边的女伴也越换越年轻,甚而是只有十八岁的杨陶。 难怪杨之俊愤膺填胸。”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的恐惧侵袭我心。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没有人会来救你,之浚,你所有的,不过是你自己。” 你教她如何再相信男人,爱情,与婚姻? 她只有豁达,把所有的寄托放在一盒胭脂上。 《胭脂》最让人有好感的,是它所表现出的宽容。 生活常常不尽人意,如果还那么促狭,从中作梗,那真是没法过日子啦。宽容无疑为良药一剂,起码人们还有互相谅解的时候。 没有了盟约,却还有宽容,母亲掩饰得很好。 她已学会了以老朋友的身份去关心叶成秋,并且很维护他,告诉女儿,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便是向她求婚。 心里不是不委屈的,但她很识大体。 她们那一代的女人,做到这一点很容易,老一代女人通达得多。 一对情人,苦恋三十多年,有机会结合,结局却如此离奇:情人看上的却是自己的女儿。你叫她还有什么话说? 宽容是唯一的最好的应付了。 亦舒笔下的女人很少没有慧根的。 之俊也做得很好,她还夹在两代人的恩怨之间呢,没有宽容,哪来还算正常的心态,过还算健康而独立的生活? 父母亲的恋情之成为昨日黄花,他们也是在命运的磕磕碰碰中捱过来的。尤其是父亲,他老年的锐厉、刻薄、病苦,不也应怪罪几十年来每况愈下的生活吗?如果不采取宽容态度,那将像滚雪球一样,给后代背上沉重的负担。 因此之俊说:他是我父亲,无论怎么样,他还是我父亲。她支持他们一家共度难关。 她自己和陶陶父亲的恩怨也解决得很好。她的。动中没有记仇,没有愤恨,没有怨言,她甚至还把这一段情债说给了女儿听,鼓励女儿自己去面对她的亲生父亲。 最难得的是她对陶陶的态度。 杨陶是她生活中的宝石,在没有男人、爱情、家庭的环境中,陶陶是她生命中最明亮的光华。 她们相爱至深。 但一旦女儿长了,翅膀硬了要单飞,她会得接受事实。 甚至在陶陶已不能回头,并不打算做一个平凡幸福的普通女人,抱定主意投奔名气海,无论在感情及事业上,都要求充满刺激时,她也不认为女儿选择错误。因为每一种生活方式都需要付出代价。 而她自己,她会得走自己选定的道路,如她对母亲说的: ”我的归宿,便是健康与才干。你还不明白? 妈妈,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他自己; 能够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宽容,使得艰难的人生小道成为和平之路,幸福就隐藏在那并不刻意的超出知觉的痛苦之中。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如戏人生 人生根本好比一场戏,台词念得不对,不知进退,就没有资格站在台上,何用叹五更怨不遇。 亦舒《西岸阳光充沛》 女人是什么?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确定的问题,这就更使这个问题显得魅力无穷。 人生又是什么?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看得透、说得尽的谜,这就更使这个问题显得奥秘万千。 有趣的是,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女人与人生永远是不可或缺的角色。众所周知的这一点却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它被许多与此相关的东西淹没了,取代了,假借了。 人们注意到爱情和死,称之为永恒的文学主题,许多作家在这两大主题上呕心沥血,写出许多不朽名作。 他们精细地刻画在死亡的恐惧或者爱情的颠狂中,尔虞我诈的男女勾当中的男人和女人。从而淘洗出一个基本的文学倾向,或者称之为社会学范畴:男性中心——女性只是亚当的一根肋骨,而创造亚当的上帝是男性。 多少个世纪的中外文学,包括女性作家们创作的以女性为主体的文学作品,都自觉木自觉地受到这种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思想的左右。她们的文学创作,大抵是在男性中心社会压迫下不幸生活的写照。她们对于自身不幸的认识,并未超越具体的现象,穿刺男女不平等的核心问题。 沉重的男性压迫,强化了她们泄怨的文学情绪,或者反过来诌媚男性,后果堪虞—— 只是以改装男子求功业为,而功业成就后,不能不仍旧雌伏,顺从她的丈夫,助她丈夫娶得三妻四妾,以不妒为最好的妇德。这种冒牌男性的女性,简直还是没有的好。 谭正壁如是说。 李达则认为: 四方门户洞开,潮流所激,汹涌澎湃,无论何种机会;只有顺应的,决不可以抵抗的。况且我们中国的国情,比欧美更有解放女子的必要。所以为女子应该知道自己是个”人”,赶紧由精神物质两方面,预备做自己解放的事。 当亦舒发现不可能有男子在”生活上与心灵上照顾一个女子”时,她赶快地,切实地寻找现代女性的人生之路。于是,便有了各种各样的人生故事:智慧的、矛盾的、缺陷的、鸡胁的、无奈的、无可无不可的…… 她的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三十岁左右的知识女性。她们不是都市的新生代,没有多少青春可以挥霍。愈是感到岁月流逝,愈是要牢牢抓住现在和当下。 她们也许未必有勇气将自己视为某种新开端,却一定会把脚跟深深地踩入”现在”的土壤。对她们来说,”现在”是一个稳固的据点,由这个位置可以自由地前后观望。 与上一辈相比,她们毕竟拥有更好的时光。”古典虽自爱,今人已不禅”,传统的美德,无论多么为人称道,无论怎样被人们反复咏叹,最终像进化论一样,将在现代人身上消失得荡然无存。她们会用伤逝的眼光目送前华蹒跚的背影离开生活的舞台。 但是,她们又如何去跟更年轻的一代人相处呢?亦舒对如朝阳般焕发的年轻一辈尤其情有独钟,那一代的青春活力让人羡慕不已。在年轻人那里,一切都是清新的,如郊外早晨树枝上凝结的露珠,一切都是美好的,如田野上蓬蓬勃勃盛放的花朵。 面对年轻一代人更加直截了的**方式,她们既害怕又羡慕。 如徐佐子看马利: 对马利来说,连三十岁都是不存在的,更不用说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她没有时间去爱也没有时间去恨,她活在自来的幸福中,不必兼顾别人的错误。 《她比烟花寂寞》 又如子君着安儿与她的小男朋友: 两个孩子在一起仿佛有无穷无尽的乐趣,他们的青春令我差煞。这是真正自由的一代。想到我自己十六七岁的时候,老母忽然瞎起劲地管教起子群与我来,出去与同学看场七点半总要受她盘问三小时,巴不得那个男生就此娶我为妻,了却他心中大事。对老母来说,女儿是负担,除非嫁掉,另作别论。 更让子君吃惊的是,那小破男孩还会开导她: ”看看我与小安,我们在一起这么开心,但很可能她嫁的不是我,我娶的亦非她,难道我们就为此愁眉不展?爱情来了会去,去了再来,何必伤怀。 《我的前半生》 这种一言难尽的复杂心态其实已是她们觉醒的前奏,显然时时从心底透出虚弱和无奈。 好在年轻一代尚未抢人舞台的中心。在线性的时间链条上,她们牢牢地占住了”现在”,可不可以轻易地将其托付给未来呢?那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自然,亦舒给她们创造了一个宽阔的舞台。 人生如戏。她们必须背好自己的台词,走好自己的台步。在与”他者”的比照下,她们也该展露出她们自身的特质了。 经济的独立,首先成为了她们能挺直腰杆的第一步。 传统的观念,是男主外,女主内,所以多半是男人去外面找一份职业,而女人的职业则是留在家中。如此一来,女人便陷入了经济无法自主的困境中。即使同样外出工作,女人往往必须选择能够兼顾家务的工作,而这种工作自然很难供给她们足够的经济基础。 过去,即使是在家庭资源分享的提倡下,家庭的钱财也并非由成员平均共享。女人倾向于优先考虑丈夫和小孩的需求,把自己的需求摆在最后。当家用开销吃紧时,她们可以牺牲自己的食物、衣服和其他必需品。女人很少像男人那样有自己支配的金钱,而且觉得若把家用钱花在自己身上,就好像剥削了她们的孩子。 ”太太惟一能心安理得花钱的时候,就是买家用食品与小孩衣物的时候。”这并不是一家之言,放眼世界,家庭主妇大抵如此。 亦舒却看不得她的女主角受这种委屈。她们以能干的为多。 倚赖性越重,跌倒机会越大,寄望过高,则失望越甚。 若果找到一个周到体贴的男伴,认为照顾爱护女伴是男性的责任,那太好太好;如不,大可独自驾驶一辆吉普车去跑天下,自得其乐。 真的要求男女平等,先要舍得放弃许多女性特权。尽义务,负责任,并非易事。 《两个女人》中,施扬名和任思龙的一段情最后无疾而终,导火线也是因为经济问题。 任思龙的经济环境比施扬名好得多。施扬名打算离婚,但不是一个传统意义的坏人,他要负起分居妻子和孩子的生活费,又想凭自己的能力和任思龙组织二人世界,当然就捉襟见肘。 任思龙不见得会陷他一块捱苦。 由贫困到奢华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由奢华回复普通,见谁开心过了? 话不投机,任思龙会说一声”拜拜”,回她石澳海滩豪华舒服的别墅。 她不会接受施扬名的说辞了:”可是我只配住大厦中的小单位,我就是那么一个人,思龙,你如果爱我,你不会反悔。有什么事,请你与我辩白,请你不要一走了之,表演得那么潇洒。” 可是,当初他喜欢她,岂不是因为她比旁人都潇洒? 恋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当恋爱终于牵扯到生活的实际一面,各自的面目便原形毕露。 谁都能领略到阳光后的阴影,或是黑云后的金边,叹人生无常,怎么办呢?有什么好说。 香港女性或许是中国女性中最独立的一群,香港有出女强人的较佳环境。她们大展风华,在经济与社会地位上都有着一种前驱性的意义。 然而,女性那种共同的命运,香港女性同样要承担。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女人》一书中曾分析道: 男人希望女人整个活在他们的生命中,但是并不希望为她而浪费自己的生命。对女人而言,正好相反,去爱一个人就是完全抛弃其他一切,只为她爱人的利益存在。 这种”爱”无疑害苦了天下女性。 所以,又有一个伍尔英以女人应该怎样生活,女人应该怎样认识社会为题,写下了《一间自己的屋子》——经济独立可以使女人不再依赖任何人;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女人就可以平静而客观地思考。 她设想得多么美妙,偏偏就有一个亦舒,全力赞成她的这种妙想。 因为大多是中产阶级的女性,亦舒笔下很少出现香港另一女作家陈宝珍所描绘的那种境况:受困于没有自己的一间房子。 亦舒的女主人公经济尚可,即便像子君等出走的女性,一间房子也不成问题,了不得就是从华宅搬到公寓。史涓生一次就补贴了她三十万。 这亦是亦费的厚道之处,有时候她就喜欢自欺欺人,因为这样日子会好过点。中国不是有一成语,叫天从人愿吗? 但事实呢?事实当然没有幻想那么美丽。 只不过亦舒不管那么多罢了。所有的言情小说都会有这么一个毛病:将爱情神化而将环境虚化。 亦舒将更多的笔墨花在女性的精神独立上。 从来就看不起以女性本身条件去迎合男性的那一类人。 为什么要去理会男人喜欢什么?她说我就是我。 故意收起真性情去迎合某人某事,肯定是极之痛苦的营生,所得到的,永远是无法弥补所失去的。对一切人,都最好以真面目相示,以免回后造成美丽与不美丽的误会。 《红楼梦》中的史湘云就很合她的心意。 如果说,宝钗有点矫情,黛玉显得偏侠,独湘云乐观热情,豪放开朗。 如果说,宝铁是社会美,黛玉是艺术美,那么湘云就是自然美。 ”在冻云阴雾低沉,病柳愁花缭绕之下,忽见一片鲜艳的朝霞,辉煌天际,人会顿然觉得眼前一亮,心胸开朗,更深深地呼一口气。”王昆仑这里说的,就是史湘云。 从黛玉那儿感染的抑郁,在宝被那里受到的拘谨,来到湘云面前,都一扫而光了。 这是在明霞空气中盛开的艳丽花朵。吃鹿肉划酒拳,口吐珠巩,醉卧花荫,给了我们多少的青春喜悦。 她的洒脱,她的豪放,都带有一点男性气质。每次出场总是以朗声大笑和高谈阔论露脸,主持作诗时居然规定”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多次取笑贾宝玉女性化的脂粉气,声言不怕爆竹、不怕鬼。在烙守规范的宝饮,天天吃药的黛玉面前,湘云真是个英豪阔大的”男子汉”。 她的身世也不见得比黛玉好,襁褓之中父母双亡,寄居叔叔家相当窘迫寒怆,但她却个性独立,精神自足。大观园里她笑得最多,活得也最轻松。这不是虚幻的精神自欺,也不是醉生梦死,在危机逼近前夕也许有点不协调,然而却发自真心,永远给人欢欣朗丽的生活诱惑。 亦舒写唐晶、杨之俊等人物,就是往这种性格上靠的。 唐晶容许别人诉苦,但不能超过十分钟,她对子君说:”每天只准诉苦十分钟,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当为一种享受,朋友的耳朵忍耐力有限,请原谅。” 在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彩,那么愉快,那么自然,她双眼中有三分倔强,三分嘲弄,三分忧郁,还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输的,奋斗到老。 后来子君也感受到了她那种明丽,甩去了那种迷茫凄楚,可怜巴巴。 连她的前夫也惊讶,一年多之前呆在家里,那么笨,那么呆板的一个小女人,竟成了能养活自己兼心态健康愉快的”艺术家”。 无他,十几年过得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当然会限制精神的发展。就如一般婚姻幸福的妇女,给人的印象总显得幼稚。外头的风风雨雨不用她抵挡,心态自然就停留在某一阶段不再成长。 被从庇护所中驱逐出来,披荆斩棘,大吃苦头,感觉很累,可是乐观地想想,如不是这样,能看清人情世故吗?就因为经历过不得意的日子,才会知道,人面可以忽黑忽白,人情会得忽冷忽热;世道好比马戏班,娱乐性丰富,热闹元比;而受伤也是一种学习,吃亏原属宝贵经验。 相信没有人会愿意自动自觉走上这条路,不过既然没有选择,不如苦中作乐,边走边欣赏风景。 渐渐志同道合者众,走路也不觉寂寞,彼此扶持,又是另一番风光。 上帝是公平的,愿意付出精力,必定得到报酬,也许不算很多,但足够生活,最主要的是精神充实。 难怪杨之俊能了无牵挂,真正开始享受生活。 工作得心应手,经济稳定自足,精神光风雳日,这样的女性已不再是一叠白纸,而是引人瞩目的一本书了。 独立的人格形象和主体地选择生活的可能性在亦舒的作品中很常见,尽管在现实中她的理想是很脆弱的。 事实依然是,知识女性在知识层次和文明程度上是升高了,可是围绕她们运行的那个大文化氛围的发展前行却是缓慢的。 但毕竟,亦舒给我们很大的鼓励。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智慧人生 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 只有我才会帮助自己度过一山又一山,克服一次又一次难关。 亦舒《我的前半生》 都说,亦舒很擅长于写白领丽人。 其实,她所着意展示的,也许是一个现代社会知识女性对人性解剖的过程。只是她往往把解剖的对象放在婚姻的城堡里。 而在技巧上,她又把小说的功能在最通俗的意义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人们便经常只看到她所编造的美丽而传奇的幻景,却不太留意她所作的抗争。 《我的前半生》为她一展文学抱负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舞台。 当代的娜拉出走后竟然能取得如此成就,是亦舒的一厢情愿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她的子君,确实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是寄托作者审美理想最为明显的人物。 对于《伤逝》的子君来说,支持她从黑暗的现实的黑屋子中挤出来,是一种新鲜的爱。她是饱含着期待,勇敢无畏逃出家庭,和涓生组建崭新的生活的。涓生并不如她那么坚决。 ”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全身有些瑟缩,只得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微微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新的生活在支撑着子君,让她以为沉溺于这爱里已足够,渐渐地向本我的状况复归,慢慢地堕入一种凝固的形态中。 她早已什么事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注的了,倘若只知道携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子君最终也没有超出旧式女子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爱情曾使她勇敢地蔑视一切,暂时地变作一个自主的人,但根本没有在本质上改变她的生命意向。她依然不是独立的,把自己从旧式家庭与严父的塑绳圈套中挣脱出来,然后携着涓生的衣角生存。 这样她就无法不再次失落,因为她并没能摆脱女性的依附心理去建树彻底的女性独立意识。涓生失业的消息,使”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怯弱了。 怯弱的子君最后是坠入”四周是广大的虚空,还有死的寂静”中去。 子君的死,涓生自然难逃其咎。他对现状的逃避和意冷,并把这一切转移到子君那儿去,在在显示了男性的脆弱与虚伪。 郭小东对此有很理性的批判: 姑且不去深究这其中有许多来自现实的不幸潜伏,其中,我以为涓生最是残忍之处正是在骨子里渗出男人在男女关系中隐含优势的潜意识行为。他骨子里对女性的轻慢态度以一种极关切极利他极负责任的假象,实践着极不负责的虚伪。他明知子君是为着盲目的爱和他一起出走,让她归去的最好方式是委婉地撕毁这爱的宣言,而归去意味着死亡,他还是以男人的方式,残忍地令她归去。 鲁迅在《伤逝》中对于人性的解剖,是浸润着对中国封建文化的高度警惕,并以此为依托去实现这种解剖的。所以他对于君作为女性在实现独立人格之途中的挣扎,不仅仅看作是女性个体与社会的一般撕杀,其中一方所处地位之可悲的愤感。 子君和涓生一同出走,或者说涓生”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就有所倾斜,即涓生是在寂静和空虚时,需要且期待于君来帮助自己逃出这寂静与虚空。于君如期而至,一同度过一年的时光。 她藉着他勇敢地减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当最初的爱的焦躁日渐平淡,爱的色泽日渐斑驳,回复生活的本色时,他却无法承受这灰色的负压。或者说,他没有足够的责任感去承受两个人的生活压力。当初期待子君的浪漫的焦躁,转换了内容,把子君视作携住自己的衣角,将会拉住自己一同夭亡的累赘。 于是,在子君需要灵魂的力量与命运抗争时,他推开了她,堂而皇之地推开了她,把她交给了严威的父亲和冷眼的旁人。 在《伤逝》中,鲁迅既非站在女性立场,更非站在男性立场,来结构小说的意蕴,他是站在大文化的视角上,透视中国男女在现实中的窘态之根源。 相对来说,在《我的前半生》中,亦费则是站在女性立场上,来看待当代都市的男女关系。男强女弱转变为女强男弱使势在必然。 香港子君的前半生,虽然物质生活富裕,衣食无忧,但她的心态与《伤逝》中的子君是一样的。她没有工作职业,没有理想追求,靠喝茶逛街购物打牌消磨时光,根本不在乎当代女性努力获取的社会地位及独立性,置自身的自由平等于惘然。 亦舒对她的子君的前半生是不以为然的,她对鲁迅的”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理解,主要是体现在对离婚后的子君的形象塑造上,一种智慧的火花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迸发。 两个子君,都是不同的时代里逾越于那个时代规范,企图寻找自己独立的生存意义的女性,只是她们在起步时就已经分道扬镖了,各自走着完全相反的道路,实现完全相反的人生历程。 前一个子君是企图走出那时代却完全被那个时代吞吃了,那不全是她的责任。后一个子君,在经历了短暂的痛苦之后,重新振作起来。 她自寻职业,自食其力,不怕困难,终于获得了新生,成为一个在人格上经济上独立的女性。 亦舒这部作品似乎在探索当年鲁迅提出的问题。七十多年前,鲁迅写了《柳拉走后怎样》一文,痛彻地指出,娜拉出走之后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亦舒却倔强地在为子君寻找第三条出路。 香港子君的故事,明显看出她在为自己的写作面对现实,却又不至于丧失女性的特征作努力。 她笔下的子君离家之后,要不回来也不堕落,只有摆脱对男人的依附,自力更生。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香港的子君就曾几乎崩溃。 无论什么人,在环境困难的时候,都会想到死。 但同是女性的唐晶却提醒她:要做一个坚强的人,想的是如何改良环境。 毕竟时代不同了,智慧的女性已不在少数。 是的,这一代的女性踏上自我解放的征程,由自信到自强,已成功地跨越人生两个驿站。 当然,还有一个驿站在女性的生命中至关重要。它可与事业平分秋色,那就是婚姻和爱情。 不过,在《我的前半生》里,它并不再构成重点话题。 从《我的前半生》里,我们可以看出亦舒的妇女观,也可以看出她对现代女性的出路与命运的关注。 而这一切,不可能没有男性的形象参与其中。 男性的任意所为,是那些被称为白领丽人的女人们所面临的最大的精神压力。所以亦舒不惜把他们漫画化。 她几乎是极力去挖掘男性的很琐来实现对女性的礼赞,读来令人深有感触,虽然还达不到鲁迅作品中所蕴含的摧枯拉朽的力度。 《伤逝》中的涓生脆弱自私,居然以”人是不该虚伪的”为遁词,说出了”因为我已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但在子君死后,他却永远地忏悔和悲哀着:”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控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中国的知识男性觉悟到这一点,在当时无疑很具超前的意义。 香港的涓生也承继了他的前辈的自私和卑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更缺少担当。 他居然可以这样对毫不知情,毫无感觉的子君说: ”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你不知道?你竟不知道我外头有人?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连安儿都知道,这孩子没跟我说话有两三个月了,你竟然不晓得绒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一下子便残忍地宣告了他们十三年的婚姻结束。 这对子君是很不公平的。 并不是说子君不求上进的大安主义没有错,虽然唐晶说的也有道理:”跳探戈需要两个人,不见得全是史涓生的不是。”但是,这十来年,涓生从来没有鼓励子君与他携手共行在漫长的人生路上。 他患了婚姻疲乏症,干脆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到外头寻找新鲜感去。 因为嫌子君呆板,十几年如一日,他便找了一个当演员的情妇,相貌一般,素质不高,但演技尚可。 史涓生和她一起上《秘闻》周刊,控诉子君的”无才无德”。 这一着,倒让伤心欲绝的子君萌发了要好好活下去的念头。因为”世事往往如此,想回头也已经来不及,而使你肯沦为劣马,也不一定有回头率在等着你。” 没有一生一世的事。子君的转折点到了。 这样的男人,亦舒这样去”糟蹋”还不算,最可笑的是描写他想”覆水回收”的那一段。 当子君还是他的妻,他只觉得她没有味道,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就将她一脚踢出门去。 当子君不是他的妻,在社会上历炼得活色生香,人见人爱时,他居然敢说想回来和子君复婚。 这一下轮到手君不认识他了,真后悔当初怎么会挑了这么一个卑微的男人。 她不是一只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史涓生觉得她无能,立刻快快滚开;史涓生发现她有药可救,又赶快爬回他身边——但偏偏,潜意识中史涓生就是这样想的。 多么悲哀。不不不,于君到这时已很明白,她不必再回头,这一仗打到最后,原来胜利者是她。 河东,河西,世事如棋。 出来外头挣扎的一年来,子君已看尽了世上的男人。有自私的,有龌龊的,有善良的,有识趣的,有不同文不同种的,也有温文大方得体的。 但是最值得咀嚼回味的是活生生的唐晶和子君本身。 ”他妈的,你跟我比?你是谁我是谁?我在外头苦干十五年,你在家享福十五年,现在你想与我平身7”把”国骂”都使将出来的是唐晶。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情意绵绵地在闹市念诗的也是唐晶。 子君也不逞多让。 听到”离婚”一词便惊慌失措得如堕下无底深渊,身体飘飘荡荡,三魂七魄晃晃悠悠,无主孤魂似的可怜巴巴的是子君。 自食其力,活出七彩,捏一串小泥人就唬得鬼佬一愣一愣的也是子君。 精彩是精彩了,不幸的是结局又落入老套子里去了。 亦舒这边厢在控诉”婚姻如黑社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那边厢却又迫不及待地把唐晶、子君、包括子群都送进婚姻这个耸人听闻的”黑社会”里去。 《我的前半生》最让人失望的是那结尾的一场”美丽的邂逅”。 邂逅是一份惊喜也是一份忧伤,是一份感动也是一份失落,是一份牵挂也是一份快乐。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客。不相识的人,不经意地邂逅,彼此相视微微一笑就已足够。然后各奔东西,如飘萍各自流转,经年之后再回首,心中自有一份莫名的感动。 遥想当年,诗人崔护在春游时,邂逅一美丽女子,一见钟情,但却把爱埋藏在心底。翌年复往寻访,只见亭台依旧,却不见伊人。感慨之余便题诗于门上: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遂成了一阂千古佳句,自唐代流传至今。 这样的邂逅,多么让人荡气回肠。 但是,子君和翟有道这么一邂逅,等于撮合了一段不知祸福的缘分,令人深觉无味。 这样的结局当然不会比在子君独立生活得很好时要然而止,更有袅袅余音的味道。 亦舒在此,考虑市场的需要比考虑作品的意蕴要多,这是毫无疑义的。读者一向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女主人公终于一伸冤屈,扬眉吐气,且找到一个完美的如意郎君,多么的振奋人心。 读者喜欢这调调,作者就要跟着读者的意愿走。流行作品的基础是在读者的口味上。 这就是亦舒的子君和鲁迅的子君另一种的不同吧?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荒诞人生 她走得那么突然,像是蓦然消失在空气中,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踏进第四空间的人,咖啡还在冒烟,香烟吸剩一半,人忽然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出现。 亦舒《曾经深爱过》 人生是荒诞的—— 卡夫卡说。 生命是一个幻觉—— 亦舒认为。 ”劝君歌少息,人生亦如此”。 为了生存温饱,为了功名利禄,人类何尝不是在苦中煎熬,来的来,去的去,一代又一代,在周而复始他重演生命的悲剧? 自然,如宗白华那样从美学的见解看世界,已是一种难得的达观: 我生命的流 是琴弦上的音波 永远地绕住了松间的秋是弦月 《生命的流》 绝代的天才 从人生的愁云中 织成万古诗歌 《诗人》 生命的河 是深蓝色的夜流 映带着几点金色的星光 《生命的河》 诗情、乐韵、明月、星光,生机盎然,美丽空灵,对前程充满新鲜的憧憬,对人生自我觉醒式的探索,错愕而不困惑,忧郁而不悲观。 于亦舒来说,人间诗意的亮色在她作品的悲观背景上是非常朦胧的。 王国维的《采桑子》,也许更堪表达她的无奈情怀: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薄。” 也许,东方有曹雪芹的《红楼梦》,西方有加尔德隆的《人生如梦》,他们的鸿篇巨制使这一古老的人生咏叹成为人类生活的一个基本特征。 人的存在是荒谬的,生命是一个幻觉,我们在《曾经深爱过》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一点。 他们曾经深爱过,她还是他生命中的奇迹,但是,当有一天,在他工作结束回来后,她却不告而别。 这是周至美和利璧迦的故事。 作品就是从寻找”逃妻”开始的。 荒诞的气氛也是从一开始就有,并逐渐加浓。 从遥远的鞍山回来,结缡八年的妻子应当在家的时间不在家,周至美竟然能安心熟睡。 第二天如期回公司上班。 其间他们那么长时间没有交流沟通,他竟然已习以为常。 当知道妻子已离家多天,工作也早辞了,他也不会到处去找,他还要到匹兹堡出差,工作要紧。因为: ”我也不过是人家伙计,地位高些薪水氛友,并不代表我可以不听命于人,假使有朝一日做了老板,更加要削尖了脑袋去钻,有什么时间寻找逃妻。” 典型的被”石屎森林”异化了的人。 说起买楼置业,他非常的精明,但看身边的人却如雾中花。 结婚八年,他没有把妻子带出去介绍给好朋友,没有和妻子再照过相,没对记住她的生日,不知道她的爱好,不关心她的一切。 他并不把老婆放在眼里,或者更可以说,他不把女人放在眼里。 ”女人!一边幻想去到满布毒妈的黄沙地,一边忘不了美容,还希冀她们做什么大事?” 这是他对妻子美好憧憬的沉重打击。 利璧迦便不再跟他说什么了。 他不认为她有什么不满足的。 两个成熟和独立的人因爱情结合在一起,又早早决定不要后裔。两人都各有工作,在必要时又可互相扶持。这样理想的关系,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 他忽视了精神上的需求。 都市人大多神精衰弱,谁敢说与精神关怀少无关。 反而是局外人一针见血,私家侦探小郭说得好: ”是,如果她是一只猪,有吃有穿已经可以睡得着,但令夫人显然是个较为敏感的女子,她对生活的要求,显然要比一只诸多。” 多么搞笑,真是一出如假包换的都市荒诞剧。 对都市知识分子病态生存的表现、嘲讽和调侃,《曾经深受过》有充分的描述。 都市生活的**化和功利化,像飞速急转的漩涡,要么把人疯狂地吸卷进去,要么把人无情地抛晾一边。从而造成人与人之间的疏离。 如果说,周至美是前者,利璧迦就是后者。 都市生活看似丰富其实单调,利璧迦的内心生活着似单调实则丰富。这就形成了她和周至美所代表的物质世界的格格不久。周至美的冷漠,那种久侵功利两导致审美钝化的冷漠让她不寒而栗。 那么,是忧郁的她自绝于那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拒不接纳她? 亦好把这个人物写得那么恍惚,氛围也是恍惚的,结局也是恍惚的。 然而,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意。 这篇小说写得那么的荒诞,以至在一些细节上,也没有脱出这种早已设定的氛围。 周至美为利璧迦出走的事烦心,正委屈着,不懂利璧迦为什么要走。另外两个早已心仪他的女性偏偏同时杀上门来,为他争风吃醋,对驾起来。 书中写道: 这情形真是蛮有趣的:金发的女郎说国语,黑发的女郎讲英语,两人都发音准确,无懈可击,闭着眼睛,再也分不出她们谁是洋人谁是华人。 这该当是错觉吧。迷乱的大都会生活不仅导致人神思恍惚,还频频使人产生错觉。慢慢地,错觉逐渐演成错误。 利璧迦的出走,无疑是对感觉良好的周至美的一个沉重的打击,这是现实对错觉的一种讽刺。 这是很有心理深度的一笔:利璧迦出走竟然是去读书! 学校在纽西兰,在南半球的一个国家,人民以牧羊为业,由两个大岛组成,非常宁静安定。 都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假面舞会,喧闹嘈杂,光怪陆离,即使面对面,谁又能识得出对方真相?真作假时假亦真,利壁边受不了,所以她要逃逸。 她清醒了,周至美还生活在错觉中。 或者,人有时需要错觉欺骗自己? 错觉中,利璧迦还会回来。 整个晚上,听见有开启大门,锁匙叮叮当当,门开处,正是利璧迦,人有点憔悴,但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似当年我第一次惊艳般动人,我抓紧她,她退后。 可在现实中,他不仅失去了旧爱,也失去了新欢。 周至美和邓永超,是另一个故事,恍惚的成分仍然存在,但更多的是”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开头还算得上是带着一丝美丽的错觉,结局却是人生如梦的愁云惨雾。 他们在酒吧相识,周至美已半酣,看到她穿件黑色的衣裳,背影苗条,微侧的脸,肤光如雪.不觉脱口而出叫起来:”利璧迦。” 他以为她是他的”逃妻”。 第二天才知道她是他工作上的拍档。 一场缘分由此结下。 她的身份很神秘,这当然是亦舒有意为之,自始自终,这个故事都是”一梦均天只惘然”。 周至美对邓永超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是男是女,却通了好长时间的信。这又是一种荒诞。 他们的工作倒是实实在在的,在鞍山,为了自己的民族做事。 她爱她的土地,爱她的同胞。当有人问她:你是香港人还是本地人? 她马上以一种温柔的、肯定的语气回答:”人,在任何地区、任何时间,永远只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知识的人,另一种是没有知识的人。” 这是她和利璧迦最大的不同,虽然她们都是有独立思想的人。 看在周至美的眼中,香港的她和鞍山的她,却像人生般变幻无常,一刹那换一种风景。他倒底是不了解她。 一个人要了解一个人,应该是很难的吧?亦舒说,人心都是一个黑洞。 《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相知极深,但在爱的过程中,依然误会重重。 周至美应该为此懊丧:他曾经爱过的人,都不被他真正认识。 最终她们都离他而去,他一个都留不住。 他也看书,但没有生活情趣,所阅读的也不过是科技报告。 而作为流体力学专家的邓永超博士,看的是《红楼梦》中之诗词歌赋,《红楼梦》中之神话传奇,《红楼梦》中之薄命女子。 即便是利璧迦,也钟情于《国家地理杂志》。 这一代的女人太独立,所以她们孤独。 连名字都掉转来用,他叫至美,她叫永超。 荒诞的汁液在四处流淌着。 更荒诞的是,邓永超也是一个别人的”逃妻”。 怎么会是这样的? 小郭说:”很奇怪,这一阵子的逃妻特别多,仿佛受潮流影响,从前一言不合,至多大打出手,相敬如宾,现在似乎讲多一句都嫌烦,收拾行李,一走了之。” 是不是也应该归到女性的独立性里面去! 经济不独立,精神不强壮的女人能那么潇洒地迈出家门? 七十多年前的子看并不是没有试过,但等待她的,是彻底的失败。 但邓永超和利墨边走了出来,却都能找到她们想要过的生活。 男人!她们身边的男人骨子里并不尊重女人。 表面是表面,必须做得好看,以示风度:替女人点香烟、拉椅子、披风衣,在工作上忍让女人,但是碰到关键性的切身问题,立即原形毕露。 因此亦舒言词谆谆:人切忌早婚。年轻时性格尚未定型,根本不知道爱恶在什么地方,认为好人一个,即能做伴侣一世。 但当男女主人公都思想成熟,性格稳定之际,她又”狠下杀手”,让女主人公魂归天国。 周至美和邓永超才刚刚有点头绪。 是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发展下去烟为一个人在一生之内做好一件事已经足以自豪,而永超,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孩子。她已心力交瘁。 她很温柔地对周至美说: ”打第一日在酒吧见你醉倒,我就知道你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尚有憧憬。你还认为女人会得痴痴地等男人回心转意,而被追求的女性应当像雾似花,若即若离,使些小手段来添增情趣。……一切都过时了…,女人已经不再哭哭啼啼渴望一嫁再嫁,我们有工作有地位,并不希企在男人身上获得什么思惠,你的思想再旧没有,好像一个穿古装的书生。” 嗯,在《我的前半生》中,于君为什么不晓得像她那么明智地去思想? 矛盾的亦舒。但这也正好体现了她的多面性:以不同的人物构成不同的故事,用不同的笔调抒写不同的人生。 《曾经深爱过》中最具亮色的部分是鞍山老魏一家子的故事。 老魏是国家的栋梁。一句”总要有人留下来”,便一直留在了鞍山,本来马上可以起程前往美国发展的。 魏太太直率朴实,尚存有旧时的温情,不比现代城市人,各扫门前雪,隔壁有人跳楼也视若无睹。 那一顿卤面出自她手中,无疑是给周至美和邓永超带来了无限的温暖,那时鞍山正冰天雪地。 平民化也有平民化的好处,但有多少人能够领略? 平凡总不如精致撩人心扉。一回到香港,周至美做的是芒果市甸。 朴实的生命,有旺盛的活力。但放眼现今都市,经历过千疮百孔的感情生活之后,谁又能拥有健康的一切——包括身体、生活、心灵。 亦舒发了那么多的牢骚,也无济于事。 生命仍然自顾自地走着。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缺憾人生 宜室不相信她也曾经做过小孩子,记忆中没有那回事,她好像一生下来已经是琴瑟的母亲,李尚知的妻子,童年及少年一切,是她看小说看多了,学着作家假设出来的情节。 亦舒《西岸阳光充沛》 对生活,不可无悄地悲观,即使困难压身也毋须害怕,重要的是鼓起勇气,知难而进; 对事业,要热爱它,有责任心,有上进心; 对爱情,要慎之又慎,对人对己负责; 亦舒常常在作品中夹叙夹议地说出许多”警世恒言”,作品有时就成了作者的传声筒。 她借地笔下的人物的口,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对一切的一切形形色色的看法。 亦舒小说中的语言很有个性,典型的”都市文体”——简单的陈述句或判断句,跳跃的结构,感性的文字,冷凝的感情,组成一种简洁明了而又动荡不定的印象。 但这是总体的感觉,涉及到具体的人物语言,却给人大同小异之感——男角的语言和女角的语言差不多,成年人和孩子的语言也差不多。 慢慢就成了固定的模式,融进了流行的商业运作漩涡之中。一如她写有缺陷的人生,结果总是身不由己,或者无可奈何。 活在世上,有些东西可能轮不到你选择,你只能按照命运既定的安排,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抗争有时候仅仅是一种姿态,一种祈祷。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间的酸甜苦辣。 天空不是只有阳光与乌云,人间也不仅限于黑与白。 阳光可以令人振奋,带来希望;无聊的东西则让人讨厌,促人放弃。 最难办的是处理那些可有可无、可大可小、可多可少的人情与事理。 放弃吧,深觉可惜;不放弃呢?它却又令你陷入勉强应付,疲于奔命,碌碌无为的人生境地。 于是,香港另一女作家便惊呼: ”我们是不是已处在一个鸡肋世纪?生活上有着太多太多食而无味、弃之可惜的人情与事物。上至婚姻、事业,下至中午时分匆匆吃下肚的那个饭盒,都可能是鸡肋。怎好说了?” 她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这是一种不见眼泪的悲伤,这是一种不见血肉的折磨。” 即便是拥有,也未必能感受到幸福,有时人是无法忍受失去罢了。 亦舒也一早捕捉到了人生中这种无时不有的”鸡肋状态”,将它的面纱无情地撕下来,营造了一段段有缺陷的人生。 西岸真的阳光充沛? 小说的名字是这样,光明之中满怀希望。但且慢,中国不是还有一句成语叫名不符实吗? 汤宜室之所以差点成了移民潮中的牺牲品,完全是随众心理在作怪。 人类有些方面总摆脱不了动物性——群羊总是跟着头羊横冲直撞,不管前面有什么路;大雁一只只总是排成”人”字形队列飞行,孤雁往往没有信心飞向远方。 是的,有时候成年人的智慧,竟远逊于小孩子。 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是一个童话故事,却被称作储成人看的儿童书籍”。因为它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发现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占有、为权力、为虚荣、为学问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活着。他得出结论: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这真点中了《西岸阳光充沛》里头的”大人们”的死穴。 相反孩子们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就像小王子所说:”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拿走,他们就哭了。” 孩子们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对它有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 但大人们则不,他们在衡量什么事物时,看中的是它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而不是它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 许多成人之可悲,就在于失去了孩子时期曾经拥有的真性情。 怪不得亦舒说:”如果没有孩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但她们长大了,会否也过上一种缺憾人生,像汤宜室和李尚知他们一样? 《西岸阳光充沛》中,每个人心头都有缺憾。 汤家姐妹的父母并没有白头偕老,父亲在外面另外有家有子,母亲抑郁成病,早已魂飞天外。 妹妹汤宜家在异乡漂泊经年,貌似成熟稳重,潇洒时髦,其实一肚苦水只有自己知。 姐姐汤宜室有一个安宁平和的家庭,但这个家庭是经不起折腾的,一旦和整个香港社会世纪末的”悬空”状态挂上了钩,它也随之悬空起来,并差点解体。 汤宜室无疑是一个独立、成熟和富有魅力的职业女性,在她聪慧、练达、咄咄逼人的现代风采之中,本来是内蕴着一种悠然自得的处世心态的。 但一声”我要移民”,却把一种尚算幸福、平稳的生活格局打破了。 亦舒很想借此展示现代都市现代人中,寻找各种转机,而不肯拘于命运一格的现代心灵。 而我们所看到的,却是情感和家庭在转机中的脆弱以及人性的自私与不可靠。 移民是汤宜室选择的,丈夫李尚知只是勉为其难。他们是相爱的一对。 是宜室亲口对妹妹说的:”有时公务缠身,家中两个孩子又闹,辛苦得要命,简直似熬不下去,一想到尚知对我这么好,体内似有能量暖流通过,又撑过一关。” 但环境变动,以前的相知相爱变成了相怨相拗。 为着对妻子的爱,对家庭的责任,李尚知放弃了前半生的成就,陪伴妻女移民。没想到在彼岸重新创业如此艰难,他只得独自奋斗,做起”太空人”。 李尚知有逃避的倾向,汤宜室何尝不是心猿意马。 在阳光充沛的西岸,她邂逅了初恋情人英世保。 又是那无处不在的邂逅。亦舒总是靠邂逅来让自己”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故事峰回路转。 邂逅是美丽的。 它没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绵绵愁怨;没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的苦苦守候;也没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切切相思。 但邂逅很少能带来幸福。 它像流星,只在你眼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华;它如清风,只在你的生命之湖中划过一波轻微的涟漪。 开花或许能开花,但很难结果。 汤宜室毕竟还是明白的,于是她替英世保当”冰人”,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 她有自己的丈夫,女儿,然而在西岸的阳光下,她是失落的。 但这也无可奈何。人到中年,她并不想有更大的改变了。 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从香港移民到西岸,又有什么分别? 相似的大学宿舍,一般的菲律宾籍女佣,差不多的家私,熟眼的布置。 李尚知下班回来,也同往时一样,一只手放下公事包,一只手解领带,一边嚷嚷:”可以吃饭了吗? 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 人类是这样害怕变化,誓死维护原有习惯。 然后,星期二变成星期三,九月变成十月……一年又过去了,一辈子也快过去了。 任何恋爱都会远去,”良辰未必有佳期”,人生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戏剧,原是一种哀乐相生的情怀。 惟其有喜乐,才有感觉的永恒;惟其有悲哀,才是存在的真实。 人淡如菊,本应有一种浑不可说的禅意在其中,可对干乔来说,那是一种至深的缺憾。 跟《西岸阳光充沛》相反,《人淡如菊》是映照于英国阴冷的月色下。 而且,那是乔的初恋。 初恋往往是最浪漫的,但这浪漫一如朦胧的月夜,容易淹没真相。 乔的人生就像她在图书馆里捧着的一本书,命运却将它装订得极拙劣。几回起落,青春就成了一只仓皇的飞鸟,那么的令人惆怅。 爱情就是这样,只要美好,就不怕短暂,好好地相爱一天、一月、一年,远远胜过了无爱厮守的十年、二十年、几十年。 从来不以为昙花一现的爱情太短暂,短暂得使人哀伤。只要它真正绽开了美丽的花朵,那就是实现了幸福的人生,爱的瞬间就有了永恒,永不消逝,永不漏灭了。 席幕蓉就写过这样的诗: 其实我盼望的 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 我从来没要求过你给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开满了振子花的山坡上 与你相遇如果能 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就只是 回首时 那短短的一瞬 《盼望》 乔当初也是这样想的。 她爱上了她的英国老师比尔。但因为他有家庭,她回到了香港。 可是呵,爱情往往使人成为一个无厌的贪婪者,无边的烦恼由此而生。 在亦舒的小说里,白头偕老常常只是一种善良的妄想。 即使是坚定不屈,即使是**过人,也摆脱不了某些压力,某些变化。 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他们也曾陶醉过。但终于相属,他们似才明白,他获得的自由注定是短暂的,她想与之相守的爱情也注定不能长久。 这是现代人中最常见的过眼云烟式的爱情。 以至有哲学家说:”爱情常常伴随着遗憾,没有遗憾的爱情是没有的,人可悲的是就连这种遗憾有的也碰不上。 在长长的一生里,欢乐总是乍然一现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终于,情境全非,人去屋空了。比尔忧伤地离开了乔。 乔也再次回到了香港,她平平淡淡地结了婚。 嫁的是张家明。(又是家明,亦舒最喜欢她的男主角叫家明)。 婚前,他们并没有恋爱过。乔觉得她是一只棋子,家明安排了一切,她的将来,她的目前,甚至她的过去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最温柔、最易疼痛的那一部分,最圣洁遥远,最不可碰触的年华,都已随风远逝。 总有回首的时刻吧,真的爱过,分离后也不会忘记。有一天在阳光下,乔忽然回眸:我不后悔与比尔纳梵在一起的两年了。那是一次恋爱,真的恋爱。而现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应该是一个毫无怨言的人。 几乎所有的诗人都认为爱情是一杯苦酒,爱情总是带着忧郁的色彩的,爱情的动人之处主要是在它的悲剧力量。而亦舒,却宁愿把它称作人生的炼狱。 从电光火石,激情澎湃,到郁郁寡欢,无可奈何,爱情婚姻的道路难道无一例外?太多太多现代都市人的矛盾人生,缺憾人生了。 亦舒以其锐利的艺术触角和丰厚的世事阅历,线条简洁地勾勒出一幅幅人生图景。 种种人生状态的把握,往往突破了言情小说的某些框框,进入到人生本质剖析的某个层次。它留给读者的思考与回味,当然非一般流行小说可比拟。 天涯芳草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花解语 我喜欢花,一大片一大片的花,同一种类,同一个颜色。 我喜欢的花,是为了生存而生长的花,不是活着供人欣赏的花。 在都市里活的东西太少……一座座的钢骨水泥残杀了很多美的东西。 亦舒《花》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能够为我们察觉和欣赏的美景可喝多矣。这些美景,总是以不同的生机以及变化万千的艳丽、妩媚吸引着慰藉着我们,使我们心动不已。当我们张目凝视时,胸际所涌动的激情与愉悦,常常是文字所不能形容的。 亦舒干脆就不去为此落墨了。大自然的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在她的作品中,很少如生命中豁然敞开的一片绿满了天的十里平湖,令我们领略到一点成熟的美丽的忧伤,一种唐末五代的凭栏词境。 细细分辨,才知道飘浮在作品中的凄怆,全由人物的际遇所来,与自然的风花雪月是无关的,即便偶尔的一脉温情,也是借着人事沧桑而引发。 记得写过大江东去等豪迈大气诗词的苏东坡,也写过似花非花之类的婉约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荣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阐。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鸯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水龙吟·杨花词》 苏词赋杨花以生命,借以抒发感情,贴切、婉转、动人,所以历来都赢得评论家的喝彩。如果苏词光是为写杨花而写杨花,毫无寄托的话,虽曲尽其妙处,也不耐读。 不即不离才是精品。 亦舒笔墨似也趋向此种境界: ——一对恋人,走到花园去,走了很久很久,天气极冷,是在早晨,雪没有融,草还是绿的,地面上结冰,草都凝在冰里,走上去就脆脆的踩断了。 他们也是这样踩断了一段来之不易的爱情。 ——那个湖湛蓝得醉人,周围的山烟霞散开,空气清晰一如水晶,风景如画。 孩子却说那个湖泊叫迷失湖。 -阳光的确充沛,无处不在,直晒下来,无遮无掩,晒得人两颊生出雀斑,发梢枯燥,双眼迷糊。 -他邂逅她的日子,是一个秋日,整个公园里都是深深浅浅的金、黄、褐,千叶落了一地…… 如同他们后来散落得不可收拾的感情。 -面前是座典型的中国古代建筑物,占地甚广,隐隐的亭台楼阁向后伸展,不知有多少进,都这在百年大树之中,无数鸟鸣与清新空气使人觉得恍如进入仙境,但毕竟红墙绿瓦都旧了,且有三分剥落,细细观察之下,木梁也蛀蚀得很厉害。 咦,他和她的交往亦是这样啊,她以为她已在爱情的伊甸园,还没真正的开始,爱情已老去。 亦舒从来不为显而写景,即使寥寥几笔,也是为故事的发展埋下伏笔。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筋而醉月”,如此的良辰美景,更是难得出现在她的笔下。 她的男主角在追求女友的时候,自然也送花: 我把吃中饭的钱省下来送花给她:青莲色的房尾兰配白色的铃兰,一小束一小束,亲自踩着雪冒着初春的寒气送到她的宿舍门口。 恋爱时期,再木笃的人也会风花雪月一番。但那么艰难的送法,能维持多久?难道长年不吃中饭? 亦舒是最现实的。 时代的列车走到二十世纪中后期,那种与天地同寿的花日佳期已经荡然无存了。令人不由得怀想那些紫丁香花,那些曲径风荷的清芬。 亦舒心目中的解语花是唐晶、杨之俊、邓永超、花解语、婀娜等那些知道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做的女性。她们都是既想要面包,也想要爱情的人。因为,逼人的一向是生活。 小小的花解语对人性的弱点看得很清楚,当她看到,姐姐(实为母亲)的眼光下聚集i”不是来旅游,而是来定居,一旦安顿,绝不打算走开”的皱纹时,她就明白,她应该开始承担人生的责任了。 她并不需要外婆和姐姐的百般支持,但也没有料到,她们一个为求自保,对她的前程漠不关心,而另一个还酸溜溜地讽刺她。 但她们是亲人,血浓于水,花解语宁愿当天涯芳草。 这个角色不好当,皆因对方是个全身瘫痪,脖子以下都不能动的残废人。 跟姜喜宝一样,花解语也是在出卖自己,所幸的是,对方一开始就很尊重她。 杏子斡并不送花给她,送的是订婚戒指。一个男人肯向一个女人求婚,那是女人最大的荣耀。 尽管他身为残废者,却为花解语做了那么多,还是予人好感的。 在现实生活中,亦舒看到的大都是没有家,却又不屑面对责任嫁”祸”于人的种种现象: 男女双方已订了婚,男方却生异心,订婚戒指要退还,还懒得自己出面,托别的朋友转交,连一句解释都欠奉——《绮惑》 爱上了另一位女性,却还不知道对方的心思,患得患失,却逼妻子送食物过去,以测深浅——《两个女人》。 自己行差踏错,要与妻子离婚,却马上就赶妻子搬出家门,说是不能影响孩子的正常生活——《我的前半生》。 亦舒为此自我解嘲: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没有爱,不会失望,无所期待,从来不曾拥有,不必思量,省得患得患失。 没有爱,也没有担忧,自由自在,毋须时时刻刻展示最好的一面,多轻松。毫无负担,故此可以讲尽天下俏皮话,过程愉快,享受生活。 但这仅仅是曾经沧海后的顿悟了。亦舒或许可以锁住她的笔,却锁不住爱与忧伤。 爱情是人类重大的问题之一,其间云霞雾笼气象万千,极为神秘微妙,内涵无比丰富深造。 因为角度不同,男男女女都只能看到它的某一侧面,很难全面整体地来理解,所以它就成为了一个斯芬克斯之谜,而谜底当然不止是一个两个。 亦舒写了这么多,也希望能够解谜。只不过这是一个真正的大难题。 正因为美的爱情总是短暂的,令人无限感慨,令人伤感满怀,诗人才有诗可写,作家才有故事要说。人如果一直生活在安逸幸福之中,也就不需要去写什么诗与小说了。 亦舒的小说自然没有染上古旧的黄昏气,也没有苦守着孤星的凄清。红袖添香夜读,耳鬓厮磨,吹气如兰,也只是在”碧海青天夜夜心”之类的引用中偶尔联想起。 现在已没有采花的木兰舟了,又让她哪里去找拍舷而歌的船客? 或许,在想象中,还希冀野有蔓草,水有惊鸿,天幕上月如镰刀弯弯,柳梢林头虫吟如歌夜凉如水。 但在面前,却是生命之旅浮生六劫悲欢离合,宇宙人生多少变幻几多隐情,只恨无法在荒原上竞跑,纵是如火如荼,也已开得荼靡。 亦舒自然也有和花结缘的时候,但那是什么样的花呵。 《风信子》里,宋家明种了一花园的风信于,而且是有杏仁香的风信于,遍地遍野的,有着强烈的蛊惑意味。 它们是有毒的,不合情理的东西总是对人有害。 《曼陀罗》中,那产于印度的花朵更是剧毒,若对车花瓣深嗅,会产生致命的幻觉。 但外表是那么美丽:”那两盆花高三米左右,叶子如丝绒般温腻,花朵大而洁白,像只漏斗,花瓣展开如美丽的衬裙。” 宁馨儿是曼陀罗?很恐怖吧?” 《没有月亮的晚上》花事更盛。 那是一个花花公子追求有夫之妇的头一场攻势。难得亦舒会对一篮花如此描绘: 花篮直径约有一公尺,把女传身体遮去一大半,香气扑鼻,任何女人都会为之吸引,篮里插着振子、剑兰、玫瑰、茉莉、百合、玲兰、蝴蝶兰、夜来香…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过。 这样子的花,传说中巴比伦空中花园才有的花,送了一天又一天。 有一次,还是昙花。夜阑人静,它静静地开,寂寂地凋谢。足证那是一段短暂如昙花般的感情。 那么短的灿烂。甚至不是把长久积蓄的爱心情愫,开放出最美的璀璨,而仅仅是又一次猎艳。 花儿萎顿了,浪子又想护身而走。他不知道”上得山多终遇虎”,这一个”她”是个劫数。她用手枪伤了他。 再没有花了,有的是互相仇恨。 亦舒的文字第一是犀利,第二是机智,第三是平中有奇,文采自然令人难忘。四大特长合而为一去写情,其震撼程度可想而知。 人非木石,但能读懂”情”字者,则少之又少。 金庸笔下的情,最是令人不忍。曲折错综的情只是令人心焦而已,情至于美,达于痴,终于以死相恤者,更令人啼嘘了。 世人常以有情人成眷属为幸福的标准,殊不知情与理想主义如出一辙,哪问成败!杨过、令狐冲的痴情,程灵素。公孙绿草的殉情,均是以死当作爱的最后完成。 从卿卿我我的情到生死相依的情,其间的距离真有霄壤之遥。 学习感情的极致如同学习死亡、学习哲学一样。为了爱人的一个真正关怀的眼神,连性命都不要了的人,现在还会有么? 没有了,每个人都以自己为重。亦舒作品里最多这样的挖苦: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定是一项艺术,简直是盖万里长城,艰苦的工程。”我不爱他?”黄振华用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不爱她,还会娶她?她十年来,就控诉我不爱她。女人们都祈望男人为她们变小丑,一个个为她们去死。她们没想到过,丈夫死了,他们是要做寡妇的。” 《玫瑰的故事》 涓生说:”我不想多说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实际上,最近这几年,我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我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我想与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在做别的事情,与太太们吃饭,在娘家打牌……” 《我的前半生》 呵,原来一切如那首歌词奇怪的英文歌所唱: 我永远不再堕入爱河, 恋爱实在代价太高, 因此我只预备与你共度一年 我们将在阳光下歌唱, 我们将每日欢笑, 然后我将离开,吾爱, 我将起程走…… 花事了。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香雪海 人们付出高昂的代价,换取他们的理想,成功以后,随之而来的是失去自我,无限的寂寞。 亦舒《香雪海》 看多了到处出现的”家明”、”玫瑰”,一个”喜宝”映入眼帘,已有意外之感,那么甜糯的名字,带着一股乡土气息,还有一点江南的秀气。但等到”香雪海”一亮相,那才是大大的震惊。 还以为亦舒对人物的名字不劳费心的,要不,”家明”为什么到处阴魂不散,这本书里刚刚辞世,那本书里却又纵横四海?谁知亦舒到底是古灵精怪的鬼才。 香雪海居然是一个人的名字。 读这三个字的时候,最容易涌起的感觉,是如同看月亮刚刚升起,柔和清澈的光辉,洒在江南的梅林中,把满园的繁花渲染得空檬、缥缈而绮丽。 古书确实有载:江苏吴县之邓慰山,以多梅著名,花时香风十里,一望如雪,清苏抚宋荦题镌香雪海三字于支峰石上。 但偏偏,这个名字的下面,却是一个无情而凄美的故事。 香雪海之死永远会在我们心头泛起怜惜和爱意的微光。 此情可待成追忆。 《香雪海》其实和亦舒的许多作品一样,”主要是表现布尔乔亚知识分子的”,因为她”熟悉的是香港小布尔乔亚式的象牙塔生活。” 但《香雪海》总有一股幽远的芬芳。 这完完全全在于香雪海的气质。 玫瑰就是一朵玫瑰,不是别的;但香雪海,冷峻跋扈的外表却有内心的幽美洒落其上。 她要是一名侠客,似乎就是可以把菊花放在封上的那一种。 她之外的世界都很热闹,而她,永远是穿一袭黑衣,更衬得肤光胜雪。 她不是塔内人,她是塔外来的,而且来自外太空。 这自然对塔内人是一个绝大的诱惑。 关大雄、叮当、赵三以及他的父亲赵老伯,都是生活在象牙塔中的人物。 他们的物质富足,精神却一直禁锢在这看似开放而实质隔绝的世界中,物质是他们生活的保障,也是他们生活的馅饼。 一开场,关大雄是这样自报家门的: 我是一个小人物。 关于我本人的资料: 关大雄,男,三十岁,独子,伦敦大学文学学士,哈佛大学管理科学硕士,现任职美国元通银行营业部经理,月薪一万三千七百五十元,足够我七日零十三小时花用,金二十二日零九小时之生活费由父亲资助。我的缺点:好色、多心、贪图享受 我的优点:勤力、苦干、不喜出风头。 致命伤:很有点脾气。 最大的收获:我的女友叮当。 中产阶级的那种典型性格,全都包含在这简单的自我介绍中了。他们从来就不是很浩大、很深退的一汪大洋,但在生活的空间中也不时闪烁着智慧的鳞光。 亦舒笔下,写得最好的就是这一类人,她所操持的文字解剖刀在指向他们的时候,总是闪耀着幽秘的蓝光,冷峻得很,又不无怜惜。正是这种感觉使我们看好她信赖她。 请看她是如何写凌叮当的。 叮当是一个作家。 伊的小说畅销,可读性强,并且获得知识分子的好评,她每天工作只有两个钟头,短短的时间内,一支生花妙笔便将故事发挥到淋漓尽致。 一天中其余的时间,叮当用来玩。”玩”包括学葡萄牙文,摄影、杖头木偶、篆刻,也有音乐和各种游戏,逛书店,设计时装,更连带约朋友出来闲谈、喝酒、听音乐。 生活无聊透顶,但也丰富绝顶。 她和关大雄,是矛盾的一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关大雄花心、虚伪,一直都说叮当是个光明体,给他带来热量。他很爱她,并准备近期结婚,婚后养五个孩子。 他一旦见到了香雪海,却马上凑过去,为她着迷;而当叮当抛弃他时,他又重新执着于叮当。 贪婪的人性。 叮当何尝不是这样。作为时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总得想些事出来做。不能做得太辛苦,又不能太平凡,所以,挑了作家来做。”还有什么职业比作家更高贵更突出更清闲广 叮当有这样的小聪明,观察力强,生活圈广,肯思索,肯多练,不滥写,不拖稿,所以有相当的知名度。 但名利当前,她还是抵挡不了,坏了名节。她竟然去写影射他人**的东西。而影射的对象,是他们最亲近的朋友。 按关大雄的说法:她已经在巅峰,还要爬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要这样急急地引人注意? 她洒脱得似乎什么都无所谓,但却又什么都看不开。 名与利一直像一条不松不紧的缰绳,牢牢地套在人类的头上。 只有香雪海是不同的,她不是美女,许多美女的心灵是一片空白。她太有味道,比美女更难抗拒。 呵,当然,她有金钱作后盾。钱是永远不嫌多的。 她只是会想;”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寒暑,不必过份计较后果,想做便去做。”从不修饰自己。 她是个什么都不争的人,整个人是那么的不积极,吃亏或占便宜对她来说根本不当一回事。 她说:”我是个什么都不做的人,无所谓人在哪里。” 看多了争名夺利,自以为是,走火火魔的各式人等,香雪海确实令人觉得特殊。 这样的人,倒是与贝秀月有点近傍。贝秀明是一只寂寞的、精懒的鸽子,而香雪海正像她的名字,冷冰冰的幽香袭人。她们都是无所求的人,所以较为高洁可爱。 男人在她们的面前,总是为他们着迷,迷得神魂额倒。这是否说明男人越发懦弱无能了? 说关大雄和叮当是矛盾的人物,首先是因为亦舒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她自小跟哥哥以及哥哥的朋友金庸、古龙等练笔,书中经常见她提到他们。 什么”古龙的武侠小说说得对,你最好的朋友便是你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才知道你的弱点。” ”他(老兄卫斯理)说到他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负面。连自身都不认识的另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为人知,突然暴露出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发觉金庸笔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吹弹得破。”等等。 学得这些武侠科幻小说家豪爽、幽默的脾气,所以小说笔调轻灵,时有妙笔引人喷饭。 但现实又总是令她泄气,请海波涛难以应对,加上心高气傲,人际关系,情场得失,在在让人伤怀。因此,小说中的爱情也多是镜中花,水中月,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种爱情虚幻主义往往给小说罩上一层悲凉的气氛,与她文笔风格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人生有时,一步跨出去即成天涯,纵然无歌,但能无悔。 当关大雄再次回到香雪海的身边,香雪海已日于无多。 她患的是骨癌,最后的时刻,她已避不见人。 一任漫天香雪,静静飘落,尘归尘土归士。 不要任何人,在夜深人静时,注视它的美,分享它的寂寞。 这么一个曾经飞扬跋扈、嚣张万分的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却会追慕着一种日印万川、花自飘零的冷静和智慧,从而让某种注定的生活有了某种令人还想的东西。 也许这真的是一个秘密:感情是有间歇的,幸福也是时而袭来,时而消失的。亦舒太知道这个秘密的内里乾坤。 在语言上,亦舒也学习了”大使们”的笔法,特别是古龙的短句。小说节奏强烈又有张有驰,句子短促又抑扬顿挫,兼对话极多。 故事曲折跌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穿插许多插科打诨,许多警句妙语,也使人想起”古大侠”的《天涯·明月·刀》和《陆小凤》等等。 《香雪海》里,最妙的还是它的开头,香雪海的出场,用的就是中国兵法中的欲擒故纵和中国文学中的欲扬先抑法,跟亦舒其他作品中的平中见奇又有很大的不同。 这一系列与”花事”有关的作品,实在是亦舒小说系列另有特色的一类。 《香雪海》、《风信子》、《曼陀罗》等,开头都很别致,情节推进峰回路转,波涛起伏,语言也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味道。想象力发展到了极致,揉言情、历史、侦探、异域风情于一处,大大满足了读者的猎奇心理。 《香雪海》就利用了武侠中常见的出场期待,造成了悬念,引逗着人们迫不急待地追看下去。 香雪海三次露面都是若隐若现,如一只黑蝴蝶,在微明的月色下翩翩飞舞。那么神秘,又那么的诱惑。 她的第一次出场,是在音乐厅。 偌大的音乐厅有两千六百多个位子。只有前三排与后三排坐着观众,其余座位全部无人。 在深紫色丝绒幕升起之前,有五男一女,静悄悄进入音乐厅,坐在正中的位子。那女人长发,梳髻,一袭黑衣。 第二次出场,是在酋草湾附近。 一只快艇以全速驶来,黑色诡秘,船型凶恶,把关大雄他们的彩色风帆撕成碎片。快艇上没有标明号码,但漆有一个白色的”香”字。 严格地说,这不算正式露面,快艇上并没有看见女主人。 第三次出场,是在飞往马尼拉的飞机上。 飞往马尼拉只需三小时左右,这班飞机却迟迟不飞。全船乘客鼓噪不堪,侍应生说是要等人。 又是五男一女姗姗来迟。那女子身穿黑衣,头戴一项黑色的网纱帽子,看不清容貌,独自坐开。 这么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必是一个天仙般的美人。看来不止关大雄有好奇心了。 但当她撩开了面纱,竟是个貌不出众的女人。只有一双妙目晶光四射,而且蕴含着说不清的复杂感情。 一开始关大雄并不见得喜欢她,甚至极讨厌她的嚣张。 这就是欲扬先抑了,教导人们不要只看一个人的外表。 《两个女人》也是采用了这种写作方式,施扬名先是把任思龙恨得牙痒痒,转头却又为她抛妻弃子,死心塌地地跟她在一起。 原来,恨的反面是爱,很得越多,爱得越深。 其实三番四次见到”黑衣女”,关大雄已上了心。那么一个雪光莹莹的名字,却是一个喜欢黑色打扮的女人所拥有,真是诡秘。 《聊斋志异》的女鬼不外也是这样吧?而她们又是那么的颠倒众生。 大失望之后,却是意料之外的大转折。真切的接触后。才发现香雪海虽不美丽,却是个极有内涵的女人。关大雄希望一生追随。 对孙雅芝用的也是这样的写法,在她俗艳的外表下,是一颗善良而慈爱的心。 而叮当,则是用高贵的表面,掩盖了她不高雅的行为。 《香雪海》最是大起大落,时时给人惊讶。先是不屑,接着是沉迷;大希望之后,却是大幻灭。 亦舒写上层社会显得真实,因为她敢**裸地写生活在其中的人物的虚伪、自私、残酷,她的主人公不完美,不矫饰,一如她既追求物质享受,但又鄙视以金钱为基础的人际交往。这无疑是她的小说受欢迎的一个原因。 言情小说不能只为满足观众的补偿心理而为她们编织爱的神话,言情小说同样可以作为直面人生的武器。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得之,亦舒的小说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例证。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信子 我应该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像太虚幻境。美女的语声,浓洌的花香,一切都这么困惑,迟了恐怕脱不了身。这是一个陷阱。 亦舒《风信子》 不要说,凡是美丽的东西,总不肯也不会为谁停留。 世间的一切,均可作如是观。 其实,在古希腊的时期,哲人赫拉克利特就已说过:你不可能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流,流向你的永远是不同的水。 我们的过去,可以继续存活在一种滋味、一股气息、一杯银花茶,一丛风信子中,便千万不要,再把它们当作是现实,并在当前的一种感觉和一项记忆的偶合中把过去打捞出来,整合成现在理想的模样。 认定纵是人亡物毁,气息滋味犹在,终有一刻,过往失败的计划与美丽的幻想会在当下脱颖而出。 那注定会是一个悲剧,如《风信子》里面写到的一样。 因为已过去的事,并不是飘浮在历史上的一片枯叶,而会随着时间的消失变得无影无踪。时代的列车就这么轰轰隆隆地向前开去,谁也无法拽住历史变迁的脚步。 《风信子》里有一群人,就想在他们过往的梦幻里生活下去,他们不肯正视现实,集结了自身所有的力量,来跟时代作一番较量,会是什么样的境况可想而知。 这让我们想起了张爱玲曾说过的一段话: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到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 《自己的文章》 亦舒通过描摹都市人生,把与时代脱节的梦串桔起来,展示出来,留给人的不是悲壮的完成,而是苍凉的启示,不是惊天动地的啼哭,而是轻轻的叹息——怪谁呢? 跟亦舒其他作品一样,故事的离奇曲折,并不能掩盖她对人的关注。 《风信子》一开始就是一场武装政变计划的前奏,但”亦舒却一点也不从正面去写,只是从侧面去写那些在计划武装政变的一些人,她的目的不是写政变,而只是写人,写一些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计划下,有的盲目勇往直前,有的看得清清楚楚,有的早已想退出……种种不同性格的人,在这种情形下的反应和心态。”(倪匡语) 宋家的人,也不是一开始就露出”庐山真面目”的,反而是季少堂一家,先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季少堂是一个作家,凭一本《珠江与我》在纽约声名鹊起。虽然他压根没有见过长江,但他都请熟在美国畅销书界的成名之道,他自己就是这样泄露”天机”的: 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楞一楞。我的稿件中充满禅、阴阳、易经、八卦、军阀、白牡丹、蛊、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诸如此类。 说到底,就是中国人写给外国人看的中国故事。亦舒的讥讽无处不在。 季家实在是上层社会中相当普通的家庭,除了季少堂是一个略有名气的作家,妻子鲍瑞芳是香港船王女儿之外,其余成员都无足轻重。 但季少堂这个人,倒是有点说头,因为除了有豁达的性格,感情丰富,想象力强等特点,他还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于——幻想多多,却又难和现实结合,十足的”叶公好龙”。文人的酸气与迂腐气也不少,是一个长处和短处同样明显的人物。 如果生活中没有意外,他的一生,倒是可以过得平静幸福的。 或许还可以写几本《黄河与我》。《淮河与我》,《珠江与我》什么的,在国外扬名立万。 但生命中永远有意外。 海德公园的那个早晨,风和日丽,李少堂根本不知道就是从这时起,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碰到了宋家人。更准确地说,是宋家人挑中了他。 宋家正在积极策划发动一场政变,想利用季少堂的作家身份,整理他们的资料,把宋家过去发生的事与将来的计划公诸于世。 宋家当然不是摆明车马去找他的,他们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圈套: 让季少堂的女儿在公园骑马受惊,他们在关键时刻奋身相救,又故意留下了铁芬尼的耳环——当然那是故意留下的,好叫季少堂在感恩之余,去找它的主人报恩。 果然,季少堂一点点地按照他们的意图落进了圈套。而当他有所觉察时,为时已晚,即便有疑问,人家也可以一句话就把地堵回去: ”为什么找上我?” ”季兄,你的话说错了,是你千辛万苦找上我们……” ”整件事是阴谋,是不是?从海德公园开始……” ”凭你?” 最主要的是,在与宋家人相遇时,季少堂同时遭遇了爱情。 ”爱情这只苦杯,和耶稣在客西马尼园那一只,同样使人肝肠寸断。”黄维梁博士的这句评价,用在季少堂身上,同样非常贴切。 宋榭珊(英文名是风信子)跟季少堂一打照面,李少堂已呆了: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脸,便呆在那里,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脸上无分来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芳夭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宋榭珊,我心头不禁涌出美若天仙这四个字来,她肌肤晶莹如玉,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幻似真,实非尘世中人。 自此便一见钟情,明知自己不愿意也不敢加入他们的组织,但爱情的力量胜于一切,他又一次回到”客西马尼园”。知识分子典型的懦弱,竟然在爱情的感召下消失无踪。 可惜襄王有心,神女天梦。 季少堂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幻想型的人,连在秘密的恋情中,也在自己骗自己,不断幻想。 他的自以为是不仅害苦了自己,也连累了家人。 最后,他什么都失去了,如同宋家人的计划一样,一切都成了泡影。 皆如梦 何曾共 可怜孤如教头风 在这种情形下,当然还是让他留在梦中的好。美人鱼酒吧,总比宋榭珊在破屋子里臆想着当皇帝好。 五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别? 人是有自己选择自己生命历程的权利的。是不是?亦舒其实是在自问自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亦舒的小说,常有皮里春秋的讽刺之笔,不少角色的对白都差不多地俏皮机智,但是最该有特色的方面有时反而又显不出特色。 正如有记者述评:现代观众喜欢看动作片,越来越多的动作片陷入一种模式,这种模式以爆炸时限为戏中生命线,造成一种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如此一来,动作片就省下了大量对白,大量场景,省下复杂的人物关系。主角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奔跑厮杀,撞车跳海,来不及多谈一会,来不及多想片刻。一场昏天黑地的较量下来,主角浑身疲惫或满身伤痕完成了任务,观众也身心疲惫了,来不及细究其情节的逻辑性,也来不及琢磨主角的性格特征,更来不及欣赏演员的演技好坏。 久而久之,越来越多急躁的观众也就不满足于007系列中的优雅,谈笑间灰飞烟灭的含蓄了。观众似乎认可了动作片是求刺激求过隐的游戏规则,离场时只需感到心跳过速热血沸腾也就够了。 这就更助长的了近几年的动作片越来越千篇一律,看头知尾,但观众依然百看不厌。这也许是因为现代人生活压力越来越大,竞争速度越来越快,毋须浪费脑力的动作片给他们快感,给他们暂时遗忘的机会。 反过来,担负暂时让观众忘记一切的任务的电影也就要求动作越拍越快。正如米兰昆德拉说的:”一个人想遗忘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时,会下意识地加快步伐。” 流风所及,亦舒的作品也越来越往快节奏的风格上靠。一个错跟不觉,她一支笔往往就从香港到了天不吐国那么远,追也难追。 好在,她还有”流利机智的文字,有文学典故,有对文人的批评,有智慧的人生观察”等等作底子,让她的小说一直有迷人之处。 盼望得太多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事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我这样的爱她》 亦舒如同在用诗的语言去说人生哲理。 宜室忍不住说,”你倒是不担心爸妈会分开。” ”分开,你们?不可能。” 呵,信心这么足,看死老妈无处可去。 ”不,不为这个,”小琴坐下来凝视母亲”你是那种同一牌子洗头水用十年的人。” ”呀,你低估母亲”宜室说,”别忘记由我建议移民。 谁知小琴笑出来,”那算什么,移到冥王星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只要不拆散,住哪里不一样。” 小小孩子,竟说出这样有哲理的话。在孩子身上,从来都比较有诗意的祛除功利的浪漫的一面。 足证亦舒似有古典情怀。 机信科中,更写了一个季盼咪,给剑拔写张、腥风血雨、惊心动魄的场面送去了阵阵清凉之意。 人的矛盾来自身、口、意的无迭统一,尤其是意念,在时空的变迁与形式的幻化里,我们的意念纷法,过去的忧伤喜乐早已不在,我们却因记忆的版图仍随之忧伤喜乐,现世的喜怒哀乐更是耿耿于怀,难以释然,我们时常堕落于形式之中,无法使自己成为自己,就找不到自己的人口了。 季盼咪是人们俗称的”低能儿”,她的母亲因此郁郁不乐。 倒是季少堂的人生观相当豁达,有着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对命运的认知:一株野草、一朵小花都是没有执着的。 它们不会比较自己是不是比别的花草美丽,它们不会因为自己要开放就禁止别人开放。 它们不取笑外面的世界,也不在意世间的嘲讽。 它们有独立的心灵,也有自己的尊严。 这就有排意在了。 所少季少堂说:”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运不同。” 宋家明则说得更为透彻: ”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不相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境像凄惨;实质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定论。孔子说过:于非自,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今爱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 是,快乐与不快乐皆由心生,智者多劳,知识往往也会增加烦恼,劳苦大众快乐的人也很多。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势不可使尽,揭不可受尽,规矩不可行尽,好话不可说尽。 亦舒是否借盼眯的故事演说得道高僧四大皆空的故事?骄傲的人常表现得大愚若智,谦逊的人则是大智若愚。 主张空明的弹并非虚无,我们在生活中所经验的一切,无非都是形式的展现。 禅心里没有断天相,在真实的生活,实际人生的历程中也没有断天。记忆,乃是从前的现实;现在,则是未来的记忆。一个人若未能以自然的观点来看记忆的推移,版图的改变,就无法坦然无碍面对当下的生活。 宋家人就是没有这种悟觉,所以造成了悲剧。 季少堂也是过于执着的人,对女儿,能如此通达,对爱情,他却只会痴缠。 生而情有是必然的事,这些情缘使我们在爱河中载沉载浮,使我们在爱河中沉醉迷惑,如果不能在情爱中维持清明的距离,就会在情与爱的协迫之下,或贪婪,或仇恨,或愚痴,或苦痛,或堕落,或无知地过着一生了。 亦舒为此而写了季盼咪,并把其中的男欢女爱以大时代作为背景,她的小说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曼陀罗 "你们中的毒,叫做自我毁灭,…… 时间与金钱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 亦舒《曼陀罗》 有一句话,几岁大的孩子在今天都耳熟能详: "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万万不能。" 宇宙生活的神秘,天地间自有的秩序,山青水绿,流水不腐,深水无波,在金钱的作用下,似乎都会变成另一番模样。 《曼陀罗》里,有亦舒很明确的金钱观。 亦舒有很书卷气的时候。不要说她的女主人公即使在艰苦的旅途中也会捧读《红楼梦》、《劳伦斯诗集》等等,就便是她自己,也常常有金钱万恶之意念浮现。 但她毕竟是生活在一切以金钱以物质为第一的香港社会。在香港成为英国殖民地已逾百年之后,早已形成了以港口商品集散为支柱的经济特色。在文化上也更多地受到西方文明的洗礼,君子固穷的中国文化特色不可能不受到强烈的冲击。 金钱的重要性无疑在她的生活中有相当的意义。 自然也在作品反映出来。《喜宝》、《香雪海》、《风信子》、《寂寞鸽子》、《花解语》等等不用说了,里面全是仗钱欺人的事,即便在中产阶级世界,钱也是一个大问题。 《我的前半生》,子君被涓生抛弃,涓生要她搬到外头找一层公寓住,起头说是给她五十万,后来又说仅仅只能给三十万。 听到涓生的解释,子君觉得心在滴血,恨得不得了——恨自己还跟他讨价还价。她想,我在干什么,他如一个陌生人,向一个陌生人要钱,并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么好意思。"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过面前这个男人,我至爱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但是,钱还是不能不要,难道露宿街头不成?要不怎么说人穷志短呢! 在《憔悴三年》里,刘玉容跟子君遭遇差不多,甚至处境更难。当有一天,孩子的父亲来访,说要补交一年孩子的抚养费,已变得坚强起来的玉容也吁出一口气。认为到今天才有表示,虽迟也总比永不好。这不是讲意气的时候,她当然不会掷还支票。 《曼陀罗》更甚,处处有金钱作祟的幢幢鬼影。 乔穆的家庭背景已足以进入上流社会,但他不倚仗父亲的钱财名望,靠一部相机出来闯天下,试图在金钱与名誉之外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但身外之物却让他的"名土风度"总不能挥洒得极致。 跟婀娜闹意气,不想工作,但婀娜一句话,他马上就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言不发了。 婀娜说: "人家没欠我钱,你支了《婀娜》杂志的薪水,已走到一九八三年了。""你认为你是贾老二贾二爷?" 是,有钱真好,慕容琅的父亲就可以娶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美貌太太……乔穆愤愤不平。 但他结交的人也没有下层社会的,他永远在一些有钱人中来往,追求物质享受的精神已渗入他的血液中。 还是婀娜的批评中肯: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钱才娶宁馨儿,有钱又不是他的错,一般人一听见谁有钱,谁就像是犯下弥天大罪似的。 但钱太多了实在不是好事情,像慕容一家人,就是因为钱多花不完,富敌香江,搅出了多少事。 做女儿的和家里一言不合,就流浪到了西藏尼泊尔,无所事事,糊涂度日。 做儿子的,则是在纽约过着醉生梦死,苍白如尸的生活。 做继母的最大手笔,就为一两句闲话,意气用事,动辄用十来亿去收购一个公司,损人不利己。 他们富有得神神秘秘,然而却被乔穆批评成"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最最可怜的人"。 问题是,乔穆也是"丈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身",总觉得自己纯正良善,别人丑陋恶俗。 他也并不是不想摆脱物欲的诱惑,但很难想象一个连坐飞机都不愿坐三等舱的人会斩断对金钱的渴望。 有时候他连小便宜也占,真令人发噱。 宁馨儿要他帮忙拍一组瓷器照片,他先收下了三十万元订金。他老爹气不过,定要他归还,他只好取出钱去还,却只还了本金,拿利息去买了一架哈苏相机。还颇有得色:"还就还,我没说过连利息还。这年头有个钱来都不容易,每个人都会变得贪婪兼小家子气,我是很原谅我自己的。" 金钱的魔力多大,连爱情也逃不过它的魔掌。 有人说:敏敏哲特儿——尼泊尔的酋长对慕容琅一片深情,从尼泊尔追到香港,出尽法宝,要赢得美人芳心归。这是否表明了作者将真挚感情的希望已不放在香港本地了呢?或者说不放在这个金钱社会中了呢? 怎么会这样?尼泊尔酋长再也不是猎头族族长了。他是剑桥历史系的毕业生,在尼泊尔财雄势大,富甲一方,住豪华高山别墅,在纽约拥有昂贵套房,儿子在瑞士读贵族学校,动辄开专机满世界"追捕"心中的女神…… 他跟慕容琅,也不算门不当户不对了。 在富裕的冷漠中,想回到原始的温馨,而一旦真的得到了患难中的真情,又要贪婪地追求那富丽和奢华,这是现代人的两难选择。 也是亦舒作品中人物的困惑。 社会学家把社会分为青年社会、中年社会、老年社会。林清直说,青年社会有的是热情,老年社会有的是从容,亦舒的言情世界正好是中年社会,有的是务实。 务实不是不好,但若没有从容的生活态度与热情的怀抱,务实到最后正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牺牲了书画琴棋诗酒花。 一个彻底务实的人正是死了一半的俗人,一个只知道名利务实的社会,则是僵化的庸俗社会。 也许是为了对无奈的弥补,亦舒尽量在字里行间带上一种桀骜不羁却仍有诗情画意的风致。 这里面的爱情没有琼瑶似的痴迷疯狂,也没有岑海伦似的纯情空幻。她只是把现实的人们,对于爱情的一种渺茫的渴望和追求,演绎进现代化的都市生活中,毫不避讳其臆想,其偶然,反而夸张其真实,其可信。行于当行之时,止于当止之刻。 没有冗长的抒情,偶尔的心理独白却又引人留连。在这种收放自如的节奏中,人物个性的深入和情节的发展时时体现出一种节奏感,并且与小说的环境背景相得益彰。 她自然是不会用田园诗的节奏来表现城市爱情的,她太知道她的童话里的主人公们在那种节奏中,是无法推演下去的。时代节拍太快,缺少时间,来不及忏悔,来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实际与方便。 这种都市感,无疑也是架构于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一道桥梁。谁想与时代脱节? 练达的文风和文思,还表现在亦舒的写作视角k。 有时她是以女性主义的身份去写作的,女主角具有"强人"气质,在纷繁的现实世界中能够随机应变,在红尘的烦扰中进退有据,自信自强;男性角色例显得不甚重要,可有可免或渺小不堪,甚至面目可憎、如〈我的前半生》、〈胭脂》、《银女》、《西岸阳光灿烂》等作品,很得女性读者的欢心。 但有时,她的小说中又很少带女性色彩,据说是因为由于与哥哥及其朋友,那些武侠小说大家金庸、古龙等交往不少,不知不觉间也沾染了他们豁达、幽默的男子风格。 像《香雪海》《曼陀罗》、《风信子》等以男性观点来写的小说比比皆是,里头关于女性的一些议论,也是很令人骇异的。 我最讨厌霸道的女人。女人聪明伶俐愚蠢十三点皆不要紧,发点小脾气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属琐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香雪海》 女人的爱虽然泛滥,恨也不简单,最怨毒的是:你说她老,你说她不好看,你说她没人要,你说她贪财,你说她是狐狸精…她不会饶你。 《曼陀罗》 这样,在她的作品中,便出现了一个矛盾的景观,男性女性一起批判,不给任何一方留情面。 也许真实的生活就是如此,人性是一个很大的题目,谁都很难说得清楚。 男女平等的世界以及男女平等的爱情,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过程。 亦舒的矛盾其来有自。而矛盾不一定非要解决。 自工业革命以来,现代人就一直处在矛盾之中。我们向往物质文明,却又频频回首原始风情;我们享受现代科技的成果,却又常常怀念田园风光的纯朴;我们有了更大的竞争发展空间,却又希望继续保持和谐的人情事理- 但世事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得到什么的同时似乎注定要失去什么。太阳有升有落,月亮有阴有暗,大自然尚且如此,何况人事。 把人生的历程拉长了看,忧欢是生命中的一体两面,它们即使不同时出现,也总是结伴而行。 关键在于你注重什么,如果得到所期望的,你会永远欢乐;如果期望落空,你会一生悲伤。问题还在于你想不想得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们要找到是身心的平衡点。这是古人的哲思。 而在现代人那里,那是"此在即烦"(海德格尔诺)。存在就已经是痛苦的,如果我们再自寻烦恼,相信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慕容琅那样幸运,跑到尼泊尔去逃避一切的。 忧欢时常联手,这是生活里最无可奈何的景观。而幸福的感受与人的心理态度有密切的关系。 因此,也许应该像亦舒那样苦中作乐,她在小说中流露出来的严肃的调侃,其实有着丰富的意蕴。 性格控制命运,像宁馨儿,就是逼着自己走"曼陀罗"那样的道路,色极艳丽花极毒。她永远想活得似一个传奇,不愿做一个普通的人。 乔穆虽也算得上是浪荡子,却有一点慧心。 在父亲的公司被宁馨地意气用事搞垮之后,他居然成了家里的中流砥柱,劝服父亲从名利场上退下来,享受一下生活。 钱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难得是父兄几个能坐在一块有商有量,难怪她母亲喜极而泣: "老头,你多久没有与四个儿子一起聚餐了? 我过了五十多年富贵荣华的寂寞凄清日子,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叫我们一家团聚。以前为了这劳什子的乔氏企业,连吃顿年夜饭都没有齐全的人……" 在现代社会,做传奇的人是很辛苦的,乔穆很明白:我们是普通人,我们日出面作,日入而息,而可幸这个社会缺少不了我们这一层基本分子。 矛盾,有时可以让它到一边去,避不过去,就以轻松的态度去对待它,而不必试图去彻底解决它。 这是亦舒的方法,何尝不可以也成为我们的一种方法?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过客 少媚恻然,他在等待故人? 在这样的目光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倘若时空可以兜乱,他或许可以见到少女时期的她。 亦舒《玫瑰》 在时间的长河中,百年只是一瞬间。 在悠久的的历史里,人也只是匆匆过客。 谁能了解时光背后的东西?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是顺境的人才能体会得出的情趣。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的。 人生的每个行为,每个动作也许都是人格的展现。极端的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 "这些年来,人类倒底也这么生活过来了。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张爱玲如果是说。 亦舒的笔下,也有许多这样不彻底的真实的人物,他们身上有价值和无价值并存,肯定和否定同在。在某种程度上,更增加了作品人物命运的宿命感,使人性深处的东西更加令读者感到遥不可及,而生发出神秘的魅力。 《喜宝》、《没有月亮的晚上》、《美娇嫔》等等,遍布于其中的男男女女,都不是普通意义的常态人物,他们左冲右突,仍无从在现实中矗立起自我的人格大厦。 亦舒是按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尺去衡量非常态人物的,在端详扭曲的人生病态时,带着批判却又宽容的态度,盼望他们摆脱精神上的抽搐、震颤与痉挛。 这一类型的作品,看来并不拘于济世救时的实际问题,事实上却仍有对人生要义的思索。她传神地描摹边缘人物内心深处的软弱、愚昧、不自持、图虚荣等阴暗面,在社会中撞得满身疮疤,遍体鳞伤,背后是深切的痛悼与凄怨。 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亦舒一直是执著于真实的言情小说家。 亦舒作品中彻彻底底的"歹角"几乎没有,大多显示出表里矛盾、名实冲突的特征,带有若明若暗的艺术魅力,展示人的非理性世界。 像姜喜宝这样的人物,是不合乎礼法,不合传统的人物,却不是彻头彻尾的"坏人"。她在亦舒的笔锋下现出了丑的原形,一针见血,不温不火,读者感情上暂时难以接受,但无论如何却有她所生活的世界真实的根基在。 台湾诗人郑愁予有一首诗《情妇》,就是专写"喜宝""海媚"这一类人的。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妇。 而我什么也不留给她 只有一畦金钱菊,和一个高高的窗。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寞进来 或许……而金钱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寞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衣衫子 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候鸟的来临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 此诗被认为是沙猪(大男子沙文主义之猪)的典型代表作,他想为女性立言,却仍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对两性关系不平等的一种看法。 亦舒自然是恼怒那些不会怜香惜玉或惺惺作态或虚情假意的男人。然而,她又认为,人的灵魂是个谜。喜宝也好,勖存姿也好,宋家明也好,他们毕竟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作为生命的过客,他们其实是生活在一种寂寞与恐惧之中。 姜喜宝从一个穷学生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物质富裕的人,她快活吗? 一开始当然是开心的,她毕竟是一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她多么想读完她在剑桥的六年法律课程。 在遇到勖存姿之前,她连下一学期的学费都成问题,虽然还有闲心在读欧亨利,但心里其实已愁得不得了。 遇见了勖存姿之后,她突然变得什么都有了。勖存姿给了她一切金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包括"麻将牌一样"的钻戒,苏格兰有七十间房间的古堡,电脑控制可以航行全世界的游艇…… 于是,在如此丰盛的金钱馈赠之下,喜宝成了勖存姿的俘虏,她祈盼着勖存姿来,在等勖存姿得到她,因为她很明白,这是项交易。 但勖存姿却没有在她的等待期间出现。 勖存姿当然不是不想来,而是他有他的自卑,他的自卑是他老了,从一开始,他就对喜宝说过"我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我已是一个老人……" 后来喜宝才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是被买回来的女人,寂寞至死,连走路的时候都只能踢石子,呆在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烫得毕挺的制服"沙沙"作声。她说她其实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的。 直到有一天,她遇上了汉斯。一个剑桥大学教授,德国人,学的是物理,一个科学家。她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 因为在他身边,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到了压力的消失,她是如此的安心。 但汉斯死在勖存姿的枪下。勖存姿以他的精明,察觉到喜宝会爱上他,他对喜宝说。 "……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 勖存姿是一个极可怕的人物。 除了杀死汉斯,他还杀死了喜宝在澳洲的母亲。 他就是要喜宝无路可走,一心一意跟着他,爱他。 这又是一个极度可悲的人。 还有宋家明,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但她的可怜跟喜宝不一样,他戴着面具扮演着角色。心理的压力与行动的首尾相伴,灵肉无法统一。 宋家明也爱喜宝,他甚至还提出: "或者我们可以一齐逃离励家,你愿意吗?" 他本来是勖存姿的未来女婿,却敢于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见喜定是有她的魅力的。 但喜宝却着穿了他,他是一个脑科医生,一个成熟的人,却一直在勖家委屈求全,从来没有勇气面对现实。 连喜宝在被勖存姿"买下"之后,也只打算给勖存姿六年青春:"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 但来家明能神气地独立,却偏偏不肯独立,即使在勖聪慧离他而去后,还一直在勖家的阴影下过日子。直到结局,他成了约瑟兄弟,向宗教中走逃避,仍然是不愿面对现实。 这是一个懦弱的人物,害怕失去些微的东西,没法把握自己,于是只好按照别人的眼光去生活。其生命不过是一具空壳,他要充实生命,逼得只好逃向宗教,似乎是走向了光明的所在,其实也犹如翻译勉强的圣经,虽然美好却不真实。 按照外界对生命的各种议论诠释生活,那是很累人的事,这大概就是我们身边真人特别贬匾的原因。 从文化学角度看,某些传统观念伦理道德的根深蒂固,常常会籍制着人性的自然生长,目的是使个人服从群体,自我走向社会。 即便是到了未来社会,这种伦理和道德观念的强大,依然是不可小视的。亦舒的一些作品这样告诉我们。 亦舒的小说无疑是直面人生的,但并不代表她只能写她身边的红尘故事。约略一数,她居然还写了那么多带科幻味的小说:《蝎子号》、《异乡人》、《朝花夕拾》等等。 这些都属于她的"我之试写室"中的作品,看来受其兄影响是不在话下了。倪匡可是香港鼎鼎有名的科幻小说家。 科幻小说,准确他说需要有科学性、幻想性和故事性,这三者是彼此联系,缺一不可的。科学性是前提,要不然便不能称为科幻小说了。但科学性,又不是演绎图解某个科学课题,需要有幻想性,作大胆的想象和幻想,而且想象和幻想,必须要有一定的依据,是建立在科学的预测和科学发展的可能性上的,而不是荒诞、胡编乱造的。 有了科学性和幻想性,还必须要有故事性作为支撑和连缀,没有故事性,科学性和幻想性便无所附丽,不能成为艺术作品而成为科幻论文或其他了。 亦舒的科幻小说,其科学内涵总的来说是很淡薄的。倪匡的观点也许对她有所影响。其实,要写科幻小说,科学知识倒不能太丰富,即使写了也一定不好看……就像真正懂得武功的人不会写武侠小说那样。现在西方有一批科幻小说作者,本身是科学家,可是他们写出来的科幻小说真是沉闷得要命。毕竟任何小说本身必须是小说才行,就是要有吸引人的情节,如果长篇大论的大谈科学理论,那不就变成科学文献了嘛。 亦舒的这部分作品,科学与时空的超越只不过是引子,科幻成份也不算多,在满足了一番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外,表明了人有权利想入非非外,着重还是铺陈故事——爱情故事,道出某种隐忧与人性的美丑。 牛顿和爱因斯坦等一干科学家,都是想入非非者。不过光有他们还不够,人类的进程实在太慢了。仅仅靠遗传基因的进化速度,我们等不得。难怪亦舒要异想天开。 《蝎子号》写的就是机械人和人之间的恋爱。期待着人格被更加尊重,更易于理解。 亦舒把人脑和电脑等同起来,电脑不再只是依靠输入的资料活动的机械,而能根据输入的资料,自行组织之后,产生新的资料——如人脑的功能一样。 有趣的是,这个机器人被亦舒赋予一个美丽温柔的外壳——一个东方少女,是它的创造者博士根据他一度爱恋过的对象而制造的。 它刚"出世",非常自傲,看不起人类,也不为自己的只有三千小时的寿命担忧,十足机械化: "你为什么替我可惜?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中,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是没有分别的。" 它十分清酒地对待它的过客身份。然后,它开始读书,第一本书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更加肆无忌惮地批评人类: "我比你们幸运得多,因为我不会病,不会老……不担心灵魂的升降。" 但是它也有恋爱的要求。从它要求有眼泪那一刻起,它已经逐渐变成人了。 它的改变,自然与j3的认识有关。j3是一个庞大组织中的特务,性格豪爽开朗,知识丰富,是有血有肉的人物。 j3处在一个可怕的组织中,这个组织只要人听命于它,人其实也是机器。 这样,这个故事便有一种"倒错"的意味了,蝎子号要求有人性,万却要变成冷组动物。人性与非人性的冲突,带着寓言的性质。 《朝花夕拾》里是时空的倒错,一开章就写到了2035年,女主人公陆宜所处的第五太空署,人们的生活更为乏味与无趣。 什么都被统一安排了,高科技代替了很多技术操作。生孩子,母亲不用十月怀胎;一餐三顿,不用举炊;很多技艺,已经失传;不少蔬果,也已无影无踪;夫妻疏离,子女陌生…… 人人都认为自己很重要,反而没有多少快乐可言。 因此,女主人公陆宜非常怀念她走错生命大道而回到1985年,那时的社会没有她所处的社会科技方便、先进,但那时却有爱、有温情。 但人类又怎么会往回倒退呢?亦舒的悲观无疑是对工业化后人情淡漠的批判。 也许正是这样,她又写了《异乡人》。 仍然是一个好事多磨的爱情故事,非同寻常的一点是女主人公在跟外星人相恋。名为科幻小说,实则人情味十足。 那些外星人,在方祖斐眼中,都是异乡人。异乡无疑是世外桃源,是理想国乌托邦。 但是,人类世界是快乐和烦恼共存的,这样的生活才有意义。 最终,方祖斐没有到异乡去,而异乡人之一的靳怀刚,倒是留了下来。他宁愿做地球上的过客。 由此可见,亦舒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寻找爱情,又是她作品中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主题。她同时还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大到牺牲理想,迁就现实,小至可笑滑稽的小奸小环,有失高贵,都贯穿着她这几方面的思维轨迹。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故园 呵,旧上加旧,一直往回走,走到幽暗不知名的角落,在那里,人们衣服上每一瓣都绣满花朵…唯书本上读到过,他们种的花有黑牡丹、白海棠,喜欢的颜色有明黄。燕青……谁愿意回去?为了使我们不住工作奉献精力,灯光与日光一样,造成错觉,刺激新陈代谢,把人当机器。 亦舒《朝花夕拾》 世界无限,人生有限,以有限追无限,殆不可免。 敏感的人,便常常离开自己,只有疼的时候,回来了,灵魂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了。回来也是为了更确切地疼。 有一种高度,只有目光够得着。它在天上亮着,在云里开放着。有无数的路径通向它,却永远不能抵达。传送过去的,只有声声呼唤,你只能引颈相望。 有一种幻境,在头顶高悬,如烟如雾,就似家园,永远驻在空中,无端地,没有任何背景,自己托举自己。 是故园亲切还是天堂美丽?故园的花毕竟还是栽种在土里,虽然土已不能使它美艳如初,许多东西化成了异物,它也会被红尘染成另一种颜色。 但巨大的花瓣,带露、带歌,带伤,属于任何希望拥有的人。 也曾有人问: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 车肯定是有的,而人们更需要的是玫瑰。因为在世间,许多的人并不十分需要车,却十分需要有一朵盛开在心里的玫瑰。不止为爱,人更渴望精神的温存。 永远走在路上,走累了,抬头看天的时候,亦舒就写了《朝花夕拾》。 故事很有趣,科幻成份依然不重,想象力却惊人。 2035年的人,在生命大道上任性而为。第五太空署的空间实验出了漏洞,一下子倒回到1985年。 相隔了半个世纪,陆宜发觉那是另外一种迥异的生活。 开始很不习惯,觉得1985年是多么的落后,浪费资源,耗费人力,民风不正,差点没有像那个机器人——蝎子号一样去指责你们地球人如何如何了……"皆因她自己也是地球人,只不过先进了五十年。 但慢慢发现,五十年前也有好处,家人间的关系比较紧凑,民风还是纯朴的,生活节奏缓慢。人们多数懂得享受闲情。 五十年后的社会,实在也没有什么好。太忙个人的前途,太自我中心,因为婴儿是人工制造,丈夫有电脑作陪,人际关系异常疏离。 像陆宜,就觉得工作如何单调,孩子们如何顽劣,母亲如何唠叨,苦,苦得不得了。 还有配偶是个粗心的人,与她水火不容,他的心力全部花在事业上,家摩只是他的陪衬品,他不解风情,他自以为是,他完全看不到伴侣的需要。 她就是和配偶大吵一通之后,开快车到生命大道发泄,才坠回到五十年前的。 五十年前好的东西还有很多,陆宜慢慢发觉,有那么美味的巧克力,有那么丰润的花朵,抛却了良久的诗情画意一刹那全部回来了,铁石心肠也为之软化。 还有,她遇到的人都那么的热情,乐于助人,不计得失,在她的世界里,一个半个都找不到。 也许是她的运气特别好,但世界还是美好的,亦舒居然也会这么温情。 呵,也不算刻意吧?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爱情,何况是故园的爱情,不知有多荡气回肠。 这段爱情也没有结果。但正如亦舒常常提到的:生命只要好,不要长,爱情也是。如果它是一首歌,这首歌只要有个歌名就足够,留下空间,让所有想歌唱的人,攀援着去接近那朵彩云般新鲜而又温润的花朵吧! 毕竟,陆宜与方中信一起渡过了四十五天。在那四十五天里,他们灵魂相依。所以方中信很感慨: "我们一起渡过四十五天,不能说是不幸了,四十五天有一千零八十个小时,每分钟都令我心花怒放,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所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 谢谢你陆宜,为我的一生带来光彩。" 这是一个知足的人,懂得退一步想,所以他是个快乐的人,自身快乐,也令人快乐。 换了别人,也许就会贪婪,短短四十五天,不不不不够,希望有四百五十天,还希祈四千五百天。但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到头来还不是席终人散,还不是伤。已失望? 有什么是会陪我们老死的,没有。早日想穿了,早脱离苦海。亦舒这样说。 造物主有情,给人动和人生都划出了阶段,最起码的数目便是三。过了三还不停,非痴既愚。 这世间,也许是没有人会真的长久喜欢专注的,它太累,太有限,而那种迷茫和散淡,才有辽远,才有想象和创造。 所以亦舒把陆宜他们,也把我们带到了那个"四季如春,在天堂般的花丛中"的迷失湖。 时间很短很短,园子里晨间灿烂的花,至傍晚已落满了一地。 《朝花夕拾》 但只要曾经盛放,便已生命无限。何况爱情,就像心爱的人为你打开一重重深锁的门,使你见到奇花异卉,以及整个美丽的新世界。 湖如明镜,在星光下,可以感觉到一头一脸醉人的花香,与相爱的人在一起,一寸光阴一寸金。 这种记忆,让陆宜铭记一生。就算后来又回到了五十年后,前世的忆念依在,并改变了她的后半生。真是: "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样。" 亦舒也是生活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吧? 科幻小说也是小说的一种,一样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式来写。《朝花夕拾》的写作方式相当特别,集中在两辈人的年龄倒错上。 在第五太空署,二十六岁的陆宜有一个年老而寂寞的母亲。 而在1985年,陆宜依然是一个成熟女子,而她的母亲,却是一个五岁的幼儿。 在2035年,陆宜跟母亲的关系不密切,很多重要的话都不跟她说。 因为母亲是绝无仅有的古典派:不肯剪短头发,不肯吃牙膏餐,不肯用机械手臂作家务,反对胚胎在母体外孕育…什么都看不顺眼,跟自己过不去。 她穿着又资又麻烦的天然衣料,胸前习惯地别着一只钻石扣针,抱怨很多,总觉今不如昔,让陆宜闷上加闷。 但在1985年,她是个可爱的孩子,和她的母亲相依为命,和陆宜也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曾经是那么的依赖着自己的女儿,但却永远不知道,直到晚年,仍念念不忘那位又美丽又大方的"方太太",永远难忘那"诸食之美食"巧克力的香味。 这样的故事,自然不是真的,起码在今天不是真的。也许有一天,人类的科学发展到极致,可以回到生命之源,一段一段地重温往昔,追忆似水年华。但那就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同样是科幻,(蝎子号)中把电脑和人脑等同起来的设想,已被许多科幻小说作者利用过,也有一定的现实依据。 电脑确实已成了人类生活不可缺少的重要的一环。 而人类越来越依赖电脑的结果,可以使人类沦落为电脑的奴隶,人类不能没有电脑而生存,已经不仅仅是科幻小说的情节了。 试想想,半个多世纪之前,人类有没有电脑,又有什么关系呢?倪匡说,但今天,人类的生活,已经完全不能缺少电脑,不但工业行动和商业行动几乎已全由电脑控制,就是人的思想,似也已开始跟着电脑转。 有一位香港作家,写的一篇小说,里面就提到了主人公对电脑的"钟情",暗夜之中人机对话热烈进行,交往热烈无比。因为,只有在机器的冰冷的符码面前,"他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那些符码无一不俯首贴耳,即使他指示错误,电脑也只是沉默提醒,并不会使他失去面子。打着打着,他的灵魂便飘飘荡荡,好像在漫天滑翔,而且随心所欲,无所不至。为了生活,白天在功利场上拚斗厮杀,即使遍体鳞伤,只要一回到家里,面对电脑,便有如面对一个温馨的情人,可以诉尽所有的秘密心事。 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勉强还可以说是人在控制着电脑,但以后呢?再过半个世纪以后呢? 其实现在也已很不乐观,人类既然已经不能离开电脑而生活,勉强说成人在控制电脑,想起来也是很滑稽的事情了。 但亦舒并不为此而担心,她不过是借一个科学课题作分子,或在故事的衍进中点到即止。 《朝花夕拾》更多的只是大胆的想象、奇特的幻想,科学的成分更少。 但她这类作品有很值得注意的地方,她并不仅仅是描述一个个供人消遣的故事而已,而是通过故事,张扬美好的人性,寻找失落了的精神家园。 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梦啊,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每个人都在忙,都在说自己重要,喝着无聊的条,吃着应酬的饭,嘴巴便嚷忙,造成一种社会没了他便会得塌下的假象。 为什么就不懂得守望相助? 亲情、温情、爱情,世间千丝万缕的情谊都到那里去了? 人若真能转世,世间若真有轮回,那么,有什么遗憾还可以补救。 但偏偏这一切都不可能存在。 错过也就错过了。 亦舒不会像席慕蓉那么的委婉: 总是 要在凋谢后的清晨 你才会走过 才会发现昨夜 就在你的窗外 我曾经是 怎样美丽而又怎样寂寞的 一朵 我爱也只有我 才知道 你错过的昨夜 曾有过怎样皎洁的圆月。 《昙花的秘密》 她直截了当:真不要做本来世界的人,什么都没有,即使不绝种也变质,一点享受都无,活着唯一的目的便是使科技更进步,但越先进生活反而越贫乏。 也许,人们会很渴望追求完美,但当一切都完美无缺的时候,反倒给人以假的感觉。 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应该去体味实实在在的人生。 甚至那一支迎风摇曳的柳条,一片扑籁坠地的红叶,一朵傲霜绽放的野菊,一滴溅落圆荷的露珠……都是值得记取的,它们是对现实人生的肯定,是对人的自然感情的肯定。 陆宜回到原来的第五太空署时,才明白过来,要好好把握身边的一切,不能再错过了。 生活中的遗憾已经够多。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异乡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亦舒《喜宝》 一段爱情开始,总会想到结合。 有情人皆成眷属。是一桩天从人愿的美事。而结合的前提是确认。 确认是在对方身上发现自己的精神印记,发现自己所熟悉的颤抖、怯懦、焦虑、惊喜…… 发现必须是偶然的馈赠,是对不经意的流露的捕捉。 维持结合的前提也是确认。确认是一辈子的游戏。 亦舒笔下的人物,在这种游戏中,出演了人生百态。 在熟悉的环境里,他们是和谐的,但到了异乡,他们却需要重新确认。如《西岸阳光充沛》的汤宜室与李尚知。 亦舒不喜欢跑天下,可她却写了不少异乡的故事。 有一个叫《人淡如菊》 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生活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也是经过确认才走到一起的,可是,对于女主人公乔来说,异乡毕竟不是故乡,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有时候就想,他们不在一起生活过多好。保留一点最神秘的,最纯真的东西,那可能是至爱。 如白焕在诗中所说的那样: 像园里的韭菜 不要割 让它绿绿地长着 像谷地的泉水 不要断 让它淡淡地淌着 像枝头的野果 不要搞 让它静静地挂着 也许 人总有那么一点点 忘也不能忘 说又不能说 像快光的编码 扇翅于黄昏的角落 留着它对巴…… 无论是祸 是福 或多 或少 留着留着 不必追究 何必说破… 《人总有那么一点点》 乔也知道,他们是很难有什么结果的。他走了,就是这样。他不来,这个晚上倒还容易过一点,他来过又去了,她便有点恍惚。他的妻子是个幸运的女人。她明白,他一辈子也不会跟妻子离婚,他们已在一起确认了十七年。 也许他真的爱她,也许他也不过是一个人。 好像没有什么前途的样子,但是人是不能说的,人是不能说的……她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下子高兴,一下子不高兴。 到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天,才发觉,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心安才是故乡。乔的心能安定下来吗? 一方面是情人的妻子不断的骚扰,一方面是母亲的严加管束。乔差点没崩溃。 他们是没有明日的。乔要爱他,就只能容忍到底。 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结了婚,天天对着,天天吵架,为油盐酱醋发愁,这才叫好? 但毕竟,那种生活却教人心安。 乔兜兜转转那么久,终于还是明白了,她还是生活在常态中比较适应,非常态的爱情,不是你误了我,就是我误了你。 异乡的爱情,结果似乎总是不好的,喜宝和汉斯,乔和比尔,这是宿命吗? 值得庆幸的是,亦舒还写了一个名字真的就叫《异乡人》的故事。 此异乡不同于彼异乡,喜宝与乔的异乡,只是大洋彼岸,纯粹是地理的距离,文化的冲突。 《异乡人》中的异乡,是在外太空上,在其他的星球上。 又一篇打着科幻幌子的爱情小说。 由于它的科学味不浓而人情味十足,有些人也不把它看作科幻小说。 在《蝎子号》里,亦舒写了人和电脑的相恋。《异乡人》中,亦舒写的是地球人和外星人相恋。亦舒的想象力是越发的大胆、新奇了。 所谓异乡人,表面看来,当指以靳怀刚为首的那些神秘人物。实际上,异乡人亦舒的想象力越发的大胆、新奇了。 在亦舒的每一部带科幻成份的小说里,地球的世界总是不那么令人满意的。在《异乡人》中,她更是把故事中的异乡写成了类似我们常常向往的世外桃源、理想国、乌托邦之类的好地方。相比起来,地球就有了肮脏、狭窄、落后、混乱等许许多多的缺点。 这样,当方祖斐和靳怀刚相爱后,答应怀刚移民地邦,跟他去做异乡人对,似乎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人往高处走嘛。 殊不知,这是亦舒作为一个小说家玩弄的狡黠。 方祖斐没有做成异乡人,反而是靳怀刚留了下来,做了地球的异乡人。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曲折动人的。 方祖斐爱上了靳怀刚,按照传统的男女结合模式,当然是女的跟着男的走。方祖斐确实也开始这样做了,当地一度答应怀刚移民时,她就把自己看作异乡人了,去努力地适应怀刚他们的世界。 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憧憬,它是那么的完美。她曾抱着莫大的信心和决心,读者又何尝不是怀有同样急切的心情? 可是,那个完美的世界是不轻易接纳异乡人的,他们也有他们的一套规矩。亦舒在这方面,写得饶有深意。 别人的家园,哪能容得外人在里面撒野,上帝那么仁慈,一样不宽恕偷吃了苹果的夏娃和亚当。 在靳怀刚他们生活的那个星球,地球人若不收敛自己的个性,甚而是不斩断尘缘,绝对难以适应那里的环境。 事情就像成佛得道那么不可企及。· 为了爱情,方祖斐很努力去争取移民成功,弄得自己疲惫不堪,又很自卑。 她忽然醒悟,还是生活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自在、舒适,爱情也不能脱离实际,异乡本应存在于人的心中,作为一种梦想已经够了。 何况,那个乌托邦中的人也厌倦了他们单调沉闷的生活,对地球人的生活发生兴趣。因为地球上的生活是快乐和烦恼共存的,这样的生活才有意义。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地追求与改变的历程。人们通常会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见、言语、动静中浮沉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设定的标准时,就会感到欢愉幸福,反之,就会感到烦恼悲苦。 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幸福,那是很自然的事。 方祖斐并没有错,这是她的理想,也是一个明确的理想。 得乡切跟传统的戏曲《天仙配》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角色倒错了,七仙女换成了靳怀刚,所以也涉及了一个为爱情作出牺牲的问题。 作为外星火,靳怀刚对地球的落后是看不惯的,他爱上了地球上聪颖的女子,却一口咬定自己在地球上无法生存方祖斐便想到牺牲自己的其他需要跟着爱人走。 但正如武卫政所说的,她努力了了半天,发现这事根本不可能: 不是不想牺牲,而是无法牺牲,人怎么可能离开一切感情和物质的基础空谈爱情呢? 亦好在这里又一次表明了她的女性主义立场。她让靳怀刚留在了地球,外星人便成了地球的异乡人。 他失去了优裕的物质享受,而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这于他是值得的,换了祖斐那就不行,即使思念故乡,可以抬头看星,但何处是故乡? 这段爱情也就变得好事多磨。曾经有一度,他们互道珍重,友好地分手。夜阑人静的时候,祖斐坐在露台看星,坐了一夜,始终不知道,哪一颗星星属于怀刚的。 生活渐趋正常,谁都以为祖斐已复原,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一块小小的地方,依然在疼痛着。每到周末,她都会到初通怀刚的酒吧去喝酒,然后题整个星期天。 不知多少日子过去了,又是一个周末的黄昏,祖斐和朋友到酒店品尝好白酒。这次刚好又卖出最后一瓶,祖斐有点火。这时,又有人让出喝剩的半瓶酒。她向角落看去,远处又站着一个人。那人正是靳怀刚。 大团圆的结局。 透过这个结局的表层,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男女平等的思想以及她对男性的悲观态度。 想想沈培对怀刚说的话:"…抑或大男人作风摆不脱,非要祖斐迁就你不可。"就可以知道作者对男女不平等的传统思想的愤愤不平所以,故事的最后,天仙配中的角色调换,由"出嫁"变成"人赘",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祖斐的选择,也有亦舒的深意在,在靳怀刚之前,她曾与程志新和郑博文走在一起,终因找不到一种深刻的依恋而告分手。 靳怀刚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不仅是英俊潇洒,更重要的是他的内涵:为人友善、温和大方、体贴周到、慷慨无私,都是前任男友所难企及的。她爱上怀刚无可厚非。 但这是不是也由此说明了亦舒所抱有的一种观念:现实生活中已很难找到理想的男子汉。男女关系的超稳定结构,必须是天仙配的模式? 这自然是赋予爱情以一种全新的结构状态。但对于现实来说,这毕竟还只是一种理想探寻。 也正因为不能实现,才更迷人,是言情小说从老调子吹出的新音。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归途 没有下一次了,他内心闪过一丝喜悦,他若不救自己,永远无人救他。 亦舒《美娇袅》 亦舒通过她的人物的口,说出了人的三个基本愿望: "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爱。""被爱与爱人,很多爱。"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钱"。"足够的钱。" "还有其他的吗?" "健康。" 很现实,也很真实。 外表再强硬的人也渴望爱,渴望被爱。早晨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爱人的脸上…足以抵得钻石黄金。 无爱的人生是多么乏味的人生,有的甚至就此酿成悲剧。 《没有月亮的晚上》的海媚,无非就是在祈求一点爱吗?但无论是她的父亲,抑或是她的所谓的丈夫,还有她的情人,都没有好好地倾听她的心底的声音。 海媚便一直生活在黑夜中。 现实生活中最悲惨的情境莫过于,一个人的敌人就是他的亲人,但它却是悲剧的最佳情境。 海媚也是如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一样"一级一级,走进没有的光的所在"。 她的存在方式是以毁掉自己的青春与正常的生活为代价。 如若没有现代。动理学的基础,至多把海媚描写成一个问题少女便要搁笔。 但亦舒却把黑暗中的海媚的盼望和挣扎写得如此的如履薄冰,堪堪就要陷落到底,但于其中又还透露出一丝光线。 作者有意如此震撼读者,我们的感觉也就不是幻觉了。 千疮百孔的感情,渺小、气恼、为难的生命。婚姻不过是无休止的妥协,人生竟可以如此无聊空虚。时光可不管它,一样的如流水般的逝去。 从十六岁的那年,因为父亲的仇恨,因为继母的刻毒,海媚一剪刀插过去之后,她就已失去了白天。 婚恋面纱下是如此的可笑与龌龊,亲情又是如此的脆弱与不堪。因为生母对父亲的背叛,所有的罪孽便加诸于一个小女孩身上。 文明被愚昧吞噬了,海媚父亲对前妻的仇恨,让人对人性心理暗角的恐怖状态不寒而栗:在复仇的过程中,他毁了女儿,毁了后妻,也毁了自己。 海媚从父亲的手上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上,陈国维并不是她的正式丈夫。在替她打伤害继母的官司时,把她收容到自己身边。 他就喜欢幼稚无知却青春亮丽的女孩子。 他的心灵已衰老,除了相信风水,补品之外,他还要用年轻的生命去振作。 所以,他始终不肯让海媚长大,老想着海媚当年的模样: "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卷发,象牙般肤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但是,十年过去了,海媚长大了,他却一直不肯去了解她的内心,任由海媚一直在黑暗中生活着。 人与人交流的难题,很多时候是人自己设置出来的。海媚只想在他身上得到一点成熟的爱,但他,就是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海媚本来就不是她的正式妻室,倘若连这一点情分也没有,他们根本就成了陌路。 但海媚是不甘心的,在遇到朱二时,她尚在挣扎,她以为还可以摆脱黑夜,走进白天的正常。 她甚至已开始尝试,她以为她在朱二那里,找到真正被爱的感觉。 正如另一个角色安演所说的,女人的要求其实不算很高,但是: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细是见时,上一次你们把臂谈心又是几时,他有没有再次赞你的皮肤,他有没有关心你的哀与乐,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要球拍运动衣?" 海媚听到这话,心里又酸又痛,如同鼻梁被打了一拳。她从来没有被爱过,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朱某是一个很会"玩"的人,而像海媚、玛琳这样寂寞的女人又那么多,他一个个向她们下手,得到了便也过去了,他并不要她们的心。 只有海媚执迷不悟,她不想遵从游戏规则,皆因她实在需要爱。 她一天天等在朱二会出现的地方,她不肯退出。 忽然如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她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敌不过她的鬼魅般的守候,朱二终于出现。 海媚被带到一间空屋子,她马上明白,心中十分的感慨沧桑。 十年前,陈国维就是这样把她带人陈宅,而朱二的这一套,又不过是旧戏重演,环境与时空更加不堪。 海媚即时清晰的说"不"。"我如搬进来,不是开始,而是结束,我不要结婚或是同居,我只想被爱。" 她不需要这样的归宿。做情人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无爱的婚姻也吓怕了她。 但他们却一点机会都不会给她。所有人都终于露出了最丑陋的一面。 没有人能救她,她曾经自救,却那么的推心裂肺。何处是归途? 《没有月亮的晚上》,依然是以"我"的内视角去讲述故事的,但整个故事构架有放弃旧有的故事秩序,建立一种新的讲述方式的努力。 故事里面又有故事,有着明显的现代技巧的运用。 我们更多是在海媚跟心理医生周博士的谈话中知道她的无爱的故事的。 神秘和命运盘桓不去,而时空又仿佛被冻结,不去刻意经营,读者也仿佛忘记了这一切。最后幻觉的打破住往由作家亲手操作。 不能在白天生活,只能在黑夜游荡,海媚也知道这样不行,所以她去找心理医生。 故事就在一问一答中露出了清晰的脉落。 少年期的创伤,成年后的落寞,都是在那间小小的诊所里消长起伏,演奏着复调的旋律。 这种方式很有新意,透过人物的眼睛看世界,经由作家的目光观人物,那群人的生活,就通过日常生活的一幕幕小剧活跃地演出下来。 海媚也许可以理解周博士说的话,"我们心底,总有一个黑色的,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斑点"。但那是理论上的,她寂寞至极,只想有个人说说心里话,有个地方可以去小想一下,并没有介意周博士的热情背后的动机。 在无爱的生活中,周博士是身处幽暗的她拼将全力握住的一给阳光,微弱又执著地哺育着她的精神园地。 但没想到周博士那个"不为人知的斑点"是那么的大,令她无比的张惶。 "我无限失望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厌恶,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瘫好,世界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周博士原来是同性恋者,对她好,是因为看上了她。 而海媚,却一直把她当作阳光,代表希望光明理智,一切美好的东西。"但今晨她却把自己拉到与我同一地位。" 左冲右突,海媚依然陷在黑暗的泥潭里。 结尾是这样的: 太阳落山以后,遍地银光,夜温柔如水,抚平任何创伤忧虑,属于白天的留给白天,没有人再会记得日间发生过什么。黑夜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只要等到夜里,一切不用烦恼。 哀莫大于心死,海媚已没有了心,她今后的生活,无异于行尸走肉。 也许石孝文比海媚要幸运一些。 石孝文是镶娇哪里的主角。 他和海媚,大约也可称得上是同道中人,他们一个是别人的情妇,一个是别人的午夜牛郎。 所谓午夜牛郎,其实就是男妓,人们给它这么优美的名字,恍惚间也许会令人想起那个有关七夕的神话,想起那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相思。可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午夜牛郎为的是钱,而不是情。 曾看过达斯廷·霍夫曼的电影《午夜牛郎》,那是好莱坞有限的几部悲剧之一,一样让人受不了。 即便是石孝文,起初为的也是钱。 他要为母亲担忧,要供妹妹读书,据说这一行收入多,便一失足成千古恨。 也许有人会是自愿的,但石孝文却不是,对卖笑生涯,他一直厌倦。 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他终于回头是岸,因为他也知道,他所走的路是一条迷津,谁要是误堕其中,那将是九死一生。 耻辱是深深烙在心底的。 石孝文淋浴的时候,总是仔细洗刷,像是想把过去的所有伤痕污垢洗净。 但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它们总会在那里,无数疮疤,癫痕,让他一次次痛苦不堪。 没有谁保护过他。或者说,没有谁教过他该怎样做人,他在黑暗的日子最感到安慰一件事,是他保护了妹妹。 何况,他已逃出生天,他还留有灵魂。 不是不庆幸的,他曾见过若干前辈,老了,在夜总会门口替人开车门,在厌恶的眼光下讨打赏,抓住有限钞票,急往街角找毒品…… 他为此发过毒誓,他宁愿死,也不要沦落到那种地步。 最后当真是"悟"了:人活着,要像个人! 人的贫穷不是来自生活的困顿,而是来自贫穷生活中失去人的尊严。 人的富有也不是来自财富的累积,而是来自在富裕生活里不失去人的情义,以及利用财富去达到精神上的满足。人的富有实际上应该是人的心灵中某些高贵品质的展现。 林清直就曾经说过: 追求真善美圣,不是在印c外找一些可肯定的东西,而是在追求更高、更深、更远、更大的自我,若能使那个自我开启开来,则不论是庙里的和尚,或浪子、妓女、花花公子都有追求真善美圣的立足点,他们同样可以找到清净光明无碍的生命。只是他们可能要通过不同的历程与方式去追求,去通向生命的真实……找不到真理是有自己的问题,不是人生中没有真理。因此,我相信人人的生活都有'悟',找不到悟的人,恐怕要鄙俗地过一生。从来不知道自我潜藏了极大的可能,那么,一个人永为浪子、妓女、花花公子,这样的生活不是十分可悲吗?诚哉此言。也许,亦舒悲天悯人的心怀,也体现于此。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亦舒的抒情世界 这里精选了亦舒九篇散文和两篇小说以供读者鉴赏,同时也可让读者对于本书的论述,对照作品加以判断。 我的偶像 再也没有人,偶像有我这么多的了。 我崇拜鲁迅、崇拜曹雪芹,崇拜张爱玲。我崇拜米罗,崇拜毕加索,崇拜克里,崇拜蒂模格里安尼。我崇拜占士甸、bb。还有卜狄伦、钟拜亚丝、披头四。差点儿给忘了李察里斯特、罗渣华汀、维斯康蒂、和路迪士尼。 还有玛莉部特、曲姬、维露丝嘉。还有查尔斯m虚路斯。还有尊f肯尼迪,还有爱因斯坦。 崇拜这么多人,偶像这么多,真是够满足的。知道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大本事的人存在,也是可以值得快乐的。 凡是做人,地位越低微,能力越弱,越是享福。 想看报纸,自然有人会辛辛苦苦的去办,我等既没有能力做社长,只要每天坐着付出几毛钱便可以了。 既知自己低能,便太太平平的坐着崇拜别人,一生过得不知有多平安、稳定。他人当作普通的,我都崇拜。能力有限,赚到钱过生活,偶然还可以买点自己喜欢的物事,已觉得很好。 胸无大志,庸庸俗俗,得过且过,也是福分,这是生成的。爱因斯坦既有那副脑袋,难道能容许得他做个小学教师吗?其实即使是小学教师,也过了一生,也许还比爱因斯坦少点麻烦。 一个人跑到了最高处,不知是什么滋味。譬如做亿万富翁、总统这些,有趣一定蛮有趣,可是人总是人,超不过三个空间,总是二只眼睛一只鼻子,到头还是一场空,还是平凡点算了,少操一点心事。 快点多找几个偶像吧,崇拜这个崇拜那个,讲起来,几亿亿的人都比自己好,个个都值得佩服,自己的担子,忽然之间会得轻了起来,做人也显得有意思了。 小说,必须承认是假的 我是写下三滥爱情小说的。 写小说写多了,会出个大毛病,就是久而久之,把假的当了真的,以为自己有安排命运的能力。看看字里行间的男主角,都是最潇洒够水准的,女主角又可爱又得人疼,加在一起,轰轰烈烈的恋爱,不知道多有趣。 而且故事发展,又受本人控制,可以起死回生,临到结尾一千字,再叫哭哭啼啼的两个人和好如初未迟。似乎天下没大不了的事,反正心情好,主角就生活得好了。 迷迷糊糊的写了这些玩意儿,忘了世界是世界,事实是事实,那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并不是小说人物,想控制他除非去学下蛊惑,否则一点也没用。 这时候倒是很痛苦的,不觉得自己没道理,反而怪人家莫名其妙,都是写小说受的毒。 这小说嘛,跟演戏一样,使人与现实脱了节,不相信真的,反而对真的发生兴趣。写文章的时候不投入,当然稿子是不知所云,专心起来,又犯这个大毛病。 写完之后,脑子里还在想那些故事。结尾该如何如何,当中该如何如何。一副上帝的样子,叫这些人死,这些人逃不了,叫这些人生,便活了下去。 某人讨厌,便叫他吃苦,某人可爱,让他多享享福,小说到最后变了真,写呀写的,连自己都相信了。 如上文所说,我写的是下三滥爱情小说。 所谓下三滥,便是故事简单,情节无太大吸引力,马马虎虎,三言两语便交待得过去的。 嘿,有些复杂的爱情故事,可不这样,由女主角直讲到她七老八十岁一命归西,其中爱情折折大小起码九十多次,命运安排她又够千奇百怪,好了,写这种小说的人,必然更加受害。 回到生活里,失望必然是很大的,样样都变得很不如意,非常艰苦,异常不称心。而且命运安排,往往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不痛快,并非如小说之中的平淡无奇,逢凶化吉。 生活还是要比小说复杂可怕。满以为小说够曲折离奇的,生活却更荒谬,讲出来比一篇故事更没人会相信,小说算什么呢? 有时候简直会把两样分不开,想想可能有点神经衰弱,过了这星期,七天,得好好的清醒一下子了。小说,必需承认小说是假的。 一条路 连我这样年纪的人,都认为女性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先搞身心经济独立,然后才决定是否要成家立室,希望工作可与家庭并重。 不知怎地,年轻一大截的小朋友却表示渴望做金丝雀,受保护、被宠爱,一生毋须挣扎,生活有人照顾。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营生,在这地球上,每一件事都有阴暗面,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没有什么,毋需要付出代价。 工作所需付出的精神时间心血,完全没有秘密可言,光明正大:竞争、失败、再起、成功、升上去、努力、获得报酬、达到目的。 那另外一种营生,黑幕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亦是一条血路,一般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所见到的,只是状元花魁的表面风光,一个人要长期在另一个人手中讨生活,无论如何是痛苦的。那一行沦落起来,又可达万劫不复地步,不如自力更生,工作能力一旦获得社会赏识,则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自信十足,顾盼自如。 那么多妇女放弃老路不走去走新路,可见老路上自有不可告人之荆棘,而新路亦自有可喜之处。 女性魅力 至今,报上仍有不少专栏半明半昧地指导女性如何发散原始魅力以达到目的。 女性魅力,当然针对男性而发,专栏于是进一步钻研男士们喜欢什么样的女性,哪一种言行举止,衣着打扮,尽量照着那条路走。 继而抱怨男人之心好比海底针,总不肯好好从一而终。 真令人讶异、骇笑。 为什么要去理会男人喜欢什么?我就是我,从来照个人意思打扮,一向心里有话照说,数十年下来,感情与物质生活也不见得比男性心理专家逊色。 自伴侣处,所希析得到的,不过是尊重与爱护,何用耍什么手段,主持一个家,劳心劳力,济手眼足,讲的是毅力,并非手腕。 除非要求不一样,除非当生意一样做,想在最短时间在一个人身上赚得一切,那真得好好用功策划,施尽浑身解数。 那还得讲本钱与运道。 不过,在专栏中一直表扬几时发嗲何等重要者却肯定并无所获,否则,怎么还会有空撰写专栏文字! 读者 读者分好几种。 有些,是别人的读者,不过,只要是看书人,都是可爱的人,他今日看别人的作品,不表示明日不会看拙作,所以,读者即是读者。 另一些,是清醒的读者,哪一本写得比较好,哪一本写得略为单薄,他一清二楚,见了面,会板着脸,要求作者退款赔偿他认为不够好的作品,作者自然汗颜,不过心实喜之,这样的读者,拥有十万位的话,也就是名作家了。 最令写作人抬不起头来的读者,是全盘沉醉那种,他照单全收,不知多忠诚,令作者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下笔时千斤重,怕事负他们。 还有家长式的读者,处处管着作者:"幸亏你没有接受那种杂志访问","不可以写某报,那是一张乱洒盐花的报纸","到了今天,千万别公开私生活" 什么样的读者都值得重视。有些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红楼梦与仲夏夜之梦都与他不相干,对于写作人来说,伊们好比一块块顽石,莫奈何。 命运的安排真奇怪,除出亲戚、朋友,我还有读者关怀,真正幸运。 女朋友 我有两个要好的女朋友,一个常见面,一个不见面。 常见面的差不多每天见,行街一块儿行,看戏一块儿看,写完稿以后通个电话,一聊可以聊半天。 没见面的那位已经八个月没见了,只摇一个电话给她,让她教训了一顿,但非常心甘情愿,因为欠她实在太多,不好意思再见她,先得设法将前债还了,再欠新的,这债是感情方面的。 这两个女孩子都对我很好,好得惊人,除非说是前世欠下的,否则很难想像到为什么,生平有这么好的两个女朋友,也够满足了。 两位小姐都还没结婚,学问和知识都比我高许多倍,有这样的朋友,确是没话讲,有时候自己想想,也莫名其妙,她们不知道觉得我有什么好? 每个女人都应该有好几个好的女朋友,没有几个,最低限度也要有一个,有心事可以倾告,有想不开的事情可以互相劝慰,有女人觉得快乐的,可以一起快乐。女人待男人不妨坏点,但是对女朋友必须要够坦诚,够真心,女人不对女人好,还有谁对女人好呢?只有头轻脚重的女人,才会巴巴的去讨好男朋友,得罪了女朋友。 没有女朋友的女人必然是难堪的女人,不容易相处,极难伺候,男人绝对吃不消。 女人婚后不适宜再单独与男朋友来往,也许这样说法是不够新派一点,但是与女朋友在一起,远比与男朋友一起轻松,无所不谈,无所不笑,太开心了。我老是觉得我那两个女朋友,对我好过我对她们,心中歉意越来越浓,竟想不到弥补的办法来,希望日久见真情,有一天等我有帮忙的机会,定然尽力而为。但她们的环境都比我好,我又不希望有一天她们会变得要我出力,心理上也够矛盾的了。有这么两个女朋友,也是我的福气,值得开心的一点。好多人以为我大概是没有女朋友的,事实上刚刚相反呢。 情死 为爱情丧生的人,真是很值得佩服,为失恋自杀的人,却很奇怪。 想来想去,总是想不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失恋的意思就是,他还爱对方,对方却不爱他了。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回事,有志气的,可以另觅对象东山再起。意志消沉的,也可以从此不提爱情两个字。 世界是这样大。 为了别的自杀!根本对生活的厌倦,对人生的失望,命运的抗议,都可以不愿意活下去,很容易理解,但是为了某人不愿意接受他的爱,巴巴的去死掉,真是奇怪。 爱人是自由,不爱人也是自由,没有比强逼别人接受爱情更荒谬的事情。每个人有资格去爱另外一个人。但是这另外一个人却也有权选择。 作为男人,对一个女人死缠烂打,真是差劲,然后忽然之间自杀示威,好叫对方抱歉一生。这种行为,实在很卑鄙下流。 双方相爱,无法结合,抱在一块儿死了,虽然懦弱,倒还合理。一个人无端端的自杀,是莫名其妙的事情。 人心总有抑郁的时候,爱情也是很沉重的一回事。但是可以想想父母兄弟,夜里抬头看看星月。上帝造这世界,并非叫每个人只为爱情活着。为太阳月亮又有何不可,吸两口空气,低潮就过去了。甘余三十年后,想起为爱情前过死念,会觉得可笑。 必须学习把每一样事情都慢慢习惯,迁就得很舒适地活下去。非爱情不可的生活,是过渡时期。有时候感情比爱情还漂亮很多。 有谁现在跑来与我说爱情这回事,我会说我老了,没有这样的精神,没有这样的情趣,况且没有它,我活得更不错,何必一定愤愤不平,强求一些不应获得的物事? 曾经获得爱人与被爱的机会,就该好好的做。从来没得到过机会的,实在不必耿耿于怀。 半生缘 朋友喜欢半生缘而我不,整个故事气氛如此沉郁,到了完场,不幸的女主角始终没机会扬眉吐气,照样得肮脏地生活下去。 当然不及倾城之恋好看,女主角笑吟吟一句"你们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看呢",令读者自心底笑出来,拍手称好,呵她终于修成正果,多么痛快! 生活中也希望看到明朗愉快的人与事,他同她分手,找到更好的,起劲地创业持家,成绩斐然,多好。 事与愿违,生活中大部分结局像半生缘,换来换去,兜兜转转,结果那个她的相貌学历性格才华均攀不上及格,不相爱不要紧,双方甚至毫无尊重,就这样,大半生已经过去。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造成那样大的创伤那么大的扰攘。 我希望看到男主角练成神功,升为教生,女主角得偿所愿,傲视同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为什么不呢,在现实不可能,故寄望于小说。 真实生活苦难重重,荆棘遍地,苦闷无聊之至,你爱看骆驼祥子?我不要看,我爱看华丽的俊男美女教事,赏心悦目。 有什么意思 我在想白头偕老是什么意思,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十年,或许很值得羡慕,但是却不大美丽。得不到的爱,才是比较令人向往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生活上难免琐琐碎碎,为了柴米油盐,为了工作,为了孩子,为了环境,还有男家一门子亲戚,女家一大帮朋友,咯咯唆唆,总有冲突,爱情逐渐褪色,感觉越来越疲倦。终于做丈夫的每天早起只是为了上班,放了工除了看报看电视,便倒头大睡。女的在家枯坐,做千头万绪的家事,脸上也就变了色。 开头总是争吵几句,后来是争吵很多句。或是男的变了心,或是女的另有新欢,种种变化,太难预料。甚至为了环境面子,不好意思表面化,强牵在一起,谁都觉得对方讨厌,又分不了手,痛苦万分。 原来这便是很滑稽的事。一些人的爱情是很短暂的快乐,一些人索性连闪光都不闪——也不在乎。一男一女木口木面的对了一辈子,生下了一大堆孩子,白了那迟早要白的头发,并不能证明爱情伟大。 况且大多数的夫妻都是这样子,叫人看了都觉得腻,一天复一天,一日复一日,简直是糟蹋时间,还以为理所当然。 丈夫在有空的时候,说不定还遥想当年初恋情人,风情比起黄脸婆来,高明多少。妻子在吃不消当儿,埋怨也多箩箩。 得不到的什么都是好的,得不到的感情尤其如此,这样想来,失恋竟不是可悲可痛的事,五百年后,谁晓得有什么分别。 罗衣 陈少媚在十岁左右就开始做这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间华厦中踱步,大厦分开多层,一道宽大的回旋楼梯一直带上三楼,屋里不止她一个人,起码有十来个同龄女孩子也似她般正四处游览。 她每年都做这个梦,到十五岁之际,少媚已经对那间华厦非常熟悉,也可办出许多细节,她知道大厦依照洛可可式样建造,屋顶那个小小圆形光井,叫做奥可路斯,而大厦里,共有三十多道门。 梦境越来越清晰,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在大厦三楼排队。 少媚性格比较活泼,边排边问前后同伴:"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些女孩都没有回答,低头不语,渐渐轮到少媚,她发觉她们三三两两轮流进入一间房间,进去的女孩,没有照原路出来,大概另有出路。 十六岁那年,仍然做这个梦,不过她已站在门口,等候进门。 因为年轻,少媚心中只有好奇,没有害怕,她看到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罗衣二字,少媚听过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 她于是想,进房去干什么呢,是挑衣服穿吗? 少媚与好同学杨素满说起梦境,素满调侃地:"做梦都想穿漂亮衣服暧?" 是的,少媚看看身上已穿得灰朴朴的白校服,觉得乏味的制服好像一个茧,有一日脱下它,她便好比虫蛹化为彩蝶,破茧而出。 厌倦了,等不及到社会看美丽新世界,少媚简直渴望立刻进入那间标着罗衣的房间去。 十七岁生日那晚,她做的梦,便是看见自己推开房门,走进去,与她一起进房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女生,年纪比少媚还小一点点。 少媚自我介绍:"我姓陈。 那小女生有一张方面孔,笑笑答:"我姓倪。 少媚用手一指:"看!" 只见宽大的房间里一排一排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色彩缤纷,少媚兴奋得欢呼起来,奔到衣架面前去,就在此际,她听到一把柔和的女声说道:"慢着。 谁?谁在讲话? 室内灯光极之柔和舒服,但只有少媚与那姓倪的少女,她俩抬起头。 声音温和地继续说:"听仔细了,你们有十分钟时间,每人只限挑一件衣,换上后,立刻要走,请小心挑选,因为此衣不同其他,穿上极难脱下。 少媚忍不住问:"那是什么衣服?" 没有人回答她。 少媚知道不可浪费时间,便在一排一排衣架前挑选,衣服全部新簇簇,并且在领口处结着纸牌,有的写"律师""医生"、"消防员",有的是"画家'、"教师"、"自雇生育" 少媚忽然领悟,"嗜,这不是一个人的职业吗?" 另外那个少女也转过头来,"你也猜到了。" 少媚惊异,"一个人只得十分钟来挑他的终身职业!" "不,"那姓倪的少女说:"我相信你心中早已知道将来想干什么。" 少媚点点头,"我要挑一份绚烂华丽的职业。" 她看到挤逼的衣架上有一件闪闪生光紫色镶皱边的衣服,连忙抽出来,啊那衣服不知用什么料子织成的,上下浑无缝子,颜色变幻无穷,质地轻柔无比,少媚低喊:'就是它了。" 只是领日牌子上写:"戏服。" "你想做演员?'" 少媚醉心道:"是。"她连忙把戏服往身上套。 说也奇怪,衣服合身之至,穿在身上熨贴无比,陈少媚乐得转了一个圈,她永远不会后悔穿上它。 她问对方:"你呢,你排到没有?" 少女点点头,手上出拿着一件棕色不起眼的袍子。 少婚好奇,"你要做什么?银行家?' "不。"那少女迟疑,把衣服递近。 少媚看到牌子上标着"写作",她大奇,"那是什么职业,那也算是一份工作吗?" 少女颔首,"是,我喜欢写小说,我愿意成为一个说故事的人。" 少媚意外,"呵,你想做作家。" 少女腼腆地笑。 "可是我听说那是一门十分清苦的行业,即使做得好,收入也不高,你可考虑清楚了?" 少女颔首,"我都知道,我愿意承担风险。"她迅速穿上棕色袍子。 少媚有点钦佩,"倪小姐,我祝你幸运。" "你也是,陈小姐。" 这时候,女声又出现了:"时间已到,请从另一扇门离开房间。" 两个少女紧紧握手,拉开出路门,梦就醒了。 十八岁那年,陈少媚考进某电影公司主持的演员训练班,不到一年才华显露,为诸导演争相聘用,转瞬间走红。 每个行业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面,少媚付出昂贵代价,换取名利,极之劳累之际她会抚摸身上无形的戏服,并且嗟欢:"果真一旦穿上,再也无法除下。" 有一次在片场,连接拍了三日四夜戏,少媚累得不能再累,又还捱导演大声斥责精神不集中,引致她放声痛哭,扯下戏服,大叫:"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第二天,又乖乖化妆打扮,向导演致歉,继续做戏。 梦中那件斑斓的衣服渐渐变得沉重,噎,假使她挑的是医生袍或是警察制服,情况会不会两样,生涯会不会好过些? 这些日子来,少媚一直留意有哪一名作家姓倪,假使她成了名,总会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少媚一直在等。 也许那方脸的女孩写一辈子也不会成名,在该一刻,她可能正默默伏在哪张书桌上写写写。 憧憬 彭玉蝉是光明日报记者,年轻有为,上任不到三年,已薄有名声。 她擅长写访问。 写访问其实有一个秘诀。 玉蝉这样同师弟师妹说:"访问,分两种。" 大家等着听是哪两种。 玉蝉笑一笑,说下去:"一种,是好看的访问,另一种,是不好看的访问。" 大家都笑。 "不好看的访问,通常只是有问必录,对方说什么,你写什么,白白变成他人宣传工具,故不好看。" 那,什么是好看的访问? "懂得发掘读者有兴趣的问题,加以冷眼旁观,探索事主的内心世界,综合成文,一定会受欢迎。" 大家都点头称是。 理论是这样说,可是彭玉蝉也常常遭滑铁卢。 被访者很少肯把心事摊开来放桌上与记者共享,即使愿意接受访问,也不过是说些门面话。 玉蝉一次去访问著名作家。 她问:"写作是否清苦行业。" 大作家笑答:"也不算太差。" "可否具体说一说,阁下年薪多少?" 大作家说:"我的收入不能作为代表。 "可否透露一二?" 他无论如何不肯,'读书人不宜说钱。 玉蝉徒呼喝喝,只得去做调查,可惜出版社与报馆亦不愿透露端倪,她只能做了一个十分约莫的估计。 谦虚是美德,可是有时被访者连生活是否快乐都不愿承认。 一位证券界女名人只肯说:"我不是不快乐。 记者不易为,可见一斑。 玉蝉最新任务,是要去访问李日虹,她是显泽机构的承继人,身世特别。 李显泽是商界名人,一直没有透露有这个女儿,她一直住在英国的约克郡,直到最近这几年。 传说中她是私生女。 李显泽一直到患上癌症才召她返来承继事业。 李日虹年纪不大,相貌清秀,自然成为记者访问的好对象。 可是她不接受中文传媒访问。 有什么话,只同时代周刊及新闻周刊说。 这种作风当然引起本地传媒不满。 经过显泽机构的公共关系再三指引劝导,她总算愿意同中文报章对话。 不过有一个条件。 先得把问题给她看过,访问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还有,访问写成后得给她过目。 经她通过,才能刊登。 玉蝉听到这样的条件,不禁轰然大笑。 "简直是挑战我们的智慧。" 同事吴志光也说:"可不是,不如叫阁下公关组写好了宣传稿每间报馆派一份。" 玉蝉反问:"你有无听说过,当年某作家宣传新作的伎俩?" "余生也晚,错过了盛事,你倒说来听听。" "他叫熟人来开座谈会,讨论他的新作,然后把会谈记录下来,拿到相熟的周刊去登。" 吴志光嗤一声笑出来。 "本来人家也预备迁就,谁知他还嫌写得不够好,赞得不够美,竟把原稿取回亲手再改,编辑部终于发奋图强,谁说稿件遗失,不肯再登。" "好,有志气。" "是,我也那么想,据说稿件由杂志老板亲手交到编辑部,以为以上压下,必登无疑。" 吴志光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不择手段地希望出名?" 玉蝉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利名利,也许名来了,利也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不好好苦干,名至实归?" "咄,那需要多长一段时间!" 吴志光颔首,"是,都来不及要快快快。" "一夜成名,多过瘾。" "老总叫你去访问李日虹哩。" "试同她讲讲条件。" "没可能。" "硬碰硬,恐怕做不成访问。" "白便宜了别家报馆。" 总编辑陈昌份这时进来说:"玉蝉,都依了她吧,总算是中文传媒中第一访问李日虹的人。" "我不稀罕。" "牛脾气。" 下午,玉蝉与显泽机构公关部讨价还价。 对方十分客气,但是不住重复,条件就是如此,访不访问在你。 "哪,"玉蝉叹口气,"我把问题传真过来。" "问题不要超过十条。" 玉蝉生气,"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难为中文传媒。" "请尽快答复。" 玉蝉啪一声扔下电话。 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一日之后,显泽机构有人找彭玉蝉小姐。 "彭小姐?我是李小姐私人秘书邓青云,我们的公关组也太不会说话了,现在由我向你正式致歉。" 玉蝉心中好不奇怪,"不不不,你们太擅词令才真。" 那位邓先生笑,"可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玉蝉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形容不觉笑出来,这种读英文写英文讲中文的人常犯类似毛病。 "彭小姐,我们再商量一下如何?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我需要较多时间。" "李小姐至多只能拨出一小时。" "我想在现场问问题。" "李小姐实在不希望有太多意外的惊喜。" "我至多不问她贵康。" "彭小姐,你何必存心刁难。" "邓先生,记者并非刁徒。" "那么,一小时,十个问题,可怕照,下星期三下午七至八时,在显泽机构会议室举行,你说如何?" 这时,玉蝉也想交差算数,"好好好。" 一份工作耳,何用仆心仆命? "你仿佛气馁。" 玉蝉呵呵笑,"会吗,你太小觑我了。" 李日虹真是一个乏味的女子,商场中人想必往往如是,成日价钻钱眼。 接着几天,显泽机构不住要求玉蝉交上问题。 玉蝉不去理会。 届时,自顾自赴约,如果见不到,也就拉倒。 她准时抵达显泽大厦。 一到十一楼即有人迎出来,"彭小姐,我即是邓青云。" 是一位高大英俊双眼会笑的年轻人。 "李小姐呢?" "已经在会议室等你。" 玉蝉一怔,"这么准时?" "请跟我来。 会议室门打开,玉蝉先看到一组十分舒适的沙发,接着一位妙龄女子穿着黑色塔夫绸晚装长裙笑脸迎人地走过来。 她戴着适量钻饰,更衬托得肤光如雪,双目如星。 "彭小姐吗,我是李日虹。 玉蝉没想到她是个美女。 或者这是她的地头,她又刚好精细地打扮过,心情又不坏,故此看上去特别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蝉那样每日工作十二小时,舟车劳顿为一个题目抓破了头皮,姿色一定稍逊。 这个社会一向是富者愈富。 "请坐,我穿晚装是因为一会儿要赴宴。 随即有人捧着茶点进来。 玉蝉正好饿了,一张脸几乎没埋进雪白的椰子奶油蛋糕里去。 这时,邓青云已轻轻退出,关上私人会议室双门。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时间,"请你开始访问。" 玉蝉老实不客气地边吃边问:"世人对你至大误解是什么?" 李日虹一怔,真没想到这个短发圆脸的姑娘一上来就问一个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 可是她惯于接受访问,知道这个问题会帮她申怨。 她坐了下来,裙据悉悉索索。 玉蝉看到她脚下是双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误解是我靠父亲的像阴度日,世上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蝉不慌不忙地问答:"不是吗?" "不,我在甘二岁之前,根本没见过父亲。" 玉蝉笑笑给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杆,都领导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费及学费,我是一个寂寞的孤儿,我在校成绩优异,生活检点,全属自身努力。" 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读书不争气生活糜烂的子弟是极多的。 玉蝉颔首表示赞同。 李日虹松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说实话,如果有外国记者问我,我一定回答:'可是,外界一切误解并不构成任何影响'。" 玉蝉笑笑,她喝完一大杯咖啡,再斟一杯。 简直为老实不客气现身说法。 玉蝉轻声问:"那些舞会,十分无聊吧。" 李日虹也笑,"当然,所以叫舞会,不叫会议。" "为什么去?" "应酬。 "社会上许多真正办事的人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不过,李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穿上这一袭裙子,比任何一位名媛都漂亮。" "谢谢你。" "问题第二条。" "不,已经第五条了。" 玉蝉一怔,"那些不算。" "怎么不算,别争了,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好,你有无遗憾?" 李日虹一愣,抬起头,手托着下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方钻,闪闪生光,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来,终于,轻轻叹口气。 玉蝉十分渴望知道答案,向前探了探身子。 李日虹终于回答了:"有,我所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 玉蝉冲口而出:"什么,不是收购和氏大厦失败断羽吗?" 李日虹顿觉诧异,"当然不是,商业行动,有得有失,至多下次再来。" "讲得太好了,可是,你爱的人是谁,你不爱的人又是谁?" "他们都有家庭有工作,我不便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玉蝉失望。 可是,也属意料中事。 有谁会拒绝这样秀丽端庄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么憧憬。" 李日虹低下头。 她考虑了很久,反问:"憧憬二字何解?" 玉蝉笑,倒底自幼在外国长大。 她为她解释:"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蝉催她:"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你那样成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这样说:"今年夏季,我返回约克郡老家度假。" 玉蝉想:呵,讲起故事来了,正中下怀。 "老屋有一个马廊,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独子,约十岁,放假就到我家帮忙打杂。" 咦,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关连。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边幅,不擅词令,全不受商业社会污染,大家都喜欢他。" 她深深叹口气。 噶,莫非—— "一日,我策骑返来,看到他在马廊洗马,一年轻佣妇正替他挽水过来,二人谈笑,忽然他拿起水泼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泼他,二人浑身尽湿,却毫不介意,继续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戏。 玉蝉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欲念,可是,我丝毫不觉烦琐,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压抑,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马上的我,女佣随即走开,他过来帮我牵马。" "你惊破了好事,不过不怕,有的是机会。" "彭小姐,那样自然单纯,毫无矫情,绝无企图的男欢女爱,正是我毕生的憧憬。" 玉蝉耸然动容。 够了,已经够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达能力十分强,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戏很庆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对。 说得好。 玉蝉取出照相机,替李日虹拍下一连串照片。 她反问记者:"我的憧憬,会有一日实现吗?" 玉蝉停止按快门,"不,李小姐,恐怕永无实现之日。" "为什么?" "林身份太矜贵,生活太复杂,每一个接近你的人对你都有所企图,怎么可能得到单纯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来,神情有点憔悴。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何失败之处。 她苦笑,"你有无六个小时?" 玉蝉微笑,"李小姐大可长话短说。 "家母已经去世,我最失败是不在她在生之际好好与她相处。 玉蝉怪同情,"孝顺的女子通常会这么想。 "什么,我以为不孝才会产生忏悔。 玉蝉笑,"不孝,根本心中没有父母,又怎么会后悔!" "啊。"李日虹像是刚刚弄清楚这一点。 时间到了。 玉蝉站起来告辞。 "彭小姐,贵报有你那样出色的人才一定会有前途。 "哗,这话真应对我老板说。 玉蝉走近门口,已经有人替她开门。 门外,正是邓青云,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头默默守候。 看样子做私人秘书也全然没有下班的时间。 他送玉蝉到电梯口。 "请回。" "时间不早了,请乘我们准备的车子回府。" "我回报馆。" "没有问题。" 他同她走到门口。 玉蝉那记者本色又发作了。 她问:"你在显泽做了多久。" "三年。" "一直跟着李小姐?" 他点头。 这时一辆黑色大轿车驶过来。 邓青云替玉蝉拉开车门,一连串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玉蝉只觉得他懂得礼貌,愿意使访者得到最佳待遇,但一点不觉得他卑恭屈膝。 找得到这样的伙计,实在难得。 车子一直把她载返报馆。 访问稿写出来,吴志光头一个看到。 "她真的对你那样说?" "是" "哗,有看头,没想到富女的意愿如此简单。" "可以想像,她所有的追求者读后会得瞠目结舌。" "也就是俗称跌眼镜了。" 第二天,玉蝉与邓青云通了一次电话。 他声音爽朗,叫人一听便有无限好感。 "李小姐到纽约去了。" "我那篇访问稿在付印之前想请她过目。" "李小姐已吩咐过我,她说不必了,彭小姐一定会帮她写得很好。" 玉蝉一怔。 这样信任,更加不易做,她又自我审核一遍,把略为尖刻的字眼删除。 总编辑老陈看过,好不诧异,"真奇怪,与她平时形象大大不同。" 玉蝉微微笑。 "写得好极了。" 玉蝉说:"功不在我,要是当事人不合作,我怎么写,由此可知,写得再辛苦,也不是我的功劳。" "她像很有感慨。" "是,我打算创作小说。" "李日虹真的比较像小说人物。" 真没想到她有一颗那样天真的心。 下班,玉蝉逛马路。 她喜欢看众生相,一路现人。 一个年轻人站在地车站等朋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之间,他双眼亮起,人来了。 少女急急奔过来,他立刻笑,一脸欢容,身上每个细胞都欢畅的样子。 他俩轻轻拥抱。 玉蝉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如此单纯的男欢女爱,对彭玉蝉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憧憬。 她也向往呀。 半晌,人家肩搂肩的离去,玉蝉才买了几份杂志,打道回府。 访问出来了,读者纷纷致电编辑部,表示激赏。 "李日虹回来没有?"吴志光问。 玉蝉拨电话到显泽机构,那边答:"李小姐尚未回来。" "那么,请替我接邓青云。 "邓先生放假,我帮你接到他助手处。 那助手一般精乖伶俐,"彭小姐,幸会,邓青云到纽约去了。 玉蝉的。已一动。 "有无说几时回来? "好像是一两个星期。" "是与李小姐会合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打个哈哈。 "谢谢你。 "不客气,彭小姐有何事尽管与我联络,我叫陈日良。" 玉蝉挂上电话。 一起到外国去了。 在这里,她在上,他在下,是宾主关系,到了外头,两个都是年轻人。 一定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点。 许多女性都认为找对象讲条件,男方必需能够照顾她,呵护她,学识经济情况都比她好,使她一生都有安全感。 这真是苛求,也无此必要,人最好妥善照顾自己,那样,才可放心出去谈恋爱。 不知李日虹与邓青云之间可会产生些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玉蝉自采访组退下来,她决定创作一个长篇。 篇名就叫憧憬。 她在等待结局出现。 不到三个月,报章财经版刊出消息,显泽机构李日虹辞去职务,宣布退休。 玉蝉立刻拨电话给陈日良。 陈君说:"李小姐现在温哥华。" "那么,邓青云呢?" 陈君答:"邓先生已经辞职,我代替他的位置。" "恭喜你,升职了。" "托赖。"言语间十分亲切。 可是其实他们没有见过面。 双方有一刹那沉默。 然后,陈日良轻轻说:"我会拜读彭小姐大作,十分钦佩!" 玉蝉笑,"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他大喜,"随便何日何时我都有空。" "一小时后在显泽楼下见。" "我胸襟会插一朵康乃馨。" 玉蝉被他逗得笑出来,能笑就好,伴侣如果能叫作笑,请多珍惜,那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呵!人生路上到处都是名与利,唾手可得,欢笑难寻。 玉蝉到了约会地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们热烈地握手。 "真没想到有那么漂亮的女作家。" 玉蝉又笑了,"我已退出采访组,学写小说。" "那敢情好,可以对你坦诚地说话了。" "有什么消息?" "李小姐结婚了。" "呵,那多好。" "猜一猜对象是谁。" "邓青云。" 陈日良诧异,"天下怎么会有你那样聪明的人。" '讲过是一加一等于二。"玉蝉笑。 "她一直喜欢他,终于舍弃阶级而取爱情。" 玉蝉沉默,真是好决定,现在李日虹才真正什么都有了。 "小说进行如何?" "细节还需要商榷。" 这一对,也大有发展余地。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香港有亦舒 "台湾有琼瑶,香港有亦舒。"有人这么说。 从作品之多,读者之众,而主要又是写爱情故事来说,是可这么说的。有人换了一个说法,说亦舒是香港的琼瑶。不过,琼瑶在台湾已经不怎么热了(至少不像早一阵大陆上一度流行的"琼瑶热"那么热),而亦舒在香港,却似乎还是其热未灭。她的小说已经流行了二十年。 亦舒看来是不愿意自己的小说被列入流行小说当中的。当别人问她小说是不是可以分为严肃和流行的两类时,她宁愿说只有两个潮流,一是谈人生哲理的,一是说故事的,每一潮流又可以分为许多等级,有好有坏,有高有下。如果用别人的话来说,那就是既有坏的严肃小说,也有好的流行小说。 用亦舒自己的分类法,她的小说是属于说故事的,而且又只是说爱情故事的,也就是一般说的言情小说。 她十七岁左右就这样用笔来"谈恋爱"了。那时候,她还是个"书院女"。香港的中学分为英文和中文两类(以教学所用的课本和语言来分),英文中学一般人称之为英文书院,英文中学的女学生就被称为"书院女"。 亦舒这个"书院女"的处女作据说是《王子》,少女们幻想中的"白马王子"那种王子。姊妹篇是《满院落花帘不卷》。这些短篇是她六十年代中期出而问世之作。 五岁就到香港而逐渐成长的亦舒当然是个"香港女"但她实在是香港人口中广义的"上海人"。她笔下流露过,"有时我称父亲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宁波伦"。这个宁波佬是在四十年代末期把她从上海带到香港的。她们一家是宁波镇海人。 她有四兄一弟。四个哥哥当初没有一个随父母到香港。最大的一个多年来一直在东北,"文革"后也不悔没有南行,现在是先进工作者,鞍山有名的厂长倪亦方,是个员。第二的一个到过内蒙古,五十年代后期千里逃亡,到了香港,逐渐成了名作家,先是我武侠小说作家,后是科学幻想小说作家,又是不少武侠电影的编剧家。写武侠的笔名是倪匡,写科幻是卫斯理,写杂文早年是衣其,近年是沙翁。武侠的名次在金庸、梁羽生之后,科幻却是他独树一帜。由于成名于武侠,因此倪匡就成了他流行的名字了,真名倪亦明反而很少被人提起;科幻虽然是独家,卫斯理却也没有把倪匡压下去。 当亦舒一露头角就迅速成名时,两兄妹就成了香港文坛上的两朵奇花。有人称之为奇迹,说亦舒、倪匡、金庸是'香港文坛三大奇迹"。"金庸创作流行武侠小说,倪匡创作流行科幻小说,亦舒创'流行'言情小说。结果都从象牙塔外,进占到象牙塔内,以至部分最学院派的学者,也不能不正视他们,研究他们"(陆离:《每次重读,都有泪意》)。倪家兄妹成了"三大奇迹"有其二了。事实上,武侠小说金庸之前有梁羽生,言情小说亦舒之前有伊达。 要说要奇,这倪家三兄妹倒是另有一奇的。大哥倪亦方虽然身遭反右和'文革"的磨难,依然不改变对的信仰,保持先进;二哥倪亦明(倪匡)在内蒙古部队中据说遭受"反革命分子"的隔离审查"风雪走单骑逃亡后,在香港文坛至今依然保持坚决的姿态,尽管他也爱从电视上欣赏自己兄长的先进事迹;倪亦舒这个"阿妹"却是不问政治,站在中国间的,很早就和左派也能交朋友。这也许可以说是"三个奇迹"吧。 提出"奇迹"论的人也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谁能够说《满院落花帘不卷》不是文学作品?"可见就是应该最少争议的亦舒(且不说金庸、倪匡),也还是有人怀疑她的作品的文学性的。 但一般读者接受她,而且不少人"迷"她。 这使她可以-一放弃种种职业,而从不放弃写作。她在做学生的时候,做记者的时候,做酒店工作的时候,以至于做官的时候,都没有把笔搁下。 她不止一次做学生。中学毕业后,她当过记者,短期的报纸记者,较长一段时间的娱乐新闻记者(自由写稿者)。七十年代去英国读了三年大学,学的是酒店食物管理!先去台湾(这时她父母已迁居台湾),后回香港,学以致用,当上了一流酒店的工作人员(一段时间可能是公共关系负责人)。不久居然到香港政府当起新闻官来了。无论在曼彻斯特做学生还是在香港做官,她依然写她的小说,写她的杂文。香港政府是不许它的工作人员卖文的,她就用新的笔名发表,当新的笔名保不住密,她就又换一个笔名写,冒着被打破饭碗的风险,也要写。 这当然是为了兴趣。她不毫不讳言,也为稿费。不管是专业或业余写作,她对稿费一律都很认真的,一点也不肯放作潇洒。 二十多年下来,不过四十左右的人,却已出了四十本左右的书。大体一年两本。 《家明与玫瑰》、《玫瑰的故事》、《珍珠》、《曼陀罗》、《蔷薇泡沫》、《独身女人》、《我的前半生》、《宝贝》、《星之碎片》、《香雪海》、《两个女人》、《蓝鸟记》、《风信子》、《喜宝》、《野孩子》、《回南天》、《五月与十二月》、《今夜星光灿烂》、《偶遇》、《壁人》、《旧欢如梦》《恼人天气》、《朝花夕抬》、《玉梨魂》、《流金岁月》…长长短短,都是小说。 这里面有《我的前半生》、《今夜星光灿烂》、《朝花夕抬》和《玉梨魂》。亦舒一点也不避开别人早已有用过的书名。不仅如此,在《我的前半生》中,男女主角还是涓生和子君呢——鲁迅《伤逝》中男女主角的名字。 《豆芽集》、《豆芽集二集》、《豆芽集三集》、《自白书》、《馆英学生日志》、《舒云储集》、《舒服集》、《歇脚处》、《贩骆驼志》。《黑白讲》……这些都是散文或杂文集。 和琼瑶不同,她是杂文、小说都写,都在报纸上边界载的。琼瑶主要只是写小说。 同是写爱情故事,亦舒写的是中产阶级,经济独立的职业女性,反映了现代化的香港社会。没有多少奇情,更没有畸恋。虽然没有用很多笔墨去刻划,人物却是写得比较活的;虽然故事平淡,还是能吸引人的(主要是年轻人吧)。它的语言最能显出她的风格,简短、明快,有时很尖刻,像她那些杂文语言。句子短,段落短,但长篇和中篇却不分章节,从头到尾因此又显得很长了,却还是能引得怕看长文章(千字.已嫌长)的读者看下去,追下去,欣赏这些现代化都市的爱情故事。 中产阶级,职业女性,已经过着这种生活和争取要过这种生活的人,都很容易成为亦舒的小说和杂文的读者。青年的读者甚至可能认为有亦舒的作品一书在手,是时髦的,它不会使人看来显得"老土"。爱情故事,轻型文字,随时随地都可以开卷掩卷,读起来有一种简易之乐,不费力而舒服。 人物虽然活,社会现象也有反映,却总是浅浅的。亦舒的自白说得清楚,她只是要说故事,只要有故事,在她也就够了。她并不想给读者更多的东西。 深刻,是谈不上的,然而它轻快,像轻音乐一样,是轻文艺。 像新派武侠小说一样,也许可以称亦舒的小说为新派爱情小说或新派流行小说。不仅比几十年前的言情小说新,也比琼瑶的小说新。语言文字新,写作手法新,时代背景新。 在香港、台湾和海外,新派武侠小说并不被排除于文学领域,新派爱情小说就更不被排除了,尽管有争议。 在亦舒的笔下,包括小说和杂文,常常出现"家明"这个名字。这是她小说中的理想的男主角。女主角是"玫瑰"。看她作品不多的人,很容易被她杂文中的"家明"弄糊涂了,以为在她的现实生活中真有其人。至于小说中的"家明",也未必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故事,只是由于作者的偏爱,这个名字就像冤家一样被纠缠着不放,不时在她的不篇章中出现。 "玫瑰"呢?亦舒说:"小说中女主角如一朵玫瑰花。作者像阿母。" 爱情呢?她说:"算少也写了十余年小说(现在是二十余年了。——引者),幸而未遭淘汰,题材非常狭窄,不外是说些男女私情。""可是我本人是非常怀疑爱情这回事的,写小说是写小说,生活是生活:日日挤着渡轮去上班,打着呵欠,球鞋,牛仔裤。生活在爱情小说中……那简直是悲惨的,幸亏能够把两者分开。"她就是这样把对爱情的怀疑和所写的爱情故事一起都推给了年轻的读者。 亦舒说:"我的皮特别厚,心特别狠,语言特别泼辣。"读她的杂文就可以领教了。 亦舒把她写的那些从两三百字到一千字的短文称为杂文,出版社却爱称之为散文。这些香港式的杂文或散文,写身边琐事成风。不是写自己就是写周围的人和事——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的吃喝玩乐,这就构成了暴露式的"出卖",不是"出卖"自己,就是"出卖"旁人。亦舒干脆把她的一本杂文集取名《自白书》。天天在报纸上的专栏这样"出卖"的结果,不但自己没有了,有时自己写了又忘了,而读者却记得,这就成了读者比作者更了解她自己了。 在这样的"出卖"中,赞人或自赞时,有时就不免"皮厚";骂人或自骂时,有时就不免"心狠",而用词许多都是"泼辣"的。 "我似乎是个寂寞专家,从十五岁开始便觉得寂寞,读书寂寞,考试寂寞,与父母住起寂寞,搬出去一个人住更寂寞,工作的寂寞,没有工作的寂寞,有男朋友的寂寞,找不到伴的寂寞,人群中的寂寞,黄昏的寂寞,哗,她妈的,都是寂寞。在外国寂寞,回了家又寂寞,太阳底下是炎热的寂寞,月亮底下是黯然的寂寞……"没想到吧,在一片寂寞中,突然响起了"哗,她妈的"这一声。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泼辣吧。这"他妈的"在亦舒的文章中并非绝无仅有,虽然也不是太多。 "人身攻击是最无聊的事。依莎贝吃啥穿啥,与啥人轧姘头关众鸟事。"连"乌事"也出来了。衣莎贝是亦舒的"英名"——英文名,也是她的一个笔名。 正是诸如此类的泼辣,形成了亦舒杂文的一种风格。它的特色当然不止这一点。 亦舒是崇拜鲁迅的,这可能使人有些意外,专写缠绵的爱情故事的人,也崇拜鲁迅?这是真的,尽管从她的小说看不出来,就是从她的杂文也看不出来;她的杂文没有什么"鲁迅风"。 "我崇拜鲁迅,崇拜曹雪芹,崇拜张爱玲……" "大学生问鲁迅:'作为一个现代中国青年,应该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告诉你,我们应该争取什么。'第一次看到鲁迅答大学生,是十二三岁吧,马上爱上了他……" "……在xx的杂志社蹲着阅毕了鲁迅杂文。"这时是十六七岁。 "然而随时随地翻开鲁迅全集,一切疑难杂症都得到了解答,真不在乎旁人在想什么写什么。夜半看鲁迅,会得手舞足蹈。" 亦舒也崇拜张爱玲,但她说:"张爱玲的小说,真是篇篇能够背,那日与xx说,他认为张的小说犹如一把檀香扇,那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然而最钟爱的小说,却是鲁迅的伤逝…值故事的悲剧在不停的重复。"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小说中的男女主角也取名为涓生和子君了。爱屋及乌,爱鲁迅小说而爱上了鲁迅小说中人物的名字! 对张爱玲,她虽然有崇拜,却也有不敢恭维。她曾经写过文章,说张爱玲不该再写什么了。后来看到张爱玲的新作《相见欢》,就更有感慨,说她不应复出,因为她"真的过时了",那些新作实在不是味道。明知"批评张爱玲真需要伟大的勇气,无畏的精神","斗胆碰终身爱玲的恐怕要受乱石打死",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这也是亦舒的泼辣吧。 亦舒自有她的道理。"爱玲女士曾说,抄她文字笔的人不少,以致她猛然一瞧,仿佛是做梦时写的(大意)。按她的人是极多,可是大都能育出于蓝,把三十年前的张爱玲时代化鲜明简化"。大都青出于蓝?恐怕未必吧。 亦舒虽然崇拜张爱玲,却没有抄张爱玲,正像她崇拜鲁迅,也没有按鲁迅。 她的三崇拜之一是曹雪芹。爱读的是《红楼梦》。 "近五年来,还只是看红楼梦一本,或者是与红楼有关的那几本考证,奇怪的是,这本书竟是百看不厌的,而且越看味道越出来了。假如看到五十岁,还是没有腻,也决不会再去研究第二本。老实说:"一生只看红楼梦,也太够太够…至于史记诗经论语以至其他等等,只好暂时对不起了。" "我有一套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确认为终身抱住一套庚辰本,已经足够,股却人间无数。" "…于是顺手拿起新的线装庚辰腊批石头记,看到半夜两点。" "…必篇大堆啤酒,有洛史超域录音带,一套庚辰本石头记,一份稳定的职业,一个有人看的专栏,哗,夫复何求。" 她是这样的崇拜(红楼梦):当年在英国读书时,"剑桥的洋教授发牢骚说:'近年来中国人这么多,真分不出真假,只好这样了——但凡会说国语的,且算他是中国人吧,'鄙人当时很有助洋鬼子气焰之罪,补了一句:'这样吧,但凡会说国语,又看过红楼梦的,就放他一马,给他做中国人吧。", 这么深迷于红楼的亦舒,小说并没有抄红楼,正像杂文并没有抄鲁迅。一切照抄,就不成其为亦舒了。亦舒的家明和玫瑰,是现代社会的人物,不是宝玉和黛玉,而且是二十世纪下半世纪的香港人,是不同于二十世纪下半世纪的台湾人的。 虽然香港有亦舒是相对于台湾有琼瑶而言(在时间上,琼瑶早于亦舒一个年代吧),亦舒又是怎么看琼瑶的呢?她说:"台湾的琼瑶提了那多余。"然而,她还是提过的,从人一文,是这么说的:一次是见到琼瑶本人,一次是见到琼瑶的照片。先前的琼瑶本人没有后来见到的照片中的琼瑶好看。照片中"她是很老式的淑女型的,穿洋装也穿得旧式,非常闺秀格,拍照老是抿着嘴,手叠手,尾指作兰花状,年纪比张爱玲轻得多,姿态却比张老,眼睛上黑白分明的几道眼线,看着看着,就觉得名不虚传,文如其人"——很老式,是尽在不言中了。 亦舒其人又如何呢?看看她的自画像吧:"穿着破牛仔裤,烂t恤,头发剪得如男童,化妆品是一罐凡士林,闲时拖凉鞋,夹香烟去骑单车,奔公园,看法国小电影,夏地下打波子"。这自画像是漫画像,而且是少女时代的漫画像,一般是并不易见如此这般的"飞女相"的亦舒的。她有随便的时候,也有整齐的时候,也有讲究的时候,不过,她总是和琼瑶不同的打扮,是时代和地域的不同,更是气质和品味的不同。老式的台湾琼瑶!现代的香港亦舒!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带刺的玫瑰,绯红的梦 关于琼瑶和亦舒小说的对话 晓舟 甲:近年来,中国大陆掀起一股"琼瑶热",这股热目前正在降温,有人预测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亦舒热"。 乙:我最近从香港文学界朋友处也听到这种议论,他们认为大陆的流行节奏一般比台港要晚一二十年,当大陆处于"琼瑶热"之时,香港早已在提亦舒了。有人认为,琼瑶和亦舒是当今台港最擅长写爱情小说的两位女作家,有人甚至将亦舒称为"香港的琼瑶"。 甲:我不赞成把亦舒比作"香港的琼瑶"。当然,从表面上看,亦舒和琼瑶有些相似之处。比如,她俩的小说都专注于描写爱情这个"永恒的主题";她俩都是多产作家,琼瑶创作了四十多部作品,而亦舒则更有过之,目前已出版的作品计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和杂文集共六十多部,并有大量的文字散见于各种报刊专栏和杂志。此外,和琼瑶一样,亦舒也是一个早慧的才女,但她的创作道路却比琼瑶要平坦和顺利。亦舒原名倪亦舒,今年三十八岁,现在香港政府新闻署任职。她十六岁时发表处女作,十七岁便崛起于文坛。二十年来,她笔耕不辍,即使婚变后远去英伦求学,也不忘创作,至今为止,平均每年出版二至三本书。目前在香港,亦舒的知名度要高于琼瑶,她的作品始终在畅销书前三名之内。但是,只要认真比较一下,就不难发现她们作品之间的区别是明显的,琼瑶是琼瑶,亦费是亦舒。如果说琼瑶的作品有如一个个排红色的梦,那么亦舒的作品则是一丛丛带刺的玫瑰。 乙:我同意你的看法。琼瑶和亦舒是不应混为一谈的。在香港有人这样评论过亦舒的小说,认为她的故事"既真实传神,变幻多姿,更充满着现代精神和城市味道。"认为:"她笔下的作品,部部充满着极'香港'和极'城市'的味道。"我认为这种评论还是中肯的,"极香港"和"极城市"的味道,正是亦务和琼瑶作品的区别之一。 甲:琼瑶和亦舒都生活在高度发展的现代商业化都市,但是,她俩却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去观察生活,描写爱情。琼瑶的小说往往淡化了背景,她的主人公较少受商业化社会金钱名利的腐蚀,他们用青春、欢乐、柔情去编织着爱的梦,用心声、微笑、思念去吟唱着爱的歌。亦舒则不同,她的作品有着鲜明的时代印记,主要是以香港和欧美的现代大都市作为背景。她的笔下绝少田园牧歌式的爱情喜剧,大多是在名利场中历尽磨难的爱情悲剧。亦舒作品中的主人公,多是"小布尔乔亚型"的知识妇女和职业妇女,她们有知识。有能力、能自立自足,但她们在感情生活中都饱经沧桑,或在爱河中呛过苦水,或苦苦寻觅不得知音,其结果不是失败,便是无奈,不是孤独便是寂寞,不是独身便是离异。亦舒以她嬉笑怒骂,尖锐犀利的笔锋写出香港这个现代大都市中爱情的苦楚和虚伪。 乙:我想造成琼瑶和亦舒的这一差别,主要原因在于她们的人生态度各不相同,虽然她俩在爱情生活上都同样遭受过感情的极大挫折和困厄,都有过失败的婚姻,然而,从相似的生活经历中,她们却有不同的人生领悟。琼瑶曾说过,"人,走入中年,却反而有童年时期的幻想,反正我一直是不很实际的人。"尽管有过失败的痛苦,但始终没有改变琼瑶对人生的乐观态度,因而,她赞美的是理想化的梦幻般的爱情。喝过苦水后的亦舒,对人生采取的是客观而冷峻的态度。她长期生活在香港社会"小木尔乔亚"的生活圈子之中,而这一阶层的人又撑起了香港社会的半边天。亦舒要通过这些人的际遇,真实反映现代香港人的道德、婚姻、爱情等观念,表现现代香港人普遍的心态。 甲、琼瑶和亦舒的区别还表现在她们的爱情观上。琼瑶的作品将人的真、善、美全都集中表现在爱情上,她是实实在在地写爱情,极力歌颂的也是爱情本身。亦舒对爱情的态度却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将爱情看作是发自内心,出于自然的纯洁美好的感情。她曾说:"中国人讲究'恩爱情义'。爱情涉及思与义,其中责任大于一切。中国人不懂得爱情最美丽之处,是在乎任性,来去自若,不受礼俗常规所拘,拒绝其他因素的影响。"在她的代表作《玫瑰的故事》中,贯穿始终的就是这种爱情主张。主人公黄玫瑰以及傅家明、在国栋等都是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为了爱情身患绝症的傅家明死而无憾;为了爱情庄国栋不惜毁掉原有的家庭,葬送大好前程;也是为了爱情,黄玫瑰一生受尽感情的折磨。在这些至情至性的人物身上,亦舒将爱情表现得那样至高无上,崇高伟大。然而,另一方面,在更多情况下,亦舒又将爱情看作是人生的游戏。往往一见钟情,如醉如痴,一旦爱情消逝,便行"美丽的离婚"、"无怨的分手",旧次如梦,新欢可觅,不迷恋过去,只追求现在。"故其笔下奇情畸恋,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男人外遇,女人别爱,家庭破碎,劳燕纷飞,谁也不悲伤,无所谓,不在乎,一切重新来过。" 乙:我认为,亦舒对爱情的这种矛盾态度,正表明她对香港社会有较清楚的认识。她既向往美好的爱情,又感到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里,真正的爱情是可望而不可得的。亦舒将爱情作为一面镜子,照出香港社会"白领丽人"或知识妇女那种寂寞、孤独的心境,她们因寂寞而想在爱情中得到精神解脱,但往往因为找不到真正的爱情陷入深深的寂寞。 甲:确实如此,亦舒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有一种深深的寂寞感、孤独感。她的一部中篇,干脆就名为《她比烟花寂寞》。女主人公姚晶,曾是红极一时的影星,当英年逝去时,社会早已将她遗忘,就连丈夫和女儿也不需要她。她孤独寂寞得连遗产也不知该留给谁,最终只好留给只见过两次面的记者。《蓝鸟记》中,一位富家太太拥有"珠宝、皮大衣、丈夫、儿子、房子、现款,年年到欧洲度假",但她感到心灵的极度寂寞和空虚,由此导演了一出婚姻悲剧。 乙:在亦舒小说中,不仅女性感到寂寞,就连那些事业*常成功的男性也寂寞得痛不欲生。《喜宝》中的勖存姿是一个自我奋斗出来的巨富。他不但有钱有势,还有华贵的太太,漂亮的儿女,但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的家"表面上者仿佛很美满,其实谁也不知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人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权充观众……"动存姿之所以和可以做他女儿的姜喜宝产生了十分畸形的恋情,其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喜宝虽然嬉笑怒骂,尖酸刻薄,但她有个性、讲真话,额存姿将她视为知己。姜喜宝为钱卖身,动存姿"金属藏娇"都不可取,但是,听到年近七十的动存姿像孩子般地央求喜宝"你说啊,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谁都会感到额存姿的寂寞有多深。 甲:亦舒的小说不仅写了人生的寂寞,还表现了产生这种寂寞的原因。《我的前半生》是亦舒的重要作品之一,书中男女主人公与鲁迅《伤逝》中男女主人公同名。亦舒的用意很明显,她想通过《我的前半生》说明二十年代涓生和子君的悲剧,在七八十年代的香港还不断地在重演着。不同的是,二十年代涓生子君的悲剧原因是因为社会没有为他们提供条件,而他们本人也不具有足够的思想和经济准备。而八十年代涓生和子君的悲剧原因,则主要是因为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人与人之间的不可沟通,不可理解。 乙:随着西风日盛,香港人对伦理道德、婚姻爱情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那种"白头偕老","琴瑟相和"的爱情,已为夫妻离异,家庭破裂所代替。亦舒的小说充分反映了这种事实,同时她又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为她们开出一剂立世的良方,那就是只有争取经济的自立,才能得到人格的独立。《我的前半生》中的子君,就是亦舒理想中的女性楷模。她十八岁结婚,十几年来舒舒服服地当着医生太太,她虽为人母,但幼稚得如同孩子。当丈夫忽然要和她分手时,她感到整个世界塌了下来。在无可奈何中,她迈出家门,走上社会,经过苦苦的搏斗,不仅事业成功,而且也重新找到了爱情。亦舒的小说,处处提倡正是这种独立精神。 甲:不过,亦舒又看到这些独立能力的职业妇女,有着她们不可解脱的精神痛苦,这些人在社会上是人人羡慕的女强人,但在精神上却孤独无助。她们白天是首领,统帅一班人马在生意场上冲冲杀杀。到晚上,却独守空房,陪伴她们的不过是自己的影子。这些人一方面向往美满的爱情,渴望有温馨安宁的家庭。另方面她们多年来在金钱权力的世界里搏斗,心灵早已被扭曲,往往抱着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要求别人完全服从自己的意志,适应自己的需要,因而她们总是难以得到爱情,总是将爱情看作是一杯苦酒。 乙:亦舒比琼瑶人世要深,她对生活的观察比较敏锐而深刻,她的作品不粉饰生活,不美化现实,因而有较深的社会内容,较广的生活背景。就这点而言,我认为亦舒的作品比琼瑶来说有更大的思想容量,更多的认识价值。 甲:从艺术上看亦舒和琼瑶的作品也是各有特点的。琼瑶有较深厚的中国文学的底子,她的作品典雅、绮丽,充满诗情画意。几乎每部小说都有一首很美的诗或词,这些诗。词在作品中反复出现,集中表现了作品的主题。琼瑶的小说可以说从语言到形式都是纯中国式的,因此,她可以在中国赢得大量的观众。 乙:亦舒既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同时又在欧洲接受过教育,长期生活在香港社会里,因而她的作品融合中西,自成一格。正如亦舒的胞兄、香港著名科幻小说家倪匡所说的:"亦舒自小在香港长大,她的小说,和香港人的脉搏频率相同,是地道的香港文学。她的小说不矫揉造作,有着香港人的性格。"具体来说,亦舒作品和其他流行小说一样,以情节取胜,故事往往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结局深受欧·亨利的影响,常常出乎意料,富有传奇色彩。而且,亦舒小说都是以一、两句话为一个段落:跳跃性大,节奏感强,这和香港惜时如金的紧张生活很吻合。此外亦舒小说的语言也很有特色,泼辣、尖刻、逼真,常以三言两语切中时弊,鞭辟入里。 甲:我们谈了亦舒和琼瑶作品的这些区别,但有一点她们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俩虽然写得多,但也存在不断重复自己的情况。她俩的小说各自形成一定的模式,套上固定的框架,多看几部,便使人有雷同之感,这和她们生活的圈子比较狭窄,眼光受到限制是有关的。乙:亦舒和琼瑶的作品有一定认识和欣赏价值,对她们作品的研究固然是必要的,但更值得注意的还是在中国大陆和台港流行过的"琼瑶热"和"亦舒热"这种文化现象,在这些"热"的背后,包含着一些深刻的民族、历史、社会问题,以后有机会我们可就这些问题再作一次讨论。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评亦舒的爱情小说 另一种"通俗"文学——爱情小说——我们又该怎样对待颁行的爱情小说,主角必为玉树临风的男子、缚年玉貌的女子,其爱情必缠绵热烈,其关系必多角。患上绝症、性情怪解和心智失常,往往也是这类小说的公式。亦舒的《香雪海》,除了心智失常这一点沾不上之外,上面所说的种种都具有了。主角香雪海继承遗产,是大企业的首脑。她哗众取宠,听音乐时包下了整个音乐厅。她的黑色快艇,不发出警告,就以炮弹的速度,把误入她私家水域的帆船撞得稀烂,随即不顾而去。更匪夷所思的是,在主持高层商业会议,亿万富豪群集的当儿,她竟然理起头发来: 在座的中亨老翁们纷纷发言,……忽然见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对在座诸n视若无睹,担着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开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围在主席身上,大伙愕然而视,不知发生什么事,而那小子提起梳子与剪刀,竟然全神贯注地替香雪海修起头发来。 对那些中亨老翁们来说,这是公然侮辱;对亦舒的读者来说,这是怪招绝招。《香雪海》里面,还稍纵即逝地出现了一个铁人,他身高"足足有两米七八"。我换算了一下,即是九英尺高(我用计算机算出来,复核过,错不了),真使人吃惊。铁人这一奇招,完全为奇而奇,直叫读者拍案惊奇而后已,却又和全书的情节并无关连。 香雪海美得奇,爱得奇,也死得奇——死于骨癌。但《香雪海》不止是本情节追完即可抛弃的流行小说,因为亦舒有流利机智的文字,有文学典故,有对文人的批评,有智慧性的人生观察。 "她的出现如在我早餐单上加一杯白兰地,还没喝,嗅我先晕了半截。"亦舒好像在写新诗。 "叮当会恨我一生,像狄更斯名著《雾都孤儿》中的夏维咸小姐……"亦舒的小说,比一般流行作品有书卷气。 "难怪文人的创作生命那么短,原来伊们到某一个阶段便走火火魔,自以为是,霸住地盘,开始胡说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态出现,……"这颇有点王尔德、钱钟书风味了。 "人们到底为什么结婚呢?怕年老无依,故此找个伴,但这个伴必须要在年轻的时候预先订下,故此有可能性的几年中挑了又挑,直至肯定不会有比这位更好的了,立刻抓住…… 非常难玩的游戏。"写过《倾城之恋》的张爱玲,看到这里,定会惺惺相惜。 爱情以至整个人生,在亦舒眼中,是痛苦的,到头来是一场空。《香雪海》充满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感叹。亦舒的另一个长篇《两个女人》,也表现这个主题。"惆怅旧欢如梦"这一句,经常出现,"人生是"illusinn",作者干脆来个英文字了,虽然亦舒的小说,甚少中英夹杂。 上天啊,我一生活了近三十岁,最痛苦是现在。我心受煎熬,喉头如火烧。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与香雪海在一起,我看到是的是叮当;与叮当在一起,我闭上双目,看到的又是香雪海。整个人有被撕裂的痛苦,但表面上还不敢露出来。我一不敢狂歌当哭,二不敢酷灯火醉,一切郁在体内,形成内伤。 爱情这只苦杯,和耶稣在客西马尼园那一只,同样使人肝肠寸断。如果有人要贬抑亦舒的小说,而以她的悲观思想做把柄,则我们就应该把古今中外一切有人生如梦思想的作品,包括《红楼梦》、《战争与和平》等等,一笔抹杀了。这自然是万分危险的事。暴露社会黑暗,激励读者奋发向上、技巧圆熟可观的作品,固然是好文学,但是,以意识形态的"正确"与否,作为惟一判别作品成就的准则,是不妥当的。 亦舒的小说,大都情节离奇,若干故事的发展似乎相当公式化,不少角色的对白都差不多地俏皮机智,因而显不出特色。然而,她的小说实在有迷人的地方。关心各种文艺活动、评论时见卓识的戴天,最近在香港电台的文化节目中,推荐了亦舒的作品,这是有道理的。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后记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是亦舒很喜欢的两句诗,夜阑人静,听到这样美丽而又忧伤的询问,谁不心动? 只是一个个星辰之夜过去了,书桌上的灯依然长明不熄,风露中的情怀,已交付给了一叠叠雪白的稿纸。 如一位朋友所说的:写作是一门古老、痛苦的手艺。我们愿意固守它,是因为它与思考和情感相联系。有真情使希望倾诉,有所思便希望有所表达,就如同树叶金黄了,总要飘落。 至于在这个重新发现也是重新确认的过程中,笔下流泻出来的文字会是怎生模样2自己实在不好说,一切评判权交予读者。 在大陆,似乎还没有一本专门评论亦舒作品的书,倘若真是如此,这本浸透了创作者和出版者心血的书可能算是填充了一个小小的空白。 □ 作者:钟晓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