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匈奴》 第一部分 高高的山峁上,一个小女子吆着牛在踩场。小女子穿了一件红衫子。衫子刚刚在沟底的水里摆过,还没干透,因此在高原八月的阳光下,红得十分亮眼;小风一吹,简直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那时的高原,还没有现在这么古老,这么陈迹四布,这么支离破碎。那时的踩场号子,也没有现在这么圆润和婉转。号子是从嗓门里直通通地伸展出来的,以“呃”作为整个号子的唯一的歌词。 山坡下是一条小河,小河旁是一个普通的陕北高原村落。村子叫吴儿堡。 吴儿堡记载着匈奴人一段可资骄傲的征服史。匈奴的铁骑曾越过长城线南下中原,深入到内地的某一个地方,陷州掠县,掳掠回来一批汉民百姓。俘虏中那些稍有姿色的女性,被挑拣出来,充当了军妓,上乘的,则扩充了贵族阶层的内府,剩下这些粗糙的,便被赶到这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筑起一座类似今天的集中营之类的村落,供其居住,取名就叫“吴儿堡”。 不独独这一处,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这样的吴儿堡有许多座。后世的诗人以诗纪史,曾发出过“匈奴高筑吴儿堡”的叹喟。而这“吴儿”,并非仅仅是指今日的吴越一带的人。匈奴泛指它掳来的汉民百姓为“吴人”。 吴儿堡的第二代、第三代产生了,强劲的高原风吹得细皮嫩肉开始变得粗壮和强健起来,汩汩的山泉膨胀了哺育者的奶头。他们在山坡、山峁上播种下糜谷和荞麦,他们在川道里播种下玉米和麻籽,他们在地头和炕头上播种下爱情。温柔而惆怅的江南名曲《好一朵茉莉花》经高原的熏风洗礼,现在变成了一曲清亮尖利的响遏行云的高原野调,而“坐水船”这种在春节秧歌中举行的活动,有理由相信是他们对江南水乡生活的一种怀念和祭奠。 小女子喊着号子。成熟的庄稼摊在山顶的一块空地上,阳光晒得庄稼发烫。一群牛迈着碎步,缓慢地顺着场转圈子。牛蹄到处,颗粒纷纷从穗子上落下。小女子的一只手拿着鞭子,另一只手提一把笊,防止某一头牛尾巴突然翘起,拉下屎来。 她的号子声充满了一种自怨自叹。天十分高,云彩在地与天相接的远方浮游,地十分阔,静静的高原上不见一个人影。因此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咏叹,而不必担心有人说她失态。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打牛屁股起,她就习惯了这种喊法。喊声从童音一直变成现在这少女的声音。陕北人将这种喊法又叫“喊山”。这喊法除了服务于耩地、踩场、拦羊这些世俗的用途外,其要旨却在于消除内心的寂寞与恐惧,用一声声大呐二喊,向这麻木的无声无息的怪兽一般的高原宣战。 凝固的高原以永恒的耐心缄默不语,似乎在昏睡,而委实是在侵吞,侵吞着任何一种禽或者兽的情感,侵吞着芸芸众生的情感。似乎它在完成一件神圣的工作,要让不幸落入它口中的一切生物都在此麻木,在此失却生命的活跃,从而成为无生物或类无生物。 但是太阳在头顶灼热地照耀着,日复一日地催种催收。按照拜伦勋爵的说法,太阳使少女早熟,太阳猛烈炙烤的地方的女人多情,太阳决不肯放过我们无依无靠的躯壳,它要将它烤炙,烘焙,使之燃烧。拜伦勋爵是对的,在关于女人方面他确实比我们懂得多,因为眼下,正如他所说,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在成熟的五谷那醉人的香味中,在红衫子那炫目的光彩里,小女子突然感到额头发烧,旋即产生了一种眩晕的感觉。 身体中一种神秘的力量出现了,生命中那种开花结果的**抬头了。但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感到眩晕。她在被阳光晒热,被牛蹄踩软的草堆上稍稍靠了会儿,打了个盹。她做了一个梦,少女的梦总是美好的,秘不可宣的,但是她立即醒了,因为现实比梦境更美丽。 那条牛趁她做梦的一刻,也四蹄站立,合上眼皮,打了个盹。现在,它以吃惊的目光,看着醒来的女主人:面颊绯红,神采飞扬,鞭梢在空中啪啪直响。顺应了主人的愿望,它们的四蹄如花般翻起落下,急促如雨。 同样是那以“呃”作为唯一歌词的号子声,现在除却了沉思、孤独和孤苦无告的成分,而变得欢快和亢奋,宛如一种情绪的宣泄。 号子在高原持久地回荡着。“呃———”,“呃———”,从一个山峁跳跃到另一个山峁,从一个山洼又折回到另一个山洼。 这时候,在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黄尘满天,一支队伍正走在迁徙的途中。戴着甲胄的士兵开路和殿后,妇女、儿童和老人夹在中间。马背上驮着嗷嗷待哺的儿童,大轱辘车上载着老人和孕妇。一群驮牛,驮着帐篷的柳条支架,排成一行;支架从牛背的两边分开,宛如大雁的一对翅膀。一个千户长模样的人,骑着马,提着刀,来来回回地督促着,他的刀的横面,有时会毫不留情地拍在某一个落伍者的脊背上。 这是从陕北北部边缘向远方迁徙的最后一批匈奴。他们庞大的部落将流向何方,他们的大镰将在哪一块土地上收割牧草和五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甚至,今夜,他们将在哪里燃起篝火,支起帐篷,也是一个未知数。 匈奴人就这样在某一个年代里,神秘地从中国北方的原野上消失了。他们去向哪里,踪迹如何,去问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去问外高加索陡峭的群山,去问黑海、里海那荒凉的碱滩和暗蓝色的波涛吧!关于他们迁徙的过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在许多许多年之后,在多瑙河畔,欧洲的腹心地带,出现了一个黄种人的国家,而他们后裔中的一个,怀着一种惆怅而豪迈的心情,吟唱道:我的光荣的祖先,在那遥远的年代里,你们怎样从中亚细亚,迁徙到酷热、干燥的黑海、里海碱滩,最后,寻找到一块水草丰茂的土地,定居和建邦在多瑙河畔?这位行吟诗人叫裴多菲,一个鼎鼎大名的人。 在迁徙者的队伍中,有一位年轻士兵的马蹄慢了下来。他受到了号子声的诱惑。从低处往高处看,他看见了土黄色的高原之巅,招展着的那一领红衫子。 年轻士兵偷偷地出了队列,靠几钵沙蒿、一片芨芨草滩,最后是一道沟梁的掩护,他终于脱离了队伍。 一个时辰以后,少女的号子声戛然而止。在场边,在简陋的茅棚里,在被牛蹄踩得绵软的一团糜谷秆上面,发生了一件男男女女之间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是强迫,还是自愿,我们无从知道。杨氏家谱也没有对这件事做任何记载。未来的某一天,家族后裔中有个叫杨岸乡的人,刨开祖坟,他看到的也仅仅只是这两个风流罪人的累累白骨,而无法从这白骨中推测出那野合的根由。 然而我想,我们也不必为那年代久远的这桩事情而去问个明白。也许是强迫的,因为当这桩事结束之后,女子披散着头发,提着裤子,疯也似的向山下跑去,去告诉她的妈妈;而青年士兵,他的马是四条腿,所以他赶到了姑娘前边,并且在山路上跪了下来。当然也许是自愿的,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一拍即合”,因为,姑娘的号子声中原先有一种无所着落的孤独感和亢奋情绪,现在则充实而满足。可是我们并不排斥第三种可能,这就是半推半就。我们知道,世界上这类事情,以半推半就的形式发生者居多———她在说“不”的同时,却解开了自己的红裤带;女人在这种时候,她的天性中的聪明和狡黠的成分,总令人叹为观止。 场总是要踩完的。在经历了几个尽情欢乐的白日之后,姑娘赶着牛群回到了村子。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青年士兵的坐骑跑了。坐骑被拴在场边的一棵老杜梨树上。坐骑早就为主人莫名其妙的举动感到恼火,长期以来养成的群居习惯,又使它思念朝夕相处的伙伴们,加之,对远方的渴望,对冒险的渴望,对应接不暇的新生活的渴望,终于驱使它在某一天夜里挣脱了缰绳,鼻子嗅地,向迁徙的队伍追去。 见到马,年轻士兵的父母以为儿子遇到了不测,这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匈奴部落为失去一位勇敢的士兵而叹息。但是叹息一阵就过去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他们去做。一个更为年轻的匈奴人,骑上这匹马,弥补了这个空缺。 注视着拴马的那一棵空荡荡的老杜梨树,年轻士兵在这一刻感到了一丝悔意和痛苦。他长久地站在山峁上,注视着那早已不见踪影的部落的队伍。他感到一种牵肠挂肚的痛苦;但是此刻他还没有料到,他将永远离开马背上的民族。 场上的工作完成了。谷草在场边堆成一个小塔;打出的糜谷驮在牛背上,女子回到了村上。青年士兵暂时居住在场边的那间茅棚里,那个他第一次惹祸的地方。不过每天夜里,在黑暗的掩护下,他总要想法潜入村子,他没有办法不这样做。 荒落的陕北山村,能够提供许多可供幽会之处。现在人们收集的陕北民歌,字里行间,不时就蹦出这方面的字眼来,而类似草窑、砬道、墙角、圪崂这些字眼,一旦从那些情人们的口中绵绵唱出,马上便具有了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如果再配上那代代传唱不息的诸如“黑灯瞎火没月亮,小心踩在狗身上”、“半夜来了黎明走,哥哥像个偷吃狗”的民歌,于是便给这荒落的土地和这荒落的去处,罩上一层撩人的玫瑰色。 吴儿堡一如当初。匈奴人的迁徙并没有给他们以太大的震动,水乡的灵秀之气现在已经为高原的迟钝和耐性所取代。族长依旧以警觉的目光注视着这一支人类族群的生息和繁衍,春耕与秋收。报警的大钟依旧悬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随时准备当当敲响。石匠依旧昼夜不息地丁当有声,为未生者凿着石锁,为将死者凿着石碑。 “当当当”的钟声在某一天夜里突然敲响。随后,村头的那棵古槐下被人群、火把、灯笼、农具填满。年轻的匈奴士兵被反剪双手,吊在古槐一支粗壮的横枝上。 年轻人,他太不谨慎了。他的遭遇给后世以鉴戒,所以那些后来的偷情者们,在耳鬓厮磨之际,总要这样劝戒: 鸡叫头绽黑洞洞, 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扬下名。 鸡叫二绽天放亮, 叫哥哥快起床, 当心人丧扬。 鸡叫三绽天大明, 叫哥哥快起身, 操心人捉定。 叫一声妹妹你是听, 你不给哥哥拿主意, 哥哥不起身。 叫一声哥哥你听话, 你的主意自己拿, 叫妹妹做甚嘛? 灯笼和火把扔在了地上,上边又加了些垛在村边的硬柴和庄稼秆,于是火光和浓烟一瞬间罩满了半条川道。 刽子手开始在河边的沙石上磨砍刀,声音沙沙作响,令人胆寒。 留着长胡子的族长,声泪俱下,正在历数匈奴人的罪恶。 年轻的匈奴士兵垂着头,他的苍白的面孔流露出胆怯和羞愧。但是,沙沙的磨刀声唤起了他胸中的某种勇敢精神,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开始直视这一团团火光和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那激动愤怒的人群;任灰烬飘落在眼睫毛上,眼睛也不眨一下。他的嘴角开始挂上一丝傲慢和居高临下的微笑,好像是说:“你们曾经沦落为匈奴人的奴隶,不是吗?”这种微笑和他的年龄如此不相称,也许,迫临的死亡加速了他的成长过程。 匈奴的微笑激怒了所有的人。开始有人将抽牛的鞭子一下一下往匈奴的身上抽。抽鞭子的都是些打牛的好手,因此鞭子落在匈奴身上后,声音虽然不大,力量却很足,鞭花不是爆在空中,而是结结实实落在肉上,于是一鞭子下去,不是拽下一块衣服,便是在皮肉上勒一道深渠。 鞭子没有能令匈奴屈服,这使大家都有一些泄气。人们将目光转向了刽子手,希望他的砍刀快点磨好。 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年轻匈奴的高傲的微笑还停留在半边脸上,突然凝固了,变成一丝恐怖和羞怯。 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分开人群,走到族长跟前,双膝一屈,跪下来。她的头发上沾满了草屑,红裤带也没有系好,有一截头儿露在了大襟袄的外边。 族长半带蔑视半带愤怒地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女子见族长不理,继而又跪向大家。她声泪俱下,申诉了一千条不要杀死青年士兵的理由,但是都不能令大家原谅。如果她交往的是吴儿堡的一位青年,而不是匈奴人的话,这事本来还有宽宥的余地,不幸的是她恰恰选择了一个匈奴,一个吴儿堡的敌人。于是,女子请求将她和这青年士兵一起处死。她说,既然他们曾一同分享过快乐,那么,他们理应一同遭难。女子的请求得到了同意。尤其是她的那些女伴们,她们注视着被火光照耀的青年士兵那一明一暗的英俊面孔,也许心里在说:“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此刻,在沙沙的磨刀声中,她们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女人才有的残酷的快乐。 女子和青年士兵吊在了一起。 一个好事的青年,在女子吊起来之后,将她推了一把,于是女子的身体荡过去,碰在了匈奴士兵的身上,旋即又分开了。 当他们第二次荡在一起的时候,女子附在青年士兵的耳根说:“我有孕了。怀孕了,明白吗?怀的是你的孩子!” “是吗?”匈奴士兵听了这话,脸上显出一丝凄楚的微笑。 女子的声音也许大了点,所以被周围的人们听见了。族长年纪大了,但是耳朵并不背,他也听见了女子的声音。为了证实自己的耳朵,他又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能不能声音大一点?” 女子毫不脸红地重复了一遍。 当人们明白女子已经怀孕时,四周静下来。这样,要处死的就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了。 刽子手也停止了磨刀。沙沙的音乐一旦停止,四周的杀气立即减弱了许多。 族长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命令刽子手继续磨刀,他说,他生平还从未改变过主意。 就在族长说话的当儿,人群中传来一阵奇异的音乐声。这种奇异的声音由一种据说是麒麟角制成的乐器吹奏出来的,拥有这种乐器的往往是巫婆或者巫师。这种乐器据信现在已经失传,即使没有失传,也已经由于原材料无从寻找,从而转化为羊角、牛角之类的赝品了。 吹这种乐器的是一位巫师兼医师之类的老女人,或者说,是一个接生婆。当然,她同时是一个剪纸艺术家,每有孩子出生,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用剪刀将布帛,将树叶,或者说将当时已经制造出来的纸张,剪成一个“抓髻娃娃”的图案,贴在这家窑洞的墙壁上,炕围上。 在这荒凉的难以生存的地方,对生命的崇拜高于一切,人种灭绝,香火不续被看做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从黄帝部落在这一带游牧时候起,接生婆这种古老的行业便开始确立起它的权威位置,并且一直以一种神秘之力庇护着这一方苍生,发一种原始的狂热和虔诚在进行着催种催收。 这是一位陕北高原上的土著居民,黄帝部落在向南方长江流域开发时留在这里看护本土看护轩辕陵墓的子民。这个接生婆,她刚刚在前庄接生回来,又要到后庄,恰好在这个时候赶到了这里,并且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个风流罪人刚才的对话。当然也许不是巧遇。孕妇们总把自己生育的时间调节到晚上,以便让农耕或者狩猎的丈夫回到身边,让自己在经受**痛苦的同时,让丈夫也经受精神上的痛苦,然后一并迎接那个神圣的时刻,所以,为接生婆的职责所驱使,她总是彻夜彻夜地在大地上游荡,而把睡眠放在白天。加之,我们知道了,她同时是巫婆,吴儿堡地面冲天的火光和喧嚣的人群,不能不惊动这自称可以感知一切的她。 奇妙的音乐弥漫在空中,空气中的杀气渐渐收敛。不知谁给篝火中添了一些柏树枝,于是有一种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与音乐掺合在一起。雾气渐渐升腾,空气潮湿得仿佛要滴血。在奇妙的音乐和奇异的柏香中,人群渐渐地跪了下来,带头的是族长,这长面大髯的老者。 在一群凝固了的人群中,接生婆开始扭动腰肢,翩翩起舞。麒麟角已经从嘴边卸了下来,作为装饰品插进脑后的发络里,她现在是用嘴说着谁也不懂的话,并且在做着人人都明白其内涵的动作。在这魂灵附体般的扭动中,她还顺便扭到吊着的一对青年男女跟前,拍拍他们的腮帮,掰掰他们的牙齿,并且毫无顾忌地揭开他们的衣服,看了看身体中的隐秘部分。 最后,她在一堆最旺的火堆旁停了下来,解开她黑色大襟上衣的纽扣。衣襟霍地亮开,于是,人们看见,在她塌陷的奶头和松弛的肚皮上边,罩着一件红裹肚。 红裹肚的正中有一个口袋。她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鹿角,握在左手,又摸出一柄铜刀,握在右手,于是,随着刀子刮落鹿角,粉末纷纷扬扬地向人群中撒来。粉末落在了人们的身上脸上,有一些粉末被风吹在了火堆里,于是空气中有一种焦糊的腥味。 铜刀和鹿角,都是接生婆常备的工具。铜刀不用说了,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界上,最初都不免要受这么一刀,只是刀子后来换成剪子而已。鹿角据说是一种催奶的良药。初生的孕妇,喝几碗用鹿角粉末冲下的热汤,奶水就会像泉水一样涌流。这种原始的催奶方法,据信现在在一些缺医少药的偏远地区,还没有失去用场。说一句不怕读者见笑的话,作者的妊娠的母亲,当初就是喝了这种汤,从而为婴儿期的他提供奶水的。 当接生婆认为她的鹿角粉末,已经像她的音乐一样,足以征服和麻醉在场的每一个人时,她停止了她的耕云播雨。她停顿了一下,将铜刀和鹿角装进了裹肚,然后就势用手拽了拽裹肚的边儿,使之平整。 就在她念念有词的当儿,就在火光熊熊的照耀下,裹肚开始显示出一些模糊的影子。慢慢地,可以看出来了,这是一幅绣锦,上边有山有水,有人有树。熟悉的人们知道,接生婆又要开始她梦呓般的谈话了。 那是一个故事,一个地老天荒的故事——— 由于发生了一场灾难,什么灾难呢,已经记不得了,或许是滔滔洪水突然从海中溢出,淹没了世界,或许是羿射落的九颗太阳突然掉在了大地上,一瞬间玉石俱焚,或许是后来人们所说的不明飞行物的缘故,总之,地球上遇到了空前的灾难,人类从地球上几乎绝迹了,只剩下两个人。虽然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但是,他们是兄妹。兄妹之间是不能通婚的,他们懂得这一点,因此,他们相敬如宾。时光在流逝,他们在迅速地衰老。看到世界荒凉的今天和它的黑暗远景,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们无能为力,他们只有躲在一架山头上哭泣。 突然,一种神秘的力量说:“你们结婚吧,为人类的最高利益,为了种族的繁衍!” 兄妹俩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怕人耻笑!” 神秘之力宽厚地笑了,他说:“世界上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了。你们不笑话自己,是没有人能够耻笑的!” “我们怕生出某种怪物!” “这倒是个问题!”神秘之力沉吟了半天,最后说,“那么,让我们听从天意吧,现在,在你们各人的屁股底下,坐着一个磨面的砬扇,上扇为阳,下扇为阴,你们搬动它,让它们向山下滚去,如果它们落在山下时,重合在了一起,那你们就结婚吧,如果两个砬扇像现在这样分开着,那么天意注定人类当灭,它将塑造另外的灵性。” 神秘之力的声音消失了。兄妹俩站起来,停止了哭泣,他们每人扛起一面砬扇,向山下滚去。砬扇在山坡上颠动着,一直滚到了沟底。最后,在一泓浅水边,它们严严实实地重合在一起。 兄妹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淡淡的哀伤的落日下,他们来到了沟底,来到了砬扇旁边。砬扇果然重合在一起,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了现实所赋予他们的那可怕的命运,于是,女人害羞地但却是勇敢地撩起了自己的裙裾。 在整个交媾的过程中,他们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快感。这种快感除了事情本身的原因之外,另一半原因是由于**而产生的罪恶感引起的。 事情结束之后,在他们的身下,在一片压平的草地上,留下星星点点殷红的鲜血。大地仿佛在震颤,万物开始苏醒,青草又繁茂地生长起来,野花开始热烈地开放,河流开始淙淙流淌,阳光也不再悲哀。一言以蔽之,一切又恢复了灵性。 在接生婆的裹肚上,那一对男女的身子快乐地扭在一起。他们的上半身是人面人身,下半身则是蛇尾。人身面对面,蛇尾则交缠在一起。如果这些吴儿堡村民有知识的话,他们会知道,这就是那著名的《伏羲女娲交媾图》,中华民族最早的生殖崇拜图腾。而未来的某一天,当后世的人们千辛万苦,破译出人类遗传基因密码时,他们排列出的那个被称为“人类基因密码图”,或俗称叫“蝌蚪图”的东西,正是这个。不过,不知道也不要紧,在这里,面对这裹肚,以及它上面的图案,仅仅有一种敬畏感就够了。 果然,接生婆又不厌其烦地讲述了上边那个故事。在讲故事的途中,她的那只鹰隼般的独眼闪闪发光,她的黑色的夜行装也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最后,像出现时那样突然一样,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她突然地走开了。麒麟角吹出的音乐声隐隐远去。 女子的父母现在找到了为女儿辩解的理由,他们双双跪下来,乞求族长饶恕女儿的过失,尤其是,不应当伤害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小生命。因为他是无罪的。 接生婆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现在,开始活跃起来的人们,已经没有人再义愤填膺了,就连族长那素来果敢的眼神中,现在也闪烁着一丝惶惑。 女子的父母抓住这个机会,号天呼地。 族长和村子里的几个长辈,讨论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放掉这一对男女,让他们远走高飞,从此不准回到这个村子。 不过放的前提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 族长当初的慷慨激昂,如今已经变成声音沙哑的嘶喊。 他接过了在沙石上磨了几天,现在已经变得雪亮的砍刀。他将砍刀在手中挥舞着。他命令脱下女子和那青年匈奴的鞋子。 他请人注意两人的脚的小拇指头,男的看左脚,女的看右脚。 汉人的脚指头,小拇指的指甲盖,通常分裂为两半。不过两半不成比例,一半大得多,一半很少,不注意是很难发现的。异民族的脚趾的小拇指头,则是完整光滑的一块。 接着,族长又脱下自己的鞋,抚摸着自己的脚趾。所有在场的人都像他那样做了。他跪下来,将鞋举过头顶,泪流满面地说:“保佑我们吧,皇天后土!保佑我们种族的纯洁,保佑我们在这荒凉而偏僻的地方,生生不息吧!” 然后,他用脚趿上鞋子,转过身,对着两个罪人,面色严峻得可怕。他说: “这把砍刀没有白磨。你们带上它。它就是吴儿堡的象征,也就是我的象征。当你们的孩子出生了,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这孩子的脚趾。如果脚趾是两半,那就说明我们的祈祷起了作用,那就要好好地抚养他;如果指甲盖是圆的,那么,这把刀就是为他预备的。明白吗?” 吊在树上的两个罪人点点头。 族长砍刀向空中一挥。砍刀到处,两条绳索断了。 族长割下一片衣襟,裹住刀,扔到两位罪人面前,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位罪人离开了村子。有一头黄牛愿意跟着他们去。哀伤的母亲于是扛来一个褡裢,放在黄牛背上。褡裢的一头驮着脱去谷糠的九谷米,这是他们今冬与明春的口粮;褡裢的另一头驮着没有脱壳的谷子,这是为他们预备的籽种。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村子。 他们走呀走,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程,来到一架山前。坡底有一泓浅水,坡上生长着杂树野花,头顶上的山梁,像一个弓形的脊梁一样,正在托起缓缓坠落的红日。而在山峁上,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杜梨树。经霜的杜梨果已经变成赭红或者酱紫,成群的喜鹊和乌鸦在枝头栖息着。 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他们终于记起来了,这正是接生婆的红裹肚上的图案所昭示的地方。于是,他们决定在这里定居。他们有幸在荆棘丛中找到一孔早已废弃的洞穴。洞穴的墙壁上悬挂的兽皮和地面上的兽骨,以及墙壁上无法破译的壁画,表示这个窑洞已经十分古老。 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一个男婴在土窑洞里降生了。婴儿通体粉红,十分健壮。他的最初的啼哭中便有一种草原的辽阔和高原的粗犷。 母亲刚刚经历了分娩的痛苦,现在面色苍白,正趴在炕沿上喘息。婴儿的叫声使她的痛苦减弱了,好久好久,她才明白自己干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她为丈夫理了理自己有些蓬乱的头发,她为儿子揉了揉自己开始发胀的奶头。她嘴角抽动了一下,笑了,眼睛里恐怖已经过去,开始出现母亲的柔情和妻子的羞涩。 父亲搓了搓手上的老茧,俯下身子,溺爱地将婴儿搂在怀里。他的手有些颤抖,他的因为劳累过度而显得疲惫的身体,此刻,也处在一种欣喜的痉挛中。 婴儿的身上裹了张羊皮。他的小脚丫子一蹬,脚趾露在了外边。 注视着婴儿的脚趾,父亲的眼神一下子直了。他的脸渐渐变色,最后完全阴沉了下来。 婴儿的左脚的小拇指的指甲盖光光的,红红的,骨质还没有变硬,但是十分明显,这是完整的一个指甲盖。 父亲没有忘记自己曾是一名勇士,他现在要对自己的诺言兑现。他用平静的面孔掩盖住内心的痛苦,将孩子轻轻地放在炕边,亲了亲,然后,从墙壁上取下了那柄砍刀。 他用手试了试刀锋,砍刀依然锋利如初。 他走到炕边,跪下来,将砍刀双手举过头顶。 “亲爱的妻子,请你看看孩子的脚趾吧!惩罚我们的时刻终于到了。请你成全我,我要用事实来证明,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现在,请你以吴儿堡的名义,处死这个匈奴人的婴儿吧!” 匈奴士兵久久没有抬头。当他终于抬起头来时,看见他的亲爱的妻子,把孩子搂在怀里,解开衣襟,正在给他喂奶。她掐他,咬他,拧他,百般的温柔和百般的痛苦,交织在一位年轻母亲的心中。 “如果有报应,就让报应来吧!孩子是我的,谁也不能动他。要知道,是孩子救了我们,没有他,我们早就被处死在老槐树底下了。” 年轻的母亲这样说。 丈夫深深地喘了口气,提上砍刀,走出了家门。他是去设套鹿的套子,想弄了鹿角来,为妻子催奶。 冒着得到报应的危险和深深的歉疚之情,他们留下了这个孩子。稍稍使他们得到安慰的是,第二年他们又得到了一个男丁,这个男丁的那个脚指甲明显地分成两半。 时光流逝。一些年后,他们已经有了许多儿女,而这些儿女开始到了婚配的年龄。于是他们想起了吴儿堡,他们希望当年的火气能随着岁月而冰释。他们都已经进入了老年(那时候四十岁以上便叫老年),并且都有了老年人的思考,他们觉得大可不必对一切事情都大动肝火,一切事情的发展都有个来龙去脉,所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包括他们的浪漫爱情。有一天夜里,老夫老妻忆起了旧事。大儿子已经熟睡,他们长久地注视着他的面孔,他的马鬃般蜷曲的头发,深邃的眼眶,以及直挺的鼻梁,一想到当年也许一念之差,世界上便会失去这样一个健壮而漂亮的青年时,他们一阵后怕。 吴儿堡展现在他们面前。在他们与世隔绝的年代里,这里发生了不止一次的战争。而最近的一次,使这里成为无人区。饭还在锅里,发酵之后,重新收缩,变成干巴贴在锅底。看家狗像游魂一样在空空如也的村里转悠、哭泣。蚂蚁在碾盘中心的木轴上做窝。一丛丛黄蒿在大路上、院落里、畔上生长了出来,整个村庄掩没在齐人高的蒿草里。 在这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还将发生许多重要的事情。而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战争。仅就陕北高原而论,战争又以民族之间的拉锯战为主。匈奴之后,也许会有嵇胡,嵇胡之后,也许会有吹着羌管,顺着无定河川湍湍而来的党项,党项之后,安宁不了多久,成吉思汗的铁骑又会越过长城线而来……但研究这些是头脑光光的学者们的事情,作为我们,我们更关心的是人的命运,是人的心灵的编年史,我们已经感到,在历史的空气中逗留得太久了。 只有那棵古槐还活着,并且在汲收了殉难者的血液后,开始变得枝叶婆娑。那口大钟还悬挂在槐树的横枝上,并且敲起来声音依旧洪亮。归来的人们,他们准备了很久的解释不知向谁诉说,于是只好向古槐倾诉;他们酝酿了太久的思亲之情没法倾泻,于是只好使劲敲响那口传播四方的大钟。 他们找到了家里那三孔土窑,住了进去。他们将锅洗干净,重新燃起炊烟。他们将生锈的犁铧擦拭干净,扛着犁杖走向山岗。他们像初民驯服野兽一样,重新与狗建立感情。他们决定将村子重新叫做吴儿堡,遥远的江南对他们来说已经淡漠,而远迁的匈奴如今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他们所以启用旧名,是为了纪念那些因为他们而曾经在大槐树下聚集过的人们。他们开始重新建立家谱,这时候女子记起自家姓杨。 两位老人不久就过世了。顺应他们的愿望,他们的尸体被抬上山,埋在当年牛踩场的地方,所以,后世之后,代代的陕北人将死亡叫做“上山”。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于吴儿堡的居民,对于自那两个风流罪人而开始的这个家族,对于这块在岁月的冲刷之下,愈来愈见贫瘠的高原来说,每当提起这个凄清而又美丽的家族故事时,叙述者总要以这样的叹喟作为结束语。 它的真实与否,他们认为这是不重要的。单调而寂寥的景色、贫困而闭塞的生活,给代代的陕北儿女以梦想。而这个玫瑰色的家族故事,很大程度上是他们梦想的产物,是他们试图给这个默默无闻的家族,给家族所占据的这一块凄凉的黄土地,罩上一层光晕。 然而这个家族故事,也许是对这一方人种形成的一个唯一的解释,因为在吴儿堡以及方圆地面,一个生气勃勃的人种成长起来。男人们长着颀长高大的身材,长条脸,白净面皮,宽阔前额,浓重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睛,他们的鼻梁总是很高很直,从而衬托出眼睛更为深邃,他们的长长的腮帮在年轻时光滑而俊美,而在长出络腮胡子以后,又显得威仪而高傲。他们衣衫褴褛,冬天,常常是一领磨得半光的羊皮袄,袄上的羊毛里藏着虱子和苍耳,随着走动,给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膻味;夏天,则是一领粗布做的半衫,胸部敞着。他们的头上,永远蒙一条脏尔巴唧的白羊肚手巾,脚下,则是一双百衲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脚趾,但是想来,那脚趾也许是完整而光滑的一块,也许会不规则地分裂为两半。而一般说来,分裂为两半的脚趾的这位后裔,通常,他对土地表现出了更多的爱恋,他生性温顺,用一句大家都在说的话说就是“随遇而安”,或者“知足常乐”。而那些脚趾光滑的后裔,他们的性格像他们那眉眼分明的面孔一样,身上则更多地呈现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成分,他们永远地不安生,渴望着不平凡的际遇和不平凡的人生,他们对土地表现出一种淡漠,所以厮守它只是因为需要它来提供维系生命的五谷杂粮,他们做起事来不循常规,按老百姓骂牲口的话来说就是“不踏犁沟”,他们在人生的最初阶段总是雄心勃勃,目空天下,而最后总是以脱离不了生活的束缚,从而重重地跌落在黄土地上,沦落为穷得丁当响的穷光蛋作为结束。 在成为穷人之后,他们的性格通常分裂为两种: 一种是成为乞丐,一种是成为“黑皮”。 有理由相信,在陕北,在那“下南路”或者“走西口”的朝朝代代的乞丐队伍中,有一部分人确实是乞丐。而有一部分,他的家里,并没有沦落到需要走万里路、吃百家饭才能生存的地步,这些人的成为乞丐,很大程度上,是天性中一种渴望游历、渴望走动的愿望的驱使。一年农耕下来,最后一次在农耕的这块土地上,伸一伸腰,吐一口唾沫,诅咒一句这离不得见不得恨不能爱不能的黄土地,然后仰天望着高原辽远的天空,流浪的白云,于是眼眶里突然涌出两行热泪。他们胸中于是激荡起那古老的激情,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异样的歌声,那金戈铁马的岁月,于是他要出去走一走了,“下一趟南路”或者“上一趟西口”。他的脖子上挂一杆唢呐,一路吹打,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经过一户又一户人家,虽然没有踏踏的马蹄为伴,没有啸啸的杀声为伴,但是一年一度的游历仍然给他那不羁的灵魂以满足。怎么说呢?如果有了第一次伸手———在饥饿与自尊心,再加上这游历的渴望这诸种因素反复较量之后,而终于伸出手以后,那以后的乞丐生涯,却是一件十分快活的事情,或者说一种令人羡慕的职业。 但是,这种令人羡慕的职业只能一年一度,时间也只限定在秋庄稼收割以后到年关来临这一段。然后,其余的时间,仍然必须厮守家门口那块必须春种秋收的土地,这时候他就只是一位地道的农民了。没有了幻想,没有了激情,填满他脑子里的是荞麦、糜子、谷子、洋芋、高粱、黑豆这些概念,和单调荒凉的土地以及没有任何内容的天空。 一个陕北籍的乞丐,当他一个人行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迢遥山路上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也许在此刻,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帝王,而身边拥拥挤挤、滚滚而来的蜡黄色的山头、山峁、山梁,是他的麾下的十万方阵,而那沟里,一棵挺拔的白桦,或者山峁上,一棵兀立的杜梨树,那是他招之而来呼之而去的妻妾。他这种想法是有根据的,因为在五百年前,一个叫李自成的和他一样走在山路上的人,曾经骑着他的铁青马横行天下。当然此刻,也许他并不去遐想,而是扯开嗓子,在惊天动地地呐喊着,用他的拦羊嗓子回牛声。如果偶然遇见一个人,这个人不解地望着他,为他的由衷的欢乐而莫名其妙,那么,他会用歌声回答:穷欢乐,富忧愁,讨吃的不唱怕干毬! 前边说了,那些脚趾光滑的后裔,由于他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有些人往往会沦落为乞丐,而另一些人则会成为“黑皮”。 黑皮是一句陕北方言。它的意思,大致与“泼皮”相近,也就是说,是无赖;但是在无赖的特征中,又增加了一点悍勇。他们不纯粹是那种永远涎着面皮,没头没脸无名无姓的屑小之辈,他们通常也讲道理,当然讲的都是歪理,他们在人前仍然露出某种强悍,但是这种强悍,却明显地带有霸道的成分,从这一点来说,他们的某些方面又像恶棍。但是公允地讲来,他们不是恶棍,他们天性中还残留着某种为善的成分。总之,他们叫什么,也许准确一点说,是无赖与恶棍的混合物,是这块贫瘠之地生出的带几分奇异色彩的恶之花。 他们轻易不与凡人搭话,不去惹是生非,但是只要谁惹恼了他们,他们便会出来和谁玩命。或者动刀子,或者去堵谁家半山腰上那出烟的烟囱,或者改动水路,让山水从这家窑背上滚下来,或者打发自家的婆姨,脱成光屁股,睡在仇家的炕上。他们需要黑皮这种恶名,认为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上,这种恶名足可以使他们立足和立于不败之地。他们把与人拼命叫“扬灰气”。届时,他们装疯卖傻,众人面前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灰汉”,让人怯其三分。如果灰气扬出去了,从此他们便奠定了在一村一乡的地位,如果灰气没有扬出去,也就是说,恶人还须恶人治,他们遇见了一个更为强硬的对手,于是乎便闭门不出,鼓鼓的肚子软软塌下来,不久,在乞丐的队伍中,便可以看见他佝偻的身影。 县志中,将这种黑皮叫“刁民”。历朝历代的县志,修志的老先生常以感慨的口吻,谈起“刁民甚多”这个话题。这种黑皮是一窝一窝地聚的,往往在某一个地方,会成为一种风气,所以修志的老先生又会在“刁民甚多”这句话前面,加上“民风强悍”四个字。顺便说一句,每遇天下大乱,这些黑皮,往往会成为啸聚山林的刁顽盗寇或大智大勇的领军之将,从而令世人对“黑皮”这色人等,畏惧之外又加上几分欣赏,更不敢说小觑了。 那么女人怎么样呢?那两股鲜血的交融,在培育出男人的同时当然要培育出女人。它给予了男人那样奇异的面孔和奇形怪状的思想,那么,它将给女人以什么样的影响呢? 在吴儿堡以及方圆地面,在这个生机勃勃的家族中,鲜艳而美丽的女人,像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生长起来。她们有着乌黑的头发,白皙的面孔,鲜红的嘴唇,修长的身材。她们像一朵一朵野花零散地开放在陕北的沟沟岔岔。她们的脸型同样呈现出颀长,眉眼分明,但是不像男人那样有棱有角,而是十分柔和。她们的碳一样黝黑的眉毛下通常有一双热烈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毫不畏惧毫不忌惮地望着你,哪怕是生人也敢向他倾吐爱情。她们的身材———那是怎样的亭亭玉立的身材呀,两条细长的腿,和同样细长的腰身,雪白的白天鹅一样的脖颈,擎起一颗黑发飘飘的秀美的头。她们的衣衫通常是简朴的或者说是褴褛的,顶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添置上一件红颜色的衫子。一双天足,一双也许小时候缠过,后来又放开的秀美的双脚;一根红裤带衿在腰里,红裤带的头儿越过大襟袄的袄襟,将半寸长的一截露在衣服外面。那褴褛的衣衫裹不住青春勃发的身子,有时候,衣服上会有一个破洞,于是露出一块细腻白皙的皮肤。 在这样呆板而贫乏的土地上,在五谷杂粮和酸白菜的营养下,生活竟能源源不断地奉献出这样的女儿家,这情形真令人惊异。而尤其令人惊异的是,她们的投手举足,她们的言谈举止,她们的一笑一颦,丝毫不能令人看出,她们是粗野的农夫的女儿;那分明是一位不幸流落民间的高雅的公主哪!一代一代的陕北民歌,以持久的热情,来礼赞这黄土地上的女儿家。“五谷子田苗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就数兰花花好”,这流传久远的歌谣,只是千百首赞歌中的一支而已。“妹子好来实在是个好,走起路来好像水上漂”,人们选择这样的比喻赞美一个陕北女子的走势,而如果这歌谣变成俚语,让浪漫变成诙谐,那话该是这样说:“穿得飘,走得快,肚子里装着酸白菜。” 美丽的副产品是多情。 阳光在空中火辣辣照耀着,催促着庄稼和女人一起走向成熟。庄稼成熟的标志是花朵变成了果实,而女人成熟的标志是开始唱酸曲了。她站在高高的山峁上,对着呆板而冰冷的黄土地唱,她用“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别人毬相干”来回敬小伙子们的目光中那怯生生的探询。她站在家门口的畔上,对着门前的大路唱。她用“是我的朋友你招一招手,不是我的朋友走你的路”来扰乱脚夫那平静的心灵。她也许开始交朋友了,也许不至于如此,但是她的心灵,一定不会安静。“六月的黄河十二月的风,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她渴望着爱人和被人爱,她渴望着陕北民歌中那些叙事诗式的爱情故事,在她身上得到一次重复,她蔑视名声,蔑视这种半饥半饱的生活,她惊惧于高原这种无声无息的寂寞和昏昏欲睡的日月,于是不惜由自己引起一场风波,不惜在已经多得不可胜数的民歌中,再增加让自己成为主角的一首。后来,她们匆匆出嫁了,四十块大洋的聘礼,一顶花轿,结束了少女自由的身子和自由的梦,开始生育了,开始奶孩子,开始用那山泉一样的乳汁哺育新的一代土地的奴隶。她们终于安生了下来,习惯了单调的风景,习惯了在丈夫的臂腕上酣睡,接着她们又意识到了责任,因为新的一代成长起来了,需要为他们的生计和将来的婚嫁准备,于是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叹息的同时她变成了陕北婆姨。 但是那酸曲将永远停挂在她的嘴边,作为她苦难生活的一分稀释剂,作为她对少女生活的最后一点记忆,作为她对平凡的命运的最后一丝仅仅是语言上的抗争。她端着簸箕,站在畔上,大声地唱着,这时候的她,已经不屑于唱那些没有实际内容的浪漫曲了,她的歌词变得猥亵和质朴,声声都是那些隐秘的情事,声声都是那些难以启齿的脏话。这些话通常是难以说出的,但是,当它们作为歌儿唱出来时,在听众眼里,她们一半把这当做吐露心声,一半把这当做艺术表现,因此,便宽容地接受了它。甚至那些听众还这样认为:那些“做”的人心灵得到了某种满足,因此她们在人前总是缄口不谈,作古正经,那些没有“做”的人无法得到排遣,于是时常在嘴边上过生日,她们说儿话不干儿事,她们像母狼一样站在畔上嚎叫,其实是一种饥饿的表现。 那么这个时期的酸曲都是一些什么呢?“白格生生的大腿水格灵灵的x。这么好的东西还活不下个你!”“隔窗子听见脚步响,一舌头舔破两层窗!”“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上还想你!”“你要来你一个人来,一副傢具我倒不开!”婆姨们站在畔上,歌唱着,用这种假想的情人和假想的情节自娱,安抚自己孤独的灵魂,刺激自己生存下去的**,并且希望黄土地的山山峁峁,因了这撩拨人心的歌声,不再单调和寂寥。如果说上面的酸曲因了信天游格式的艺术处理,毕竟还可以作为半艺术品看待,那么,另外一些酸曲,则纯粹是些不堪入耳的东西了,例如《舅舅挎外甥》,例如《公公烧媳妇》,例如《干大烧干女》,例如《坠金扇》等等,这些叙事诗般的酸曲,毫不遮掩毫不羞涩地叙述下一次一次房事的过程,并且由于当事人之间的特殊身份,从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暧昧成分和谐谑效果。所有的民歌收集者们,在整理这些东西时,都仅仅只录用第一段歌词,不待情节进入纵深,便戛然打住,接下来是一个括号,括号里通常是这样一句话:“其余十段或十三段歌词从略”。沿袭此例,因此我们的叙述,也明智地在这里打住。 哎哟哟,我们以这样的笔墨,奉献给黄土地上那鲜艳而美丽的婆姨女子们么?其实,很大程度上,她们是些行为规范举止端良的农家女子,她们是忠于职守的妻子和母亲,她们是黄土地上永远不知疲倦的耕耘者,借助她们的肚皮,和异常强盛的繁殖能力,一窝一窝的儿女从窑洞里爬出来,踏上山路。那么,我们是怎么了,我们一定是受了代代传唱不息的酸曲的错误诱引,再加上无凭的想象,将她们仅仅停留在嘴边的故事,看成了正在发生的真实。 女子大了,便要嫁人,或嫁到前庄,或嫁到后庄,或不知哪辈烧了高香,嫁给一个大户人家,被带进锦绣繁华的肤施城,或者受了大路上过来的赶脚汉的勾引,加入到赶牲灵的队伍中去,被带进那荒凉的北草地。总之,那遥远年代的两个罪人,他们的血脉靠了一代一代女儿的婚嫁,像纷纷扬扬的种子,以吴儿堡为中心,成一个扇面,向四周辐射和播撒。我们无法说清,这个生机勃勃的家族,它究竟有多少传人,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还因为根本无法考证,久远得正如每一个叙述家族故事的人,在叙述完后总要发的那句感慨一样———“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而考证则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原因我们上边已经说了。 但是吴儿堡还在。那两个风流罪人重返吴儿堡后,寻找到了自家的那三孔窑洞,并且从那里开始后来的故事;到了二十世纪,那三孔窑洞依然存在,而且那窑洞里居住着的杨姓居民,正是自那两个罪人开始的他们的直系后裔。因此,越过漫长的历史空间,我们不妨把这家的成年的男人和未成年的男人,看做是那最后一个匈奴,看做是他们打发到二十世纪的一个家族代表。何况,我们能够说得出口的是,从杨干大到杨作新,从杨作新到杨岸乡,在人类二十世纪这个经典时间里,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值得一提的表现,他们或多或少地深入进了二十世纪的政治生活,并且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涉及了二十世纪许多重大事件,而亲爱的读者知道,二十世纪,在中国,陕北是个不可忽视的地方。至于他们是谁,他们的脚指甲是光滑的一块还是不规则的两半,原谅小说家,他没有脱下他们的鞋子去看,而且,他认为这件事本身也没有什么大的意义,或者说,无关宏旨。 那三孔窑洞坐落在一架大山伸向川道的一条山腿上。有一条劳动时踏出的小路,顺着山腿,蜿蜿蜒蜒,一直通向山顶。窑洞在村子的南头。经年经月的烟熏火燎,窑洞的墙壁已经变得乌黑。窑洞前边是一块小小的平地,那叫畔,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陕北女人端着簸箕站在那里唱情歌的地方。畔上有一面砬子,一个不大的羊栅,靠近坡洼边还有几畦菜地。 自南向北,吴儿堡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坐落在山坡与川道接壤处的一个阳洼上。当年集中营式的建筑布局,如今已经让位于一种零散的错落有致的布局,整个村庄,顺着川道,稀稀拉拉,有一里多长。 秋庄稼已经完全收割完毕,碾打完毕,颗粒归仓了。按照往年的习惯,这家的主人杨干大,这时候该做的事情,是脖子上挎一杆唢呐,肩膀上搭一条褡裢,下趟南路,他要去进行那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令人羡慕的职业去了。可是,此刻,在绵绵的秋思中,在天空中掠过的大雁的一声声啼叫中,这个蹲在畔上,擦着铜唢呐的汉子,擦着擦着,他的动作缓慢了下来,他想起了一桩心事。 其实,这桩心事很简单:他想让九岁的杨作新上学。他听人说了,前庄办起了一所新学,学费不算太高,教书先生也识文达礼,村上几户有见识的人家,已经把自己的孩子送去上学了,因此,他想起了自己在山上拦羊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半截入土了,应该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为孩子的前程着想。他不想让孩子一生都像他那样,跟着羊屁股或牛屁股后边转悠,拿着拦羊铲或吆牛的鞭子。其实,他的宏大抱负也十分简单和可怜,他只想让孩子识几个字,长大后或者当个教书先生,或者在镇上谋一碗公饭,或者至少,会帮助他记记收入和支出,而家里过年时的对联,也不必用一只小碗蘸上墨汁,在红纸上扣坨坨了。 但是,上学需要花销,而对一个农家来说,供一个学生,就意味着需要拿出全部的积蓄,需要在以后的日子中节衣缩食,勒紧裤带。穷虽然穷,杨干大还是有一点家底的,然而,这点积蓄是为了别的用场,积攒它,绝对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杨作新上学。 杨干大想攒足足够的钱后,为祖上传下的这三面土窑接上石口。为窑洞接上石口,这是人老几辈的愿望。在乡间,衡量一户人家的光景怎样,其中紧要的一条,就是看他能不能住上接口石窑。杨家自那两个风流罪人开始,也许代代都有这个打算,但是都落了空。攒下一点积蓄,刚想乍舞,不是遇上天灾,就是遇上儿婚女嫁的大事。天灾还有个深浅,婚姻这事,真是个填不满的坑,通常贴上所有的积蓄,还要背上些债务,然后媳妇过门,慢慢地还。债刚还完,儿女一个跟一个地长大,儿子要聘礼,女子要嫁妆,圈窑的事,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又黄汤了。 杨干大的本名叫杨贵儿。媳妇过门那阵,媒人哄新媳妇,说杨家有三口接口石窑,新媳妇一听,欢天喜地地过了门。轿子落地,新媳妇挑起红盖头偷偷一看,哪里有什么接口石窑,分明是三孔烟熏火燎的黑窟窿,媳妇当时就哭了,泪水打湿了红盖头。事后,杨干大解释说,确实有过接口的打算,只是,结婚时四十块大洋做聘礼,他的力量已经耗干,再没有力气圈窑了,不过,他有一身的力气,只要夫妻齐心合力,男耕女织,再加上锅里一口碗里一口地省,要不了几年,就可以住上了。新媳妇听了,才止住了哽咽,转而,恨起要聘礼的娘家来,她发誓说自己三年不登娘家的门。她还要求自己掌管家事,她说,男人是个钯钯,女人是个箱箱,不怕钯钯没齿,就怕箱箱没底,她保证管好这个家,为有朝一日的三孔接口石窑着想。杨干大应允了她。 新媳妇跟杨干大解释说,住什么她倒不在乎,瞎好有个狗刨的窝就行,娘家的日子比这儿还苦,她只是为了争个脸面,村上的同年等岁的姑娘们,听说她嫁了户好人家,光光堂堂的三面接口石窑,都羡慕死了,如今,她美也美过了,能也能过了,谁知,说过的话,现在跌在了地上。往后,见了那些姊妹们,叫她的脸往哪里搁呢?杨干大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勒了勒裤带,对新媳妇说:我说话算数,接口石窑,我要在自个手里,把它圈起来! 今如,积蓄差不多快够了,如果明年风调雨顺,秋庄稼下来,也许就能乍舞了,可是,杨干大有了另外的心思。凭一个庄稼人的直觉和理智,他明白自己的抉择是正确的,然而,他记起他给婆姨说过的话,他想起他和婆姨这些年来的苦苦奋斗,他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向婆姨开口。于是他没有心思再擦唢呐了,他将擦得明晃晃的唢呐提在手里,进了正窑,将它仍旧挂在墙上的钉子上。 婆姨正盘腿坐在炕上,纳鞋底。他瞅了婆姨一眼,走到炕边,屁股担在炕沿上,一横身子。上了炕,他走到窑掌墙壁正中的那个窑窝跟前,揭起缦着窑窝的一块粗布,然后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向窑窝里,搬出一个瓦罐。 “不要看了!不够圈窑的。我昨晚上刚数过,五个袁大头,五个孙大头,二百零三个大铜元,七十个小铜元,剩下的,是一堆麻麻钱!”婆姨见杨干大搬出了瓦罐,看了他一眼,说。她继续干着她手里的活。她是在给杨作新纳鞋底。拦羊娃整天上坡溜坬,一个月得一双鞋。 杨干大没有理会婆姨的话,他还是将瓦罐搬出来,小心翼翼地将里边盛的东西“呛啷呛啷”倒在沙毡上,然后一样一摊,细细地数起来,甚至连麻麻钱那些“乾隆通宝”、“道光通宝”、“光绪通宝”这些字样不同的,也分摊另放。最后,他伸了伸疲劳过度的腰,是的,这些钱准确的数目,正如婆姨方才向他通报的那样,而且,这些钱,为三孔窑洞接口,确实也差一点。为土窑接一个石口,并不比另圈一面全新的石窑便宜,因为石窑的窑腿细,省工省料,而土窑的窑腿粗,一孔窑与一孔窑之间的间隔又大,因此,要想将窑面齐刷刷地贴上一层细石料,用料和工程量也是不小的。杨干大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村上老五家的小子上了新学,你知道吗?”杨干大试探着问婆姨。 “听说了!”婆姨答道。 “听说,有多几家都在乍舞,也想让孩子去上!”杨干大又说。 “各家有各家的光景,各人有各人的算计!”婆姨仍然淡淡地回答。 “你是在给新儿纳鞋底吧。这孩子,越大越匪,一双鞋,不等一个月,前边就开了蛤蟆口,露出了脚指头!”杨干大这时转变了话题。 听说提到他们的儿子,婆姨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抿着嘴笑了笑,没有言传。 杨干大继续说:“新儿他妈,你说,咱们的光景也不薄,说起话来,也是个人前的人,那别人家的孩子能上学,咱们新儿,是不是也背上它一回书包?” “你看着办吧!你是掌柜的,杨家的主意得你拿。” “这么说,你同意了?”杨干大一听婆姨这话,高兴得差点要喊出来。 “新儿也是我的孩子么,他成龙变虎,我比你还要高兴!” “我的好婆姨!”杨干大一阵高兴,他想不到这个问题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拉住婆姨的手,真想咬她一口。 “小心针扎了你的手!”羞红着脸的婆姨说,“你就是心偏,光记着新儿,根本心里就没有蛾子。” 婆姨要杨干大赶快把瓦罐收拾起来,她说他是穷命,腰里有了两个,就烧得不得了了,显富,还不赶快藏起来,当心过路人听见了响声,晚上来撬门。 杨干大应承着,他捡起这些摞成一堆一堆的银钱,往瓦罐里放。可是,在放的途中,又记起了圈窑的事,婆姨这样痛快地答应了,这使他感到意外,同时,也令他感到自己对不起婆姨,对不起自己当年结婚时许下的口愿,于是他对婆姨说: “上学自然是好事,可是,新儿一上学,圈窑的事就得往后搁一搁了。孩子上学要花销。新儿他娘,不知你想到这一层没有?” “想到了!” “要不,让孩子学吹手吧。‘种麦不如种黑豆,念书不如学吹手’,孩子学成了吹手,也是风风光光、吃香喝辣的一辈子,且省下了上学的开销,这样,圈窑的事也误不了。咋样,你说哩?” “不!当那低三下四的吹手干啥,坏了门风,还是让孩子上学吧!窑不圈了,新儿学成了本事,成了人前的人,比留给他三孔接口石窑,要体面得多。再说,他有本事,他手里把这窑圈起来,不就得了!” “好婆姨,你真有见识!” 杨干大这回彻底是高兴了。他把瓦罐重新放到窑窝里,又用布缦遮好,然后溜下了炕。“我出去说个话。”他对婆姨说。接着他出了门,下了坡坎。他的五岁的小女儿杨蛾子,正和一群女孩子在畔下面的官道上跳方。他喊叫了两句,让她把裤子提起来,把裤带衿好,不要让裤裆吊在半胯里,这么大的女孩子了,不像个女儿家的样。他在喊叫的同时,扬起头来,朝山头上看了看,看那在山上拦羊的杨作新,随后,他就到孩子已经上学的那家,打问情况去了。 通往山顶的那条又细又长的小路,千百年来被人的脚步千百次地踏过,被牛的蹄子驴的蹄子羊的蹄子千百次地踩过,小路十分光滑和坚硬,像一条白色的带子,穿过弓一样的山脊。路旁生长着牛蒡草和一丛丛的马莲草。小路尽头,是那棵杜梨树。杜梨树已经十分古老,斑驳的树皮,粗壮的树身,伞一样的华盖。树上,有一个半大孩子,倚在靠近树梢的枝桠上,正在摘杜梨果吃。这是杨作新。 树上的杜梨果很密,一圪塔一圪塔的,不过这些还都是青的,或者褚红色的,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熟透。熟透的杜梨果,是酱紫色的,或者粗粗一看,像是纯粹的黑色。这酱紫色的杜梨果很甜,果子像豌豆粒那么大,里边有一个核儿,核儿和皮的中间,是一层薄薄的蜜一样的果肉。 有几只乌鸦也在树上落着,和这孩子抢食吃。乌鸦的身子轻,眼睛尖,鼻子灵,因此,那些最先成熟的杜梨果,往往被它们先吃了。它们能够在绕着树飞的同时,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些熟得快要落下来的果子,哪怕果子在树梢上。它们落在树梢上,晃晃悠悠地,用嘴鹐着。 好在经了一场霜后,杜梨果在大批地成熟,所以孩子在每天拦羊的时候,攀上这棵巨人一样的树;树上总有孩子吃的。而且他灵活的身姿,也确实不亚于乌鸦,他也能够爬到晃晃悠悠的树梢上去。 孩子最爱吃的,是那些乌鸦用嘴鹐过,但没有吃净的杜梨果,这种果子最甜,甜得舌根发麻,一填进嘴里,果子就化了,只剩下一个核儿。 山峁的背面更为陡峭的山坡上,是一群零零星星吃草的羊只。山坡太陡,不能用做耕地,因此它荒芜着,长着蒿草和狼牙刺,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草,而靠崖畔的地方,开着几束秋菊,黄蜡蜡地十分耀眼。“春放一条鞭,秋放满天星”,按照父亲的教诲,秋天,羊只赶到山上以后,你只须站在高处,眺着它们,让它们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吃草,不乱跑,不跌进天窖,不让野物作践,就行了。秋天各种草都已经结籽,羊吃了上膘。这个季节是拦羊娃的好日子,满山的野果都可以吃了;也是羊的好日子,它们每天都能吃个肚子圆。 这个半大孩子,一边在树上摘着野果吃,一边叼空照看羊只,他不知道,此刻,在吴儿堡的家里,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在进行着关于他的前途的谈话。 巨掌一样的杜梨树,将这孩子高高地托起。因此这孩子的眼界十分开阔。山头一个一个,像牛头一样,挤挤拥拥,从他的脚下开始,一直排列到遥远的天边。天十分高,十分蓝,十分洁净,那遥远的天边,停驻着一层层一列列云彩。云彩迎着阳光的一面,洁白得好像绵羊毛,背着阳光的一面,则是褐色,或者瓦灰色,好像山羊的颜色。在这空旷的高原上,在这自由自在的生活中,在饱餐了一顿甜甜的杜梨果以后,这孩子突然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滋润极了。他想唱歌,可是他年纪还小,还不会唱歌,不论是那些曲调悠扬的信天游,或者那些趣味无穷的酸曲,都与他无缘,于是,他按捺不住,扬起脖子,大呐二喊起来。 随着孩子的呐喊,四面八方的“崖娃娃”,也随之应合。“我想吃肉———”,孩子大声地喊,喊声刚落,喊声碰到四面的山崖上,折射回来,于是,“我想吃肉———”,“我想吃肉———”,一声接一声,重重叠叠,前呼后应,此起彼伏,惊着野雀子盲无目标地乱飞,震得崖壁上的土块簇簇地往下掉。 孩子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伟大极了。于是他又撕开嗓子,喊道“我想尿尿———”,忠于职守的“崖娃娃”,立即回应:“我想尿尿———”,“我想尿尿———”。 “崖娃娃,我x你妈———”,孩子不等前一声平息,接着又喊了一句。他估摸这回崖娃娃不会跟上应和了,因为这是骂它们的话,它们不会那么傻。谁知,孩子的话音刚落,崖娃娃便毫不脸红地跟着呼应起来。而且,由于这一次的字数多一些,四面回声重叠起来,好像轰隆轰隆的雷声。 这时候,突然有一阵嘹亮的唢呐声响起来。最初,孩子以为这仍然是崖娃娃在造怪,直到后来,回声慢慢地停息以后,而那唢呐声却更为嘹亮地吹奏起来,于是孩子明白了,是谁家迎亲,或者谁家送女,或者谁家在抬埋死人哩。 孩子仍然攀在高高的树顶上。他腾出一只手,搭在额颅上,顺着响器响起的方向望了望。孩子看见有一顶轿子,几个吹鼓手,还有一些骑高脚牲口的,骑小毛驴的,从远处的川道上,自北向南,向吴儿堡方向而来。“这是谁家结婚?”孩子想。 按说,吴儿堡无论谁家结婚,那在村里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半月二十天以前,村上就该吵红了的。迎亲这天,族里乡亲,都会赶去帮忙或者庆贺,而对于孩子来说,这一刻,无疑是他们红火热闹的一个节日。大家会早早地挤到主家门口,眼馋地往窑里张望,或者聚在人家门口玩耍;遇到主人心情好,说不定会抓一把刚刚炒熟的南瓜籽,塞到你的手里。待到那鞭炮响起,胆大的孩子,会在爆竹声声、纸屑飞扬、烟火四溅时,抱着头,去抢那些没有来得及响或者攒眼了的炮仗。先用脚将炮仗在地上蹭一蹭,保险了,再用手去捡;当然,有时候,炮仗会在小孩的手中爆响,炸得他满手硝烟。 孩子瞅着,看这一行人在谁家落脚。 谁知,迎亲的队伍仅仅是穿过村子而已。“这肯定是一户大户人家成亲,好排场呀!”孩子想。遇一个村子,这一行人便要吹一阵唢呐,炫耀一阵,过了村子,便又偃旗息鼓,匆匆赶路了。唢呐声停息了,大路上难得的这几个行人,现在也不见了踪影,四周变得空荡荡的。高原重新恢复它死一般的静寂。静寂得叫人难受。 孩子瞅得那一行人转过山峁,消失了,才回过神来。他感到在这荒山野坬有些孤单,就没有心思再吃杜梨果了,也没有心思像个憨憨一样大呐二喊了。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用两手抱住树身,哧溜一声,溜下树来。 吴儿堡开始升起了炊烟。 孩子挥动牧羊铲,铲起土块,站在高坡上,向四下里甩着,开始将羊只归拢在一起。后来,他便赶着羊,缓慢地向山下走去。 孩子眼中看见的那一行人,确实是一支迎亲的队伍。轿子里坐着的,自然是新媳妇。前边骑着高头大马,头戴瓜皮帽,胸前斜挎一绺红绸的,是新郎倌。新郎倌骑马在前边引路,后边是花轿,簇拥着花轿的是吹鼓手们,再后边,一群骑着小毛驴和大走骡的婆姨们,有的是新郎家派来的迎新的,有的是新娘家派出的送女客。 这一行人从一个叫袁家村的地方出发,顺着这条赶牲灵的道路,晓行夜宿,赶往一个叫黑家堡的村子。也就是说,袁家村的女子嫁给了黑家堡一户人家,或者说,黑家堡的小子,娶了袁家村的女子。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两个陕北著名的高门大户,千里结亲,从而生发出许多的故事。 新媳妇姓白,在娘家时,她的大名叫白玉娥。正像前边我们以礼赞式的口吻讲述那些黄土地上的风流女子的情形一样,她做女的时候,便是方圆几十里地面的一个人物稍子。小巧的身材,半大的小脚,浑身的皮肤像小蒜骨朵儿一样白皙,夏天,她穿一身白洋布衫子,一双红鞋,往村口一站,惹得远远近近的小伙子,眼睛都直了。“女要俏,一身孝”。小伙子们扯着脖子,站在远处骚情:“你穿红鞋畔上站,把我们年轻人的心扰乱!”女子则抿嘴一笑,仍然用信天游回敬:“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别人毬相干!” 这白姓在陕北是一个著名的家族。在我们的小说以后将要叙述的那些年月里,时势造英雄,从这个家族中,将不断有重要的人物出现,并且伴随着革命的发展,显赫于中国的政治舞台。一九三六年十一月,本世纪中国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人物**,正是在这白姓人家的炕桌上,由黑白氏十二岁的儿子研墨,写下那首不可一世的抒怀之作《沁园春·雪》的。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这当儿,我们叙述的是小美人白玉娥。“这小女子长得真叫人心疼,将来长大了,不知道要害多少男人哩!”村上人这样说。这话其实不含贬意,更多地是一种赞美。话说随着这女子渐渐长大,出脱得一表人才,四乡里登门求亲的,涌涌不断,几乎要踢塌了门槛,可是,这女子心高气盛,硬是一个也不搭眼。眼看女儿渐渐长大,快要变成老闺女,且不断有闲言碎语传出,爹娘正在发愁。一个骑高头大马的壮汉,从北草地归来,路经袁家村,一眼就看中了这女子。尽管这大汉面黑如漆,脸上且有几颗大白麻子,谁知,四目相对,眉目传情,这女子却看中了这壮汉。后来这壮汉三匹大走骡,驮着聘礼,上门求亲,白家一打问,这壮汉姓黑,这黑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于是在征求女子意见后,慨然应允。女子的脚一踏进花轿,从此,白玉娥这个名字便消失了,她开始称黑白氏。 陕北高原最后一场民族之间的战争,发生在清同治六年,这就是那场为史学家所忌讳莫深的回汉战争。现今的说法称那场战争是回族百姓不满于清廷封建统治者的压迫,而举行的回民起义,而陕甘一带的百姓,仍然沿袭陈旧的说法,称那场战争为“回回乱”或者“跑回回”。 羌笛鼙鼓起自贺兰山,尔后,大军一路掩杀,顺河套进入陕北高原。进入陕北后,大军分成几股,一股顺宁塞川而下,直取肤施城,一股自鱼河堡进入无定河流域,一股沿着古老的秦直道,兵逼长安。刹那间陕北大地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大一点的川道,都成为无人区。大军所到之处,夺州掠县,锐不可当,短短三个月时间,陕北高原大部分县城,包括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肤施,同时沦陷。各县旧县志,对这一场战乱,都做了详尽的记载。记史之外,县志中都列着长长的一串烈妇烈女和以身殉职的官员的名单。而时至今日,陕北高原,那些茂密的次生林地带,那些荒凉偏僻的荒沟野岔,常常会发现一个村落的遗址,或者几孔半塌的窑洞和窑洞前面的石砬石碾,相信这些废墟正是战乱的产物。据说,闻名遐迩的南泥湾,战乱前乃是一个繁华的村镇,战乱使这里成为无人区,于是蒿草、狼牙刺、马茹子、黑刺,乃至一兜一兜的背搭杨和榆树,茂盛地生长起来,于是给整整七十年后的三五九旅屯垦南泥湾,准备了条件。 上面谈到同治六年的那场战乱,并不是为了别的,单为了说一说黑大头,也就是胸前挎着红绸带的这个新郎倌。 “回回乱”那阵,黑大头的爷爷,正是这支队伍中一个手执砍刀的凶猛异常的小头目,后来战事罢后,好像大海退潮一样,这一股子决堤的狂澜,慢慢地缩回了海心,重归于朔方。然而,黑大头的爷爷没有跟着溃败的队伍回去,他像一滴走失了的水滴一样,被这厚厚的黄土吸收了。同时留下的还有黑家的一伙兵丁和家眷,他们在延河快要注入黄河的地方,选择了一块宽阔的川面,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包袱里抢掠来的财宝深深地埋藏起来,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是破土动工,修建一个叫黑家堡的村子,要做的第三件事情,是开始耕种这块无人区中荒芜了的土地。随后,一些难民也陆陆续续来到这里,住进了黑家堡,难民们有的租黑家的川地种,有的则把目标对准了荒山,在那里开垦生荒地或者搁荒地。当做完这三件事情以后,下来,黑大头的爷爷,就将自己的族籍改为汉族了,以免招人眼目,以便在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安生地生存。 黑大头的爷爷将这一切安顿好了后,还没等享两天清福,就双腿一蹬,死了。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水在伤马骨的同时也伤了骑手的骨头,黑大头的爷爷在戎马生涯中,中了寒气,后来生了一种我们今天称之为类风湿的疾病,他的握过砍刀的手指后来缩成一团,像鸡爪子,而那风湿渐渐侵入心脏,直到有一天不可救药。 黑大头的父亲是个败家子。他又嫖又赌又抽洋烟,因此土地在迅速地减少,地底下埋藏的私财也被他倒腾得剩下不多了。四乡里到处拈花惹草,这样,结下了不少仇家,黑家堡方圆左近,不少人扬言要索他的性命。有一次,他去城里,也是合该有事,他在城里耽搁久了,折身回家时,天已经擦黑。回家要经过一个险要的地方叫老虎崾。他叼着一根烟袋,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个人。那人掏出烟袋,要和他对火。他有点不愿意,但还是将烟袋凑过去了。那人将烟锅点着,狠劲地抽了两口,火燃处,仔细看清了仇家的面孔,于是肩膀轻轻一扛,将他掀下悬崖。黑大头的父亲在掉下悬崖的一刻,才明白这是个苦主儿。只见那苦主儿哈哈大笑:十年等你个闰腊月,谋了很久,这一回算是谋成了。 父亲一死,这一份家当便落在了黑大头手里。这黑家王朝三世,三年五载后,长成了一个五大三粗、腰圆膀宽的壮汉。一张盆盆脸,黑漆一般,一出汗便黑得闪闪发亮。脸上几颗大麻子,一颗点缀在鼻梁凹里,一颗点缀在左脸脸颊上,还有一颗,隐现在脖子上的衣领间。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通常总剃得精光,光头上蒙一领羊肚手巾。对襟衫子,粗壮的腰间,一条丈二粗布做成的腰带,缠了三匝。脚下,一双百衲鞋,走起路来,踩得地皮震天价响。生人见了,都禁不住喝一声彩,说做个土财主,委屈了这半截黑塔一样的坯子,要是生在乱世,这肯定是个英雄的角色哩。 黑大头别看生得面恶,却为人良善,深通事理。他主事不久,便刹住了正在走向败落的家境。俗话说,船破还有三千六百个钉子哩,因此这黑家,在黑家堡还算首富,在这条川道里,也算得上一户叫得响的人家。父亲那许多恶习,除赌博一项外,其余的,黑大头都不再沾边,一副烟枪,扔到了河里,平日见了挤眉弄眼的女子,也懂得自重,不去招惹是非。黑大头的父亲既死,那众多仇家,叫一声“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对黑家的怨恨自然松动了许多,如今见黑大头生得令人先有三分怯意,又在乡间熬得了好乡俗,于是偃旗息鼓,不再惹这黑家三世了。 父亲的基因当然要有一点遗传。赌博、嫖女人、抽洋烟三宗事情,黑大头三中取一,迷上赌博。记得谁说过,人的一生,迷恋上了一件事情,便往往会栽在这件事手里。这话不假,黑大头将来的落草为寇,并且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丹州城上,究其根由,都不能不说缘由“赌博”二字而起。这些当然是后话了。后话放在后面说。 越穷的地方赌博之风越盛,这大约是个规律。乞丐的想象力最丰富,他可以想象世界上的一切财富都为自己所拥有。赌博汉也是这样,赌博刺激了人们贫乏的想象,而且这想象极有可能在一瞬间变成真实。所以穷汉爱赌,赌得昏天黑地,赌得卖了房子,卖了地,卖了老婆,卖了还未成年的女子,到了这种田地,还要继续赌,直到有一天,债台高筑,走投无路,于是解下布腰带,找一个歪脖树,去做吊死鬼了事。赌博场上的昏天黑地,财产的忽聚忽散,命运的大喜大悲,不独刺激穷人,对富人也是一个刺激。富人不像穷人赢得起输不起,他们不管怎么说,身后虽不是金山银山,但是总有家底垫着,所以他们的跃跃欲试多是寻求消遣和刺激,他们也是人,空旷寂寞的高原环境同样使他们寂寞难挨,人闲生余事,驴闲啃槽帮,所以一经人勾引,偶尔涉足赌博场上,经历一番后,往往接下来就是狂热地迷恋此道了;而且他们毕竟还有一些财力做后盾,因此赌注下得畅快,出稍出得畅快,召集场子也容易一些,顺耳的话也听得多一些,加之事情也有一些奇怪,有钱的人越能赢钱,没钱的人,即便狗尿到头上依旧背运,即便回去摸老婆两下裤裆依旧改变不了倒霉的手气,于是一点点甜头的刺激,就使那些富人更加乐此不疲了。当然,也有见了赌博场绕道走的人,这些人往往是那些家境中等的殷实人家,就是说不穷也不富,在他们那里,每一个铜板都是在手里攥得冒出汗来,方才撒手,家里吃过用过,一年下来,刚好两相抵消,因此没有余钱拿出来赌博,对于房子、田地和老婆,也心疼得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心尖尖,绝不拿来与人去争个高低,担那不知深浅的风险。所以通常,赌博只在穷人和富人圈子里盛行,于他们,是敬而远之的。 陕北民间的赌博,形式各异,五花八门,不过通常通行的是两种,一种叫“梦和”,一种叫“押明宝”。这“梦和”细说起来,和现今通行的麻将差不多,也是条饼万,条饼万之外,也有一些闲牌,不过那闲牌不叫东西南北风,白板加红中。闲牌只有三种,一种叫“老钱”,一种叫“紫花”,一种叫“独留”。这牌也不像麻将那样用胶木或硬塑做成,而是纸的,用麻纸一张一张胶起,裁成一寸宽三寸长大小,上面再用石印工艺印上各种符号,就可以使用了。所以这种赌博形式又叫“抹纸牌”。陕北民歌《光棍抹牌》,说的大约就是这种形式的赌博吧,那里面有“吃七万来打八万,为什么打下去二万官?”还有“吃七棍来打八棍,倒不如老娘的一条棍”的话,七万八万二万,令我们想起麻将牌,七棍八棍也是如此,那“老娘的一条棍”,大约是说,赌博汉的老婆,手提一条棍,来打自己的丈夫,搅乱场合吧。那“梦和”通常由三人来耍,另外一人,站在一旁,手握一张纸牌,准备揭“梦”。“梦和”的叫法,大约就是由此而来。赌的方法,一条一万九饼算一和,二条二万八饼算一和,三条三万七饼算一和,依此类推,下来又分“大驾”、“卤头”等等,很复杂,远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 另一种赌博方法叫押明宝,耍赌的人两个以上,以至多到无数,都可以耍。有个“宝芯”,外边的叫“宝壳”。耍赌的时候,用一只手握着宝盒,在扣宝盒的一刹那,用握宝盒的这只手的小拇指或无名指将宝芯迅速地转动起来,然后捂严。等估摸着宝芯停止转动了,就可以去猜。宝芯是个像“丙”字,又像人形的方状颗粒,一面是红的,一面是黑的。这制造宝芯的方法,仍然是因陋就简,截一节上等的枣木,磨成小拇指蛋大小的颗粒,然后在木头上勒上壕壕,再在壕壕里糊上黑布或红布,于是便做成了一个魔力无边的宝芯。赌的时候,押在红的一方为大赢,押在黑的一方为大输,押在红的边角上或黑的边角上,为小赢或小输。赌资不限,由双方议定,或一头黄牛,或两亩川地,或两块现大洋,或者几个麻麻钱几个铜元,或像前面所说,押在上边的是老婆孩子,这要视赌博者的实力和当时的心思、情势而定。赌时,随着宝盒往上一举,好像一声命令,所有的参与者和围观者的头都一齐向上扬起,眼神中充满了狂热和期待、恐惧和惶惑,随着宝盒往下一落,款款地放在铺着小毡的地上,所有的人又同时将头低下,四周空气顿时静得鸦雀无声,单等宝盒揭开,决定命运的那一刻的到来。宝盒揭开,总有赢家,总有输家,有笑得发了疯的,有哭得号天呼地的,于是满场一阵骚动。 黑大头是赌博场上的常客,这两种赌博形式,他都可以称之为其间的高手。黑家堡一带,押明宝的人群中,常常可以看见他魁梧的影子;好像他不在场,场合就少了热闹。那种文绉绉的“梦和”,尽管不合他的脾胃,但是寒冬腊月,三个人聚在一起,再找一个“坐梦”的,腰里摸出一把纸牌,便也凑合着过一阵赌瘾。两种赌博形式之外,摸花花、掀棋棋、顶棍、掷骰子、推牌九,等等,他也都无有不会,无有不精,人来世上走一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而对于黑大头来说,似乎他此生此世,就是为“赌博”二字,走这一遭的。 赌博的各种花样,上面挑出两种,就近详谈,一则这两种在陕北乡间,通俗可见,是比较主要的赌博形式,二则黑大头将来的两场事变,其间契机,正是因了这一是“梦和”一是“押明宝”的两场赌博,所以这个交代,不算浪费笔墨。 赌博场上好久不见了黑大头的踪影,人们正感到纳闷,不承想,黑大头去了趟北草地,从北草地回来不久,又吹吹打打,一路张扬,从上头领回来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村上人见了,都说这女子真美,美得叫人不敢正眼看她,这哪里是我们的邻居,这分明是从民歌中走出来的人儿么。随后有人说,这女子是黑大头在走西口路上拐骗来的那种暧昧小店中的店家女,这女子原来是个打牙牌的1。又有人说,是黑大头在北草地,耍了一场大赌,这女子,是赢回来的。黑大头听了,哈哈一笑,他说:“事情有大有小,赌博是一件小事,前输后赢,前赢后输,逢场作戏,图个热闹红火而已,这婚姻却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黑白氏,是我明媒正娶,好人家的闺女,诸位,知道无定河边那有名的白家么?”众人听了,都说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黑大头平日淡于此事,想不到一旦掐花,就掐那花的顶子,于是回家后对着自己的粗俗婆姨,骂上几句,瞧这儿也不顺眼,那儿也不耐看,骂过以后,时间一久,见惯不惯,渐渐地,觉得黑白氏也无非如此,自己的婆姨也是那么回事,黑天油灯一吹,搂在怀里,一样的东西,而且轻车熟路,于是这黑白氏带来的惊动,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黑大头注视着婆姨骚狐子一样的小俏脸儿,看不够,爱不够,亲不够,于是整天厮守着婆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前面说了,美丽的副产品是多情,这黑白氏也到了瓜熟蒂落的年龄,加之平日接受了那些酸曲的调养,听惯了小伙子们的风言浪语的挑逗,一遇上黑大头这样的强壮男人,一时间千媚百娇,水性柔情,缠绵不已,直喜得黑大头连声夸赞,婆姨“好手段”。这“好手段”是一句私房里说的话,陕北话中,这话用给女人,就单指那一类事了。这话成为一句专有名词,最初,也许还是女人们创造出来的,陕北民歌中,“你不知道姐姐的好手段”一句,也许是它最初的出处。 两个人**,大约有半年。半年以后,黑大头就慢慢淡了,他又怀念起那些赌博场上的朋友们了。朋友们难得地见黑大头一面,见了,也就用各种各样的话激他,奚落他,说他瘦了,身子空了,说自从黑白氏过门,他的魂儿便被勾去了,说他从此以后,便被牢牢地拴在老婆的红裤带上了。 话说得多了,终于说得黑大头心动。于是他不顾黑白氏的阻拦,又下赌场。最初,他告诫自己,要有节制,娶媳妇的汉子了,不可不顾这个家,可是一入赌场,三两个场合下来,就脑昏了,或是输红了眼,或是赢红了眼,于是一抹心思,全抛到赌场上去。 家里留下个黑白氏,夜夜对着孤灯流泪,搂着枕头睡觉,口里埋怨道:“好你个黑大头,爱时搂在怀里,恨时掀到崖里,我要到娘家去,告你个不务正业。”有时,适逢黑大头在家,听了这话,笑一笑,算是赔个不是,要么,亲热上一回,算是安慰黑白氏,过后,照旧上镇下集,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一回回地赶场合,把个黑白氏仍旧冷落在家里。 黑家的土地,大部分租给了佃户,自己家里,只留下一小部分。家里雇了两个长工,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屋里打杂。这两个长工,其名不详,我们权且叫他们张三李四吧,谁叫这两个人名突然溜到了叙述者的笔下。屋里过于冷落,有时候,黑白氏按捺不住,说些双关语,或者使出女人家的伎俩,向这两个后生频频使些眼色,并且借哼小曲的机会哼出“不图银钱图红火”的意思。然而这张三李四,都是些本分人,遵守着给人揽工时要惜自己力气的遗训,不是东家吩咐的事情,懒得去做。加之人穷志短,生性懦弱,纵有这个意思,也惧于黑大头那一副黑青脸,不敢造次。更何况家里还有妻小,出来揽活时,妻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要去眼热人家婆姨,时时记着自己的热炕头才对。所以黑白氏眼色也使了,小曲也唱了,但是眼色白使,小曲白唱,这张三李四好像两截木头,一对呆子,白日爬起来干活,晚上脱裤子睡觉,听任黑白氏打情骂俏,全不理这个碴儿。气得黑白氏又羞又恼,大眼瞪小眼,没个良法。天长日久,黑白氏想转了,觉得这事只怪自己男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怨人家张三李四鸟事,加之见这两个长工人不但本分,做活也勤勉,将心比心,觉得揽工汉也委实可怜,于是便不再纠缠,依旧对着孤灯流泪,夜夜搂自己的枕头去了。 黑大头赌兴正浓,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只图自个痛快。后来名声也越传越远,四近八乡,都知道黑家堡出了个赌头,甚至有远道的客人,慕名而来,来到黑家堡,不为见个高低,但为切磋赌艺。大凡世间大小事情,干到精深处,便成为一种艺术。此时此刻的黑大头,就是这种感觉,而远处的赌头们趋之若鹜纷至沓来,也令他脸上生辉,觉得自己的存在风光了这一处地面。 大凡坠入此道,沉湎于其间,不出三年五载,一副家当便会输个净光。俗话说,“久在江边站,哪有不湿鞋”,今年不输,明年输,这一阵子不输,过一阵子输,总有一天,会背时倒运的,到时候手气不逮,喝口凉水也塞牙缝,一场输了,不甘示弱,又赌一场,直到丧失理智,越捞越深,终于到了某一天倾家荡产的地步。 然而却也忒怪,黑大头耍赌,三年五载下来,细细推算,竟是个收支平衡的局面。其实,平心而论,他是赢的机会多,输的机会少。黑大头手大,一旦赢了,觉得这是个凭空叼来的钱,不花白不花,于是邀来一群赌友,由他出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热闹上一回。遇上输了,乌青着脸儿,自认晦气,往地上吐两口唾沫,抬脚一走了事。大家见黑大头赢多输少,最初有点狐疑,疑心他在赌具上做了手脚。黑大头有了察觉,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半碗烧酒下肚,拍拍胸膛,叫道:“大丈夫做事,赢得起输得起,赢得光光堂堂,输得体体面面,那种小人做事,向来没有我黑大头的份儿!”众人听了,不再疑惑。后来日子久了,见黑大头果然是手气特好,赌艺高超,并无半点作弊的征状,加之黑大头的仗义疏财,请吃请喝,即便令那些输家,也不得不把倒霉的原因号在自己头上,而绝不跟黑大头有半点为难。 赌博这项伟大的事业在进行着,吃喝拉撒睡之外,这成了黑大头生活的最主要的内容。黑白氏自夜夜抱她的枕头,张三李四自东山日头背到西山,揽他们的长活,黑大头自走东串西,赶他的场合。各行其是,各不相碍。生活在进行着,一切都相安无事,可是事情要来,却一齐来。不久后发生了几桩事情,第一桩是好事,第二桩也是好事,至于第三桩,却是一场天大的祸灾了,从而害得黑大头有国难奔有家难投,只得啸聚后九天,落草为寇,成为陕北地面,一个尽人皆知的山大王。 冬天来临,一场大雪封盖了陕北高原的山山峁峁,四野一片银装素裹。雪落在地上,坐住了,这便闲坏了一年中死抠在土地上的农人们,于是草窑里,热炕头,赌博由平日有闲工夫的几个人的事,现在成了一伙人的事。此刻的黑大头,如鱼得水,踩着一双百衲鞋,走东串西,夜夜不着家。一天夜里,场合散了,大约是后半夜光景吧,黑大头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黑家堡,正待敲门,却见门道里,蜷曲着一条大汉。黑大头吓了一跳,以为这是歹人。黑大头生来胆大,于是上前,踢了那人两脚。那人醒了,黑大头细细盘问,听出是关中口音,原来,这个后生是个踌躇满腹的青年军官,他孤身一人,背了干粮,穿越陕北高原,体察民情,考察社会,磨砺斗志,不承想,到了陕北,水土不服,加之衣着单薄,抗御不了漫天大雪刺骨寒气,于是得了伤寒。这天夜里,走到黑家堡,进了这个高门大户,未及叫门,就晕倒过去。惺惺惜惺惺,黑大头平日,也以一方豪杰自居,这时听了关中后生的话,明白这后生日后一定不是个久居人下之人,于是说道:“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韩信吃嗟来之食,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没有个三长两短,谁出门也不能把自己的窑背在背上。这样吧,老弟若不嫌弃,便在在下的寒舍里,将息几日,等能行动了,或回关中,或去北草地,到时你自便吧。”后生听了,叫声“惭愧”,只得应承下来。于是黑大头伸出两个巴掌,开始使劲拍打门环。门环响过一阵后,张三李四,披上衣服,争着前来开门。门开处,黑大头指着地上这条大汉,对两个伙计说:将这位客人抬到你们窑里,好生照看,这是我的朋友,不可慢待于他。张三李四听了,赶快上前,一人搀起大汉的一只胳膊,抬进暖窑,那大汉好生沉重,两个伙计只得暗暗用力,生怕掌柜的看出他们力气不足,来年不再雇他们了。那黑白氏,听见响动,也穿上一件狐皮坎肩,整修一番,出了窑门。黑大头见了,吩咐婆姨赶快烧汤做饭。黑白氏天生爱热闹红火,听了命令,也就喜颠颠地做饭去了。自此,那青年后生便在黑大头家,住了半月有余,赌瘾极重的黑大头,竟耐着性子,陪了这后生半月。那黑白氏,平日最敬重那有男子气概的人,对这后生,也是小心服侍,礼节周到。至于张三李四,前村请郎中,后村请巫神,也是忙活得不停点儿。黑大头与那青年后生长谈,谈得投机,于是吩咐拦羊娃,捉住自己羊群中的一只黑羊蝎子,开肠破肚,熬进锅,尽心款待。十五天头上,那青年后生的病好了,两人竟有恋恋不舍之意。就连黑白氏,亦觉得难分难舍,不过她到底是大家闺秀,有黑大头在场,留恋之意,不表现在脸上。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那后生见自己能动身行走了,于是露出走的意思,说前面路程正远,不敢耽搁,他还想去北草地,走上一趟。黑大头见了,也就不再强留,于是临行之日,薄酒饯行,行前,脱下自己的二毛子皮袄,给那后生披上。后生出了院门,上了官道,突然转过身子,跪倒在地,说:“鄙人姓杨,叫虎城,关中东府蒲城人氏。来日方长,日后,也许我会找个回报你的机会的。”说完,站起身子,车转身,顶着漫天大雪,款款而去。留下黑大头,在门道上,惆怅了很久,直到黑白氏像个猫儿样,钻进他的怀里,他才省悟过来。 黑白氏像个猫儿,钻进男人怀里,掰住他的肩膀,神秘地说,她有个天大的事儿,要告诉男人。黑大头听了,淡淡一笑,他轻轻地理着婆姨高绾的云髻,笑道:“有什么大事儿,莫非是想给我娶个二房不成!”黑白氏听了,用食指指着黑大头的眉眼,骂一句“烧脑汉”,她说,这件事确实非同小可,什么事呢?是她好长时间不来红了。黑大头听了这话,还是不明白。黑白氏于是抓住黑大头的左手,让他在自己的小腹上摸,并且问,她的小腹是不是鼓起来了。黑大头听了,摸一摸,见婆姨的小腹果然磁磁地鼓着。“有喜了?”他笑着问。黑白氏点点头,一副得意的样子。“几个月了?”“好几个月了!”“你怎么不早说?”“你整天不着家,我到哪里找你去说?即便见了你,心里除了气还是气,哪有心思说这个。”黑白氏说到这里,想起往日受的种种委屈,眼泪止不住汩汩地流下来。黑大头外形粗鲁,心肠却细,如今见了婆姨的这两行眼泪,心先软了半截,继而想起平日的所作所为,一时间也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于是便对婆姨说:“赌博场上,迟早得栽,现在洗手吧,回家来陪着你,过咱们的安生日子!”婆姨说:“你是在拐哄我!”黑大头跺着脚说:“谁拐哄,吐黑血死在五黄六月里!”黑大头话没说完,婆姨早捂住了他的嘴,婆姨嫌他发的咒太凶,折自己的阳寿。黑大头叹口气,轻轻抱起自家婆姨,像抱一个孩子似的,抱回暖窑里去了。 黑大头说到做到,从此以后,一直到这年的大年三十,紧闭大门,足不出户,整天只守着个黑白氏,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肚子渐渐隆起,身子日益显形。冬天的日子,昼短夜长,白日太阳接近中午了,才在头顶上象征性地照一阵儿,未及后半晌,就又隐在又高又远的天空后边去了,晚上是漫漫长夜,鸡不叫,狗不咬,整个山乡,处在一种蛮荒一样的死寂中,令人压抑。这情景,喜欢坏了黑白氏,因为黑大头浪子回头,又半步不拉地厮守她了。她把这好运归结为肚子里的婴儿的缘故,于是起坐辗转,倍加小心,两只细手儿除了吃饭,其余要做的事情,就是搂住自己的肚子,护住那即将面世的小生命。有时情绪上来了,还轻轻揉着肚皮。嘴里“心尖尖”、“肉蛋蛋”地叫着,好像那孩子能够听见似的。这寂寞难耐的光景,却苦坏了黑大头,他往日外边浪荡惯了,抬手举足,呼风唤雨,如今却是一只老虎,被无形的链子锁在了家里,动弹不得,呼啸不得,心里那份难受劲,就甭提了。赌惯了的手直发痒痒,于是他从袖筒里抽出手来,往手心上吐两口唾沫,在院子那块碾盘上磨着,直磨得手指发麻、发红,疼痛起来,才算罢休。手不痒了,但是更痒的地方在心里,俗话说“心痒难挠”,心是自家的,挠又挠不成,捶又捶不得,于是只好绕着院子转圈圈,转完圈圈,又回到暖窑里,去瞅自家的婆姨。 那黑白氏隔着窗子,看见丈夫的猴急了的样子,觉得好笑,说人高马大的汉子了,竟然管不住自己的两只手,不如拔根毬毛,吊死算了。黑大头听了这话,甚是气恼,本想给黑白氏一顿,又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忍忍气,只好作罢。他明白黑白氏所以敢如此造次,是因为肚子怀着孩子,说得起话了,这叫“使势”。黑白氏奚落了半天,见黑大头只是鼓鼓眼睛,并不接茬,也觉没趣,就不再言语了。日子一长,好心肠的女人,竟又可怜起黑大头来,于是反而劝他,出去赌上一回,再弯转回来陪她。黑大头听了,眼睛亮了一下,闪了几星火花,但又立即暗淡了下来。他没有听婆姨的话。 那些平日的赌友们,场合上不见了黑大头的踪影,最初以为他又上北草地去了,后来听说,他躲在家里守老婆,于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整天来骚扰,把个大门的门环,拍得啪啪山响。黑大头见了旧日朋友,总是让进窑里,好吃好喝,尽心款待,只是缄口不提“赌博”二字,那些赌友们刚要提起,早被个利嘴伶齿的黑白氏顶了回去。大家见了黑白氏的大肚子,说一声“母鸡下蛋,公鸡罩窝”,这倒是件新鲜事,说完抹抹嘴巴,拍拍屁股,只好走了。那些赌友们来过几茬后,便不再来了,原来他们自去过黑家之后,赌博场上,手气一下子背了,小赌小输,大赌大输,大家坐在一起,摇头叹气,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神,后来,追究根源,竟把账算在了黑白氏的大肚子上,说是这女人的脏血带来的晦气。从此大家虽然贪图吃喝,却也不敢再冒昧登门,就是路经黑家堡,也绕道走了。 黑白氏见男人实在可怜,于是瞪着眼睛,支起耳朵,希望门环再度响起,那时,即便在家里设个场合,让黑大头过过赌瘾,她也情愿。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门环响起,她还不知道那些人是嫌弃她,她在心里骂着:这些倒霉鬼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却说这一天,黑白氏隔着窗户,照见两个揽工汉,正在院子扫雪,突然眼前一亮,将这张三李四,叫到自己正窑里,问他们可会“梦和”,如果会,不妨放下手中扫把,陪掌柜的耍上一回。 那张三李四听了,受宠若惊。前边说了,这两个人都是正儿八经的老实受苦人,平日与赌博场一向无缘,但是由于是给黑家揽活,耳濡目染,对各种赌技,也说得上略知一二,有时黑白氏使起性子,叫他俩去赌博场上寻那黑大头回来。他俩去了那种场合,混进人堆里,伸长脖子看潮涨潮荡,财聚财散,心里也痒痒的,常常有跃跃欲试的念头,奈何囊中羞涩,纵有念头,不敢乍舞,只有看热闹的份儿,没有身临其境的快感。今天,听了女主人的话,两个互相看了一眼,齐声说道:会是会,只是没有银钱,只能干耍而已。所谓干耍,就是没有赌资,纯粹的游戏了。黑白氏听了,说,干耍就干耍,只为消遣,难道财大气粗的黑家,还能去揭穷汉锅里的米汤皮不成。就这样说定了,然后黑白氏叫住外边院子里正在转磨的黑大头。 黑大头见了这样的场合,曾经沧海难为水,有几分不情愿就范,但是碍着婆姨的一片热心,于是回到窑里,脱了鞋子,上到炕上。那张李二位,也脱了鞋子,上到炕上。炕很热,一床紫花大被,盖住四个人的膝盖,那牌就放在被子的上边。黑大头和两个伙计玩耍,黑白氏正襟危坐,充当“揭梦”的角色。这样耍了几回,抑或是黑大头觉得这是小孩子的游戏,耍不上劲,抑或是正如那些赌汉们所说,有大肚子婆姨妨着,总之,连耍连输。那两个伙计,倒是鸿运高照,赢得气也喘不过来,心想,这桩事情,比起揽工轻松多了,若这次不是干耍,现在腰里的银钱,恐怕沉甸甸的了。 耍罢几回后,那两个伙计还在兴头上,黑大头却把牌一整,说声算了。原来这赌博本身,其间并没有多少可资留恋的成分,值得留恋的全在那输输赢赢的金钱过往上,如没有赌资,这种“梦和”纯粹成为游戏性质,稀汤寡水,味同嚼蜡了。 虽然一起耍牌,毕竟有尊卑之分,两个伙计见主家说声算了,于是也就只好作罢,重新回到院子,抱自己的芨芨草扫把去了。扫雪途中,两人不谋而合,说等年底工钱下来,有了赌资,和这黑大头,赌上一回,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到时候赢上一袋子银洋,也好叫自己的老婆娃娃,过两天好日子。 说话间,年关到了,宁穷一年,不穷一天,家家贴对联,贴门神,铰窗花,请灶王爷,乍舞着过大年了。小伙子要炮仗,姑娘要花袄。这炮仗一旦到手,拆开长鞭,摘下几个零星的,先捏在手里,响了起来。姑娘的花袄,不等年三十,也羞答答地,一步三顾盼穿在身上。两个伙计也准备打道回府,回家与家人团聚,等过了正月十五,再来揽活。黑大头拿出响当当二十块大洋,分成两拨,用红纸包了,交给伙计,算是这一年的工钱。张三李四拿了工钱,在手里掂了掂,磁磁维维,却不动身。黑大头说:该起身了吧,快去置些年货,回家去吧!谁知张三李四听了,还是笑一笑,不动身。黑大头见了,以为两个伙计嫌钱少,于是黑下脸来,就要发作。不料想张三李四提出,要用这工钱作为赌注,设个场合,与黑大头赌上一回。黑大头听了,哈哈大笑,劝他们趁早回心,绝了这个念头,有的人是像鸡一样,从地里刨着吃的,有的人长着神仙手,从空中叼着吃的,至于他们,黑大头认为,还是安于本分为好。张三李四听了,以为黑大头怯阵,于是益发不肯罢休。黑大头见了,说一声“罢罢罢,回窑里设场合吧!” 还是那一天的情景,一床紫花被,将四个人的膝盖盖定,一副麻纸牌,放在紫花被正中。仍然是三个人聚赌,日益举步维艰的黑白氏,充当这“揭梦”的角色。一条一饼九万算一和,二条二饼八万算一和,三条三饼七万算一和,如此等等。所不同的是,两个伙计都把自己的十块大洋,立一个柱子形的模样,放在炕上的背墙上。而黑大头的银洋,车载斗量,他从地上抱起一个坛子,也威赫赫地立在炕圪里,惹得两个伙计眼热。两个伙计这次是失算了。那黑大头见了这正式场合,全不是上次那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双目赤热,精神亢奋,反应敏捷,那两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伙计,哪里是他的对手。这样不出三圈,张三李四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属于自己的十块大洋,现在长腿回到了黑大头的坛子里去了。 张三李四到了这种地步,连连叫苦,后悔不迭。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于是涎着面皮,提出由黑大头借他们一点赌钱,再赌上一阵,看有没有捞回来的希望。黑大头听了,笑一笑,便又从坛子里摸出一把大洋,放在二位跟前,重开局面。谁知过了一阵,这些银洋,又像长着腿儿一样,回到黑大头坛子里去了。如此往复几次,黑大头将纸牌一整,说声“散场吧,二位今日手气不佳,改日再捞吧!”两个听了,不肯罢休,提出家里有窑,有老婆孩子,愿意贴上它和他们,再赌一回。黑大头没有搭碴,他站起身子,正色说:还不走人,莫非真要倾家荡产,才肯罢休不成。黑大头还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那所欠的赌资,不要了,明年继续来黑家堡干活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三李四只好溜下炕来,趿上鞋子,背上空荡荡的褡裢,回家去了。黑白氏心肠软,看到两个伙计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想喊住他们,听见黑大头咳嗽了一声,她没有敢喊。 正是大冬天的情景,大雪封闭了山路,四野寒气逼人。两个伙计,原来是山那边一个村子的,两人踩着没膝的大雪,翻过老虎崾,向家里走去。最初,想到黑大头赦免了他们后来所欠的银两,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但是离家越近,心里越翻腾得厉害,想起一家老小,此刻正在家里,望眼欲穿,等自己拿着工钱回家过年,现在自己两手空空,回家见了老婆孩子,如何交代。想着想着,又不由得怨恨起黑大头来。怨罢黑大头,想想这也怪不得他,全是自己多事,一时昏了头,要去上那个抬杆。想来想去,千错万错都错在自己头上,于是不由得以掌击额,痛骂自己一顿。 骂完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两人想了想,于是决定一死了之。恰好这老虎崾,有一棵歪脖子树儿,两人对着树说,借个光儿,成全我们的好事吧!说完,各人解下自己的腰带,一头搭在树上,一头绾一个活套儿,就要将自己的脖子往里面塞。套着套着,张三翻心了。说道赤条条的一个汉子,去干这妇道人家的勾当,即使死了,也落了一场笑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不如另打个主意吧!李四听了,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于是两人停止了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情,又商议起来,商议的结果,决定做个剪径贼,就在这老虎崾上,干一桩买卖,然后回家过年。主意定了,两人便在老虎崾,找个去处,躲起来,单等第一个送命的上来。 说来也巧,不多一会儿,自山路那边,一个半大小子,背着个褡裢,咿咿呀呀地唱着,走了过来。两人见那小子穿戴的还算齐整,肩上的褡裢,也沉甸甸的,于是互相招呼了一声,从畔上一跃,跳下山路,一前一后,截住了那小子。那小子见了,吃了一惊,赶快跪在地上讨饶。张三听了,并不搭话,上前一脚踢翻了那小子,伸手抢过褡裢,手伸进去一摸;原来,你道怎样?那褡裢里装的,却是几张瓦片,几块半截砖头。张三李四,正感诧异,只见那倒在地上的后生,将手伸进嘴里,打起一声刺耳的口哨来。待他们回过神后,只见崾那边,赶来一群莽汉,铁桶一般,将二人团团围定。 这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原来,张三李四遇到的,倒真是一伙真的强盗了。前边走的这个叫眼线,后边跟着的是强盗拨儿。他们此行的目标是黑家堡。年关将临,强盗们也感到年关难过,于是冒着严寒,出来打些食吃。前边的眼线儿,要去黑家堡,刺探一番,找一个好下手又有点油水的主儿,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所说的那样,用女人裁衣服划线的粉笔团儿,在这家大门上画一个圈儿,夜深人静时,这一伙强盗,便就循着粉笔圈儿,找这家下手了。通常最初是偷鸡摸狗式的巧取,巧取不成,再明火执仗地打家劫舍。不承想还未到达目的地,便在老虎崾,被两个乡下人拦住了。 张三李四从未见过这阵势,吓得筛糠一般软作一团。强盗头儿令人搜身,搜了半天,身上空无分文,强盗头儿连声叫道“晦气”,遂叫人剥了张三李四的衣服,令喽罗中衣着单薄些的穿了,然后用枪指了指二人的额颅,叫他们趁早滚蛋。 张三李四,赤条条趴在雪地里,这时筛得更厉害了,连声叫着“山大王饶命”。后来看着,强盗们并没有要自己命的意思,胆壮起来,于是叩头祷告,希望能将衣服还给他们。那张三李四二位,事事由张三出头,这时候,看着自己的一副可怜相,张三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到了这个份上,那么,入了这伙强盗,过两天快活日子,也算不枉人世上走了一遭。想到这里,便抱住强盗头儿的一条腿,请求入伙。那李四本来是个没主见的人,见张三这样,也就抱住了强盗头儿的另一条腿。强盗头儿见了,细问了两句,知道了他们是黑家堡一户大户的长工,于是提出,入伙可以,不过今天夜里,你们那个掌柜的家,该是咱们下手的地方了。二人听了,沉吟半晌,也就答应了下来,于是强盗头儿,吩咐将二人的衣服,仍旧还给他们,然后一拨人马,慢慢吞吞,奔黑家堡而来。 那一天夜里,黑大头正在酣睡之际,突然一阵异样的响声,将他惊醒。黑大头喝问了一声,不见有人搭话,便披了衣服,溜下炕来,推开窑门。刚一出门,立即被绳索绊倒,接着闯来两个莽汉,将黑大头绑了。黑白氏在窑里听到响动,隔着窗子一看,吓得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黑大头喊道:不要叫,不要叫,孩子要紧。话未说完,强盗头儿抹下自己头上的羊肚手巾,一下堵住了他的嘴巴。黑大头反身踢了那强盗头儿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待要继续挣扎,那强盗头儿从腰间掏出八音子手枪,擦着黑大头的头皮,放了一枪。黑大头见了,明白自己是遇见了一伙盗匪,也就不再动弹了。 由张三李四带路,强盗们起出了一些浮财,包括盛银子的那个黑坛子在内。按照张三李四的说法,黑家家境殷实,肯定还有大宗财宝,不知被藏在哪里去了,需要细细查找才对。强盗们问黑白氏,黑白氏吓得蜷作一团,抽抽泣泣,说不出话来。待要问黑大头,谁知这时候灯笼火把,人声嚷嚷,黑家堡的住户,听到枪声,纷纷闻声赶来。强盗头见了,说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打一声唿哨,用枪押了黑大头,一溜烟走了。围上来的人们,见强盗们带枪支,也都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张口结舌,不敢动弹了。 不说黑白氏在家里嚎天哭地,而那一杆乡亲,一面拿些好听的话安慰她,一面连黑搭夜,赶去告官。单说这一伙强盗,押了黑大头,出了黑家堡,上了老虎崾,回到自己的老巢。老巢在一面悬崖中间,一个孤零零的山崖窑里,外边一个小小的口儿,里边却是一个宽敞的下处。回到崖窑,强盗们掏出银钱,忙着分赃,好回家与妻子儿女过年。那强盗头子,瞅了一眼地上捆着的黑大头,对下属说,找到这个有钱的主儿了,务必啃干净了才能罢休,不如写一个帖儿,下到黑家堡,要那黑白氏,打发人送上三千块大洋,来赎男人;时间限在三天,三天头上,不见取钱赎人,那时再撕票不迟。众人听了,都道这个主意不错。不错是不错,可是叫谁去下这个帖儿,大家面面相觑,都有几分怯意:昨天夜里,一场事故,惊动了黑家堡,这一阵子,正不知哪里做些什么安排,如今要去,很大程度上有些自投罗网的意思。于是大家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张三李四身上。那强盗头儿,亦是这个意思,遂叫来张三李四听话。 昨天夜里,灯光恍惚,黑大头早就觉得带着面罩的人影中,有两个像他的伙计,现在张三李四来到自己跟前,看得真切,认定了,于是圆睁怪眼,破口大骂起来。张三李四自知理亏,羞羞惭惭,不敢抬头。原来,昨日格场合结束以后,张三李四前脚刚走,黑大头便令拦羊娃揣了二人的工钱,后边去撵。那拦羊娃整天上山溜坬,熟悉地理,就挑了一条羊肠小道,径直去了张三李四家,给了工钱,说张三李四正在路上走着,不必担心。那张三李四走的是骡马大道,丝毫不知道黑大头这番义举,一路上真是错怪了他。如今,这桩事儿说开,张三李四听了,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强盗头儿见了,令人仍将毛巾塞住黑大头的嘴巴,然后草草地写成一个帖子,交给张三李四,要他们火速前住黑家堡,去送这封生死文书。两人不敢抗命,接过帖儿,唯唯诺诺地退了。 那张三李四没有回黑家堡,而是揣了抢掠来的银两,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家里。回到家里,看见妻子儿女,安居乐业,贴门神,铰窗花,置办年货,正乍舞着过年,想起自己这一天一夜经历的事情,好似做梦一般,禁不住诸多感慨。黑大头果然没有诳他们,工钱昨日格已送回来了,婆姨正担心着,不知自家男人为甚今天才回家。张三李四支吾其词,不置可否,怀里掏出银两,交给婆姨;婆姨问起银两的来路,他们更不敢说了,用两句哈哈搪塞过去。张三李四思前虑后,觉得这黑家堡再不能去了,有何面目去见黑白氏,想来想去,把个帖子偷偷地塞进灶火烧了。两人守着自家婆姨,过了一夜,第二天找个托辞,告别家小,来到这崖窑里复命,撒谎说,帖子送到了。强盗头儿听了,也就深信不疑。 三天头上,仍不见送钱赎人的,风雪大道上,路断人稀,一点响动也没有。看来这黑大头的死期,也就在今天了。在这一点上,强盗们绝不手软,倘若一时手软,坏了名声,以后再干这类绑票的勾当,就不那么顺手了。黑大头被捆在那里,暗暗叫苦,埋怨黑白氏不通事理,把个银钱看得比他的人头还重。 三天期限一到,强盗头儿吩咐,将黑大头押出崖窑,捆在外边那棵歪脖子树上,开刀问斩。强盗们听了,扯胳膊的扯胳膊,拽腿的拽腿,将个黑大头抬出崖窑,然后牛皮绳子,左一道右一道,牢牢地捆在了树上。一个强盗提了鬼头刀,就要下手。 黑大头要想喊叫,嘴被堵着,要想挣扎,胳膊腿儿被捆着,看那鬼头刀,带着风声,就要落在自己脖子上了,只得闭着眼睛等死。此时此刻,心中只惦着黑白氏和她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小生命,想到没有了他,他们娘儿俩以后如何在这个世界立脚,继而想到自己,心中懊悔道:你黑大头平日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想不到虎落平川,今天栽到一群毛贼手里;人固有一死,只是这等死法,实实地叫人不甘心呀! 正当黑大头胡思乱想之际,正当这鬼头刀带着风声忽忽落下之际,只见老虎崾的风雪大道上,有一个过路的客人,站在那里呐喊。 强盗头儿听了,只以为是那赎身的人来了,于是叫鬼头刀先不要砍下去,待他听上一听。大家凝神屏气,细细一听,原来是个过路的客人,在那里见了山上杀人,于是喊叫不停。强盗头儿见了,朝山下吼道:“我们自干我们的营生,你自行你的大道,两不相碍,不要在那里穷聒噪,莫不是要给这黑大头,做个伴儿不成?” 那客人听了,却不害怕,反而一步一步地挨上山来。走到近前,强盗头儿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文弱书生,论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穿一件青布衫子,怀里抱一个书包,里面装着几本砖头一样的书籍。 强盗头儿见了,觉得好笑;就连捆在树上的黑大头,见了书生这弱不禁风的样子,也觉得他有点太自不量力了,敢招惹这种是非。 那书生径直走到树跟前,站定,朗声说道:“天下事情,遇婚姻说合,遇冤仇说散,这位大哥,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该叫他将功补过才对,何必这样将事情做到死处,要知道人头一旦落地,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强盗们听了,发一声喊,要将这个不识好歹的角色,也一齐砍了。强盗头儿抬一抬手,止住了众喽罗的聒噪,然后请这乳臭未干的书生,赶快上路,回家去吊老娘的**去吧。谁知那后生仍然不走,看来这桩闲事,非管到底了。原来这强盗们,也不轻易杀人,杀这黑大头,细细算来,还是首例,先前虽然也有几条人命,那都是在行劫之间,互相打斗,误伤致死,因此此刻,强盗头儿见这呆子这般纠缠,心里也有几分不想杀那黑大头,于是便快人快语,将这一疙瘩事情和盘端了出来。 那强盗头儿说,天下的五谷,原来养活天下的众生的,有的人家中攒着金山银海,有的人却饿着肚子,他们这只是想从黑财主那里讨一口饭吃而已,可是这黑大头,硬是惜财如命,宁肯不要自己的人头,也不愿意配合配合他们的行动。 书生听了,说道,这样说来,就是黑大头的不对了。这钱财本是身外之物,活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这些弟兄们执意要取,就双手一拱,送给他们算了,捡一条人命,才是正主意,俗话说“拆财消灾”,银钱在世上走着哩,今天转出去,明天再转回来,不就是了。 强盗头儿听了,觉得这些话倒也顺耳,不由得眉开眼笑。那书生抓住这个机会,于是劝他,何不放了黑大头,由他带路,去启那些财物,黑大头得了命,他们得了财物,这件事情一过,从此两不相扰,打了照面,也装做不认得就是了。 众喽罗听了这话,齐声喝彩,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那强盗头儿也点头称是,于是为了稳妥,叫人扯掉黑大头口中的毛巾,问刚才他们的那一番谈话,他听见了吗,黑大头点点头,表示听见了;又问他愿不愿意这样做,黑大头点点头,表示愿意这样做。强盗头儿接着问第三个问题:他担心事情过后,黑大头去报官,从而捣了他们的老巢。黑大头这回开口了,他说自己向来与官家无缘,自己的事情总是自己解决。强盗头儿见说,放了心,吩咐手下给黑大头松绑,从那棵树上解下来;不过身上的火绳子仍然紧绷绷地捆着。 强盗们将黑大头重新拽到崖窑时,只待天黑,便去实施他们的下一步行动。黑大头临进崖窑前,转过脸,冲这书生点颔致意,书生笑了笑,算是回答。 书生站在山坡上,冲强盗头儿拱拱手说,他该走了。强盗头儿听了,竟有几分留恋,他的手下,都是一些莽汉,今天见了这个知书达理的人,真有几分喜欢;于是嘴唇动了动,想请那书生入伙;谁知搭眼看时,那书生已经像一个爬惯了山路的拦羊娃一样,一耸一耸,飘出几十丈开外了。这时他才记起,忘了问这过路客人的名字。 那文弱书生是谁?强盗头儿忘了请教姓名,正在懊悔,不过聪明的读者,见书生上山溜坬那疾步如飞的样子,会断定他是拦羊娃出身,继而,对于他是谁,就有几分估摸了。 那一年杨作新丢掉拦羊铲,背起书包上学,掐指算来,到如今已经整整六年。六年间,黑大头在赌博场上,黑天昏地地度日月的时候,他正在学堂里上学。先在前庄上了四年初小,又在县城里上了两年高小。高小毕业,回到家里。杨作新的启蒙老师,姓杜,人称杜先生,是个北京大学毕业的大知识分子,温文尔雅,知识渊博,杨作新深受其人的影响。杨作新高小毕业的这一年,省上在肤施城里,酝酿成立省立肤施中学事宜,其时正值国共合作期间,国民党推荐了几位校董,**推荐了一名校长和几个国文教员,担任筹备工作。原来这杜先生,是一个大**,这次,被组织推荐为省立肤施中学的校长。得到通知时,他还在前庄小学。正要动身启程之际,恰逢以前的学生杨作新来看他,天寒地冻,道路上也不安宁,因此杨作新自告奋勇,愿意陪老师去一趟肤施城。 到了肤施城里,山沟里长大的杨作新,初次见了这花团锦簇般的地方,十分留恋。城里比不得乡间,街道又宽又平,铺子一家挨着一家,那些来来往往的男人们,琉璃皮张的,长袍马褂、中山服、西装,他们的头发,也和乡间的不一样,光滑得可以跌倒蝇子滑倒虱,城里的女人们,穿着旗袍,高绾着头发,嘴唇上,就像家里那只爱偷吃的拦羊狗,总是红滋滋的,脚下踩着高跟鞋,像乡间闹社火时踩着的高跷。没有见过世面的杨作新,看着看着,都有些呆了。这时候想起自家的吴儿堡,想起一辈子打牛后截的杨干大,才明白了乡下受苦人的可怜和卑微。 这时大约正是本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叶,国共合作之际,街上,“要求光明,要求进步,要求国家强盛,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军阀割据”的口号声不绝于耳。正在街上走着,迎面就会过来一支游行队伍,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震得满街筒子响,有多面彩旗招展,遮蔽了半边天空,一个剪着短发的小姑娘,像天女散花一样,将印着革命内容的传单,往人群中间撒。游行队伍走到人多的地方,往往就会停下来,队伍中走出一个青布长衫模样的人,站在那里,宣传**主张,宣传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并且掰着指头,历数自一八四○年鸦片战争以来,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犯下的种种罪行,和中国人民所受的种种凌辱。 杨作新的老师杜先生,就是**方面这些活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而且,在街头集会上,杜先生有时也登台演讲。站在一旁的杨作新,看到平日温文尔雅的老师,现在那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的样子,羡慕死了,崇拜死了。因此回到老师的住处后,他提出要跟老师走,他觉得**那些主张,是真正为穷人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愿意追随在杜先生的鞍前马后,也闹腾一番事业。杜先生听了,很喜欢他的抱负,但是说,人要在社会立足,得先有个衣食饭碗才行,杨作新还小,是不是等省立肤施中学办起来后,他先来上学,再增长增长见识,革命是件长期的艰苦的工作,既有轰轰烈烈,也有扎扎实实,重要的在于唤醒民众,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悲惨处境和卑微地位,建立起自己的自立意识,变自在的阶级为自为的阶级。从这一点上说,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初步的启蒙工作,漫长的战斗还在后边,而且———杜先生谈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也许他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这种轰轰烈烈的举动后面,潜伏着危机,“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国共之间,由于政治目标的不同,各自代表利益的不同,迟早要分手的,而一旦分手,随之而来的便会是一场大厮杀了。 杨作新当然不懂得这些。不过,对于杜先生提出的上学的事,他倒是十分乐意。杜先生见他同意了,就说,考试前,他会让人给杨作新捎话的,以杨作新的学习成绩,考上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最后,师生握手道别了,年关将临,杨作新需要赶回家去,他不能丢下家人,惹他们惦念。行前,杜先生从身上掏出两块大洋,要他给父亲打点酒,给妻子买点花布什么的。杨作新听到杜先生提到自己的妻子,脸红了。他摆摆手说,说不要先生破费,他只是想带先生的几本书,回去看看。杜先生听了,让他自个上书架前去挑。杨作新挑了半天,拿了一本《**宣言》和其他几本小册子,很仔细地装进书包,起身告辞。 从肤施城到吴儿堡,紧赶慢赶,需要三天的路程。杨作新思家心切,踏着风雪大道,只顾前行,想不到在老虎崾,遇到了强盗们处决黑大头这桩事儿。说起来也是缘分,黑大头命不该绝,如果杨作新早走上半个时辰或者迟走上半个时辰,也就不会在那里遇见他们。话又说回来,即便遇见,倘若杨作新是个怕事的人,也绝不去揽这个闲磁器。也是他少年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才斗着胆子,鬼头刀下,救出黑大头一条性命。事后想来,杨作新也是一阵后怕。 至于黑大头,是否肯这样乖乖地就范,领着强盗们,去启出自家的财物,那就不关杨作新的事了。也许捆在树上的那一会儿,黑大头确实是实心实意,纵然落到倾家荡产的地步,保住自己的脑袋要紧,也许一踏进黑家堡,进了那个独门小院,一想到祖上传下来的家业,就要败在自己手里,黑大头又会翻心。究竟如何,后面再做交代。 需要提及一笔的是,这杨家与黑家,从此便结下了扯不断的缘分,一直到杨作新的儿子杨岸乡、黑大头的儿子黑寿山手里,缘分仍然不绝。 杨作新离了老虎崾,顶着寒风,快步前行,第二天天擦黑时,回到了吴儿堡。杨干大和杨干妈,见儿子回来了,一颗心放了下来。杨作新的媳妇灯草,听见正窑里有了响动,听见了男人的声音,也赶了过来,推开门后,胆怯地站在杨作新身边。灯草人生得老实,褐色皮肤,厚厚的嘴唇,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见男人回来了,心里欢喜,当着高堂父母的面,又不敢把喜色露在脸上,于是就在那里傻站着。最活跃的要数杨蛾子了,她一蹿趴上了哥哥的肩头,打问着城里的种种事情。算起来,杨蛾子已经十一岁,她出脱成了一个俊巧的小姑娘,白净面皮,瓜子脸儿,脸上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的头上,也早沾了过年的喜气,头上一根独辫子,辫稍上扎着一束红头绳。 杨蛾子抱柴,灯草做饭。随着灶火里的柴火哔哔叭叭响起,随着锅里的热气弥漫了整个窑洞,经历了寒风浸染、旅途劳顿的杨作新,面颊上感到暖融融的。关起柴扉成一统,农家也有农家的欢乐。那灯草虽然人生得粗俗,木讷,干起活来,窑里窑外,却是一把好手。人能干又不招惹是非,这正是杨干大杨干妈心目中的标准媳妇。这一次给杨作新做的是杂面。只见灯草绾起袖子,用一个黑色的小坛子,三棰两梆子,和好面,然后将面揉成一个团儿,放在案上,摸起擀杖,呼呼地一声接一声地擀开了。灯草擀面,杨蛾子捞酸菜,做汤。面擀好了,灯草将薄得像纸一样的面叶,叠好,然后拿出一个两头有把的刀,细细地切了起来。一会儿工夫,一粗磁老碗热气腾腾的杂面,就端上来了。而杨蛾子的汤也已经做好。将那个和面的小坛子洗干净,汤就盛在坛子里边,汤里有一把勺子,杨蛾子将酸菜汤,浇在杂面上。另外,还有捞出来的一些酸菜,切成生的,里面伴了些切碎的干辣椒、红葱,盛在一个小碟里,也端了上来。杨作新让了让父母,算是礼节,然后端起大碗,吸溜吸溜地吃起来,直到将碗里的杂面,坛里的菜汤,碟里的小菜,全部打扫干净,才算住手。吃完饭,他的头上,热汗直冒,舌根辣得发麻,不停地咂着嘴巴,回味无穷。 一番风卷残云之后,灯草开始收拾碗筷。杨干妈说了句杨蛾子,帮嫂子洗涮。灯草说,小姑子就不用动手了。说完,将锅碗瓢勺收拾干净,酸菜缸的盖儿盖好,案子抹了一遍,地扫了一遍,然后站起身,向杨干大杨干妈道一声安宁,又瞅了杨作新一眼,回自家窑里去了。 杨作新却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他脱了鞋子,一横身,坐在了炕上。接着,把脚塞进母亲和妹妹盖着的那个薄褥子里。炕真热,热得人不得不随时欠起屁股。母亲和妹妹跟前放一个笸箩,笸箩里放些玉米棒子,她俩正在搓着玉米,于是杨作新也凑上去,和她们一起搓。“你的肉皮嫩!”杨干妈说,“用这个戳子戳渠渠吧!”那戳子是个比捅火棍小些的铁条,一头是环,一头是个尖儿,用它在玉米棒子中间,戳开几行,然后这玉米棒子就好搓了。 父亲杨干大一个人盘腿坐在油灯跟前,脱下身上的老羊皮袄,正在逮虱子。这是他除了劳动以外,唯一的一件嗜好。他身上的虱子真多,一窝一窝的,有些虱子简直成了精,会长上翅膀飞,像小咬似的。杨干大的眼睛已经不行了,尽管就着油灯,尽管他的眼睛快要碰到皮袄了,可是眼睛只是象征性地看着,他不是用眼睛在瞅,而是用指头在摸。好在这皮袄就是一个生产虱子的宝库,所以两个指头一捏,总能手到擒来。抓住一个了,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盖一挤,“啪”的一声,虱子的肚子破了,指甲盖上留下两滴鲜血。还有些虱子吃得过饱,挤时声音清脆,如果脸凑得太近,会有血星溅到脸上来的。杨干大挤虱子,挤到高兴的时候,会捉住一个,填到自己嘴里,“嘎嘣”一声,咬出响;他说这虱子是一味中药,大补,本来就是自己身上的血水子嘛。 小时候,杨作新就常常蹲在父亲身边,看他捉虱子。这时,又看到这一幕情景,他在心里可怜父亲。他本来留下来,是想和老人商量去肤施上学的事,可是看到父亲核桃一样布满皱纹的脸,和逐渐佝偻下来的身子,他不敢开口了。 杨蛾子又央哥哥讲城里的事情。于是,杨作新先丢开自己的心思,讲起了这次进肤施城的所见所闻。讲到肤施城的雄伟繁华,讲到**、国民党这些新名词,讲到杜先生站在肤施城头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情景,讲到他见到的那个短发的女宣传员天女散花一样的神气。当然,还谈到那些头发光光的男人和穿着旗袍的女人。末了,记起路上救黑大头的事情,便也细说了一遍。 杨蛾子一直是她的哥哥的崇拜者。哥哥讲那些事情,她一样也没听过,简直像天书里写的一样。以女孩子的心理,她尤其注意到了杨作新谈到的女性。她真羡慕那剪着短发的女孩子,可惜她没钱念书,要不,说不定也会像她们一样的。她当然不是怨父亲偏心眼,只让杨作新没完没了地念书,而不让她跨进学校一步,她是女孩子,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和哥哥攀比的意思。琢磨完了女宣传员,她又琢磨那些抹着红嘴唇、穿着旗袍的女人了,这时她在哥哥的话中发现了破绽。她说,大冷天的,那些婆姨女子,真的敢精腿把子,在露天地走,她们不怕冷?杨作新回答说,这是真的,他亲眼目睹的。杨蛾子还是不信,说哥哥喧谎。 杨干大这时打断了杨蛾子的话,他说杨作新说的是实情,他年轻的时候,年年下南路,见的世面大着哩,肤施城里,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他说城里的女人,都是妖精托生的,穿旗袍算什么,有时候用一块一尺长的白洋布,束在腰里,就在街上摇身子摆浪地走开了;往下一蹲,胯骨都露在了外面。杨蛾子听了,惊得伸了一下舌头,她说,那她们是没钱扯布吧。杨干大说不是,她们有的是钱,一坛子一坛子的,她们露出精腿把子,是给男人骚情呢! 说完“骚情”这两个字,杨干大觉得,不应该把这样的话,当着小女儿的面说,她已经懂事了。于是他不再言语,又低头逮虱子。场合不对,如果是和那一班子老弟兄们在一起,谁激他一下,说不定他会讲出在肤施城里,自己圪蹴在街道旁边,侧着头,看那些穿裙子飘飘忽忽过去的婆姨女子们的故事;他是看她们的裙子里边有些啥,有没有穿半裤。讲到热闹处,他还会讲起自己那次逛妓院的经过。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件伟大的业绩,一次离经叛道的行动,一次拿钱去派不该去派的用场。他这人也真是不经摔打,仅仅那么一次,他便染上了疾病,腰下那件东西,又红又肿,硬邦邦的,怎么也下不去。后来回到家里,听了一个过路郎中的偏方,用一根大萝卜将中间掏空,放在火里烤熟,趁热统在那东西上,才算软了下来,把那病治了。杨干妈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自家男人得了什么怪病,急得团团转,就是没有想到这上头去。 杨干大想着自己年轻时的荒唐事儿,嘴角里泛着笑容,美滋滋地逮着虱子。这时,他记起了刚才儿子谈的,老虎崾上救什么人的事,于是咳嗽了一声,拿出比杨作新多吃几斤盐、多过几座桥、多晒几年太阳的派头,对儿子说,该管的事情要管,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为人莫要强出头,你小子还没有招上祸哩,不知道世事的深浅;你这条小命丢了,不要紧,我们这两个棺材瓤子,将来谁抬埋上山哩! 杨蛾子却不同意父亲的话,她说哥哥只身孤胆,敢去戳那个马蜂窝,是个大英雄,大路不平众人铲,行侠好义的故事,父亲不是成天说起么。 老猫不欺鼠了。杨干大见女儿竟敢跟自己提出异议,本想反驳几句,但是没了力气,便停止了声响。 关于**,关于国民党,关于杨作新以按捺不住的热情谈到的肤施城里的那些游行和集会,大家都没有发表什么感想。那毕竟是太遥远的事情,起码一时半刻,还不会影响到吴儿堡,进入他们单调、贫乏和自我感觉良好的生活。 但是雷声在远处轰隆轰隆地响着,历史在前进,时间的流程在继续。二十世纪对于人类历史进程,尤其对于闭塞的陕北高原来说,是个可资纪念的伟大世纪,时间进程中的经典时间。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那雷声终将以持久的轰鸣,好像崖娃娃掀起的回声,响彻陕北高原的每处山谷,而在这波澜壮阔的改天换地中,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影响,都或多或少地将得到改变。 夜已经深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干妈,督促儿子回窑去睡觉。杨作新想到该说的事情还没有说,磁磁维维,不愿意走。母亲见了,将笸箩一推,说,今晚就搓到这里吧,该收拾摊场了。杨作新见母亲这样,只好起身。母亲对杨作新说,对灯草好一点,人家和杨作新一年结婚的,现在娃娃都满炕爬了。杨作新听了,“嗯”了一声,算是对这句话的回应。 杨作新十三岁上结的婚。在当时的陕北,这个年龄结婚,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那一年他初小刚刚毕业。十三岁的他,在村上已经算是个人物了。和他一起上学的几个孩子,都先后中途辍学,只有他一个上完了四年,因此他可以说是村里第一个读书人。过去村里,没有读书人,逢年过节,大家嫌门上不贴对联,不吉利,要贴,又没有人会写,于是只好在红纸上,用碗底蘸些墨汁,塌上一溜坨坨。自从有了杨作新,一个村子的对联,由他包了。遇到红白喜事,为“上山”的老人写一个“驾鹤西游”,为结婚的新人写一个“天作之合”;春节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之类老掉牙的东西,还有为拴驴拴牛的槽头写的“槽头兴旺”,为石砌矮墙上写的“抬头见喜”,为灶王爷写的“上天言好事,下地呈吉祥”等等,这些,都是杜先生教诲有方,杨作新寒窗苦读的结果。每当杨作新,提笔龙飞凤舞时,站在一旁的杨干大,脸上不觉露出得意之色,心想这学算是上对了,这钱花得不冤。 杨作新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上学期间,搜搜腾腾,从杜先生那里,从周围村子里,借得不少古书新书来看。那古书中,四部古典名著,不但看过,而且烂熟于胸,名著之外,一些二三流的书籍,《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七子十三生》、《五女兴唐传》、《济公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等等,也都能讲出一个大概。村上人们,闲来无事,常听一个瞎子讲古朝。那瞎子自然大字不识一个,只是年轻时走南闯北,凭着一副好记性,从说书人那里,窃得一些东西,再依样画葫芦,加上自己的合理想象,核桃枣儿一股脑儿倒给乡亲们而已。小时候,杨作新便常是这瞎子的听客,如今看了古书,才知道这些英雄美人,演义传说,古书中都有。乡下人听古朝,一为听,二为聚在一起,挤热窝,所以杨作新闲来无事,也依旧常去那里,而且从不显山露水。只是有一次,瞎子讲到要紧处,大约是薛仁贵兵困锁阳城,二路元帅薛丁山赶去解围,一路上接连接收樊梨花、苏金定、窦仙童三个奇女子做老婆的故事,其间一个启承转换的要紧关节,突然讲不上来,正要发挥想象,瞎编,这杨作新在旁边,情不自禁,提示了一句。瞎子听了,知道这小后生肚子里有货,只是碍着人多,不露声色。场合散了以后,瞎子赶到杨干大家,登门讨教,不耻下问。害得杨作新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说声“折杀我也”,不肯指点。后来见瞎子确实是一片诚意,只好敷衍一番。从此瞎子说古朝,有了疑难处,便来讨教,技艺自然提高不少。村上人知道了其中原委,想不到他们的无所不知的瞎子,竟然投师到小小杨家小子的门下,从此对这后生,更是刮目相看了。 从此杨作新乡间秀才的名分,正式奠定。杨干大眼皮浅,见了儿子这样,觉得已经成龙成凤,修成正果了,从此便盘算着,儿子初小毕业后,回到家里,帮他务农的事。尽管杜先生一再怂恿,甚至不惜亲自到家里为杨作新说情,可是杨干大硬是不给面子。杨干大觉得,为儿子讨个媳妇,便可以把他拴住了,于是便和婆姨商量,乍舞着为他问媳妇的事。 话已说出,左邻右舍便都知道了,大家悄悄地张罗,只是瞒着杨作新一人。杨作新上学回来,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常常用手刮着脸,羞他,称他快做小女婿了,杨作新听了,莫名其妙。前面讲过,吴儿堡杨氏一脉,尽出自那遥远年代的两个风流罪人,因此村上的小媳妇,称他阿叔。按照乡俗,大嫂子可以耍戏阿叔。于是她们当着他的面,常说些叫他面红耳赤的话。有时候,一个小媳妇骑着毛驴熬娘家,远远地照见杨作新背着书包过来了,于是鞋跟往驴肚子上一磕,一只红鞋掉在了路上。小媳妇“哎哟”一声,撒声娇,唤阿叔子来捡。对于杨作新,碍着他是个念书娃,她们还不敢过于造次,倘若是村上那些拌嘴惯了的拦羊娃之类,一群小媳妇,竟敢一拥而上,把他的裤带解下来,把光光的头按到裤裆里,再把大裆裤扎紧,让他来个“老头看瓜”。对待阿叔是这样,对待阿伯子,则正经得叫人难受,正像前面所叙那放肆得叫人无法容忍的一样。按照乡俗,对待阿伯子,小媳妇需要敬而远之,甚至一生也不能和他说一句话。 杨作新问媳妇的消息传出,村里那些出了五服的杨门的大姑娘们,也猛然发现身边这个小书生长大了,到了该婚该娶的年龄了,于是纷纷动开了心思。或者纳上一双绣花的袜底,悄悄地塞到杨作新手里,并且逼着杨作新赶快脱下鞋子,垫在里边,免得别人问起。或者从垴畔上用棍子打下一把酸枣,瞅瞅四下没人,塞进他的书包里。生活中骤然起了变化,变化得叫杨作新莫名其妙,他回去问父亲杨干大,父亲说,少跟那些死婆姨烂女子来往,他问母亲,母亲只是笑而不答。 说一千道一万,主意最后得由杨干大拿,而在决定这些家庭大事时,杨干大又总是以婆姨的意见为意见。其实,杨干妈早就心里有了合适的人选了,任凭媒人跑断腿,踢烂门槛,磨破嘴皮,任凭那些杨门出了五服的大姑娘甜甜地向她讨殷勤,她只是虚于应酬。原来,她瞅下了自己的一个娘家侄女,叫灯草的。她喜欢灯草本分、老诚和勤快。杨干大见过这灯草一面,他觉得粗糙的灯草配不上细皮嫩肉的杨作新,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南瓜,起码要人能看过眼才行。杨干大提到灯草嘴唇厚,杨干妈说,嘴唇厚说明她人老实,杨干大提到她脸黑,杨干妈说“黑是黑,本颜色”,杨干大提到她大屁股,杨干妈说屁股大好养娃娃,杨干大见杨干妈是铁了心了,于是也就不再表示异议。 吴儿堡这边打发媒人去说,灯草的父母那边,听了提亲的事,慨然应允。不久后庄传回话来,一切按规程办。按规程办就是要出四十块大洋的聘礼,这在当时是个公价,人们不提钱的事,嫌那搪口,只说按规程办,也就是说要出四十块聘礼了。灯草的父母,提这个条件也不算越外,因为不论是找谁家闺女,都不免要出这一身水,而且只能往上不能往下。聘礼出得少了,乡下人会有闲话,说这女子不值钱,恐怕是做下什么非嫁不可的事情了,或者是个“石女”1。 四十块大洋可不是小数目,这几年杨作新上学,家里的一点积蓄已经告罄,现在仅仅能维持着不饿肚子的生活。可是不出这聘礼又不行,咋办?想要告借,没个借处,想要去抢,没那个胆量,想要去偷,又舍不下身子,杨干大圪蹴在畔上,唉声叹气一阵,最后不得不把目光盯在杨蛾子身上。 “家里对蛾子欠得太多!”杨干妈说。家里尤其是杨干大,从没把这个女孩儿当个人儿,好像她是风吹大的,雨打大的。那一年有了杨作新,杨干大专门背了一背狼牙刺硬柴,送到镇上药铺,央药铺先生给孩子起了个“杨作新”的大名。到了蛾子手里,孩子一岁了,还没有名字。“你倒是到镇上跑一趟呀!”杨干妈说男人。杨干大这时正在吃饭,米汤碗里,扑扇扇落下个麦蛾儿,杨干大信手把蛾子挑出来,说道:“女娃娃家,好赖有个叫上的,就行了,这孩子,就叫她‘蛾子’吧!”杨蛾子的大名,就是由此得来的。 心疼归心疼,杨家要过四十块大洋这个门槛,还得靠杨蛾子了。杨干大和杨干妈,窃窃私语了几天,于是找来了媒人,在远处一个村子里,草草地为蛾子定了一门亲,说好等杨蛾子十三岁完灯2以后,再过门。杨蛾子的四十块聘礼一到,红封拆也没拆,杨干大就打发媒人,给后庄送去。聘礼到了,这门亲事算正式定了下来,后庄那边,收拾停当,只等吴儿堡这边选个良辰吉日,花轿抬人了。 这一切杨作新都不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时的杨作新,心高气盛,一抹心思,只想效仿杜先生,念完初小,再念高小,高小完了上中学,中学完了上大学,“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生此物为大用”,这些古人今人的句子,总不时盘桓在脑际。 这一天,前庄小学第一届学生毕业,杨作新揣了一份盖着杜先生私章的毕业文凭,兴冲冲回到家里,双手递给父亲。父亲一看,自然欢喜。也许是为了喜上加喜,父亲杨干大这时将自己这些天的操劳婚事,和盘托出,并且说你小子算是有福气,一切都由爹娘操办着,唾手可得,不像他那一阵,爹娘早死,一切都得自己操办。杨作新听了,吃了一惊,年纪这么小就结婚,同学们见了,一定笑话,那杜先生说不定也会笑话他的,于是使起性子来,说他不要媳妇。杨干大本来正美滋滋地准备听儿子说几句感激的话,想不到儿子这样不识抬举,热脸碰上了个冷屁股,真可怜了父母的一片苦心了。杨干大登时恼了,弯腰从脚上取下鞋子,冲着杨作新的屁股,狠狠地打起来。 按照常规,老子打儿子,儿子抬腿一跑了事,可是杨作新是个犟板筋,任杨干大的鞋底砰砰啪啪地打着屁股,他既不逃跑,也不告饶,并且嘴里还不停点儿地念叨着“我不要媳妇,我要上学”之类的话。从山上挖小蒜回来的杨蛾子,看到这阵势,吓哭了。她去拉父亲,于是父亲在打杨作新的同时,也给了她两鞋底。她见父亲这回是动了真怒,赶紧跑进窑里喊妈妈去。杨干妈从窑里出来,数落了儿子两句,要他给父亲回话。接着又说男人:今天是儿子高兴的日子,如今是民国了,不兴科举,要么,儿子的这张文凭在手,该是个秀才,喜都喜不过来,还打他。 杨作新见惊动了母亲,又见父亲像被人刨了祖坟一样气急败坏,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低下头来,张口叫一声“大”,算是认错。杨干大身上早没有劲儿了,有了这个台阶,也就就坡下驴,把鞋往地上一扔,趿在脚上,然后蹲在畔上,抽他的闷烟去了。 婚事还得进行,而且事不宜迟;定了亲不结婚,逢年过节,便还要破费,带着像样的礼品去看丈人。所以杨作新回家以后,不多日子,杨干大便给他把婚完了。正如那陕北民歌唱的那样: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定,三月里送大钱四月里迎。一顶花轿,伴着吹鼓手凄凉的唢呐声,灯草儿嫁到了吴儿堡。 如果杨作新坚决抗婚,这桩婚事说不定就此吹了。可是在挨打以后的这一段时间,三件事使杨作新的口气有了松动,或者说勉强地承认了这桩婚事。一件事是,杨作新去前庄小学杜先生那里,谈这件事情,讨主意,进了窑门,却见一个小脚的老妈妈,在杜先生窑里待着。开始,杨作新以为这是杜先生的母亲,看看不像,一问,才知道是杜师母,也就是杜先生的妻子。杜先生也是十三上结的婚,家里为他找了个大姑娘,为的是“女大三,抱金砖”。“糟糠之妻不下堂”,杜先生和他的妻子,相敬如宾,许多年了,这次,妻子惦念丈夫,专程骑毛驴从肤施城赶来看他。这事让杨作新开了眼界,知道凡事不可强求,该凑合的时候就得凑合,于是躬身给杜师母道了声“安宁”,打道回府了。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杨作新和杨干大之间,在“上学”与“结婚”这两宗事上,彼此都做出了些妥协。也就是说,只要杨作新结婚,父亲就同意他去县城上学,只是,家中已经空空如也,这学费问题,无从解决。在学费问题上,是杜先生慷慨解囊的,他表示一切学杂费用,由他担承,这样,杨干大也就无话可说了。第三件事情最令杨作新动情。他这时候知道了父亲已经送出了四十块钱聘礼,而这四十块钱,是将杨蛾子许配给人家,换回来的。听到这话,一时间他无地自容,不由得掉下几滴眼泪来。看到天真烂漫的妹妹,还一点不知道这件事,正在窑外快乐地玩耍时,他痛苦地感到自己对不起妹妹。按照乡下约定俗成的规程,如果男方拒婚,那么这聘礼一个子儿也要不回来,全归了女方,而且乡下人还要指脊梁骨,说男方这家仗着有钱,欺侮人家女孩儿,坏人家的名声。如果女方提出退婚,那么一个子儿不少,得吐出来。这叫道理。知道了这一切,杨作新才明白,父亲那一天为什么要动那么大的肝火。“罢罢罢,”他说,“办事吧!” 于是,一顶花轿,灯草儿来到了杨家。这女子的命也真苦,有了前面那些疙疙瘩瘩,她和杨作新,本来就已经结成了没见面的仇人,待到花轿进门,揭开盖头,她一副粗手大脚的样子,更丝毫引不起杨作新的心疼和喜欢。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的两大得意事,现在都让这杨作新遇上了,可是他仍然闷闷不乐。一面炕上睡了很久,夫妻之间,还没有在一起干过男女在一起应该干的那种事情。灯草心里有苦,只是偷偷地抹眼泪,无法启齿给人说,于是回趟娘家,诉说给妈妈。妈妈说,许是这孩子还小,不懂得这些,灯草得点拨点拨才对。灯草讨了主意,回到吴儿堡,见了杨作新,脸先红了,笨嘴拙舌,不知如何点拨才对。待到炕刚刚睡热,窗棂上的窗花还新着,一纸通知下来,杨作新考上高小了,他得打点行装,去县城上学,于是灯草噙着眼泪,送男人上路。杨作新不要她去送,要她回窑里呆着,于是可怜的新人儿,只得回到窑里,隔着门缝儿,眼巴巴地看杨作新渐渐远去。 杨作新在县城上了两年学,于我们说话的这个年头,又回到了吴儿堡。书念得多了,比起原先的精灵剔透,又显得有了一丝呆气。这叫书呆子。杨干大见了,暗暗叫苦,心想凡事得有个节制,做过头了就是不好。他对杨作新说,这下该收心了吧!回家过安生日子吧,你妈想孙子,都快要想疯了,看见人家的孩子,抱在怀里舍不得给。杨作新点点头。最欢喜的当然是灯草儿,受着活寡的她,偷偷地瞅着自家男人,抿着嘴笑。这时候杜先生要回肤施城,杨作新提出,要送杜先生一程,杨干大说,受人之恩,理应找个机会报答,你就去吧!其实杨干大的心里,还有一层意思,众人都看见了,吴儿堡方圆一带,就杨作新的墨水儿喝得多,杜先生一走,这前庄小学校长的职位该摊给他儿子了,因此去送杜先生,也有这个意思在内。 于是就有了我们前边所说的杨作新南下肤施城,以及城中所见、路上所遇的种种遭遇。话说这一天夜里,搓完玉米,拉完家常,杨作新本来还想提提去上省立肤施中学的事,看到话题很难引到这上边来,且母亲又一再督促他回窑睡觉,于是只好停下手中活计,回到自家窑里。 杨作新住在左首的那孔窑洞里,那里原来堆放的是杂物、粮囤之类,后来腾出,做了新房。右首的那孔窑洞,前半边做的是驴圈,后半边靠窑掌的地方搭了个鸡架,驴守着鸡,不怕黄鼠狼来拉。 灯草儿正在油灯下,剪窗花。别看她人生得粗糙,却长着一双巧手。年关到了,村上不少人家,来央她剪窗花,剪门神,现在她已经把该支应的门户都支应了,目下是在给自家剪。剪的是一对门神,右首秦叔宝,左首黑敬德,三张纸塌在一起铰,铰完后再分开。过年期间,这三幅门神,就将贴在杨家的三孔窑洞的门扇上。不过,灯草儿最擅长铰的,是一个叫“抓髻娃娃”的图案,这是一幅从远古流传下来的著名陕北民间剪纸。一群抓髻娃娃,手拉着手,站成一排,对着世界歌唱。这种图案,往往是给那些添了丁口的人家剪的。将这抓髻娃娃,贴在坐月子的婆姨的窑里,据说可以辟邪。可怜灯草儿,不知为多少人家剪过这种图案,却没有一幅是为自己剪的,想来真是一件伤感的事。 炕烧得很热,被子已经铺好,两个枕头,一床被子,看来,灯草真像她母亲教诲的那样,想点拨点拨杨作新了。 炕上有一些剪好的剪纸,是几只大老虎,这些大老虎是镇符,将来要随便贴到墙壁的什么地方去。杨作新拣起一幅剪纸看了看,见老虎的尾巴上,挑着一轮太阳,他觉得好奇,又拿起另一只老虎来看,看见老虎的屁股上,却是个有孔的麻麻钱。他不明白这太阳老虎和麻麻钱老虎,有什么不同,于是便问灯草。灯草说,那尻子上有太阳的老虎,是公老虎,尻子上有麻麻钱的老虎,是母老虎。杨作新听了,有了兴趣,问这老虎身上的记号,可是她想出来的。灯草说,老辈子传下来的,都这么铰,她也解不下其间的道理。杨作新见说是老辈子传下来的,益发觉得诧异,他捡起这些老虎,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阳生火,火为阳,这太阳老虎指的是雄性,细细想来,也不难理解,那麻麻钱老虎是怎么回事呢?他想起刘禹锡的两句诗:石头城上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旧时的人们,将这种中间有孔的照墙,叫女墙,大约是取它类似女性的生殖器吧,这样说来,这个有孔的麻麻钱,在这里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杨作新越想越深,想得都有些呆了,他想这些古老的东西里面,到处埋藏着大神秘,如果有人细细研究,也许会是一门学问。 获得性有遗传的可能性,杨作新此时此境的思考,许多年后,在他的儿子杨岸乡身上得到了实现,并且杨岸乡以自己的深入思考,穷追不舍,破译出一个又一个属于民族的古老奥秘,给那时的艺术界和史学界,带来一场大惊异。而因剪纸而起,引发出天才的毕加索式的剪纸女孩的早夭,光彩照人的丹华姑娘的出走,以及头脑光光的老研究员的踏勘高原,特别是后来的巴黎相会等等故事。不过那些都是后话,此处不提,以后再说;何况此时此境,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此时的灯草儿,棉袄上罩了一件大红的衫子,映得脸上红堂堂的;冬天太阳不毒,再加上不下地了,脸也捂得白了些。她比杨作新大几岁,身材已经丰满,胸膛前鼓鼓的,隐隐约约现出两个奶头的形状。没有了公爹公婆在身边,这灯草儿也就少了许多拘束,柔情蜜意,也敢往脸上带了。见男人呆呆地瞅着她看,灯草儿嫣然一笑,她麻利地将这些凶神恶煞般的门神,剪好,扔到一边去,然后征求男人的意见,看是不是睡觉。 “睡吧!”杨作新应了一声。 “吹不吹灯?”灯草儿问。 “甭吹灯,我还想看会儿书!”杨作新回答。说着,拉出一床被子,铺开来,捡起一个枕头,支在胳肘窝,看起书来。 灯草见了,脸上的光彩一下子没了。她想了想,将那条在炕上焐热了的被子给杨作新盖上,自己拉过刚才杨作新展开的那条,脱了衣服,先睡了。杨作新一边读,不觉轻声念起来:“一个幽灵,**的幽灵,在欧洲大地上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都为惧怕这个幽灵,而结成了广泛的神圣同盟……” 正在念着,杨作新听到窑里,有一种异样的声音,像是人在抽泣。他停止了念书,一听,这声音是从灯草那里传来的。“你怎么了?”他问灯草。见灯草不吱声,就倒转身子来,离开灯盏,到了灯草这头。只见灯草用被子蒙着头,那声音确实是她的。灯草还在抽泣,被子一颤一颤的。 杨作新感到纳闷。他俯下身子,去揭灯草的被子,谁知灯草用手抓着被子沿儿,死活不放。杨作新到底力大,他还是把被子揭开了。只见灯草儿,头发贴在脸上,满脸是泪,哭得像个泪人儿样,胸前的红裹兜,也湿了一片。 “谁欺侮你了?”杨作新问。 灯草儿哽咽着说:“谁欺侮我了,你还不知道!你明知故问。” “到底怎么回事?”杨作新还是不明白。 灯草说:“结婚几年了,你不跟我睡觉。你欺侮我,看不上我。你的魂,不知让哪个狐狸精勾去了!”说完,越发冤枉得哭起来。 杨作新眼前一亮,心口突突突地跳起来。 没容他细想,灯草突然坐起,一把搂住杨作新的腰,转身把他压在自己身子底下。继而,腾出两手,搂住杨作新的脖子,搂得他喘不过气来。一会儿,又就地打个滚儿,让杨作新压在自己身上。 一直守着空房,偷偷唱着凄凉的民歌的灯草儿,这个晚上,勇敢地占有了自己的男人。灯草唱的那首凄凉的民歌是这样的:昨晚上奴家做了一个梦,梦见哥哥上了奴的身,赶紧把腰搂定,醒来是一场空。 两个人就这样睡在一个被窝里,并且枕在一个枕头上了。陕北大地寒冷的冬夜哟,在土窑洞里,在石板炕上,痛苦与欢乐,歌声与呻吟声,伤心的眼泪和欢笑的眼泪,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人生的受难图和欢乐图,一曲交响乐。在苦焦的陕北大地上,在人类苦难而又漫长的行程中,性的快乐成了他们苦难生活的一分稀释剂,也许,正是那种刻骨铭心的性的快乐,才使男人多情和女人怀春,才使因为劳动而疲惫得腰都直不起了的男人和心中愁肠百结的女人,夜晚还要进入一回那似神非仙说幻不幻的神秘境界。它成了人类生生不息的最牢固的保障。 灯草儿突然呢喃有声,她对趴在身上的男人说,去把灯吹谢吧,亮着灯来,她害羞!……第二天早晨,一种不可遏制的喜气,在灯草儿的脸上荡漾开来。她的脸颊绯红。她走起路来,步履踏实地落在地上,显出某种满足,脚步较前一天,隐约地呈现出外八字形,不过不细心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她的胸脯,也稍稍比前一天高了一些。这些,细心的杨干妈都看到了。当灯草走到锅台跟前,正要生火做饭时,她说她亲自来,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她要拿出手艺,擀长长的“拴魂面”给全家吃。接着她唤起还在睡懒觉的杨蛾子,叫她到窑外抱柴。 杨作新写对联,灯草儿贴门神。这年大年三十晚上,全家聚在正窑里,欢乐地熬了一个通宵。通家和睦、合家团圆,一派天伦之乐。喜得杨干大和杨干妈,竟也像孩子一样笑得合不拢嘴。杨干大说,他这才算是活成人了!大年初二,按照乡俗,灯草儿骑着驴,杨作新牵着缰,回了一趟后庄。杨作新提上两瓶酒,一根羊腿,去拜见了丈人丈母,和灯草那些猴弟弟、他的小舅子们。 过完节,一个月之后,肤施城杜先生那里捎下话来,要杨作新赶去报考、入学。事已至此,杨作新不得不说。父亲杨干大听了,竟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他没有骂儿子,也没有再脱脚下的鞋,只是问了一问:你能不去吗?大从来不求人,这次弯下腰求一回你!杨作新听了,坚决地摇摇头。杨干大于是一跺脚,披上羊皮袄,听瞎子说书去了。母亲号啕大哭,坐在了地上,哭得杨作新一阵阵心酸。倒是杨蛾子开通,背过父母,她向哥哥伸出大拇指,说杨作新像个闹世事的男人。 临走的这一夜,夫妻之间,又说了不少的情话。灯草儿几次想告诉杨作新,她这个月没有来红,怕是有喜了,苗苗在肚里扎了根。可是没有十成把握,她没有说。对于杨作新去肤施城,她虽然舍不得,但是也没有过分阻挡的意思,她觉得男人们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如果能回头,那敢情好,如果执意要去,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一夜,她枕着男人的臂膀,偎在男人怀里,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杨作新就匆匆上路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部分 就在杨作新与灯草儿亲近的那一夜,黑大头由一伙强盗押着,去黑家堡,去起自家的财宝。 苍茫的陕北大地,积雪在它的上边堆了一尺多厚,大地上的所有生灵,都因为惧怕寒冷,缩回自己那个被称为“窝”或者家的地方;兔子,黄羊,山鸡,豹子,蚂蚁,长虫,等等,再加上人类;荒原上,只偶尔有一声饿狼凄厉的长嗥,它是在因为饥饿而嚎叫,还是在求偶,或者在呼唤迟迟未归的儿女,不得而知。天很黑,正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伸手不见五指那样。天上有几颗时隐时现的星星,好像微弱的蜡烛,哈一口气,它就会熄灭似的。地下只有白雪轻微的反光,借着反光,勉强可以看见脚下的道路。 比起上一次夜闯黑家堡,强盗头儿心里多了几分踏实,因为这一次是由主家领着,去起他自家的财宝,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件合法的事情,尽管这合法的本身,是由于鬼头刀的作用,但毕竟比起上一次,名正言顺了许多。上一次是“豪夺”,这一次是“巧取”。 黑大头默不作声,走在一杆人马的前边。事先,他已经跟强盗头儿讲好,这次行动,不要惊扰了黑白氏。强盗们只为谋利,并无害命的意思,这个条件自然满口应诺。此一刻,走在路上的黑大头,惦念的还是黑白氏,他想那个孩子该出生了吧,他不能总在娘肚子里呆着。尽管黑白氏贪图家业,不愿出水救他,但毕竟夫妻一场,况且肚子里还有黑家的一条根,所以心疼的成分,比怨恨的成分多些。 此刻的黑家大院里,黑白氏正在生产。几天前那一场惊吓,提前了婴儿出世的时间。 黑大头一被捉去,黑白氏便没了主心骨,尽管有好事的跑去报了官,可是主事的都回家过年去了。县衙门留下话,说过罢年再说。黑白氏见状,就想回娘家去,奈何娘家离这儿太远,天寒地冻的,没法走,加上不知道黑大头的死活,她心里也实在放心不下。犹豫了几天,肚子疼了起来,好在族里,还有些叔伯兄弟,大嫂大婶,大家知道她要生了,于是请了个接生婆来,再加上几个女流之辈,守候在跟前,等着婴儿出生。 “人生人,怕死人!”这天,到了半夜,黑白氏的肚子,疼得一阵紧似一阵,本来粉白的一张小脸儿,拘得乌青。她蓬头散发,下身脱得精光,在炕上乱滚。她一边在炕上滚着,一边骂黑大头,原因是那黑大头使她遭的这份罪。骂着骂着,想起黑大头如今的不知死活,又惦记起男人来,越发哭个不停,骂个不停,不过这回是骂强盗们了。 接生婆坐在炕沿,冷静地看着黑白氏打滚,她说这样好,挣扎一番,阴门就张开了。约有半个时辰,看看黑白氏力气渐渐用尽,颠簸得不像先前那样疯狂了,她要黑白氏直起身来,圪蹴在炕上。她说羊水已经破了,该生了。蜷作一团的黑白氏,嫌肚子疼,不愿意圪蹴。接生婆虎着脸,狠狠地袭了黑白氏两耳掴,黑白氏见了,只得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半跪下来。 “用劲!憋住气,用劲!”接生婆指导说。 黑白氏不知道怎么用劲,接生婆指着她肚脐窝说,这里用劲,憋住气,往回缩肚子。 哆哆嗦嗦的黑白氏,牙齿打颤,嘴唇发抖,怎么也憋不住气,怎么也指挥不动自己鼓鼓的肚子,气得接生婆忍不住又提起了手掌。 黑白氏见了,号啕大哭起来:“我再也不生了,我再也不干那儿事了!” 这一哭不打紧,只觉得地崩天裂的一阵眩晕,肚子突然往下坠了一下,接着听见接生婆欣喜的叫声:“看见头了。头露出来了,一头黑发!” “是吗?”黑白氏呻吟着问,“讨债鬼,你把娘害苦了!” “再努一把劲,孩子他娘!”接生婆继续指挥。这时,她的语言已经没有刚才那么严厉了,因为看来婴儿正常,母亲也没有大的危险了。 这时候,大门外传来了一阵紧促的叩击门环的声音。 满脸虚汗的黑白氏,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异样的表情,她用手指着门外说,快去开门,她听出了敲门声,孩子他大回来了! 黑大头身不由己,由一群强盗押着,进了黑家大院。开门的是来侍候黑白氏的一位族里娘婶,见了这黑压压的一拨人,吓得扭头就跑,跑回正窑,返身关上门,又用身子顶住。黑白氏在呻吟的同时,腾出口,问她外边怎么回事,她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其实也不用问了,门外燃起火把,窗户纸映出人影幢幢;步履凌乱,人群穿梭,大约有十几位。见此情景,黑白氏也明白个大概了。 一会儿,只听窗台底下,黑大头在唤婆姨,黑白氏听了,赶快应声。只听黑大头讲道,今夜所来,是一群黑道上的朋友,只为钱财,不为人命,他将小心地服侍他们,起出钱财后,他们上路,他自然落个没事,那时再回窑里与婆姨拉话。 黑白氏在屋里听了,带着哭声,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由他们去取,只要落个囫囵人回来,就是大幸。 黑大头在屋外听了,尽管心中已另有盘算,但是还是感激婆姨的见识。他要婆姨关好窑门,不要出来,任凭屋外地陷天塌,都不要迈出窑门半步。 这时接生婆隔着窗户,插了句话,说窑里正在死人哩,不要惊扰。“窑里如何死人?”黑大头听了这话,不解地问。那黑白氏说,不是死人,是生人,她正在生,头已经出来了。接生婆听了,纠正说,肩膀已经出来了,再努一努,就落生了。 这时,那强盗头儿,早已不耐烦黑大头这番婆婆妈妈、儿女情长,他朝黑大头屁股上踢了一脚,要他“仙人指路”,快点说出埋藏财宝的地方。他说弟兄们都在露天地站着,冻得受不了了。 于是,黑大头只好离开了窗台,领着众强盗,先来到院子里那棵枣树下,用脚跺了一跺,示意这下面有一罐金元宝。强盗头儿遂吩咐两个喽罗,按黑大头所示,从跺脚的这个地方,往下挖。随后,黑大头又来到台沿跟前,从北墙根算起,向南丈量了七步,接着用脚跺了跺,示意这下面也有东西。就这样,一会儿工夫,强盗们已经各就各位了,除两个把门的强盗外,黑大头的屁股后边,只剩下一个强盗头儿,和一个小强盗。那个小强盗,也就是张三李四那天不知好歹冲犯的那位。 最后,黑大头领着强盗头儿和这个小强盗,来到院子的一角,一个大碾盘跟前,用脚踢了踢碾盘,告诉强盗,这碾盘下边,是个窨子,原先是放洋芋红薯的,爷爷临死前,将窨子封了,老辈子传下来的古董,大约都在这窨子里。 你道黑大头为什么只用脚踢,不用手指,原来强盗头儿生性多疑,把个黑大头,仍然反剪着手,五花大绑地捆着。他见黑大头满身牛力,担心一旦松了手脚,管束不住。而那刚才黑白氏听见的敲门声,非并黑大头,乃张三李四所为。 强盗头儿令那个力气还没有长圆的小强盗,去掀那面碾盘。那小强盗将火把交给强盗头儿,腾出双手,猫着腰去揭,可是力气使尽,那碾盘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强盗头儿见了,将枪往腰里一插,火把把儿往嘴里一噙,也俯下身子去揭。两人合力,那碾盘只稍稍动了一下,仍然严严实实地罩住窨子口。 “这碾盘是死的?”强盗头儿罢了手,狐疑地问。 “是活的!”黑大头答。 “你原先动过它?” “动过!” “看来,解铃还得系铃人,老兄,劳驾你这主家,来掀这块石头吧!”强盗头儿说着,依旧从腰里掏出枪,指着黑大头的脑袋。 “朋友,正应了解铃系铃这句话,”黑大头说,“劳驾,先把我身上这吊死鬼绳子摘了。” 强盗头儿得宝心切,未及细做考虑,就令那小强盗,迅速地解下绳索。小强盗干起这类活,手脚倒也利索,三拽两拽,就将绳索解开了。 黑大头没了绳索捆绑,身上轻松了许多,随之两臂张开,抡了抡发麻的胳膊,然后顺着碾盘,转了三圈,选定一个位置。只见他两脚蹬地,两手抠住碾盘沿儿,运足力气,大喝一声“起”,偌大个碾盘,被直直地翻起;再一使力,碾盘底朝天,翻了过去。 “掌柜的好神力!”强盗头儿忍不住赞道。碾盘下边,果然是个黑洞洞的窨子口。 强盗头儿见了,大喜,点颔示意,要那小强盗,打着火把下去。小强盗见了这黑幽幽的洞,有些发怵,强盗头儿“嗯”了一声,小强盗出于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下去。这种窨子,也就是丈二深左右,农家贮藏过冬的蔬菜用的,壁筒上,用小镢掏出一个一个的蹬窝,因此上上下下,也不算太不方便。小强盗脚蹬蹬窝,胳膊肘儿撑着洞壁,手里打着火把,一步一惊,到了窨子底儿。 黑大头在上面喊道:“你四壁敲敲,哪儿的土薄,有嗡声,那里就是个封死的拐窑,捅开土,钻进去,就能看见货了。” 这时候院子里那些强盗,两人一摊,正在挖宝。十冬腊月,地硬如铁,镢头挖下去,一镢一个白印。强盗们个个干得头上冒起热汗,手上虎口震裂。看来世界上干什么事都不容易,做强盗也不容易。 一会儿工夫,只见钻进窨子里的那个小强盗,在地底下惊喜地叫着:找到了,找到了,一溜儿十个坛子,个个装得满满的。强盗头儿听了,忍俊不禁,也伸出脑袋,趴在窨子口上,往下看。 黑大头早就瞅准了一把镢头———刚才小强盗下窨子前,丢在口上的那把。这时,见机会来了,一猫腰,伸手捉住镢头,叫一声:“对不起了!”抡圆镢头,朝强盗头儿头上砸来。强盗头儿感到脑后生风,正想躲避,谁知镢头来得太快,脑袋碰到镢背上,登时脑浆四溅,人没气了。 黑大头顺手从他手里,叼出枪来。怕他不死,又提起腿,掀进窨子里了。窨子里的那个小强盗,不知道上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只见有星星点点的雨丝落下来,黏糊糊的,不知道这是脑浆,接着一个口袋一样的东西落下来,砸到他头上,并且砸灭了火把,他伸手摸了一下,却是个死人。小强盗于是在窨子底下,没命地喊叫起来。 黑大头对那强盗头,仍有几分畏惧,怕他死而复生,于是仍旧揭起碾盘,将窨子口盖严。 那一帮正在掏地的强盗们,听到响动,停了下来。天确实有些黑,他们对院子里业已发生的一切,有所觉察,但是不甚清楚。 正在此时,从窑里传来一阵婴儿清亮的哭声,接生婆隔着窗子,叫道:“黑家掌柜的,恭喜你,添了一口丁了!” 黑大头听了,一喜一惊,喜的是如此狼狈之时,黑家喜得虎子,传宗接代有人了,惊的是,强盗们马上就会察觉,到时不但自己性命难保,屋里的弱妻幼子,也难免遭到侵害。想到这里,先下手为强,一个箭步,跑向窑门口,护定窑门,然后举起手枪,“啪”地放了一枪。 你道黑大头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竟敢英雄孤胆,一个人和这群亡命徒作对。原来他瞅见这群强盗,拿的都是冷兵器,只这强盗头儿一人,有一杆手枪。他怕的就是这杆手枪,手枪一旦到手,便什么也不怕了;即便手枪没有到手,只要那些强盗们没了手枪,他敌他们三个五个,倒也不在话下。还有令黑大头胆壮的一条理由是,这几天来他和张三李四,眉来眼去,已经有一些默契,他看见这两个伙计,已经露出羞愧之意,于是料定一旦他占了上风,这两个家伙一定倒戈。话虽这样说,黑大头此举,毕竟还是虎口拔牙,风险成分居多。 听了枪响,强盗们扔了镢头,拾起兵器,见响枪的是黑大头,不是他们的头儿,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于是发个喊声,一步一步,围拢上来。 黑大头在台沿上站定,朗声说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那强盗头儿带人夜入民宅,欺压良善,如今已经被他拾掇了;一切冤仇都在强盗头儿身上,与诸位朋友无关,各位如果识相,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世界之大,去另寻个吃食的地方;如果还要扑上来做抢,他手中的枪不认人,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众强盗听了,登时傻了眼儿,提着刀,在那里愣愣地站定。 倒是这张三李四,见了这般情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们到底是黑家原来的伙计,听惯了黑大头的驱使,再加上羞愧难当,一进大院,早就有了这个心思。这时,跪在地上,捣蒜一样地叩头,说从此改邪归正,完了这事,明年,还求主子开恩,再来黑家搭伙计,熬长活。 至此,黑大头心想,局势已定了八分了,心中不由得轻松了一些。 那些强盗们,见张三李四,先跪倒在地,长别人志气,灭自个威风,心中有几分怨恨。奈何势力已经单薄,不似前番模样了,于是只得先把这口气咽下。 黑大头本来想等这些强盗们抬脚走人。谁知,他们窃窃私议一番后,竟效仿张三李四,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说,他们本来是破了产的农民,赌光了的赌棍,输了胆的黑皮,生计无着,才做了这千人骂万人嫌的腌脏勾当,如今黑大头杀了他们的头儿,坏了他们的衣食饭碗,以后这生计如何着落,这寒冬腊月,叫他们哪里谋生。 黑大头听了,觉得这话也有一番道理,于是沉吟不语。 又是那老者出头说,黑家掌柜既然杀了他们的头儿,那么不妨一不做、二不休,弃了这一院庄基,万贯家产,随他们去,当他们的头儿,如何? 黑大头听了,冷笑道:我一个良民百姓,有家有业,有头有脸,去做这打家劫舍的强盗,那不辱没了祖先! 那帮强盗见了,除张三李四以外,剩下的又都站了起来,重新横刀相向。他们说,既然黑大头执意不肯,那么今天,他们就只有拼个你死我活,把黑家堡搅个热火朝天了,横竖是个死,死在黑大头枪下,也不算冤! 事情会有这样一个结局,这是黑大头始料不及的。这回轮到他没有主意了。婴儿又在窑里哭起来,于是他想起黑白氏。他隔着窗户,征求婆姨的意见。原来那院子里的谈话,黑白氏都听见了,这时她说,当今世事,一天天地乱了,什么事儿不是人干的,做强盗也可以,只是要做个义盗,不能干这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勾当,她的家乡,那个李闯,当年起事,最初不也是被人们唤作强盗吗? 一句话提醒了黑大头。他盘算了一下,清清嗓子,对院子里的一伙人说,要他做这头儿也行,只是得依他三件事情。 强盗们听了,七嘴八舌地说,你黑家掌柜就说吧,只要你落草,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我们也依得。 “第一件,”黑大头亮开一个指头,说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好赖都是个活人哩,只是,不能干那些偷鸡摸狗、伤天害理的勾当,想咱们的乡党,安塞的高迎祥、米脂的李自成、肤施的张献忠、丹州的罗汝才,当年何等英雄模样,咱们要做个强人,就要做这号强人。因此么,咱们要立个旗号,叫自卫团,完了我到县里,讨个委任状,从此咱这一杆人马,专为维护一方安宁,如何?” 众人听了,都喝一声彩,说言之有理。 “这第二件事情,”黑大头亮起两根指头,说道,“既然大家拥戴我为头领,那么这窑里的黑白氏,就是你们的嫂夫人,那正在啼哭的孩子,就是你们的少主。你们从此要敬她,敬她如同敬我,如何?” 众人听了,都说这是行道上的规程,不必头领说了,他们自然晓得。 “那第三件事情,”黑大头亮出第三根指头,眼睛瞅着旁边提鬼头刀的那位,“这位弟兄,三番五次,要结果我的性命,那天老虎崾,不是那白面书生的一声吆喝,我早做了刀下鬼了。卧榻之前,岂容他人酣睡,若要我做这个头领,就得委屈他了。大路朝天,请君自便吧!” 那些强盗们听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正待跪下,为这位兄弟求情,谁知那人却也是个硬汉,竟一声不响,提起刀来,兀自走了。 至此,一场风波告一段落。 那黑大头,先不急着回窑,去看那弱妻稚子,而是径直走到碾盘跟前,揭起碾盘。强盗头儿早已死了,那小强盗,顺着蹬窝,早到了窨子口,只是头上顶着石板,不能出来,只在那里干叫着。出了窨子,见了黑大头,想不到这片刻工夫,江山易主。那也是个乖巧玲珑的人,听了众人叙说缘故,扑到黑大头跟前,纳头便拜,黑大头将他双手扶起,觉得他瘦骨嶙峋,倒也十分可怜。 黑家有一溜儿闲置的空窑,打扫一番,便由这余下的强盗们住了。那张三李四,轻车熟路,生火为大家驱寒做饭。黑大头见一切都安排停当,又到各个窑里,查看了一番,这才回到自己正窑。 进了窑门,夫妻见了,四目相对,默默无语。黑大头俯身抱起婴儿,看了几眼,竟忍不住掉下几滴英雄泪来。那几个前来帮忙的族里的婆姨,出语匆匆,说声“珍重”,一个个就都溜出屋去。那接生婆儿,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后,没有了刚才的行业优势和使命感,此刻也有几分胆怯,巴不得早一点接过红包,一走了事,这时,也掂着红包,走了。 窑里只剩下夫妇二人。黑白氏新生了孩子,身体虚弱,黑大头扶她躺好,盖上被子,又抱起婴儿,放在婆姨跟前,然后,跑到窑外,往炕洞里填了两抱玉米秆儿,免得婆姨受凉。完成这一切后,他便守着黑白氏,一夜未曾合眼。 第二天早晨,黑大头草书了两份文书,一份交给张三,要他火速前往袁家村,请丈母娘来伺候月子,一份交给李四,要他去县政府,递上文书,申请黑大头办自卫团一事。尔后,便令其余的弟兄,在窑内歇息,不得出门扰民。 天黑以后,李四回来了,说县政府衙门紧闭,上至县长,下至守门的,都回家过年去了,他打问了一下,街上人说,得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后,衙门里才有人理事。黑大头听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安抚众位兄弟,在他家里,等到正月十五以后,再做主张。 那李四倒是能干,几天以后,一头毛驴,驮回来个黑白氏的老娘。母女相见,自然是一场痛哭,随后,黑白氏的母亲,细心地伺候坐月子婆姨,照顾外孙。从而令黑大头,少了许多的担忧。 那天夜里,黑家大院,又是灯笼火把,又是枪声,你道黑家堡,为何鸡不鸣,犬不惊,没有一丝响动。原来经了前一场风波,村上的人们,早已输了胆儿,虽然同宗同姓,但是毕竟已分门另户,各人自扫门前雪,所以任凭黑家大院,纵有天大的风波,大家只是支棱着耳朵,关紧窑门,听着外边动静。等到这几个伺候月子的婆姨,脱了身子,回去一说,大家才知道,黑家大掌柜的,如今已经成了强盗头儿,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适逢过年大家走亲访友,于是整个这一条川道,就都知道了;甚至传到城里,惊动了官家。 外边沸沸扬扬,黑大头却还不知道,只等正月十五一过,他亲自上城,去申请委任状。黑家堡里,人人见了躲他,他以为这是怕事,知道他家里住了一班强盗的缘故,不知道这其实是在躲他。 正月十五一过,黑大头备了三百块大洋,骑着一匹大走骡,穿了身干净衣服,收拾了头发胡子,光着脑袋,径奔县政府。刚进了县衙大堂,就被埋伏在四周的兵丁们捉了,黑大头刚要分辩,年轻的学生县长,指着黑大头,骂他勾结盗匪,滋扰乡里,说罢不由分辩,吩咐将他押进死牢里,随后,令县民团一杆人马,前往黑家堡,捉那还在黑家大院里,等候佳音的强盗们去了。 黑大头自投罗网,心中叫苦不迭,懊悔不及,只巴望那些强盗们,能够逃生,如今不论怎样,从名分上说,他是他们的头领了。 黑大头的担心是多余了。县民团的队伍,刚一在川道里露头,早被站在窑顶上的强盗们看见了。这也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扎在哪里,总要派个哨,观察四周动向,并且选好逃跑的道路。黑大头一去,迟迟不归,大家心中早已有了几分疑惑,所以格外警惕。 强盗们立即拔营起寨,顺着垴畔,上了后山。行前,他们请黑白氏并婴儿,连同黑白氏的母亲,随他们一起走。黑白氏不从,她从屁股底下,摸出那只手枪,说是黑大头上城时,托她保管,现在还给你们吧。强盗们接过手枪,说道,前面黑头领说的那约法三章,里面正有照顾黑白氏并婴儿这一条,如果黑白氏执意不走,他们也就不走了,反正他们的命也不值钱。黑白氏听了,只好噙着眼泪,抱着未满月的孩子,连同老母,随他们一起走。强盗们倒也仁义,备了一头毛驴,由黑白氏的母亲骑着;老人家的怀里抱着婴儿。上山途中,见黑白氏气喘咻咻,其中一个身体强壮的,俯下身子,让黑白氏趴在背上,一溜烟地向山上奔去。 民团来到黑家堡,黑家大院,楼门大开,院中空荡荡的已不见一人。仰头向山上望去,只见一帮强盗,背着一个穿红袄的女人,站在山顶,正向山下望着。团丁们顺过枪来,担在矮墙上,朝山上放了几枪。那一杆人马,转到山后,顺一条山路,走到邻县境内去了。 民团在窑里搜索一阵,一无所获,见一个窨子口开着,下去看了看,只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直挺挺地栽在窨子底下,已经冻硬。天寒地冻,民团头领觉得可以回去交差了,于是带着团丁,浩浩荡荡地返回县城。 这天夜里,一群强盗,仗着这杆手枪,冲入县城死监,救出黑大头。至此,黑大头算是铁了心了,心甘情愿,做了首领。黑大头后来势力渐重,招兵买马,招降纳叛,占据黄河岸边一个险要的去处后九天,成为陕北地面一个尽人皆知的草头王、侠义客。再后来,丹州城下黑大头毙命,那一支武装,被陕北红军收编,成为红军初创时期的一部分,其间许多人物,竟成为人民解放军的高级将领。这些当然是后话了。 黑大头的队伍,似盗非盗,似兵非兵,当地老百姓们,称他们为“双枪队”,意即手中执有两杆枪,一支快枪,一支烟枪。所以本文为了叙述的方便,从现在起,也就称他们为“双枪队”了。 黑家堡再也不能回去。这一夜,双枪队仍回到老虎崾,在那个崖窑里安歇。将息几日后,黑大头想起家中窨子里,那十坛财宝,不知还在不在,队伍要扩充枪支,提供给养,非这些钱不可。于是派了一名队员,上城里打探消息,探子回来,说民团空手而去,空手而回,并没有提财宝的事。黑大头听了,心中一喜,这天夜里,遂留下两人看家,照护黑白氏三位,其余弟兄,随黑大头赶往黑家堡,去取财物。算起来,这是三进黑家堡了。 黑大头领了众弟兄,进了黑家大院,直奔那眼窨子。原来黑家的财物,拢共只有这些。枣树下的,台阶下的,其实都是黑大头当时为分散兵力,所用的计策。仍旧由那个青年后生先下窨子,只见他下去一阵,传上话来,说那拐窑里,空空如也,坛坛罐罐还在,只是财宝,一丁点儿也没有了。 众人见了,都纳闷起来,连黑大头也觉得这事过于蹊跷。一行人灰塌塌,只好打道回府。路上,黑大头眼前一亮,突然明白了财宝的去处。他想那天夜里,他和强盗头儿,在窨子口上,耽搁那一阵子时,屋里几个伺候月子的婆姨,肯定听到了什么。如果这财宝不是民团所拿,就是她们的家人了。于是停住脚步,指了指村中的几户人家的大门,命令队员们去把这几家的掌柜的,抓到黑家大院问话。 那几户人家,都是黑大头的近亲,如果不是近亲,也不会那天晚上来照看黑白氏。然而事已至此,黑大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各家的掌柜的都被抓了来,黑大头先是好言相告,要他们交出拿走的财物。众人装聋卖哑,佯装不知,其中一个白胡子老汉,按辈分算来,还是黑大头的伯伯,他拿出自己伯伯的架子,反而骂黑大头勾结盗匪,辱没祖先。惹得黑大头一时性起,喝令将这族里伯伯,吊在大门的门梁上,死劲地往死打。那个白胡子老汉,原来不经打,鞭子一抽,他就核桃枣儿,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了。众人见了,个个惧怕,明白不义之财不可取,今天要过这个门槛,非得交出财物不可了,于是纷纷跪下,承认他们偷了财物。 取出财物,兄弟们背着,离开黑家堡,至此,黑大头算是彻底断了后路。黑家堡那些族里乡亲,第二天就从家谱上将黑大头一笔勾销了。 那眼窨子做了强盗头儿的葬身之处。念及共事一场,大家推倒半面矮墙,将窨子埋了,算是让他入土为安。 到了崖窑,黑大头看了看地形,觉得这里纵深太浅,一经发现,民团将崖窑四面包围,虽说进攻不易,但是围上个十天半月,崖窑里没了粮食和水,就只有坐而待毙的份儿了,于是提出,弃了崖窑,沿延河往下,另寻去处。 这期间,与民团干了几仗,互有死伤。后来,双枪队且战且退,来到黄河岸边一处地方。这地方叫后九天,突兀地一座大山,立在群山中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双枪队占了后九天,层层设防,民团攻了几次,因为地势不利,都没有攻破,只好撤兵,准备回去后从长计议。 黑大头得到喘息之机,赶快壮大队伍,搜集民间流散的枪支,并前往山西太原兵工厂,购买军火,准备应付事变。 后九天从山根到山顶,十几里山路,设了九个卡子。山顶上那座山神庙,做了黑大头的司令部,黑白氏等一杆家眷,住在偏殿里。队伍又雇了些民工,在山顶平坦些的地方,盖起一溜营房,填沟削山,劈了一个操场。队伍开始操练,一切按旧军队中的队列条令训导,俨然是一支队伍了。 山神庙的正殿里,摆了一把太师椅,太师椅旁边的影壁上,黑大头请人画了一只老虎。老虎旁边,题诗一首,诗云:自古英雄冒险艰,历经艰辛始还山,世间多少不平事,尽在回首一啸间。 后来西安城里,杨虎城、李虎臣与陕西军阀刘振华血战,曾下了帖子,请黑大头带领双枪队前去助战。你道这杨虎城是谁,原来就是当年在黑家堡,黑大头救下的那位。二虎守长安,黑大头鼎力相助,双枪队战功累累,战事结束后,双枪队被收编为国民党军队,黑大头被委任为营长,蒋介石怕杨虎城势力太重,遂将黑大头部,调江南某地驻防。到了一九二七年,国共反目,上海事变,武汉事变,长沙事变接踵爆发,黑大头因不满时局,遂带领双枪队,集体开小差,又回到陕北,重占后九天,继续做起天不收地不管的山大王。不过这支队伍,从名分上讲,仍算国民党队伍,至少是它的头领黑大头这样认为;只是不听国民党政府的调遣,国民党政府也不承认他们而已。 杨作新进了肤施城,考入省立肤施中学。其时,正是大革命风起云涌之时,举国上下,赤色的旗帜飞扬,革命成为一种风尚,一种时髦,一种表示追随时代新潮流的举动。这其间自然不乏中坚分子,不乏以满腔的热情拥抱革命、欢呼万岁的青年,不乏从土地上直起身子来,开始自身觉醒的农民,但是对相当一批人来说,他们所以被卷进去,只因为这是一股历史潮流,他们不愿意被排斥在潮流之外。 肤施城是陕北高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大革命自然在这座城市,表现得更为活跃,而省立肤施中学,又称省立第四中学的这座新学府,由于有杜先生担任校长,由于有一群人担任教师,由于学生大部分都是追求上进,追求光明,追求进步的青年,因此,它成为大革命在陕北的中心中的中心。学校成立了党支部,一批又一批学生在镰刀斧头旗帜下举起手臂,从这里走向革命。 由于肤施城内还没有设立市支部,所以肤施中学支部,便代表方面,与国民党肤施市党部一起,从理论上讲,共同管理肤施城,肤施中学支部书记杜先生,已在国民党内,担任了个市党部宣传部长的头衔。 在镰刀斧头旗帜下举起手臂的就有杨作新。那真是一个令人激动不安的年代呀!以革命的名义,在镰刀斧头旗帜下聚集起一批热血青年,他们信奉马克思的学说,他们以北方邻居作为榜样,他们怀着对这个古老民族最善良最美好的祝愿,期望着天上的革命和地上的革命在某一个玫瑰色的早晨降临,他们挥动着五颜六色的小旗子,赶到乡下去,唤醒民众,他们自信得可怕,觉得上帝已经死了,自己就是上帝,就是盗天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 杨作新在这种忘我的年代里,在繁忙的革命工作中,如鱼得水,他成为这一茬人中的活跃分子,中坚分子。在革命工作之余,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学业,他天资过人,加之在过去的学习中,打下了比较牢靠的基础,因此,在学习上,他也是班上,甚至是全校中最好的,这样,他便受到了同学们的拥戴和敬意。 杨作新的发育已经成熟,他的相貌,正如我们在前边介绍过的这个家族的特征时说的那样:白净面皮,浓黑的两道炭眉,眼眶很深,鼻梁高挺,长腮帮、高颧骨,稍稍带上点络腮胡子。他的个子也长高了许多,身材异常端正。用一句大家都在说的话说,就是“身材修长,富有线条”。他三冬六夏,总是穿一件青布长衫,腋下夹一本书,眼睛看书看得多了,有点近视,配了一副眼镜戴着,因此看起来,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那个遥远的吴儿堡,他的爹娘,他的灯草儿,他的杨蛾子,在记忆中愈来愈模糊了,上学两年中,尽管有过几个假期,但他都是在肤施城里度过的,因为有那么多工作需要他做。 上学期间,杨干大曾捎来一封信,信中除了“见信如面”这类的客套外,只说了一件事,就是灯草快坐月子了,如果杨作新有空,他能够请个假,回一趟家;灯草其实也没说什么,她说杨作新谋的是大事,不要去打搅他;要杨作新回来,是他和杨干妈的意思。 这时候,怎么说呢?班上有个女同学,正在进攻杨作新。这女同学就是杨作新上一次进城时,看见的撒传单的那位。这是城里的一位富商的女儿,富商叫“赵半城”,同学们将这位时髦的剪着短发的女学友,称为“密斯赵”。接到信后,杨作新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从眼前轰轰烈烈的世界中抽身出来,思绪暂时地回到了一下吴儿堡。往事历历,他在这一刻怀念起吴儿堡来了,他想父亲一定更为苍老了,那蛾子,大约也知道自己已经是以四十块大洋许人了,如果那男人好,那么这一切万事皆休,如果那男人不好,那杨作新将永远不会安宁的,他将会谴责自己。他当然也想到了灯草,想到她挺着大肚子时的样子,他觉得这女人很可怜,他记起了她对他笑的样子了,待她的面孔渐渐浮现出来,他又觉得她很粗俗。 “密斯赵”见到这封信,觉得她所崇拜的这个农村学生不但结了婚,而且将要有孩子,真是不可思议:他年龄还这么小!不过她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反而,怎么说呢?更为热烈了一些。因为,她认为,作为一个新女性来说,这样面对挑战,更有滋味,而且,她觉得自己也是在拯救杨作新,她认为杨作新的婚姻是不般配的,甚至是不幸的,她要以自己的千金之身,来进行一次拯救杨作新,反对包办买卖婚姻的革命。 杨作新拿着家信去找杜先生请假,“密斯赵”阻止了他。“密斯赵”讥笑他说,虽然他的手里,老拿着一本《宣言》,可是,他在一边向别人讲着“与一切传统观念决裂”的同时,却容忍自己家里,有个包办买卖婚姻的妻子,而这包办婚姻的产物,还在继续扩大她的战果。她说杨作新从骨子里来讲,其实不是一个新潮青年,他不敢面对这自由的真正的爱情,不带任何附加条件,以双方彼此愉悦为目的的爱情,当爱情向他召唤时,他却像鸵鸟一样,将头埋进沙漠里去了。 “密斯赵”在讲的同时,她哭了。女人的哭泣最令人怜悯,何况杨作新是个软心肠的人,于是他掏出手绢,给这位女同胞拭泪。正像电影中所说的那样,在拭泪的同时,“密斯赵”支持不住,倒进了他的怀里。开始,他还用手想将她推开,但是,她撒娇似的紧紧地掰住了他的肩膀,没奈何,杨作新只好将她抱紧。“原来城里女人的腰身这么绵软,胸部像安了一个弹簧一样,轻轻一撞,便有两团、软乎的东西,吸住了你的力量。”杨作新想。 杨作新没有回家,也没有给家里回信,而灯草儿的情况如何,杨干大也没有再来信说。这时杨作新受杜先生的委托,作为肤施市的代表,前往省城参加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灯草儿的事儿,便忘到了脑后。后来听人说,灯草儿那次生产,小月了,孩子没有落下,杨作新听了,非但没有痛苦,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 那“密斯赵”是个任性惯了的娇小姐,认定了杨作新,非要从那个没见面的仇人那里,把这个心上人抢过来不可。她和杨作新出出进进校园,有时还请他到家中吃饭。双方关系亲密,自然引起了城里和学校里的一些议论。“密斯赵”听了,觉得自己也成了大家注意的人物,心中颇为得意,更加穷追不舍,如影随形。“密斯赵”的父亲赵半城,原来并不赞同女儿的想法,后来见革命的气势越闹越大,这杨作新通过几次接触,虽说是贫寒出身,但是谈吐不凡,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角色,加之,杨作新去了趟省城,回来又是演讲,又是报告,这“赵半城”见了,心中也有几分得意。于是慨然应允,只是,杨作新要娶他的女儿,须得先写个“休书”,将乡下的妻子,休了才好,他不能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去给人家做二房,让肤施城里,左邻右舍笑话。 “这事好办!”“密斯赵”说,事情全包在她一人身上了。从此整天在杨作新身边吹风,并且使出女人的种种小伎俩儿,一会儿温柔似水,一会儿冷若冰霜,使得杨作新不得不束手就范。终于有一天,杨作新长叹一声,说道:“委屈你了,灯草儿!”遂拿起笔来,蘸饱墨汁,写下一封“休书”。“休书”送出之日,“密斯赵”便和杨作新,举行了“订婚”典礼,说好毕业之后,正式完婚。 说话间到了一九二七年,也就是杨作新中学毕业的那一年。这一年,是中国二十世纪史上一个重要年份。杜先生先前忧虑的不幸变成了现实。这一切都是通过一个叫蒋介石的人来完成的。国共合作破裂,蒋介石一夜之间,抹下面孔,反目为仇,开始在国共合作的所有地方,对中国人,大肆杀戮。 时局变化得这样快,快得令人瞠且结舌。腥风血雨自然也飘到了肤施城。消息传来,肤施城里,人心浮动,街道里一刹那间冷落了起来。那时,虽然国民政府,名义上在全国实行着统治,但是各地的小军阀,听则听,不听则不听,都有一定的独立性。因此,当时统治陕北的军阀,按兵不动,坐观时局变化。省立肤施中学,照常上课,学生们准备毕业;只是当初的红火热闹景象,一去不复返了。杜先生衣冠周正,每天倒背着双手,沉默不语,在校园里转来转去。平日那些出头露面多些的活跃分子,也人人自危,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但不知道在哪一天发生。 有一天,“密斯赵”的父亲“赵半城”,推说有病,让女儿请个假,回家陪他。杨作新见未婚妻没有来上课,问过老师,知道“赵半城”病了。于是中午吃过饭后,买了点糕点,来到赵家探望。自从时局发生变化后,“赵半城”对杨作新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下来,杨作新如此乖巧的人,如何不会有所觉察,只是时局变化后,那“密斯赵”小姐,倒是慷慨悲凉,说道“投身革命即为家”,可惜历史不给她一个机会,要么她学学秋瑾女侠,写上一幅“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条幅留给后世,从而让自己进入青史,让自己的遗言进教科书。杨作新听了,觉得这虽然是大话,可是此时此境,这大话也毕竟令人感到可爱,所以这次去赵家,不是为了丈人,是为了未婚妻。 来到赵家门口,只见大门紧关着,杨作新有点诧异。敲开门,见“赵半城”好好的,端坐在太师椅上,并没有半点有病的迹象,而“密斯赵”小姐,趴在那张八仙桌上,眼泪汪汪的,好像刚刚哭过。杨作新更感诧异,正要动问,只听学校方向,砰砰啪啪响起了枪声。 听到枪声,杨作新明白了大半,“这些龟儿子,他们下手了!”杨作新骂道。骂完,他放下糕点,车转身子,就要回学校去。“密斯赵”见杨作新要走,也跑过来拉住杨作新的手,要和他一起走。 “你给我回来!”赵半城吼道。“这次通缉的人中,第一位是杜校长。第二个就是你,你知道吗?” “原来你知道这次逮人?”杨作新转过脸也喊道。 赵半城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令人把楼门关死,屋里的人一个也不准出来。他不是担心杨作新有个三长两短,而是心疼自己的女儿。他明白杨作新要是跑出去了,女儿说不定也会不顾性命跟他一起出去。对于这门亲事,他现在已经准备悔约,可是能不能做到,还得看女儿的态度。 杨作新在赵家,躲了七天,这七天,肤施城里,发生了正如在历史教科书里记载的在上海,在武汉,在长沙,在中国的其他地方发生的一样的事情,而且由于本地军阀更为凶残,因此,这类事情发生得也就更为残酷和残忍。相应的,人表现得也更为壮烈。杜先生和学校里的一些抛头露面多一些的学生,都被逮捕,有的枪决了,有的判了徒刑,而首犯杜先生,被敌人脱光衣服,打得遍体鳞伤,尔后,捆在肤施城的北城门口,一则以正视听,二则,引诱来救援的人落网。 杨作新在赵家,听到这些消息,急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他想上街去看一看,可是,“密斯赵”告诉他,他也是敌人追拿的首犯,街上贴满了通缉他的告示。于是杨作新央求,到北城门口,看看杜先生的情况。“密斯赵”原来不过是个群众,用敌人的话说就是“胁从”,加之她是赵富豪的千金,因此,还可以到城里走动走动。她出去探听了一回,回来眼仁红红的,眼眶都肿了。她说是杜校长被敌人捆在那里,嘴里仍不停地大骂国民党,宣传主张,他的身上,到处是血,这季节正是秋天,他身上落满了苍蝇,一窝窝地,在他身上擞。他手脚被捆着,无法打,那苍蝇在他身上下蛆,蛆白花花的,满身乱爬,啃着他身上的肉,脖子上,连锁骨都能看见了。 杨作新听了,两眼冒火,咬牙切齿,嚷着要去救先生。“密斯赵”说,好几个同学,也都是去救先生,被敌人捉去了,看来这是圈套,她去看杜先生时,几个贼眉鼠眼的人,一直瞅她,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保住一个人是一个人,他如果想要报仇,现在是不该去的。杨作新听了,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 七天头上,杨作新执意要走。“密斯赵”给他换上一身农民装扮,脸上抹了些灰,头上顶一顶草帽,那眼镜,自然是摘去了,因为太显眼。临走时,“密斯赵”哭成个泪人儿一样,她说既然杨作新执意要走,她也不便阻拦,再说,待在城里也确实很危险,只是,她要等杨作新,这一辈子,她是非杨作新不嫁了。杨作新听了,淡淡地说,这七天来,他翻来覆去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和灯草儿般配,如果说灯草儿没有接到那一份休书,或者说,接到休书后,还没有来得及走,那么他这辈子,还是和灯草儿过。他要“密斯赵”另找个般配的人家,忘记他吧。他会记得她的,并且感激她曾经给予他的温情和帮助。“密斯赵”听了,更加伤感。她吻了一下杨作新,吻得很长久,算是用吻和心爱的人儿告别。 赵富豪听说杨作新要走,又听说杨作新主动提出毁约,觉得除了一件累赘,斩断了自己和革命的最后一点联系,心中自然高兴。杨作新行前,他告诫杨作新,出城时最好走东门,因为北门口,岗哨林立,盘查甚紧。杨作新听了,嘴里答应,出了赵家大门后,却直奔北门。“密斯赵”明白,他是想最后一眼看看自己亲爱的导师。 杜先生果然被捆在城门洞的旁边。较之“密斯赵”所说,这时的景象,更加令人惨不忍睹。秋蝇猖狂地在他周围飞来飞去,哄的一声飞了,又哄的一声落下。他身上的肉,几乎都被蛆啃完了,只剩下白花花的一具骨骼。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眼睛还睁着,并且亮得怕人。那眼神中,显示一种对信念的执著和人格的崇高,好像说,你们可以杀死我,但是杀死不了我的信念。你们可以打倒我的身体,但是打倒不了我的思想。杨作新盯着杜先生,看得有些呆了,他在这一刻,血往上涌,他对自己说,也对整个世界说:不管这个运动,将来的前景如何,命运如何,胜利或者失败,短暂的风行或者垂之久远,那些在这个过程中,为之奋斗过的人们,可歌可泣的事情,它永远值得纪念,它有资格写进人类那些辉煌的最重要的一页中,它是人类在寻找最合理的社会秩序和生存环境中,一次伟大的尝试。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胸襟开阔了许多,思想深刻和成熟了许多。 他不忍心离开这北城门口,不忍心离开他的导师。他甚至想舍身一搏,把他从目前的状况中救出来。但是,那眼睛认出了他。那眼睛笑了,笑得那么热烈和真诚。也许,他本来还想说什么,只是已经没有嘴唇了,于是他没有说话。好像专为了等杨作新,那眼睛才没有闭合,现在,见了杨作新,那眼睛溘然闭合了。随着眼睫毛的不再眨动,苍蝇嗡的一声围上去,蛆也开始爬在了上边。七天来,想那眼睫毛,一定是一直不停地眨动着,眼睛才没有被侵害。而现在,杜先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杨作新默默地走了,已经有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注意到了他,他不得不走。他缓步离开北门口,一会儿,人迹渐稀,他就迈开大步,直奔吴儿堡方向而去。 正值秋天,陕北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大自然在这个季节里,一改往日的吝啬,将其惊世骇俗的美,展现给人看。几场秋霜以后,天底下所有的绿色,在同一刻变成了红色,红得像血,像一面面耀眼的旗帜。山杨、背搭杨、白杨、红柳、白柳、塞上柳,还有白桦树、枫树、杜梨树、洋槐树、槐树,还有种种灌木:狼牙刺、酸枣刺、栒子木、减子木、马茹子、荆条、柠条,以及各样的谷物,各样的杂草,好像谁用红颜色染过它们一样,原来翠绿的叶子,此刻都变红了。令人心醉的红色,点缀着高原的山山岭岭,而高原那黄蜡蜡的底色,充填其间。在阳光下,这高原秋日的景色,仿佛一幅图画。 庄稼已经一块接一块地成熟了。最早成熟的是“黄落散”糜子,它披散着头,一株一株地栽在地上,在风中摇曳,不时有颗粒摇落下来,接着成熟的是玉米,它多种在河堤地和川道里,农人们将它连根砍下来,栽成一个一个的垛子,准备农闲时再剥它。糜子的姊妹,谷子也成熟了,狼尾巴谷子或者狗尾巴谷子,有的扬着头,有的低着头,也在等待着收割,农人们将谷穗割下来,一背一背地从山上往下背。最后成熟的大约是荞麦吧,它种在山的最高处,种在山顶的“和尚”头上。荞麦还没有收割,或者说农人们正准备收割。它们红红的秆子,像淤血,红红的叶子,像枫叶一样鲜艳,至于,它的果实,那“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至今还被那也变成红色的壳包着,它们在抓紧这最后的光阴,接收阳光和养料,充实自己。 走在山路上,回到了不因时代沧桑,不因人事变更而永远处之泰然的大自然的怀抱中,杨作新压抑的心境,稍稍感到轻松了一点。游荡不定的山间空气中,有一种成熟了的庄稼的香味儿和牧放过羊群的山冈释放出的膻味儿,这味儿令杨作新感到亲切,也唤起了他对吴儿堡的一种深沉的感情。 从那高高的山岭上,一声苍凉的信天游起了,随后,会有一个年轻的媳妇,穿一件红得耀眼的大襟衫子,骑着一头毛驴,从山岭上走下来,或者说从云彩中飘下来。杨作新脚下这条路,正是那陕北民歌中,反复提到的那走西口的道路,那布满传说和歌谣的道路,那赶牲灵的脚夫和村口畔上守望着的女子唱出的道路。 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处在这如诗如画的意境中,杨作新对他的陕北,产生了一种最奇异的感觉。但是,随着脚步渐渐走近吴儿堡。这罗曼蒂克的情绪消失了。他想到灯草儿,他不知灯草儿还在不在吴儿堡,他不知道见了杨干大杨干妈,还有杨蛾子,他该怎样说。 杨干大杨干妈,见到儿子回来,最先是一阵欣喜,肤施城内风声鹤唳,消息竟也传到了乡间。原来,在大革命接近尾声时,连偏远的山乡吴儿堡,也成立了农民协会,现在农民协会自然成了禁物,由农民协会的命运,继而想起心高气傲的儿子,杨干大自然担心,后来又听说那肤施城里,杀人如麻,人头乱滚,而杨作新也在被逮被杀之列,老两口的心中更是惦念。如今,见儿子回来了,虽然有些灰塌塌,可是胳膊腿儿一件也不缺,老两口于是放下心来。放下心以后,想起儿子休妻这件事,又恨起他来,于是把心疼和痛爱埋在心里,板起一副面孔。 杨作新不敢问灯草儿的情况,他问杨蛾子哪里去了。杨干大顿了顿,慢腾腾地说,上山背庄稼去了。他要去接杨蛾子,杨干大说,省事些吧,回窑里躲着,当心让人见了,告发你。 这样,杨作新回到自家窑里。窑门虚掩着,他轻轻把它推开。他想,灯草儿也许还会在窑里,但是,当他抹了抹了眼睛,习惯了窑里的光线后,看见窑洞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和灯草儿伙盖过的那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成一长溜,摞在炕圪崂。 灯草早就走了。休书一到,灯草哭成了个泪人儿。杨干大说,我娃不要走,留下来,等杨作新回来,我和他理论,非打断他的狗腿不行。杨干妈说,既然做不成媳妇,你就做我的干女儿,这孔窑洞就是你的,妈做主!灯草听了,光哭不言传。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几天后,后庄知道了消息,灯草儿那一班猴弟弟们,打上门来,杨干大羞得不敢见人,躲出去了,这伙人闯进窑里,打烂了腌菜缸、面瓮、做饭锅,临走时,又牵上杨家的毛驴,将被子往驴上一搭,驮上灯草儿走了。灯草儿拦着不让砸,拽着不肯走,气得她的一群弟弟说,人家把你不当人,你还护人家哩。最后灯草硬是从驴背上,取下那条他们伙盖过的结婚被子,拿回窑里,叠好,给杨作新留下。 农忙时节,饭食简单,不过,杨家因为儿子的归来,特意杀了一只母鸡。冬公鸡,夏母鸡,这个季节的母鸡还算肥,鸡肚子里有不少小鸡蛋,杨干妈也真舍得。吃饭的时候,杨作新吞吞吐吐,终于接触到了那难堪的话题。他问灯草儿怎样了,是不是走了,在哪里落脚。 杨干大见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他不屑于回答杨作新的问话。杨干妈按捺不住,她说,灯草儿走了,回到娘家,不出一个月,就四十块大洋,寻了个主,现在恐怕该“有”了吧。杨干妈说的这个“有”,是肚子里边有孩子的意思,她一直盼着个孩子。杨干妈还说,灯草前一次四十块大洋聘礼,给大弟弟问了个媳妇,第二次的四十块大洋聘礼,给二弟弟问了个媳妇,别问人家了,活得挺好,包括你杨作新,把银钱用脚踢,细皮嫩肉的,装了一肚子书,也没有吃亏,可怜只可怜了她的蛾子,苦命的蛾子哪。 提到杨蛾子,杨干妈的眼圈红了,不断地用围裙擦眼泪。杨干大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杨作新想,自己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刚想问个究竟,只听杨蛾子说:“妈,别提那件恼人的事了,哥刚从杀人场,捡条命回来,咱们得高高兴兴才对。” 原来杨蛾子已经完婚,她嫁去的那个村子离肤施城不远,大约就是四五十里山路,村名叫花柳村。肤施城里的妓女,暗娼,很多都是这个村子提供的。怪只怪杨干大急于要得人家的四十块聘礼,没有踏摸清楚,就轻易将女儿许人了。杨蛾子过门三天,那家秃子丈夫就骗她出去走一趟肤施城,幸亏是同村的受苦受难的姐妹,将消息透露给了她,说那秃子,在城里已经找好了宿处,只待她去,女人做暗娼,男人收钱。杨蛾子听了,如五雷轰顶,夹了个小包袱,翻山越岭,跑回了娘家。那家见没了人,当然不肯罢休,三天两头,来吴儿堡要人。后来见杨蛾子态度坚决,一听回花柳村就要抹脖子,知道人是回不去了,就提出要那四十块礼钱。 这天夜里,在那个偏窑里,杨作新久久不能入睡。他一会儿想起杨蛾子,一会儿想起灯草儿,一会儿想起肤施城北门口杜先生那惨不忍睹的情景,一会儿又想起了“密斯赵”。他觉得自己欠亲人们和朋友们的太多了,他真恨不得揪下自己的一撮头发,可是细细想来,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想大哭一场,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理论和公正。 灯草儿留下的这条被子,有很多虱子。杨作新已经不习惯被虱子咬了,盖着被子,里面咕咕容容的,间或有虱子叮他一口,他觉得心里很龌龊,就点亮油灯,逮起虱子来。俗话说:“饿不死的兵,冻不死的虱。”其实虱也是饿不死的,饿得只剩下一层雪亮的白皮,但一遇见人的体温,它马上就苏醒过来,而且会以十倍的疯狂,以饥不择食的吃相,先饱餐一顿人血。这些虱子原来是灯草儿饲养的,现在轮着他饲养,这种联想令他想到了那位朴实的农家女人,他的前妻灯草儿。他就着油灯,逮着虱子,虱子一只一只,顺被缝儿趴着,由于虱子没有吃到人血,皮是白的,和被里的颜色一样,他有些看不清,于是戴上了眼镜。 第二天,按照杨干大的嘱咐,杨作新一个人躲在偏窑里,看了一天书,到了下午,由于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他有些困,便和衣躺着,迷糊了一阵。忽然,他听到了外边有喊叫和厮打的声音,吃了一惊,下炕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是一个长着像大孩子一般高矮的秃男人,正在和他的父亲厮打。杨干大老了,全不似那二年时候,他一动也不动,佝偻着腰,被那男人拖着领口,在院里拉磨儿。杨干妈拿着喂猪的木勺子,在那人背上捶打着,那人还是不松手。杨蛾子则捂着脸,圪蹴在畔哭。杨作新见了,明白这秃子是谁了,他挽起袖子,顺手摸了一把镢头,大吼一声,冲了出去。 那秃子正在耍黑皮,见一个高大汉子,冷不丁地自天而降,抡圆一把老镢头,朝他脑门上砸来,吓了一大跳,丢开杨干大,撇开脚丫,扭头就跑,跑了十来步,见那汉子没有追来,就停住了。秃子站在那里,惊悸未定,回过头看着,估摸着这是谁。 杨作新俯下身子,将父亲扶起来。 杨干大刚才没有动肝火,现在见杨作新跑出来了,一下子动了肝火。他指了指窑洞,让杨作新赶快回窑里去,他不该忘记他的嘱咐。 那秃子现在明白这戴着眼镜,穿着一身学生服的人是谁了。他站在原地,冷笑了两声,说:“哼,要人,你们不给,要钱,你们赖账,好吧,我现在人也不要,钱也不要了。你是杨家大小子,我认得你,肤施城中,到处都贴着捉拿你的告示,告发者,赏大洋一百块。不是亲家,便是仇家,赶明个,我到县衙门告你去,去得那一百块大洋吧!” 杨蛾子见秃子说,从畔上直起身子,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秃子”,她想替哥哥说情。 杨作新截住了妹妹的话头,他一手拿镢,一手指着秃子说:“好你个秃子,你敢告发老子。钱我给,一有就给你,你敢告发,老子和你没个完,老子后边站着,一定要和你算账的!” 谁知秃子听了,哈哈大笑说:“好你个杨家小子,你拿唬人,你瞅瞅今格的太阳,看照的是谁家的门楼。早就被杀完了。头发泥了墙,人皮缦了鼓了!” 杨作新听了,怒火中烧,挥动镢头,又赶了过去,那秃子见了,一溜烟地跑了。 秃子一走,全家人面面相觑。杨干大说:“瞎子毒,跛子鬼,秃子天生心眼狠”,这秃子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说到做到,看来杨作新得到外边躲一躲了。杨作新也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于是收拾了一下,那天夜里,到前庄小学去了,去和那里一位年轻老师做伴儿。 躲了几天,杨作新一看,没有动静,心里不免松懈下来,想那秃子也不至于这么坏,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于是瞅了个天黑,又回到了吴儿堡。 却说当夜无事,杨作新在自家窑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早晨。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冒红,杨蛾子到畔上抱柴拢火,抬眼一看,突然看见从对面的山梁上,黄蜡蜡地下来一群穿老虎皮的保安团士兵。队伍悄没声息,鸡不叫,狗不咬,不紧不慢地朝吴儿堡摸来。杨蛾子站在那里,细细地瞅了一阵,从那一群老虎皮中,瞅见了一个身穿老百姓服装,头脑闪闪发亮的人,于是她大声喊了一声,哗地把怀里的柴火扔了,跑回了窑里。 天杀五雷轰的秃子,挨枪子挨炮子的秃子,他果然说到做到了。 太阳柔和的光线正好照在杨家窑院上。从对面山梁上朝这边望,杨家有个大小的动静,山梁上都能够看得见,因此,刚才杨蛾子的失态,敌人肯定是看见了。敌人现在不再是慢腾腾的了,而是挥舞着枪,加快了脚步。 杨家窑里,现在是乱成了一锅粥,大家一个个变脸失色,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杨作新说,让他走,现在跑还来得及,敌人是为他一个来的,他不能连累家人。说完,扣了扣衣服扣子,正了正眼镜,就要往外冲。 杨干大说:跑,你往哪里跑!往垴畔上,光秃秃的山上,连个兔子都藏不住,你快还是枪子快;往前庄跑,敌人正是从山梁上下来,从前庄那条路进村的,刚好堵了你个窝。只有往后庄跑这一条路子,可是出了村子,就得翻一道梁,敌人又不是没长眼睛,你一上梁,敌人就会看见的。 杨蛾子听父亲这样说,觉得哥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她哭了起来。她说:让她跟秃子走吧,是火坑也去跳,只要能保住哥哥。杨干大打断了女儿的话,叫她不要在这里乱上加乱了,她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把妈妈的那件补丁衣服套在外边,再到灶火里抓两把灰,抹在脸上。 杨干妈急得说不出话,她扯着杨作新的衣襟,眼泪簌簌地滚着。 这时候,狗开始咬起来,一只狗咬,满村的狗都齐声应和。看来,敌人已经下了山梁,进入川道,眼看就要接近村子了。 杨干大这时有了主意。他叫杨作新将那件学生服脱下来,让他穿上,又从杨作新眼睛上摘下眼镜,戴在自己的眼睛上。衣服穿上后,长是长了点,不过还凑合,眼镜戴上后,却天晕地转的,这是副近视镜,杨干大只好把它卸下来,握在手里。 那些匪兵们已经下了川道,这个空儿,杨家窑院发生的事情,他们看不见了。杨家一家,来到院子,院子里有几个空着的粮食囤,杨干大叫杨作新掀起一块盖囤的石板,钻进囤里,然后将石板盖严。干完这些后,他给杨家母女,嘱咐了两句,就头上搭了顶草帽,猫着腰,下了畔,穿过村子,向后庄方向奔去。 杨干大前脚刚走,敌人后脚就到了。秃子带路,敌人直扑杨作新的窑洞。窑洞里没有,就奔正窑,正窑里也扑了个空,就又奔到那个用做牲口圈的偏窑里。窑里驴已经没有了,满架的鸡,懒得还没有下架,这时候,扑扑棱棱,尖叫着飞出来,窑院里登时乱了。 杨蛾子在正窑里,踢踢踏踏地拉风匣,低着头。杨干妈坐在炕边,正在捡米,准备下锅。 敌人把三孔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杨作新的影子,就问杨干妈。杨干妈答道:儿子上肤施城去了,大家都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回来,这么个大活人,哪里藏得住他。敌人又问杨干大哪里去了,杨干妈说,一早就下地去了,受苦人,还能到哪里去。敌人见杨干妈的口封得严严实实,那保安团长,便将目光投向秃子。 “日怪!”秃子摸着头说:“那杨作新肯定是回来了,那天我见过。就是刚才,咱们在山梁上那会儿,我也瞅见,从偏窑里跑到正窑里的,好像是他,阳光一照,眼镜片儿一闪一闪的。” 秃子重转回到杨作新住的窑里,翻腾了一阵,从炕洞里掏出两本书,其中一本正是《宣言》,当年杜先生送给杨作新的那本。秃子得了书,喜滋滋地跑出来。摇晃着书说:“你看,我说回来了,你们不信,还有杨作新写的读书笔记,上面有时间,就是这几天哩!” 保安团长拿过书来,翻了翻,这回他是彻底相信了。他冷笑了两声,对匪兵们说:“搜!从杨家开始,挨门挨户地搜,我不相信,吴儿堡就这么几个土窑窑,那杨作新能藏在哪里!”说完,他朝院子里打量了一下,示意几个匪兵去搜羊圈,几个匪兵去搜那粮食囤子。 窑里的杨干妈,这时披散着头发,从窑里一扑跑了出来。她一把解开红裤带,脱成了精尻子,然后呐喊着:乡亲们快来呀,杨家要出人命了,保安团大天白日,糟踏妇女了。一边喊着,一边像个疯子一样,在地上打滚,裤子吊在小腿上,她也不顾。 滚了几滚,滚到了保安团长的脚下,伸手抱住了那条扎着裹缠的腿,死死不放。保安团长踢了两脚,也没能将她踢开。 杨蛾子见了母亲这样,走到窑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嘴里喊着“妈妈”。她这时候只会哭。 那些奉命去搜索羊圈和囤子的匪兵,见了这场景,都停住了脚步。 保安团长让他们照旧去搜查,不要管这娘儿们的“耍黑皮”。他觉得这婆姨这么不顾面皮地撒泼,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窑院里发生的一切,躲在囤子里的杨作新都看到了。他几次真想直起身子,揭开石板,走出来,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出来,亲人们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他不被敌人抓去,他如果出来了,他对亲人无法交代。 杨作新在囤子里,又气又怕,哆嗦得厉害。这个囤子,是一个陈年老囤,囤里有一窝老鼠。老鼠早就算计好,新粮该入囤了,因此赶在新粮入囤前,抱了一窝儿子。这时的杨作新,不小心踩在老鼠身上,于是一窝老鼠,吱吱吱地叫起来。还有一只眼睛也没有睁开的小老鼠,从囤缝里钻出来,跑到了外面。 老鼠的叫声,那两个匪兵没有听到,因为杨干妈正在嚎叫,可是这只钻出囤子的小老鼠,他们看到了。他们觉得很稀罕,继而觉得这个囤子很可疑,就将注意力,放在这个囤子上,慢慢地围拢来,端起刺刀,拉开架势,要往这囤子里刺。 正在这时,秃子突然站在畔上,大声地叫喊起来:“那不是杨作新!那不是杨作新!” 听到喊声,匪兵们停了下来。就连杨干妈,也一愣丁,停止了嚎叫。那保安团长,顺势抽出自己的脚,来到了畔上。保安团长顺着秃子手指的方向,搭眼一望。果然,有个人,正在通往后庄的山梁上,一颠一颠地跑着。 那人戴一顶草帽,穿一件庄稼人从来不穿的学生服。他在跑的途中,停顿了一下,朝杨家窑院望了望,正如秃子所说,那人戴着眼镜,在望的时候,眼镜片儿正对着这边,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个镜子。 “哈哈哈,这叫敲山镇虎,拨草寻蛇,咱们刚一开始搜查,杨作新见躲不住,就想揭瓦了。拿枪来!”保安团长说着,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步枪。他立在畔上,细细地瞄了一阵。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窑院里传来一阵欢呼声。 “打中了!打中了!”匪兵们喊道。 喊完,他们一窝蜂似的向后庄方向跑去。 随着乱糟糟的脚步声、呐喊声渐渐远去,杨家窑院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蛾子跑过来,捡起裤带,递给母亲。杨干妈接过裤带,一边提裤子,一边往畔上走。她往远处眺了一下,对蛾子说:赶快叫你哥,现在走正是时候! 杨作新揭开石板,从囤子里探身出来。他走到母亲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叫一声:“妈,我欠你的债,该怎么还清。” 杨干妈说:都到了啥时候了,还说这些没有用的话,杨家就你这一条根,到咱手里断了香烟,我们将来见了祖先,也没个交代。她要杨作新快跑,趁敌人往后庄方向跑了,他这时往前庄方向跑,捡一条命要紧。 “那我大呢?”杨作新问。 杨干妈不言传。杨作新顺着母亲的目光,往后庄方向一看,只见黄蜡蜡的山梁上,杨干大一颠一颠,像一只被打伤翅膀的鹰,中了枪子的兔子,正艰难地向山顶攀着。 “不要管你大!你是个孝子,就快跑!”杨干妈说。 杨作新不忍心走。 杨干妈捡起一把扫地的笤帚,来打杨作新,要他快跑。 “大呀!”杨作新叫了一声,扭头要跑。 杨蛾子赶过来,她从家里拿了些馍,放在褡裢里,让哥哥背上。 话分两头,不说杨作新接了褡裢,顺着川道,大步流星地赶路,却说那一群匪兵,追出村子,见前边的那个人,上到山梁上以后,离了道路,径直向山顶奔去。那人明显地受了伤,拖着一条腿跑。一个匪兵要举枪瞄准,保安团长制止住了,说要抓活的。 那人上了山顶,摇晃了两下,便不见了。黄土地上,斑斑点点,一路血迹。匪兵们顺着血迹,追到山顶,站定。只见山上的那边,是一面更为陡峭的山坡,那人顺着山势,一直滚了下去,现在落在了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上。匪兵们在山顶,捡到了那副眼镜,眼镜断了一条腿,保安团长觉得这洋玩意还不错,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 匪兵们吆喝着,分成几拨,接近了平台上的那个人。只见那人蜷曲在那里,浑身是血,一顶草帽,将头遮得严严实实。围定以后,一个匪兵大着胆子,用枪刺挑了一下草帽。草帽掀开,匪兵们都愣住了,只见那人少说也有五六十岁光景,头上一头灰白头发,缺血的脸皱得像个老核桃,他枯瘦的手,正捂着大腿上那个枪眼,枪眼里大约血已经流完了,现在正冒着血沫子。这哪里是杨作新呀! 秃子认出了这是杨干大。见了这血肉模糊的情景,他害怕了,直往人背后躲,一边躲一边说:上当了!上当了! 保安团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前的情景,大约也使他有了些感慨,他没有说话,捡起了帽子,重新给杨干大盖上,然后挥了挥手,命令士兵们回身。 回到杨家院子里,那杨作新早已不知去向,匪兵们于是抓了几只鸡,回去复命了。 临走时,秃子抓住保安团长的衣襟,要那一百块大洋的赏钱。保安团长一挥手,打开了秃子的手,他说:人连个面都没有碰到,还谈什么赏钱,害得弟兄们起五更熬半夜,跑断了两条腿,来抓什么,不寻你秃子的事,就算便宜了你。说着挥了挥手,命团丁们开拔。 秃子眼睁睁地看着一群老虎皮走了,没了辙,他转过身子,对窑院站着的两个女人说,咱们的事情还没完,四十块大洋还得要,你们等着。说完,听到吴儿堡庄子里,已经有了聒噪声,匪兵们一走,乡亲们敢出头了。秃子怕再耽搁下去吃亏,就尾随着保安团跑了。 这时候,乡亲们已经围上来了。杨干妈软成一摊,不能动弹,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进了窑里。杨干妈说:别管我,蛾子,快,快领上乡亲们去后山上,寻你大! 后山上有个放羊的,叫“憨憨”。当年,这群村子里伙养的羊,就是杨作新放的。杨作新上学后,放羊铲留给了“憨憨”。“憨憨”的名字叫“憨憨”,实际上人也不憨。这时候,放羊的憨憨见羊围着一样东西,围成一圈,死死不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人,是杨干大,就丢了放羊铲,背起杨干大,翻过山,下了村子。 当天晚上,在杨家正窑里,杨干大说了一夜胡话,天快亮时,断了气。正像那首著名的陕北民歌说的那样:月亮落了还有一口气,太阳出来照尸体。 杨干大糊涂了一夜,临死前却猛然眼神发亮,异样地精明起来。对着守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女人,他说,他对不起她们,他欠她们的债。他说,他答应过婆姨,那三面接口石窑的事,但是,看来是说下空话了,这事将来得告诉杨作新,让他圈,还有,他说他对不住蛾子,他害了娃娃,他让杨干妈将来告诉杨作新,要他好好地招呼妹妹,踏摸准了,给蛾子物色一户人家。最后,杨干大感慨地说:杨作新虽然不是一个孝子,但他是一个闹世事的人,乱江山的人,杨家人老几辈,还没有这么个成龙变虎的人物,没想到在他手里出了。想到这一点,他很满足。 说完以后,杨干大就双腿一蹬,咽了气。随后,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一个女人嘶哑的声音,好像二部合唱,一声接一声,划破了这陕北高原沉沉的夜空。吴儿堡的人们,听到哭声,都知道杨干大死了,老人们噙着眼泪说:他这下好了,不用再受苦了! 一千九百二十七年之后,形势迫使中国人,必须建立自己的武装,并且将武装斗争形式,作为以后一段为期不短的时期的头等任务。在陕北地区,亦是如此。遵照上级的指示,革命从合法斗争转入地下,由配合协助国民党巩固政权转为开展独立的武装斗争,以夺取政权为斗争目的。 其实,早在一九二六年,在陕北,就有一支由人控制的队伍。带兵人叫谢子长,安定县枣树坪人,太原兵学院毕业,他在家乡先担任安定县民团团总,继而将这支队伍改变成分,成为一支革命武装。到了一九二七年之后,有个陕北籍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员刘志丹,也回到家乡,拉起武装。刘家是当地的一家富户,刘志丹瞒着父亲,动用家产,置办枪支,招募人员。有一则笑话,说是刘志丹动员他家的两个长工参加红军游击队,两个长工问,参加游击队有什么好处?刘志丹说,欠地主老财的债,就不用还了。原来这两个长工,正是欠了刘家的债,来揽活顶工的。听了刘志丹的话,他们说,那我们欠你家的债,也不用还了?刘志丹回答:那当然!长工听了,于是跟上刘志丹跑了,参加红军游击队去了。气得刘志丹的父亲在家里害了一场病。 著名的传记文学作家埃德加•斯诺,在他的《西行漫记》中,曾称这两位陕北红军领袖人物为现代罗宾汉。 刘谢二位,各领一支队伍,互为犄角,形成了人在陕北的武装割据局面。但是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国民党的四面围击下,连遭败绩。于是,他们只好带着中坚分子,利用国民党军队内的各种派系和自己的一些旧关系,四处躲藏,并伺机再树旗帜。一九二九年,两军联合行动,并有陕西境内的其他各路武装力量参加,组织了继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左右江起义后,西北地区最大的一次领导的武装起义,这就是“渭华暴动”。渭华暴动失败后,两人各带残部,重返陕北,直到一九三○年前后,才各自巩固了一块根据地,并拥有了相当规模的武装。刘志丹领导的这块,叫陕北根据地,首府设在永宁山;谢子长领导的这块,叫陕甘边根据地,首府设在南梁。 当时的陕北民间,是什么样子呢?从一九二七到一九二九年,整个北中国赤地千里,连年大旱,这就是中国现代史上那场至今令人谈而色变的大年馑,民间管这次年馑叫“民国十八年大旱”。贫瘠荒凉的陕北地区,较之别的地方,更是经不起这一次折腾。民间歌谣中:“人吃人,狗吃狗,舅舅锅里熬外甥,丈人锅里煮女婿”,就是对那场悲惨图景的真实写照。老年人说,比起明末清初那场惹得李自成举旗造反的大旱灾,这次的似乎更邪乎。 斯诺以一个目击者的身份和诚实的笔触,记下了那场大饥馑的情景。此刻,叙述者觉得,他除了老老实实地引用斯诺先生提供的这些细节和数字以外,别无他法,因为既要不用这个现成的材料,又要达到同样的效果,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同样也引用了国际联盟派给蒋介石担任卫生顾问的一名著名卫生专家的资料。那位专家指出:他弄到的数字证明,在大灾荒期间,陕西有一个县,死的就有百分之五十二的人口;另一个县死的是百分之七十五;如此等等。据官方统计,单在甘肃一省就饿死二百万人———约占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二十。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人———”斯诺先生这样说,“一个辛勤劳动,‘奉公守法’,于人无犯的好人———一个多月没有吃饭了?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惨不忍睹。挂在他身上快要死去的皮肉打着皱褶;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的眼光茫然无神;他即使是个二十岁的青年,行动起来也像个干瘪的老太婆,一步一迈,走不动路。他早已卖了妻鬻了女,那还算是他的运气。他把什么都已卖了———房上的木梁,身上的衣服,有时甚至卖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他在烈日下摇摇晃晃,睾丸软软地挂在那里像干瘪的橄榄核儿———这是最后一个严峻的嘲弄,提醒你他原来是个人!” 斯诺先生继续写道:“儿童们更加可怜,他们细小的骨骼弯曲变形,关节突出,骨瘦如柴,鼓起的肚皮由于塞满了树皮锯末像生了肿瘤一样。女人们躺在角落里等死,屁股上没有肉,瘦骨嶙峋,干瘪下垂,像空口袋一样。但是,女人和姑娘毕竟不多,大多数不是死了,就是给卖了。” 他接着写道:“我并不想要危言耸听。这些现象都是我亲眼看到而且永远不会忘记的。在灾荒中,千百万的人就这样死了,今天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这样死去。我在沙拉子街上看到过新尸;在农村里,我看到过万人坑里一层层盖着几十个这种灾荒和时疫的受害者。但是这毕竟还不是最叫人吃惊的。叫人吃惊的是,在许多的城市里,仍有许多有钱人、囤积大米小麦的富人、地主老财,他们有武装警卫保护着,他们在大发其财。叫人吃惊的事情是,在城市里,做官的与歌妓舞女跳舞打麻将;在北京天津等地,有千千万万吨的麦子小米,那是赈灾委员会收集的(大部分来自国外的捐献),可是却不能运去救济灾民。……在灾情最甚的时候,赈灾委员会决定(用美国经费)修一条大渠灌溉一些缺水的土地。官员们欣然合作———立刻开始以几分钱一亩的低价收购了灌溉区的所有土地。一群贪心的兀鹰飞降这个黑暗的国家,以欠租或几个铜板大批收购饥饿农民手中的土地,然后等待雨晴后出租给佃户。” 那天,杨作新撒开双脚,一口气跑出五里多路,然后离开川道,上了山。山上有那些拦羊孩子、种地农民修的避雨的小土窑。他找了一个土窑,躲了进去,歇了歇脚,吃了点干粮,继续赶路。川道里他不敢走了,怕敌人设卡堵他,于是翻山越岭,专拣那些拦羊娃踩出的羊肠小道。 天下之大,他不知道何处可容此身。只是听任两条腿带着他走。一日,他登上一座山头,见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座气象森森的城市,三山对峙,二水交流,腾出川道里一块宽阔的三角洲,造就这荒原上一块锦绣繁华地面。这些天满目所见,都是荒山秃岭,野物成群,今天搭眼见了这个去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再细细看时,见东边山的一条山腿上,立着一座宝塔,他明白了,原来双脚又将自己带进了是非之地肤施城。 冒着生命危险,他下了山,自北城门进入肤施。北城门口,较之当初的戒备森严,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动了许多。原来绑过杜先生的地方,现在一溜摆小摊的,在那吆喝叫卖。城门上,捉拿杨作新的告示还在,只是它的角角边边,已经被大力丸和专治女人月经不调和男人的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以及淋病之类的告示所侵吞,原先的那张,倒不怎么醒目了。杨作新冷笑了一声,把头往脖子里缩了缩,昂然入城。看守城门的士兵,对这个蓬头垢面的乡里人,正眼也没看一下,只顾在那里丢盹。 肤施城里,照旧繁华热闹,各种字号儿一律开张。婆姨们依旧穿着露出腿把子的旗袍或裙子,嘴唇抹得血红;男人们依旧西装革履,梳着一头跌倒蝇子滑倒虱的头发,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这不由使杨作新长发一声感慨。 他在省立肤施中学的围墙外边溜达了半天,想找一个熟人问问情况。他想去找组织,国民党反动派刀子再快,也不能把一个个都杀绝吧,他想。操场上,一群学生正在上体育课。体育老师是个好人,他正穿个半裤,领一群学生跑步。于是,杨作新把头露出围墙,轻轻唤他。体育老师瞅见杨作新,脸色变了,他喊了一声:“立定!解散!”让学生自由活动,然后去到围墙跟前,匆匆地说:“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在这里溜达,军警们住在学校里,整天喊着要抓你哩。”杨作新笑了笑,向他打问那些熟悉的老师和同学的情况。体育老师说,有的死了,有的跑了,你要找他们,到北边去找吧,听说谢子长扯旗造反,在北边举行了“清涧起义”,占了好几座县城,肤施城里,都吵红了。杨作新听了,一阵高兴,他刚张口要说声“谢谢”,只见那体育老师已经匆匆地离开了矮墙。 杨作新堵在胸口的一股恶气,听了这话后,松动了一些。他觉得轻松了点,决定立即就离开肤施城,到北边去寻队伍。行前,有一件事情,他还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想去看一个人,可人家是豪门大户,又怕惊动了官家,犹豫不决,恰好街道旁有一家陕北小吃,他要了一碗“荞面饸饹羊腥汤”,低头吃起来。旁边桌子上,有两个闲人在拉话,拉的内容,正是安定谢子长游击队谋反的事情,说那谢子长骁勇异常,号称“拼命三郎”,手下人马,也都是些“挣破脑”的角色,这次肤施城里的国民党军队倾巢出动,前去弹压,谁胜谁负,还在两可之间。拉着拉着,话题变了,拉到了城里“赵半城”的千金结婚的事,说那真叫个排场,喜事还没办,倒先有几家,办起了丧事,街面上铺子,挨着收礼,闹得肤施城里人人怨气冲天。杨作新听了,插了句话,问那“赵半城”千金所嫁何人,两个拉话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吃惊他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们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说:警察局长,专割人脑袋的,明白吗?杨作新又问:那赵家小姐,就肯就范?两个人听了,说:听说赵家小姐哭哭啼啼地说要逃婚,可是“赵半城”是铁了心,他已经受了警察局长大礼,只等围剿谢子长回来,就办喜事哩。杨作新听了,冷冷一笑,不再言语,也绝了去看那“密斯赵”的念头。 杨作新将那碗饸饹,三下两下,刨进喉咙,又端起碗,扬起脖子,将汤喝净,然后起身,天黑时混出了肤施城,朝北边清涧方向一路走去。一想到前面有个谢子长,挥着驳壳枪,替穷人出头,心中不觉胆壮了许多。 临近清涧地面,只见官道上,迎面走来了一批一批逃难的。逃难的见了杨作新,都嚷道:后生,再不敢往前走了,清涧城里,一场恶战,胜了个井岳秀,败了个谢子长;如今,清涧城里,那国民党军队,见了不顺眼的人,问也不问,挥刀就砍,清涧城里,人都跑得差不多了。杨作新问起谢子长的下落,人们都摇头,有的说他被打死了,有的说率领残部跑向了北草地,可是都是听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传言而已。 没奈何,杨作新只好就近找个地方,给人家揽起短工,先隐住自己的身子。 半年之后,谢子长东山再起,杨作新这回得了确切消息,辞了东家,星夜北上,终于在一片老山林里,见到了这陕北百姓都称作“谢青天”的谢总指挥。谢子长长条脸儿,面皮白净,异常明亮的两个眼睛,粗粗一看,竟与杨作新的相貌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腰间多了根武装带,武装带上插着两把驳壳枪。谢子长见了杨作新,自然欢喜,谈到革命烈士杜先生的壮烈牺牲,也都不胜感慨。随后,杨作新便在谢子长麾下了。 这时,黑大头已从南方某地不辞而别,率领旧部,回到陕北,重占后九天。 红军游击队势单力薄,要想发展,一条道路是招募贫苦农民加入队伍,一条道路是派人混入国民党队伍,或在土匪队伍策动起义,发动兵变,借以扩充武装。有一天,谢子长得知,后九天的黑大头,急于想找到一名懂文化的教员,训练他的一群乌合之众,于是与杨作新商议,决定派杨作新只身前往后九天,混入黑大头的双枪队,伺机组织兵变。如果能策动黑大头起义,举起革命旗帜,最好;若不行,就杀了黑大头,收编这支队伍。杨作新见说,谈起他与黑大头曾有过一面之缘。总指挥听了,自然高兴,说既然如此,这件事成功了大半了。于是杨作新乔装打扮了一番,换上一身青布长衫,配了副近视镜,打扮成个教书先生模样,辞了谢子长,顺黄河岸边,直奔后九天。 当时的陕北,武装势力大约有四股。一股是国民党军队,它武器精良,训练有素,兵多将广,占据着肤施城及陕北各县县城,依靠政府提供给养,算是官军,兼有各县保安团和一些乡镇的民团为其羽翼。一股是领导的红军游击队,它给养缺乏,武器简陋,人员大都是破产了的农民和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大屠杀时漏网的早期员。红军游击队一般在那些偏远贫瘠的山区活动。第三股武装力量是土匪。乱世出英雄,陕北地区,历来匪患不断,遇这乱世,土匪更为猖獗,他们啸聚山林,占山为王,打起仗来,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国民党只顾与打仗,腾不出手来对付他们,从而使陕北各地,土匪势力日盛。还有一股势力是哥老会,这是一个古老的秘密社团组织,教规甚严,会友大都是些有财力有势力或有膂力的不寻常人物,平日不显山露水,一遇事情,帖子传出,霎时间便汇成一支武装力量。 黑大头的后九天武装,却独立于这四股之外,又兼有这四股的特点。从名号上讲,黑大头一直打着国民党军队的旗号,以官军自居,可惜国民党政府不承认他,并时时窥视,准备下手。对于的举动,黑大头表示了道义上的同情,容纳那些被国民党四处追赶无处藏身的人,到他的山上避难,也从不参与围剿红军游击队的活动,但是他的进步行动只到此为止,绝不允许吞并他,坏了众弟兄的饭碗。对于土匪武装,黑大头上山后,便设下大筵,聘请各路神仙上山,换了帖儿,拜上金兰之交,说好一有事情,互相照应,但是黑大头做事,却从没有那些土匪的行径。至于哥老会,黑大头时常从哥老会那里得到财力的扶持支援,人前场面上的事情,也仰仗哥老会出面通融。 黑大头独居后九天,我行我素,桀骜不驯。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国民党政府对他的百十号枪,早有窥测之意,所以迟迟不敢动他,是碍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当时的陕西督军杨虎城。前面说了,杨虎城曾与这黑大头,有过一段交谊,他不断地捎话,询问黑大头的事情,有时还捎上一捆枪支,以示关怀。而黑大头所以有恃无恐,一定程度上,也觉得背后有杨督军撑腰。 杨作新走了几日,进入丹州县境,转过一个弯子,猛抬头,见眼前突兀地起了一座大山。陕北的山,多为天雨割裂黄土囤积形成的较为低矮的土山,独这一带的山,都是石山,树木蓊郁,怪石嶙峋,一股清流自山中奔涌而出。杨作新数了数,见这石山共有九座,一座挨一座,连环套儿一般,层层递进。那最高的一座山,仿佛在半天云雾之中,搭眼望去,只见红砖青瓦,一座山神大殿,隐约传来士兵操练的声音。杨作新对自个说,后九天到了。 来到山下,见一个酒店。杨作新明白这是后九天开的,于是见了掌柜,通报了姓名,说他是黑旅长的一位故人,要去山上看他。掌柜的听了,并不搭话,只管拿好酒好菜款待他。酒菜上来,杨作新狼吞虎咽,牛吃马饮之际,那掌柜的抽身出去了。一会儿,掌柜的回来了,说山上传下号令,叫杨作新上去。 双手被绑,一块黑布蒙住眼睛,杨作新被两个双枪队士兵押着,直上后九天。原来这九座山头,一座一层天,每一层天,都是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紧要去处,有一班士兵把守。约有半晌工夫,正当杨作新走得脚跟酸软,大汗淋漓之际,士兵喝令他站定,随之揭了蒙面的黑布,解了身上的绳索。 杨作新揉了揉眼睛,只见脚下的地势平缓,原来已经到了山顶。眼前是一座大殿。关于这座大殿,他曾经听老年人说过。据说当年修殿时,用料困难,那大殿顶上的青瓦,是拦羊娃赶着羊群,一羊两瓦,顺着山路上驮上来的。此刻,没容他细想,脚步已经迈入大殿。大殿正中,原先供奉山神的那个地方,如今已被推倒。代替它的,是一把太师椅。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国民党呢制军服,头脑光光,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杨作新定睛一看,认出这就是他当年在老虎崾救出的那汉子。 那汉子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猛虎上山图》,工笔写实,一眼便看出是出自民间艺人之手。图中老虎,脊背上黑一道黄一道,正在归山途中,回眸凝视来路,两眼如同两盏灯笼,两颚张开,露出獠牙,似在咆哮,似在哀叹,旁边一首七言诗,诗云:自古英雄冒险艰,历尽艰辛始还山,世间多少不平事,尽在回头一啸间。 只见那汉子观察了杨作新半晌,突然大吼一声:“哪里来的凡夫俗子,竟敢冒本旅长的故人,来这山上滋事?各位,于我拿下,拉出去崩了!” 杨作新听了,并不惊慌,他微微一笑说:“黑旅长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五年前老虎崾,那个大嗓门的文弱书生了?” 黑大头听了,说道:“那老虎崾是什么地方,本旅长确实记性不好,不记得它了。本旅长只知道这后九天百十杆长枪短枪、弟兄们的衣食饭碗,全系在我一人身上。见谅了,老弟!各位,怎么还不动手?” 黑大头话音未落,只见他的左右,跳出两个短枪手。那短枪手不奔杨作新,却面对黑大头跪下来,说他们看清了,这个后生,正是当年老虎崾救出旅长的书生。 你道这两个伙计是谁?却是当年的黑家伙计张三李四。旁边有当年一起起事的老人手,也就是曾三进黑家堡的那几个强盗,也认出了杨作新。于是,也在旁边聒噪,说这确实是那位,旅长不可错杀了恩人。 “是吗?”黑大头听了,微微一笑,说道,“怪我眼拙,不知是故人来了!老话说:莫放春日等闲过,最难风雨故人来。既是故人,那我这里见礼了!”黑大头继续问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贵干?是路经,还是长住?是充当什么信使,还是要向我报告什么消息?” 杨作新于是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张信函,说道:“听说后九天需要一个文化人,有人荐我来,我也不好推辞,就应允了!” 杨作新双手递上信函,黑大头接了,见是哥老会大掌门的人情,脸色缓和下来,示意杨作新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黑大头说:“看来先生是不嫌敝寨简陋了,想要落草,好!只是,凡是上山的人,都要办个见面礼儿,或是提一颗人头来,以示决心,或是带一样见面礼来,以示孝敬。先生虽是我的恩人,但是公是公,私是私,此例不敢破坏!” 杨作新见话说到个份儿上,明白算是留下他了,脸上不觉露出喜色。他见黑大头这样说,便从褡裢里,掏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副象牙做的麻将牌,一样是一册兵书。 黑大头见了麻将牌,笑了,他说队伍住在南方时,自己曾玩过这东西,较之陕北民间的纸牌,这自然是高雅文明了许多,只是,老百姓们都说他的队伍是双枪队,一杆步枪,一杆烟枪,那么这个文化教员,想叫他的队伍,两杆枪之外,再背上副麻将不成?说是说,随后还是叫人将麻将收起来了。看完麻将后看那册兵书,原来是太原兵学院的一本教材,黑大头翻着看了看,又仔细瞅了杨作新一阵,然后说,好吧,就用它,明日开始,给士兵们上课。说完,吩咐张三李四,将他旁边的那间小屋,收拾了,让杨教员住下。 议事结束,张三李四引路,杨作新来到那间为他安排的房间。原来这是大殿旁边靠近屋檐搭起的一个小屋。打发走了张三李四,杨作新和衣躺在床上,想到黑大头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心中仍有几分怯意。又想到黑大头不近人情,心中自然也有一些怒火。正在思索之际,只听门外有人敲门。 门开处,竟是黑大头本人。杨作新慌忙让座。谁知那黑大头返身关上门后,扑到杨作新跟前纳头便拜,说道,老虎崾一别,他时常派人打探恩人的消息,想不到今天在后九天相遇,老天给了他一个回报的机会。杨作新听了,赶忙扶起黑大头,说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投了黑旅长门下,这乱世年间,只图有个安身的地方,混碗饭吃,来日方长,以后还靠他多多包涵。 黑大头坐定,他说道:“老弟此来,恐怕不是仅仅为碗饭吃吧?”杨作新听了,搪塞道:“我一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有什么图谋不成?” “你是!”黑大头哈哈大笑着说。 “何以见得?”杨作新愣住了。 “你给我的那册兵书泄露了天机。”黑大头说道,“那册兵书,是太原兵学院的教材。陕北地面上,当今武人中,上过太原兵学院的只安定谢子长一人。这册书,正是谢子长上学时用过的课本。这谢子长表字德元,你看这书皮上,隐约可见的,正是‘谢德元’三个字。” 杨作新听了黑大头这一番话,面如土色,心想这黑大头外貌粗鲁,想不到却是个心细如丝的人。 黑大头见了杨作新的脸色,继续说道:“贤弟不必害怕,大哥我并无歹意。虽说这后九天披的是国民党的一张虎皮,可是谁也知道,我黑大头历来自作主张。我同情,喜欢这些不顾身家性命,敢和当今政府作对的青年学生(当然我永远不会成为)。我在南方扎营,那阵兵营里,我就窝藏过几个,就是现在,这后九天,也有几个被国民党赶得来这里藏身的。我心中有数,只是没有点破而已。贤弟此来,来得突然,我料定是那一路人派来的,所以不得不防。弄明白了是,心中倒有几分放下心来。只是话要说到明处,贤弟若为这百十杆枪而来,那么大哥我不能留你。款待一段后,以礼相送;如果确实是看得起我黑大头,来此落草,那么从此不分你我,共掌后九天,做一回乱世豪杰,如何?” 杨作新听了,沉吟半晌,只是不言不语。 黑大头见状,明白了几分,想驱赶杨作新下山,念起旧日的情分,于心不忍;留杨作新在山上,心里又不踏实,思前虑后,最后说:“罢罢罢,你就留在山上吧,可是凡事得讲个义气,你贤弟不能做对不起大哥的事!” 杨作新听了,点点头。 一场艰难的谈话结束了,黑大头起身告辞。临走时,口气和缓了一些,说他的孩子五岁了,还没有个大名,明日杨作新务必为他起一个,还说黑白氏说了,要杨作新叼空儿为孩子教几个字儿,本来他想送孩子下山去上学,又怕遇到仇家,被绑了票,这次请文化教员,除了公事以外,其实,教授孩子,也是一桩原因。 杨作新听了,点头应诺。 这样,杨作新便在后九天安顿下来。在如此兵荒马乱的年月,陕北地面能有这样一个去处,杨作新见了,暗暗称奇。后九天给养来源,一是抢,物色好了为富不仁的大户,近处的,黑大头马鞭指处,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寨子踩平了,远处的,则派一支奇兵破寨;抢大户之外,就是北往北草地,南去西安,做贩卖大烟土的生意。除了这两宗,我们知道,有时候,他还接受一些地方势力的“赞助”。 第二天,上午上了一个钟点的课程后,杨作新由张三李四领着,去见黑白氏。想不到在强盗家里,竟藏着这样一个小脚美人,杨作新十分诧异。双方见过面后,黑白氏唤来了儿子。算起来,儿子是年已经五岁了,聪明伶俐,甚是讨人喜欢,那身段面孔,也随黑白氏。儿子还没有个大名,只有个小名叫“月尽”。乡里人把农历腊月的最后一天叫“月尽”,这孩子是腊月三十生的,叫他月尽,该是合适的。奈何这月尽单叫起来,还算顺口,若和姓氏连在一起,便成了“黑月尽”了,既难听,又不吉利,所以为儿子取个大名,一直是黑白氏的一桩心病。 杨作新听了,思索了一阵,说,就叫他“寿山”吧,“黑寿山”,名字响亮、富态、吉祥,又和了“后九天”的谐音,不知嫂夫人听了,觉得怎样。 黑白氏听了,将这“寿”字和“山”字拆开来念了几遍,思谋它的意思,又将三个字合在一起,“黑寿山”、“黑寿山”地念了一阵,然后拍掌说,好,就叫这个名字吧!谁叫他老子姓了这么个百家姓里没有的姓,害得儿子连个名字也难起了。随后,大声唤黑寿山过来,要他给先生叩头。最后,双方说好杨作新每天上完军事课后,再来这里为黑寿山上一个钟点。 不说杨作新在这山上每天小心谨慎、工作勤勉,却说这黑大头自从穿了这身老虎皮后,心想这颗人头,不知将来落在何处,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才对,于是放松了对自己的管束,重开赌戒。山中事务,除了军情紧急外,一般并不过问,留给手下几个副手处理,自个的身子,整天泡在赌博场上。山上的黑大头属下,一则是些粗鲁之人,赌技不精,二则与黑大头对阵,都有一些怯意。黑大头赌遍后九天无敌手,便常生出没有对手的悲哀,于是有时便乔装打扮一番,去丹州,去肤施城,甚至跨过黄河去山西境内赌上一回。手下人见了,说这样危险,黑大头听了,并不在意。 自杨作新带了这副麻将上来,黑大头来了兴趣,于是邀上几个副手,夜里无事,常常对垒。后来又叫了杨作新。杨作新在肤施城时见人玩过,只略知个大概,可是从未上过这场合,刚想推辞,黑大头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于是只好坐定。杨作新为人乖巧,天资过人,三圈之前,还有一些生疏,不时出错牌张,三圈以后,便驾轻就熟了。黑大头见了,说,你老弟还卖关子,说你不会,真是个不痛快的人!那天夜里,正应了那句老话:“初入此道的人手气好”,杨作新想不到自己赢了,临散场的时候,桌上白花花地放着几摞银钱。杨作新不好意思拿,觉得这么多钱,说声赢了,就成自己的了,心里有些不踏实,后来见黑大头输了反而高兴,于是便撩起长衫将这银钱裹了,回到自己屋子。 见杨作新是个对手,黑大头来了兴趣,从此,杨作新便成了黑大头麻将场上的常客。有时三缺一,那黑白氏也来凑凑热闹。这样,杨作新便和黑白氏也熟悉了。山上的人,见杨作新与黑大头关系不薄,于是对他也客气了许多,这“文化教员”的称呼,叫着叫着,变成了“文化教官”。 这时,杨作新与山上原先潜伏的几个人,取得了联系。红军游击队那边,也得到了杨作新已经在后九天站稳脚跟的消息,随之送来指示:一旦时机成熟,便与黑大头摊牌,收编这支武装。 这当儿,有一队前往北草地贩烟土的弟兄回来了。行前,杨作新就嘱咐他们,要他们回程时,多转百八十里路,去一趟吴儿堡,打问一下他父亲杨干大的死活,并且给家里捎了一些银两,山下正闹饥馑,他惦念着家人。 那班贩烟土的回来说,银两捎到了,杨干妈和杨蛾子也都平安,只是那天杨干大中了枪子,流血过多,当晚上就死了。 杨作新听了,大哭一场,想来想去,一腔仇恨,记到那秃子身上。又想到如今父亲死了,剩下母亲与妹妹,更没有个依靠,那秃子肯定隔三过五要来欺侮她们娘俩。想着想着,又哭起来。 这时黑大头又打发一个小兵来请杨作新去玩。杨作新摆摆手,说他今天不舒服,这事就免了。不承想一会儿,黑大头亲自来了,问了情况,直气得咬牙切齿,一张大黑脸绷得通红,他说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待他派两个兄弟,将这不知死活的秃子宰了,替杨干大报仇。又说既然杨家母女无依无靠,何不接了她们上山,共享天伦之乐。 杨作新见黑大头一片真心,甚是感动。他说母亲和妹子,就不接她们来住了,只是这秃子,心肠太黑,不杀了他,父亲的魂灵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母亲和妹妹,也少不了被他骚扰,他请求大哥准他下山一趟,带两杆短枪,了结了这一场冤仇。 黑大头慨然应允,当即唤过张三李四,要他俩陪杨先生下山一趟。接着,又要杨作新带上些盘缠下去,见了杨干妈,替他向老人问个安宁。 杨作新说,大哥的情,我是领了,只是吴儿堡那边,前些天,已将我的一点饷银给家里捎回去了,这次下山,我不想回家,只去那花柳村。不过,盘缠以外,大哥能否再给我四十块大洋,算是蛾子当年的聘礼,咱们把理做在前边,咱还他秃子的钱,他还咱们的人头! 黑大头听了,大叫一声:好!有见识!不愧是杨作新做事!随后令人打点行装,恋恋不舍,将杨作新一直送到山下酒店,说声“快去快回”,挥泪而别。 杨作新见黑大头有了眼泪,自己心中也有几分凄凉,山风一吹,不觉掉下两颗迎风泪来。这时想到组织的指示,想到他与黑大头的情分,心中有点闷闷不乐。 三个打扮成打短工的流浪汉,离了后九天,顺着延河,一直往上,遇到有路的地方走路,遇到没路的地方就蹚水或者翻山。三天头上,到了肤施城附近,那张三李四想进肤施城瞧个新鲜,杨作新怕耽搁了正事,只是不准。三个绕过肤施城,又顺河前行了四十里,见了拦羊娃一打问,拦羊娃说,蹚过河,进了那个拐沟,再前行十五里,就是花柳村了。 进了花柳村,问起秃子。原来这花柳村花柳病流行,村上头上有秃的人,不止那秃子一个,好在其余的秃子虽然是秃子,但名字却不叫秃子,叫秃子的,只有一个,所以杨作新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这户人家,走上前去,叩动门环。 秃子家中,秃子不在,只一个老母亲。听说秃子不在,杨作新有些担心,害怕是不是走漏了消息,让这小子跑了,想想他们三人此行机密,不会走漏风声,于是耐着性子,套这老太婆的话,问秃子哪里去了。老太婆见这三人来得蹊跷,嘴里只是支吾,不愿说出儿子的下落。杨作新见了,只好说,他就是杨蛾子的哥哥,当年婚事破裂,杨家还欠花柳村四十块聘礼,他如今在外边发了财,是来了结这桩事的。说着,令张三李四,从褡裢里掏出四十块大洋,倒在炕上。那老太婆见了银钱,眉开眼笑,过来就要拾掇。杨作新见了,抢上一步,用手捂住银钱,说声:“且慢!”当年这银子,是他亲口向秃子许诺的,此番来,须亲手交给秃子,才算心安。老太婆听了,觉得来人说的话也有道理,未及细想,便说出了他儿子的下落。三人告辞,那张三李四想要收起银两将来交给秃子,杨作新说:免了吧,只怕那秃子,怕是回不来了。三人走后,那老太婆琢磨着杨作新的话,胆战心惊。不提。 原来那秃子去了肤施城,恶习不改,又去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当下三人折身回来,到了肤施城下。战乱年间,天刚擦黑,那城门便关了。三人上了山,从山腰间蜿蜒盘桓的城墙上找个缺处,跳了下去。进了城后,杨作新地形熟悉,于是便按那老太婆所说的地址,一路寻找。一会儿,见到一户人家亮着灯光,于是上前敲门。那秃子又在附近农村骗了几个姑娘进城,提供给那些腌臜的人家,做起皮肉生意,捞一点银钱。屋里,一个新来的姑娘,正与房主在讲价钱。原来接待一个客人,从客人身上能得到两块钱,事后按照行规,“房子五毛炕五毛,干妈五毛,你五毛”,这就是说,到了姑娘手里,只有五角钱了。姑娘觉得自己做了一回下贱事,只赚得五毛钱,大头全让那房主拿了,心中有些不满。正在这时,听见敲门,秃子笑着说,你看,嫖客来了,一晚上多接几个,这钱不就出来了。说着,边来开门。打开门后,一看一次来了三个,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那秃子说道:“有姑娘陪你,我出去遛个弯儿再回来!”说着,就想出门。杨作新一挥手,张三李四早把门“通”一声关了,然后用脊背抵住门,面对秃子,掏出短枪。 那姑娘和房东老太婆,见了这阵势,吓得躲在炕旮旯,筛糠一般。杨作新说道,他这次是来寻仇,与你们二位无关,兀自躲着,不要声张。两位听了,不住地点头。 安顿停当,杨作新转过脸来,对着地上的秃子喝道:“冤各有头,债各有主,狗日的秃子,你还认识老子吗?” 秃子大着胆子,抬起头瞅了瞅,杨作新没有戴眼镜,他不认识了,于是摇摇头。 杨作新笑道:“咱们还做过一回亲戚呢,你忘了?妹夫连妻哥也不认识了?” 秃子听了,看了看,想起了这是杨作新,知道今天是凶多吉少了,这杨作新是来寻仇,报杨干大的仇的,于是一下子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喊叫“干大饶命”,并且不住地用两手扇着自己的耳光。 杨作新说:“江湖上有一句话,叫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这次下山,就是为这八个字而来。先说头一宗事,‘欠债还钱’,当年杨家,确实欠下你四十块大洋聘礼,杨家迟迟不还,输理了,记得我当时曾许下口愿,将来由我还清。这次,就是欠债还钱来了。” 秃子见说,只是回话,口里不停点地说:“不要那钱了,不要那钱了!” “不要不行!不要这钱,我杨作新便做下了短处,落了个言而无信的名声。告诉你,那四十块大洋,我已经送到花柳村你那老妈妈手里了。”杨作新说完后,接着又说第二宗事情,“了了欠债还钱,现在再理论这杀人偿命。秃子,你这狗日的,你强逼我妹妹为娼,我妹不从,好说好散,也就罢了,退你聘礼就是。可你又勾结官府,捉我,枪打我父亲,害得我杨作新家破人亡,此仇不报,父亲九泉之下,安能瞑目!今天杀了你,也算给社会除了一害,你说哩!” 秃子到如今,自然无话可说,只说他有个老娘,需要颐养天年,要杨作新看到老娘的分上,饶他不死,以后再不敢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杨作新微微一笑,说:“你那老妈,也没长一副好下水,生下你这号害货。我想她有那四十块大洋,够抬埋用的了。” 说完,不再废话,令张三李四,只管动手。 张三李四得令,先一人一脚,将秃子踢翻在地,踩住胸口,然后两杆短枪同时举起来,对准秃子脑袋,只听“啪啪”两声枪响,秃子的秃头,就只剩下半块了。 秃子血旺,那喷溅的鲜血溅了张三李四一身,两人叫一声“晦气”。 至此,大仇已报,杨作新心病即除,便与张三李四,出了这间屋子,仍然顺原来入城的道路,跃过城墙,上了山冈。 上了山后,才见肤施城里,响起“”的哨子声,城里的军警正在集合。张三李四见了,哈哈大笑说:“有种的,到后九天来找老子吧!” 杨作新一行,不敢怠慢,顺着山冈,又下到延河河谷,依旧是有路走路,没路时翻山蹚水。走了几日,听到了远处黄河哗啦哗啦的涛声。这就到后九天了。黑大头见了杨作新,自然欢喜,说到近日赌博摊子,高低没个对手,正在思念杨作新,担心他的安全哩。杨作新于是细细述说了复仇经过。黑大头说:不说它了,乍舞咱们的事情吧!说完,赏了张三李四几个银钱,然后拉着杨作新的手,直奔麻将桌。 这样又过了半年。半年间,杨作新与黑大头之间,关系又密切了许多。在这后九天,地位也渐渐显得重要。一帮双枪队士兵,都是些不通文墨之人,幸亏杨作新的指拨,大家都会写自己的名字,有的还会写家信了。那些还不会写信的,有时央到杨先生头上,杨作新也是有求必应。间或,上课的时候,除了认字,除了讲那些军事常识之外,杨作新还叼个空儿,讲一些革命道理。这帮人大部分都是些破产农民,接受革命道理很快,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上山的痛苦经历,因此,对杨作新的话,深以为是,并且认为杨作新是大秀才,承认了他的号召力。 那黑寿山,学业上也有长进,一册《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杨作新凭着记忆,一天为他布置一首唐诗,他也是过目不忘,一点就会。那黑寿山将学到的唐诗,饭前饭后,给黑白氏背了,黑白氏听了,也只有高兴的份儿,嘴里不停地叫着“山山”,自然对这位杨先生,又器重了许多。 那黑大头,随着时间长了,对杨作新的戒心也渐渐消除。偶尔部下来报,说杨作新课堂上讲些革命的大道理,黑大头听了,也不在意。他料定杨作新只是说说而已,学生牌出身的,开口闭口不谈个“主义”什么的,好像就显不出自己有学问。倘若杨作新要颠覆他的江山,他觉得他一是没有这个胆量,二是不会做对不起他大哥的事。黑大头是个精明人,知道他的对头是国民党,迟早有一天,国民党将剿灭后,下一个就轮着他了,而要想吃掉他,对不起,他料他们目前还没有这个胃口。部下见黑大头听了汇报置若罔闻,从此也就懒了,听到什么,只悄悄担心,不再打搅黑大头的清静了。 这时,红军游击队经过几年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力量不但保存下来,而且还有新的发展。那些偏远山区,又响起了“红军游击队,老谢总指挥”的歌声。适逢大饥馑,坐以待毙的农民纷纷加入红军队伍,红军人数迅速壮大,只是武器无法解决。红军要发展,非得扩充一批精良装备不可。这时,红军游击队辗转来到后九天附近活动,并且通知杨作新,与后九天党小组的同志商议一下,定个日子,里应外合,采取行动。 杨作新明白自己是身负使命而来,从大局考虑,自然应当服从组织决定。但是念起自己与黑大头的情分,看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后九天环境,心中确有几分于心不忍。几次谈话,拿话语撩拨黑大头,问他想过没有想过吃的这碗饭,黑大头麻将打得正热,不及细想,以为这只是杨作新随便问问,也就答道,他和这辈子没个缘分,不要忘了,他上山前是个老财。 山下一天来一道指示催促,山上,杨作新却优柔寡断,不知如何是好。细心的黑白氏,看出他有什么心思,问他,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不能说出。杨作新这种性格,决定了他将来成不了大事,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是,没法子,百无一用是书生,杨作新的心肠总是硬不起来。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情,将杨作新从进退两难的境况下解脱了出来。 一天,丹州城里“秦晋钱庄”的掌柜来到山下,要见黑旅长。黑大头虎踞后九天这些年,常常到山下大赌,这丹州城的钱庄,就是赌场之一。丹州城位于黄河边上,隔一条黄河壶口瀑布,与山西相望,常有山西境内下来的大赌头慕黑大头大名,过黄河一聚。后九天他们不敢来,黑大头也不愿他们来,于是,往往就在这丹州城的秦晋钱庄设局。 这次那掌柜的来,见过礼后,眉飞色舞,说山西境内过来了一个晋商,口口声声,要与黑大头见个高低。 “他拿什么做注?”黑大头听了,问道。 “二十杆汉阳造,枪身锃蓝锃蓝的,被黄油封着,还没使过哩!”大掌柜陕北话夹杂着山西话,殷勤地说。 一听说是枪,黑大头的眼睛亮了,他决心去取这些买卖。于是又问:“他下了这么大的稍子,我该下些什么呢?我带两驮子光洋去,怎样?” 那掌柜的笑着说:“枪只对你们这些闹枪的人有用,光洋却是通宝,自然你的稍子亮出来赢人了!” 黑大头听了,哈哈大笑。 黑大头旁边站着个杨作新。他见这掌柜的眼睛骨碌碌乱转,仿佛背后有眼,说起话来,只顾顺着杆儿往上爬,断定不是个良善之辈,于是喊道:“大哥不可轻率下山,那客商是哪里来的,同行几人,是不是另有图谋,我们尚不清楚,就这样贸然下山,难道不怕遭人暗算!” 掌柜的见杨作新这样说,脸上颜色有些变了,他避开杨作新的锋芒,直接对黑大头说:“黑旅长,弟兄我担保,那客商只一个人,就在我店里下榻,一个糟老头子,一走三咳嗽,怕他个鸟!我观察了他三天了,确实是他一人,从山西过来,只身进入陕北的。” 杨作新又问:“那一个糟老头子,哪里弄的二十杆钢枪,一定是有些来头的!” 掌柜的庄严答道:“这个,我最初也有些疑问,后来细细套问,才知道他有个弟弟,在阎锡山的手下作过军需官的角色,这二十支钢枪,是他私吞的,山西境内不敢露脸儿,所以跨黄河奔陕西来了!” 杨作新还要盘查,黑大头说:“贤弟就免了吧!如果是别的什么,去或不去,也就罢了,只是这二十杆汉阳造,大哥我却有些舍不得。若有这二十支枪武装,后九天就会另有一番气象了!” 黑大头说完,不容杨作新分辩,遂吩咐部下,准备轿子、银两下山。 杨作新暗暗叫苦。瞅个没人的机会,一把把那秦晋钱庄的掌柜拽到一个旮旯问道,他到底是哪一路子的,受谁遣使来赚黑大头。那掌柜的听了,只是嬉皮笑脸,打着哈哈。杨作新用枪指着他,正色道:“黑大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不要了你的小命,掏出你的肝花喂狗才怪了!”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第二天,太阳刚冒红,后九天寨子下来一杆人马。打头走着的是两个伙计模样的人,这是张三李四。后面是一顶轿子。轿子搭着帘子,不时,有个身穿长袍,头戴礼帽,眼睛上架一副墨镜的人,挑开帘子,探头望一望外边,与外边走着的那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拉几句话。那轿子里坐着的,正是黑大头;那账房先生模样的,却是杨作新。杨作新知道这一次是龙潭虎穴,所以执意要来,黑大头就依了他。 大轿后边,是两匹大走骡,驮子里驮着的,正是黑大头所说的“稍子”。 一行人下了后九天,顺着黄河,一路走来,直奔丹州城。不明底细的人看了,只当是那些做大买卖的客商,想不到这光天化日下行走的,便是那江洋大盗黑大头。 黑大头、杨作新、张三李四二位,再加上四个抬轿子的,两个牵骡子的,后九天寨子,一共下来了十个人。黑大头暗自思索,这十个人中,除了杨作新有些书呆子气以外,其余九个,都是骁勇异常的心腹,谅小小丹州城,纵然有什么算计于他,也是奈何不得他的。想到这里,心里也有几分坦然。 丹州城,小小的弹丸之地。一座山城,一条河,一架山,仅此而已。一行人来到城下,守城门的。平日只对那些衣衫破烂的百姓竖眉横眼,见了这一顶大轿,一杆人马,远远地赔着笑脸,打开城门。 黑大头昂然入城。到了秦晋钱庄门口,那掌柜的早就迎候在门口了。黑大头下了轿子,往四边一瞅,见街道里只几个小贩,卖菜的卖菜,买菜的买菜,卖葵花子的卖葵花子,气氛平静,没有什么异样,愈加放心。于是,吩咐将两匹骡子,拴在马桩上,然后由钱庄掌柜陪着,进了店里。 那掌柜的说的糟老头子,正在一张八仙桌上坐着,这时起身站起,一边双手一拱,一边说着“幸会”“久仰”之类的客套话。黑大头看那老头,果然正如钱庄掌柜所说,穿一件半素不白的长袍子,瘦骨伶仃,长长的脖项挑着一颗核桃一样的头,腰佝偻着,看来来一阵大风,肯定会把他吹倒。黑大头想,这哪是个活人,分明是一堆骷髅架在一起的,心中不免有些小瞧。 双方见面,闲扯了几句行话,通过姓名,那老头自称敝人姓“吴”。黑大头心急,急于想看到那二十杆钢枪,于是催促着:“亮稍。”看了枪后,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好枪。接着又看光洋,光洋也都是些响当当硬邦邦的“袁大头”。双方欢喜,接着又谈赌博的方法。最后议定,采用“押明宝”的办法,由那掌柜的执宝盒,摇子,双方下注。 掌柜的见谈妥了,便笑眯眯地从后屋里拿出一副缎子做面,镶着金边的宝盒,说这是新叫人从苏杭一带捎的,还没有用过,今天如此大赌,就用它开张吧,沾些福气。 黑大头见了,说道,将你的新宝盒,先收拾起来吧,以后再用,这次,还是用我这个土的。说着,一亮衣襟,从口袋里掏出那副陕北民间制作的土宝盒。随着衣襟一亮,那腰间的手枪把儿,也露了出来,这其实是给那吴老头和钱庄掌柜看的。钱庄掌柜看了,赶忙点头哈腰,说“就用这副,就用这副”。说着,将他的新宝盒送回屋子去了。 你道这黑大头,为啥对宝盒这样重视,原来他是久经赌场的人,那宝盒中的许多名堂,他如何不晓得。有些宝芯,是灌了铅的,任你怎么摇晃,宝芯停顿的那一刻,灌铅的那面,总在底下。有的宝芯,虽然上面并没做手脚,可是宝芯的一面,是铁的,那摇宝的,手上戴一颗磁铁做的戒指。所以任凭他怎样摇晃,最后,镶铁的这一面总在摇宝人手指这个方向停住。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吴老头,咳嗽了两声,说道:“这宝盒的事,我依了你,只是,你得依我一件事情。” “怎么说?”黑大头问。 吴老头说道:“这里人多眼杂,叫当局发现了,我倒没有什么,于你却不好,加之,我是孤身一个,你们却十好几个弟兄,因此咱们得找个僻静严密的去处,一对一,单赌。” “一对一,这是自然的,”黑大头笑着说,“只是,天黑以前,我还得出城,立马三刻,哪里去找这僻静的去处?” 这时,那钱庄掌柜的放下宝盒出来了,他见两个这样说,就用手指了指里屋说:“这里倒也安静,两位若不嫌舍下寒酸,就在屋里搭起场合吧!” “你看如何?”吴老头问黑大头。 “依你!”黑大头答道。 “痛快!”吴老头微微一笑。 于是钱庄掌柜遂吩咐杨作新一伙人马,在房里饮茶,他领着黑吴二位,一挑门帘,进了里屋。 杨作新放心不下,掏出枪来,打开机头,提在手里,去那里屋巡视了一番。见里屋只一条大炕,炕上一张炕桌,地上,摆了几件茶几碗柜之类的东西,房子也只有一个门,就是直通店里的这个门。他想即便这吴老头有什么算计,谅他再加上那掌柜的也不是对手,况且黑大头的腰里,两支驳壳枪,子弹压得满满的。 杨作新回到店里,揣起枪,坐定饮茶。那钱庄掌柜的吩咐人端来一些酒菜,弟兄们行了六十里山路,有些饥渴,于是狼吞虎咽,只杨作新因肚子里有心思,只轻轻动了下筷子,又放在桌上。 这时,门里突然进来了一群姑娘,不多不少,恰好就是九位,一个一个,前来劝酒。你道这些姑娘是谁,原来紧挨钱庄,是一家妓院,这些姑娘,是那钱庄老板,原先就说定的,一旦安排就绪,酒菜入席,就让这些姑娘前来纠缠。 这些后九天的老少爷们,平日在山上,轻易不见个女人,一副身板,都是被“靠”坏了的。如今见了这水性杨花,又会使手段的下贱女人,身子早就酥了,接过劝酒,送到嘴边,别说是酒,连那酒杯儿也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一会儿,一个个都有七分醉了。姑娘们见这些人有了醉意,便尽力撩拨,几句风言浪语,便将除杨作新以外的其余后九天兄弟,都拽到隔壁妓院里去了。 有一个姑娘来纠缠杨作新,杨作新没有搭理。姑娘扭扭身子,要往杨作新膝盖上坐,不承想软软的屁股,碰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姑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明白这是短枪,心里便有些怯,不敢硬来了。一会儿,那些姑娘一人领着一个出了店门,独有这姑娘没有得手,她又羞又恼,站起身子,扭扭捏捏地走了。 杨作新喝了两声,想止住弟兄们的胡闹,可是酒上了头,谁还听他的。他怕声音大了,惊动了里屋的黑大头,于是只好作罢。只是心里,又加了几分小心,明白今天这件事情是在劫难逃了。 杨作新在店里,听见里屋一会儿是黑大头惊喜的狂叫,一会儿是那吴老头阴阳怪气的低语,心中烦恼,只盼这桩赌局快点结束,只盼那班弟兄们不要延挨太久,过后,赶快折回。他在空荡荡的店里踱了几个来回,于是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定,喝起闷酒来。 喝酒途中,听到里屋有些异样的响动,再一听,有厮打的声音。杨作新一惊,赶快起身,直奔里屋,这时,已经听见黑大头破口大骂的声音了。 杨作新三脚两步,走到里屋门口,一抬脚,把门关子拦腰踢折,两扇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开处,只见里屋里,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一屋子国民党士兵,触目所见,黄蜡蜡尽是老虎皮。那些士兵,已经将黑大头的枪下了,手被反剪在了后边,几个大汉,正用膝盖顶着他的脊梁,往紧勒绳子。 杨作新一见,愣了,举着枪,满屋是人,不知该向哪个下手。眼睛瞅那吴老头,那吴老头却早已不知去向。正在踌躇间,只听黑大头,停止了叫骂,吼一声:“贤弟还不快走,去后九天报讯。” 杨作新见黑大头已陷囹圄,不愿意走。 黑大头急了,骂道:“有后九天在,便有我在,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谅这一班猴神碎鬼,一时半会儿,还不敢将我怎样,那西安城里,还有杨督军呢,他自会给大哥出头的。” 杨作新听了,只得提了枪,返身向店外跑去。跑出店门,一举手掀翻了一个骡驮子,解开缰绳,骑上大走骡,四蹄如花,飞也似的冲出丹州城去。 杨作新何以得以解脱,全亏了慌乱中掀翻的那一驮银元。驮子翻了,银元掉在了当街,丁丁当当,顺着石板街乱滚,那些撵上来的国民党士兵,见了银元,只顾猫腰往自己口袋里拾,早把个杨作新忘了,待记起他时,杨作新已出城半里地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部分 杨作新回到山里,一登上后九天大殿,放声大哭。随后,这张三李四二位,也回来了。原来,敌人眼睁睁地看着杨作新四条腿跑了,知道赶也无益,遂折回身子,来到妓院,堵这几位的窝儿。张三李四乖巧,听到门外人声嘈杂,离了被窝,连裤子也没顾上穿,只披了件上衣,上了房顶。看到门外有变,两人心中叫苦不迭,随之从一家房顶蹿到另一家房顶,到了城墙跟前。城门已关,两人就拣了个矮些的地方,跳下城去,回到后九天。 杨作新将丹州城里的事情经过,一一说完,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家有百口,主事一人。平日,大家依赖黑大头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今格少了个黑大头,大家一下子成了没娘的孩子。 杨作新见了,便说道:“国民党成心要和咱们结冤家。俗话说,冤家的冤家就是朋友。国民党的冤家是,事已至此,也就只好仰仗的势力,请上山议事了。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了,觉得眼下也再没有好的办法,加之,有几位潜伏下来的员,也在一旁鼓动,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红军游击队这些天仍在后九天附近活动,得到杨作新的消息,于是派了一名代表上山。 关于黑大头的事,红军游击队已经有所风闻。原来这姓吴的糟老头子,是个有来头的人物,蒋介石派到陕西的特派员,吴来到陕西后,任国民党省党部主席,专为掣肘杨虎城,上上下下,人称“吴大员”。吴大员来到陕西不久,就听说了黑大头的事,在革命公园里游玩,公园里竖的那个记载“二虎守长安”的功德碑上,也赫然有黑大头的名字,从此认定是杨虎城一党,开始动起他的心思。肤施地面,屡屡传来,黑大头杀人越货、滋扰乡里的事,大家只是碍着杨虎城一人,不愿与这黑大头计较,近日,肤施城又传来消息,黑大头手下,后九天三个盗匪,夜入肤施,枪杀人命的事,闹得肤施城里,人人自危。吴大员见来了机会,便悄悄地带了一队亲兵,先到肤施,定下毒计,然后又赶到丹州。所做的事情,一为黑大头,二来也是给杨虎城一个难堪。这些内幕,后九天闭目塞听,黑大头妄自尊大,哪里知道,哪里料到,就是红军游击队,虽然有内线和秘密交通,也只知道那吴大员到了陕北,于是昼夜提防,以防国民党又有新的举动,并没料到吴大员此行是针对黑大头的。 消息探明,后九天大殿,大家一起议事。代表认为,这事宜冷不宜热,宜缓不宜急,想有那杨虎城在,一段时间内,吴大员也不敢将黑大头怎样,须得等防范松了,再去劫狱,这是一条办法。另一条,火速派人去西安见杨虎城,将这消息报杨虎城知道,引起杨吴之争,由杨虎城出面,取保释人。 主意倒是好主意,只是那后九天弟兄,平日粗野惯了,哪有这番细致的想法,一听说让按兵不动,便有些恼火,再加上黑白氏的一声号天哭地,大放悲声,更引得大家同仇敌忾,义愤填膺。满寨上下,对那吴大员,对那丹州城,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起身,去将那吴大员剁成肉酱,将那丹州城夷为平地。 大家说:“黑大哥在丹州城里受难,我们却在这后九天看戏,岂不惹江湖上笑话。日后见了大哥,也不好交代。兵对兵,将对将,先踏平那丹州城,再做道理吧!” 杨作新见事已至此,也就依了众人,当下写下英雄帖,打发精细一些的弟兄,星夜下山,所有陕北地面,凡与后九天有过来往的,各路游击队,各路土匪,哥老会的各个道门,一律发了,言明后九天黑旅长有难,被囚于丹州城里,帖请各路弟兄,务必于三日之内,赶到丹州城下,商议攻打县城,营救黑旅长之事。 那吴大员来到丹州,并没有与当地政府、地方保安团取得联系,原因是怕黑大头在衙门里有眼线,被他知道,机不密,祸先发,误了大事。丹州城里,他只买通那钱庄掌柜一人。乱世年间,那钱庄掌柜下榻的房间,修了个暗道机关,以防不测,这些事外人哪里知道,恰好这次,被这吴大员用了。 吴大员捉了黑大头,事情办得如此顺利,自然高兴,正要押了黑大头,去见丹州县县长,只见一干保安团士兵,已将这钱庄围了。吴大员也不解释,随这一干人等,押了黑大头,直奔县衙。县长见了吴大员,却也认得,国民党省党部主席驾幸这荒僻的小县,这可是件破天荒的大事,于是赶快见礼。县长又见捉了黑大头,消除了心中一块隐患,大喜过望,遂将黑大头押入死监,又大设筵席,为吴大员接风。席间,自然不免说些“老人家亲自出马,马到成功”之类的恭维话,吴大员见此行的使命已经完成,心中也不免轻松了许多。 吴大员主张,将黑大头在这丹州城里,就地正法,以震慑四方盗贼。县长听了,只是推辞,说黑大头是个要犯,最好能押到省上正法,如果嫌路途遥远,押到肤旋城里,正法也行。县长的意思,一是怕杨虎城知道了,与他不得零干,二是担心惹恼了后九天,将来地方治安,更是头疼。吴大员见县长如此胆小怕事,只是冷笑,原来他已调肤施并附近各县地方武装,偷偷向后九天移动,准备伺机拔掉这个钉子,只是这消息,现在还不能向县长透露。 三天头上,黑大头在何处正法,这件事还没有最后议定,突然有守城的士兵,慌慌张张,闯进县衙,说城外黑压压的,不知是哪里的队伍,已经将城,严严实实地围定,口口声声,要叫城里放出黑大头来,否则,将要叫这小小的丹州城,血流漂杵,不留一个活口。 县长听了,胆战心惊,遂邀吴大员,一块上到城墙上观看。上了城墙,搭眼望去,只见丹州城外,二百米开外处,人头攒动,旌旗蔽日,烟雾腾腾,刀枪闪烁。县长见了,吓得面如土色,只是碍于吴大员,不敢过于失态。 那吴大员,见了这阵势,也不免胆怯,后悔自己没有事成之日,抽身就走;不过他到底见多识广,虽然胆怯,却不把胆怯二字,露在脸上。 吴大员从口袋里,掏出一架单筒望远镜,对着城外,细细地瞅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他对那有些魂不附体的县长说:“我道这围城的,是哪里的正规武装,闹了半天,却是些毛贼而已。你看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是服装各异,衣冠不整,有穿老虎皮的,有穿老羊皮的,有穿粗布长衫的,分明是各地的小股队伍,汇在一起;你再看他们,手中兵器,多是些大刀长矛,只有少量的队伍,装备还算齐整,但军容军纪却极差,袒胸露背的,坐在地上逮虱子的,躺在草窝里抽大烟的,应有尽有,这样的队伍还有战斗力?倒是有几股武装,纪律严明,队伍排列,错落有致,可惜手中,一件重武器也没有,这丹州城墙虽矮,也足以抵挡他们的。” 县长见吴大员这样说了,也有几分胆壮,接过望远镜一看,见城外队伍,果如吴大员所说,于是推测到,那些衣衫不整、冷兵器为主的,大约是各路土匪,那些武器精良,军容散漫,举一杆烟枪吞云吐雾的,大约是后九天双枪队,那军容齐整武器简陋的,大约是红军游击队。 两人正说着,城外的队伍,打来一声冷枪。两人见了,给守城士兵安顿了几句严加防范之类的话,随之回到了县衙。 回到县衙,吴大员吩咐,将他带来的二十杆汉阳造,赠送给县保安团,又将他随身带来的一班士兵,也派上城去督战,这样,丹州城的守备力量,就加强了许多。 城里的百姓,眺见城外,黑压压一片如狼似虎的队伍,仿佛像民间故事中写到的老虎围城的场面,吓得家家反锁了门,躲在家里,并且揭开杜梨木案板,挡在窗户上,以防乱枪射进屋里。 说了城内,再说城外。英雄帖一下,三天头上,各路人手果然都不失约,按期而至。大家聚在一起,谈论攻城事宜,说到协调指挥问题,议论纷纷。只因黑大头不在,如果他在,那这号令各路的指挥,非他莫属了。如今这杨作新,到底资历欠缺,根基不深,红军游击队提议,由他担任指挥,大家听了,虽有一些不服,但想到这本来是后九天的事,他们只是来帮忙的,理应由后九天的人出头才对,于是表示赞成,只是态度并不积极。 议事完毕,开始攻城。攻城几次,双方互有死伤。 原来大家小觑了这丹州城。丹州城城墙虽薄虽矮,但是整个城池,面临一条水,背倚一架山,要想攻城,得穿过河谷一段百米的开阔地。敌人在七郎山的半山腰,修了眼碉堡,碉堡里压了一挺重机枪,一旦攻城队伍,进了这开阔地,碉堡里的重机枪,便呱呱呱像山鸡一样地叫起来。后九天有两挺轻机枪,红军游击队有一挺,三挺合成一股火力,向碉堡射击,因为距离远了点,仍然压不住那重机枪的火力。 那些土匪武装,平日占山为王,人凭土地虎凭山,全仗了地利之便,张牙舞爪,如今离了高山险要,气焰先弱了一半。土匪最怕见血,他们把见血叫做“见红”。攻城队伍屡有死伤,焉有不流血之理,土匪们见了红,不免有些怯阵,于是只在远处虚张声势,不敢近前,攻城一事,实际上全仗后九天双枪队和红军游击队。 攻城受阻,各路队伍,便在城外就地扎营,生火做饭,准备再战。 这时,杨作新想起城内的黑大头,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有些焦虑。而尤其担心的是,敌人见攻城甚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黑大头,断了攻城队伍的指望。想到这里,想出一条计策,他想那黑大头,若有两支短枪在手,便成了一条龙了,二三十人也近他不得,如果能递给黑大头两支短枪,约好劫狱的时间,到时候双管齐下,一面攻城,一面派人去劫狱,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想到这里,便唤张三李四过来,附在耳边,安顿了一番。张三李四,前几天因为贪恋女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主子,受到了弟兄们的不少奚落,正在懊悔,听了吩咐,决心戴罪立功。那天夜里,张三李四,除了自己的短枪以外,又挑出两把好使的,压满子弹,揣在腰里,仍旧从那日出城的地方,借助一根绳索,翻入城去。 进了城后,打问出死监的地方,一跃上了房顶,揭开瓦片,细细一瞅,见黑大头戴了脚镣手铐,果然被关在这里。门口有两个哨兵把门,那院子里,也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两人轻轻地唤了几声“黑旅长”。黑大头正就着油灯,在瞑目静思,想自己这一生功过,听见唤声,醒了过来,抬头往房上一看,看见了一双人眼,知道是弟兄们来。 那张三,从瓦片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手下来,比划了一阵,这是在约定劫狱的时间,黑大头会意,也用手比划了一下,算是明白了。完了以后,张三拿起那两支为黑大头预备的手枪,就要从瓦缝里往下扔。黑大头见了,用手指了指门外打瞌睡的哨兵,又指了指那个直通屋顶的烟囱。 原来这死监,最初大约是一间民房,所以屋子里有炕,有炕也就一定有烟囱。张三见了,将两只手枪,在手里掂了掂,擦着烟囱内壁,一前一后,扔了下去。随之,只听一声响动,那烟囱里扑出一股烟灰,扑了张三一脸。张三李四,屏往呼吸,趴在房上不敢动弹。 哨兵听到响动,站起来,朝屋子瞅了一眼,见黑大头还蜷曲在地上,眯着眼皮,似睡非睡的样子,料定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就又坐在了那里去打瞌睡。 张三李四二位,见大功已经告成,可以回去复命了,于是从房顶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准备从原路返回。前面谈过,那烟囱里的烟灰,扑了张三一脸,在扑他脸的同时,自然也没有放过他的眼睛,因此现在,眼神有些朦胧,下脚时,不小心踩在了瓦棱上,只听“嘎嚓”一声响,一片瓦碎了。夜深人静,这响声显得很大。那院子里的岗哨,听到响声,透过夜色往屋顶一看,看见了两个猫着腰的人影,未及细想,平端起枪,就是一个连发。只听“轱辘”一声,屋顶的两个黑影,有一个中了枪子,从屋檐上掉了下来,另一个,张口叫一声“张三哥”,话未落音,也掉下屋檐。 院子里的岗哨,连同那两个把门的哨兵,瞅着这落在地上的黑影,一阵乱枪,将张三李四,打死在地,那身上,少说也有四五十个窟窿。 屋里的黑大头,看着这两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兄,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一阵心酸,掉下泪来。他大声吼道:“吴大员,老子跟你没完!”喊归喊,虎落平阳被犬欺,只是无奈。 瞅着外边一片混乱,无人顾暇他了,黑大头揭下一块炕上铺的石板,从炕与烟囱连接的叫“狗窝”的地方,取出两杆短枪,然后将石板放好。黑大头开始时将枪放在炕洞口,这样用起来顺手就可以拿到,可是想了想,觉得不妥,便解开粗布腰带,从腰带上撕下一绺布条,将两支枪拴了,一左一右,捆在自己交裆里生殖器的根上,然后将大裆裤,穿好,将腰带仍旧扎紧。 枪声惊动了吴大员和丹州县县长,一会儿,两人带了几个随从,匆匆赶来。吴大员掏出手电,照了照院子里两具尸体,吩咐将尸体拉出去埋了,然后,进了黑大头被囚的屋子。 吴大员今天,已非那日所比,那件半青不白的袍子,早脱了,换了一件真丝绒马褂,一只亮晃晃的金表链儿,吊在胸前,头上,戴了一顶硬壳瓜皮帽儿,鼻梁凹里,架一副金丝眼镜。 黑大头见了吴大员,破口大骂,叫道:“你这老狗,我黑大头与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如何设下这条毒计,赚我?” 吴大员捻着胡须,听任黑大头的暴怒,并不搭话,直到黑大头自己也说得没劲了,吴大员才嘿嘿地笑了两声,居高临下地说道:“如何无冤?如何无仇?你目无政府,占山为王,扰乱一方治安。听说你也说过‘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这话,你这后九天,距肤施城仅三百里之遥,距丹州城,仅六十里之遥,不除了你这地方一害,当地治安,如何保障?” 黑大头驳道:“论起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恶霸豪强,我黑大头算是清白的了。扪心自问,黑大头平生,于家于国,都是问心无愧,不似你们,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今天,此时此刻,我黑大头斗胆说一句狂妄的话:只怕你们捉得我,却不好放人了!” “此话怎讲?”吴大员故作吃惊地问。 黑大头说道:“当今的陕西督军杨虎城,与我有八拜之交,是我的拈香换帖弟兄,这件事,杨将军自会给我出头,到时候,这个摊场,看你们如何收拾?” 吴大员听了,哈哈大笑,说道:“黑大头,你死到临头了,还不明白我是谁!我是南京政府派到陕西的特派大员,专为陕西匪患连连、治政不严而来。说穿了,这次捉你,正是为了给杨虎城一个难堪,要不,杀鸡焉用牛刀,我一个堂堂省党部主席,屈就你这荒僻小县!” 黑大头仍然大骂不止,只是听了这话,口气不似先前气盛了。 吴大员听任黑大头叫骂,脸上依旧堆着笑。他对县长说,将这黑旅长的住处,调换一下吧。县长说用不着吧,吴大员说,不然,“双枪队”既然知道了这个地方,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凡事得小心提防才是。县长听了,称赞吴大员考虑周到。 保安团士兵,秉承吴大员旨意,为黑大头调换地方,这事不提。单说那吴大员回到下处,心里总觉不踏实,到了口的肉,让他跑了,岂不前功尽弃,惹人笑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将这黑大头赶紧杀了,于是复又穿上衣服,来找县长。县长听了,还是原来的意思,不想为丹州惹事。吴大员说道:“城外围城的各路毛贼,只为一个黑大头,如今将这黑大头杀了,断了他们的指望,城外气焰,自然减了一半。加之,肤施城内国民党正规军一个团,已出发了几日,眼下,该在后九天打响了。枪声一响,‘双枪队’见老巢被抄,自然回师去救,这丹州之围,不用说也就解了,因此,不必多虑。” 县长听了,还是支吾其词。 吴大员见此,虎下脸来,一拍桌子,说道:“先生五百块大洋买下的这把县长交椅,难道不想坐了?” 县长见吴大员的话,说得严厉,不敢违抗,赶快附和赞成。 两人议定,事不宜迟,明日早晨菜市场,开刀问斩。只是今夜,还须保密提防走漏风声。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县长升堂,命人将黑大头押上来。黑大头见了这个阵势,明白是死在今日了,于是仍旧大骂不止。县长拿出书记官拟好的一份告示,草草地念了一遍,便在黑大头的名讳上,朱笔一勾,然后把朱笔掷在桌上,起身退堂。一个国民党士兵,随之捡起告示,押了黑大头,离了大堂,绑赴菜市场。 众人拥着黑大头行走。前头一个敲锣的,一边敲一边喊:“满城百姓听着,后九天大匪黑大头,被县衙捉拿,开刀问斩,死期就在今日,大家去菜市场看热闹去吧!去得迟了,就没地方了,百年不遇的好戏,不花钱就能看的好戏,大家快去吧!” 黑大头的威名,丹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是处决黑大头,大家虽然害怕,但是出于好奇,还是想看一看。乡下人除了看这一类事情,老实说,一生一世,也没有什么稀罕景可看。这样,冷落的菜市场,打早白晨的,倒聚了不少的人。 远远地,一干人拥着个黑大头来了。那黑大头脚镣手铐,呛呛直响,背上插着一根白杨木标,上面一行大字,身后跟着一群实枪荷弹的士兵,士兵后边,跟着一个蒙住半边脸儿,手提一把鬼头刀的刽子手。那黑大头到了这个境地,仍然雄赳赳、气昂昂,不失绿林豪杰的风采,一颗硕大无朋的脑袋,剃得锃亮,两只大眼,睁得贼圆,嘴角高挑,似露出一丝傲意。人群中,有好事的,喝一声彩,叫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黑大头听了,朝那喊声处,微微点一下下颏,算是感激。 快到菜市场时,黑大头看见街道上,人群已经乱乱的了,于是低声向押着他的军警提出,他想小解一下。那军警听了,以为他胆怯,取笑道:“莫非尿了裤子不成?”黑大头听了,默默无语,并不答辩。 眼见来到一个厕所跟前时,黑大头停下,不愿走了。几个人拉他,哪里拉得动。军警们见了,议论不决。有人说,既然他想去,就让他去吧,这是他最后一次上“茅子”了,阎王催命还不催人屙屎哩。有人不同意他去上,说这桩差事,早了结早安宁,谁知这黑大头安的是什么心。双方正在争执,那负责这桩事儿的头儿,大声吆喝起来,要军警们快走。那城外又在响枪,一会儿这事完了,还要上城墙去守城。军警们见说,于是停止争执,推推搡搡,押上黑大头又走。 至此,黑大头明白,裤裆里的两支短枪,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于是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到了菜市场,停在当街,刽子手反握着刀,走过去,喝令黑大头跪下。黑大头拧着脖颈,至死不跪。不跪也就罢了,刽子手从心里怯他,于是不再勉强,将就着将这桩生活做了算了。 刽子手身矮,无奈,只得踮起脚跟,顺过鬼头刀,使足力气抡圆,朝黑大头脖子上,削去。 刽子手手脚倒还利索,只见鬼头刀到处,黑大头的身子便和头分了家。那人头“笃”的一声掉在了当街上,滚了几滚,站住。那没有了头的半截铁塔似的身子,“出”的一声,向外冒出一股黑血,黑血喷出两三丈远,仿佛水龙头一般,然后这身子,便慢慢地倾斜,最后像个粮食口袋一样栽倒在地。 刽子手溅了满脸的血,脸色一青一白,四肢有些发软。不待他软瘫在地上,便有一个军警接过他手中刀,又有几个,架着他,先走了。 那负责这桩生活的头儿,先将告示贴在山墙上,然后按照惯例,走到尸首跟前,踢了两脚,防止他不死。身首分家,哪有不死的道理,这头儿所以如此,只是法场惯例。 谁知这一脚下来,脚落处,只听“啪”的一声枪响,吓得这头儿打了个趔趄,回首看看四周,问谁的枪走火了。看看没有谁的枪走火,这头儿觉得纳闷,于是低下身子,轻轻去拨那黑大头的衣服。这一拨,看见了那两把短枪,大张着机头,像两只鸟儿一样卧在黑大头的交裆里,其中一把,枪口尚在冒烟。头儿见了,大惊失色,那些还没有走的军警们,想到刚才黑大头要上茅厕的事,也一阵阵后怕。 军警们战战兢兢地取了手枪,又将这黑大头的头颅,装进一个木笼,回去复命。不提。 却说城外的杨作新,等到天明,不见张三李四的消息,又听到城内乱枪不止,心中十分烦躁。赶紧去和各路头目,商量今天攻城的事,没想到正在商议之间,突然听到有人前来禀报,说黑旅长的人头,被敌人挂在城门楼子上了。大家听了,顾不上开会,匆匆来到前沿阵地,搭眼一看,果见城门楼子上,竖起一根高高的竹竿,竹竿头上,挑着一个木笼。杨作新细看那木笼,认得那木笼里装的,正是黑大头的头颅,虽然脸上没有了血色,但那眼睛依然明亮如旧。杨作新见了,双膝跪倒,失声恸哭,后九天一帮弟兄,见杨作新哭了,也都纷纷跪倒,大哭起来。其余各路队伍,虽然不像后九天人马那样有切肤之痛,但是见那高悬在丹州城的人头,想起黑大头英雄一世,如今遭此下场,也都十分伤感,陪着掉泪。于是刹那间,丹州城外,阴风惨惨,哭声一片。 黑大头一死,激励了城外的各路人马,大家决心同仇敌忾,化悲痛为力量,不顾死伤,一鼓作气拿下丹州城。 这天中午,杨作新一声号令,各路人马,人人拼命,个个争先,直扑丹州城,必欲踩平丹州城而后快。那城外的士旺河,鲜血都将河水染红了,死去的人,人摞人,仿佛麦捆子、谷个子一般。城外的三挺轻机枪,嘎嘎地叫着,与七郎山上的重机枪对阵。 俗话说,一人拼命,万人莫敌,约有两顿饭光景,各路人马中,各有不少人到了城墙根、重机枪射不着的死角,有人带了挠钩绳索,已爬上城头,还有一帮兄弟,人架人,搭成人梯,攀上城头。 就在丹州城立马可破、势在必得之际,只见从后九天方向,有一位留守的兄弟,骑着大青骡,飞也似的跑来。 杨作新见了,叫声“不好”。只见那人滚下鞍来,抱着杨作新一条腿,哭道:肤施城国民党正规军一个团,连同陕北地面各县保安团武装,乘虚攻打后九天,九重山门,已经破了五道了,要大队人马赶快回师去救。 听了这话,杨作新顿顿脚说,山寨事大,安能不救,只是,便宜了这老狗吴大员了。 情况紧急,各路头目,匆匆地碰了一下头,都觉得后九天失守事大,失了这个天险,就等于没有双枪队了;至于黑大头,人死不能复生,留下此仇,慢慢再报不迟。 红军游击队愿意与后九天武装一起,回去救后九天寨子。那些土匪武装,原想杀入城去,大肆抢掠一番,如今见唾手可得的美事,做不成了,有些遗憾。他们说道,这吴大员的性命,包在他们身上了,一定叫他出不了陕北。 陕北南下西安的道路,一般说来有三条,一条是号称“雄关天堑”的金锁关,一条是经黄龙山过白马滩进入关中,一条就是子午岭那条古老的秦直道了。这三条道路上,都有大股土匪。土匪们告诉杨作新,他们决心守住要冲,细心盘查,管叫这吴大员插翅难飞,有腿难逃,到时候,也摘下他一颗人头,挂在西安城的钟楼上,替黑大哥出气。 杨作新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得到一点安慰,然后与各路头领,见过大礼,说罢“后会有期,来日方长”之类的客套话后,立即率后九天双枪队,汇同红军游击队,沿黄河峡谷逆上,直奔后九天。 离后九天还有十多里地时,转过一个弯子,只见那后九天山顶,黑烟升腾,火光熊熊,整个后九天大殿,正在化为灰烬。再看那后九天九重山门之间,黄蜡蜡的,被身穿老虎皮的国民党士兵塞满了,人头攒动,枪刺闪闪,正不知有多少兵众。 大家一见,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个个都软在了路途上,明白寨子已破,归路断了,纵然前去拼命,也只不过是以卵击石,多去送几具尸首而已。 事到如今,对于后九天武装来说,也就只有投游击队这一条路了。 杨作新与红军游击队的负责人,商议了一下,谈妥改编事宜,然后将队伍,拉到一个山坳里,山坳四周,由红军游击队围定。 杨作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简略地谈了当时形势,谈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黑大哥此仇必报的决心,又说了将双枪队改编为红军游击队一个支队的事。那位红军负责人,也站在石头上讲了几句,说愿意投红军的,双手欢迎,愿意回乡种地,甚至到山上为匪的,亦不阻挡,悉听尊便,只是要把枪留下来,红军给发两块响洋上路。 前面说过,早在后九天时,杨作新上课,就时时讲起革命的道理,所以这双枪队士兵,对革命都有一定认识,这时,听了上面的话,纷纷提出,要当红军。队伍中,也有几个人,想就此洗手不干,回去当个安生的农民,红军游击队也就不为难他们,安抚一番,发了盘缠,打发上路。还有几位,包括一名副头,匪气不改,嫌红军游击队生活艰苦,管束又严,还想再找个山头,继续为匪,对于这些人来说,手中钢枪,就是衣食饭碗,因此虽说要走,就是舍不得手中使熟了的家伙,想要闹事,看见四周站定的红军游击队士兵,只得将枪掷在地上,走人。 这当儿,国民党军队已经将后九天寨子摧毁,气势正盛,又向丹州城方向扑来,来解丹州之围。红军游击队见了,将队伍重新编制,编制完毕,避开黄河峡谷,钻进一条拐沟,上山溜坬,前往陕北高原北部高山大壑中去了。 杨作新平日最重义气,这时暂停步子,和几个要回家当农民的弟兄,拱手告别,又和那几个要去当土匪的弟兄,说了几句关于往日情分、去途珍重之类的话。 那要回去重扶犁杖的,感谢安抚,承情走了。那要去继续为匪的,听归听,只是不理,低头自走自的。杨作新见了,叹息一声,遂折身回来,这时队伍已经走远,杨作新便蹚开大步,急急追去。 追了百米远近,忽然听到头顶上,有人喊他名字。抬头一看,只见头顶高高的山峁上,一个少妇人,身上背一个包袱儿,手里牵着个半大孩子,正在唤他,一边唤一边抹着泪水儿。 那喊杨作新的女人,正是黑白氏,旁边牵的那位,不消说,就是黑寿山了。 后九天寨子被劫,守山的弟兄们悉数战死,如何这手指缝里,跑了个黑白氏和黑寿山。各位,也是这黑白氏命不该绝,那天,她在山上,惦念丈夫的死活,想到各路人马,去那丹州城,业已数日,不见消息,心中着急,便要下山。大家见拦不住她,只好派两个小厮,送她前去,路上,恰好飘了一阵过,一行人便在一个崖根下避雨。这时国民党的大队伍,顺大道浩浩荡荡地过来了,两个小厮一见,安顿黑白氏母子蹲在崖根别动,自己赶快回去报讯。黑白氏和黑寿山蹲在崖根,看着国民党大队伍从眼前一队一列地过去,吓得气都不敢出,过完队伍后,才缓过神来,嫌大路上不安生,上了山。那急行军的队伍,也想不到崖根上蹲着的那两位,一个是后九天的压寨夫人,一个是少主人,侥幸! 当下,杨作新瞅见黑白氏,吃了一惊,赶快扬手,叫她不要喊叫。他瞅了愈走愈远的红军游击队一眼,本来想赶上去,说个话儿,请个假儿,可是赶不上趟了,于是心想:算了吧,先上山看看! 黑白氏见了杨作新,拉住他的手,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黑白氏说:“好兄弟,寨子是全都完了!”杨作新正想问,黑白氏是如何逃出的,黑白氏却先开了口,问起黑大头的下落。时至今日,黑白氏还不知道,黑大头已死于丹州城,男人几次大难不死,吉人天相,不料这次的门坎这么硬,竟要了他的性命,这点,黑白氏没有料到。 听说男人已经死了,这对黑白氏来说,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她要杨作新,细细地叙述经过,当听说丈夫的人头,至今还在丹州城城门楼子上高悬时,她哭了;哭过以后,她镇定下来,开始做没有男人的打算。 黑白氏拉过黑寿山,要他跪下,认杨作新做干大。她说从此以后,不准叫杨先生了,要称杨干大。说完,要儿子立刻就叫一声。 黑寿山跪下来,叫了声“杨干大”。 黑白氏接着又说:“我儿哪,从此你父亲成了个没头鬼,满世界乱蹿,吆喝着‘还我头来’,黑大头英雄一世,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你能忍心吗?如今后九天树倒猢狲散,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没有人理这个事了。黑寿山,你是个男子汉,你大的事,你得出头,你去丹州城,将你大的人头取下来,安上,给他一个全尸还家!” 黑寿山听了,不解其意,仍旧跪在那里,望着母亲。就连杨作新,也觉得黑白氏是经了这许多事后,脑子受了刺激,胡言乱语,你想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如何去那险恶的丹州城,去取那高杆上的人头。 站在山峁上,目标很大,国民党的军队,说声过来,就过来了,处境很是危险,因此杨作新,敦促黑白氏赶快离开这里。 黑白氏固执地摇摇头,不理睬杨作新,仍在不停点地敦促儿子。 儿子见了,不知所措,圪膝盖一挪,转过来,抱住了黑白氏的腿,哭泣起来。 黑白氏撩起她的小脚,一脚踢开了儿子。她说:“憨儿,抱我的腿干什么,要抱,去抱你干大的腿。干儿的事就是干大的事,你没这个毬本事,你不会去求你杨干大!” 至此,杨作新才明白,黑白氏转的这个弯子,原来落根在这里。正像第一次见到黑白氏,她的俏丽曾使他吃惊一样,现在,她的聪明又令他暗暗称奇。 原来这世上的女人,因为有男人在,况且这男人是个顶门立户,或者顶天立地的角色,女人于是便像个懒猫一样,平日躲在男人为自己撑起的这一块空间中。有朝一日,男人殁了,这女人,或者一下子软了,成了一个窝囊废,或者因情势所迫,显露出自己的巾帼英雄本色,直到找到保护者为止。 黑寿山得令,从地上爬起,复又抱住了杨作新的腿,嘴里还不停地叫着“杨干大”。孩子因为刚才黑白氏的一脚,栽了个马趴,泪脸儿沾满了黄土,现在泪脸儿伏在杨作新腿上,黄土沾在了杨作新裤子上。 杨作新犯了难。丹州城那龙潭虎穴,他刚刚经历过一次,说实话,此时也有一些胆怯,本想早早地离了这是非之地,随红军游击队去图大业;再说,那经过改编的后九天武装,还需要他的管理,他毕竟和他们踢搅长了,彼此信任;第三,他私自离开队伍,没有打招呼,同志们行军途中,不见了他,肯定是有想法的。想着这些,杨作新站在黄土峁上,沉吟不语。 黑寿山见杨干大低头不语,无动于衷,就摇晃着他的腿,哭得更凶了。 那黑白氏,这时候,倒像个两姓旁人一样,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且看干儿干大这场戏,如何收场。 “罢罢罢!”孩子的哭声,令杨作新心碎,他一甩袖子,扶起黑寿山,说道:“乖娃起来,干大替你揽了这桩事情吧!其实,就是你不说,看见你大的人头挂在那里,我心里也不好受。后九天一场,谁叫我们遇到一起了呢!”说完,看了黑白氏一眼。 黑白氏听了这话,态度才缓和下来,又变成了刚才那可怜兮兮叫人怜惜的模样儿,并且同意离开这黄土峁了。 一行三人,下了山峁,就近处找了户农家,夜晚就歇息在这里。杨作新提出,那娘儿两个,权且在这里暂住,由他去丹州城里,取了人头,再来接他们。黑白氏却说,贤弟只管休息,歇一歇自己鞍马劳顿的身子,去取人头的事,且听她的安排。杨作新听了,于是从农家找了点鸡油,擦了擦熏满硝烟的短枪,蒙头去睡了。 黑白氏的包袱里,原来包着一些贵重的金银,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这女人的细心。黑白氏拿出一点,给了这家农户,买下了这家一头毛驴,又为她、杨作新,以及黑寿山,各备了一身农家衣服,收拾停当,才搂着孩子睡去。 第二天一早,通往丹州城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骑着毛驴熬娘家的小媳妇。小媳妇穿一件素花大襟衣服,头上盘着盘龙髻,小脚上蹬着一双白鞋,有个半大孩子,搂着这小媳妇的腰,骑在驴屁股上。前边牵驴的,也是个庄稼汉打扮的后生,头上蒙一条白羊肚子手巾,腰里围一条丈二长粗布扯成的腰带。这个情景,正如陕北民歌中所屡屡赞叹不已的那样———骑驴婆姨赶驴汉,调转你的白脸脸让哥哥看。战乱年间,路上行人稀少,因此这一拨人儿,十分显眼,田野上劳动的人们看了,都忍不住喝一声彩。 说话间到了丹州城。丹州城经历了一场恶战,现在刚刚松弛下来,守城的士兵,眼睛只往黑白氏那安详的俏脸上,多溜了几回,没有注意到杨作新眉宇间的杀气,便胳膊一抬,放行了。进了城后,一行三人,找了个客栈安歇,将毛驴交给店家,草料服侍,不提。 随后,杨作新与黑白氏,拖着个黑寿山,在城里转了一回。城门口有个小饭馆,他们在小饭馆吃饭的时候,隔着窗户,细细地观察了城门楼子上的地形。原来这所谓的城门楼子,是在门洞上边,盖起的一个小小的楼阁。楼阁踢角立兽,列脊摆厦,很有几分古色。楼阁正好架在门洞上边。门洞旁边,有一条砖做的台阶,很窄,通往城墙和门楼。那门楼上边,一根高高的竹竿儿,挑着黑大头的人头,晃晃悠悠的,竹竿下边,一步不离,站着两个哨兵。 黑白氏隔着窗户,见了人头,默默垂泪,那五六岁年纪的黑寿山,见那人头上的眉眼,竟是父亲,不由得大哭起来。黑白氏见了,怕坏了大事,赶紧用袖子抹掉自己脸上的泪花,又伸出巴掌,打了儿子两下,叫他止住哭。 从饭馆掌柜那里,又打问出黑大头那半截身子,被拖上山去,埋在七郎山的一截旧战壕里。当下由那掌柜的,隔着窗户,指了指确切的位置,黑白氏默记在心。 回到客栈,两人商议一番。到了下午,分成两拨,黑白氏领着黑寿山,上山去寻黑大头那半截身子,杨作新则前往秦晋钱庄,去找那钱庄老板寻仇。 做了这么大的事情,那钱庄老板,本该早就卷起家当,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只是这天下午,丹州城里,县长设下筵席,为吴大员饯行,席间,吴大员记起了这个老板,也请了他去,要没有这事耽搁,这老板今天也就溜回山西离石了。 这老板在酒席上,承蒙抬爱,受宠若惊,多喝了两杯,眼下,正在屋子一边喝茶,一边哼着山西梆子。听见敲门声响得紧凑,有些犯疑,本不想开。又一想,后九天新败,各人都忙着顾命,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此刻到这丹州城寻衅,况且吴大员还在城里。想到这里,便睁着醉眼,哼哼唧唧,一步三摇,前来开门。 门开处,醉眼望去,只见敲门的,是一个庄稼人。钱庄老板正想训斥几句,不料想那人抢先一步,抬脚进门,然后“啪”的一声,将门关了,转过身子,盯住他问道:“掌柜的,你还认得我么?” 一听这话不善,钱庄掌柜细细一瞅,认出了这正是陪黑大头闯丹州城的那个青布长衫。那酒,经这一吓,立即就醒了大半。 钱庄掌柜知道这番是凶多吉少了,于是强作镇定,说有话好说,这间屋子当街,天大的事情,到里屋去谈。说着,自己先扭头向里屋跑去。 杨作新知道里屋有暗道机关,上一次已经吃了一回亏,这次,焉能再上当。好个杨作新,快走两步,赶上前去,飞起一脚,将钱庄老板踢翻在地,复一脚,踩住了他的胸口。 钱庄老板还在嚎叫着喊“饶命”,杨作新不再多费唇舌,从腰里掏出个杀猪刀,像杀猪一样,一手按住人头,一手将刀尖插入钱庄老板的脖子,插透了,左边一按,右边一旋,那颗人头,就握在自个手里了。 杨作新说:“没你这颗人头,我杨作新就出不了丹州城了。”说罢,解下腰带,绽开,将人头裹了,背在背上。屋里腥气太大,杨作新好容易挨到天黑,离开秦晋钱庄,回到客栈。 这天夜里,约莫二更时分,守城门楼子的两个哨兵,看见有一个小媳妇,一扭一扭地,闪过山墙,从街道上过来了。小媳妇来到城门洞里,用手拍着门环,叫喊着要出城去。 两位哨兵,用手扶着城墙上的矮墙,说道:“谁家的小嫂子,城里的规矩你不懂吗?天一擦黑,就得关城门,不准出进。当今乱世,城门一开,放进来了,你担当得起吗?” 小媳妇听见有人搭了茬,停止了拍门环,出了门洞,来到当街站定,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开了,说她的娘家兄弟病了,她来城里抓药,现在,药倒是抓上了,可是出不了城,眼见她的兄弟,这十亩地里一棵苗,现在就要蹬腿咽气了,她却被阻在这里。 守城的士兵,正觉得这一段寂寞的时光难熬,见有人打搅,也觉得开心,就在这城头上,和这小媳妇,斗起嘴来。一个说:“什么娘家兄弟,该不会是你老公吧,老公殁了倒好,从此以后,没人管束你了。”另一个说,他多年行伍出身,干熬着的身子,早就想侍候侍候俏娘们了。 那夜,月亮已经有了,月光很白,照着这小媳妇的一张俏脸儿。 月光下,小媳妇指着城头,回嘴骂道,她要攀上城去,撕破这两个丘八爷的臭嘴。一会儿,想起城外的害了紧病的兄弟,又号啕大哭,并且说,不准她出城,她就撞死在这城门上。 哨兵中年老的一位,这时对那年轻的说:“你去看一看吧。赶走她,当心她真的撞下人命。” 那年轻的哨兵,早就盼着这句话,听了,立即应了一声,然后倒拖着枪,顺着台阶,腾腾腾地跑了下来。 那小媳妇见来人了,非但不跑,反而直往门洞里钻。一会儿工夫,和那哨兵,便在门洞里扭作一团。 那老年哨兵,见年轻哨兵下去了好一阵,还不见上来,又听见门洞里,传来厮打的声音,间或,还有小媳妇的哭声,和喊叫“救命”的声音。 老年哨兵听了,也倒提着枪,下了台阶,他是也想去占一阵便宜,还是想去劝阻年轻士兵,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老年哨兵刚刚下了台阶,转过弯儿,这时,一个黑影,蹿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沿着台阶直奔城楼。 这是杨作新。杨作新上了城楼,来到那根竹竿跟前,一使劲,搬弯了竹竿,从竹竿顶上,取下那只木笼。 他打开木笼,从木笼里取下那颗人头,然后从自己背上的包袱里,取下另外一颗,仍旧装在木笼里,关好。 这叫调包计,或者叫狸猫换太子,黑白氏的主意。迄今为止,一切按计划行事。可惜,当杨作新换了人头,又去弯那个竹竿,想将这个木笼重新挂上的时候,过于紧张,用力过猛,那竹竿“啪”的一声,断了。 响声惊动了城门洞的两个哨兵。哨兵吃了一惊,舍了黑白氏,一前一后,跑出城门洞儿。他俩仰头往城墙上一看,看见月光照耀下明晃晃的城头上,别说木笼,连那个挑木笼的竹竿也不见了,倒见有个人影,正在低头忙活什么。 两个哨兵,吆喝着,一边顺台阶往上跑,一边拉动枪栓。 杨作新见状,明白这调包计已经不行了,事情已经败露,本该,杀了这两个哨兵,取出他们身上的钥匙,冲出城去,也是一条办法,可是,黑大头的头,还没有安在他的身上,况且那半大孩子黑寿山,还在客栈里。想到这里,他也不再管那该死的竹竿,从容地将这装着人头的包袱,背在背上,然后手端着枪,顺着台阶走了下来。 杨作新冲着两位哨兵,说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位兄弟,那人头还在木笼里,好端端地放着。我只是个过路客,听说这丹州城严密,想取下人头,和二位耍耍,江湖上传传名字而已。” “既然手气不顺,我也就绝了这个心思了。二位不必惊慌,人头还在,你们可以交差,不过是要另换个竹竿,将木笼重新挂上而已。怎么样,两位爷们?” 杨作新说着,一边用枪,在两位的脸前比划,一边往后退着,仍旧退到那木笼跟前。 两位哨兵上了城楼,见木笼还在,木笼里的人头还在,心先放下了一半。杨作新见了,又从腰里,掏出些银钱,丢在二位脚下,说道:“是朋友,让条道儿,从此两清;不是朋友,今天你死我活,如何?” 两位哨兵听了,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地从地上捡起银钱。 杨作新见状暗喜。但他也怕迟延,怕那两个哨兵拿了钱又变卦,于是倒退着步子,下了台阶。 黑白氏早在那山墙头上等候。两人相跟着,便往客栈里匆匆而去。到了客栈里,叫起睡着了的黑寿山,上山去寻那黑大头的半截身子。 白日,黑白氏将该办的事情都办了,现在,道路熟悉,三人来到七郎山上,找到了黑大头那半截身子。黑白氏用一根缝麻袋用的大针,粗针大线,将人头草草地缝在了脖子上。缝好以后,仍旧放在土里,杨作新拿起一把事先准备好的铁锨,将尸体掩埋了,堆起一个土包。土包的一左一右,埋的是张三李四。 至此,黑白氏从荒地里,折来一根旧年的蒿草,掰成三截,权当是香,插在坟头。插好香后,唤过黑寿山过去,跪着给黑大头叩了三个响头。黑白氏跪着叩头,叩着叩着,哭了一声,声音刚刚出口,杨作新咳嗽了一声,黑白氏赶紧捂往了自己的嘴巴。 杨作新站在一旁,看着这孤儿寡母,心中颇有一丝凄然。他默默地对黑大头说:“大哥,你该瞑目了,那后九天的兄弟,都有了个好的归宿。钱庄老板那里,仇也报了,如今代替你的,正是他的人头挂在那里。至于那吴大员,他的大限,想来也不远,通往西安的路上,有人在等着他哩!” 这七郎山上,不敢过久延挨,一行三人,当即下了山,重新回到客栈。回到客栈,大家不敢合眼,只等天明以后出城。也不知那两个哨兵,会不会张扬,杨作新想到这时,颇有几分担心。 那两个哨兵,目送着杨作新与黑白氏走远了,才回过头来。今晚这事来得尴尬,两个都有些心慌不定。将银钱塞进兜里,两人去搬弄竹竿,重挂木笼。 竹竿只是从根上断了,重新安上,还可以用,只是短了半尺。挂那人头时,年轻的一位,觉得木笼轻了许多,借着月光一看,不是黑大头的头了,吓得忙唤另一位。 另一位老兵,是个兵痞,他走上前来看了一眼,说:“你瞎说什么,谁说不是的!”又说:“不管它了,挂上得了。咱们不说,谁也不知道,一会儿交给下一班,就没咱们的事了。”两人说着,将那木笼重新挂起,一会儿接班的来了,交过岗,两人回被窝数银钱去了。 到了早晨,城门一开,杨作新赶紧备好驮子,扶黑白氏上驴,又抱起黑寿山,放在驴屁股上,完了,牵着毛驴,上了街道。走到秦晋钱庄门口,只见门口围了一大堆人,说昨晚上这里出了人命,那钱庄老板,叫人杀了,只剩下这下半截身子,满屋寻找,不见了人头。有人正喊要报官。杨作新见了,不敢停留,牵着毛驴,匆匆而过。到了城门洞,一切如故,和昨日进城时,没有什么变化,杨作新壮着胆子,牵着驴,另一只手按着枪,从哨兵跟前,大模大样地出了城。出了城后,怕后边有追赶,朝驴屁股上拍了一掌,毛驴撒着欢儿,上了一条山间小路。 却说那城里,左邻右舍见钱庄老板的人头,昨天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过了一夜,就不见了,心中害怕,有好事的,赶忙去报官。县长见了,带人来勘察了一番,也看不出个究竟,只好叫人将那半截身子埋了,将这钱庄就地查封。 那吴大员定好今日启程,昨天多贪了两杯,起身得迟了点,这时听见外边人声嘈杂,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听说那钱庄老板的人头,说声没了就没了,心中惊疑,又问这钱庄里,可曾丢了什么东西。刚刚勘察回来的县长,回答说,只丢了一颗人头,别的东西,一件没丢。吴大员听了,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他要县长到城楼上去看一看,看城楼上挂着的那颗,还是不是黑大头的。 县长换了件衣裳,去了一会儿,回来后又惊又怕,说那城门楼子上竹竿挑着的,果然不是黑大头,而是钱庄老板的人头了,两个哨兵,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里,谁竟有这日天的本事,鸡不鸣狗不咬地,就把个人头换了。县长又说,把昨晚上站哨的,唤来,挨个儿问,不信查不出来。吴大员阻止了他,吴大员说,你省事些吧,哨兵一班一班地换,你去问谁去,就是谁手上出的事,谁也不会承认了,再说,这桩事也就不提它了,省得惹人笑话,且让这钱庄老板,李代桃僵,挂在那里,风光上一回吧,反正过上几天,苍蝇一擞,那面目也就看不清了。 县长听了,也觉得这事不提为好,当下省了一桩心事,接下来,又想到这不速之客,能干出这桩事情,那么要取他的人头,也不是太难的事。当时便摸着自己的脖颈,脸色十分难看。 县长的神色,吴大员尽瞧在眼里,老实说,他虽然面皮上不动声色,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实在不踏实。他意识到自己该启程了,于是打个哈哈,起身拱手,与县长告别。 吴大员行前,突然想起,那后九天人马,既然和钱庄老板过不去,那么和他,岂能善罢干休,陕北前往西安的路上,一向不太太平,说不定,有人就在梢林里等着他,准备打黑枪呢。想到这里,遂吩咐随行人员,备一只船只,渡黄河去,过了山西,取道风陵渡回西安。 吴大员棋高一着,跨黄河去了山西,害得山林中那些土匪,张大眼睛等了好多天,直到听说吴大员已在西安露面,才断了这份想念。至于那钱庄老板的人头,却在这丹州城的城门楼子上,挂了很久,直到风干成一个骷髅,才被取下。过往百姓,都知道那上边挂的是谁,于是一边笑那政府,一张大纸糊在脸上,硬装门面,一边指着人头,告诫世人,可不要做那造孽的事情,提防半夜敲门。百姓们评评说说,指指点点,这丹州城城门楼子上的人头,几乎成了丹州一景,就是时至今日,还有人把这当古话说起。 闲言少叙。却说杨作新一行,离了丹州城,惊魂未定。怕后边有敌人追赶,驴蹄翻飞,一路小跑。到了晚上,人困驴乏,一打问,已经到了邻县县境,大家方才心定。 当夜,就在一家行人小店歇息。那黑白氏骑了一天的毛驴,腿脚酥软,驴子站定后,她闪了两闪,竟像长在驴身上一样,下不来了。倒是黑寿山,腿脚麻利,一侧身,溜下了驴背,然后脱了裤子,翘起屁股,叫杨干大看。原来是驴的脊梁杆子,将他的屁股磨破了,红蜡蜡地流血。杨作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看见了,叫他把裤子穿好,然后去驴背上,去取黑白氏。杨作新力大,夹起黑白氏的腰身,轻轻一提,黑白氏便离了驴背,被款款地放在地上,像个木偶人一样站定。 当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步子就徐缓了下来,骑驴婆姨赶驴汉,沿着那条走西口的道路,穿越陕北高原,向北而行。这是送黑白氏母子,去黑白氏的娘家袁家村。后九天早已成了一片废墟,去不得那里,而黑家堡,因为有当年黑大头吊打伯父的事,归路也断了,想来想去,黑白氏要杨作新,送她们母子俩回袁家村去。 七郎山上,安葬了黑大头,不管怎么说,黑大头也算是入土为安、全尸回家了。想到这里,那黑白氏,也觉得自己对得起夫妻一场了,从此不再想他,把一应前尘往事,渐渐丢在脑后。 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眼前山迎山送,应接不暇,黑白氏久居后九天,好久没有到世界上走走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她的脸色,也渐渐开朗起来。 从长相上看,那杨作新与黑白氏,倒像是般配的一对儿,一样的修长身材,一样的小白脸儿。心情开朗,遇到有水流的地方,黑白氏说一句“他干大,不忙着赶路”,便勒往驴儿,走到水边。她踩一块列石,打开发髻,散开一头乌云般的黑发,在水里洗了,然后在头上,重新编好盘好。脸也捎带着洗了,洗罢脸后,拿出一点官粉,扑在脸上,于是一张俏脸儿,愈见嫩白。 时至今日,杨作新的力气已经长圆。历经炮火与硝烟的熏烤,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脸上也露出疲惫之色。嘴唇上,鬓角上,开始扎满浓浓的胡须。他的原来笔挺的身板,现在微微有些驼了,两个肩膀,也有些前倾。他穿一件对襟的粗布衫子,腰里围一条腰带,头上,白肚子手巾扎成英雄结。他更多的时间是牵着驴缰行走,不过,遇到山势平缓,道路宽些的地方,他也放了缰绳,让黑白氏拎着,而自己,跟在驴的背后,反剪着双手,身子一闪一闪地走着,像个真正的赶脚汉。 山野寂寥,看不尽的荒山秃岭,走不完的绵长山路,在这样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和一头驴的碎步,清晰地响在山间,于是给人一种空旷感和压抑感。杨作新耐不住这旅途的沉闷和环境的挤压,扯开嗓子,大声地吼叫起来,如果有歌词,这叫“信天游”,如果没有歌词,只一味地嚎叫,这叫“喊山”。 随着一声嚎叫,四面山上的崖娃娃,齐声应和起来,轰轰隆隆地,一阵接着一阵。 随着喊声四起,黑白氏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看到身边这个男人在显示力量,发泄情绪,她理解地望着他,并且在抿着嘴笑。年幼的黑寿山,也被这喊声惊动了,他饶有兴趣地支起耳朵听了一阵,也仿效杨干大的样子,喊起来,一边喊一边高声大笑。喊完了,他问杨干大,是什么在回应他。杨作新说,民间的说法,这叫崖娃娃,科学的解释,这叫回声,声音碰到四面山上,折了回来。黑白氏听了,笑着纠正说,杨干大说得不对,这既不是崖娃娃,也不是回声,小时候她做女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喊,一个过路的白云山道人告诉她,这是应声童子,每一面山崖的里边,都站着一个应声童子,等候着回人的话。黑白氏还说,那道人说,你离山崖远一点喊,当心离得近了,被山崖吸了进去,也被留作应声童子。 许是想起做女时的情景吧,黑白氏的脸上,掠过一阵红晕。她本来就是个风流的人儿,自嫁了黑大头,安生了下来,尽一个女人的本分,如今黑大头一死,没有管束,想到自家的自由身子,她不免有些放浪起来。 节令正是阴历五月,山丹丹开花的季节。“山丹丹开花背洼洼红”,在那山岗的背坡上,开着一片山丹丹,红艳艳的。陕北女儿家,有几个不知道这种野花的,黑白氏见了,却明知故问,问这是什么,接着又央他杨干大,采一朵来,她想瞧瞧新鲜。花儿拿到手中,她端详了一阵,便掐去秆儿,插在了鬓边。 杨作新瞅着她往鬓边插花,看得有些出神,他突然想起丹州城门洞里的事,于是问道:“嫂子,那天晚上,城门洞里,你没让那两个烧脑小子,占了便宜?” 黑白氏听了,脸色一红,她说:“没有,哪能呢,我在裤带上,绾了个死疙瘩!” 杨作新突然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该问这话,便止了口。 黑白氏正等着杨作新,将这个话题继续拉下去,见杨作新突然停了,不免有些遗憾,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她说,那天夜里,住在小店,裤带上那个死疙瘩,她死活解不开,急得没法,想叫杨作新帮她解,又嫌羞,最后,硬是自个用牙咬着,解开了。 杨作新想到,黑白氏弯着腰,用牙齿咬裤带的样子,一定很有趣,他笑了起来。他轻轻地拍了一下驴背,驴惊叫了一声,步履快了。 当天夜里,歇息在一个叫交口河的行人小店里。这类小店,通常只有一孔窑洞,一面大炕。晚上,一行人洗漱完毕,店家是一个老头,为行人做了一顿可口的面食———荞面饸饹羊腥汤,做完以后,便偎在锅台跟前,早早地睡了。 两边都是大山,中间夹一条清澈的溪流。这家小店,就在溪流的旁边。夜来,明晃晃的一月亮,升起来了,照得半面窗户,一片雪白。杨作新与黑白氏,见老头睡了,也就铺了被子,早早睡觉。原来这种小店,也只有一床被子,被子奇大,可以将整个大炕严严实实地盖满,人称“塌伙被”。早年的这种走西口路上的行人小店,用的都是这种被子、这种大炕,所以并不是这家主人的独出心裁。 往日,睡这种“塌伙被”的时候,总是杨作新在一侧,黑白氏在另一侧,中间夹个半大小子黑寿山。黑大头新丧,一干人还处在悲恸之中,再加上旅途劳顿,心中耽事,所以每日夜里,那黑白氏搂着孩子,一觉天明,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自打后九天寨子,初次见了杨作新,黑白氏心中已暗暗钟情于他,只是碍着个黑大头,不敢造次。如今一路走来,一路上难免碰头磕脚,疯言浪语,也时有点掇,那黑白氏一颗不拘的心,早就野了。 今夜,也是黑白氏有意,她抱起孩子,首先在炕的一侧睡了,孩子放在了炕圪崂,她则横在了炕的中间。杨作新见了,无奈,只得在炕的这侧挨墙睡了。不过,炕很大,叙述者也曾经睡过这种走西口途中行人小店的大炕,赤条条八个后生,头枕炕沿,脚蹬窑掌,辗转反侧,仍有富余,所以,此刻的杨作新,距黑白氏尚有相当距离。 那个开店的老头,蜷曲在灶火口的柴堆上,正在呼呼大睡。门外的溪流,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月亮不停地移动,慢慢地将它的光芒,漂白了整个半月形的窗户。 黑白氏在哄着儿子入睡,一边哄着,一边蜷起膝盖,将一只小脚,搁在了杨作新的身上。那黑白氏在哄孩子入睡的时候,还不停地哼着酸曲,那酸曲,正是我们前边谈到的撩拨人心的那种——— 秃脑小子你赶快睡, 害得你干大活受罪! 黑白氏反复地哼着,哼到“干大”二字时,还不停地用她的小脚,去蹬杨作新。杨作新明白了,这正是所谓的“骚情”,于是佯装不知,听任黑白氏的小蹄儿蹬达。 “干大”这个称谓,在陕北,一般说来,是对有一定的人望的、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男人的一种尊称。当然。这个“干大”有广义和狭义的两种,上面谈的是广义,就狭义而言,“干大”是指两个要好的朋友之间,结成“拜识”,于是他们的子女,称父亲的拜识为“干大”。当然,在一些个别的地方,“干大”这个词儿,还有第三种解释,似乎是暗指母亲的情人。民谣中说,“沙子打墙墙不倒,干大来了狗不咬,姑娘嫁汉娘不恼”,那里面提到的“干大”,大约就是指的母亲的情人吧。 也许,早在那黄土峁上,黑白氏要她的儿子,叩头认杨作新作“干大”的时候,就已经默许下杨作新这第三种意思了。只是杨作新是学堂里长大的,不了解这民间的许多渠渠道道,再加上十里不同俗,吴儿堡地面与袁家村地面,对“干大”的理解不同,所以他只记得这干大的责任,忘了这干大的好处了,时至今日,还不动作,难怪黑白氏着急。 孩子已经熟睡。黑白氏停止了她的催眠曲,她翻转身子,靠在了杨作新这边。 “怎么,我热身子遇上了个冷枕头,热屁股遇上了个冷板凳?”黑白氏微微一笑,说道。 她说完这话,凑上前去,施展手段,将个热烘烘的身子,骑在了杨作新身上。那个小蹄儿一样的小脚,现在不用它了,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杨作新的眉眼,摸得很细,杨作新只感到,像一股轻柔的风,从他的脸面上轻抚过去。那柔若无骨的手在抚过脸面以后,并没停止,它一直向下摸去,在杨作新的胸脯上,逗留了一阵,又越过胸脯,继续前行,最后她捉住了杨作新腰下的那个东西。那东西已经邦邦硬了,女人见了,微微一笑,在杨作新的嘴上,亲了个口口,然后将那东西,摆弄起来,像摆弄一个玩物,摆弄了一阵,就端起它,熟练地塞到了自己的下处。塞进去后,晃动了两下,觉得舒适了,便停止了晃动,整个身子,像一摊泥一样,摊在了杨作新的身上。 杨作新感到自己,像在云里雾里。一个大活人压在身上,他竟感到轻飘飘地像罩了一团热气。说心里话,他正等着这妖娆的女人,来摆弄自己,谁知道,到了这个火候,那女人,却停止了主动。她认为她应该做的已经完成,她这时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情,只是将她的一张小口,温柔地咂着杨作新长满胡子的嘴巴,舌尖儿轻轻试探,而两只手,抓着杨作新的羊粪蛋儿一样的奶奶。 杨作新感到燥热,感到恼怒,感到血液像着了火一样在全身燃烧,他再也不能忍耐,大叫一声,两只手,两只脚,盘住黑白氏,一个打滚,将黑白氏压在了身下。 “你真能行!”女人鼓励道。说着,又用她的尖指甲,在杨作新的奶奶上,死劲地掐了一下。 杨作新感到一阵疼痛,继而是一阵眩晕,继而是一阵刻骨铭心的快感。接着,究竟发生了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听任本能行事。 在苦役般的人生旅程中,在按照悲观主义者所认为的“生命过程本身就是一次错误,一场与生俱来的痛苦”这句话之后,假如,人生中还有片刻的欢乐,还有忘记了一切忧虑,将整个世界都丢在脑后的时光的话,那就是这的一刻。其实,公允地讲来,这对杨作新是第一次,遥远而寒冷的吴儿堡之夜,他与灯草儿,那只是一次苦涩的义务,是受冥冥之中家族昨日的祈使,去完成一次春种秋收而已,他在那一次丝毫没有体验到什么,也没有产生什么感想。 他觉得自己,时至今日才了解女人,未免有些遗憾。他觉得世界真是奇妙,它让世上有男人和女人,然后再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来调节苦役般的人生、凄苦饥寒的生活。如果说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生孩子就表示她没有成熟,那么对一个男人来说,接触一回女人就表示他成熟了一回。“老子不死儿不大”,杨干大之死,促使杨作新觉得自己猛然之间长大了,而此刻与黑白氏的接触,又给他带来一种成熟的感觉。他捧着黑白氏的小白脸儿,爱不够,恨不够,亲不够,他忘记了这个晚上有过多少次你来我往和我来你往。 “六月里黄河十二月风,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黑白氏在气喘咻咻的途中,还没忘了哼上这两句陕北民歌野调。 “骑马要骑那花点点,交朋友要交那毛眼眼!”杨作新这样应对。 事情总该有个结束。后来,那个睡在灶火口的老汉,被响动惊醒了,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声,大约是说,真没个够,你们自己不要紧,被子一扇一扇的,当心把孩子扇腾凉了。老头说完,又沉沉睡去,炕上两个风流人物,登时脸色羞红,相视一笑,亲个口口,才算罢休;彼此分开,黑白氏又去搂她的孩子去了。 第二天早晨,算了店钱,登程上路。他们两个,倒没有感觉什么,倒是这半大小子黑寿山,感觉到母亲和杨干大之间,态度有了变化,平日二位,总是客客气气,相敬如宾,从今天早晨开始,母亲又恢复了往日那懒洋洋、软绵绵的神气,骑在驴上,一会儿说屁股垫,让杨干大拽拽那垫子,一会儿又说山崖上木瓜熟了,要杨干大去打,颐指气使,呼来唤去,俨然像个“娘娘”。杨干大也放下了平日那大不咧咧的男子汉气派,黑白氏但有吩咐,有求必应,像乖哄一个孩子似的。这是事情的一面,事情的另一面,那杨干大,对母亲说起话来,态度突然随便了许多,粗暴了许多。每逢这时,黑寿山便去瞅母亲的脸色,谁知母亲,非但不恼,脸上反而有一种乐于承受的愉快表情,并有一种异样的神情。两人传情,冷落了一个黑寿山。黑寿山见了,怎么也琢磨不透,心想这大人之间的事情,就是忒怪,仅仅交口河一夜,便发生了这些变化。 一路上男欢女乐,七天行程,倒走了十五天,那黑白氏的包袱皮里,有的是取之不竭的银两,沿途路上,虽说并不太平,可是一听是这几位,那些为匪为盗的恭敬还恭敬不及,哪敢有一丝为难的意思。然而道路总有个尽头,逍遥总有个结局,十五天头上,沿着秀延河走过一阵后,拐过一条小沟,远远地便望见了袁家村升起的炊烟。 黑白氏的母亲,见女儿回来了,外孙也回来了,自然欣喜。对这杨干大,看了黑白氏的眼色,更是小脚颠着,跑前跑后,问吃问喝,丝毫不敢慢待。 杨作新在黑白氏娘家,又住了半月。黑白氏有这份情义,一心要留往杨作新;那黑白氏的母亲,见了杨作新长相体体面面,知书达礼,人也靠得住,一心也盼女儿能有这么个着落(归宿);小小的黑寿山,和杨干大混得熟了,也不忍让他离开。 但是杨作新执意要走。在袁家村,他烦躁得一日胜似一日,惦念着队伍和他的同志们,他明白自己不是个安生的人,永远不会成为守着婆姨过安生日子的人,远处的使命在召唤着他,他必须前行。他也不愿意和黑白氏配成夫妻。交口河那一夜是那一夜,配成名义上的夫妻,却是另一回事。他觉得这是黑大哥的婆姨,黑大哥虽说死了,可这婆姨还是他的,他从心理上,无法将她变成自己的婆姨,无法将“黑白氏”变成“杨白氏”。 黑白氏见杨作新主意已定,知道强留无益,倒不如就此分手,给彼此留下一点作念。当下止住了哭声,好酒好菜,小心地侍候杨作新,并且留了他最后一夜。夜来缠绵悱恻中,她对杨作新说,从此她就再不沾男人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要开始过清心寡欲的日月了,余生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黑寿山拉扯大,让他有个出息。 清晨起来,杨作新上路,黑白氏情不自禁,又一次挽留他,说她昨日格,到庙里抽了一签,问行路人的安危,签上说,行路人恐怕有个血光之灾,因此她要杨作新,以后行路做事,尽量护往自己的身子,大丈夫顶天立地,难免会有一些磕绊,该伸当伸,该曲当曲。黑白氏目光之下,其实还是想挽留他,眼中柔情蜜意,杨作新都见了,只是当做没看见,一扭身子,撒了黑白氏的手,大踏步顺着山路走去。 走了不远,听见背后“哇”地一声,黑白氏扶着一棵杜梨树,哭了。杨作新硬了硬心肠,继续前行。 原来,黑白氏娘家的几个弟兄,也都投了红,如今正在红军游击队里干事。所以杨作新,对红军游击队目前的确切位置,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袁家村,离红军营地也不算太远,步子紧些,一天的光景,就到了。 到了红军游击队驻地,对自己的私自离队,以及这以后事情,杨作新做了解释,并主动做了自我批评。过一段时间后,肤施城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急需重建肤施地下支部,这样,组织便又派杨作新,重返肤施,名义上是去肤施城外一家小镇,担任小学校长。这是一九二九年时候的事。 杨作新接了指示,也就依依不舍,离开红军游击队,重新换上一件长衫,另配一副二轱辘眼镜戴了,去那肤施城。行到路上,想到离家日久了,不知母亲和杨蛾子,现在情况怎样,于是便多绕了一段路程,回了趟吴儿堡。自丹州城到后九天,再到交口河,再到袁家村,再到红军游击队驻地,再到吴儿堡,接下来再去那肤施城,算起来,杨作新这半年,恰好在陕北高原,转了个弓背形的半圆。 这一次行走,没有了黑白氏,于是路途也就多了许多的孤单和寂寞,不过脚步却快了许多。第二日,翻过那架父亲当年掩护他逃跑时走过的山梁,眼前川道渐见宽阔,一溜儿窑洞,顺山腰摆开,吴儿堡到了。 杨作新家的窑洞在南头。远远地眺见自家那孤零零的三孔土窑,杨作新的心头一阵颤动。这窑洞显得更破旧和古老了,在杨作新在世界上游历了一番后,眼前的窑洞,也不似记忆中的那么高大了,它显得有些寒碜、低矮,仿佛叫它洞穴更合适。令杨作新感动的是,窑门口挂着的那串红辣椒还在,一年一茬,旧的吃了又换新的,它标志着不管怎么说,对于这家窑洞的主人来说,生活在继续着,一年一年地在倒换着步子。 母亲已经老眼昏花,她好久没有认出来儿子。直到官道上的那个行路人,在自家门口站定时,她还以为是过路人要讨水喝,忙着说让她去烧。待那过路人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妈”,她才醒悟过来。她走过去,像个孩子一样,两只手搬住来人的头,眼睛瞪在脸上,细细地瞅了半天,认出这是杨作新,于是“哇”的一声哭了。一腔热泪像撒珠子一样,跌在杨作新的胸襟,两只又枯又瘦的手,挽住了杨作新的脖子。 “我儿,是你回来了?”母亲问。 “是我,妈!确实是我!”杨作新回答。 杨作新弯下腰,轻轻地托起母亲,将她送回窑里,在炕边上坐定。 母亲只是瞅着杨作新笑,笑得脸都皱成了一朵花。见了儿子,她突然变成了一个爱唠叨的老太婆,她不住点地打问,问杨作新这几年的情况。她还以平静得叫人吃惊的口吻,讲述了杨干大死时的情景。当然,她没有忘记说杨干大死时的嘱托,不过两件嘱托,她只说了一件,就是委托杨作新招呼杨蛾子,至于圈窑那件,她没有说。那是她自己的事,她不好意思说。提起杨蛾子,杨作新问道,她到哪儿去了。母亲说,屋里屋外,现在全靠她了,这不,她和村上的一伙姊妹,上山掏地地菜去了。 正说到这儿,垴畔上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听到笑声,杨干妈说:“你看,死女子回来了!” 杨干妈话音未落,杨蛾子已经下了畔,挎着一只篮子,不停嘴地叫起“哥哥”。杨作新正待起身,蛾子已经抬脚进门。“哥哥!”她又叫了一句。人到了跟前,几年不见,有些怯生,竟在杨作新面前,有些忸怩地站住了。 几年不见,杨蛾子已经发育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身上,保留了这个古老家族的所有的遗传优势:端庄、秀丽、美貌、热情,那人儿,仿佛是在黄土坬上,开放着的一朵热烈的野花。她刚刚从山坬上下来,脸色红扑扑的,泛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散发着一种青春的异样光彩。杨作新见了,不由得从心里赞叹一声,叫一声“好妹妹!” “蛾子,你咋知道我回来了?”杨作新问。 “咋知道?我在山上挖菜哩,你一从那坡坬上下来,我就瞅见你了,瞧你那走势,我一看,就知道是杨作新。我和姊妹们打赌,说是我哥回来了,她们还不信,说真是杨作新,就把她们挖的菜,都倒给我。我们站在山梁上眺呀眺,直眺到你走进咱家窑院。你瞧,我这满满的一篮地地菜!” 杨作新笑了,杨干妈也笑了。杨作新打心眼里,喜欢自己这个妹妹。自从接触了黑白氏后,这个男人的感情,变得细腻了。 杨干妈要蛾子,将那地地菜择了,洗干净,今格杨作新回来了,她要给他做一顿细饭,用地地菜,掺上干豆角,为儿子包一顿饺子。 在这样的年景,这样的家境,这算是最好的饭食了。杨蛾子将地地菜择净洗净后,又从墙上取下一串干豆角,然后将两样东西放在案上,聚成堆儿,剁了起来;这时候,杨干妈将面也和好了。配好调料的馅儿,还有和好的面团,一起拿到炕上,三口人便盘腿坐在炕上,开始“套窝窝”。陕北人的包饺子,不擀饺子皮,而是从面团上撕下一块面来,在手里玩成蛋蛋,然后用大拇指转呀转,将面蛋套成一个窝窝,把馅儿放进去。这种做法,自然比那饺子皮包的饺子,皮要厚得多,做起来也别扭得多,不过杀猪杀屁股,一人一个杀法,陕北人的包饺子就是这样的。 吃罢饭,见天色还早,杨作新提出,他想到父亲的坟头上看一看,祭奠一下他老人家,并且在坟头上添上把土。母亲说,让蛾子陪你去吧,山上满是荒坟,哪个是哪家的,你不清楚。于是,蛾子陪着哥哥,上了垴畔,沿着那条弓形的山梁,上到山顶,在那棵老杜梨树旁边,在那葬埋着两个古老的风流罪人的那一处坟地里,找到了杨干大的坟茔。 一个普普通通的土堆,简单,平常,要不了多久,如果没有人照管,这坟头就会被黄风和雨水拂平。站在父亲的坟头前,杨作新有许多感慨,父亲的音容笑貌,这一刻,倒海翻江似的涌满了心里。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像一切为人子者这时候应该想到的那样,杨作新此刻觉得,他欠父亲的太多,或者说父亲给予他的太多。他觉得父亲还没有给他一个偿还的机会,就这样匆匆撒手而去了,实在叫人遗憾。他想到父亲一生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一天福也没享过,眉头的锁结一天也没打开过,这似乎是他的一个失职;而他所从事的事业,正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让千千万万父亲这样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能放开肚皮吃上一顿,能在业余时间除了捉虱子以外,还有另外的精神活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自己使命的神圣,他的心中除了原先的悲怆之外,又加上了一层崇高的感觉。 他跪了下来,为父亲烧纸,烧完纸,又接过杨蛾子端上山来的一碗凉水。乡里人除了年节,难得见酒,遇到事情,水酒水酒,便以水代酒。杨作新接过水酒,跪在地上,自左至右,将那水酒,成一条直线,洒了三巡。祭奠完了,便将那只盛水的粗瓷大碗,扬手高高举起,“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瓷碗顿成碎片。这叫“摔瓦罐”,本该是杨干大入土那天,他该做的,现在补上。一切结束后,就又叩了个头,然后一手拄地,站起。 杨蛾子见毕事了,走过来,为哥哥拍拍膝盖上的土。和杨作新的沉重的心情相反,她的态度竟是出奇地平静,宛如母亲对待这件事时的态度一样。时过境迁以后,杨作新时常想到这一点,他认为,是乡下人淡泊惯了,因此对于这生生死死,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的死,也麻木了;后来,在肤施城监狱里,当他自己为自己选定了死期,并且以异常平静的心情,去自行结束生命时,他才幡然省悟:在陕北人的性格中,有一种知生知死的达观意识,他们明白人注定要死亡,一抔黄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平等的不可避免的归宿,每一个人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便是苦难命运的终结,便是一种得以永恒的幸福的开始,所以应当平静地接受命运,所以应当吹奏起唢呐为上山的人送行才对。 离开坟头,离开乡村公墓,刚刚踏上下山的路,杨蛾子就笑了起来。她的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里。苦难的生活还没有磨掉这山野女子的青春的笑声。我不明白姑娘们为什么爱笑。我去请教一位懂得姑娘的专家,他告诉我,姑娘爱笑,就是因为她们想笑。我觉得他的话说的饱含深意。上面这段话是一位前辈作家说的,现在用给我们的杨蛾子,不能说不妥帖。 笑声感染了杨作新,他深深地吸了口山野间的清气,也感到心情愉快起来。前面说了,自从遇见了黑白氏以后,这个男人的感情变得细腻了,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细腻的原因。这时,他告诉了妹妹,在肤施城里,枪杀秃子的事,他问妹妹,事情发生后,花柳村那边,还找没找这边为难。 杨蛾子说,杨作新杀秃子的事,传到乡下,她也知道了,哥哥真是个大男人,说到做到,替杨家出了这口恶气。她还说,事发后,花柳村那边,也没敢到吴儿堡骚扰,大约是慑于杨作新,或者是觉得自己理亏,咽下那口气了。 杨作新这时候记起了父亲的嘱托,他对杨蛾子说,你现在是自由的身子了,该找一个了,是不是已经有了,还瞒着哥哥。 杨蛾子羞红了脸,说她没有———确实没有。闪过年龄了,好小伙子都有了家,没结婚的,她都瞧不上眼。 “莫要心高,就像我!”杨作新说着,想起了老实的灯草儿,心里不是滋味,“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给我说,哥哥帮你找。” “你的腰里别着手枪吧,哥哥!你刚才叩头的时候,我看见了。”杨蛾子说,“我要找,不图银钱,不图人样,就想找一个,哥哥这样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站得起、蹲得下,走南闯北的男子汉。” “好妹妹,你还是心高,像我的禀性一样!”杨作新取笑妹妹。 “哥哥!”杨蛾子难为情地叫了一声。 “我帮你找,我帮你找!遇见那背着短枪、打着裹腿的好小伙子,我抢也要抢一个回来给你!”杨作新赶紧说。 杨蛾子笑了。她有些害羞,于是一个人,飞也似的,顺山梁跑了下来,身后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杨作新在吴儿堡,盛了三天。三天期间,除祭奠了父亲杨干大以外,他还以一个孝子的身份,叩拜了埋杨干大时,帮过忙的族人,并且托付他们,关照他母亲和妹妹。这件事自不必说,村里人见杨家老大,如今气宇轩昂,成了一代人物,自然满口答应。三天头上,杨作新辞了母女二位,启程上路。临行前,母亲抹着泪水,又提起抱孙子的事,杨作新这时也猛然感到,这确是一件大事,他满口应承了下来,说有合适的,就成亲。母亲说了,趁她这二年,还没有老得走不动,还能服侍月子,杨作新得把这事抓紧。杨作新听了,又是一阵鸡啄米似的点头。最后,他给家里丢了一点钱,嘱咐妹妹,好生照顾母亲,说罢,终于抽出身子,别了家门。 人世间,总是乡情最浓,那山,那水,那破旧不堪的窑洞,那衣衫褴褛的母亲,那足以引起你童年回忆的每一件物什,它们都带给你一份情感,使你真诚、崇高和善良。而作为游子来说,当他在险恶的世界上游历的时候,他明白,有一处地方,永远在他的世界上存在着的,那就是故乡,无论他在外边,闹成了天大的世事,或者在外边,一败涂地,头破血流,当他推开吴儿堡那破旧的柴扉,总有滚滚的米汤,灼热的石板炕和亲人的笑脸。你在外边或荣或辱,那是你的事,他们不问这个,他们永远认为你是对的,他们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爱你,无条件地爱你。哦,假如在动荡的世界上,还有一块固定的、永恒不变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乡情。 杨作新离了吴儿堡,晓行夜宿,不几日,进了肤施城。肤施城里,时过境迁,认得当年那个激进学生的人,不会多了,况且国民党军队在此期间又多次换防,因此杨作新放开胆子,进了北城门。 世事沧桑,这几年,肤施城里,人口又增加了许多,也热闹了许多,尽管是战乱加上灾荒,城内的建筑物还是新起了不少。 杨作新在一个小客栈里下榻。洗漱一毕,吃了顿饭后,便将短枪别在腰里,径直来到市场沟一家山货店门口。 山货店生意异常冷落,只一个掌柜的,站在柜台里边,向街上张望,见了杨作新,叫一声“发财发财”,算是招呼。 杨作新站定,一只手扶住柜台,另一只插在腰里,回敬一声“彼此彼此”,然后说道:“兄弟是从北草地下来的皮货商,这次赶脚,带回来一些上等皮货。” “都是些什么?”掌柜的问道。 “五十张黑羊皮,五十张白羊皮,外带两领狐皮!” 掌柜的听了,笑起来。笑罢之后,他说:“客官是个外行,还是故意逗趣,羊皮不论黑白,只论山羊皮和绵羊皮。” “此话怎讲?”杨作新问。 掌柜的答道:“山羊皮做穷汉穿的光板子皮袄,绵羊皮做富汉穿的皮大氅!” 杨作新接着说:“山羊皮擀穷汉睡的沙毡,绵羊皮擀富汉睡的绵毡!” 掌柜的说:“正是这样!”杨作新亦回应一句:“正是这样!”说罢,二人击掌,哈哈大笑。暗号对上了,掌柜的四下瞅瞅,说句“屋里说话”,杨作新听了,一闪身,进了柜台。 接上头后,杨作新召集支部内部身份没有暴露的同志,开了个紧急会议,传达了上级指示,批评了前一段工作中急躁冒进的情绪,指出在肤施城这样的地方,党组织的活动一定要慎之又慎,宜灰不宜红,宜散不宜聚,首要任务,是保证肤施作为中枢地带,以交通站性质,沟通远在陕北北部边缘的红军游击队和上级的联系,接送过往首长,及时为游击队传递情报等。 安排停当后,杨作新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装扮成教书先生模样,前往小镇小学就教。这一次,他在小镇,待了好几年时间,一边教书,一边领导肤施城区的地下党活动。他的婚姻问题,也在小镇得到了解决。 学校建在一所旧庙里,刚刚成立,规模很小,教书先生连同这个校长在内,一共三位,所教的学生,年龄大小不一,合起来,也就是四五十人。这里虽是肤施城郊区,却十分落后,农民的生活也很苦,经济的制约,农民们对孩子上学,也不热心。没法子,杨作新只好挨门挨户地去请,好容易收起了几十名学生,于是制订教学规划,安排国语、算术诸类课程,破庙里的钟声,当当当地敲响了。 杨作新是农家出身,知道孩子上学的艰难,对农民的苦处,也不乏深刻了解,所以在教学中,尽心尽力,加之他为人和蔼,学识渊博,所以过了不久,便在这小镇及周围几个有学生的村子,熬上了好乡俗。那些上过一段学的学生,回家后写个对联,记个出入小账,也都没给杨校长丢脸,这样久而久之,学校便巩固下来,并且得到肤施教育局督学的表扬。 那肤施城教育局的督学,你知道是谁?原来这位女士,正是当年,与杨作新生别死离的那个“密斯赵”小姐。她嫁给警察局长后,接着又去省城,上了两年大学堂,回到肤施,可以说是肤施城中学识最高的女才人了,所以入了官场,占了督学这个位置。赵督学正当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不料有一喜即有一悲,她的丈夫,警察局长在一次“剿红”时,不幸阵亡,所以,赵督学至今还空守闺房。以她的才貌,来求亲的自然不少,想占便宜的也不少,但是都被她婉拒了,据说她拒绝的自然都是些凡夫俗子,但和肤施城中,几位有权有势的人物,却私下里有些来往,不然如何能久占督学这个位子。说是说,这话也不一定当真。 赵督学来小镇小学视察,眼睛一亮,瞅见了正在操场领学生们跑步的杨作新。虽然杨作新脸上落满风尘,挺直的腰身也稍有一点前倾,已不是当年那个白面书生的模样了,但是赵督学当年动过真情,动过真情自然也就记得实在。她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当年亡命出肤施的那个人,只是碍着还有几位冬烘先生,于是,她只意味深长地瞅了杨作新一眼,并没露出什么。 杨作新也认出了当年的“密斯赵”。他暗暗叫苦。肤施城内,人事沧桑,他知道经过这么多年,能认出他的人不会多了,入肤施城初始,他怕的就是这个昔日的情人,知道她肯定会认出他来。事已至此,这个早晨,他也就只好硬着头皮,打着哈哈,支应这一伙上峰来的视察大员。那赵督学几次想找一个说话的机会,单独和杨作新拉一拉,杨作新经历了这些年的摔打,也是一个场面上的人物,只是虚应,不给心慌不定的赵督学这个机会。 这赵督学自然不是一般的女子,见了杨作新这样,她于是装做不知。一行人视察了校舍,观摩了杨作新的讲课,就要启程回城时,赵督学说,让各位先走,她还想和杨校长,再拉一拉“盐蛹蛹”的事,杨校长除了治学有方以外,视民众如父母,这个“盐蛹蛹”的事,她早就有所风闻,现在,想听杨校长再亲自谈一谈。 一行人走了以后,这赵督学便昂首走进了杨作新的办公室兼寝室。杨作新见她将别人都支应走了,只留下自己一个,料想她没有恶意,起码这次没有恶意,于是也就放下心来。既然赵督学想问问“盐蛹蛹”的事,于是坐定之后,便清清嗓子,讲了起来。 待到坐定,四目相对时,赵督学也早就没了刚才的气势。眼见得杨作新的官样文章,她忍耐了几次,终于忍耐不住,竟鼻子一酸,扑簌簌地掉下几滴眼泪。她掏出手帕,将眼泪擦了,问道:“杨作新,你真的不认得我是谁吗?” 杨作新停止了汇报,故意有些诧异地说:“你是赵督学呀!” 赵督学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说:“你只知道你眼前的是赵督学,你就不记得,当年那个剪着短发的,热情洋溢的女学生,那个叫嚷着要学秋瑾,也写出一幅‘秋风秋雨愁煞人’条幅的‘密斯赵’了。” “记得,当然记得,不过那都是当年的事了。‘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那时的少不更事,少年狂热,我们都不要提它了吧!如今,我是国民政府的顺民、模范小学的校长,说穿了,也不过是为了个衣食饭碗而已。我想,你不至于寻我的麻烦吧!即便寻,我想我也不怕,时过境迁,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赵督学想不到杨作新这样绝情,也想不到杨作新现在是这样的精神状态,她有些信了。这些年来,她的心里,其实一直有杨作新,她希望他干成一番大事,不管干什么,就是当也行。作为一个女人来说,总是把自己最初钟情的男人,看做整个世界,看做崇拜的偶像,希望有一天,在邂逅相遇的时候,男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以君临万方的姿态降临人间,这时,她将对她身边的人说:“瞧,这是我最初的恋人!” 赵督学深深地感慨起来,看见生活将这样一个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昔日的英雄,变成了现在的冬烘先生,她甚至有些可怜他了。她开导他说,应当面对生活,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如果她看见她所爱的一个男人,最后竟在这座破庙里,消磨掉他的生命,直到死亡,她会伤心的。她接着问起杨作新的婚姻,听说杨作新如今还是单身,她很留意,她强调自己目前也是单身。最后,她鼓励杨作新说,在省城上学的时候,她不知道从哪本书上,抄了一句一个外国作家的名言,名言是写给男人的,出言粗鲁,有伤风化之嫌,但是现在就他们两个,因此她斗胆将这名言说出,算是口赠给杨作新吧! “这句名言是———”赵督学停顿了一下,脸上泛起一阵杨作新曾经熟悉的红晕。她很快地接着说,“这句名言是:‘男人的事业在酒杯里,在马背上,在女人的肚皮上!’”说完以后,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盯着杨作新看。她毕竟不是当年的“密斯赵”了,经历了社会,经历了人生,经历了婚姻,她已经成了一个干练的女人了。 杨作新迎住了赵督学的辣的目光,并且从她的话语中,也听出了那露骨的暗示。但是他装做困惑不解,他的眼神是迟钝的和惶惑的,而且似乎还有一丝胆怯,其实在他的心中,也翻滚着一股滚烫的激情,故人相见,不管怎么说,那一段感情总是存在过的,并且曾经是那样美好,因此此刻杨作新真想迎上前去,攥起她的手,彼此都卸去伪装,认真地或者轻松地谈一谈。女人先卸去伪装了,但她毕竟是女人,虽然聪明过人,对这个世界毕竟还知之甚浅。杨作新成命在身,不敢有丝毫闪失,对于女人的用情,一时间也难辨真伪,他明白,一定要稳定住自己,不能感情用事,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想法子请这位赵督学上路。于是,好个杨校长,拽拽衣襟,咳嗽了一声,避开赵督学刚才抛过来的话题,又开始汇报起他的“盐蛹蛹”来。 杨作新迟钝的目光本来已经使赵督学难堪,觉得初次相逢,她的话说得多了点,露了点,正有一丝悔意,这时,见杨作新又拉起了那肮脏的“盐蛹蛹”,于是有些恼火地打断了他的话。赵督学说:“改天再拉你的‘盐蛹蛹’吧!杨作新,你也明白,我不是为这事才在你这里耽搁的。我现在要走了,不过,我还会常常来的,或者,将你调到城里的学校去。唉,谁叫咱们曾经有过那一阵子哩!” 女人说到这,眼圈有些红,她掏出一面小镜子,匆匆地收拾了一下,最后,她要起身告辞了。这时,她看见了杨作新叠得有些零乱的被子。“你还没有学会叠被子?”她说,“记得上肤施中学时,我到男生宿舍找你,进了宿舍,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你将被子整好。我一边整一边说:‘我的乖孩子,你什么时候才学会自己管理自己呢!’” 杨作新见女人这样说,学校里的那些日子,顿时历历在目,浮现在了眼前,他觉得他和眼前的这个赵督学,接近了许多。如果赵督学现在能不走,能继续说下去,也许,她将攻破杨作新,他们之间存在的那个鸿沟,起码在这个高原的早晨,会暂时填平,她所期望的那个当年的杨作新,会放下冷漠、戒心和自尊,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遗憾的是,赵督学没有能够继续说下去,出于一种习惯使然,她现在走到了杨作新的床前,伸出手来,要为杨作新整理被子。 杨作新见状,吓得冒出一身冷汗,刚才那骤然而止的温情,一下子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原来他的枕头底下,压着那支短枪。前面说了,肤施城距小镇,仅二十华里,敌人的马队,十多分钟就可以赶到,平日里,小镇的街道上,一溜一串,南来的、北往的,时常过队伍,所以杨作新不能不防。平日睡觉时,这支短枪,老在枕头底下,以防不测,白天就塞进被子里,以备急用。督学一行来视察,已属意外,那赵督学却是故人,则更是意外,如今这督学大人的纤纤玉手,正待揭开被子,则意外之处,又添一层惊惧了。 杨作新一改刚才木讷委琐的样子,一个箭步赶上前去,拦住了赵督学的手,然后陪着笑说:“赵督学,咱们为人师表的,你看窗外,有学生在瞅哩!” 赵督学听了,也感到前面的举动,有失督学尊严,于是缩回手,起身告辞。杨作新赶紧打发两个大一点的学生,送赵督学回肤施城去。 “我还会看你来的!”赵督学说。 送走了赵督学,杨作新返回屋子,关了门,将那只短枪,藏进那只随身携带的手提箱里。想一想,觉得放在箱子里,还是不方便,又取出来,重新塞进被子里。收拾停当,锁上门,出来为学生上课。 又过了些日子,相安无事,于是杨作新便安下心来,依旧晨钟暮鼓,度着他的教书先生生涯,不提。 前面三番两次,提到的那个“盐蛹蛹”,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杨作新除了教书以外,出于天性使然,为乡亲们办了不少好事,那“盐蛹蛹”的事,只是其中一例。 先生吃饭,没有个专门的灶,只是轮流在学生家中吃派饭。杨作新喜欢吃酸菜,这大约是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学生家长见他爱吃,便每顿饭都有一碟酸菜侍候,或生调着,或熬成熟菜。却说有一次,做饭的婆姨忙着,或者说杨作新来得早了点,于是他就发个勤快,拿起一双筷子,一只碗,自己去那酸菜缸里捞。面板盖一揭开,只见酸菜缸里,咕容咕容,白花花一层,尽是蛆。那顿饭,尽管切好的酸菜里,主家婆姨还特地泼了些葱花油,可杨作新一筷子也没有动它。第二天学校里一上课,杨作新就给学生们讲了一通卫生和文明的道理,告诉学生,回家闹一场“卫生革命”,从酸菜缸闹起,把酸菜缸里的蛆捞出来,或者干脆,把盐水倒了,另腌。学生们下午来到学校后,告诉杨校长,家里大人们说,那酸菜缸里,不是蛆,是“盐蛹蛹”,酸菜所以好吃,所以不坏,就是因为水里有盐蛹蛹。这腌菜水,虽然黑糊糊的看起来恶心,却是他们老几辈人一直用下来的,万万倒不得。杨作新听了,哭笑不得。上课的时候,他做了这样一个实验。他拿起一块肉,放在课桌上,这时正是秋天,一会儿,便飞来苍蝇无数。那苍蝇擞过的肉上,开始有几个白色的小点,小点慢慢地变大,等到下课铃声响起,这些白色小点,已经变成涌涌蠕动的蛆了。杨作新让学生们排成一行,轮流看着,看这桌上的蛆,和他们家酸菜缸里的东西,是不是一样的。学生们看了以后,信了;杨作新告诉他们,回到家后,也仿照他,给父母做这样一个实验。学生回去,照此办理,家长们见了这白花花的蛆,和他们家酸菜缸里的盐蛹蛹,确实是一样的,登时恶心起来,纷纷将腌菜水倒掉,把酸菜缸扛到河里去洗,更有恨不得把自己这些年来吃下去的酸菜,也都吐出来的。一时节,小镇及其周围几个村子,倒腌菜水成为一种风气。 赵督学谈起这“盐蛹蛹”,倒给杨作新一个提醒,他虽然明白,赵督学所以缠他,是另外的原因,这“盐蛹蛹”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但是,自己在教学中,是不是表现得进步了些,违背了上级制订的“宜灰不宜红”的原则?从此他格外谨慎起来,言谈举止,都思忖再三。那赵督学,接着又来了几次,看来对于杨作新,确有一番旧情,杨作新虽然时时有所冲动,但总是能克制住自己,做到有理有节,不卑不亢。赵督学见杨作新,不似她那天见到时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言语过往之间,也多了几分敬重成分,并且重新提出,要将他调往肤施城去,杨作新听了,只是笑着摇头。双方的关系,就这样僵持着。 其实,杨作新何尝不想揭开枕头,亮出短枪,当着昔日的情人,公开自己的身份,告诉她,他杨作新是个什么人。只是,这样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女人依旧良心未泯,她愿意舍弃自己眼前的荣华富贵,跟定这个,和他一起去经历风风雨雨;另一种可能是这女人突然变了脸色,那样杨作新不但性命难保,更重要的是肤施地区的党的工作将受到严重危害。想来想去,杨作新不敢担这个风险了。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这些情形,小镇的人也都瞧在了眼里。他们看见那个态度傲岸、服装鲜艳的年轻女人,三番两次来找杨作新,断定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男人女人,往一起凑,还有什么好事情?这样他们想到了杨先生原来也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后来他们见杨先生见到那女人后,并不欢喜,脸上常透出闷闷不乐之色,于是他们明白了,事情出在那个女人身上,杨先生只是迫于她是督学,敷衍应付而已,于是从心里可怜起杨先生来。这时,风闻那个女督学,想将杨先生调进城里去,乡亲们听了,有些发慌。担心者一,是怕杨先生走了后,上边派一个只会吃皇粮的校长来,那样,非但误了他们孩子的学业,就连学校能否惨淡经营下去,都是问题。担心者二,既然杨先生不喜欢这位女督学,那么调进城里以后,整天在这女督学的眼皮底下,杨先生胳膊敌不过大腿,难免有一天就范,那岂不欺侮了杨先生。 乡里人有乡里人的思维方法。大家想,就在这小镇方圆,为杨作新物色一个媳妇吧,这样,既留住了杨校长,令他不能远走高飞,不得不终生服务于咱们这个学校,又抵挡住了那妖冶女人,杨作新的床上不空着,她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不至于再往床上挤吧。 乡下人爱热闹红火,这个主意一定,于是就有不少好事者,四处张罗,八方奔走,踢塌了不少家门槛,费了不少唾沫星子,最后,这个以笑谈开始的行动,想不到倒真有了结果。那杨作新,果真在这小镇上,唢呐吹奏,红绸披挂,成就了一桩婚姻,而因为有这桩婚姻,我们这部小说,在杨作新屈死肤施城后,才又有了一个新的主人公,使这部以二十世纪高原的世纪史为题材的小说,它的下半部免了断裂之虞。至于那新人是小镇上哪家的女子,下边自有叙述。 农家的女子,大约十二三岁上、十三四岁上,就嫁出去了;有些虽还没有出嫁,却也有了主家———过了财礼,就算人家的人了,现在只不过是娘家代为监护而已。何况这一带时兴“奶头亲”,男孩女孩,还在吃奶的时候,就由父母做主,换过八字定了亲。因此说媳妇这件事,说说容易,真正实施起来,也很费事,搭眼一眺,畔上、窑院里、大路边,穿红挂绿的不少,耀得人眼睛乱乱的,细一打听,不是已经做了媳妇了,就是已经有了主了。大家忙活了一阵,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为杨先生物色了两个。一个是一条拐沟的闺女,叫荞麦儿,刚从绥米一带逃年馑下来的,一个是本镇的寡妇,叫灵秀儿,男人当兵死了,如今只她一个在家,守着空房。光听名字,我们就知道,这个叫荞麦的,长得粗俗一些,那个叫灵秀的,长得秀气一些。 事情办得妥帖了,才说给杨作新听。杨作新听了,抿着嘴笑,把这当做是笑谈。这天下午吃派饭,又轮到那家酸菜缸里有“盐蛹蛹”的人家了,杨作新明白那“盐蛹蛹”早已除掉,酸菜水也重新换过了,不过进了这家,头皮仍有些发怵。进窑坐定,看到饭菜比往日丰盛了些,不独有酸菜,炕桌上还有一盘肉粉汤,一壶酒,吃饭的人,主家之外,镇上几个好说事故的人①都来了,杨作新见了,有些诧异。吃饭期间,大家又说起了为杨作新问媳妇的事,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一个荞麦,一个灵秀,两个中间,选定哪个是哪个。又有好事者,为杨作新参谋,说荞麦虽说长得次一点,可是个没沾过男人的闺女家;那灵秀,结婚才三个月,男人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死在外边,没了音讯,她虽然是个二婚,可是人长得体面,大家伙公认的小镇上的人物尖子,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杨作新图个大女子,就找荞麦,图个人样,就找灵秀,主意自己拿。 陕北的大炕,通常给锅台跟炕连接的地方,筑道短墙。这矮墙叫背墙,歇后语“纸糊的背墙———靠不住”里面所说的背墙,即是指此。这背墙上,通常架一块木板,木板的另一头,担在炕靠近窑掌的那面墙上;木板上,便成了一个放着坛坛罐罐,或者箱子,或者一应杂物的地方;木板下边,虽然仍属于炕的一部分,但是相对隐蔽,如果这家主人爱好,给板上缦一道布帘,就又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的空间。 这家,正有这样一个去处。那木板上架着箱子,木板下缦道布帘,如今,大家七嘴八舌,说完上面一番话后,然后互相使了一下眼色,就都不说话了,席间出现暂时的冷场,好像为一个重要的行动酝酿气氛似的。稍过片刻,只见这家主人,“刺拉”一声,拉开了布缦,随着响声,炕上所有的人,一齐朝那箱子底下瞅去。杨作新也随着大家的目光瞅去,这一瞅不打紧,登时脸色绯红:原来那箱子底下,盘盘脚坐着两个女子,两人正襟危坐,好像两具菩萨,全身不动不摇,只有扑噜扑噜的两只大眼睛,毫不怯生地盯着他看。同在一个炕上,咫尺之间,杨作新竟没有发现这两个大活人,他不免有些惊讶。他细看这两个女人,一个肤色黑一点,粗手大脚,头上梳着一个大辫子,辫根上扎一道红皮绳,他想这是荞麦了。另一个女子,面皮白净,小手小脚小脸儿,头上剪着短发,脸上搽着官粉,他想这是灵秀了。粗一看,这荞麦,与他过去的妻子灯草儿,有点相似,那灵秀,又与那黑白氏有些相似,再细细一看,所谓百人百样,相似固然相似,只是那荞麦,面皮更为黧黑一点,而这灵秀,尽管同样的一张小粉脸儿,却少了黑白氏那大家闺秀的韵致。 众人趁热打铁,发一声喊,说这荞麦灵秀,由你自个定,不要不好意思;说一句唐突的话,你要是情愿,将这两个,一并娶了,一个做大,一个做小,也未尝不可以;总之,大家不过是古道热肠,想叫杨校长,成为他们镇上的女婿而已。 事出突然,杨作新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瞅了众人一眼,又瞅了瞅箱子底下的两个女子,然后说道,乡亲们的一番美意,他心领了,只是他现在还不想谈这类事情,荞麦与灵秀,愿意嫁人的就去嫁,愿意守身子的就去守,不要耽搁了人家吧,也不要把他,和这二位扯在一起!说完,一甩袖子,竟自去了。 乡亲们见了,觉得自己热屁股遇上了个冷板凳,都有些尴尬。有的人说,人家不承你这个美意,何必自讨没趣,去磨这个闲牙;有的却觉得,煸腾起这事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大家打听到杨作新是个孝子,于是合计一番,派了个办事牢靠的人,一头毛驴,从吴儿堡请来了杨老太太。 杨老太太一听这事,登时乐了,不顾路途遥远,骑着毛驴,从吴儿堡乐颠颠地来到小镇。杨老太太下了毛驴,不奔那破庙学校去见儿子,却要吆驴的,领着她先去相媳妇。见了灵秀,看见灵秀搽着官粉、打着胭脂、梳着油头、穿着洋布袜子红缎鞋的样子,先有几分不悦。一打问,又是个正守空房的寡妇,杨老太太心想,寡妇人家,正该门户紧闭,衣着俭朴,防止人家说长道短才对,这番打扮,肯定不是个省油的灯,于是,一个心眼,将灵秀排在了圈外。其实这灵秀的一身装束,正是为杨作新打扮的,想不到弄巧成拙,杨作新没见到,倒让这横桃鼻子竖挑眼的杨老太太遇上了。看完灵秀,又看荞麦。荞麦老实,见了杨老太太,不似灵秀那样伶牙俐齿,家里也穷。谁知杨老太太见了,却中意这个,其中的道理,大约与当年选后庄的灯草时的考虑一样。而且这荞麦,较之灯草,还有一个优势,就是胯骨很大,杨老太太始终认为,胯骨大的女人,容易坐住孩子,就像有的花容易坐住果一样,她娘家就有这么一个女人,一年一个,一气生了十三四个,当然对于杨作新,她也没有这个奢想,但是,起码,你杨作新得为杨家,留下一个男丁才对。 杨老太太大包大揽,将这桩婚事说死了,嘱咐镇上的人准备办事,然后才下了毛驴,拖着两条又酸又乏的腿,颤巍巍的,踏进了小镇小学。杨老太太准备,一旦杨作新不愿意,她就拼了老命,你死我活地和杨作新大干一番。 那天晚上回到学校,杨作新早早就睡了。躺在床上,前思后想,睡不着,将思绪理了理,这时才明白,他仍在惦念着黑白氏,惦念着在交口河的那个月夜,叫他懂得女人的那个女人;但凡遇见女子,尤其是提到婚姻这档事时,他总拿出个黑白氏,和人家比较,他不了解一方水土养一方物,黑白氏的人样、禀性,只出在无定河流域。那一块地面,是曾经出过美女貂蝉的地方呀。 世界上事情,偏偏都遇到了一起。第二天早晨,那个衣冠楚楚、洋味儿十足的赵督学,也赶到学校里凑热闹来了。她当然不知道小镇上目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镇上的人也不会告诉她。她来找杨作新,纯粹是想来看他一眼,大约她的生活除了抛头露面的时间以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很空虚,她需要一个她做女时就认识她的人,来和她拉一拉她做女时的事情。或者,如前所说,她还爱着杨作新,她想培养杨作新按她的标准振作起来。或者,她的自尊心在杨作新的面前碰了壁,从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和好奇心,她想得到他,哪怕是片刻的工夫。总之,一位地位显赫的女人去追逐一个卑微的人,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情,我们用不着为她的行动寻找更多的依据。而且,如果杨作新斗胆,说穿了他的真实身份,也不见得这顽强的踏访者就会突然翻脸,说不定,事情会得到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但是我们知道,杨作新已经无心,也不愿去冒这个风险了。生活就是这样,它往往使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失之交臂。 好容易送走了赵督学,杨作新一时间变得心事重重,他明白如果这样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他会支持不住,从而倒在这个女人的怀里,或者,她在频繁的踏访中,终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的身份的。想到这里,他想离开这所学校,长期以来,他其实一直渴望着根据地那种痛快的兵刃相见的生活,而不愿在这里过得如此窝囊。但是,革命工作需要他继续留在这里,支撑这里的局面,投身革命即为家,身不由己,他的去留需要上边决定。 这时候,他想起了乡亲们为他物色的那两个对象,他觉得如果能够结婚,倒是一件好事,既可以断了赵督学的念想,又可以在这小镇,安生地住下去。这时候他想起了遥远的吴儿堡,他觉得自己是应该赶快考虑这件事情了,仅仅是为了想抱孙子的母亲,为了长眠在地下的父亲,他也该早早结婚才对。至于那两个女子,她们只给他留下了肤浅的印象,但是他明白,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结合,都是可取的,她们都会好好地和自己过日子的。既然自己,已经以这样平淡的口吻来谈论婚姻,那么,不论找其中的哪一位,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杨老太太恰好在这个时候,推开了杨作新办公室的门。这样,她原来准备大干一场的打算,其实已经落空,杨作新将心悦诚服地接受母亲的训导和决裁。而作为杨老太太来说,她此行的目的,便不是成了来迫使杨作新结婚,而是成了在那业已选就的两个候选人中间,确定一位而已。 母子相见,自然是一场惊喜,知道是镇上的人将杨老太太接来的,杨作新对乡亲们的淳朴和热情,又是一番感慨,至于谈到婚姻,或者更准确地说,谈到荞麦儿,杨作新也是满口答应,并且说,其实他的心里,也倾向于荞麦,只是怕亏了那灵秀儿,惹她伤心,此刻心里,正二心不定哩。 杨老太太知道儿子的禀性,心想儿子当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念书娃时,就心高气盛,瞅不上灯草儿,这些年在外边闯荡,外边有的是花花世界,儿子一定早就看花眼了。因此,见儿子应承得这么利索,反倒起了疑心,以为杨作新是在哄她,打发她走了以后,再把这事搁下。想到这里,杨老太太说道,既然杨作新答应了,那么,她就看着杨作新把婚事办了,再回吴儿堡去。 有杨老太太坐镇督促,婚事很快就办了。有镇上这么多热心人乍舞,再加上学生们捧场,婚事办得很热烈。办完婚事后,杨老太太了了一桩心事,欢喜得好像猴儿—般。镇上的人仍然用毛驴将她送回吴儿堡。行前,骑在毛驴上的杨老太太,又将毛驴停住,把个没牙的嘴,附在荞麦耳边,就新婚应当注意的事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讲了好一阵,直说得荞麦一阵阵脸红,才算罢休。末了,杨老太太又大声地对荞麦、同时也是对杨作新说,等着荞麦“有”了,就回吴儿堡来生,她要亲自看着荞麦把孩子生出来,她要服侍荞麦的月子。 镇上的人见事情已经撮合成了,心满意足,各人又忙各人的去了。夜来,这幢用做小学校的破庙里,杨作新搂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荞麦儿,油灯吹熄以后,也不去计较什么白脸黑脸,夫妻也还恩爱。那赵督学,婚礼过罢的第三日,来了一趟,见了门上的红对联和窗花,脸上变了颜色,后来硬着头皮推开门见了荞麦儿,于是明白自己只有喝喜酒的份儿了。她倒也不份,屋子里坐了一阵,说了些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话,然后起身告辞。她把自己的所有恼怒和轻蔑,放在临告辞时。当只有杨作新一人在场,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杨作新,我看不起你!” 赵督学回到肤施城后,派人送来了一盒当时还算稀罕的洋糖(水果糖),算是礼节,从此在肤施城通往小镇的路上,断了她的踪影。赵督学的事,算是了了,杨作新却没有料到,他的这桩婚姻,却又得罪了另外一个人,这人就是灵秀儿。 满世界上,现在只苦了个自认为是小镇上“头道梢子”的灵秀儿。当初灵秀坐在箱子底下的时候,信心十足,胜券在握,觉得身边粗俗的荞麦,只不过是陪衬而已。顶多,杨先生将来不婚不娶,她和荞麦,只不过是演了一场戏,为贫乏的生活增加了一点笑料。谁知,杨老太太一番搅和,竟让荞麦占了上风,走了好运。灵秀儿现在觉得,她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她还觉得,杨作新其实心里喜欢的,还是她。现在,她想耍黑皮,脱了裤子,也到杨先生的床上挤一挤,可是又舍不下这个脸,不是怕文文雅雅的杨作新,更不是怕没见过世面的荞麦,她是怕学校里杨作新养的那一群活蹦乱跳的学生娃,出她的洋相,所以不敢过于造次。灵秀没了诀,每天,她就在家门口的畔上,对着学校,骂一阵脏话,唱一阵酸曲,吓得荞麦,红着脸,捂着耳朵,躲在杨作新的房里,不敢出来。 就这样好长时间后,来了个赶牲灵的。灵秀家和这小学校,隔着一条骡马大道,那赶牲灵的,听见畔上有人在骂脏话,叫一声“这女子好口才”,于是吆住骡子,跟灵秀对骂起来。一来一往,成套的脏话配合得十分默契,正像俗话说的“顺说顺对,斜说斜对”。灵秀见骂脏话和他只骂个平手,于是换了口吻,开始唱酸曲,仍旧是你来我往,不分高低。那支支酸曲,都直唱到挠人处,才算罢休。最后,那赶牲灵的找了个借口,说是要讨口水喝,便进了灵秀的暖窑。第二天早晨,天不明,一头大骡子,就把灵秀儿拐跑了。镇上人操起农具,撵了半天,也没见灵秀的踪影———两条腿哪有四条腿快!后来,镇上有人,在北草地见过她,说那灵秀,果然跟赶牲灵的结婚了,见到乡亲,不问长不道短,只一个劲地打问教书先生的消息。 灵秀跟人一跑,算是解放了荞麦,从此晚上睡觉偎着杨作新,才觉得瓷实了。杨作新的耳根,也觉清静了许多,偶尔想起这女子的痴情,也不无一丝憾意,只是天长日久,风云流散,该办的事很多,该记的事也很多,自然就把她忘记了。 于是这桩乡间喜剧到了尾声,接下来,就是安安生生地打发日月了。那时的章程是“党内的事,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子”,因此,杨作新对于自己所从事的革命活动,也不便对荞麦儿说。那荞麦与杨作新同席共枕,时间长了,焉有不发现枕头底下的短枪的道理,只是看见了,也默不作声,只当没有看见,并不惊扰丈夫。有一段时间,局势紧张,杨作新为了叫荞麦有个思想准备,于是暗示了自己的身份,谁知荞麦听了,淡淡一笑,说见了枕头底下的枪,她已经约摸出七八分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掌柜的是革命人,她就是革命的婆姨了,她虽然不识字,跑跑腿还是可以的,以后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只管说话。杨作新听到,心头一热,搂住荞麦儿,亲了个口口。 二十年代末期到三十年代中期,革命以武装斗争的形式,在陕北这块荒凉而又贫瘠的土地上,如火如荼地风行。这里成为当时中国境内屈指可数的几块革命根据地中之一块,并且建立了并不逊色的一支武装。当时有一句流行的话叫“南有瑞金,北有照金;南有井冈山,北有永宁山”,这话后来理所当然地被作为与中央分庭抗礼的地方主义而受到批判,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从中感觉到,当时陕北地区革命武装斗争的规模。 这支队伍由最初的几个人,几十个人,发展到几百人,最后达到了数万浩浩之众,以两个军的建制活跃于陕北和陕甘边一带。他们也由最初的拥有大刀、长矛这些冷兵器,发展成为一支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的队伍。这其间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有许多可书可记的史诗,它们构成了中国革命英勇卓绝的斗争的一部分,而且由于这里的荒凉和贫瘠,闭塞和粗蛮,这种斗争显得更为残酷壮烈和更加勇敢豪迈。 我们所记述的收编后九天武装的经过,只是这红军草创期间,许多次斗争中的一件。其实,每一支小部队,哪怕是只有几个人的小部队的扯起旗帜,都有一番曲折的过程,每一个农民丢下犁杖,成为红军战士,也都有一个曲折的过程。“一人一马一杆枪,咱们的红军势力壮”,百川归海,所有的力量凝聚起来,于是便在陕北高原,形成了一番大气候。 民国十八年的大年馑,是这场革命得以在陕北大大风行的直接的契机。正如斯诺先生在他的《西行漫记》中,在目睹了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后,问自己的话那样,大年馑中,那些坐以待毙的农民,也在用同样的话问自己,不过,他们将斯诺先生的“他们”这个词儿换成了“我们”。 “我们为什么不造反?”他们这样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不联合成一支大军,攻打那些向我们征收苛捐杂税却不能让我们吃饱、强占我们土地却不能修复灌溉渠的恶棍坏蛋?为什么我们不打进大城市去,去抢那些把我们的妻女买去,那些继续摆三十六道菜的筵席而让诚实的人挨饿的流氓无赖?为什么?” 不要忘了这些头上用白羊肚子手巾扎成英雄结的人,曾是斯巴达克式的悲剧英雄李自成的直系后裔,曾是八大王张献忠的直系后裔,曾是高迎祥高桂英的直系后裔,在他们的血管里,澎湃着叛逆者的高贵血液,而祖先的光荣又在召唤着他们,激励着他们,引导着他们。当封建大一统在以儒家学说为核心统治和驯化这一块广袤的国土的时候,网开一面,它遗漏了陕北。这当然不是为牧者的恩赐,而是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这里一直处于民族战争的拉锯战局面,致使这种文化无力渗透或较少渗透而已。我相信我们的吴儿堡故事,已经准确无误地向读者告诉了这一点。这种独特的人文地理是这块土地显赫一时的重要原因,并且为不久就要到来的以及他所从事的伟大事业的风行高原以至风行全国,准备了基础。 于是,成千上万的饿得发昏的农民,开始抢粮,吃大户,打家劫舍,甚至绑票,而成千上万的人,则涌进陕北高原的几十座县城,冲进衙门,冲进粮行。许多人没有走到县城,就倒毙在路旁了,许多人进了县城,但是手指刚触到那囤积的白花花的大米、黄灿灿的小米,就挨了枪子儿,大部分人于是又重新回到乡间,守着老婆孩子和几孔破窑,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死亡降临。对“死去还是活着”这个问题上,他们思谋了很久,最后决定扯旗造反,走向革命,这样或许还有一步活路。 公允地说,如果没有在这块土地上的发生和发展,那么,在这个年代,在陕北高原,仍然不会安生,仍然会有人举旗造反,但那就是黄巢李闯式的农民起义了。运动适时而至,从而给这块土地,带来了希望,给这些愤怒的可怜的人们,带来了行动纲领,从而引导他们结伙成团,为自身的基本生存权利而斗争。 陕北高原的革命武装割据,在与国民党当局的围剿与反围剿的斗争中,日益壮大,大约到了一九三四年,达到全盛,控制了陕北高原一半的县城,并且成立了刘志丹将军指挥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六军和谢子长将军指挥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七军。一个以陕北与甘肃接壤的子午岭山系为依托,一个以陕北高原腹心地带、山大沟深的安定横山地区为依托,两块根据地互成犄角之势。当时,“正月里来是新年,陕北出了个刘志丹”和“红军游击队,老谢总指挥”的陕北民歌,宛如当年的“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一样,唱彻了陕北高原偏远山区的山山岭岭。而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国民党政府“先安内后攘外”的政策下,中国地面各个红色根据地都先后失陷之际,独有在这块偏远的陕北高原上,在这块中国的西北角,保留下了这唯一的一块,从而给历经两万五千里风尘之苦的中央红军,提供了一块落脚地,提供了一次恢复元气和东山再起的机会。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愿意在这里,再引用一段斯诺先生珍贵的笔墨。当然倒不仅仅是为了省力,而是由于这一段历史,诸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党史专家的琐碎考证,又使每一个试图再现这波澜壮阔一页的人,望而生畏,那么,我想我们的求助于斯诺先生,就是读者可以谅解的事情了。当然,斯诺先生的叙述,中间肯定也有许多的不周不到之处,但是大致的走向是正确的,况且那些现成的文字,是已为社会所认可的东西。 埃德加•斯诺写道:“这个不法之徒的大胆勇敢、轻率鲁莽很快在整个西北名闻遐迩,传开了‘刀枪不入’的神话……他们的行为很像普通的土匪。到一九三二年刘志丹的徒众在陕北黄土山区占领了十一县,特地在榆林成立一个政治部来指导刘志丹的军队。一九三三年初成立了陕西的第一个苏维埃,设立了正规的政府,实行了一个与江西类似的纲领。 “一九三四年和一九三五年间,陕西红军迅速扩大,提高了素质,多少稳定了他们所在地区的情况。成立了陕西省苏维埃政府,设立了一所党校,司令部设在安定。苏区有自己的银行、邮局,开始发行粗糙的钞票、邮票。在完全苏维埃化的地区,开始实行苏维埃经济,地主的土地遭到没收,重新分配,取消了一切苛捐杂税,设立了合作社,党发出号召,为小学征求教员。 “这时,刘志丹从红色根据地南进,向省会进逼。他攻占了西安附近的临潼,对西安围城数日,但没有成功。一个纵队南下陕南,在那里的好几个县成立了苏区。在与杨虎城将军(后来成了红军的盟友)的交战中遭到了一些严重失败和挫折,但是也赢得了一些胜利。军内纪律加强,土匪成分消失后,农民就开始更加拥护红军。到一九三五年中,苏区在陕西和甘肃控制了二十二县。现在在刘志丹指挥下有二十六军、二十七军,总共五千人,能与南方和西方的红军主力用无线电联系。在南方红军开始撤离赣闽根据地后,陕西这些山区红军却大大加强了自己。后来到一九三五年,蒋介石不得不派他的副总司令张学良少帅率领大军来对付他们。 “一九三四年末,红二十五军八千人在徐海东率领下离开河南。十月间他们到达陕西南部,同刘志丹所武装起来的该地一千名左右红色游击队会合。徐海东在那里扎营过冬,帮助游击队建立正规军,同杨虎城将军的军队打了几次胜仗,在陕西南部五个县里武装了农民,成立了一个临时苏维埃政府,由陕西省“契卡”二十三岁的委员郑位三任主席;李龙桂和陈先瑞为红军两个独立旅的旅长。徐海东把这个地区留给他们去保卫,自己率二十五军进入甘肃,在成千上万的政府军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到苏区,一路上攻占了五个县城,把马鸿宾将军的回民军队两个团缴了械。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五日,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军在陕西北部的云长整编为红十五军团,以徐海东为司令、刘志丹为副司令兼陕甘晋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一九三五年八月,该军团遇到了王以哲将军率领的东北军二个师,加以击败,补充了新兵和亟需的枪支弹药。 “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八月份陕北来了一个中央委员会的代表,一个名叫张敬佛的胖胖的年轻人。据告诉我消息的人(他当时是刘志丹部下的参谋)说,这位张先生(外号张胖子)有权‘改组’党和军队,他可以说是钦差大臣。 “张胖子开始着手收集证据,证明刘志丹没有遵循‘党的路线’。他‘审问’了刘志丹,命令刘志丹辞去一切职务。现在可笑的是,或者说奇怪的是,或者可以说既可笑又奇怪的是———不过,反正这是遵守‘党纪’的一个突出例子:刘志丹不但没有反诘张先生凭什么权利批评他,反而乖乖地接受了他的决定,放弃了一切实际指挥权,像阿基利斯一样,退到保安窑洞里去发闷气了!张先生还下令逮捕和监禁了一百多个党内军内其他‘反动派’,心满意足地稳坐下来。 “就是在这个奇怪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南方的红军先遣部队,即在、周恩来、彭德怀、率领下的一军团在一九三五年十月到达。他们对这奇怪的情况感到震惊,下令复查,发现大多数证据都是无中生有的,并且发现张敬佛不仅越权,而且本人受到了‘反动派’的欺骗。他们立即恢复了刘志丹和他所有部下的原职。张胖子本人遭到逮捕,受到审判,关了一个时候以后,分配他去从事体力劳动。 “这样,在一九三六年初,两支红军会合起来尝试著名的抗日‘东征’,他们过了黄河,进了邻省山西,仍由刘志丹任指挥,他在那次战役中表现杰出,红军在两个月内,在那个所谓的‘模范省’攻占了十八个以上的县份。但是他在东征途中牺牲的消息,不像许多其他类似的消息那样不过是国民党报纸的主观幻想。他在一九三六年二月领导突击队袭击敌军工事时受了重伤,但红军能够渡过黄河靠他攻占那个工事。刘志丹被送回陕北,他双目凝视着他幼年漫游的心爱的群山,在他领导下走上他所坚信的革命道路的山区人民中间死去。他葬在瓦窑堡,苏区把红色中国的一个县份改名志丹县来纪念他。 “在保安,我看到了他的妻子和遗孤,一个六岁的美丽的小男孩①。红军为他特地裁制了一套军服;他束着军官的皮带,帽檐上有颗红星。他得到那里人人的疼爱,像个小元帅一样,对他的‘土匪’父亲极感自豪。 “但是,虽然西北这些苏区是围绕着刘志丹这个人物发展壮大的,但不是刘志丹,而是生活条件本身产生了他的人民这个震天撼地的运动。” 斯诺先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居高临下、准确生动地概括了陕北高原那一段历史。如果说要给他的缜密的叙述稍作补充的话,那么我们应当补充进去谢子长之死这个事件。谢子长将军是与刘志丹齐名的陕北红军创始者和指挥者之一,他死于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一日。一九三四年国民党的一次围剿中,他在河口战役中负了重伤,由于没有药物治疗,只好用南瓜瓤儿贴在伤口上。他在死前曾与刘志丹见过一面。谢子长死后,正如苏区将保安县改为志丹县来纪念刘志丹将军一样,苏区将陕北的另一个县安定县改名子长县,来纪念这位杰出的革命者。 如果还需要稍作补充的话,那就是刘志丹及其属下在那次所谓的肃反斗争中,所受到的迫害较之斯诺先生所说,更为严重。陕北红军中团以上干部,几乎全被活埋,刘志丹和一些高级将领,则被关在瓦窑堡,已经挖好了大坑,准备埋他,多亏周恩来派人及时赶到,高喊一声“刀下留人”。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说那些机会主义者派人送来了逮捕刘志丹的命令,送信的人不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结果把信送到了刘志丹手里。忠诚的刘志丹看完信后,自动让人把自己绑在马上,前往瓦窑堡。如果说,事情发展到“退到保安窑洞里去发闷气了”的程度时就足以使人觉得既可笑又奇怪,那么,如果事实本身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的话,则更是令人对刘志丹将军的做法困惑不解了。然而,这个事情的本身,却也显示了刘志丹将军的高贵气质和对革命的愚忠般的虔诚。在这个二十世纪的陕北人物身上,凝聚了那个时代的革命者的许多特征。 还需要对叙述订正一点的是,刘志丹膝下,是个美丽的小女孩,而不是男孩。也许她自己曾希望她成为一个男孩,好像父亲那样驰骋沙场,但是遗憾的是她确实是个女孩。她的光荣的名字叫刘力贞。 “江西上来了一群老,一人一杆乌焰钢”,这首陕北民歌最初由与甘肃交界的吴起镇唱起,接着高一声低一声地弥漫了整个陕北高原,从而揭开了陕北高原一段划时代的历史,也揭开了中国革命一段划时代的历史,从而使杨作新及其他的领导和同志们在先前所从事的一地一域的斗争,有了直接的全国性的意义,从而使这块人迹罕至的高原,有整整一十三年的时间,成为中国革命的中心,同样的,从而使这部描述中国这块特殊地域的世纪史的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实际上成了一部中国革命的世纪史。 这个经典世纪的经典时间是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经典地点是吴起镇。在高原,那已经是个有些寒气的日子了,那天天有点阴,我们知道,那天的晚上,吴起镇下了一场初雪。作为南方人的,作为长途跋涉刚刚在这里落脚的,阅历已经使他见过了不少落雪的日子和积雪的大地,然而,当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的时候,当积雪笼盖起这被斯诺先生认为是“疯神捏就的世界,抽象派的写生画”的高原地貌时,那雄伟的气象,仍给他以极大的震撼,加之,在飘飘白雪中,在吴起镇这个落雪的夜晚以及翌日玫瑰色的高原黎明,那个气质不凡的陕北人杨先生始终陪伴着他,作为陕北红军的联络员,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述着陕北,讲述着当前的斗争,讲述着诸如黄帝陵、扶苏陵、蒙恬陵、隋炀帝美水泉、杜甫鄜州羌村、赫连台、镇北台等等高原辉煌的历史陈迹,诸如此类,亦不能不给他的踌躇满腹的胸怀以激荡。这些思想和感情恰好与眼底的雪联系在了一起,于是雪升华为意象,一年以后,在陕北的另一个地方,在倥偬的战争之间隙,在一个高高的山峁上注视北国原野、沉吟良久后,他回到了他下榻的清涧袁家村,在房东黑白氏的暖窑里,在黑寿山学习写字用的那张炕桌上,写下了那首直抒胸臆、雄视古今的泱泱大作:《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驱(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吴起镇是个只有六户半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一个半里宽的川道上,浑浊的洛河水自川道中间匆匆流过。它的地名可以令人想起遥远年代的当地驻军大将吴起,但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更多地留给人们印象的,是一个荒凉偏僻的小镇,通往边关路上换马的驿站,《走西口》歌儿中那种“住店你住大店,莫要住小店”的行人小店。 这一天,从子午岭方向,顺着蜿蜒的黄土山路,走来了一支络绎不绝的队伍。他们衣衫褴褛,有的没有穿裤子,有的打着赤脚,而那些穿着衣服的士兵,他们的衣服也是千疮百孔,补丁累累。这些补丁是由男人粗笨的手匆匆连缀上去的,补丁的颜色不同,质地不同,也许是来自松潘地区的一片绵毡,也许是来自回民地区的一块白布;补丁累累,遮盖了军服原来的颜色。吴起镇是陕北最为贫困的地区了,这些士兵们的服饰较当地农民却还要差些。当第一拨人马在远远的头道梁子出现的时候,就引起了当地哨兵的注意,这条死气沉沉的道路通常是很少人迹的,他们最初以为这是一支迎亲或送女的队伍,他们是从服饰上这样判断的。接着,随着队伍渐渐走近,随着后边那不断涌来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长阵,他们明白自己的判断错了。因为这群人中没有唢呐声和花轿,还因为随着视野的接近,他们看见了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钢枪。这支身份不明的庞大队伍突然进入陕北高原,令哨兵吃了一惊。这里已经是刘志丹治下的陕甘边苏区了。苏维埃哨兵见状,立即搬倒了消息树,于是,消息立即传到了陕北红军驻地永宁山。 庞大队伍的先头部队在吴起镇停下。镇上的人已经跑光,队伍围住了一孔挂着吴起镇苏维埃主席团招牌的窑洞。看着牌子,抚摸着牌子,疲惫的士兵们有不少人哭出声来。“我们到家了!”他们喊道。队伍好容易从村里,找了个没有来得及跑的老乡,他们告诉老乡说,他们是红军,明白吗,红军!———走过漫长道路的中央红军。说话的人也许是湖南人,也许是湖北人,他把“红”字的音念成了“丰”字。陕北老乡不知道“丰军”这个名词,他很害怕,摇了摇头。“红军呀!”队伍中的人急了,有人指着自己头顶的红五星,还有人提到这个名字。老乡这回明白了,是自己的队伍来了,不是张学良杨虎城,不是井岳秀,更不是马回回,而是红军呀!他先前听公家人谈论过神奇的,这时又认出了士兵们头上的红星,于是他一个蹦子,攀上了吴起镇旁边的大山,扯开嗓子喊道:“红军来了!中央红军来了!老来了!”喊着喊着,喊声变成了歌声———“江西上来了一群老,一人一杆乌焰钢!”“,势力重,麾下领着百万兵!”喊声起处,四面的崖娃娃一齐回响。 坦白地讲,在中央红军由甘入陕的这漫漫长途的最后一站中,有不少红军士兵没有熬到吴起镇,他们由于饥饿和寒冷,倒毙在了路旁,还有一部分掉队的红军士兵,被当地老乡在半路上,用镢头打下了山崖。老乡们不知道这是什么队伍,他们看中了士兵手中的枪支和背上的大烟土。由于缺乏给养,许多红军士兵的背上,除了枪支以外,都背着一包路途上收购来或没收来的大烟土,用做解决粮饷时以物易物的交换品。 在这庞大队伍的中间,有一副单架。单架上抬着正在患病的。他面色浮肿,目光忧郁。他大约有半年光景没有理发了吧,零乱的头发掩住了脖颈。他的面孔由于营养不良而显得异常消瘦、苍白,下巴很尖,下巴上的痣很明显,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也显得大得出奇。他在长征中有大量的时间是在单架上度过的,长龙般的队伍用脚步在行动,而他却是用思想在行动,极度的艰难困苦,随时都有陷入灭顶之灾的可能,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党内斗争,从而令这个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他,在这一年的行旅中,锤炼了意志,消磨掉了身上最后一丝书生气,成为一个讲究实际的、最了解中国国情的革命者,一个令一切政敌都不寒而栗的权术家和铁腕人物,一个以无限的爱心热爱他的事业和他的人民的人,一个在未来的岁月里将改变中国命运、改变世界进程的领袖,一个无可争议的中国革命之父。 鬼使神差,历史把这一次再造神州的殊荣,给了陕北高原,给了这块黄土地,给了这片轩辕本土。斯诺先生当年已经注意到了这种奇妙的巧合,他说,这块高原以及毗邻地区,曾经是中华民族最早发祥的地方,“中国最近发生的历史性变化———运动,竟然选择在这个地方来决定中国的命运,不可不谓恰当”。 按照传统的说法,本人是一个法家,而按照同样的说法,陕北高原是一个“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地方。所以在这块剽悍而豪迈的高原上,如鱼得水,深厚的大文化沉淀层有利于张扬他的个性,而有异于其他任何地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有助于他独立思考的完成。从这一点来说,的踏入陕北高原,也许是一种天意。 他下了单架,他撩起有些浑浊的洛河水,拍在自己发烫的前额上。然后,他命令随行人员架起电台,给尚在四十里外、处于中军位置的彭德怀司令员发报,告诉彭他同美髯公周恩来,已率前军,进入陕北苏区的门户吴起镇,命令彭就地扎营,部队走路太多,务必注意给养,休整部队,并注意游击来犯敌人。末了,请彭于第二日来吴起镇议事,彭部暂交叶剑英指挥。 尔后,他久久地站立在山坡上、他的那孔临时用做办公室兼寝室的窑洞门口,以忧郁的目光,注视着苍茫的陕北群山。一个一个像大馍馍一样的山头,奇形怪状,拥拥挤挤,向他压来,田地里的几根稀疏的庄稼已经收割,光秃秃的山城、山梁、沟壑,呈现出一片黄色或褐色,风从鄂尔多斯高原方向吹来,夹杂着沙砾和黄尘,掠过空寂荒落的山野,吹动他的有些破旧的衣服,和头上的长发。尽管行进在陕甘道上的时候,尽管在通渭河畔捡到了那张国民党的旧报纸,知道了刘志丹和陕北苏区的消息,从而决定在这里落脚的时候,他已经对这贫瘠与荒凉的李自成的故乡,有了心理上的准备,但是,眼前的一切仍然使他吃惊。面对这样的地形地貌,面对这一方人类之群的生活图景,不久以后到达这里的斯诺先生曾说,“人类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简直是一种奇迹”,虽然作为农民的儿子的,他不至于发出那样的布尔乔亚式的惊叹,但他毕竟在这注望的一刻,有些惊讶了的。那时,他对究竟能不能在这里站住脚,还持怀疑态度,即便是在见到刘志丹以后的一段时间内,他仍然将精锐的三五九旅,驻扎在吴起镇以北的三边地区,作为侧翼,并在三边建立一个特区,一旦在陕北高原不能立脚,就经三边而达内蒙、外蒙———三边是一条退路。他那时候纵然有再丰富的想象力,也不会料到,他的一生的最辉煌的一段时间,他所从事的事业的最辉煌的一段时间,将在这重重叠叠的大山中度过,将在这土挖的窑洞、砖箍的窑洞、石砌的窑洞中展开,他的千秋霸业(准确地讲是阶级的千秋伟业)实际上是在这个金黄色的祭坛上奠基的。他在这里整整生活了十二年又四个月零四天,刨去去重庆谈判的七天,一共四千四百九十七天,占去了他生命的几乎六分之一的时间,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三日,当他从陕北高原的另一面吴堡县(有理由相信此处的吴堡,亦是“匈奴高筑吴儿堡”时诸多的“吴儿堡”之一,只是为了适应现代生活的节奏,它在本世纪缩写成现名)川口,东渡黄河,离开陕北后,他站在黄河东岸,满怀感慨、满面热泪地望着陕北,他说,“陕北是个好地方”,他还说,“我们永远不要忘了陕北”。 这天夜里,在吴起镇宿营。接到彭德怀的回电后,又去电一封,详细告诉了吴起镇周围的军事态势,及各纵队驻营情况,并请彭务必第二日七时赶到吴起镇议事。电文刚刚发出,这时通讯员前来报告说,陕北红军派人联系来了,来人叫杨作新,现在是永宁山地区的工委书记,公开身份是永宁山小学的校长。听了,将来人迎进窑。见了杨作新,详细地询问了当时陕北地区的军事政治形势,红二十五军、二十六军、二十七军的情况,并着重询问了前往红军总部下寺湾的路径。谈话期间,又接到彭总回电,电告毛政委部队驻防的摆布,并建议近日在吴起镇,进行一次战斗,伏击尾随的敌骑兵。我们知道,这场战斗在两日之后付诸实施了,这就是那场著名的长征路上最后一仗———割尾巴战斗。 原来这个匆匆赶往吴起镇的杨作新,正是那个我们熟悉的籍贯吴儿堡的杨作新。 正当杨作新在小镇小学,过着他的平淡和担惊受怕的日子的时候,他接到了刘志丹将军的邀请。刘志丹邀请这个文武兼备的教书先生,担任他的秘书。这样,杨作新便辞别了小镇上那些热情的人们,离开了他的丈人村,带着荞麦,前往根据地。其时,杨老太太的谆谆教导发生了效益,荞麦已经怀孕了,面对难以割舍的小镇上的乡亲们,杨作新只能说,他此行仅仅是将有了双身子的妻子送回吴儿堡,他还会回来的。他也只能这么说,他怕看见乡亲们那失望的眼神。他最后一次地吃了一顿没有了“盐蛹蛹”的酸菜,便启程了。他在吴儿堡安顿好了荞麦,当他看见母亲像迎接一位尊贵的公主一样迎接身子已经显形的荞麦时,他感到一丝欣慰。他没有在吴儿堡停留,就匆匆地赶到了永宁山,投入了他梦寐以求的豪迈序列中去了。杨作新在刘志丹将军身边,只干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当时,苏维埃政府在永宁山成立了第一所完全小学,并命名为永宁山列宁小学。小学建成,急需一名校长,于是,刘志丹忍痛割爱,委派杨作新前往永宁山小学任职,并兼永宁山地区党的工作委员会书记。当然,杨作新后来才意识到,刘志丹要他离开部队,到地方任职,也许除了上面的原因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们知道,不久之后,陕北红军中,大部分团以上领导人被活埋,甚至包括刘志丹本人,也被关押,而就在此刻,与杨作新在吴起镇这孔窑洞里谈话时,刘志丹正被押在几百里外的瓦窑堡城里。所以说如果杨作新不离开部队的话,他本人也很难逃脱那场被后来的党史专家称之为“肃反扩大化”的厄运。鬼使神差,他留了下来,并且在到达陕北苏区的第一天,就将这个消息吞吞吐吐地告诉了他,致使在愤怒之中,发出了“刀下留人”的指示,并派员紧急赶往瓦窑堡,救出刘志丹,而美髯公周恩来,这位当年的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亲自为他的军校第四期毕业生刘志丹,松了绑。 这天夜里,在吴起镇半山腰这孔简陋的土窑里,杨作新与闻名已久的,进行了一次深谈。杨作新告诉他,早在自己上省立肤施中学的时候,就读过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委员和朱总司令在井冈山岁月中那些神奇的传说,他也早有风闻,而中国革命的指挥权交给,将是全党的大幸和中国革命的大幸。耐心地听着这些话,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但是,他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多听这位陕北同志谈谈陕北。因此,在杨作新谈话的间隙,他适可而止地打断了他,将话题引到了杨作新的身世,引到了陕北的历史沿革,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的内容方面,他津津有味地听着陕北民歌、陕北剪纸、陕北唢呐、陕北腰鼓以及构成高原大文化的一切东西,他记住了“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句陕北俚语,他还对那个清代的翰林御史王培棻来陕北视察后所写的《七笔勾》发生了兴趣。认为《七笔勾》中“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一句是解开奇异的陕北大文化现象、了解陕北人强悍性格的一把钥匙。他说他可惜革命工作过于忙碌,要不,如果有闲暇,顺着这句话深入探讨下去,一定会揭示出一些属于民族文化传统的大奥秘来的。他叮咛杨作新说,有了空闲,请杨作新将《七笔勾》的全文,抄写一份给他。 杨作新注意到了,拉话的当中,时不时地将手伸进衣领里,或者裤腰里,摸出一个虱子来,然后当着杨作新的面,毫不掩饰地用两只指甲盖“嘎嘣”一声,将虱子挤碎。“又消灭了一个寄生阶级!”自我解嘲地说。 他们一直谈到深夜,一直谈到雪花在门外纷纷扬扬地下起。他们就要分手了,因为行军了一天,而明晨七点钟就要和彭德怀司令员进行一次关于“割尾巴战斗”的重要的谈话;还因为杨作新要赶回永宁山,赶快组织各县各区各乡苏维埃安排解决中央红军的给养问题;并且,杨作新有些害羞地告诉,他的妻子生孩子了,是个男孩,他临离开永宁山、前往吴起镇时,吴儿堡来人报了讯。分手时,向这位刚刚做了父亲的陕北同志祝贺,并祝愿那小生命在未来的岁月里幸福。他笑着问杨作新,为孩子起下名儿没有。杨作新告诉他,自从妻子有了身子以后,他就为孩子想名字了,他想将那个还未见过面的小生命,起名叫“杨岸乡”———一棵白杨傲岸地屹立在故乡的原野上。听了,拍着手说,名字很好,听名字,将来恐怕会是个读书人的。最后,当杨作新踏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向畔上走去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他。从桌上拿起一把自己用的德国造手枪,和用布包着的三十发子弹,递给杨作新,然后说,这支手枪,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杨作新辞别了,顺山路天明赶到了永宁山。他没有工夫回吴儿堡了,于是托人,给家里送去了一点资助,和一个叫“杨岸乡”的名字,然后,便召集会议,发动群众,为中央红军筹粮。十多天后,共筹粮十万多斤,猪二百多头,羊一千多只,然后吹着唢呐,送给中央红军;并且在吴起镇至红军总部下寺湾一路,设立了二百多个欢迎接待中心站,以候中央红军前往下寺湾,与陕北红军主力会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部分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对陕北高原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对自那两个风流罪人开始的吴儿堡家族来说,亦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当率领他的红色队伍,由甘入陕,那胶鞋、布鞋、草鞋,或者赤脚板儿开始隆隆踏响这块高原的时候,在距吴起镇不远的吴儿堡,杨作新的妻子荞麦,正感到腹部一阵阵剧痛。 按照民间的说法,贵人来临,必有大福。这块高原封闭得太久了,这块高原与世隔绝的时间太长了,在人们的记忆中,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陌生的面孔,从庄前的大路上匆匆经过,况且带着两万五千里遥远的祝福。所以说出生在这个时辰的这个孩子,委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荞麦的妊娠期,基本上是在吴儿堡度过的。尽管男人不在身边,但是善良的杨老太太和同样善良的杨蛾子,对她进行了也许是人世间对一个孕妇最好的照顾。当杨作新带着自己已经显形的妻子出现在杨老太太面前时,杨老太太精神突然为之一振,她明白自己不能再继续衰老下去了,因为有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需要自己去做。她的生命在暮年的时候放射出一阵奇异的光彩。从那一刻起,她就承揽了照顾孕妇的一切责任。做荞麦喜欢吃的饭食,拆洗荞麦替换下来的所有衣服,忙窑内窑外一切力所能及的活计。而当休息的时候,她的身子闲了,眼睛和嘴巴却没有闲住,她睁着昏花的老眼,跟踪着或在炕上坐着,或在地上站着,或在畔上晒阳阳的荞麦,根据自己的经验纠正着荞麦的所有不利于腹中胎儿的姿势。这时,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在整个妊娠期间,除了吃饭需要自己张口以外,荞麦不干任何事情。她于心不忍,于是便帮婆婆烧一阵火,或者帮小姑子把一背柴从背上卸下来,或者偷偷地挑起水桶,到泉边去担水。每当发现她在抢着干活时,杨老太太便立即抢上前去,将她拉回窑里,接着便开始骂杨蛾子,她认为这是杨蛾子没有尽到职责。直骂得杨蛾子眼泪汪汪,才算罢休。荞麦见自己并没能帮小姑子干些什么,倒是常常惹她们母女俩怄气,于是就不再下炕了。她也是受苦人出身,坐在炕上闲不住,便央蛾子扯了些花布,开始针针剪剪,为那即将出世的小生命缝制小衣服。 这次杨老太太没有阻拦她,一则这些细活不会伤着肚里的孩子,二则这其实也是母亲的天职。见婆婆不再制止,荞麦就大胆地做起来,一边做一边红着脸唱歌。到后来,她的双脚因为妊娠反应而浮肿,穿不进去鞋了,从此便安安宁宁地坐在炕上。她先为那未来的小生命做了一身小棉衣,因为他或她降临人间时,就是冬天了,接着又做了一身夹衣。当衣服做完后,她又细针密线,为他或她缝制了一件红裹肚。最后,她还做了一双老虎鞋和老虎枕头,按照惯例,这两件,是当孩子满月的时候,由孩子的娘舅来送的,可惜荞麦家里没人了,所以她提前自己做。 这天早晨,太阳冒红的时候,杨岸乡出生了。一个通体粉红的孩子,正在接生婆怀里,伸胳膊乍腿。他的头发黑油油的,沾了些血迹和羊水,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于是伸出小手,在脸上使劲地抓挠着,试图借助手的力量,将眼皮掰开。他急切地想知道外面的世界。他的眼睛睁开了,最初像在地里潜伏了很久的瞎狯的眼睛,渐渐地,眼睛变得明亮起来。 他看见他的母亲脸色苍白,下身满是血,疲惫地蜷曲在炕的一角,那神情,好像经历了一次路途遥远的长征,终于在吴起镇的一孔窑洞里歇了脚似的。他看见他的祖母正在笑着,神经质一样地笑着。他看见他的美丽的姑姑,正坐在灶火前烧水,火光映着她的脸,脸上出现一种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严峻。接着,他听到剪刀一声响,随之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于是扯开嗓子,大声地、毫无忌惮地啼哭起来。 接生婆麻利地剪断了脐带,将脐带的一头,塞进杨岸乡的脐窝里。另一头,放进胎衣。做完这一切后,她认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于是坐下来,喘口气,吃了一碗杨老太太专门为她做的荷包鸡蛋。吃饭的时候,她用筷子指着那刚刚从杨岸乡身上褪下的胎衣,吩咐杨蛾子就在窑洞里挖个坑,将它埋了。她说杨家所有的人,都有责任看好这个衣包,并且为埋藏的这个地点保密,不能让孤魂野鬼知道,更不能让野物叼了去,这是规程。 吃完荷包蛋,接生婆接过礼钱,就要启程了。这时,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已经刮得不成形状的鹿角,进行她接生工作的最后一道程序。她要杨老太太拿来一片新打碎了的碗的瓷片,开始刮那只鹿角。鹿角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一只碗里。接生婆安顿说,将这粉末,用开水冲了,给娃他妈喝,催奶。 接生婆走的时候,出于一种职业的习惯,走到布包跟前,看了一眼布包里的婴儿。她的最后一眼是落在那小脚丫子上的。她注意到了婴儿左脚的小拇指是通红的、完整的一块,于是笑着说:一个匈奴崽子! 接生婆刚走,杨老太太便拿起接生婆刚刚用过的剪刀(剪刀刚才杨蛾子在锅里用开水煮过),从荞麦的红裤带上,剪下一截头儿。她搬过一个凳子,将这红布条儿,挂在了窑门门楣的那个闩眼上。这红布条是个标志,表明这家有喜了,对于来串门的闲人来说,他不该再进这个屋子了,以防冲了月子,也提防孕妇的脏血给带来晦气;而对于那些在山野间四处游荡,无家可归、无法托生的孤魂野鬼来说,这红布条则是对它们亮起的红灯:那生命尚且稚嫩,不许它们来打搅他。 当杨蛾子吭哧吭哧地挖地皮、埋衣包的时候,杨老太太出去了一趟,她央村里一位手巧的妇女,铰了一群手拉着手的“抓髻娃娃”,然后把这些“抓髻娃娃”,在窑沿的墙壁上,贴成一行。在贴剪纸的时候,她想起了她的第一个儿媳妇灯草儿,她没有忘记灯草曾是个剪纸的好手。 给永宁山捎了话,杨作新没有回来,只给家里捎来一点钱,还给这个红扑扑的小生命捎来一个大号。有这些就够了,窑里的三个女人知道,杨作新在外面干大事,他不回来自有他不回来的道理,所以她们没有埋怨他,彼此之间反而说着一些为他辩解的话。由于窑里没有男人,这桩庄严的事情,它的庄严成分显然显得不够,如果家里有男人就好了,即便他只蹲在窑门外抽烟,一句话也不说,一件事也不干,但只要有他的存在,好像有一堵墙立在那里一样,家里的其他人心里便会感到踏实。 荞麦喝了用鹿角粉末冲下的水后,奶水便像涌涌不断的山泉一样的了。奶水很多,很丰富,胸前鼓起了两个颤巍巍的大包。奶水除了满足供应杨岸乡以外,显然还有许多的剩余,所以涌涌不断的奶水,憋得荞麦的奶头生疼,鼓鼓的奶头,轻轻用手一碰,就“惊”了,如果荞麦的怀敞着,这奶水一下子会射出好远。 既然这里提到了奶头和奶水,而且是荞麦的奶头和奶水,那么,我们不妨插一句闲笔。未来的某一天,当杨岸乡推开肤施市群众来信来访办公室的门,为他的父亲杨作新的冤案奔走时,接待他的肤施市委书记黑寿山,记起了杨作新这个名字,并且谈到了记忆中的杨干大的许多事情。他当时还不知道这荞麦就是杨干大的妻子,他的杨干妈。当知道了这些后,他也谈到了荞麦的一些事情,并且着重谈了荞麦的奶头和奶水。 一九四七年著名的延安七天七夜保卫战中,黑寿山当时是指导员。那一次战斗损失惨重,他也负了重伤。火线上下来的伤员,要经过一个叫小镇的中转站,稍事包扎,然后分期分批转移到后方医院。伤员流血过多,口渴得难受,可是又不能喝水,一喝水,血又会汩汩地流出来;在没有手术之前,就会死去。于是,地方政府从周围村庄,招集了一群奶娃娃的妇女,分期分批给这些重伤员喂奶。这批妇女一共有二百名之多。黑寿山永远忘不了,一个面色黝黑的妇女,将自己干瘪的奶头,塞进他嘴里的情景。那时他正发着高烧,处在昏迷状态,嘴里不停地喊着“冲呀”之类的字眼,突然,他感到嘴里塞进了东西,那东西仿佛记忆中母亲的奶头,于是他停止了呼喊,开始拼命地吮吸起来。立即,一股清凉的、稍带咸味的汁液流进他的喉咙。他的眼睫毛被血糊住了,凝固的血又将上下眼睫毛结在一起,因此,当他清醒过来时,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细缝。透过细缝,他看见了一张黝黑的脸,看见了那脸因为痛苦而抽搐,后来,他用手在嘴角抹了一把,才发现他吮吸的原来是血。那女人的奶水也许早就被别的伤员扎干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奶水,她所以应募而来,只是出于一位劳动妇女对革命的感情和对战士的感情。他记下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她叫“荞麦”。嗣后,大反攻时,他率领部队路经这个镇子,他打问那名叫荞麦的女人的消息,镇上人说,那女人已经害病死了。他打问荞麦埋在了哪里,他好去祭奠一下,可是,没有人能告诉他确切的位置。部队正在行进中,不便停留,于是,年轻的指导员同志,双膝跪倒在小镇石板街道上,“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算是对这位陕北大嫂的遥祭。 不说那未来发生的事情了,那毕竟还有些遥远,而如果时间的流程流到那个时刻的时候,或者说,当我们的故事行进到那个时间空间时,相信我,亲爱的读者,我自然会浓墨重彩的,而此刻,我们说的是吴儿堡的事,是襁褓中的杨岸乡,是乳汁尚像山泉一样奔涌的这位年轻的母亲。 按照乡间的习俗,这侍候月婆子的事情,是由娘家妈来做。荞麦的娘家没有人了,这项工作便由杨老太太承担起来。对于杨岸乡,这个还只会啼哭的小生命,杨老太太也像当年他的外婆对待杨作新一样,从杨岸乡吃第一口奶的时候起,便开始对他施展起了家法。 陕北人的体型,颀长而又健美,两条笔直而又笔直的长腿,挺拔的腰身,很不突出的、几乎与腰身与大腿成一条直线的臀部,当他们在最初没有因为劳动而破坏体型时,给人以“玉树临风”之感。至于陕北人的脸型,我们相信由于上边对杨作新、对刘志丹、谢子长的描述,以及读者心目中的那个横行天下的李自成的虚幻的印象,已经有大致的了解。但是我们对面孔的另一面,即脖颈、颈窝,以及后脑勺,还没有来得及细说。陕北人的脑后部分,其实也很耐看,他们一般没有颈窝,后脑勺也不突出,也就是说,从肩部,越过脖子,直达囟门,仿佛笔直的一条线,平整的一个大陆板块。因此给人的感觉,十分俊美,并且有一种男子汉的豪迈的成分。如果,如果再配上一头浓密的猪鬃一样的黑发,如果在头顶再用白羊肚子手巾扎成一个英雄结,那么,当这样一个男人,反剪着双手,跟在一个毛驴后边,腰身一闪一闪地向你走来时,你会想起苏格兰诗人彭斯那“我的心儿在高原,我的高原,我的漂亮的高原大汉”的诗句。 陕北人的这种体型特征,一个原因,当然是由于遗传因素,但是,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却在于当他们还处在哺乳期时,他们的体型便开始受到严格的控制。 杨老太太将杨干大当年衿的那条腰带,扯成一绺一绺的布条;将杨岸乡的两条腿并拢,两只脚并齐;然后用这些布条,嗖嗖地缠起来。这时候婴儿的骨骼,还没有变硬,因此,一段时间后,婴儿的骨骼定型,就成笔直笔直的了;两条腿并拢,中间连个虱子也爬不过去。对腿的部分如是处理,那么对头部呢?婴儿的头更软,脑门顶上,用手指轻轻一按,就是一个窝窝,透过半透明的皮肤,甚至能看见皮肤下面的血管和骨骼。那只荞麦缝下的老虎枕头,杨老太太没有用它,那只是装饰品、吉祥物,孩子能坐起来时,抱在怀里当玩具用的。她现在另外缝了一个小枕头,枕头里装上了小米。小米凉,这样孩子不会上火,小米又相对来说比荞麦皮坚硬,这样孩子枕着它时,可以使后脑把子变得平直,还可以挤压头部,使天庭饱满,而“天庭饱满四方平”被认为是一种“福相”。杨岸乡枕上这样的枕头以后,头型自然在向理想的方向慢慢变化,而杨老太太还不满足,担心荞麦不会管理,孩子在睡着的时候,头向两边偏,这样后脑勺便不会平整了。于是,她又找来些杨作新当年用过的旧课本,分成两摞,分别挡在枕头的两侧。 说话间满月到了,对于这个小生命来说,这是属于他的第一个节日。这天一早,荞麦将红裹肚、小棉衣、老虎鞋,找出来给杨岸乡穿上。然后,她自己也找了件干净的衣服穿上,抱着孩子,坐在了炕沿。衣服有些小了,紧紧地绷住她的身子。经过这一个月,这母子俩仿佛罩窝的母鸡小鸡,现在满了月子,该出窝了。 这天,村里几乎家家都来了代表,来为杨岸乡祝贺满月。有的人用粗布手帕,包了几个鸡蛋,有的人从腰里摸出几块铜板,有的人带来一张羊皮,有的人带来二尺白洋布。礼物都很轻,都有一些寒酸,但是乡亲们的心意是真诚的,他们真诚地祝福吴儿堡村添丁加口,他们为这个古老的家族,将又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诞生而高兴。 杨老太太也不吝啬,自从杨作新成了公家人以后,不管怎么说,她的经济来源,较村里人要宽展一些。杨岸乡满月,这是一桩大事,同时,也是一个显富的机会。杨老太太,从村里请来两个厨子,又让厨子,在窑门口临时搭起锅台,杀了自家的一只羊,五只鸡,又让憨憨,从集镇上,买回来半扇猪肉,再用自己的两筐洋芋,换回来一捆粉条,就这么些吃食,交给厨子,尽意去做。待客的场所,放在窑院里,桌子凳子,是从前庄小学借来的。虽然已经是初冬了,可是这里地势向阳,中午时分,阳婆婆一照,倒是十分暖和。村上的人们,见杨老太太这样实心待人,也就不再拘束,面对满桌美味佳肴,放开肚皮,尽情享受。三杯酒下肚,猜拳的,行令的,唱酒曲的,异常热闹,间或,路过官道的要饭吃的,听到这里的嘈杂声,也赶来凑热闹,搅红火。要饭吃的,拄着根棍子,搭着个褡裢,站在桌子旁,眼睛盯着桌上的饭菜,嘴边一边流着涎水,一边倒核桃似的,说出一长串莲花落。杨老太太倚在门框上,听着这些祝福词儿,眼睛笑成了一朵花,她觉得自己真是活成人了。对于那祝福词,她耳朵背,只听出其中的两句———“生下女子赛天仙,生下儿子中状元”,光这两句,就足以使老太太乐不可支。她忙不迭地唤杨蛾子,要她掬一碗肉粉汤,外加两个花点馍馍,给这位要饭吃的干大送去。“可惜死老汉命薄,看不到这些了!”杨老太太想。 杨老太太还破费两块大洋,请来了一班吹手。在陕北,即便家里再穷,即便这孩子命再贱,逢满月这天,吹手是不可少的,唢呐声是不可没有的。确实请不起的话,便由这孩子的父亲,举着自家的唢呐,站在畔上吹上两声。 按照一位民俗学家的考究,陕北人的一生,三次与唢呐结缘,一次是过满月,一次是结婚,一次是抬埋上山。唢呐那高亢的凄厉的辉煌的哭音,将三次在窑院里响起。三次吹奏,其实都是一个主题:我已生,我已死,我将婚将嫁,并添丁加口;我用这富有穿透力的唢呐声向这个麻木的世界宣告我的已经存在和曾经存在,张扬我的自我;我用这高亢的音律扩张我的渺小,从而不至于被这单调的背景吞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三次吹奏其实是对恶劣的自然环境的三次抗议和威胁,人类在这宗教般的旋律中得到陶醉,从而继续迈着艰难的步子向前走去。 一班唢呐手,站在杨家窑院的畔上,对着吴儿堡川道,对着那条南达肤施城北达北草地的官道,对着眼前一山放过一山拦的拥拥挤挤的群山,运足气力,鼓出腮帮,猛烈地吹奏起来。他们擦得明光锃亮的铜唢呐,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唢呐把手上的红缨缨,像火苗儿一样在胸前荡漾。也许是因为刚才喝了两口开场酒的缘故,也许是因为现在太用力的缘故,血往头上涌,他们每人的脸色,都像猪肝一样,像成熟了的杜梨果一样,成了酱紫色,并且沁着汗珠。 唢呐声在满川道里回荡,唢呐声在浮山上回荡,唢呐声在这家三孔土窑的四周回荡。在这无处不传无疆不届的唢呐声中,荞麦抱着她的孩子,由杨老太太领着,挨着桌子,向前来贺满月的人回谢;而乡亲们,也同样报以吉祥的语言。 杨作新仍旧没有回来。他不回来不要紧,只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他的在场,无法解决。按照习惯,通常在这一天,为这个幼小的生命,指定一个“干大”。如果杨作新原来就有换帖儿的“拜识”,那杨岸乡的干大,不用说,就是那拜识了。他会主动的,在生日这天,备一份厚礼,再请细石匠,凿一个石锁,给孩子带上,当着众人的面,认下这个干儿。如果事先没有拜识,那么在这满月筵上,随便指定一个,也是可以的;好朋友会认为这是抬举他,当即就慨然应允。可是这天,杨作新没有回来。怎么办呢?荞麦和蛾子,自然都不懂这个礼势,独有杨老太太,见热闹的场面,缺了这个实质性的内容,心中不免着急。 事有凑巧,那个憨憨,受杨老太太差遣,上了镇子一趟,回来后窑里窑外,又忙活了一番,后来见众人落座,于是就拣一条旧些的凳子,坐了。吃饭的当口,他见来贺喜的人,都或多或少,手里不空,于是满身不自在起来。他说他要上茅坑,抽身回了趟家。憨憨的家里太穷,他在家里翻腾遍了,也没找见一件可以拿上席面的东西。正在着急,瞅见了地上扔着的一堆石刻,于是信手摸了一件,重新返回杨家窑院。 这是一件石锁。底下一个石座儿,上边是一头袖珍狮子,狮子的前后腿,蹬在石座上,中间的裆部,留下一个空隙,恰好是个旧式锁子的形状。原来这憨憨,虽然别的心眼儿塞着,可这一窍洞开,平日上山拦羊,闲着没事,找一块细青石,一个人躲在山圪崂里,又凿又刻又磨,所以手下出了许多这样的巧活儿。 众人见了这石锁,都喝一声彩,叫道:“好手艺!”杨老太太接过石锁,也明白了,这是天意,杨岸乡的“干大”,看来就是他了。随之叫过抱着孩子的荞麦,要她过来,让儿子给干大叩头。杨岸乡还小,自然不会叩头,这事就由荞麦代了。而荞麦在称呼憨憨的时候,也就借儿子的口吻,称他“他干大”。 干大在这个满月的时候,要做的事情,是给这石锁上,绑一道红绳,并且从此以后,每逢过年,都要加一道,直绑到十三根红绳,也就是孩子虚岁十三岁上,才算监护完毕。眼下,这红绳杨老太太早有准备,于是拿出来,让“他干大”给系在狮子的脖子上了。这桩事儿结束,憨憨重新找到自己的旧凳子,再去吃筵席,不提。 满月一过,生活重新归于平静。杨家窑院里,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全家人齐心协力,养家糊口,打发着沉闷的日月。只是较之以前,窑里窑外,有了孩子的笑声和哭声,这孩子给这三孔土窑,增添了难得的欢乐,也使这窑里人们的生活有了目标。“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一朵朵红云飘得远”。中央红军来到陕北后,革命势力日重,陕北根据地和陕甘边根据地,连在了一起,夹在两块根据地之间的吴儿堡,一夜之间,也成了红区。镇上成立了苏维埃,村上有了革命政权指定的村长,这个偏僻的吴儿堡,也热闹起来。 说话间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内,杨岸乡七个月坐、八个月爬、十个月打能能、十二个月上走路,等到这时,已经会迈动小腿,扶着墙壁,窑里窑外地乱蹿了。这时候杨作新捎来话。原来这时候,中央红军,已经和平接收肤施城,杨作新重新回到肤施,担任了职务。他在城里,租了间平房,要荞麦领着儿子,进城去住。杨老太太接到这个讯儿,心里自然舍不得孙子,可是转念一想,杨作新如今又红漾了,况且做了大官,如果荞麦不在身边守着他,难免这小子哪一天昏了头,又向吴儿堡发来一封休书。想到这里,就叫杨蛾子,去找村长,以红军家属的名义,要村长派一个公差,用毛驴送荞麦母子上路。 这一年多的时间内,杨作新行色匆匆,几乎参与了中央红军进入陕北高原后的所有重大活动。当然他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所以,在后来的那些回忆录和党史资料文献中,对他的名字很少提及。 儿子过满月那天,他原来是准备回家一趟的,可是中央红军与陕北红军在洛河川的象鼻子湾举行的会师典礼,他参与了筹备工作。典礼一完,这时候赶回吴儿堡还来得及,结果突然战事又发,蒋介石急令张学良所属五十七军、六十七军并骑兵军,趁中央红军初入陕北、立脚未稳之际,予以歼灭。于是,中央红军与陕北红军联手,由亲自指挥,在子午岭旁边的直罗镇,组织了那场被称之为“奠基礼”的直罗镇战役。几支部队协同作战,彼此原先都不熟悉,所以杨作新忙前忙后,四处奔跑,做了个联络官之类的角色。 这以后,以国民党重兵守卫的陕北第一重镇肤施城为圆心,红军纵横驰骋,在陕北高原上,兜了几个圈子。中央首脑机关,先后在谢子长的家乡瓦窑堡,刘志丹的家乡保安,建立起临时红色首都。东征战役时,东渡黄河,得胜回营后,还在清涧袁家沟,小住过一段日子,并且正如读者所知道的那样,在那个小小的陕北高原山村,写下了一首关于“雪”的诗词,词牌名是《沁园春》。 一九三六年的双十二西安事变,成为一个转机。在此之前,张学良将军与周恩来将军,曾在肤施城南门坡的一座天主教堂里,秘密会晤,商讨东北军将其辖地肤施城,让给红军事宜。双十二事变的发生,促使这件事有了结果。于是,时隔一个月零一天后,也就是一九三七年的一月十三日,张学良部撤出肤施,中央首脑机关进驻肤施。肤施城内的国民党地方政府和地方武装,见正规军走了,知道大势已去,于是站在肤施城头,放了两枪,然后仓皇逃逸了。中国人的肤施岁月,于是从此开始。 杨作新就任了肤施市督学职务。原先的赵督学,据说在杨作新结婚不久,她就和肤施守军的头领结婚了。红军开进肤施城之前,我们知道,地方武装纷纷逃逸,那位守军头领,带了已经怀孕的赵督学,前往榆林,投了那里的同僚。榆林城位于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宁夏河套平原接壤地带,这里的军事辖制,却属北平冯玉祥管。那赵督学的丈夫,后来换防,到了北平。到北平后,听了赵督学的话,脱了制服,开始经商。他们的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容后再叙。至于那“赵半城”,却在红军入城之初,在自家的门楼上,拴了根绳子,上吊死了。当时,女儿和女婿,劝他和他们一起走,他舍不得这肤施半个城的属于他的铺面和字号儿,决心与它们共存亡。女婿女儿无法,只好自己抬脚先走了。女婿女儿走后,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坐在空荡荡的家里,想起国民党那些关于杀人放火之类的宣传,越想越怕,就去寻短见了。其时鞭炮声已经响起,肤施城里的开明人士,由事先潜入城中的杨作新组织,出郭十里,迎接一行入城。杨作新自然没有忘了“赵半城”这个人物,谁知来叩他大门的时候,看见的只是一具悬在空中的尸体,杨作新见了,嗟叹一回,心想他本来不该如此。 红军入城,张榜安民。肤施城里,不能没有地方官,诸多铺面商号,也不能没有管理的;肤施治下各类学校,也不能一日没有督学。至于以后体制如何变更,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得有个应急措施才对。以杨作新的资历、影响和学识,担任这个督学自然合适,于是众位乡贤,公推他担任这个职务。杨作新觉得由他去接赵督学的手续,似乎有些滑稽。但这是革命需要,况且,上级也有这个意思,于是也就不便推辞。安顿停当后,便在肤施城内,租了一间民房,接来了荞麦母子。自此,杨作新每日忙于他的公务,勤勉工作,荞麦当她的干部家属,以带孩子为职业,一家人和睦相处,恩恩爱爱,相安无事。 现在,该接近那个最难堪的话题了。对于这一点,叙述者实在不想将它提及,因为这是个很难说清的事情。但是,怎么说呢?既然我们选定了杨作新,成为书中主要的人物之一,那么他的性格的完成,他的归宿,他的故事,我们总该有个交代才对。况且所有发生在杨作新身上的事情,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是叙述者的随意杜撰。叙述者只是听命于他手中的笔,在重复历史而已。 长期以来,闭塞的地理环境,形成了陕北人狭窄的地域观念。这种心理特征甚至表现在那些最细小的事情上。举例说吧,山坡上长着一株木瓜树①,山根下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认为,这株木瓜是长在他家的垴畔上的,所以是他的,他静静地等着这木瓜成熟,直到熟透后再去摘它。一个过路人偶然发现了这树木瓜,于是攀上山崖去打。作为过路人来说,他是正确的,因为木瓜是野生植物,而且是长在野山上的;但是作为这家土著来说,他也是正确的,因为从祖辈开始,这一树木瓜,从来都是由他们家来收获的,他对这不速之客的举动感到不可理解,认为自己受到了侵犯。两个想不开,于是发生了口角。 中央红军初入陕北,当时国民党张学良部与甘、青、宁四马四面合围,局势十分严重,于是,中央红军与陕北红军携手合作,接连打了几个胜仗,迅速扭转了局面。当时的情景,确实正如陕北民歌中唱道的那样:“热腾腾的油糕端上桌,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两支红军情同手足,陕北高原一片欢腾。但是,随着国共统一战线的酝酿,局势的好转,尤其是经过整编,陕北红军的将领都几乎被任命为副职之后,矛盾便显露了出来。当时,陕北红军领袖谢子长,早已牺牲,另一位陕北红军领袖刘志丹,也在东征时罹难。这两个深明大义、目光远大的人物的去世,也使中央红军对陕北红军的控制和指挥,有所减弱。也就是说,陕北红军中的地方主义倾向,有所抬头。 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中央红军对陕北红军,也不能说没有戒心,前面谈到的将陕北红军的将领们,任命为副职,就是一例。记得我们在前面曾经说过,曾派精锐的三五九旅,驻扎在三边盐池,并将三边辟为特区,以便在陕北高原站不住脚的时候,在那里留一条退路。此种考虑,当然是由于陕北土地贫瘠,不足以养兵的缘故,但不能不说也有上边的那种成分。尤其是令陕北红军伤感情的是,东征结束后,陕北红军一部,取道延水关,渡黄河回根据地。部队来到黄河岸边,躲进岸边石崖底下一孔天然的崖洞里,派人凫水过来联系船只。这边中央红军的特派员,下令扣住船只,不准一只过河。三天三夜之后,悬崖顶上阎锡山的巡河部队,终于发现了这支红军,于是一阵乱枪打来。这支部队一百余人,一部分被当时乱枪打死,一部分跳入河中,被水淹死,生还后回到陕北根据地的,只剩下五个人①。那座山洞后来被当地老百姓称“红军崖”,在延水关对岸上游二华里处。五个生还者中的一个,一九八二年,叙述者曾经访问过他。他就在那一带居住,黄河岸边长大的,所以那天晚上凫水游到了这边。他目下是个农民,一边编着筐箩,一边回答叙述者的问话,眼皮耷拉着,一抬不抬。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年纪已经很大了。那地名叫北村。 原来这死难的陕北红军一部,正是当年后九天杨作新收编的那支武装。消息传到肤施城,杨作新听了,不免发几句牢骚。杨作新这些年在陕北各地奔波,军队里或者地方上,都有不少熟人。那些有情绪的人,到了肤施城,不免要到杨作新的家里去,发泄不满情绪。而不知好歹的杨作新,自命根基稳固,听了这些话,非但不加制止,反而表示同情。久而久之,杨宅以及杨作新本人便引起了当时已经成立的边区保安处的注意。乌云已经笼罩在杨作新头上了,可惜他还不知道。 这当儿,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美髯公周恩来,应张杨二将军之约,前往西安议事。于是他乘了一辆爱国华侨陈嘉赓先生赠送的旧卡车,携带张云逸将军并副官陈友才等人,离了肤施,前往西安。行至距肤施城五十华里的大劳山时,突然遇到一群土匪袭击。土匪明确的目标是周恩来。副官陈友才和几个警卫员冒死相救,全被打死在卡车前,周恩来、张云逸钻入大劳山丛林,得以逃脱。按说,山林是土匪的天下,纵然周恩来腿快,也如何得以逃脱?原来事有凑巧,那天副官陈友才的上衣口袋里,恰好装着周恩来的一张名片,土匪来到路上,从陈友才的口袋里,搜出名片,断定这就是周恩来本人了,于是不再追赶,重新缩回了山林。周恩来脱险后,找到驻扎在附近的八路军骑兵部队,被护送回到肤施,不提。 这桩周恩来劳山遇险案,当时在肤施城里,引起极大震动。事情后来虽然查清了,是一帮政治土匪所为,而骨干分子,就是被红军赶出城的当初肤施城中的国民党守城部队。但是在当时,边区保安处立案侦查以后,却把杨督学作为主要怀疑对象。个中原因,当然是杨作新当年在后九天时,曾经与陕北地面各路土匪,有过一段不清不白的关系。这时候,边区保安处同时查出,那支红军崖遇难的部队,竟是当年后九天改编过来的武装,诸种因素联系在一起,于是便决定对他下手。只是杨作新是陕北同志,又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因此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先没有动他,只是等待机会。 是年七月,蒋介石在庐山举办干部训练班。其时国共两党,已因西安事变为转机,达成“合作抗日”的谅解,所以这次训练班,也给肤施城分了一个名额。机会来了,通知到时,便由当时的神秘人物康生,直接与杨作新谈话,安排他去庐山受训。杨作新当时还蒙在鼓里,鼎鼎大名的康生找他谈话,他应该有所觉察,明白此行不同寻常。可是他毕竟见识短些,觉得这是一件光耀的事,于是慨然应允,稍事收拾,便直赴九江庐山。 算起来,杨蛾子这一年,已经满二十三岁了。她像一朵山乡里风吹雨打的野花,在迎风怒放着,娇艳,健康,善良,美丽。爱神并没有久久地冷落她,它只是在等待机会,等待那合适的、杨蛾子可心的人来叩击她的门扉。前面说了,这个野姑娘,她继承了吴儿堡家族相貌上的一切优点:两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对双眼皮,白皙的面孔上,两个高颧骨,颧骨上停两朵红晕,尖下巴,有些消瘦的面颊上,时隐时现出两个酒窝。较之前两年,她的胸脯丰满了许多,皮肤上也呈现出一种羊脂般的光泽,繁重的体力劳动并没有磨掉她身上青春的光彩,反而由于劳动的砥砺,她的身上,出现了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这更增加了她的魅力和气质。 荞麦母子前脚刚走,当地政府,给这一带疏散了一群红军伤兵。这些伤兵是东征战役挂彩的,还是西征战役挂彩的,或者是平型关与日寇打仗时挂彩的,上边没有说。吴儿堡也分来了一个伤兵,照着装束和身份看,可能还是一个首长,一只指挥打仗用的怀表,装在上衣口袋里,链儿拴在第二个纽扣上。一头高头大马驮着伤兵,一左一右两个警卫员扶着,来到吴儿堡,将他交给村长。村长于是将这个伤兵,分配给了杨老太太和杨蛾子照管。一则杨家是公家人的家属,可以信得过,二则杨家的偏窑闲着,正好可以让伤兵在那里居住。警卫员见安顿停当了,便留下一些药品,牵着马回部队去了。 那伤兵中等身材,消瘦面容,年纪在三十岁上下。他也把红军说成是“丰军”,因此可以断定是湖南人或者湖北人。他的伤是在胯骨上,一颗子弹,从屁股蛋子里钻进去,碰到骨头,便嵌进骨头缝里去了。在部队医院里,做了手术,取出了子弹,看着没有危险了,于是便疏散到老百姓家里,找一个安静的去处养伤。 伤兵在战场上厮杀惯了,习惯了东征西讨,猛丁来到这个安静的偏僻的小村子,显然有些不适应。在这里,一切都是以慢节奏进行着的,太阳到了半早上,才懒洋洋地从东山出来,到了下午,又懒洋洋地落入西山那个垛口。一座座山丘死气沉沉地僵卧着,不见一丝绿色,好像害了浮肿病的病人的脸色。空气自然是洁净的,没有一丝硝烟,也没有一点噪音,但太静寂了,也令人生出一丝惊悸与不安。最初几天,伤兵显得焦躁,尽管杨老太太和杨蛾子做了最好的饭食招待他,但他只是吃很少的一点儿,筷子头动一下,就停了。有一次,蛾子劝得紧了,他竟使起性子,端起碗,摔在了地上,气得个杨蛾子,脸色煞白。伤兵也知道是自己的不对,赶快道歉,并且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津贴费,来赔这只打碎的碗。杨蛾子一甩手,抹着眼泪走了。 杨老太太待伤兵,像待亲生儿子一样。乡间老太婆,本来就是个菩萨心肠,加之这时候,她也以革命家庭自居,儿子杨作新在外,给干事,那么杨作新的同志,从广义上讲,也就是她的干儿子。所以不管这伤兵如何烦躁、无礼,她只是小心侍候,尽自己的慈母心肠,生怕有一点慢待了同志。 自从那骑着高头大马的伤兵,在吴儿堡川道里一露头,杨蛾子的心就跳起来了。她的眼睛一直瞅着那骑马的伤兵,在村长家窑门口停下,才收回目光。这里也是一条交通要道,官道上常过队伍,所以杨蛾子最初以为,这大约又是过往的什么人,谁知,信不信由你,生活中果然有那种被中国人称之为“命”、被外国人称之为“命运”的东西,这骑马的人,不是过路的,是要在这村子住一段时间的,而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偏偏这个伤兵,来了杨蛾子的家。 杨蛾子有了这番心事,见了伤兵,反而显出一股矜持之意。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姑娘家毕竟是姑娘家。只是这个从来不注意自己服饰打扮的姑娘,自伤兵来到家里后,从头到脚,整天穿得干干净净的,这是春二三月,地里没活,所以一天到晚,脚上不沾尘土,她还拿出自己攒下的钱,下了趟镇上,买了双洋布袜子穿上,洋布袜子穿在里边,看不见,于是杨蛾子将裤角绾起,走起路来,故意将两个脚片子踩得有了响声。可惜杨老太太老眼昏花,看不见女儿的新奇变化,而那个伤兵,只一个劲儿地惦着自己的部队,整天不是发脾气,就是一个人坐在炕沿上擦枪,或者顶着这春二三月的寒风,站在畔上,手扶胯骨,望着大路发呆,杨蛾子的一番苦心,他竟没有发觉。杨蛾子这一番打扮,算是白打扮了,气得她背过人,直捂着脸哭。 伤兵的伤口,隔几天要换一次药。伤兵说他的伤面已经结痂了,可以自己换,只让蛾子为他烧上一盆盐开水,洗伤口用。杨老太太却执意要让蛾子为伤员换药。杨蛾子前些日子当过一次担架队,抬过伤员,并且也为伤员包扎过伤口,所以说换换药,应当说不是一件难事,奈何这伤员伤的不是地方,所以杨蛾子见杨老太太说了,脸色登时红了起来,口里应承着,脚底下却不动。伤兵还是说,他自己能换,有盆盐开水,洗伤口就行了,说完,就回自己窑里去了。 杨老太太见支使不动蛾子,有些冒火,捡起一把扫炕的笤帚疙瘩,想打杨蛾子。杨蛾子说:“好妈妈,我怕羞!”杨老太太说:“权当是你哥哥,怕什么羞!‘揽君是君,揽臣是臣’,咱们揽上这桩事情了,就揽到底。你哥哥在外边闹世事哩,咱们家里人,要给他争脸!” 话说到这个份儿了,杨蛾子也就不再推辞,开始烧水化盐。那伤兵的伤口,虽说已经结痂,可是仍然有血水脓水从里边沁出来,沾在外边裹着的纱布上。换药的时候,得先用盐水将纱布浸湿,揭下来,或者用在开水里煮过的剪刀,将纱布一点点地剪掉,然后消过毒后涂上新药,换上纱布。杨老太太估计对了,那伤兵虽然逞强,可是他确实自己给自己换不了药,除了上边说的伤势本身的原因之外,我们知道,这伤也确实伤的不是地方。 伤兵回到偏窑后,不等盐开水端来,便真的自己给自己换药了。大约揭纱布时揭得太猛,只听从那偏窑里,发出一阵呻吟。杨老太太耳聋,没听见,蛾子倒是听真了,呻吟声听得她一阵阵心疼,这时盐开水已经烧好,杨蛾子于是不再考虑,舀了一盆,匆匆地端进偏窑去了。 凡事开了个头,抹下了脸,接下来就容易了。从此以后,隔三过五,不等杨老太太督促,杨蛾子总是准时给伤兵换药。伤兵的伤势一天天好起来,饭食大增,面皮也渐渐变得红润。杨老太太见了,心中自然十分高兴。 我们的杨蛾子,自那一次开始,也就放下了自己的矜持,又变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姑娘家。每一次换药,对她来说,都不啻是一个节日,换过一次药后,她就兴奋地等着下一次。她以一个女儿家的全部的热情和爱心,为这个伤兵大哥换药和洗伤口。而在平时的时候,她总找各种话题,令伤兵大哥开心,怕他有丝毫的寂寞,怕他产生离开这里的念头。随着伤兵的伤势渐渐好转,她开始搀着伤兵,在窑院和村头转悠。 伤兵也喜欢上了这位姑娘。我们知道,在换药的时候,在吴儿堡村头散步的时候,在彼此长期的踢搅中,伤兵不可能不发现这姑娘惊人的美丽,而美丽和善良结合起来,不能不打动一个钢铁般坚硬的男人的心。伤兵应杨蛾子的要求,给她讲他所经历过的那些激烈的战斗故事,他还将自己的枪卸成零件,顺着炕沿,摆成一溜,然后闭着眼睛,用五十秒的时间(杨蛾子盯着表),将枪全部装好。杨蛾子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看过几遍后,也学会自己安装了,开始是睁着眼睛,一边听伤兵讲解,一边往一块对落,后来,她也可以闭着眼睛,一口气“砰砰啪啪”地,将这支短枪安装在一起了。 杨蛾子将伤兵的皮腰带,襟在腰里,将那支擦得锃光发亮的手枪,别在上边,裤脚上,再扎上伤兵的裹缠。她往地上一站,打个立正,问伤兵,看她威风不威风。伤兵笑着说:她很威风,只是,头上的扎着一根红头绳的大辫子,和这身装束不协调,如果———, “如果怎么样?”杨蛾子追着问。伤兵说:“如果剪成个短帽盖,那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红军婆了!” 伤兵只是随便地说说,谁知,杨蛾子听了这话,不吱声,抬脚离了偏窑,回到自家的正窑里。她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把剪刀,对着那只只剩下半块的玻璃镜子,只听“嚓嚓嚓”的一阵响声,大辫子就剪了下来。等到她再一次站在伤兵面前时,伤兵惊呆了,他瞅着眼前这个姑娘说:“你真漂亮,杨蛾子!”伤兵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杨蛾子的手,但是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快把手松开了。 “猴女子,你疯了!”窑外传来了杨老太太的骂声。原来,她发现了丢在炕沿上的大辫子,现在提着辫子,出来寻杨蛾子。 听到骂声,杨蛾子搬住伤员的肩膀,在他脸上,匆匆地亲了一口,然后转过身,一阵风似的跑了。 时令接近初夏了。天气慢慢地热起来。吴儿堡川道里的那条小河,开始发出淙淙的流水声。青蛙也在夜晚,不歇气地叫起来。青草开始露出地面,山冈披上了一层浅浅的新绿,在那新绿中间,往往会有一团鲜艳的红色,那是山桃花。牧羊人赶着羊群,在这嫩绿之间游弋,轻风吹来,送来羊只那撩拨人心的骚味。 这是一个美丽的晚上,喝过汤以后,蛾子陪着伤兵,在畔上的碾盘上坐着。最初是农人们吆着牲口,扛着犁杖,从那高高的山峁上,忽悠忽悠地过去了,接着是憨憨,赶着一群喧喧闹闹的羊只,从大路上进了村子,最后,一切便都静寂下来,只有那西天的晚霞,在垴畔上边的浮山上燃烧着,将它的玫瑰色的光芒,填满了这吴儿堡附近的沟沟洼洼,给这单调的景色,带来一种虚幻的梦境。星星也一颗接一颗地出来了,为数不多的星星,在那深不可测的遥远天际闪烁着,偶尔有一颗流星,斜斜地滑下来。 伤兵为蛾子讲了许多的战斗故事。作为对等原则,蛾子也为伤兵,唱了许多的陕北民歌。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已经十分亲密,亲密到可以唱那些酸曲的程度了。原来,在唱酸曲方面,杨蛾子也是一把好手。其实,在每一个外表一本正经的姑娘的内心深处,谁没有产生过非分之想,谁没有萌动过那种有些轻浮的念头呢?只是当她们在没有遇到可心的人以前,严格地把握自己,而将那些伴随着她们成熟过程的,给她们以耳濡目染的酸曲,毫不动容地装进心里,以便有一日对着心上人吟唱。 “那是一首叫《大女子要汉》的酸曲,我从十三上就会唱了,”杨蛾子盯着变幻无穷的夜空,深情地说道,“只是,我会唱是会唱,可从来没有给一个男人唱过!我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被窝,一边流眼泪,一边低声唱,或者,在山上受苦的时候,瞅瞅四下里没人,扯开嗓子吼上一阵。伤兵大哥,这歌酸着哩,你听了不要笑话我!” 蛾子说着,朝窑里瞅了一眼,看杨老太太不知在窑里忙活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她和伤兵,于是胆子大了,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十七八女娃门前站, 公鸡倒把个母鸡断, 女娃泪不干。 哎哟, 女娃泪不干! 娘问女娃为啥哭, 没吃没喝有你大, 针线不会有妈妈。 哎哟, 针线不会有妈妈! 每一段歌词完了后,都有一句撒娇似的“哎哟”作为副词。如果配上简谱,这“哎哟”是这样唱的: 。伤兵听得有些呆了,从那柔美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女性的温柔和渴求。他对陕北话应该说有一点顺耳了,只是,这个“公鸡倒把母鸡断”的“断”字,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便打断了杨蛾子的歌唱,请教这个字。“这还不明白吗?”杨蛾子羞红着脸说,“断,就是‘撵’,就是‘赶’,就是想要……‘踏蛋儿’!”杨蛾子咽下了最后一个字眼,她不说了。不过伤兵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他说:“噢,女娃家站在自家窑门口,看见公鸡在撵着母鸡,于是动了心思。” “你还让我唱耶不唱!平白无故地打断人家的话,我不唱了!”杨蛾子说。 伤兵见了,赶紧央告他,说自己再也不插杠子了。 “这就好!”杨蛾子说。说罢,续上前面的,又唱起来——— 叫一声妈妈你听话, 奴家长得个这么大, 不给奴家寻婆家。 哎哟, 不给奴家寻婆家! 叫一声女娃我告诉你, 一来为你真小哩, 二来妈妈舍不得你。 哎哟, 二来妈妈舍不得你! 叫一声妈妈我告诉你, 我嫂嫂和我同年岁, 人家妈妈咋舍得? 哎哟, 人家妈妈咋舍得! 叫一声女孩你听话, 你大大回来寻个女婿, 秋后再出嫁你。 哎哟, 秋后再出嫁你! 叫一声妈妈我告诉你, 你和我大大同床睡, 我咋能等到秋后去? 哎哟, 我咋能等到秋后去! 叫一声女娃没黄水, 院邻家听见欺杀你, 不怕人家笑话你? 哎哟, 不怕人家笑话你! 叫一声妈妈你听话, 女娃我今年刚十八, 一心就想抱个娃娃。 哎哟, 一心就想抱个娃娃! 歪说好说你没血鬼, 你大大回来要打你, 妈妈我不拉你。 哎哟, 妈妈我不拉你! 三打两打尽他打, 人要眉眼做什么? 我的就儿妈妈。 哎哟, 我的就儿妈妈! 撩起个棍子拉下打, 叫你死在这个家, 不叫你寻婆家。 哎哟, 不叫你寻婆家! 唱到这里,杨蛾子的歌声停了下来。这次,不是人家伤兵插一杠子,又有什么问题要提,而是蛾子主动停了下来。伤兵正听得出神,见歌声突然停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完了。“没有!”蛾子笑着说,“还长着哩,歌词太脏了,什么‘坏了身子’呀,难听死了,你不怕羞,我还怕羞哩!不过———”蛾子接下来说:“有新歌词,刚流行起来的,革命内容,我把这个给你唱唱,好吗?” “好,小妹妹!”伤兵答道。这次,他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捉住了蛾子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让蛾子坐在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腿上。夜色温柔,现在,那两个遥远的风流罪人所曾经体验过的感觉,不可遏制地来到了这两个身份迥异的年轻人身上。 杨蛾子继续唱道——— 一蹦蹦在区政府, 进了个门来当地上站, 区长把我看。 哎哟, 区长把我看! 区长开言同志你听, 有什么问题你谈精明, 冤枉不办人。 哎哟, 冤枉不办人! 我大我妈老脑筋, 政府的号召他不听, 压迫得活不成。 哎哟, 压迫得活不成! 我大我妈要财礼, 给奴家寻了个疤女婿, 奴家我不愿意。 哎哟, 奴家我不愿意! 耳又聋来眼又花, 满嘴长一口大酥牙, 脊背上背个大疙瘩。 哎哟, 脊背上背个大疙瘩! 隔壁有个王大妈, 她的儿子十七八, 心里就有个他。 哎哟, 心里就有个他! 区里介绍县里批, 我们两个都愿意, 心里真满意。 哎哟, 心里真满意! 结罢婚儿拉回走, 我大大门口把我们看, 寻得一个穷光蛋。 哎哟, 寻得一个穷光蛋! 进你个门来拉上看, 脚底下只有一点炭, 灶火也搭不严。 哎哟, 灶火也搭不严! 两双筷子两只碗, 后面无锅盖石板, 怀前把小锅安。 哎哟, 怀前把小锅安! 叫一声丈夫把话听, 明天亲戚都来看, 这事情咋价办? 哎哟, 这事情咋价办? 叫一声丈夫把话听, 大街镇上买花生, 牢牢记在心。 哎哟, 牢牢记在心! 一条纸烟两把茶, 瓜子花生拿手抓, 腔子上又戴花。 哎哟, 腔子上又戴花。 政府给地二亩半, 叫我们二人好好干, 争取当模范。 哎哟, 争取当模范! 身上又穿烂布衫, 上下擦了个稀巴烂, 浑身出了汗。 哎哟, 浑身出了汗! 大锄锄来小锄砍, 人进庄稼看不见, 能打十来石。 哎哟, 能打十来石。 红旗绿旗满天飘, 锣鼓大钹一哇声, 天下都有名。 哎哟, 天下都有名! 酸曲到这里就唱完了。有些冗长,正如杨蛾子所说,这后半部分的革命的内容,是临时加上去的,这内容反映了当时根据地(后来叫解放区)老百姓的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后来在解放区广泛开展的生产自救运动预兆了先声。当然,增加了这些内容后,它就使原先妙趣横生的题材,显得有点一本正经了,用杨蛾子的话说,就是不够酸了。这使杨蛾子有些担心,担心伤兵大哥的期望值太高,这首过于冗长的酸曲,他会不喜欢的。 杨蛾子的担心多余了,伤兵很喜欢它,经历了残酷的战斗,经历了出生入死的洗礼之后,现在,一位姑娘坐在他的腿上,并且用那柔美的女中音,为他哼着这些奇异的歌曲,光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满意了。他这时候的心已经完完全全地安静了下来,习惯了这安宁的平和的环境,和这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他甚至担心自己的伤好得太快,那样就会离开吴儿堡。 一个初夏的夜晚过去了。杨蛾子听见母亲在窑里唤她,这时她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并且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伤兵的腿上的,于是她吓了一跳,她说:“我得回窑里去了,伤兵大哥。明晚上我再给你唱吧!”说完,她从伤兵的腿上溜了下来。 杨蛾子抬脚要走,这时,她听见背后“哎哟”了一声,就像她歌词中的副歌“哎哟”一样。她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伤兵大哥栽倒了。杨蛾子赶紧走过去,扶住他。她埋怨自己走得太急,忘了照顾伤兵这个责任。———伤兵在砬盘上坐得太久了,或者说,一只腿有伤,而另一只腿,被蛾子压麻了,因此,当他一闪身子往起站时,没有站稳。 蛾子扶着伤兵,向偏窑里走去。走到偏窑门口,她取出胳膊,就要离去时,伤兵拽住了她的胳膊。伤兵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蛾子说:“蛾子,你能不能到我窑里来,将那首酸曲———改编前的那一部分唱给我听。我不嫌脏!” 听到这话,蛾子站住了,她转过身子,愣了一下,接着伸开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伤兵。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少女的感情,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刻,因了这句话,一下子喷发出来了。她搂住伤兵的腰身,将两片火热的嘴唇,紧紧地胶在伤兵的嘴唇上,最后,他们不是用手,而是用脚,将门轻轻地挑开,然后歪歪斜斜地,一个拥着一个,进了偏窑。 “我爱你,我要把身子给你!自从你骑着高头大马,在吴儿堡的川道里一出现,我就明白了,你是来勾我魂的!”窑里,传来杨蛾子喃喃的低语。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杨蛾子才偷偷地溜出了伤兵的窑洞,抱着外衣,回到自家正窑。母亲睡得正香,连灯也没有点,她拉开被子,黑摸着,睡下了。 一个处在这种年龄的女性,一旦爱上一个人,一旦初尝了那初夜的滋味,那情形是可以想见的。对于我们的杨蛾子来说,她将把自己漫长苦难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伤兵以前的阶段和遇见伤兵以后的阶段。她笑着,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弥漫在杨家窑院内外。如果说在原先的笑声中,尚且有一种无所依傍的孤独的成分,那么从那个初夏的夜晚起,便变得充实而满足。女孩子为什么会笑?———这个愚蠢的问题,除了我们曾经解释过的那个答案外,它似乎还有另外一个答案。 杨蛾子觉得从那一天开始,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梦境一样地美丽。她想将自己的感受,告诉周围的人,可是她明白,这个幸福只能由她一个人独享,她是不能向任何人,包括吴儿堡和她一起掏苦菜的姊妹讲的,在这一点上,她不是一个傻姑娘。她只是憋得难受,于是就偷偷地一个人傻笑。连迟钝的杨老太太,也感觉到了蛾子身上的变化,她数落蛾子说:“你越大越傻了!龇着个嘴,光知道笑,莫非吃了喜娃妈的奶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每天晚上,蛾子在杨老太太睡着以后,都要爬起来,到伤兵的窑里去上一回。时间久了,杨老太太难免觉察。你想那杨老太太,不呆不傻,只是年纪大了,耳聋眼花,迟钝些而已。话说这一天晚上,杨老太太多了个心眼,睡下以后,假寐着,看杨蛾子的动静。果然,一会儿工夫,杨蛾子起了身,披上衣服,向炕边溜去。杨老太太那个气呀,羞呀,怒呀,就甭提了。她控制不住自己,打了声嗝。蛾子见了,吓了一跳,连忙蹲在炕边,两手抱住身子,一动不动。等了一会儿,见杨老太太的呼吸平缓了,以为她已经睡死,就下了炕,鞋也没穿,向伤兵住的那孔窑里跑去。 随着杨蛾子开门的“吱哑”声,杨老太太的眼睛睁开了。她坐起来,披上衣服,又摸摸索索地从背墙上找见洋火,点亮油灯,然后,从坑圪崂里摸起一把扫炕笤帚,向窑外走去。 一弯上弦月,斜斜地挂在东山顶上,山山峁峁,沟沟岔岔,满世界一片银白。这月光似水的初夏之夜,也许正是青年男女偷情的好时光,如果是两姓旁人,杨老太太绝不干涉,也许将会以宽容的欣赏的目光看待这一切,是呀,谁没有年轻过两天。可是,这件事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不能不管:杨蛾子还没有活人哩,她怕坏了女儿的名声。 杨老太太的小脚,在偏窑门口停住了。她本来想踢开门去,用笤帚疙瘩在女儿的光屁股上,狠狠打上一顿,可是,来到门口,听到窑里杨蛾子那欢乐的笑声时,她停住了。 女儿无疑正处在幸福之中,她快乐地笑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杨老太太的记忆中,她的亲爱的女儿,还从来没有这样无忧无虑地笑过。自从她生下来后,生活所给予她的只是苦难和屈辱,杨干大和杨干妈,都从来没有给过女儿这种笑声,而她的哥哥杨作新,整天心思中只有他的工作,也从来没有为他的苦命的妹妹,动过一点心思。“可怜的女儿!苦命的女儿!”杨老太太想。她的眼眶里流出两滴冰冷的眼泪。她实在不忍心打搅女儿的欢乐,于是车转身,提着笤帚疙瘩,重新回到窑里,和衣躺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杨蛾子回来了。窑外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定是那个伤兵,恋恋不舍,将蛾子送出了窑外。现在,他们看见正窑里亮着的灯光了,于是明白事情已经败露。两个风流罪人,在窑外,耳朵对着嘴巴,说了好长时间。窑里的杨老太太,辗转反侧,自然是不能成眠。夜已静,她也隐隐约约听见了窑外的声音。直到后来,窑门“吱哑”一声开了,她才合上眼睛,不再动弹。 杨蛾子回到窑里,她怯生生地叫了声“妈妈”。杨老太太听了,只是不吱声。女儿便上了炕,一口气吹灭了油灯,钻进被窝里去。接着杨老太太听到,女儿用被子捂着头,在一声接一声抽泣,于是她咳嗽了一声。女儿听见咳嗽声,于是掀开被子,钻进了妈妈的被窝里,抱住妈妈的脖子,大声哭起来。 “妈妈,妈妈。”杨蛾子哽咽着说。 “你少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嫌你贱!”杨老太太不动感情地说。 “妈妈,妈妈,是他想要我;不,是由不得我了!” “哼,母狗不掉头,公狗不敢上身子,我看这事儿,和人家同志一点关系没有,是你太轻贱了!” “其实,论起起根发苗,这事怪你,妈妈!是你硬要我给他换药,你知道,开始我多难为情。” 听了蛾子的这话,杨老太太有些语塞,便不再言语了。蛾子却不停下来,她接着郑重其事地对妈妈说:“妈妈,我们这不是胡来,他答应过我,要娶我的!” “娶你?”听到这话,杨老太太追问了一句。既然有这话,那么这件事的严重性便减弱了许多。“只是,”杨老太太继续问道,“一个外路人,不知根不知底的,靠得住靠不住;再说,即就是他愿意,为娘的,心里也不踏实,他毕竟是个南蛮,明天说一声‘开拔’,就抬脚走了。” 蛾子见母亲松了口,于是对母亲说,跟伤兵好,她是铁了心的,即就是将来被扔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也心甘情愿。她说这伤兵已经告诉了她他的大号,他叫赵连胜,湖北人,这一年二十九岁了,是个单身;明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伤兵会亲自向母亲求婚的。 “既然是这样,”母亲说,“那得明媒正娶,改天请族里人来坐一坐,给你们两个换了生辰八字,当然,还得到区上去登记一下,省得外人说闲话。” “妈妈。你真好!”杨蛾子搂着母亲的脖子,说。 杨老太太掰开了搂在脖子上的手,让蛾子到自己被窝去睡。 长话短说。第二天早晨,伤兵赵连胜,果然在吃饭的当儿,郑重其事地向杨老太太提出了这桩婚事。随后,又由杨老太太出面,请来了族里血缘近些的各位长辈,至于换生辰八字的事儿,一则公家人不兴这个,二则赵连胜多年在外,也不知道自己生于寅时卯时,于是这桩事就免了。接下来,便像《大女子要汉》的民歌唱到的那样,“区里介绍县上批”,大红戳子一盖,结婚证一领,蛾子和伤兵赵连胜,就算把婚事办了。随后请阴阳先生选个黄道吉日,在杨家窑院里,设了个不大不小的场合,请来三亲六故,拜过天地,吃一顿筵席,算是完婚。办事期间,打杂的角色,自然是杨家的那个干亲憨憨。 这时候,杨作新已离开肤施城,前往九江庐山去了。小姑子结婚,这是一桩大事,荞麦便领着杨岸乡,回了趟吴儿堡,算是代表杨作新,来行这个门户。她拿出攒下的一点钱,交给杨老太太。杨老太太说,钱花到明处吧,你去请一路唢呐,吹一吹,也叫村上人知道,这班唢呐,是哥哥为蛾子叫的,人家迎亲送女,都要有唢呐接迎,蛾子没这个福分,那么就骑上毛驴,让唢呐手跟着,在村子里转上一趟吧!婚礼过罢,荞麦领着杨岸乡,也就回肤施城去了,不提。 婚事就这样办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杨蛾子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 在那孔杨作新的偏窑里,杨蛾子和赵连胜,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如果可怜的杨蛾子知道,她将为这一个月,付出一生的代价,或者说这一个月的时间,挥霍了她一生的快乐的话,那么,她将要好好地享受这一个月,使用这一个月。 洋溢在杨蛾子身上的那种宛如鲜花怒放般的激情,在新婚之后,反而平息了下来。个中原因,当然不是杨蛾子和赵连胜之间,有了什么隔阂,而是好心眼的杨蛾子,看到赵连胜的伤情,经过这一段日子的折腾,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有些发炎,她心疼她的男人。自从将自己交给这个男人的那一天起,她也就开始承担起这个男人的痛苦了。 一个月以后,部队医生来这里探视伤兵的伤势。看了伤口,医生吃了一惊。他原来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静养,伤兵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看见那个像一颗红桃子一样的伤口,医生认为,需要马上进医院治疗,甚至不惜冒着危险,送这个伤兵去国民党占领区去;医生显然忽视了结婚这个原因,而坚持认为,一定是伤口里,还有没有取出来的弹片或杂物。 杨老太太的担心,不幸变成了现实。而作为杨蛾子来说,我们知道,从最初的接触时开始,她就预感到将来会有这样一个结局。然而,怎么说呢?事情毕竟来得太突然了,太急促了,突然和急促得叫我们的杨蛾子,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窑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吃饭的时候,三个人都默默不语,伤兵想找一点笑话说说,但是,三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谁也笑不起来。伤兵说,他这只是出去治疗,治好以后,他还会回来看蛾子的,如果蛾子愿意,他可以把她带出去工作,如今部队里和地方上,都有不少女同志。 那匹高头大马,还有随着高头大马的那两个警卫员,出现在了吴儿堡的川道上。 明天早上,伤兵就要离开吴儿堡了,这是他与蛾子的最后一夜。天气这时候已经很热了,因此,他们坐在窑院的砬盘上纳凉,一直到夜半更深。四周布满了凉意。这是他们彼此走近的地方,这是杨蛾子为他的心上人,唱那个《大女子要汉》的酸曲的地方。 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伤兵为杨蛾子唱起了,他新从蛾子口中学来的陕北民歌。他唱哪一首都可以,但是,他不该唱下面这首,这是那些没有法律约束,以“交朋友”的形式联系感情的情人们,在分别时唱的。伤兵的这首离别曲,为他们的未来作了预言。 ———擦一根洋火点上一袋烟, 这回走了得几天? ———叫一声妹妹不要问, 这回走了没远近! 这是一对野合的情人在一问一答。没有杨蛾子的配合,所以这一问一答,是伤兵一个人唱完的。唱完以后,看见杨蛾子脸色登时煞白,两道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伤兵才知道这个酸曲是唱错了。 这天晚上,气氛再也没能回转过来。最后,他们两个回到了偏窑里。 第二天太阳冒红的时候,伤兵要走了。杨蛾子逮了家里一只老母鸡,用牛笼嘴装了,塞到伤兵手里。她扶着伤兵的马镫,一直送了二里多路。“不管你回来不回来,我都会等你的!”杨蛾子对伤兵说。 一碗凉水一张纸, 谁卖良心谁先死! 当伤兵走了很远的时候,还听见他的后边,传来一阵阵这样的信天游。他扭头望去,看见杨蛾子站在高高的山峁上,在有些凄凉地吟唱着,就像那些一代一代的陕北妇女,送丈夫走西口的情景一样。 伤兵抹了一把眼泪,扬了扬手。这时,他像记起什么似的,拨转马头,又回来了。 伤兵走到杨蛾子跟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只怀表,递给了杨蛾子。杨蛾子不要,她说:“你领兵打仗,要它哩!”但是伤兵还是固执地将怀表塞到杨蛾子手里,然后拨转马头,急速地驰去了。川道上扬起一股尘烟。 杨作新在九江庐山,参加了半个月训练班,听头顶光光的蒋介石,训了一次话;回程的路上,又用了半个月,当他回到肤施城的时候,正好是伤兵离开吴儿堡的那一天。 其实,杨作新离开肤施城的这些日子,肤施城早就传开了,说杨作新只身单人,下了陕北,去投国民党。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不由你不信。加之,杨作新走得急促,接到通知后,他只匆匆地到单位上告了一个假,回到家里,又给荞麦母子,“能”了一回。许多的人突然发现肤施城里少了个活跃人物,又不知道他哪里去了,所以听了这个谣言,也就只有相信的份儿。 杨作新回到西安后,搭乘一辆国民党的军车,到了红白交界的界子河。军车停了,于是到老乡家里,租了一只毛驴,直奔肤施。多日不见,他比先前似乎洒脱了许多,一身质地良好的织贡呢长衫,一副金丝眼镜,一根文明拐,江南的水土好,他的脸色也光亮圆润了许多,粗粗一看,一副大文人的样子。 肤施城里的熟人,见了杨作新,有的像瞧稀罕一样,远远地瞅着他,有的瞅见他的影子,便躲开了。杨作新见了,有些纳闷,不知道在他离开肤施的这些天,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出了一次远门,见识了一场大世面,此刻正是踌躇满志,春风得意,因此也来不及细想,就匆匆地进了七里铺,穿过南关街,上了南门坡,回到家中。 杨作新前脚刚迈进家门,后脚就跟来了边区保安处的人,传杨作新到边区保安处问话。杨作新说,容他歇一歇,吃上顿饭,再去吧!来人却说,事情紧急,拉完话以后,再回来吃饭不迟。杨作新见说,以为有什么紧要公事,需要他调解处理,于是一撩长衫,跟上来人走了。 杨作新这一去,也就再没有回来。他被关在边区保安处的临时监狱里,整整关押了一年,直到一年后,头撞墙壁,自尽而死。 边区保安处,设在省立肤施中学院内(也就是杨作新的母校),占了院子的一部分房间。关押杨作新的地方,是一孔窑洞。窑洞里支了一张床,放着一张桌和一把椅子,门口有两个哨兵把门。来人将杨作新领到窑洞门口,交给哨兵,对杨作新说,要他静养一段时间,闭门思过,将自己变节自首的有关问题,写成书面材料,老老实实地向组织交代。说完,又对哨兵安顿了几句,便扬长而去了。 杨作新听了这话,宛如晴天霹雳,登时就呆在那里了。待他清醒过来,就要去撵那来人时,哨兵拦住了他,把他推进窑里,然后把窑门锁上了。 “这一定是个误会!这一定是个误会!”被反锁在窑里的杨作新,起劲地摇晃着门,一个劲地喊道。直喊到精疲力竭了,见没有人搭理他,于是便颓然地躺在了床上。 杨作新认为,这一定是个误会。他认为,只要有人传讯他,到了给他讲话的机会,他三言两语,就能把事情讲清的。所以最初的一段日子,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传讯。他的内心十分狂躁,但是表面上不失风度。说来可笑,他这时候不是担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担心放出来以后,见了他的那些同僚们,见了那些习惯于评头品足的中学小学教师们,他的脸往哪里搁。 杨岸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妈妈的民间故事告诉他,只有老虎才被关进笼子里的。他请教杨作新,杨作新羞于回答儿子的问题,他告诉儿子说,他是好人,关他的人也是好人,世界很复杂,好人和好人之间,有时也会产生误会,不过,误会总会消除的,到时候,他就自由了。三岁的杨岸乡,当然不明白这些曲曲弯弯的道理,他只觉得父亲不能和他在一起了,这令他很伤心。“咱们回家,盛到咱家窑里去。晚上妈妈光哭,哭得怕死我了!”杨岸乡拉着父亲的衣襟,将他往外拽。 这时候,哨兵出来干涉了。杨作新怕吓着了孩子,于是斥责了哨兵两句,然后好言相劝,将杨岸乡哄得不哭了,又对荞麦使了个眼色,要她带孩子快走。荞麦母子走后,窑门又啪地一声锁上了。 外边在轰轰烈烈地闹世事,可是自己被关在窑里,死活动弹不得。杨作新觉得自己真窝囊。他急于想知道外边的情况,可是自从他被关起来后,便断绝了和同志们的往来(关于这一点,上级给哨兵专门做了安顿)。他能见到的,只有荞麦,可是荞麦一个家庭妇女、妇道人家,又能懂得些什么;她不在圈儿里,她仅仅能将街上看热闹看到的一些事情,合①给杨作新听。 三个月头上,仍然不见有人来传讯。杨作新的心情,现在算是平静了一些。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误会,这桩事情的背后,有着更为复杂和深刻的背景。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在长期的禁闭中,精神崩溃,他用毛笔,在一张白麻纸上,整冠沐手,写下了“慎独”两个字,贴在墙上。 整天待在窑里,闲着无事,又不能出去,于是,杨作新央两位哨兵,到学校的藏书楼,为他借一些古书来。哨兵在请示了不知什么人以后,同意了,于是从藏书楼里,借来了不少古书。 那些侠客义士的故事,早在杨作新上吴儿堡前庄小学的时候,就读过了,而且由于与说书人瞎子的交流,那些精彩的段落能记得滚瓜烂熟。现在,在这样的情势下,重读它,回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慷慨悲壮和豪情大志,杨作新的心中,自然十分感慨。他一边读书,一边回忆着自己的一生,想起杜先生,想起黑大头,想起永宁山岁月,他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还不错,像个男人处事,对得起天地鬼神良心。 除了读这些古书以外,他还要荞麦,将家里那本《宣言》拿来。这本书,是当年杜先生送他的。 一提到杜先生这个话题,杜先生临死前那一幕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而他亡命出肤施时,在北城门口,面对杜先生时的那一段思考又回到了心中。是的,作为这一代人来说,作为杨作新来说,他们选择了,把马克思列宁的主张作为拯救百年积弱的中华民族、实现人类美好理想的阶梯和最终目标。他们只能这样选择。给这场东方革命以理论指导和行动纲领。给这个被各种绳索捆绑得奄奄一息的古老民族,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命力,使它犹如凤凰再生。人类已经走过了一段漫长的行程,人类还将有漫长的行程需要继续行走,不管这个摇撼整个旧世界根基的运动,将来的前景如何,命运如何,胜利或者失败,短暂的风行或者垂之久远,那些在这个过程中,为之奋斗过的人们,可歌可泣的业绩,它永远值得纪念,它有资格写进人类文明史那些辉煌的和最重要的篇章中,它是人类在寻找最合理的社会秩序和生存环境的斗争中,一次伟大而豪迈的尝试和实践。 有一阵陕北民歌的声音,从街上通过窗户传进来,传到杨作新的耳边。真正的拦羊嗓子回牛声,并且夹杂着骡子或毛驴的铃铛声,他们正唱着歌颂的歌子。这是一溜一串从陕北高原北部地带,迁移下来开垦荒山的移民们在唱。他们在路上唱出的这个移民调《骑白马》,一些日子后,将由几位专业音乐工作者整理,易名《东方红》,先在陕北唱出,继而传遍整个中国大地。 “羊群走路靠头羊。”杨作新想。自从在吴起镇,在洛河畔那个荒凉的小山坳里,第一次见到后,杨作新便对这个非凡人物,产生了深深的敬意。身上那种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意志力,令他折服,而身上那种超然不群的伟人意识和非凡魅力,也使他着迷。对于长征以及长征以前的许多事情,他不甚了解,但是在中央红军到达陕北以后的这一些日子,由于他曾经经历了许多重要的事情,他明白,是在群众斗争中,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领袖。只有他具有这种凝聚力和号召力,一场革命,如果不产生出来公认的领袖,那么,它将是一盘散沙,一群乌合之众,它是不可能干成任何事情的。当然,这是一个领袖群体,但是非凡的,是群体代表。 思考到这个份儿上以后,杨作新慢慢有些明白了,明白了自己被关押的原因。———因为在形成以为核心的权力机构时,的权威性受到了挑战,在武装力量形成一个统一的序列的时候,它的内部出现了离心力。联想到进入肤施城前后发生的事情,杨作新有些明白了。 从理智上,他不能不认为,关押他是正确的,也许在当时,这是既可以制止事态发展、防止地方主义情绪激化,又不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最好的办法。只有这样,一个好的局面才会开始,革命才会以最小的损失,健康前进。然而从感情上讲,这却又是一件多么残酷的行动。 《西行漫记》的作者斯诺先生,他不了解中国人的思维方法,因此他对刘志丹的行为,感到惊异以至忿忿然。确实,中国人缜密的思维中,有许多很难解释清楚的东西,它们构成了这个民族的心理特征,而那种因了“忠义”这两个虚幻的字眼,拔刀而起、引颈相向的种种举动,又不能不被我们感慨万端地认为是东方美德。 杨作新想起了,他为答应过的,誊抄《七笔勾》这件事。于是提起笔墨,暂停那没有意义的自我反省材料,开始凭借记忆,抄写这个。对“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一句,很感兴趣,因此,这一句,现在也引起了杨作新的思考。 陕北高原当然是轩辕氏的本土,位于高原南面的黄帝陵,就是佐证。随着文明的渐进,以火与犁为先导,轩辕东渐,向黄河中下游以至长江流域发展,才将这块初创文明的土地重新交付于洪荒。先秦两汉之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偌大中国地面,遂形成了一个封建大一统局面,可是在陕北高原,这块轩辕本土上,由于连年的民族战争,由于在相当长的时间流程中,这块土地由游牧民族统治着,还由于民族交融、人种混杂的原因,儒家的各种观念只水过地皮湿,象征性地在这里留驻过一阵子。儒家学说的伟大功绩在于,在长达两千年的封建大一统岁月中,它产生了一种向心力和凝聚力,从而使我们这个东方文明古国,没有像另外三个文明古国那样,湮灭在历史的长途中;而它的罪孽亦在于,它束缚了生机勃勃的民族精神,限制了这个以聪明勤劳而著称于世的民族的创造力,而尤其是当历史进程发展到近代和现代之后,这种束缚与限制日见明显,明显到接近令民族窒息的地步。于是,偏僻的陕北大地,这块轩辕文化未被浸染的古老土地,这个“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地方,便仿佛横空出世,以强悍的姿态,向世界宣告,在这里,还有炎黄子孙奇异的一支。这些天生的叛逆者,这些未经礼教教化的人们,这桀骜不驯的一群,他们给奄奄一息的民族精神,注入一支强心剂。 带着他天生的叛逆的个性进入陕北高原,仿佛龙归故渊、虎入山林,得到了那渊源久远的陕北大文化的滋养。他像民间传说的那种见风就长、一日三丈的巨人一样,在这块土地上迅速地成长起来。这是天意,这是中华民族的造化。斯诺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斯诺先生说,这个东方民族最早的居住地和发祥地,就在这陕甘宁晋交界处的三角地带,时隔许多年以后,也许是一种巧合,和他的战友们,又在这块三角地带,开始他的拯救民族,再造神州的伟大事业。 杨作新将《七笔勾》用白麻纸抄好后,托哨兵捎给;捎到没有捎到,他不知道。 他现在是彻彻底底地安静了。事情想开以后,他明白对于他的不杀不放,只是一种策略,等这一段时间过了,局势安定下来之后,自然就会对他有个交代。他已经被关押了近一年了,他想,大约快出去了吧!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促使杨作新过早地结束了他的生命。 黑白氏的儿子黑寿山,这一年满十四岁;在家乡上完了高小之后,黑白氏领着儿子,路途迢迢,来到了肤施城,联系儿子上陕甘宁边区师范的事。 黑白氏早就听说,她的旧日的情人杨作新,在肤施城里担任督学职务,杨作新的牢狱之灾,她倒是没听说。这次来肤施城,她来找杨作新,名义上是为儿子报名上学,其实内心里,还是想见见他。她已经知道他有婆姨了,所以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多年未见,想见个面儿,拉一阵话。 黑白氏骑着毛驴,后边跟着个半大小子黑寿山,黑寿山的铺盖铺开了,搭在驴背上。母子二人,咯咯拧拧,进了肤施城。进了城后,鼻子底下一张嘴,见了人就打问,打问杨作新的住处,随后,来到南门坡,杨作新家门前,槐树上,将毛驴拴了,然后上前叩门,到杨家投宿。 见了荞麦母子,一打问,才知道杨作新身上,竟发生了这样一场变故。黑白氏一下子恼怒得好像换了一个人,她想起杨作新离开袁家村时,她曾信口说了一句“血光之灾”之类的话,也是自己口臭,一句闲话,现在果然应验了。她问荞麦,这一年来,她都做了些什么,荞麦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识字,能做什么,只能一日两餐服侍好杨作新,慢慢看着,看将来事情咋发展,杨作新是被冤的,这一点,她可以肯定。黑白氏听了,当下就要去看看杨作新,荞麦说,把门的看得很严,外人不让见的。黑白氏听了,默默无语,“外人”这句话刺激了她。 当天夜里,黑白氏母子,便在杨家安歇。第二天一早,黑白氏领着儿子,先到陕甘宁边区师范,为儿子报了名,上了学堂。原来这考学十分容易,一个南方口音的女老师,问了黑寿山几句话后,又叫他写了一篇作文,就算录取了。黑寿山住进了学校,了却了黑白氏一桩心事,接下来,她就跑杨作新的事了。 黑白氏想以一个房东大嫂的身份,找一下,诉一诉杨作新的冤情。这女人一向敢作敢为,凡事自作主张,她想到这一层了,遗憾的是没有直接去找。她想,得有个引荐的人儿才对,于是,便四处打问,去找她的娘家堂兄弟。我们知道,她的几个娘家堂兄弟,很早就参加了革命,熬到这个时候,也都或文或武,有了一定地位。黑白氏找到了一个,提出了自己的这宗事情。其实这宗事情的原原委委,渠渠道道,她的那个堂弟知道得很清楚,因此,他面有难色,他是陕北同志,担心这件事把自己牵扯进去了。最后,他还是答应了黑白氏的要求。 黑白氏在杨家,度日如年,又等了几天,天天去堂弟那里,听回音。最后,堂弟终于吐了口,说工作很忙,他说了,群众上访的事情,找信访部门处理。据推测,这个堂弟并没有去找,这是他自己的话。黑白氏听了,却信以为真,于是她失望了,就在堂弟那里,连人也不避,破口大骂起来,说到杨作新出生入死,一片诚心,最后竟落得这么个结局;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堂弟见了,赶快把她劝走了。 这期间,黑白氏试着去闯了几次保安处,但是正如荞麦说的那样,她都被警卫挡住了,最后一次,甚至连大门也不让进。一向有本事的黑白氏,现在才真正是傻了眼了,她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决定还是去找她的堂弟。堂弟是个领兵的,她要堂弟,领了自己的兵丁,砸了保安处,救出她的杨作新。堂弟听了她的要求后,张嘴笑了,说这事万万办不得的,纵然他愿意,手下人也不会跟他干的。黑白氏见状,耍开了“黑皮”,赖着不走。双方磨蹭了好长时间,最后,堂弟答应,他去说一说情,让他的堂姐和杨作新见上一面,不过,不能声张,要黑白氏穿上荞麦的衣服,装做荞麦,去送一次饭。黑白氏见堂弟的忙,只能帮到这个份儿上,知道再求他,也没用了,于是应承了下来。 探视杨作新的这一天到了。早早地,黑白氏就坐在镜子前,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黑白氏这种类型的女人,她们没有年龄,岁月不忍心在她们的小白脸和尖下巴上,刻下丝毫的痕迹。她的皮肤依旧是那种奶油白,一双削肩,她的身段,好像是专门为穿那种中国式大襟袄所预备的,那么妥帖、自然、洒脱。脸本来就够白了,可她还是给脸上、脖颈上,淡淡地扑了一层官粉,以掩饰眉宇间两点芝麻大的白麻子。头发仍然是黑油油的,她将头发,梳理整齐后,在脑后,绾了个盘龙髻,然后用一个银簪子,从盘龙髻上穿过。黑白氏在收拾完毕,最后一次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头上有了几根白发,于是她央荞麦妹子,为她将头上的白发拔掉。 荞麦在一旁,早就把饭盛在了篮子里,等着黑白氏动身。看着眼前的黑白氏,老实的荞麦,不能不生出一丝醋意。自从黑白氏母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杨家,口口声声地要见杨干大,荞麦心里,就有底了。只是,黑白氏迈着一双小脚,为杨作新的事情,老着脸皮,四处奔波,又不能不使荞麦感动。自从结识杨作新的那一刻起,荞麦就深深地爱上和依恋上了杨作新,现在她才知道,除了她以外,世界上还有一个女人爱着他,而且感情甚至超过她荞麦。想到这一点,她就很伤心,并且断定,在他们结婚以前,杨作新肯定和镜子前的这个女人,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关系。“他们是般配的,比我般配!她白———‘一白遮百丑’!”荞麦为黑白氏拔白头发的时候,从镜子边,看见了自己的面孔,她悲哀地这样想。 黑白氏好容易离开镜子,提起竹篮上了路,走了约有二里路的街道,来到了陕甘宁边区保安处。黑白氏去的这个时间,是堂弟提前告诉她的,因此,大门口的哨兵没有挡驾,窑门口的哨兵,也表现得很有礼貌,二话没说,就打开了窑门,还破例给了黑白氏一个微笑。黑白氏没有理哨兵,她哼了一声,径直提了篮子,进了窑门。 杨作新正站在墙壁跟前,盯着墙壁上的两个字出神。他明显地衰老了,背有点驼,他的头发很长,黑白氏明显地看见,他的囟门的那一块地方,有一撮头发变成了灰白色。他侧身站着,黑白氏看见了他的半个脸,脸上长了串脸胡子,大约很长时间没有刮胡子了吧? 黑白氏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看着杨作新,等着杨作新转过头来,好给他一个惊喜。杨作新早就知道窑里来了人,可是他没有动弹,他以为荞麦送饭来了,往日,荞麦总是在这个时候来送饭的。他不想吃饭,他没有胃口,而监狱里的生活,不管怎么说,使他的感觉迟钝起来了。 黑白氏见状,便放下篮子,踮起脚尖,上去用两只小手,捂住了杨作新的眼睛。“杨先生,别来无恙!”她笑着说。 听到声音,杨作新吃了一惊,他打了一个愣丁。其实,这悦耳清脆的仿佛像唱歌一样的上路话①,多少年来,一直回荡在他的记忆中。他无法忘记交口河那个月夜,无法忘记是这个女人完成了让他变成男人的过程。许多年来,他一直以为他把这个娇小的女人忘记了,其实,他不会忘记,他只是把她的倩影、她的声音,珍藏在了心中,像安放一位女神一样安放在心灵中最隐秘和最温柔的地方,并且时时在梦中和她交谈。 他已经明白她是谁了,但是还不敢肯定,于是,他问了一声:“谁?”在问的同时,他抓住了捂着他眼睛的两手。手是那种聪明的女人所具有的富有感觉的手,手指纤细而修长。“这双手只有黑白氏才有的。”杨作新想。 背后的人儿,格格格地笑起来。“一位故人!”她说,“当年你投后九天的时候,我的丈夫给你送了两句诗:‘莫放春日等闲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尔格,杨先生,此情此境,你得把这句话,回赠给我了!” “黑白氏,你是黑白氏!”杨作新这下完全断定是谁了。他又惊又喜,转过身,伸出两只胳膊,抱住了黑白氏。而黑白氏,软绵绵地,靠在了杨作新的胸前。 “你怎么来的?你怎么进这个门的?”杨作新忙不迭地问。 黑白氏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靠在杨作新怀里,仰起头来,细细地端详着她亲爱的人儿。她喃喃地说道:“你受了不少的苦,他干大,这我看得出来。你的眉头上,原先只有一道抬头纹,现在变成了三道。原先你的脸,椭圆形的,白里透红,像个小相公,现在脸色成了黄褐色,双颧插天,腮帮深陷,两道络腮胡子,从鬓边一直串到下巴颏。不过这也好,你更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黑白氏说着,并且腾出手来,用她的富有感觉的手,在杨作新的脸上抚摸,一边抚摸一边深深地叹息。 杨作新微微合上眼皮,听任黑白氏的手掌,在他的脸上抚摸。记忆中,只有母亲杨干妈这样疼爱过他,于是他眼睛有些湿润。 “你没有变,黑白氏,你还是那么年轻、美丽,好像画上走下来的人一样!” “我老了,傻孩子,记得我整整比你大七岁!你今年叫二十九,我今年,三十六了①,外表没变,其实我的心,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 黑白氏的一句“傻孩子”,不知怎么,竟说动了杨作新的感情。两滴泪花,一前一后,离了眼眶,掉了下来。这眼泪一掉,就收不住了,哗哗大作,纷纷跌在黑白氏扬起的面孔上。 想到这一年蒙受的屈辱和委屈,杨作新终于按捺不住,大声抽泣起来。 成年男人的哭相是很令人害怕的。面孔扭曲,身子随着抽泣,一下一个冷颤。如果他能号啕大哭就好了,那样反而轻松一些和自然一些,可是,杨作新明白哨兵在窑外站着,他不愿意让哨兵听见他的哭声,更不愿意让哨兵看见他的软弱,于是,这经过压抑而发出来的哭声,便更加悲泣,更加令人感到害怕。 黑白氏不怕,她双手捧着亲爱的人儿的脸,看着他哭,鼓励他哭。她希望他能将所有的委屈屈辱,都吐出来,那样他将好受一些。 杨作新的抽泣终于减弱下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干什么,于是立即停止了。就在他停止的当儿,黑白氏掏出一只丝织的帕子,轻轻地为他拭去脸上的眼泪。然后说:“他干大,咱们吃饭吧!”说完,她伸出两只手,将紧紧地环搂着她的腰身的杨作新的胳膊,轻轻拆开。 黑白氏揭开竹篮的盖儿,将篮里的吃食,一样一样,摆在了桌上。有一只烧鸡,两个开花的猪蹄儿,还有一青瓷老碗正在冒着热气的羊杂碎。主食是一小盒黄米干饭。除了这些吃食以外,最后,黑白氏还从篮底儿,拿出一瓶烧酒。“趁热吃吧,他干大!”她又一次督促说。 哭过一场后,心里舒坦多了,杨作新现在感到,有了一点饿了。他谦让了一下黑白氏,算是礼节,随后就坐在桌前的凳子上,狼吞虎咽起来。 黑白氏站在旁边,盯着杨作新吃饭,看得认真极了,好像这也是一场享受。她还打开了酒瓶,用舌尖抿了抿,说了句“酒还凑合”,遂之把酒瓶递给杨作新。没有酒杯,她要杨作新就着瓶口喝。 吃饭的途中,杨作新突然想起了什么。“见到荞麦了?”他问黑白氏。 “见到了。我来肤施城,这些日子,就是住在你家。你那一个干儿,要上学,我领他到肤施,住了边区师范了。” “你恐怕会笑话我的,荞麦的人样儿……” “傻话!”黑白氏打断了杨作新的话,她说,“荞麦是个好女人,老实本分,过日子的婆姨。唉,袁家村一别,我一个人成天站在那棵树底下,咒你骂你,盼你找个瞎子瘸子,找个石女,找个臭汉①,谁知你杨作新有福气,有了荞麦,有了那么灵省的一个男丁。唉,见了你窑里有了女人,我只能高兴,我还能说什么呢?” 杨作新听了,不再言语,闷头吃饭。 他们之间的口角是在杨作新吃罢饭后开始的。口角破坏了窑里早先形成的那种融洽和温情脉脉的气氛。看了自己亲爱的人儿受罪,黑白氏不能容忍,她又动起了几天前在堂弟那里,说过的那个念头,不管怎么说,这个当年后九天寨子的压寨夫人,思想还停留在那个侠客义士的年代里,她不能看着杨作新在这里莫名其妙地受罪了,她要行动。如果通融的办法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只有刀枪相见了。这些年来,虽然她没有再过问江湖上的事情,但是只要抬出黑大头,抬出她这压寨夫人的名分,她想,她还是可以请来一些人马的,或者土匪,或者哥老会。而她,并不想大动干戈,只是要一股武装,轻装便从,瞅一个黑夜,劫了监狱,救出杨作新,就像当年,丹州城里,张三李四,去救黑大头的情形一样。 黑白氏压低嗓门,说着她的计划。杨作新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听一边应承,直到最后,他才幡然省悟。“怎么,你想劫狱?” 他吃了一惊。 黑白氏指了指窑外,让他小声一点,然后说:“正是这么回事。出了监狱,海阔天空,哪里没有个安身的地方。你说呢?” 这可是个天大的事情!杨作新赶紧规劝黑白氏,要她取消这个念头。他说他的关押,实在是一场误会,也许革命工作,需要他在这里独处一段时间,以便别的矛盾的解决。他说他活着是的人,死了是的鬼,他万万不能干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还说,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出来的,那时一切又会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你说你出来?”黑白氏紧追不舍,“那么,你给我说上一个准日子,我到这牢房来,用八抬大轿,雇上吹手,来抬你回家。” 杨作新语塞了。 “小人作祟,你不会出来了,憨娃娃。”黑白氏说,“与其这样没年没月地蹲下去,老死狱中,还不如反出肤施城,逃一条活命去吧!” “你这是害我,黑白氏!”杨作新听到这里,声音高了,“为公为私,我都不能走这条路。为私,我的半世清白,这下子就全完了,我如何面对杜先生他们;为公,我这事一出,连锁反应,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那样,我就成了千古罪人。我求你了,好嫂子!” “我意已决!”黑白氏慷慨悲凉地说道,“我暂时离开肤施几天,去联系人马,到时候荞麦会通知你的。荞麦事先在饭篮里,给你带一支短枪和一包炸药,到时候外边枪声响起,你就点了炸药,往外冲,我在北城门外等你。” “不可!不可!”杨作新摇摇头说。 “我走了!他干大,你好自珍重!” 当杨作新扭头看时,黑白氏已经提着篮子,小脚迈出了牢门的门槛。“这下糟了!”他说道。 这黑白氏果然说到做到,几天以后,她从距肤施城最近的大劳山匪窠里,搬来一股精悍的土匪,说好当天夜里,劫狱救人。这天下午,荞麦的送饭篮来了,杨作新揭开盖子,也看见了里面的短枪和炸药,知道事变就在当晚,不由得脸色煞白。 这短枪的用途,大家知道,那么,这炸药是干什么用的。原来,土匪们多年来摸索出来一个逃脱的办法,如果被堵死在了窑里,出不去时,就脱光衣服,点燃炸药(其实是火药,习惯上称炸药),霎时一道白光,仿佛冲击波一样,朦了人们的眼睛,身上由于没穿衣服,赤条条的肉色,这一瞬间,就是大模大样地从窑里走出去,围在外边的人,眼睛也看不见。这种办法通常用在白日逃脱,黑白氏所以在晚上也要杨作新这样做,是担心枪声起时,两个哨兵先下手为强,伤了杨作新,如果白光一起,他们就瞅不见人了。 荞麦告诉杨作新,是黑白氏让她这样做的。此刻的黑白氏,正在杨家,等着她的回话,那些土匪,已经鱼贯地混入城了。杨作新问荞麦,是哪里的土匪,荞麦回答说,是大劳山的。杨作新听了,倒吸了两口凉气。 吃饭的当儿,杨作新主意已决,决定自尽。吃饭时,他讲了许多的话,也许,这是他和荞麦结为伴侣以来,讲得最多的一次。他谈到了杜先生,他说,如果他有什么不测,那本《宣言》,就作为他的枕头,让他长久地枕着它吧。他谈到了吴儿堡,谈到了已经故世的杨干大,和健在的杨干妈、杨蛾子。他已经从荞麦的口中,知道了蛾子结婚的事,他真诚地祝蛾子幸福。他还提到了杨岸乡,他的亲爱的儿子,他说世事是他们的,要荞麦好好地管教他。对于黑白氏,他也表示了一种深深的眷恋之情,他第一次向荞麦透露了他和黑白氏的关系。他说,原来他只以为,黑白氏是他单纯的情人,现在才意识到,对于他来说,黑白氏具有母亲与情人的双重身份。最后,他谈到,肤施城设州造府以来,它的最辉煌的一页开始了,陕北高原自轩辕氏以来,它的最辉煌的一页也开始了,虽然他看不到这一切了,但是这里面有他的一份贡献,因此他很满足,他的不死的灵魂将附着在行进的事业中,伴随着过程一道行进。 荞麦似懂非懂地听着男人讲这一番大话。她还太单纯,不能和男人之间,进行如此深刻的感情交流,但是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今天要发生一件大事,她很担心,很害怕。她笨嘴拙舌,不会说话,于是只是喃喃地、一个劲劝慰男人:“娃他大呀,你可不敢往瞎瞎处去想!” 吃罢饭,杨作新又提起瓶子,喝光了黑白氏送来的瓶子里的最后一滴白酒,然后突然对荞麦说:“娃他妈,你去看看,外边谁在叫我!” 心实的荞麦,见男人说了,于是调转头,向窑门口走去,还没走到窑门口,只听见后边沉闷的一声响声,伴随着杨作新的一声尖叫。荞麦赶紧扭头一看,只见杨作新,已经头撞石墙,死了。 他的天灵盖破碎,脑浆溅满了半面墙壁。他的手试图向上举,去捂脑袋,但是手在半途上,停住了,遂之耷拉了下来。他的一口气出在喉咙眼上,又咽了回去,喉咙眼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嗝声。 杨作新蜷作一团,倒在了墙根底下。他是彻底死了。 荞麦自然是一场号啕大哭。 黑白氏在家中,左等右等,不见荞麦,担心事情有变,枪支送不到杨作新手里,于是上街来打探消息。 消息传出,街上咯噪成了一窝蜂,都说杨督学寻了短见。黑白氏听了,叫一声:“他干大,是我害死了你!”然后仿佛疯了一般,直奔保安处。 窑洞门口,只有一个哨兵,正惊慌地站在那里(另一个大约是回去汇报去了),见了黑白氏,倒也认得,正是那天来的那位,便也就没有执意阻拦。黑白氏进了窑,好个女中丈夫,先去那竹篮里,取了手枪,别在自己红裤带上,用大襟袄掩了。她怕这支枪给杨作新留下后害。这件事做严实了,然后走过来,跪在杨作新面前。 “天下多少条路,你为什么要走这一条!你要知道,这条路走过去,就回不来了。”黑白氏哽咽着说。 黑白氏劫狱的那个宏伟计划,自然成了泡影。荞麦没有经过世面,早软瘫了,因此抬埋上山的一应事理,均由黑白氏张罗。保安处派了一班战士,备了一口薄棺,要帮助抬埋,黑白氏摆摆手,拒绝了。她从街上,召来了几个揽工的,将杨作新的尸首,背回家里,设下灵堂。又将盘龙髻上的那只银簪抽出,变卖了,换了一口像样的棺材。最后,又从学校里,叫回了黑寿山,让他穿上号衣,星夜前往吴儿堡,为杨干大报丧。 按照规矩,暴死的人不能埋进家族公墓。因此,杨作新埋在了肤施城外的一处荒山上。至于后来,本世纪行将结束时,杨作新的灵骨,由他的儿子杨岸乡自肤施城启出,一路扶灵,回归吴儿堡祖坟,那是以后的事,这里不提。 人死得突然,一点准备也没有,丧事也就办得简陋。黄土堆前,引魂幡高高竖起,两个孝子,一个亲生儿子杨岸乡,一个干儿黑寿山披麻戴孝,跪在坟前。荞麦和黑白氏,一个白如雪,一个黑如漆,分列左右,像两个泪人儿似的。杨蛾子来得迟了一步,消息送到吴儿堡,杨老太太得到噩耗,登时翻了白眼,唤了半天,才唤回魂影来。杨蛾子先打发黑寿山前脚走了,等到母亲不要紧了,她才匆匆赶到;到了坟头,拥着黄土堆,放声大哭。 丧事一毕,杨蛾子放心不下母亲,安慰嫂嫂一番,匆匆回吴儿堡去了。黑白氏倒是多待了两天,后来见荞麦情绪渐渐安定,黑寿山的学校生活,也已经走上正轨,于是依旧骑上毛驴,回她的袁家村去了。 杨作新的案子,就这样无头无尾地了结了。后来寡妇荞麦壮着胆子,到边区保安处问话,问她的男人,犯了哪宗事情,问来问去,也没有个结果。办案的人说,杨作新的事情,查证落实的有三条,一是去庐山受训期间,有自首变节嫌疑,二是回来后,没有及时向组织汇报思想,三是思想消沉,看起古书来了。三条意见,连办案人员也觉得不足以服人,于是后来也就不再说了,但凡荞麦来了,只是婉言相劝,将她哄出门外了事。 说话间过了两三年光景,却说有一天,一群肤施城的野孩子,在南川河里耍完水后,兴犹未尽,于是来到边区交际处的大院内。大院里靠河滩的一侧,是一片菜地,菜地里种着西红柿,这些孩子,是来偷西红柿吃的。 正是夏日中午的午休时间,交际处大院里,静静的,只有一个外国人,在一棵大槐树的阴凉儿下,支了张行军床。他正在床上,鼾声大作。 菜地里的西红柿,正是成熟时节,阳光下红艳艳的,逗得这些孩子们直流口水。菜地外边,用酸枣刺一棵挨一棵,围了一圈,要想去摘西红柿,得钻过这一道篱笆。于是,这些孩子,公推他们中年龄最小,个头最小的一个,从枣刺与枣刺之间的一个缝隙里,钻过去,偷西红柿给他们吃。 这个孩子正是杨岸乡。其实,不要小伙伴们催他,他自己也在跃跃欲试,在篱笆外边徘徊着,寻找着缺口。缺口找到了,杨岸乡钻了进去,西红柿搭成了一溜二溜的三角架,他在三角架中出没着,挑那些大些红些的西红柿,往外扔。 最后,小孩子重新钻出了篱笆。一个个精着身子的伙伴们,现在人人都弄了个肚儿圆,嘴角上也沾满了西红柿红色的汁水。大家腆着肚皮,就要离开交际处大院。 这时候,杨岸乡又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那个行军床上的外国人,穿着一件半裤,他注意到了,外国人交裆里的牛牛特别大,鼓囊囊的一团,仿佛要将裤子撑破的样子。于是,他喊了一声,小伙伴们听到喊声,就都跑了回来,围着这个外国人看。 杨岸乡从篱笆上,摘下一根又粗又硬的红牙枣刺,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行军床跟前。小伙伴们都明白了杨岸乡想干什么,心里有些胆怯,就哄地一声,跑到交际处的大门外去了,然后一边在墙头上瞅着,等着看笑话,一边做好逃跑的准备。 杨岸乡猫着腰,钻到了行军床底下,然后探出头来,伸手用红牙枣刺,在这个睡着了的外国人的牛牛上,轻轻地扎了一下。 这个外国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马海德,当时他正在肤施城的保育院(后来又称保育小学、育才小学)当医生。马海德在睡梦中,感到下部火辣辣一阵疼痛,迷糊之间,伸手揉了起来,然后又睁开眼睛,朝四周看了看。 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那些围墙外边的孩子,早缩回了头,笑着捂住肚子,在地上打滚。 马海德以为大约是蜜蜂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蜇了他一下。他摇摇头,嘟囔了一句,继续沉沉睡去。 围墙外边的孩子,见那个外国人又睡去了,于是又在墙头上,伸舌挠耳,指手画脚,怂恿杨岸乡再扎。杨岸乡受了怂恿,便又从行军床底下,探出头来,伸手要去扎第二次。 这时候,从交际处东边那栋小楼的门口,传来了笑声。杨岸乡听到笑声,吓了一跳,赶紧缩回了手。他搭眼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首长,站在那里,正在望着杨岸乡笑。 “你过来,伢子!”这位首长说。 墙头上趴着的孩子,见有人发现了他们的恶作剧,喊了一声:“快跑,大人来了!”登时就没影了。 杨岸乡想跑,可是不敢。那首长正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于是,他就钻在了行军床下。他在床底,任来人怎么说,也不肯出来。 “你是,我认识你。我们家的墙壁上,挂着你的照片!”杨岸乡在行军床底下说。 “我是。那么你是谁呢?谁家的孩子,这么淘气?”那位首长说。 这确实是。那天,他到边区大礼堂开会,来到南关,因为下午还有会,于是中午时间,便在交际处休息用饭。这些孩子刚才摘西红柿的情景,他都看见了。孩子们的举动唤起了他的童心,他带着会心的微笑,注视着这一幕田园剧,并且阻止了警卫员的打搅。直到最后,杨岸乡用枣刺扎马海德的这一幕,才引起了他的不快,于是走出来制止。 杨岸乡见问他,答道:“我大叫杨作新,殁了;我妈叫荞麦,我……” 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先别说你的名字,让我想想:杨……白杨……一棵白杨傲岸地站立在陕北的山野上。你叫杨岸山,对吧?” “不,我的官名叫杨岸乡!”孩子答道。 “是的,是的,杨岸乡,一个好听的名字!”说。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我认识你的父亲。我们是朋友。他是一个优秀的陕北知识分子,陕北才子。可惜他死了。他太脆弱了。”还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听说和他父亲是朋友,孩子不再怯生了。他从行军床底下爬出来,拽住的手。 “你不会处罚我吧?你不会给我娘告我吧?”孩子说。 没有言语,他的脸色很严峻,他俯下身子,轻轻地抱起了这个只穿一条半裤,浑身尘土的小男孩。详细地问了荞麦母子现在的情况,最后说:“我要你做一件事情,你愿意做吗?” “什么事?” “你应该上学了,伢子。我想介绍你到保育院去,你愿意吗?那里有许多孩子,当然他们比你大,有彭湃的女儿,方志敏的儿子,还有刘志丹的女儿,你愿意和他们一起上学吗?” “那得问妈妈。” “妈妈那里,我会派人去说的。” 行军床上的马海德,现在一场大梦,终于苏醒。眼皮还未睁开,他又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交裆。待要睁开眼睛,一眼看见站在身边、抱着孩子的时,他为自己刚才不雅的举止,有些脸红。 马海德自我解嘲地说:“蜜蜂,这里的蜜蜂,叮人专会找地方!” “是的,院子里有蜜蜂!”的眼睛,朝空中望了一下,笑着说。 马海德问有什么事。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一件大事,他怀里的这个孩子,是个烈士的遗孤,他要马海德,亲自将这个孩子,送到保育院去上学,安排在初级班。 “那么现在,亲爱的孩子,”将杨岸乡放下来,拍拍他的后脑勺,说,“你仍旧从那个去处,去为我摘颗西红柿来;当然,最好是两颗,还有一颗,给这位大鼻子叔叔!” 昨天晚上,我夜观天象, 看见北斗七星,正君临我们头上; 今天早晨,我凭栏远望, 看见吉祥云彩,正偏集西北方向。 于是,我偷偷地哭了, 我感受到我们居住的北方, 它的神秘,它的奇异,它的魔幻, 它的诗一般梦一般的力量。 …… 那黄土高原千万条沉默的山冈, 像千万条黄牛昂首走向东方, 咬紧牙关,背后拖着冰山和草原, 喘息着,将干裂的舌头伸向海洋。 …… 北方啊,我亲爱的北方, 我们在你怀里出生,又在你怀里死亡, 假如有一天离你而出走, 你会用北斗星夜夜为我导航。 ———引自旧作 那静静地佇立于天宇之下的,那喧嚣于时间流程之中的,那以拦羊嗓子回牛声喊出惊天动地的歌声的,是我的陕北,我的亲爱的父母之邦吗?哦,这一块荒凉的、贫瘠的、苍白的、豪迈的、不安生的、富有牺牲精神的土地,这大自然神工鬼斧的产物,这隶属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广袤国土中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这个黄金高原。 雄心勃勃的作者,欲为二十世纪写一部编年史,于是他选择了陕北高原,选择了这荒落的山村,懒洋洋的小镇,尘土飞扬的盘陀路,以及金碧辉煌的肤施城,作为他的人物一展身手的地方。他选择了那深深沉淀于黄土颗粒中,或像“活化石”一样依然风行于现代时间流程中的种种陕北大文化现象,作为人物活动的诗意的氛围和审美背景。他带领你结识了一群人物,这些人物虽然令人眼花缭乱,但是细细梳理,你会发现,他们隶属于四个家世迥异的家族,即吴儿堡与最后一个匈奴联姻的杨氏家族,自宁塞川南入高原的回族后裔黑氏家族,那古老的自轩辕氏时代就在这里定居的白氏家族,以及被我们戏称的“赵半城”和“赵督学”(他们的后裔将在下一部几乎成为主要人物)———这自山西大槐树底下西跨黄河进入肤施城,又匆匆离开的赵氏家族。 当然,作者将他的主要的目光,放在了吴儿堡家族身上,或者说,放在了陕北才子杨作新身上。他怀着热忱和梦想,怀着善良的愿望和几分无可奈何的心情,为你介绍了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走向革命的历程,并且让他过早地结束了生命。当然,这结束生命的责任不在作者本身,而只能有一种解释:因为那是事实,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事实。苛刻的读者也许会这样发难,他们认为作者应该给他们甜食吃,应该让一切都像伊甸园(假如没有蛇)一样美好,假如有死亡,那死亡也应当像电影中或小说中写的那样死在敌人的屠刀下,死在冲锋陷阵的战场上。 对于这种责难,我们怎么回答呢?也许作者觉得用一句现成的话来回答,比他自己的思考更有力:“除了作者,谁还应说神圣的真话呢?你们怕深刻探索的目光,你们自己也怕用深刻的目光去看任何东西,你们喜欢用不会思索的眼睛浮光掠影地看一切事物。①”在那场至今还在以另一种形式继续的波澜壮阔的革命历程中,牺牲和献身,大部分当然是以豪迈的进行曲形式完成的,但是也有许多,是以这种凭简单的道理很难说清的形式完成的,他们同样修得正果,飘扬的旗帜上同样有他们殷红的一丝血迹,历史有权利、责任在他们的面前行注目礼。道理说到这样一个地方,那么作者认为他选择这样一个人物,无可厚非。同样的,无独有偶,作者也可能受到来自另一方面的责难,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过时的题材,应当由党史资料专家,而不是小说家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讲述,新潮的小说家应当有他另外的题材。对于这种责难,作者只能说,刚刚经历过的这一切,构成了历史的一部分———陕北历史的一部分、中国历史的一部分、世界历史的一部分,构成了人类历史进程中无法抹煞的一个链条,构成了时间流程中不可跳跃的一页青史,而当作者,向那刚刚经历过的岁月回首溯望的时候,他透过雾蒙蒙的时间的尘埃,看到了英雄故事、美人传说,看到了这一方人类族群生活的广阔图景,看到了在命运的重轭下走向抗争、走向目标的芸芸众生,看到了大革命在这块苦难土地上发生和发展的过程,于是他热泪涟涟,于是他感受到了一种悲剧感和崇高感,继而,他像一位行吟歌手那样,行进在高原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弹奏起他的竖琴。 杨作新悲惨地死去了,在高原那拥拥挤挤的坟墓中间,又增加了这壮志未遂的一座。在辽阔的北方原野上,古往今来,有多少这样的坟墓!当我们在北方原野上行走的时候,我们心中那种针刺麻醉般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坟墓引起的吗?而北方黎明那魔幻般的暗蓝,早晨奇丽的霞光,也都与这些坟墓有关吗?据说人一生总要出天花,那些没有出过天花的人,躺在三尺地表之下,变成累累白骨的时候,他们的骨头也要出一次天花。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么,宛如一颗没有爆发的原子弹的杨作新被埋在了地下,他能够安宁吗?在陕北高原的西部边缘,横亘着一条古老的子午岭山脉,子午岭的山脉之上,有一条横穿高原,走出陕北的“天道”。这传说中的道路,给代代的陕北儿女以梦想。让他们在寂寞无旁的日子里,在凄清悲苦的岁月中,常常停住手中的镢头,喊住行在路途的毛驴,用片刻的工夫,眺望和遐想。但是,一山放过一山拦,生生灭灭,世世代代,他们更多的是把遐想和梦想,重新带进泥土,而一生一世,不能超越高原,跨出高原半步。 按照遗传学的最新解释,获得性有遗传的可能性。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这话的意思是说,在人类漫长的行程中,它获得的一切,经验、智慧、苦难、失误、成功、屈辱、思考、教养、吃过的咸盐、跨过的桥梁、晒过的太阳,等等的这一切,并没有在一个人躺进棺材的时候,完全地带走,深埋于地下,他有可能通过遗传基因,将这一切“获得”,遗传给后世。 感谢杨作新,他在变成高高山上一抔土的同时,为我们丢下了一个杨岸乡。杨岸乡在成长,在行动,吴儿堡家族那千百年来的沉淀,最后沉淀到这个人身上,这个人便作为吴儿堡家族的代表,代表这个家族生存和行动在杨作新之后的年代里。 当然,眼下,他生活在保育院里,那个被人们善意地戏称为的“贵族学校”里,那个在后来的电影《马背上的摇篮》和电视剧《悬崖百合》中被出色地描写过的学校里,那个与彭湃、方志敏、刘志丹、毛泽民的后裔们共寝一室的战时孤儿院里。他在成长,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他的亲爱的父亲,在临死前,曾经以一位父亲的口吻,向他深情地祝福,说将来的世事是他的;相信他的父亲,在被阳光烤得发烫的地下,仍然会这样喋喋不休地祝福。 而与此同时,在金碧辉煌的肤施城,这陕北高原的首府,历史,正进入它设州造府以来最辉煌的时期、轩辕东渐以后它的最辉煌的时期。杰出的,和他的同样杰出的领袖群体,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正变成一个钢铁的机件,在迫在眉睫的救亡局势下,在为不久后将诞生的人民共和国的蓝图的草拟中,工作着和奋斗着,战斗着和牺牲着。正如我们前边所说,猛虎入林,龙归故渊,在辽阔的陕北大地上,北斗七星开始高高地照耀。 未来的一段时间流程中,时代的标志将以一个人的名字为标志,这个人就是,这个时代就是时代。在陕北高原生活了十三年的时间,他的足迹踏遍了高原的山山峁峁,他居住过一个又一个的陕北窑洞,他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许多的神话与传说。于是令这块神秘的高原,更加变得扑朔迷离,于是令父老乡亲的饭后茶余,多了许多的话题,于是令这块积蓄了几千年力量的土地,因为用力过甚的缘故,更加失血和苍白。 传说在睡觉的时候,他的头一定要枕向北方;传说在转战陕北途中,每晚睡觉时,他的床下要放一盆水———他是水命,他是真命天子,龙身,离不开水;传说在转战陕北途中,经过葭芦河,刚刚过河,后边就发了山水,将胡宗南十万大军堵在河的对岸;传说初入陕北,布置完割尾巴战斗后,嘱咐警卫员:“我太累了,我要到半山上那棵杜梨树下,睡一觉去,枪声密集,不要叫醒我,枪声稀疏,赶快叫醒我!” 制造神话是人类的天性。对那些出类拔萃的人物,如果他们生活中有什么令人感到诧异或者迷惑不解的事件,人们就会如饥似渴地抓住不放,编造出种种神话,而且深信不疑,近乎狂热。这可以说是浪漫主义对平凡暗淡的生活的一种抗议。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经过这种有口皆碑有口皆传的民间的艺术加工,这些神话却又从一定意义上揭示了平凡和繁杂的生活所掩盖的事物的精核和本质。借一位英国作家的话来说,“传奇亦成为英雄通向不朽境界的最可靠的护照①。” 有一个最为精彩的传说,这个传说也是发生在转战陕北期间,地点是五百年古刹白云山。白云山位于佳县境内,号称陕北灵根。威赫赫的一座石山,屹立在黄河西岸,雄视远处的河套和近处的陕北,接纳鄂尔多斯高原与三晋大地的香客,山上楼宇鳞栉,古柏参天。兵困白云山的故事,在陕北地面,流传甚广。 传说一九四七年,转战陕北时,胡宗南部下骁将刘戡,率领重兵尾随其后,穷追不舍,发誓要提着的人头,回西安向胡宗南复命。后来追到白云山,其时正降蒙蒙细雨,刘戡指挥大军,将白云山围得水泄不通,单等雨停后,上山捉拿。在白云道观,已成束手待毙之势,好一个真命天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要道长拿来签筒,道一声“游戏文章,不可当真”,抽出一支签来。这支签是上上签,大吉大利,签名叫“日出扶桑”。“扶桑”者,中国之旧称也。这“日出扶桑”一句,正是陕北民歌《东方红》的古典解释。看了签,大怒曰:如今此情此境,如何称得上大吉大利,如何称得上日出扶桑,遂一跺脚,将这签,掷到了地上。这一掷不要紧,只见天空“嘎嚓”一声响雷,雨点骤然紧了。如果单是下雨,也不打紧,要紧的是雨中夹杂着蝎子,而地面上的草丛里、石缝中,也纷纷有蝎子生出。这遍地的蝎子并不惊扰一行,而专与刘戡大军为难。刘戡的兵,住的大约是帐篷,天上下蝎雨,平地生蝎,好端端的泥土,眨眼的工夫变出蝎子,密密层层的蝎子顺着士兵的裤腿,直往上蹿。刘戡将军见状,大惊,叫道:“老天怒了!”急令部队后撤三十里扎营。瞅这个空隙,率九支队,扬长而去。少时雨歇,蝎虫骤然消失,刘戡见黄土路刚能行走,便率兵直奔白云山顶白云观。到了山上,道观里已空空如也,只一群建筑物,香火缭绕,一个老道长领着一群小道童,正在洒扫庭除。刘戡将军以手加额,叹息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遂举起手枪,对着大殿正中正襟危坐的真武祖师塑像,开了几枪。这刘戡不久后死于著名的宜瓦战役。而踌躇满腹的,在刘戡将军毙命之时,他正站在陕北高原的另一座山头上,让报务员架起电台,从容地向人民解放军各序列发出在全国范围内开始大反攻的命令,然后取道吴儿堡川口渡口,东渡黄河,前往河北西柏坡。 这是传说。这个传说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已无据可查。但是在白云山抽签,抽了个上上签“日出扶桑”,旋即发出大反攻的命令,这些事实相信是真的。后来有一个叫《巍巍昆仑》的电影,结尾正采用了这一事实,作为对一段历史进程的总结,和另一段历史进程的引言。 这个与白云山的故事,还有一个结尾。据说一九四九年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之日,白云山道观收到一桩布施。有当时进香的人看见了,说是红布里包着的是两根金条。到底是什么,白云山的居士们没有向外边说。施主献上布施,便坐上吉普车走了。童子见布施上得过于隆重,来得又有些蹊跷,于是面露疑惑之色。道长捻着长髯,笑道:“有人欠我一笔人情,今天正是还愿的时辰。”再到后来,“文革”期间,中国地面上,诸多庙宇神殿、道观佛堂,被一荡而空,独这陕北高白云山道观,接上峰指示,劫难中留存了下来,香火依旧,只是香客稀少了些而已。 俚语村言,原本也当不得真,可是说的人多了,而且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便由不得你不信。传统的民族心理的原因,在陕北的诸多故事,便像秦皇驾着帝王之辇,时时在子午岭山脊的秦直道上隐现,刘秀被王莽所追,路经丹州圪针滩,喝令这里的酸枣刺不生倒钩一样,以口头文学形式流传下来,代代相袭,并且对碑载文化,给以补充。 杨老太太在杨作新出事后不久,就死去了。她本该在杨干大之后,就死去的,之所以在人世上,多延挨了一些时日,多糟蹋了一些五谷,完全是为了迎接杨岸乡出世的缘故。他不出世,她不放心,她无法在见到杨干大之后,向他交代。杨老太太已经过于地苍老了,她的奶头已经干瘪成两张皮,紧紧地贴在瘦骨嶙峋的胸脯上,她的手指因为风湿或类风湿的缘故,已经变成了弯曲的难看的鸡爪。现在她好了,她躺在了她的男人身边,可以拉话,可以亲昵,可以不时地伸出手指,为男人捂住那永远不会停止流血的伤口。“先走为神,先入为主,看来,永生永世,你永远是我的统治者!”杨干妈对杨干大说。 荞麦是在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前夕死去的。担任进军序列的一个连队的指导员的黑寿山,曾经有幸与她邂逅,向我们透露了些许她的消息。黑寿山后来重返小镇时,站在当街上,自然回想起来了,这个荞麦,正是他的杨干妈。儿子交给公家人以后,荞麦没有了牵挂,她可以放心地回到小镇,重过她的平淡的时光,可以放心地撒手长去———如果光阴不再挽留她的话。她的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黑白氏离开肤施城时,曾经吞吞吐吐地,提出一桩事情,而她,荞麦,当时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这桩事情就是,她们两个,哪个先死,哪个就去陪杨作新。因此,荞麦抢了先,她安稳地闭上了眼睛,怀着胜利者的微笑回到了她的丈夫身边。高高山上一抔土,现在变成了两座相连的坟头,埋在一起的叫“合葬”,并排躺着的叫“并葬”,他们这个算合葬还是并葬,叙述者没有考证。 黑白氏活了很久,活到了我们的小说后半部开始的那个年代里。她依旧那么年轻和美丽,面白如雪,面红如酡。原先,她曾经准备早早辞世,以便去陪杨作新,当她听到荞麦的死讯后,她说:“上一次,我赶得早了点;这一次,我又赶得晚了点,看来这杨作新无论生死,与我无缘。罢罢罢,我还是过我的闲云野鹤的日子吧!”说完,放慢了时间节奏,款款地活下来,一直活到寿终正寝,老死袁家村。 这些都属于正常死亡。这些死亡,正如那最初的出生一样,无声而又无息,平凡而又平常,不值得为它花费太多的笔墨。几杆唢呐,一根引魂幡,世界上便少了一个生命,大地上便多了一个土包,如此而已。 另一个女性,杨蛾子却顽强地活下来了。她死死地厮守着吴儿堡,站在那三孔寒窑面前,站在畔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打发着日月,等待着伤兵的归来。伤兵留下的那只怀表,在“铮铮铮铮”走着,走着时间,但是在杨蛾子的心中,自从伤兵走后的那个七月的早晨,生命之钟便在她身上停止了,她从此生活中唯一的目的,就是站在畔上盼望,她从此以后所有的工作,便是站在畔上唱歌。她凄婉地唱着:“自从哥哥当红军,多下一个枕头少下一个人。”她身穿一丈青,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以永恒的心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她唱出的那首歌子,后来一位有心人曾经将它整理了出来,歌子里庞杂的内容和弥漫在歌曲中那刻骨铭心的思念之情,令收集者不敢冒昧地为歌子取一个名字,于是便冠之以泛称,叫做《信天游》。这支由一位陕北女儿以她的全部爱心和感情唱出的歌曲,我们在本书下卷将要一字不漏地提供给读者。 杨蛾子在停止不动的守望岁月中,在杜鹃啼血般的吟唱生涯中,曾经有一次,稍稍地移动了一下她的脚步。那是一九五四年,去了一次肤施城。当年的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重访陕北。林老在肤施城里,在当年被胡宗南部队破坏了的边区大礼堂门口,正应管理人员之约,蘸饱墨汁,铺开纸张,为这个建筑重题“边区大礼堂”字样,这时,一位身穿皂青,相貌俊秀,风尘仆仆的陕北婆姨来到他面前,跪下来,请他出面,寻找她的丈夫。老夫子听完诉说,站在边区大礼堂门口,感慨地说:当年许多军队和地方上的干部,都找了陕北婆姨,他们很多人离开陕北后,都把婆姨丢了,他们应当为这件事谴责自己。林老答应,他将尽力寻找这个赵连胜,但是,林老走后,没有下文。而杨蛾子,她在拜见了林老之后,又匆匆赶回肤施,她担心在她离开吴儿堡的这一段时间内,伤兵突然回来了,炕是冷的,饭是凉的,那样,她的心里将会难受和心疼。 哦,陕北,我的竖琴是如此热烈地为你而弹响,我的脚步是如此地行色匆匆,你觉察到我心灵的悸动吗?你看见我挂在腮边的泪花吗?哦,陕北,我们以儿子之于母亲一样的深情,向自遥远而来又向遥远而去的你驻足以礼。你像一驾雍容华贵的太阳神驾驭的天车,威仪地行进在历史的长河中,时间的流程中。你深藏不露地微笑着向前滚动,在半天云外显露着你的身姿,芸芸众生像蚂蚁一样出没在你的庞大的支离破碎的身躯上,希望着和失望着,失望着和希望着。哦,陕北! 作为本文作者来说,他觉得他的饶舌到这里该暂停了,他用这一段饶舌向前一位主人公告别,并向下一位主人公的登场酝酿情绪。他觉得到此为止,杨作新可以安安静静地在那里休息了,而读者也许已经有了接纳杨岸乡的思想准备。“隐身其后,让人物粉墨登场吧!”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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