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 序言 杨小白的长篇小说《国酿》和长篇小说《越王勾践》由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同时出版发行了。向她祝贺,为她高兴。 杨小白是诸暨人。诸暨山川秀美,民风剽悍,个个两胁插刀,侠义肝胆。偏偏中国一号美女西施又出在诸暨,极端的刚毅与极致的柔美如此戏剧性地糅合在一起,除诸暨外,大概只能见诸于戏剧舞台了。 风雨舞台,苦乐年华。杨小白与文学有不解之缘。她的人生经历本身就是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小说。 小白是孝女。父母双目失明,无兄无弟,无姐无妹,无屋栖身,一家三口寄宿祠堂,相依为命。父亲锡麟先生是位说书艺人,盲父搭着女儿弱小的肩头四处说唱,幼小的她则听得入神。父亲成了女儿文学的启蒙老师。父女俩走乡串村,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遇到有人欺侮瞎眼父母,女儿会拔拳捍卫,俨然“小保镖”。后来父亲不幸去世,盲母一直生活在小白身边,老人晚年是幸福的,她“看”到了女儿的成就。前年,八十老母去世,她是依在女儿怀中逝去的。生前,这位历尽人间艰辛的慈母非常支持女儿的文学创作。 小白一头长发过腰。从未剪过。她说:“发肤受之父母,需悉心护之,岂能断其毫厘。”孝心所及,她对社会上的弱势群体,特别是孤苦老人,倍加爱怜,她走村串户,一部长篇报告文学《民情日记》真情毕现,当时的浙江省委书记张德江同志感动之余亲笔为之作序。 小白是才女。垂髫之年即进入文艺团体,工“刀马旦”。她曾在《挡马》中饰杨八姐,《盗仙草》中饰白素贞,《双阳公主追狄青》中饰单阳公主,《智取威虎山》中饰白茹等。其成名作《哪吒闹海》(饰哪吒)曾名噪一时。后因倒嗓离开诸暨文工团,没读过书的她却悟性极高,对戏里戏外的历史缘由、命运变迁、唱词文采发生浓厚兴趣,于是,她以艺术前辈黄宗英为楷模,决心以知识重塑自身,她想方设法买书借书读书,凭借对艺术的感悟力,面壁数载,竟然满腹珠玑,出口成诵,许多历史掌故了然于心。洗尽铅华的她举笔从文,始向报社、杂志社投稿,妙笔惊人,后被绍兴日报社招于麾下,一路凯歌高扬,最后成为一名专业的特稿记者。 小白是烈女。这里所说的“烈”乃刚烈之“烈”,虽为女性,她却文武双全。晨必练功,张驰适度,伏案不忘健身。有时席间酒酣性起,当即离席舞剑,剑光闪闪,疾风飕飕,在第三届浙江省作家节上表演“刀舞·中国功夫”,令中外作家叹为观止,端的是“荆轲再世,秋瑾还阳”,惊叹竟有女中豪杰跻身作家队伍! 虽为女性,却无曲意逢迎的柔怀,畏首畏尾的胆怯,左右逢源的乖巧,瞻前顾后的踌躇。所饮烈酒,行如烈马,性如烈火,办事干练无所畏惧。她有男儿胆识。小白极重情义,以拥有知友为幸。至诚至性者以命相托,话不投机者视同陌路。 小白是位多产作家。她的长篇报告文学《民情日记》和《天地英豪》分别获得了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和公安部颁发的金盾图书奖。《大禹治水》和《吴王悲歌》被绍兴小百花和浙江绍剧团搬上舞台,绍剧《大禹治水》获得了中宣部颁发的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和文化部颁发的文华大奖,而发表在《上海戏剧》上的剧作《东施传奇》则获得了田汉剧本奖。仅十余年时间,她一跃成了浙江文坛一颗耀眼的新星。她的成名,真使吾辈七尺男儿自愧勿如,令强调“客观条件”而哀叹“世无伯乐”者汗颜。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章 勾践出山 公元前5 1 5年。七月流火。这是个令人难熬的季节。 会稽山麓群峰如戟。中有巨峰,宛如擎天之柱,直插苍穹,大有揽众山为俯臣之气势。巨峰的悬崖上,有一茅舍,茅舍前面是一块平整的空旷地,悬崖的四周,有用巨木编成的木排,排上是磨盘大的圆型巨石,石中间凿有方孔,孔间用巨索穿过捆住木排,无数藤萝缠挂将木排巨石遮掩,其势若天然屏障。 是谁在这里离群索居?隐士高人抑或是悲天悯人的孤独者? 五更时分,斜月如钩,周遭一片死的寂静。蓦地,茅舍的柴扉“呀”地一声开启,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依稀的月光下,他看上去仅十七八岁,披发垂肩,一身黑色劲装,左肩兀立着一只苍鹰,腰中紧贴胁下一柄长剑,当他不紧不慢走到空旷地中间站定时,那鹰便振翅扑棱棱地飞到那对面的木桩上,一对锐利的隼眼便死死地盯住左边那条唯一通向悬崖的山道。毋庸置疑,只要稍有异样动静,它便会俯冲而下,将对方置于死地。 那少年弯腰系紧足下芒鞋牛筋带,然后慢腾腾地解下腰间长剑,那剑银芒闪烁,以指弹剑“锵”地发出龙吟之声。他撇了撇嘴角,对着星月提气运神,倏地一个“龙童指日”,那目中神光乍现,随着右手一个剑诀,宝剑便矫如狂龙闹海翻江,像暴雨君临怒涛,点刺撩劈斩着着辛辣,其时月华如水,罡风四荡,剑影,人影,月影已浑为一体。 晨曦斜斜地透过树林,巨鹰在空中盘旋再三,它告知主人,有熟人来了,谁呢?少年收剑。剑仍紧缠在腰胁,他不急不躁整了整衣衫下摆,然后静候来人。 山径上,有两个人缓步上得山来。两人草裳,短褐,束发,头上皆插三五雉毛,前者策杖,身披一袭黑色大氅。后者背一包袱。少年的一双鹰目看得准确,是父亲和师父来了。 “父亲和师父来做什么?”少年满腹狐疑。 少年名唤勾践,越地酋长之子。策杖者是越地酋长,名允常,背后跟随着的是勾践的剑师,越地铸剑高手,亦系剑客,勾践所系之“磐郢”剑,乃他所铸,勾践之剑术,乃他所授,他便是名扬四海的欧冶子。 允常径直走向勾践,道:“随我来。” 勾践默默随父亲登上悬崖最高处。 山峦起伏,林涛阵阵,干寻飞瀑在脚下轰鸣,于越疆域尽收眼底。静观良久,允常道:“你身为越地酋长之子,入山五年,雏鹰羽翼渐丰,不知你对本地山水地理有何评价?” 勾践眉峰一拧,道:“孩儿受爹爹之命在此习武,登高望远,这方山水不是受海水之浸淫,就是遭山洪肆虐,地方实在太糟。” 允常目视远方,沉声再问道:“唔,这几年还见到了什么?” 勾践目光中隐含悲愤,道:“见到别的部落骑射追杀越人,孩儿……” 允常猛转身,紧盯勾践道:“你怎样?” 勾践双手叉腰,目暴精光,嘶声道:“孩儿正想杀下山去,将这些外族人刺死。可爹爹有命,不让孩儿出山半步,所以……”说到这里,勾践声音暗哑起来,半晌说:“孩儿不明白爹爹为何坐等待毙?为什么不还击?为什么将越地的东西拱手送到别地去孝敬人家?” “老了,老了……”允常双眼雾湿,别过头去。 山风将允常的鬓发吹乱。勾践默默注视父亲,发现父亲的鬓角已丝丝白发,才发觉父亲的确是老了,而父亲的老与五年前母亲的神秘失踪很有关联。他记得五年前,越地与外族从无来往,忽然有一天,父亲被一个称“王”的人所“请”,乘着船与母亲一起走了,回来时只剩父亲一人。当时自己与小伙伴欧剑子、灵姑浮、诸稽郢游猎,回来后他就被父亲送到了这山中练剑,当时他隐隐知道母亲失踪的事,父亲不肯对他直说,他不敢多问,但此事一直作为一个谜留在他的心头。 允常转过身来,此时他眼中的雾已消失,不,已经隐去。他抚着勾践的肩头,遥指空中飞翔的苍鹰说:“儿子,雄鹰在风雨中搏击长空,蛟龙在浪涛中遨游沧海。你刚才的话确有志气,但光有这些是不够的。” 勾践一脸肃穆,问:“还需要什么?” 允常顾左右而言他,道:“你小时总是淘气,只知闲逛,以致我们不知怎样才好。五年前我对外说你被海水卷走了,而其实叫你来到了这高山隐居,为父又请你师傅传授你剑术,五年中,你长大了,但你仍年少,你还担不起担子。为父这次上山,就是告知你可以出山了。” “出山?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是的。但不是回憔岘城家中,而是随欧师傅去吴国。而且不能说你是我的儿子,而是欧冶子——你师傅的儿子,你叫欧剑子,懂吗?” “为什么?”勾践一脸茫然。 “因为你一说出是我的儿子,别人会对你另眼相看,会招致不利。你要增长自己的才干,就要准备吃苦流血,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事,这就像你腰间的宝剑,需在火中反复锻炼,才能碎石,断柱,截盘匝,斩虎狼。” “那……为什么非叫儿去吴国?” “雏鹰在自己的窝里练不成搏击长空的翅膀,良驹在厩里练不出驰骋千里的脚力。吴国地阔天高,繁华锦绣,人才济济。你在那里耳濡目染,比肩相习,必得治国治民之才,日后方能有所作为,为安邦创业奠定基础。” 勾践鹰目圆睁盯着父亲,凝神静听着,轻轻点了点头。 允常见儿子应允,削瘦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道:“好。现在你和师傅可以走了。行李在你师傅处,你可改扮一下。”说着允常解下身上黑氅替勾践披上后又说:“这袭风氅你披上,见它如见你父。人在他国,凡事不可经举妄动,要多思多想多看多听,学会谨慎做人,切记,切记!” 勾践回到伫立在一旁的欧冶子身边。他与欧冶子本是师徒关系,五年中,欧冶子对勾践督教甚严,夏日命他在烈日下锻炼,冬天叫他抱着冰块睡眠,饥了让他自己觅食,渴了只允他掬山泉止渴。现在的勾践已学会了忍耐,学会了自食其力。此时他在回忆童年的生活,那时在母亲的呵护下过得多快乐。十三岁那年他被父亲秘密地送到这座深山,从此结束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五年中他与草木禽兽为伍,开始他哭过,闹过,恨过,恨父亲将他抛进这个不见人影的鬼地,渐渐地他刚强起来。如今,父亲的一番话,他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想问,但五年的山林生活,造就了他内向的性格,他变得沉默寡言。 勾践默默接过欧冶子手中包袱,拜别父亲,一步步走下山去,行至半山腰,回头一望,只见悬崖处一柱浓烟袅袅升起,“父亲连茅舍也烧了!为什么?”那浓烟如一团疑云压在少年勾践的心头。 姑苏河上,黄昏的景色十分迷人。这里泊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有打造精致的船楼,有高耸的战舰,有富丽堂皇的画舫,有船身狭长的飞舟,密匝匝的桅杆举成林子,高高的桅灯如天上的星星,远远望去分不清哪里是灯火,哪里是星芒。河埠两岸一溜彩灯,这些彩灯与桅灯交相投射在河面上,整个河面辉煌璀璨。 “什么人?”堞楼岗哨上传来吆喝声。 勾践所乘那舟船便慢慢靠埠,欧冶子早立在船头等候来人搜检。 上来的是四名吴尉模样的人,为首一人喝道:“可有入吴文牒。” 欧冶子忙说道:“大人,我俩是父子,姓欧,受大将军之聘替他盖将军楼。”说着从身上掏出了白璧四双来,偷偷塞给军尉说:“大人你放行吧。” 军尉一见白璧,随即换上笑脸说:“知道,知道,大将军早就嘱咐我们了,不作检验了,走吧!”说完四人将白璧塞入怀中,笑嘻嘻地返身顾自去了。 船仍往前行驶着。船到河心,望着渐渐远去的吴国姑苏城,欧冶子笑着对勾践说:“吴王僚虽立法森严,但在贿赂面前,他所订的法度就显得软弱无能。放你我入吴,他的性命将危在旦夕了。” “是吗?”勾践不经意地问。 “僚作为当今吴王,数年前把本该是大将军姬光的王位占为己有,登上王位后,生怕姬光等人不服,收缴了国人的全部兵器,他认为如此一来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兵器是人铸造的,此其一;吴王僚不仅收缴了兵器,还杀尽了会使兵器之人,然而,天下重武的英才不乏其人,他虽杀尽了吴国的冶铸师和剑客,却未想到别地也有精于此道之人。” 勾践微微瞥了一下师父,颔首道:“不错。就拿师父你来说,不就是天下第一铸剑高手。” 欧冶子一晒笑道:“老子英雄儿好汉,青出于蓝胜于蓝。五年来,你跟我习剑,不仅已练就了一身铁骨,也练成了一流剑客了。以后必能击鹰缚龙,建功立业。” 勾践也不正面致辞,绕了个弯道:“现在去哪里?” 欧冶子扶着船栏指着前方说:“梅里。梅里是吴国大将军姬光的府邸,这姬光与吴王僚是堂兄弟,僚抢了姬光的王位,你我要帮姬光将王位再夺回来,就得杀死吴王僚。” 勾践经欧冶子一说,心中一动,问道:“乘吴国内讧之机,我们借刀杀人,那必是我爹爹的计策吧?” 欧冶子笑而不答。 船,悄然行驶着。天色已晚,冷月将湖面照得白森森的,面对万顷波涛,勾践心潮起伏,他似觉得吴地虽然繁华,但这里一切都是那么诡谲,奸诈,贪婪,残忍。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父亲为什么要插一足呢? “靠埠——”听船家一叫,勾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回头看了看欧冶子,只见他在撬船舱夹板,当两手从仓底抽回时,寒光一闪,手上已多了柄短剑。 “这不是师傅你送给我爹爹的‘鱼肠剑’吗?怎么……” “剑是用来杀人的,你爹懂得这道理。现在它该派用场了。” 梅里。大将军府邸。四壁明烛高烧,鼎炉麝香缭绕,五彩锦帷呈八字形悬挂,一位将军正襟危坐在虎皮地毡上,背后大屏风上画有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出山猛虎,虎威凛凛逼人。此人看上去气度不凡,他面色白净,剑眉斜插双鬓,鼻正口方,美髯齐胸,若不是他那双隐含杀机的丹凤眼,则是员十足的儒将。 此刻,他在等两个人。他就是吴国大将军姬光(即未来的吴王阖间)。 一人快步进来,来人约十七八岁,戴金冠,插红缨,一袭红色箭袍裁剪得十分得体,面貌与姬光酷似,只不过那双眼睛却几多温文,几多柔和,他便是姬光的爱子——夫差。 “爹,他们已从地下甬道进入府中。”夫差在姬光耳畔轻语。 “唔,你暂退下。” 一阵坚实的脚步声自远至近,烛影忽然一暗,姬光一睁风丹眼,只见一位高大魁伟的壮硕汉子正抱拳向自己施礼,背后立着一个年轻人。 “欧冶子率犬子参见大将军。” “免礼,免礼,这就是令郎欧剑子么?” “是,剑子,见过大将军。” “大将军,剑子有礼!” 勾践一抖风氅,大步向前,抱拳立定在姬光案前。 姬光骤然起立,细加审视:站在面前头戴蒲草软笠、身披黑色风氅、内着鹰羽坎肩、黑色劲装、同色快靴的青年,身材高瘦,稍见狭长的脸盘儿,丰颧高准,长颈鸟喙,如炬的鹰目,冷静自制中咄咄逼人,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慑人气势,较之乃父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两种人。那么,他又像谁呢,姬光极力回忆,但他虽感面前之人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月前,姬光为聘请欧冶子父子,秘密携厚礼至越地。在酋长允常的帮助下,总算找到了欧冶子,但当时欧冶子说儿子不在,所以没见面,而面前的“欧剑子”竟与想象中人毫无共同之处。此时此刻,姬光隐隐感到此人非寻常剑客。 “令郎果然英气逼人,一表人才。闻说他名重一方,手中之剑出神入化,所向无敌,不知令郎所使是何剑法,能否与犬子比试一番?”姬光捻须笑说。 欧冶子自然看出姬光面上流露的猜疑之色,于是笑道:“闻少将军善使吴钩,我儿正想请教他哩,请他出来,年轻人切磋切磋,这再好不过了。” 姬光复就座笑道:“使吴钩确是我儿偏爱,要不是吴王僚对犬子有几分恩宠,他今天可摆弄不成喽。”说罢,姬光便大声传呼夫差,夫差闻声即出,手上执着两柄似剑却比剑略长,头上有锋利倒钩的怪东西。 “爹爹,这就是……” “你不是老吵着要见识见识越剑吗?喏喏喏,这便是剑客欧剑子。你去向他讨教讨教吧。” 姬光要夫差与欧剑子比试是有道理的。夫差平日受父亲督导,弓箭骑术样样精通,尤其是两柄吴钩已练得少人可抵御,只不过他平日深藏不露,少人知晓罢了。 勾践见夫差提钩向自己走来,且面带微笑,便心生好感,于是也报以一笑,然后他慢慢撩起衣衫下摆,解下腰肋间的“磐郢”剑,只见他左手握住剑柄,右手轻捏剑尖,成弧状后“呛”地一弹放,龙吟虎啸,声震长空。 “好剑!”夫差一声喝彩,飞身跃出,手中两柄吴钩直指勾践。 勾践挺剑相迎,剑影舞处,但见一片青蒙蒙的光华中,寒光四射,哪里还分得清楚哪是剑,哪是人,夫差被眼前奇诡的剑势逼得后退一步,只一退,勾践那鹰目看得准确,只见他顺势一劈,“铮”的一声脆响,夫差手中的双钩只剩两把断柄。 “好剑!好剑!越地的剑客欧剑子果然名不虚传。”夫差惊叫赞叹。 “过奖,剑好但剑术不一定高超,你的钩只要是欧氏所铸,小弟恐怕比不过你了。”勾践诚挚地说。 至此,姬光请欧氏父子落座,左右献上香茗。此时,欧冶子觉出姬光对勾践的防范心理已有所解除,于是趁机道:“蒙大将军垂顾,重金聘我父子入吴,无以还报,特献‘鱼肠’宝剑一柄,作为晋见之礼。” “‘鱼肠剑’!”姬光顿觉心跳加速,白净的面皮顷刻红润起来。 冶子将剑献于案前道:“此剑与我儿刚才所亮之‘磐郢’剑同出一炉,是我采五山铁精,金英,用心血烧铸而成,有道物各有主,大将军用此剑可饱蘸吴王僚之血!” “欧兄将至宝赠于末将,实在愧不敢当。原来刚才令郎所使的是‘磐郢’,我儿的吴钩自然是不堪一击了。”姬光哈哈大笑后,接过“鱼肠”,拔鞘时,但见光芒艳发,熠熠生辉。夫差拾过断钩试其锋,果然如切泥一般。姬光暗自吃惊,想于越荒蛮之地,果有此等能人, 看来小觑不得。 正沉思间,忽然帷帘一动,一阵香风扑鼻而来。此时勾践也抬了抬头,却见一个妙龄少女如一只彩蝶般地飞了进来,嘴里不停嚷着:“爹爹,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好好好,宝贝女儿,这是柄‘鱼肠剑’,是欧伯伯送给爹爹的。” “鱼肠剑切鱼的吗?”那少女被剑光吸引,忍不住用那双白嫩的纤手去拿。 “妹妹小心,锋利得很哪。” 夫差一声惊喊,那少女不由缩手,嘟起嘴巴说:“怕什么哪,切鱼的刀多的是。” 姬光听了笑着说:“贵客在这里,你还不快去见过,喏,那是欧伯伯,还有欧伯伯的公子欧剑子,这位哥哥的剑术可高超哕,快去见过。” 那少女经父亲一说便袅袅婷婷地来到了欧冶子面前。 “拜见欧伯伯。” “免礼。剑子,去给小姐致礼。” 勾践显得有些不自然,他起身抱拳侧身与那少女见礼。 礼毕。姬光对欧冶子道:“我那儿子名唤夫差,今年十八,小女名唤胜玉,今年十六岁,不知你那公子青春多少。” 冶子道:“小儿今年十七岁。” 姬光道:“如此正好。令郎剑术高超,末将意欲将他留在府中,一来传授剑法,二来近日陆续有几位贵宾入吴,届时本将军与令郎引荐相识。至于冶铸之事,工场设在牛首山。此山有暗道密谷,山中又盛产精铁,百名铸工已秘密入山,熔炉、炉台、风箱一应齐备,专候你这位总冶铸师驾临。” 欧冶子已听出姬光弦外之音,他是叫自己去为他效命,而将剑子作为人质扣押在府,于是起身道:“犬子安排停当,我就可放心入山了。七七四十九天后,第一炉兵器即可出炉。剑子,为父走后,你要好自为之,不要辜负大将军对你的厚望。” “孩儿遵命。”勾践恭身答应。 三人一走,厅内留下勾践和胜玉。骤然与朝夕相处的师傅分开,独留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与之周旋,勾践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怔怔地望着门外。 “剑哥哥,你爹走了,你一定很孤独吧……”耳际传来了胜玉那轻轻的细语,那声音饱含着真挚和同情。 勾践缓缓地转过身来,胜玉拉着勾践的风氅摆动着,那眼神如盈盈秋水,纵是铁打的男儿也愿坠入深潭万劫不复。 勾践的眼神由不安转为安静、自制、深邃、热烈。他在默默细察眼前的少女:少女头上挽着两个小髻,髻上两朵碧玉梅花,弯弯的蛾眉,水灵灵的双眼,小巧的鼻子,红艳艳的小嘴,绿色的罗裙,细细的柳腰,手中执一柄小小的绢扇,她美得纯真,美得无邪,美得叫人心疼,如果将女人比作花,那么世上所有的花都将为之逊色。 勾践不由自主地把那只拉着风氅的纤纤素手握了握,然后由衷一笑说:“小妹妹,谢谢你。” 胜玉慢慢地将手抽回,粉面一红,忽然转口道:“你初来乍到,我陪你到花园走走,外面凉快些,好吗?” “这……你父兄回来……” “不要紧。大热天哪能常在屋里的。今晚月儿正圆,赏月去。” 花园很大,园内花影簇簇,假山、亭阁玲珑别致。园林很清幽,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月色,沿花径来到了一个人工开凿的大湖,顺着九曲桥,来到了湖心亭。这里四周环水,荷香四溢。两人倚着池边栏杆,借着月色,勾践觉得胜玉更为清俏。但不知怎的,俏丽中却略带哀颜。 “剑哥哥,知道这湖叫什么名字吗?”胜玉忽然问。 “不知道。我对吴国的山水知之甚少,别说这府里的景点了。” “这湖叫伤心湖,是我一个人叫的。人家告诉过我一个故事:有一个女人,她很爱她的男人,可那男人却叫她去侗候另一个男人,那女人不肯,那男人就用鞭子抽她,她受不了虐待就跳进这湖中淹死了。你说伤不伤心?” “伤心。那可恶的男人是谁?” “小妹——”远远传来夫差呼唤声。 “哎——哥,我们在这儿。走吧,故事以后讲给你听。” 两人在九曲桥上遇见了夫差。夫差告诉勾践客舍已准备好,三人便一同返回。“那可恶的男人是谁呢?”勾践心中又增添个谜。 清晨。啾啾的鸟声驱散了勾践的睡意,昨夜似梦非梦的景象浮现在脑际,他一跃而起,结束停当,开户向后园走去。园林如昨,信步登上假山眺望,花木掩映的绣楼珠帘沉沉。“她睡得正香呢!”勾践暗想,顺着石级,勾践来到了昨晚的“伤心湖”畔。刚踏上曲桥,远处一阵清脆的嘻笑声传来,循声观望,一群女娃从花园边门鱼贯而出,女娃们一律墨绿劲装,她们簇拥着一位身披翠绿披风、足蹬翠绿皮靴、手执软鞭的娇娃,正向园林中走来。“那不是胜玉小姐吗?原来她早起来练武了……”勾践怔了怔,便回首举步顺九曲桥朝湖心亭走去。 “剑哥哥——”勾践扭头一看,只见胜玉快步朝自己走来,身后那群女娃在远处站着观望他俩。 勾践被那么多的姑娘看着感到很不自在,不禁皱了皱眉问:“她们——?”胜玉笑笑说:“她们是府中的丫环,编分两队,五人为伍,十人为总,队长是我的贴身丫环,唤如梦。我和夫差哥哥轮流按《兵法》在教习她们跑马射箭,不知剑哥哥对此可有兴趣?” 勾践羡慕地说:“早闻说有个名叫孙武的著有《兵法》,可惜无缘一见。再说越地人水行山处,以船当车,所以我对骑术一窍不通。 胜玉含笑说:“孙武这人,听说在罗浮山,可我爹爹几次派人出去聘请,他就是不肯出来。至于所著《兵法》,我房中就有,剑哥哥要看,我差人送来就是。不会骑马可不行,我教你好吗?” 勾践一听高兴地说:“那就多谢你了。” 胜玉把马鞭递给勾践说:“谢倒不必言谢,不过你得答应个条件。 勾践问:“什么条件?” 胜玉笑道:“我很喜欢学‘磐郢’剑法,你总不会吝啬不教吧?” 勾践微微一笑,眼中射出炽热的目光,低沉地说:“全套‘磐郢’剑法,只授你一人!” “好。早膳毕,我叫如梦带你到小校场,我们在那里相见。”胜玉说罢快步离去。 小校场在西边林园,东西两园一墙之隔,开了西边角门便是。西园植有梧桐、松柏,古松数人合抱,枝桠道劲,幼松粗长如拳,参差不齐。勾践记得,他与师傅入将军府时便是从这西园松林的地下通道而进的。穿过树林,便是小校场,校场四周用粗木为栅,木栅上系着一匹赤色骏马、一匹白马。远处土堆上筑有箭垛。 见如梦伴勾践来到校场,已在栅边等候的胜玉迎上前指着赤色骏马说:“剑哥哥,这匹火云驹是我最心爱的,这马来自秦国,它不仅外表骏美,而且脾气善良,有顺人意、通灵性之特点,现在,我送给你了。”说罢,胜玉拍了拍马头,喃喃道:“火云,你与剑哥哥做朋友去吧。”那马儿柔顺地舔着胜玉的纤手,胜玉捋捋马鬃又说:“别磨了,火云,去吧。”那马儿果然通灵,竞乖乖地朝勾践跑了过去。 轻轻地,勾践拍了拍火云驹的马颈,朝胜玉躬身一揖道:“多谢玉妹美意!” “如梦,扶剑公子上马。”胜玉说毕,解开白马缰绳,轻盈地纵身上马。 勾践踏上马杌,由如梦牵着马悠悠地转悠着,转了几圈,如梦慢慢地放松了缰绳,半个时辰后,勾践接过了缰绳后夹着马肚自己转圈,忽然在马后跟着的胜玉在火云驹屁股上轻轻一抽,那马便颠儿颠儿跑起来,勾践开始缓辔徐行,过不多时,胜玉又探身抽了“火云驹”一鞭,那马便平稳地奔驰起来,跑了几圈,胜玉见勾践已骑得稳当,两人便并辔而骑,马背上,胜玉问道:“你到这儿来想妈吗?” “我没有妈,十二岁那年她失踪了,你妈呢?” “我也没有妈,一生下来我妈就死了。” “那也很不幸!你哥…… “同父异母。我爹有不少女人。”说到这里,胜玉猛抽了自己一鞭,那马一惊,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然后猛退两步,四蹄疾飞,狂奔起来。疾风吹拂着胜玉的秀发,翠绿色的兜篷迎风飘忽着,急得勾践翻身下马嘴上大叫“小心——”撒开腿在马后狂追。胜玉见勾践急的样子,猛勒马头,跃下马背时不意脚下一闪,跌入勾践怀中。 望着怀中胜玉那双澄澈犹如深潭般幽邃的眼睛,勾践爱怜地况:“你吓死我了……”。 “谢谢你。除了哥,没有人这么关心我。”胜玉双眼迷蒙,柔红的罂唇微微地颤抖着。一会儿她一愣,直起身来,轻轻推开勾践。等她回身时,面庞又恢复了矜持平和,刚才那种令人心醉的迷蒙表情巳荡然无存。 勾践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胜玉摇摇头说:“没有。噢,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你不是要看《兵法》吗?走,我叫如梦送到你那里去,如梦,把马送回马厩。” 转眼半月过去了,夫差说是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依然面带笑容,与勾践、胜玉或在西园习射,或在湖心亭一同切磋《兵法》,有时譬自为解释兵法起窦,三人竞争得面红耳赤。一天,夫差正与勾践比试射箭,勾践练射的是“百步穿杨”,夫差练的是“跑马射的”,胜玉则在练“磐郢”剑。 箭垛上插着一枝新叶杨枝,勾践弯弓搭箭,鹰目觑得准确,“嗖嗖嗖”连发三箭,三片杨树叶钉入箭垛正中。夫差笑笑,翻身上马,那马绕场奔跑,至箭垛百步之遥,“嗖嗖嗖”连发三箭,三片杨树叶带箭埋入土垛。众家将齐声喝采,不料,此时背后传来一个洪亮声音: “光能跑马射箭有什么了不起。”众人一回头,见是姬光带着几个亲随来到校场,背后远远跟着几个陌生人,众人连忙叩拜。 姬光看了看勾践,然后对夫差道:“跑马射箭,使刀舞剑,只能降兵,要做一个善于降将的人,就要驱策天下英才,为己所用,才能叱咤风云,建立万世伟业。” 胜玉提着磐郢剑跑过来撒娇道:“爹,建什么伟业啊?” 姬光将胜玉手中的剑拿过来转交勾践手中说:“女孩子问长问短可不太好。去,骑马去。为父和你的两位哥哥有正事要商哩。”说完就带着夫差、勾践离去。 这里胜玉因夫差、勾践离去,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噘着嘴命家将收拾射具,悻悻回房。 勾践随姬光一行人鱼贯进入一间密室,姬光居中座,夫差、勾践左右侍立,另有四人分两厢入座,据自报家门,勾践方知四人为:伍子胥、伯豁、孙武、专诸。密谈的议题是谁去负责行刺王僚。白发苍苍的伍子胥声若洪钟,开言道:“下官和伯大人为楚王所逼,投奔吴国,蒙大将军垂顾,收容于麾下。然我俩皆系楚廷钦犯,难以抛头露面,行刺王僚恐不稳便。” 伯喜否连声应道:“是啊,是啊,要下官与伍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统率三军、出谋划策是所长,这行剌恐非我等能担当此重任的。” 孙武双眉一竖,沉声道:“某通三韬、精六略,测鬼神不察之机,知天地无穷之妙,受大将军重聘,难道只是为逞匹夫之勇?” 姬光一见,拈须一笑道: “在理,在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三位德高望重,威名远扬,只是……”姬光将目光扫向勾践。 勾践见席上三人推三阻四,连赫赫有名的孙武都不肯出手,不由暗想:这些人徒有虚名,原来都是怕死鬼!忽见姬光在看自己,便抱拳说道:“各位前辈,不才欧剑子,乃越人,本无所长,仅会使一剑而已。今愿当此重任。” “呸,你小小年纪有甚本领,敢口出大言?”席间一人击桌而起,勾践一看,原来是一个贩夫走卒模样的人在吼叫。“请问你是……”未等勾践问完,那人一拍胸脯大声说:“小子,我叫专诸,虽是个市井屠夫,却也知恩感德。姬光大将军常用柴米油盐接济于我,对我全家有活命之恩,这行刺之事非我莫属,你靠边儿吧!” 勾践目视姬光,探询地:“这……” 姬光哈哈大笑道:“专诸乃当今豪杰,你小小年纪,志气可嘉,还是配合配合算了。至于我儿么,届时去郑国母舅处搬兵,作为外应,刺僚之事当然归专诸壮士的了。” 专诸听姬光一说,咧嘴高兴地说:“大将军,话虽如此,可行剌王僚非得用利器不可,我那杀猪时用的尖刀恐不顶用。” 姬光宽宽一笑道:“剑子之父欧冶子已送来了‘鱼肠’剑,此剑锋利无比,吹发立断,杀人不在话下。” “好!”专诸一听,大喜过望道:“有了‘鱼肠’,宝剑与专诸的大名将留传千古,我这就到太湖去学烧炙鱼,那王僚不是爱炙鱼吗,届时,大将军可请王僚过府吃我的烧炙鱼,到时便在酒席上结束了他的狗命。”说完,专诸也不与别人打招呼,大笑着顾自离席而去。 姬光也不以为怪,望着专诸背影连声称赞道:“真壮士也,真壮士也……” 勾践察看其余人的颜色,除夫差外脸上都浮起轻蔑的冷笑。 勾践入吴,倏忽半载有余。 这些日子里,胜玉与勾践不是习武练艺,就是研读兵法,两人如影相随,不时出门到各处行走。 这天,勾践和胜玉骑马来到王城,见一队队兵马列队向南进发,两人看得出是去打仗去了,从市民口中得知:原来是楚平王死了,吴王僚乘楚丧乱之际,派大将烛庸、掩余和太子庆忌去攻打楚国。回府的路上,勾践问胜玉道:“你父身为大将,怎么打仗却是别人挂帅前往?” 胜玉冷笑道:“你没见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吗?其实,乘楚丧乱去攻打,原是爹爹的主意,只不过他欺骗吴王说自己从车上摔下来脚受了伤,这样他自己就用不着去出征了。” 勾践听后恍然大悟,道:“你父计谋如此之多,看来孙武的兵法是学精通了”。 胜玉叹了口气道:“现在他身旁有这几位心狠手辣的人帮助他为虎作伥,莫说王僚早晚要死在他的手中,就连周遭邻国也不会有宁日的。” 勾践不想胜玉还说出来这样的话来,震惊道:“你……” “你不必惊诧,知父莫若女。”停了停又叮嘱说:“你凡事也要小心哪,你爹现在给他铸的兵器也差不多了,目前我爹叫他铸一柄‘湛庐’宝剑,此剑铸成后,你父子尽快离开吴国,不然……” 勾践面色骤变,回道:“不然怎样?” 胜玉瞪了勾践一眼道:“他是不容别人与他争一h之长的,即使在他身后!” 勾践愕然无语。 三天后,府中上下张灯结彩,红毡地毯从内厅一直延伸到府门数里外。勾践和胜玉是一早出府溜马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 “怎么啦,有贵客要来?”见如梦迎上来,胜玉问。 “小姐,将爷说今天的客人不用小姐陪,说是王太夫人生病要见你,叫小姐马上过府,喏,轿子也备好了。”顺着如梦手指的方向,胜玉瞧了瞧果然有乘软轿停着,四名家将等在那里。 “那好吧,剑哥哥,你也跟我一起去。” “小姐,将爷说剑公子一回来就去见他,将爷在西园。另外,少将军今晨去郑国了,他留下话说,你在王太夫人宫中等他,他很快就回来。” “请小姐速速上轿。”两名家将已走上前左右挟持住胜玉,分明奉命强行,无通融之意。勾践见此,便对胜玉说:“你快走吧,离开这里。”胜玉泪眼盈盈,无奈地说:“你要……保重。” 如梦扶胜玉上轿,勾践默默望着远去的小轿,猛地转过身,大步进府而去。 西园校场,杀气腾腾,剑戟林立,数百名将士相聚听候姬光的调遣。 校场中间临时搭的将台上,立着佩剑执刀的伍子胥、伯豁、孙武、专诸和众将士。将台前方,几案上设醮,一柄“鱼肠”剑供在上方,正放着逼人毫光。姬光羔裘豹饰,威武有仪跪在地上占卜。 勾践穿过人群,登台立于左侧。 姬光占毕,大声道:“卜云其吉,张焉允藏!”说罢起身谓众:“王僚卑鄙无耻,不顾先王临终遗诏,弟占兄位,欺天逆道,占卜三次,某当为吴王,今日他大限将尽,尔等要戮力效命,殊无道,兴邦国!” 众人高呼:“殊无道,兴邦国!” 姬光满意地点头道: “唔。伍将军和伯将军带一支人马,出暗道在城外埋伏,切断去路。” 伍子胥、伯豁领命后带百余人从松林的暗道依次而入。 姬光又开拔第二路人马说:“孙武将军带一支人马速由暗道进入王城,一进王宫,立即动手,凡是王僚死党格杀勿论。” 孙武接令后亦带领百余人鱼贯进入林中地下暗道。 校场仅剩百余人,姬光扫视一下,对专诸说:“专壮士,这柄‘鱼肠’剑交付于你,以下之事你是清楚的了。” 专诸接过“鱼肠”剑,拔了根头发在剑上吹口气,见头发断了,他搔了搔头,古怪地笑了笑,下台去了。 姬光和勾践四目相对片刻,道:“剑子,你带甲士隐于窟室,一等专壮士得手,你便可率甲士冲出,凡是宫中来的御林军、宫人,不许留一活口。” 勾践领命缓缓解下“磐郢”剑,执剑一挥,跃下台率众而去。 姬光朝留在台上的心腹将士笑笑,然后慢吞吞地说: “替我更衣换袜,准备迎驾!” 密窟与大厅相连,内有夹墙,外有屏风挡遮,极为隐秘,申牌时分,密报探得王僚已起驾,护驾卫兵自王宫起,步步设岗,直至姬光府门。寅时,王僚在众御林军的簇拥下,乘驷马来到将军府,其时勾践率甲士军早隐入密窟,府门台阶上迎候的只有姬光和众幕僚,此时的姬光锦袍帛冠,足上缠着白布,由两名美女挽扶着。 “大王驾到,臣足疾缠身,不能远迎,死罪死罪。”姬光一见王僚便要叩头谢罪,王僚一把扶定姬光,关切地道:“王兄,自己人不要客套,快快请起。”说着亲自扶姬光一起步进大厅。姬光走路一瘸一拐的,看上去足部痛得厉害。 王僚厅中坐定后,姬光在旁陪座。笙鼓和鸣、厨子、酒吏献酒献菜、依次由阶下卫士搜身后膝行而进。宴会开始,先是一班半裸美女表演歌舞,只听得美女唱起《鱼丽》之歌:“鱼丽于目,躯鲨;君子有酒,旨目多。鱼所于圉,鲂鳢;君子有酒,多目旨。鱼丽于圉,鳜鲤;君子有酒旨目有。物其多矣;维其嘉矣……” 两名美女上前敬王僚酒,王僚左拥右抱,举爵对姬兄道: “王兄真是孤的知己,知道寡人爱吃鱼,连唱的歌词也是鱼,那么筵席中什么都有了,却单单不见鱼哩。” 姬光道:“是该上烧炙鱼了,今天本是请大王来尝太湖庖人做的烧炙的。来,快献上炙鱼!”姬光直身一传唤,忽然嘴角痉挛了一下,向后一倒。 “王兄,你怎么啦?”王僚停箸问。 姬光道:“臣足疾举发,痛彻心髓,需用大帛缠紧,其痛方止。大王宽坐片刻,容臣入内裹好足再奉陪。” “王兄请自便。有美人相伴,寡人将尽享快乐。”王僚说罢,拥着两名美人浪笑。姬光悄然隐入密室。 “烧炙鱼来也一”阶下一声高叫,王僚醉目一看,只见一个赤身的厨子手捧一盘,盘中一条大炙鱼正冒着热气,其香四溢。“好香,好香!”王僚闻香咂舌,那厨子一步步跪上前来,渐近王僚案前。 那厨子将炙鱼放在案上道:“大王请尝鱼!” 王僚双眼盯着盘中之鱼,刚想用银箸去挟,忽然那厨子一跃而起,手向鱼盘一探,一道毫光朝王僚一闪,“噌”地一声,“鱼肠”剑穿透王僚身上三重金甲,只听得王僚“啊”地一声,向后倒去,立时气绝。 说时迟,那时快,阶下御林军在专诸一跃时,已知不妙,但专诸使刀之快只在瞬间,御林军迟到一步,一阵刀垛剑劈,将专诸剁成一堆肉泥。同时,一直候在屏风后的勾践立即率众甲士杀出,双方一阵混战,御林军的刀剑怎能敌得过勾践的“磐郢”剑,只见青光闪处,粉红色水气迷漫,那是血雾! 御林军尸体都拖出去了,剩下了专诸那堆肉泥,肉泥中唯有一柄“鱼肠”宝剑完好。 此时的姬光从密窟中出来,他走到那堆肉泥前,看了看,弯腰从中将“鱼肠”剑拾起,拭了血污后道:“‘鱼肠’不愧是宝刀,只一下就结果了王僚之命,好剑好剑,哈哈……” 勾践不忍那堆肉泥摊在厅中,上前禀道:“大将军,那专壮士…… 姬光一笑道:“他吗,成了废物一堆,埋了吧!噢,给他老母每月送些米去。” 一家将上前说道“大将军,专诸的老母昨天已经死了。” 姬光一拍额头,顿悟道:“对、对,今天中午,专诸告诉某,说是他老娘为叫他忠心报答本将军,昨晚上吊死了,说是免他有后顾之忧。忠心可嘉!忠心可嘉!我也不能让他母子俩白死,专诸有个儿子叫专毅,那么给他儿子做个官,就封他为上卿吧。” 姬光一转脸,又向勾践道:“剑子今晚立了大功,不错。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办。” 勾践问:“什么事?” “王僚有一美姬,人唤兰香夫人,孤欲见她,恐她不从,请你去劝劝她,她也是越人,同乡人好说话,要她像你一样顺从于孤。她住灵岩山行越姬宫,你去吧!” 勾践满腹疑虑,嗫嚅一下后方说了声:“是,遵命。”慢慢地转身而去。 勾践刚一走,姬光忽地目露凶光,吩咐手下道:“盯着他,若他有异常举动,给孤拿下!” 初更时分,勾践已到灵岩山山脚下的行宫,丘岑之上,古松森然,在幢幢森木间,一座小小行宫静静耸立,门楣上有三个金色篆字:“越姬宫”。 宫门冷落,杂草丛生,勾践上得台阶,举手拍门,过了些时,门轻轻启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宫女像幽灵似地出现,揉揉眼打量勾践说:“半夜三更,敲门作啥?” 勾践听口音便知是越人,于是道:“禀婆婆,我叫欧剑子,从越地来,欲求见越姬兰香夫人,烦请禀报。” 白头宫人也听出勾践是越人,瘪瘪嘴说:“兰香夫人吗,住在幽兰阁,她不轻易见人,你是同乡,说不定会见你的,跟我来吧。” 白头宫人在前引路,穿过月洞门,顺着卵石铺的通道前行,只见前面有个大花圃,右边有个凉阁,左边有一棚舍,这里所栽的所悬的无处不是越地的兰花,月光下幽兰正吐着缕缕香气,朦胧中勾践觉得眼前的景致与当年母亲居室前的情景十分相似,脚下便迟疑起来……前面传来了白头宫人的招呼声:“小同乡,过来!”勾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快步上前,白头宫人指着林阴深处一个玲珑的小阁楼说:“喏,那悬着吊兰的楼便是兰香阁,夫人还未睡,刚才我已去通报了,她说既是越地来的,你可以上去隔着门说几句。”说罢一颠一颠顾自走了。 兰香阁珠帘沉沉,绮窗内寒灯未尽,冷月下的阁楼孤零零地在寒风中耸立着,四周啾啾的虫鸣声给人平添了几分哀凄,几分惆怅。 勾践登上楼梯依言立定在阁门外,恭身道:“越人欧剑子深夜相扰,请夫人见谅。” 一声幽幽的长叹后,隔门一人柔声说:“无妨。先说说你是越地何处人氏吧。” 勾践闻声吃了一惊,那声音竞像日思夜想的母亲,但这可能吗? 为不致于唐突,他抑止内心激动,低声答道:“禀夫人,小可家住憔岘城内。” “憔岘城?你父母是谁?”里面那人声音有些颤抖。 “这……”勾践欲言又止。 “今年多大了?”室内人焦问。 “十七岁。” “十七岁?哦,我儿也该十七岁了。” “敢问夫人,你是哪里人?” “和你同住一城。” “何时入吴?” “五年前!” “五年前,我……我是践子,难道……你……你……”未等勾践说出。门大开,一个披散着黑发、头上戴兰草编成的发箍、颈上挂贝壳的项链、着绣花细麻裙衫的越女现身,勾践只觉得血往上涌,“娘——”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呼叫声,勾践扑向兰香夫人——若兰,跪倒在亲娘的脚下。 母子骤然相逢,悲喜之情自不必说。勾践扶若兰进房坐定,告诉王僚已死等情况后,便询问母亲入吴的原因。 原来五年前若兰夫人随允常来到吴国,吴王僚见若兰貌美,便起了夺美之心,他要挟允常若不把妻子留下,不仅自身有杀身之祸,而且还要发兵攻打越地,允常无奈只得将若兰留下,泪别时,他答应有朝一日设法救她回国。 听罢母亲的诉说,勾践心头十分沉重,他知道父亲根本无力救回母亲,甚至说也不敢来救。吴王僚已死,母亲本该脱离苦海了,可新主在众姬妾中第一个垂涎的却是她,而作为儿子却又是新主的帮凶!那么,难道忍心母亲再遭不幸吗?正沉思中,若兰夫人道:“你爹爹安排欧师傅和你入吴帮姬光成事,指望我早日回故居里与他团聚,其实,我也没有一天不记挂你父子,那姬大将军也真是守信义之人,这么快就令我们母子得以相聚,如此看来,见你爹爹的面也不会远了。”见母亲喜形泪涟涟,勾践隐瞒了姬光给自己的使命,强颜道:“娘,今夜你就可离吴返越,我在外面备有快马,我们现在就走。” 若兰夫人闻言正色道:“践儿,你不是说是跟师傅一同来的吗?我们怎能撇下他而去,再说你也得代我面谢姬大将军,人家有恩于我们,我们可不能不辞而别呀。”“娘……” 此时一人急步登楼,勾践一开门,见是姬光的一名心腹将士,那人道: “奉大将军令,请剑公子速回梅里。” “什么事?”勾践一愣问。 “胜玉小姐被王僚死党抓去了!” 姬光当皖登上王座自号为阖闾。表面看来一切顺利,但流血事件却不断发生。王僚的大部分旧属想到姬光内有伍子胥、孙武、伯豁一班人在场,外有夫差搬来的郑、齐之兵,围着王城,而王僚之子庆忌及几位大将都远在楚国攻打,消息隔断,若反抗无疑是自家找死,于是一个个俯首称臣,但内中也有几个不服的,便被伍子胥等人一个个当廷杀死。 勾践那天当晚返回梅里,不见姬光,赶到王宫,方知胜玉并未出事,而是姬光需要他护驾而已,一场虚惊才算平静。他本想再去见母亲一面,无奈新王不允,要他候命左右,不得擅离。接下去三天中,勾践便配合伍子胥去捕杀王僚的眷属,王僚的妻子当晚即悬梁自杀,其余备府的公主、公子不论男女老幼皆不幸免,只有几个王僚的宠姬被一一押入王宫,听候吴王阖闾发落。 这一天,宫中有些异样,望云台四周布满了御林军。阖闾将吴宫三百名宫女召集到宫廷教场分二队席地坐定,自己登上望云台下诏说:“尔等中有不少是王僚旧日的宠爱,今寡人为使宫中人有规有矩,特命孙武将军操演尔等,使之进退有序,不得擅自乱动。” 此时勾践随孙武亦同登望云台,只听那孙武道:“三百宫人分左右两队,有前王宠姬二人为队长,左姬、右姬在哪里?”此时两名御林军带两姬入场,勾践往台下一看,只见二姬披铠甲,戴头盔,右手握剑,左手握盾,在催迫下快步入场后在队前立定。再仔细一看,那右姬竟然是母亲,顿时勾践心头紧张起来,而此时若兰夫人也认出了在台上的儿子,脸色刹时如同死灰。此时孙武传令将黄旗二面分授二姬后复道:“二姬听了:鼓声敲一通,两队齐起,二通鼓左队右旋,右队左旋,三通鼓起,上三步向台叩拜,山呼万岁,俟鸣金敛队而退。” 众女皆窃窃私语,不明何故。 一通鼓起,左右姬忙将黄旗挥舞,宫女或起或坐,参差不齐,有的还笑了起来。任值令官大声禁止,众女仍不听指挥。 孙武怒道:“约束不明,申令不信,将之罪,依法当斩,剑子何在?” 勾践大吃一惊,脸色骤变,抗议道:“两姬有何罪,你要问斩!” 阖闾拈须,转脸向勾践,微合的双目中射出两道冷光:“怎么,你不忍心杀她们?” 勾践再次抗争:“我的剑不杀无罪之人。” 见勾践不肯动手,孙武大怒,两目暴张,怒发冲冠,大声道:“你若抗令,就先杀你,再杀二姬。”说罢拔剑朝向勾践走去。 “让我死——”随着一声尖叫,右姬——若兰手中的剑已向颈上抹去。说时迟、那时快,虎贲军手起刀落,两名队长首级落地。 “杀人啦”恐怖的声音飘游在空气中,台上、台下一片混乱。 勾践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迅即飞下台奔至“右姬”身旁,悲愤中发出如枭的惨叫声:“不能死,不能死!”山岳为之震撼,勾践直向阖闾扑去……此时阖间一闪,怒喝道:“好个欧剑子!竟敢背叛孤!还不给我拿下!” 牛首山古木参天,山势雄峻。半山坳的空地上,熔炉遍地,炉火耀天。百余架风箱半夜“呼哧呼哧”地响着,数百余名炉工日夜不停劳作着,他们上身赤膊,不断地投炉、拉炭、制模、烧铸,又秘密地将所铸兵器送到梅里。铸工们与世隔绝,新王登位之事毫无所知。 此刻的欧冶子正忙碌着,他将信守诺言,将最后一口“湛庐”剑铸好交给姬光,从此他便可携“子”离开吴国了。而眼下正是宝剑出炉的最后一天。想到他将与久别的勾践见面,他的干劲更足了。 欧冶子立在炉台上,仰头观察,只见天色阴晦,雾气迷蒙,这鬼天气,炉温升高可难了。”他嘟哝一声,吩咐炉工:“拉得快,才能送得猛,风力足,炉温才能升高。大家加把劲!” 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直奔而来,炉台上的欧冶子手搭凉棚一看,为首的就是姬光。人马迅速来到了跟前,欧冶子下了炉台,立在阖闾马前,躬身道:“冶子不知大将军光临,请恕罪。” 一将瞪眼喝斥道:“要叫大王。” 欧冶子一怔后忙改口道:“大王……噢,恭喜恭喜!” 阖闾冷冷道:“唔。湛庐剑铸得怎样了?” 欧冶子道:“恭喜大王,今天即可铸成。” 阖闾道:“这就好。不过,铸剑最好用童男祭炉,那剑就举世无双了。” 欧冶子讶然道:“童男?祭炉?这……” 阖闾道:“剑坯在炉中,饱饮人血,会淬得更坚锐,此法最好!” 欧冶子摆摆手道:“不行不行,冶子铸剑,从未用过此法,实不敢从命。” 阖闾阴冷一笑,命令道:“听着,有一人可以用来祭炉!” 欧冶子抬头一看,只见人群中有人牵出一匹马,马鞍上绑着一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勾践。 欧冶子大惊道:“大王,小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用他祭炉?” 阖闾走到欧冶子面前,又一声冷笑:“好个小儿!你俩扮演父子,心怀叵测,旋小技蛊惑人心,竞至伺机背叛我,幸亏被孤及时识破。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勾践悲声大叫:“父亲,我们错了。我们助纣为虐,杀了虎,助了狼。这人心狠手辣,苍天不佑,把越女当牲畜杀,她死得好惨哪!” 欧冶子明白了。他镇静了下来,对姬光一躬身,森然说:“大王,事至如今,不必多言。只是炉中宝剑未就,要祭炉我有一妙法。只有照我办法,炉中之剑才不会半途而废。” “快说!” “你先将剑子放下,我说。” 阖间令人将勾践松绑,欧冶子跑上前去,“父子”相拥,大放悲声。 “父亲——”勾践凝视着师父喊了一声,抬头时目光相遇中,欧冶子看到勾践那双鹰目跳动的火焰,这火焰像红炉中闪跃的火。这目光中,已没有了少年的清纯和天真,而只有火一般的怨愤和惨痛。 俄顷,欧冶子拍拍勾践的脊背说:“孩子,你全都懂了,他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你若能生还故国,一定要振兴越国,报仇雪恨!” 说罢,欧冶子将勾践一推,大步回身,向阖闾走去。 “大王,要使所铸之剑成为神剑,除非是铸剑师亲身投炉焚身以成神器,这样方能使百神临观,大王不信的话,冶子可以一试。” 说罢猛然转身,直向炉台走去。还未等众人明白,欧冶子纵身一跃,投入炉中,顷刻,炉膛腾起一股高高的火焰。 “父亲!”勾践追到火炉边,望着熊熊炉火悲愤欲绝。他弯腰拾起炉台上的无柄断剑,紧盯着马上的阖间,那鹰眼中射出两股慑人的剑光直向阖间的胸膛刺去,阖间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大声吼道:“快将这小子投入炉中!” 就在这干钧一发之际,一声摧人肝腑的悲叫在谷中响起: “把我也投进去——” 阖闾闻声大惊,转头见女儿骑着一匹红色骏马狂奔着直冲炉台,其势恰如一道红色狂飙从天而降。勾践赶紧掷剑跃身从炉台上一下跳到胜玉的马背上,那马驮着两人冲出人群疾驰而去。 阖闾想不到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犹豫间那红色马已无踪影。“给我追!”他从牙缝中蹦出三个字。 火云驹驮着勾践、胜玉似腾云驾雾一般,出山谷朝郑国方向奔驰着。他俩要穿过天目山,绕道去郑国。经过惊心动魄的一幕,胜玉已气喘吁吁,她紧紧贴在勾践的胸膛上,听到了他那急剧的心跳,感觉到了那火热的血液在流动,她终于找到他了。 那天,勾践被姬光所抓,胜玉便立即被监护起来。今天她从侍卫口中听到父亲的为人,为了巩固自己的王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瞅空逃过了监护人的眼睛,拼死来救她的剑哥哥。 马终于缓下步来,勾践放松了缰绳,让马缓步而行,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吻胜玉。他觉得她是那样的清纯,那样的温柔,可她又是那样的勇敢,在刀丛中不顾一切地救下自己,可自己又怎样?母亲死了,她舍身救子,死得那样的壮烈;师傅死了,死得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别人——并非亲生儿子的生命。现在该怎么办?该选择生还是选择死?沉思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自背后传来,胜玉惊叫一声,—— “快,到那边躲一躲。”勾践一拍马,跃过小溪,从斜径小道隐入林中。 吴兵过后,勾践对胜玉道:“看来你父亲都布了兵,该往哪儿走?” 胜玉思忖片刻,对勾践道:“我母亲是宋人,宋王是我外公,不如我们改北道,穿过虞山,投奔外公去,怎样?” 勾践点头道:“那也好。既然小姐是宋王的外甥女,不用关文,谅必也能过境。” 胜玉侧头嫣然一笑道:“那当然。我不妨将你说成……说成是未婚夫婿,不就行了。只是我们要穿过茫茫密林,无人指引,如何是好?”勾践拍拍胜玉的柔肩道:“你放心,我可招唤鹰来引路。” 说罢,仰天打了个尖锐的唿哨。不多时,天空中闪电似地掠下一头巨鹰,勾践擎鹰停在他的臂上。 “鹰兄,久违了。我现在要去宋国,烦你带路。” 那鹰“嘎”地一声呜叫,张开巨翅,腾空盘旋在上空。 “这鹰与你极熟,是你从越国带来的?”“是的。鹰的目力特异,虽身在百寻高空,地面上小鼠恐也难逃它的眼睛。何况我的鹰像你的马,极通灵性,有它引路,我们不会迷道。” 巨鹰在树梢飞旋引路,两人相依在马上抄近路向宋国边境急行。穿过虞山,已到宋国边境。一位将军模样的人,听了胜玉的陈述,不阴不阳地一笑,挥了挥手中一卷素绢道:“不是末将不放你俩入境,刚刚我们收到宋王诏令,说是胜玉公主驾到,便请过境入宫相见,至于他人,一律不得入境。” “为什么?”胜玉生气地问。 那将指了指素绢,复道:“因为此人并非公主未婚夫,实是吴廷罪囚。你外公说不是不肯见容,实是因为大王年迈力衰,他不想因小事与吴国为仇。这是吴王——你父亲派人送来的罪囚图形,请公主过目!”说罢将素绢抖开,胜玉一瞥,果然上面画着勾践之像,气得胜玉一拍火云驹,狠声道:“我们走,我再不想见外公了。” 那将士也不追赶,任他俩离去。 火云驹驮着这对年轻人又进入虞山密林。此时天竞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勾践皱眉道:“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雨再说。” 胜玉一忖道:“虞山顶上有齐姬庙,我们去那里吧。” 两人催骑进入山谷狭道。顺着蜿蜒山道约摸走了半个时辰,山谷豁然开朗,面前呈现出一片空地,四周环绕着险峰峭壁。 空地上有一座小小庙宇,上书“齐姬庙”三个鸟篆大字。庙前百余口长方形的石棺静静排列着,前方有一小亭,翘檐悬挂铜铃,风雨中铜铃叮咚作响,平添几分凄清悲凉之感。 庙门紧闭着,勾践架鹰与胜玉推门入内,只见四壁萧条,香火沉寂,蜘蛛网结满雕梁。风吹起殿上神龛幔帐,所现出的女像却是天香国色,宛然如生,给冷庙增色不少。 两个叩拜齐姬画像毕,勾践再次细观女像,复又瞧瞧胜玉,道:“神像怎么与你十分相似?” “她是我母亲。”胜玉凄然说。 “你母亲?”勾践颇感意外。 “记得我在湖心亭所讲的故事吗?其实,我说的就是我生母的事。” “如此说来,那可恶的男人便是你父亲?” “不错。死在他手上的女人不少,庙外的石棺内的冤鬼都是,有的是杖杀,有的是逼死,有的是自杀,有越女、楚女、齐女……” 勾践想起了母亲之死,鹰目怒睁,切齿道: “他为何要这样做?” 胜玉冷笑道: “他说征服女人和征服猛士骁将、征服国家没有两样,有无比的快感。谁要对他有些微冒犯,便难逃他的毒掌。” “那么,我师父和我并未冒犯过他,他为何非置我们于死地?” 胜玉叹口气道:“你呀,初出茅庐的嫩头一个。你想想,留着你师父对他多不利,他是铸剑能手,活着还能铸出更好的利剑,死了不就绝了后患。至于你么?他怀疑你不是欧冶子的儿子,暗中派侍卫注意你的行动,你有不慎他就动了杀机,以免你把仇恨的种子带回越地,对他酿成后患。再说你有如此高超的剑术,不为他所用,就必被他所除,剑哥哥,现在你我都陷入了死地啊!” 勾践听后暗暗点头。对胜玉实说道:“我是越地酋长的儿子叫勾践,越姬是我生母。” 胜玉瞪着清澈的眸子,复又满脸的天真神色问勾践:“你是酋长的儿子,以后掌了权,也会变得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吗?” 勾践木桩般站着,久久不语。 胜玉见勾践沉吟不言,知他打击太大,赶紧转了话头,含笑道:“好了好了,别谈这些烦心事了。我们在此无人干扰,该高兴才是。来,我们生火,弄点吃的,好吗?” 经胜玉一说,勾践才发现两人湿漉漉的,自己倒不要紧,胜玉怎受得了?急忙道:“我去弄些枯草枯枝来,你等着。”说罢走了出去,不多时复回来,怀中抱了大捆枯枝乱草,取出火石,点了火,火堆烧得旺旺的,勾践将案上的供品拿来,都是些水果递给胜玉,两人一起吃果子聊以充饥。 望着闪烁跳跃的火苗,勾践思绪万千,半晌,他恳挚地对胜玉说:“玉妹,这些日子来,你我朝夕相处,志趣相投,爱好相合,友情笃深。你是一弱女,却能在我临危关头,冒死相救,此种深恩,我永铭心头。人生在世,真情难求,你对我的真情我就是海枯石烂也会记着的。现我有一事向你请求,请你一定答应我。” 胜玉抬头轻声说:“践哥哥,你说吧,我听着哩。” “你父虽毒,但虎毒不食子。为今之计,玉妹还是去宋国,暂避你父亲。至于我,若是命不该绝,或许能回转故土,到时我请父亲专程去宋国迎娶妹妹,倘若我不幸被你父捉拿,毕命于吴,妹妹可另择良缘,你能答允我吗?” “践哥哥,若说去宋国,想去我也不会跟你来这里了。你说虎毒不食子,对常人是这样,可我父亲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平日他将我当做不懂事的小女孩,但今天情况变了,他认为我叛逆了他,冒犯了他,对他的至尊地位是一种动摇,是绝不可饶的。至于我外公,他连自己亲生女儿受难时都不敢出手相救,何况是外孙女?我既然敢于救你,早已和你结成同心,愿与你同生共死。” “玉妹,你实在不应该来救我,你若有不测,我心中何安?”勾践扼腕长叹。 “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也不会束手待毙,我们可以远走高飞嘛。” “去哪里呢?……去你的家乡,你不是在山里隐过五年吗,我不在乎宫廷的公主生活,随你入山过隐居生活不是很好吗。” “那当然好,可得先逃出去才行。” “办法总比困难多呀,剑哥哥,只要一个人有所爱,爱得真诚,心有所属,那么,纵然九死一生,也是值得的。” 胜玉的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勾践那颗年轻的心。他凝望着那双水灵灵深似海洋的明眸,无限感慨地说:“我母亲也与你母亲一样,同被男人遗弃。母亲来到吴国五年,我父从未提起她一个字,可我母亲却守身如玉,无非是忠于我父,最终落得如此下场。看来弄权之人,眼里永远只有利害而无人间至爱的。” 胜玉闻言,破涕一笑道:“难得你也替女子鸣不平,我这一生就是为你而死,也是死而无憾的了。” 勾践将胜玉轻轻搂过来,深情地说: “玉妹,人若无情,与禽兽无异。但愿能逃出你父的魔掌,双双回越,我将一生爱你,我要抚平你受伤的心,使你永远摆脱你父亲的阴影,使你从此不受惊吓,从此无忧无虑地生活,我爱你将到地老,到天荒!” 胜玉蓦地抬头,泪流满面,颤声道:“哥,但愿永证此言,天日共鉴,我……我……”便情不自禁地紧紧搂住了勾践。 万籁俱寂,破庙温暖如春。胜玉渐渐进入了梦乡,这一夜她睡得挺香,梦中她与他并骑到了大越,双双拜了天地……梦中她娇羞地笑了。 清晨,勾践醒来,见胜玉仍甜睡不醒,不忍惊扰她,便用风氅将胜玉裹住,悄悄掩门出去觅食。 大约盏茶时分,勾践从山腰猎了只野兔回来,离庙不远处,忽见庙门大开着。他快步入内一看,哪里还有胜玉的影子,地面上满是脚印,只留下一袭风氅。 勾践冲出齐姬庙,狂呼胜玉的名字,不见人应,他四野一望,山的另一边隐隐传来人马嘈杂声,勾践飞身上马一勒马缰,尾随追去。 突然,山口跃出一骑拦住了勾践去路,一看却是夫差。夫差看了看勾践说:“你一人敌得过一国之兵吗?你若聪明的话,还是听我的忠告,赶快逃走,以求生还,不然就是去送死。”说罢拍马离去。 “玉妹——”勾践悲声长唤,那惨绝如怪枭之声在山峰间久久回响…… 胜玉被父亲押回梅里,当晚阖间派人送来一盘吃掉了一面的炙鱼和一柄“磐郢”剑,剑是在前一天阖闾从勾践身上收缴的。 望着盘中剩鱼和“磐郢”剑,胜玉已知父亲的意思,她凄然一笑,对身旁哀哀欲绝的侍女如梦道:“我死后,你转告我父,就说我与剑哥哥生不能相聚,就让这柄宝剑长伴我于地下。”说罢泪如雨下。俄顷,拔剑自刎。 数年后的一个清晨,一个身披黑色风氅的青年男子骑着一匹赤色骏马来到阊门外的“女坟墓”前,这个人整个脸似木刻而成,没有一丝生气,唯一活动的是咄咄逼人的一双鹰目,那鹰目精光四暴,阴鸷犀利。让人不寒而栗!此刻他站在“女坟墓”前,身子似在颤抖,那目光也随之变化,由冷峻变为痛楚。由痛楚变为绝望。他没有流泪,他的泪流进了心里,不,确切地讲,他的心在淌血,他在轻轻呼唤一个人:“玉妹,我的玉妹,风有寒暖,月有盈缺。你我早生一万年也好,迟生一万年也罢,却偏偏生在这弱肉强食诸侯纷争的年代里。你在人世十六年,唯一的愿望是过夫唱妇随、男耕女织的平和生活,我是多么地爱你,然而我作为堂堂男儿却无力保护你,使你在如花之年就惨遭夭折,我多么想与你一起回转故国,然而你已长眠地下,今天,我要走了,你芳魂有知,随我一同回去吧。” 渐渐地那青年那双鹰眼湿润起来,当他勒马回身时,他那最后的一滴泪已流完,从此这个青年人为女人至老至死再也没有流过一滴泪,凭吊毕,黑衣人低沉一喝,“火云驹”长嘶一声,四蹄骤扬,空中苍鹰引路,马如撒钹怒矢般向东南方奔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2章 楚越联盟 火云驹驮着勾践疾驰奔走,这一天进入了大越会稽山麓。山色朦胧处,越国都城——憔岘大城隐约在望,鹰在空中盘旋,“嘎”地一声向下俯冲。 勾践离国十载,先是逃出吴国,只身穿过大别山直达楚都,继而又深入中原腹地,周游列国,唯一伴随他的就是一本《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在当今诸侯纷争的年代里,有不战而使敌人屈服的吗?他苦苦寻求。如今故国在望,感慨万千的他一夹马肚,直向蠛岘城秘道奔去。 憔岘大城建在会稽山北麓低洼盆地,这里四面环山,山峦起伏。怪石林立、古迹遍布。有识阴阳的人说,这盆地却似一个阴阳八卦图,曲曲折折、扑朔迷离的鸟道若断若连,好像卦爻一般,是以外族人进入这腹地就像误入了八卦阵,叫人进去出不得。允常被越民拥立为王,在此建城却另有一层苦衷。与其说是在这状似八卦的盆地上建立国都,倒不如说是越族土著筑巢躲避吴人袭击更为确切。 憔岘大城依山而造。连绵数十里的城墙用土坯掺草混和筑成,用土坯墙作为国都的护城墙,显见筑城时十分仓促。 越族,分外越、内越,不是山居就是水处,都邑随迁徙农业移动驻地,内越一支千百年来在太湖东部两岸建都设邑时间既长且久。 自允常时代起,与越接壤的吴国屡屡为争夺渔猎之利对越开战,吴之都邑原在丹阳的梅里(今宁镇地区),越弱吴强,吴不断蚕食越地,越节节败退,最后越从太湖东部完全撤退,将都邑迁入会稽山麓,筑起了憔岘大城封山自守。其时吴王阖闾便将都邑从梅里迁到姑苏,筑起了吴城。 越王允常既迁都噍岘,在这方贫脊的山地上,山居的越族人“随陵陆而耕种,或逐禽鹿而给食”。公元前510年,吴王阖闾大举伐越。面对强大的吴国,允常除退却外一筹莫展,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勾践,但儿子一去不返。又过了五年(即公元前505)也即勾践回国的前一年,允常称王,越国建立。 勾践拍马来到憔岘城下,守城武士对外来者严阵以待,早就一字排开,倘若来者身份不明,身上便会成为刺猬。一名将军模样的人在堞楼传下话来说:“咄!来者何人,到此何干?”勾践马上遥观,依稀辨出这将军就是幼小伙伴灵姑浮。“灵姑浮,我是践子,”“践子……”灵姑浮俯身探视,凝视片刻,方吃准果是太子勾践,不由一拍扶栏,大呼道:“太子,太子回来了!快,快开城迎接!”灵姑浮大喜过望,一面敞开城门迎接太子归来,自己则从堞楼飞奔而下。 “哦,总算见着你了,这几年去哪了……”小兄弟见面不胜亲呢,乐得紧紧相拥。“说来话长。姑浮,谈谈这里的事,我父亲他好吗?”“哎,老了,病在床上,国事由石买大夫说了算,不过,现在好了,你可为大王分担忧愁。”灵姑浮一拍勾践肩头,两人说着并肩进城而去。 “怎么,全由石买作主。父亲他……”“别提啦,这个势利小人,仗手中握有兵权,作威作福,见利忘义,总以为大王已老,又无王储,事无巨细都得听他的。就拿这次楚国求救的事吧,大王欲出兵去救,他从中作梗,既不出兵,也不放人,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 “楚国来人了,谁呢?”“申包胥的朋友文种偕范蠡护着楚公主逃出楚国,来到大越。申包胥自己去秦国乞师救楚,叫文种他们来越的目的是请我们出兵攻吴,首尾夹攻以救楚国。可恶这石买,见楚人两手空空投奔越国,没有好处便死活不让大王帮他们。 “文种他们仍在此吗?”“可不是,在驿舍等候消息呢。”“几天了?”“半月前到的。同来的楚公主病恹恹的,看像是受了很大刺激。”勾践长叹一声,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吴军攻破郢都后,竞大肆蹂躏楚廷……真是亘古无有的奇耻大辱,这位公主能逃出来是万幸的了。”“听说她是平王之长女,昭王之大妹,生母孟赢是秦国公主,排起来是秦国之甥女呢。……‘原来楚昭王西奔时带的是小妹季芊!”“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呢?”“吴伐楚时我恰好在郢都,我是趁乱时潜回吴国,然后由吴返越的。”“难怪你对吴楚情况了若指掌。”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来到了人烟稠密处。 越王城主干街道呈井字状,这里清一色的干栏式房子,这种房子底部有粗木做柱脚,悬空而建,呈阁楼状,这类干栏式房子是越族所特有的,一则可以避洪水侵袭,其二可免遭野兽袭击。 日当正午,市井两侧摆满了地摊,越族土著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作物物交换。所交换的大多是兽皮、稻谷、山货、瓷器、青铜器具等,人们吆喝呼唤,熙攘一片,谁也未曾注意到人群中的越太子勾践。 顺着通衢大道,两人来到越王阅兵的广场,广场右侧是一个山坡削成的阅兵台,前方就是依山就势建造的越王宫。 越王宫由宫殿、禹庙、住宅多院连接而成,这是组依山势自下而上的呈圆形的建筑群,四周是以草覆顶的“白屋”,禹庙雄踞正中,它用长方形素砖铺地,绳纹方砖砌墙,屋顶以陶质瓦片覆盖,每块瓦当绘有云纹,屋脊由印纹青瓷釉陶作筒瓦,上卧一条青铜冶铸而成的苍龙,龙头昂着向天作长吟状。登高远观,会稽山万山滴翠,越王宫四周灰色的草木却如云如雾,而雄伟的禹王庙宇宛如八卦中的圈点,既肃穆又庄严。 绕过越王宫,顺着宫中小道,向左拐去,便进入一方圆形拱门,一名叫胥犴的将军挡住了灵姑浮的去路,“大王有疾,闲人免参,请回!”灵姑浮拱身道:“请禀报大王,就说太子回来了。”“太子?”胥犴信疑参半。勾践摘下身上黑色大氅,递了过去说:“请交给父王,就说儿臣勾践周游列国,今日方回。”“请少待!”胥犴接过大氅,急急返身入内。 少顷传来允常口谕,命勾践速速晋见。灵姑浮轻轻一推勾践,自己则大步出宫,依旧去执巡去了。 勾践返身随宫女进入一月形拱门。踏着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和路侧种植的兰花,勾践记起了自己的孩提之时。在这方小天地里,母亲曾给了他无限的温馨,他爱母亲,也爱兰花,可如今……“是践儿回来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送入了勾践的耳中,勾践蓦然从往日的回忆中拉回思绪,抬头时,他看到了土坯门墙旁倚着一人,“这难道是父王?不,十年时间难道会老成这样?!”勾践疾步上前,护住老者,“践儿,你……总算盼……盼到了你回来……”“父王!”“来人哪!”几名宫女走上前来,那神态怯怯的,仿佛对越王允常有些害怕。“你们为甚不照顾好我父王,为什么?”一位年纪较大的宫女欲待分说,允常缓缓挥手,宫女们便悄悄退了出去。“父王,你身边应有人服侍。”“不怪她们,自从你母亲走后,我一直……一直这样生活的。”“父王……”,“不要说了,你回来就好,走……快到大禹面前去磕几个头,是他保你平安回来的。”儿子的回来,给他带来莫大的慰藉。 出拱门,顺曲折的磴道,勾践扶着允常来到了禹庙正殿。殿内立着几名寺人,祭桌上放置青铜鼎一只,另有瓜果上供,仰头观瞻,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裤脚高卷,脚穿草鞋的大禹赫然端立上方,背后是两柄巨斧。 寺人捧上水酒,勾践双手接过,恭敬奉上祭台,尔后三跪九叩,跪拜大禹。 礼毕,允常命寺人退下,转身。他那肃穆的神情中略带几分神秘,道: “今日在禹王爷面前,为父有件大事要告诉你,你要切记在心!” “是,父王。”勾践垂首应答。 “其实,我们家的祖先是大禹,”允常一脸严肃地说。 “大禹,这可能吗?!”勾践感到突然。 “是这样的。大禹平定洪水后,舜临死指令将帝位禅让给禹,禹死后安葬在这会稽山。禹以下六世是帝少康,少康恐怕禹的祭祀断绝,就把他的一个叫杼的儿子封到越地。国号“无余”,杼与无余谐音,所以也称杼为无余的,无余生活朴素,宫室简陋,春秋两季到会稽山祭祀禹墓,传了六世,最后一个国君为人卑劣,不能自立,被编入了户籍中的平民,禹的祭祀断绝了。” “那后来呢?” “又过了十余代后,无余君的后裔被人民拥戴,大伙帮助供奉禹的祭祀,并拥立他为国君,叫他传接越的后嗣,这便是无壬君。无壬生了无咩,无降去世后就由你爷爷夫谭接位,你爷爷生了我,所以说,我们是大禹的后代。” 尧舜时期,天下洪水泛滥,是大禹救民于水患,治平九州,三过家门不入,一匡天下,这故事勾践是早已耳濡目染,不想到这位夏朝开国之君还是自家的祖宗,这一点勾践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父王,你说我们是大禹苗裔,不知有何凭证?” “无余是‘于越’国号之谐音,这是夏少康帝亲赐的。” “无余、于越、无余、于越……”勾践来回踱步反复念之。 允常干咳了几声后复道: “其实,并不至此,看到了大禹背后的两柄大斧了嘛,你要近前细看。” 勾践绕过祭台,转到大禹神像背后,细观并列于后壁上的两把大斧。只见这两件大钺均系玉质,玉器质地精良,器体匀薄,两面都雕有极为精细的饕餮纹,另一端还有似龙非龙的图腾。木柄上镶嵌近百颗小米粒般的玉粒,其中一件有王族的铭记“越”字。 “父王,这是两柄大斧。” “王儿,这不叫大斧,它是王钺!这两件大钺来历久远,是夏朝传世至宝。它与斧不同形却用途有异,斧乃一般工具,而钺却是王权、军权的象征。它可是我们祖上世代留传的传家至宝呀。” “是这样的。那么,这钺上的“遮”字不知何种解释?” “‘魃,是第一个执称钺王的‘中国之人’,此人即大禹也。自古祭禹卜辞中从未出现过禹字,而卜辞‘魃’却有多处。其实,夏、禹、戊皆意会字,‘邀’是‘禹’字的初文,那是颂扬大禹战功。如今,禹征三苗的赫赫战功被人淡忘,而对禹王治水的圣绩刻骨铭心,他已不仅仅是夏族的,受到了天下人的拥戴,成了天人共主,因而,‘魑’字省去了‘夏,而加上了治水利器‘t’,这便是今天出现的禹字。你看金文禹字作“j匕”’与‘戍’相似,其实,‘j匕”’和‘禹’本系同一人”。允常一边说,一边指着祭桌上放置的一只古鼎,这只鼎为立耳敛口唇环圈底提足式,鼎上刻有铭文,“j匕鼎”两字。 “禹鼎!”勾践细观这禹字果状如“‘j匕’字,与“戍”字颇为相似。“那于越与戊又有何关联?” 经儿子又一提问,允常道: “于越,是中原人称呼我们的,‘于’代表我们是蛮夷之族,不入中原之流。所以‘戊’便是‘于越’(越是后来的假借字——作者注),‘于越’即‘戍’卜辞‘戍’即夏,本来是同一血脉也。” “那么与周室之间又有何关联?” “周之始祖后稷,本为夏族,和吾族一样,系夏族之分支,彼属西夏,与越族同宗,越即夏族之南系。而今周室赢弱,列国纷争,匡扶周室,平定天下,越义不容辞,昔大禹治平天下洪水,万世颂扬, 孤曾立志效先祖振兴华夏,救民于水火,使百姓免战争之苦,然孤垂垂老矣,这千钧重任就得由王儿你承担了。” 勾践至此方明白父亲对自己悉心教养的一番良苦用心。然而,越只小小夷俗,远离中原,况强吴挡路,越国每每处在挨打的地位,国政又落在石买之手,自己独木难支,纵有报效周天子之雄心,然迫于情势,一筹莫展,此时的他况若困兽在笼,唯有来往踱步,良久默无一言。 允常早已洞悉勾践之心,拄杖上前道: “你在外些许年月,当知今天下之局势若何?” 勾践停步应答道: “儿在外十年,周游列国,虽不能夸口说对局势了如指掌,然对当今政情有所了解。” 允常道: “很好!孤来问你,为父今日已将祖上渊源悉数向你道明,你可在禹王面前表明心迹,愿做一个效大禹民本为先、辅圣君同乐天下的一代君主嘛。” 勾践“通”地跪在地砖上,对着大禹石像朗声言道: “某勾践,先禹之苗裔,今在先祖面前盟誓,决心振兴华夏,虽肝脑涂地,绝不食言;为匡扶周室,任含粪土绝不辞,纵遭万戮终不悔,愿先祖佑我!” 允常颤巍巍地跪下祝告道:“人生祸莫大于屈志,行莫大于辱先,今越族将改变昔日屈辱地位,重振祖先赫赫之雄风,求大禹世祖佑我!” 祝毕,允常解下腰间佩的“越王”宝剑,沉重交给勾践说: “这柄‘越王’剑乃镇国之宝,是你师傅临走时替我锻铸,父王老了,已用不上他,你是越国王储,宝剑不可须臾离身。” “多谢父王!”勾践接过,拔剑细观,只见此剑鸟篆错金,金光划然,极为美观。剑格正面左右各铭“越王剑”三字,宝剑制作精良,铬利无比。 “践儿,有了宝剑还不够,尚须有左右手相帮。成大事者,不饿缺少贤臣良将辅佐,今晚孤要召见几个人,他们来自楚国,楚人虽没有中原人高大,却十分聪睿,尤善筹谋擘划,他们可是旷世奇才啊……” 越王允常对儿子勾践谆谆善诱,此刻他要召见的自然是楚国使者——公主季菀一行三人。 “启禀大王,楚公主驾到!” “快快有请!” 听得越王允常一声有请,楚国公主季菀偕文种、范蠡款款入招贤馆内,越王父子下座迎候,双方见过礼,勾践细观之,见那季菀果然不愧是大国公主,虽然处于国难当头,仓皇出逃的境地,却不失风范,依然是端庄娴雅,仪态万方。那文种、范蠡虽说是书生打扮,前者临危不惧,举止娴雅,后者沉笃稳健,处惊不乱,勾践暗暗称道。而楚国君臣一见勾践也暗暗称奇,这突然冒出来的太子虽是一身玄装,却是英气逼人,尤其是一双鹰目深不可测,有着一种慑人的威力。 “某勾践,陪忝太子之位,在外经年,刚回国便能见到楚邦友人,不胜荣幸!” “王儿听说楚国来了王室中人,十分高兴,急着要见你们,你们年轻人不要拘泥,大家一起坐。”允常热情邀请楚君臣入座。 楚公主谢座,道:“楚室不幸,遭到吴军洗劫,赖越王仁慈,允我等天涯亡命人在此苟延日久。今太子又待客有礼,将我等奉为座上之宾,季菀好生感激……” 越王允常忙制止了楚公主季菀的话头,喟叹道: “公主不必客气,楚越间因夹着吴国,虽说以往交往不多,却不时同受强吴侵袭。然越乃蛮夷小国,不能与荆楚大国并列,蛮荒之地,见识浅陋,对天下局势知之甚少,愿公主和二位先生毋吝赐教。” 季菀是位聪明颖悟的女子,她长于宫闱,不仅知书达礼,还酷爱琴棋书画,由于自幼受母后孟赢的宠爱,在大楚宫中早早就阅读了大量的简牍、奏章和书籍,所以她年刚及笄就博古通今,且出口成章,擅长作诗,故有“女先生”之称。此次她来到越地,自知要想说动越王出兵救楚,不能像普通女子一样忸怩作态,不然,在别人眼中,她只不过是一个丧魂落魄、哭哭啼啼的庸俗之辈,那么,在越国父子眼中,楚国不过尔尔,想到自己是楚王室的公主,肩头使命不轻,虽一介女流,却是被困在楚宫内母亲王太后和出逃兄长楚昭王的使节。想到这里,季菀轻嗽一声,正色道: “自武王伐纣、成王定鼎,进为中原共主,至犬戎颠覆西周,历时三百四十余载。此期间,周室建立了宗法礼教之泱泱大国;建立了井田制度,督使国民力役务农;扫除了原先氏族为基础的散漫混乱军事组织,建立了以周室为荣之军事组织,实可谓上古以来最开明的政体。此时的周室,中枢坚强,纪纲整饬,所封一千二百余诸侯国,无一不奉命惟谨,此中原盛治之际也。 “然而,周室延至幽王继位,‘三川竭,岐山崩’,黎民百姓颠沛流离,周幽王又听信谗言,政事颓废,宠褒姒而废申后及太子宜臼,周室从此不宁。太子宜臼逃至申国后,引狼入室,联合犬戎进攻幽王,大掠王都镐京,杀幽王于骊山脚下,西周从此结束。” “幽王既死,宜臼(平王)在犬戎犯京中即位。平王为避犬戎骚扰将帝都从镐京东迁到洛邑,希冀重振王威,终然因有杀父之嫌,不少诸侯内心不服,从此不听号令,周室共主之威失去,遂导致今春秋诸侯争霸之局势。” 季菀短短一席话,囊括周王朝从强盛到衰落数百年历史,一个纤弱女子能如此精辟透彻、头头是道。越王父子暗暗吃惊。 季菀话刚落音,文种站了起来,接口道:“自平王东迁洛邑之年起,至周嫠王三年齐恒公称霸迄今,三百余年来,中原一片混乱,诸侯以齐、晋、秦为首,互相残杀,自相兼并。而此三国仗各占中原北东西之一角,据山河之险,占地利之便,为争霸而纷扰不休,中原殆无一片宁土。彼已将祖宗开国时周公所创‘礼治’一概遗忘。始想春秋初期尚存诸侯国一百六十余国之多,迄今仅剩十余国,可见内乱之烈是何等之激烈! “盖中原既以人心散失,形势岌岌可危,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先世鬻熊乃周文王之师,其子孙自当效祖先匡扶周室,入主中原,故自成王封楚以来,传至楚庄王时,入侵中原,耀兵王畿问九鼎大小轻重,真煊赫不可一世。纵观楚与中原抗衡,历时一百五十余年,不料晋派遣楚之叛臣巫臣至吴国,教吴以车战步战之法,结成晋吴联盟以对付楚,使楚入主中原之势受挫,如今吴又启用孙武、伍员、伯豁,先是击楚军于柏举,继而攻入楚之郢都,令楚元气大伤,若无盟国出手相援,莫说图霸中原恐复国亦无望矣!” 文种是个明智的人,大势已去,他知道此时对楚国的局势毋须隐瞒,因此,采用了直言不讳的方法,其目的当然是显而易见的。 范蠡待文种言毕,长身起立,双手一拱道:“范某虽是楚人,在楚无意仕途,喜周游列国,广交朋友,此次随好友子禽(文种字)护公主来此,实是激于义愤,布衣之士,今以一介平民之身份在此说上几句。” 允常笑道:“先生不要自谦,有何高见,说出来听听,寡人洗耳恭听!” 范蠡道:“在王纲失坠,诸侯纷争之际,贤智之士守一隅之地并非上策,依范某之见,唯有称霸中原,复兴中枢,敬服王命,奉扬天子,方能绥服列国一匡天下。” 勾践默默听来,至此一双鹰目异彩大放,沉声道:“勾践顿首请教,如何能如先生所说?望请教我。” 范蠡一笑道:“依范某之见,此次吴攻破楚都,纵然楚日后有望复国,其锐气必已大减,无望再有入主中原,而代之而起的必是吴国。阖闾虽英武善战,却不能持高远之节,乃志短虑浅之人,不足以谋大事矣。彼虽人才济济,可惜君臣俱骄奢淫逸,此次入楚已见一斑,将功败垂成矣!吴越虽说同风共俗,越却遵守盟约,从未侵犯过邻邦。国君开明,朝纲整饬,诸侯胸怀美德,百姓懂得各自守分,目下国力虽不及吴国,但只要楚越结盟,同抗强吴,霸业创立,非越莫属!” 勾践长叹一声道:“范先生有所不知,越国临海而居,地广人稀。纵有逐鹿中原,匡扶周室之志,惜无贤臣辅佐,亦是枉然。” 季菀浅浅一笑道:“文、范二位先生已长留越国,辅佐大王了。” 允常颔首笑道:“是啊,孤已拜文种、范蠡两位先生为上大夫。这半月来孤依两位先生计策,佯装有病,其实是麻痹石买而已。” 勾践闻言,大出意料。 “今晚各位所述,真乃金石之论,践儿,孤能得二位贤臣辅佐,实越国之幸。也是王儿你之大幸也。”允常喜得合不拢嘴。而此时的季菀悄悄向勾践瞥了一眼,见父子俩因得到文种、范蠡喜不自禁,不由暗自说:楚越结盟,从此牵制吴国的便是越国,自己奉母命来越的使命总算没有辱没。但自己的归宿又在何处呢…… 楚越结盟,一拍即合,其实都有自己切身关联。是夜,越王召见楚人毕,做父亲的便不厌其烦地谆谆教导勾践,以便儿子尽快了解局势,担起治国重任。 “周自入主中原,历时数百载。延至春秋时期,尽管诸侯国内讧不断,兼并激烈,但却打出“尊王攘夷”旗号,对于周边异族如北方之戎族、狄族,南方之荆楚,凡有入侵者,或一概排斥在外(亦有被同化的),或共起抵御。”允常所谈,从中原与周边异族关系入手,以开导儿子。 “戎狄蛮荆,难道对中原威胁如此之大?”勾践问。 “处于中原周边之异族,始终是中原民族之诤友,彼此有分有合。在中原民族强盛时代,周边民族慑服声威,甘心俯首,殆至中原民族衰颓,便趁机入侵,相传从尧舜时代起就干戈不休,故禹有征三苗之说,其实我们祖先的战功也是非常显赫的。” “楚吴同系荆蛮,缘何处于中原的晋国助吴而抗楚?” “这个么?说来话长!”允常捻须想了想说:“楚祖先受封于长江上游之丹阳,后渐渐向东,遂成泱泱大国。楚一向是中原劲敌,百余年来争战不息,吴是后起新兴强国,与楚抗衡。其争斗起于吴王寿梦二年(前584年),迄今已六十余年,其间楚越曾结成盟国,在吴溯江伐楚时,使间剌死吴王余昧。对于吴楚两国入侵中原,按‘尊王攘夷’之说,原无轩轾之分。然吴在军事外交上胜楚一筹,在外交上,吴处处以保护东夷民族者姿态出现,故两国交战中吴到处受到欢迎;在军事上以智取胜,借楚周边小国之力,迂回进军,正因如此。在进军大别山这蛮夷人出没之区直捣楚国郢都,一时不少小国为其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楚百余年来与中原抗争所并灭之国达六十余国,却在与吴作战中,先是在‘鸡父,之战中受挫,继而吴以五战五捷之势,直捣楚都。其中,中原大国,尤其是晋国是鼎力助者。” “为甚争战不休?其意何为?”勾践茫然地问。 “楚北伐中原,意在称霸,吴、楚之战却不同,两国乃争夺土地而连年战争不断。” “夺地之战?” “是啊,自楚先王熊渠开拓长江中游东至越章以后,争夺桐柏山、大别山地区,后步步蚕食,东进淮河及东夷之地,这一来与居于长江下游的吴国相遇,彼吴国的势力其时正向淮河流域发展,两强相遇,哪有不争之理。” “原来是这样的。”勾践若有所思,复道: “吴越皆披发纹身之族,山水相联,风俗相同,同为蛮夷,吴对越屡加侵犯,如今吴已破楚,下一步计划必是灭越,彼之所为,莫非欲图霸业?”勾践忐忑地问。 “越乃吴之心腹后患。有道是一山难容二虎,卧榻旁岂容他人鼾睡,吴对越一向虎视眈眈,破楚入郢,已威振中原,假如此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戈灭越,进而称霸中原,恐怕我父子也无相见之日了。孰料彼君臣贪恋楚宫美色,数月来按兵不动,据探马报之,楚大夫申包胥已去秦国乞兵,现楚公主又来越请兵,这一来一孝更值王儿你回国,这局势就给越国振兴有了转机,骄兵必败,究竟鹿死谁手,昭然若揭!”允常不厌其烦地说着,使勾践对前途有了无限的信心。 “父王,臣儿愿趁吴军滞留楚国之际,带兵袭击吴国!” “当然,此事非王儿莫属。不过,……” “不过什么?” “用兵的目的在于救越、救中原百姓,昔武王伐殷,檄文是‘救民伐罪,’后来所以能一战胜纣,凭借一呼而万民应之。今越虽小国,却是夏禹苗裔,中原对越来说乃是桑梓故土!夏禹之后在中原琅讶有一支脉,有朝一日,王儿可前往认宗。诚然,祖上家世,暂且不宜向外人张扬,越国力绵薄,宜从容行事,不然会有自吹之嫌,授别国以笑柄。然越确是禹王之后,‘效禹兴周,救民伐罪’乃是天职。” 勾践霍地站了起来,森然道:“效禹兴周,救民伐罪’,这八个誓言儿将终身铭记,在朝一日,儿一定前往中原认宗。不达目的,誓不为人!” “好!好!这才不枉父王我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驽马已成骐骥也”。说罢,允常不由开怀大笑。 这一来,父子俩彻夜长谈,直到漏尽更残。 翌日早朝,越王宫的大钟撞响,以大夫石买为首,诸大夫若成、皋如、扶同、曳庸、计倪和将军灵姑浮、胥犴、诸暨郢等两班文武因越王病重,半月来卧床不起,均久未入朝议事,忽闻钟鸣,分头急急赶来,聚在越王殿外等候见驾。 “请众臣入朝议事!”听得内廷一声呼喊,众臣依次入内。 “臣叩见大王,愿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免礼,请坐!” 允常声音,听来比往常清朗了许多,众臣低首间不由心头犯疑,是否听错?一个个各自退后数步,绕过几桌,背靠殿柱,分班席地坐定。唯有上大夫石买,位高爵显,位置最前,离越王也最近,他一眼看出,越王允常不仅病情转好,且脸上春风扑面,不知是何事令他如此高兴,此时的他不由眨巴一双小眼睛,歪着头想不出半点根由。 “寡人决意出兵袭击,以救楚之危,诸大夫以为如何?” 越王神态自若,将抗吴救楚之事先抖了出来。 “大王此言差矣,若因楚而攻打吴国,吴必记仇,越弱吴强,招致的是泼天大祸。民间尚知明哲保身,何况国家。”石买大夫首先发难。 “依大夫之见?”允常正襟危坐,冷冷地问。 “依臣之见,不如把文种、范蠡这两名说客连同楚公主交给吴国处置,以求吴国荫庇,此乃上策;再就是静观其变,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嘛,这坐山观虎斗也不失为中策!” “哈哈哈……”一人在朝堂上大笑了起来,大家遁声望去,原来是名唤计倪年轻后生,他因大夫中位最低,故坐在最末一位。笑毕,计倪起身上前几步对众人道:“石买大夫之言既非上策,亦非中策,乃下下之策。试想,吴越皆为濒临东海及长江下游河川交错之国,今吴已破楚,彼下一步必移师伐越,有道唇亡齿寒,到那时,越国将社稷、宗庙难保矣!石买大夫,届时你说怎办?!” “咄,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朝堂上敢胡说八道!”石买根本不把计倪放在眼里,大声喝斥。 “嗳!同为殿臣,理当畅所欲言,您可也别倚老卖老。”计倪因气石买在允常病时,到处散布允常将死的谣言,计倪对石买的不轨行为心下反感,年轻人有话憋不住,所以头一个出来加以驳斥。 “说得好!”大夫扶同当殿响应,指着石买冷笑道:“你既为越国元老,手中握着兵权,理当忠君尽职,为何在大王重病期间,派遣心腹暗中与吴勾结,还煽动军中造反,有不从者一一秘密处死,这难道也是胡说八道吗?”扶同是个粗犷勇武的当地土著,平常对石买贪而忘义、独专其权深为不满,是以早对石买的举动时刻留意,一天,石买所派出的细作落入扶同手中,扶同虽粗人却也懂得使用反间,情势逆向而转,这倒是石买始料所不及的。 此刻的石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辩白说: “大王莫听扶同乱言,诸位大夫都知道,扶同不甘在我之下,处处与我作对。诬陷大臣,理当斩首!望大王诛此恶徒,杀无赦!” 越王殿内本来是喜气洋溢,转眼间剑拔弩张,形势十分紧张,倒是越王,此刻十分沉着,以手抚桌探着问道: “扶同大夫,你说石买之事可有凭据?” 扶同道: “有,当然有。不过我命人摹仿石买手迹改了一个字,换了送的人。喏,这就是凭证。”说着扶同探手于怀,回手时手上多了蜡丸,用手轻轻一捏,蜡丸开裂,里面抽出一幅有字迹的素绢来。 众人面露惊讶之色,顿时数十双眼睛转向石买,如箭的目光一双双射去,石买一个激灵,顿时委顿了许多。 “你念念!”扶同将素绢递给一个宫人。 “稽山不摧自崩;石头不磨自坚”。 听宫人一念,其隐言不解自明,意谓越王将不久人世,石买可以取而代之;双关之意是需要吴国配合,成为自己后盾。 宫人展开素绢一一让大臣过目后,方呈给越王,越王允常看后不动声色地问:“扶同大夫,你换了哪个字,又将秘信转送给了谁?” “臣将‘稽’字换成‘吴’字,原本要送阖闾的信,改送给了夫概。据臣所知,吴王阖闾与其弟夫概不和。将秘信给夫概后,吴军引起内讧,越出兵呼应,不就中了我们的反间计了。” “好计策,好计策!”众臣不由相视而笑,连连称赞这位貌似文墨欠通、率直粗野的武夫却也工于心计。此时的石买已面色如土,但嘴上仍在强辩: “大王,莫听扶同胡言乱语,他能够仿造笔迹,难道不会假造书信,人证呢,人证在哪里?” 石买嚎叫着,其神态给人一种他的确是清白无辜之感。在扶同一方来说,的确除一幅素绢外,人证是没有的。或许有,也在回程的路上,楚地遥远,往返尚须时间。 “石买杀不得,留着尚有用处!”这是老臣曳庸经再三思虑后的一个念头。何况,鸡笼里的鸡迟杀早杀又何妨,于是当扶同冲上去抓住石买衣领之时,曳庸走上前去阻止道: “石买大夫乃越之重臣,一定要以礼待之,在事如乱麻未能理清之前,不可鲁莽,望大王三思!”曳庸出班求情。 扶同想不到这位同殿老臣竟会庇护石买这种弄权小人,气得鼻孔出气,“哼”的一声拂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毡席,一屁股坐下不发一言。 允常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面对朝臣,他挥挥手道: “在尚无确凿的证据之前,石买大夫仍是越国重臣。不过,石大夫年事已高,继续统率三军恐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如以‘监军’身份在军营走动,也好让后来者及时请教。” “这……”石买心下虽极其不满,但看到立在允常背后的年青人眼中射出的一缕严峻目光,不由心下发怵,跪谢道:“多谢大王额外赐恩!” 众臣平时都对石买惯弄权术,作威作福敢怒不敢言,今见越王不费吹灰之力就削去了他的军权,不由高呼: “越王万岁!” “越国万岁!” 允常示意大家安静,一面介绍勾践说: “太子勾践奉孤之命,十年前随其师欧冶子潜入吴国,师徒两人与阖闾等吴国君臣周旋中,临事不惧,死生全志,可敬可嘉!太子又不顾安危,深入中原腹地,观察列国政情、动向,功在国家。今封为全军主帅,代孤统御三军!” 众臣骤见太子,始知当年失踪是假,不由狂喜至极。允常挥挥手,接着道: “左军由范蠡大夫为主将,诸暨郢佐之;右军由灵姑浮为主将,胥犴佐之。文种大夫偕扶同大夫统掌越国内政,若成、皋如两位大夫佐之,其余大夫各司其职,退班!” 朝会在山呼万岁中结束。 勾践回国的消息似春风传遍了会稽山麓,越族土著奔走相告,欢呼雀跃。人们川流不息从四面八方涌向憔岘城,以一睹太子的风采为快。 越王宫前,演兵场前旌旗猎猎,将士们甲胄鲜亮,精神饱满,手中的剑戟在阳光下发光,四周的老百姓围观着,人们满怀激情,因为越国的军队从今天起不仅步入正规,而且有了三军统帅,这就是即将敕封的三军主师,越太子勾践。 负责操演三军的是上大夫范蠡。 范蠡练兵,教练的是兵车并列之横阵。车队之编制,分为中、左、右三军。两方“敌”兵均作正面之冲突。“佯退!”听得范蠡手中红旗二挥,左军倒戈退去。右军、中军分头包抄“围敌”,“奇袭!”范蠡手中自旗一挥,山那边一支军队驰着战车疾飞而来,车尾拖着树木,尘土高扬,令“敌军”无法睁眼,结果被拖着树木的将士“杀死”,三军操演的有佯退、伪装、诱敌、埋伏、奇袭等各种战术,战阵极其诡变之能事,令越人大开眼界,人们不由赞叹说: “这才像王师!” 原来,越军与早期的吴军一样,只会水战,不会布阵作战,更不懂得什么叫兵制和兵役之法。范蠡熟悉兵家之学,尤其是对太公(姜子牙)之《六韬》秘笈了然于心,其用兵可与孙武颉颃。 勾践作为三军之帅,此刻的他更显得英气勃发,在举国欢腾的大喜日子里,越王在这操演场的敕封台上,要封勾践为三军之首领,受封除出征前的形式外,主要是表示勾践已经挑起了越国的重担,未来新一代越王已经是羽冀丰满,不可小觑了。 敕封大典设在广场右侧削平的山头上,一杆书有“越”字的鸟篆文大纛迎风招展,大纛下端坐越王允常,两班文武肃立在两旁,有一人手中捧着个青铜盘,盘中间放着一爿青铜虎符,祭台在前方,坛上摆满了三牲福礼,一俟军事表演完毕,越王敕封勾践为三军之帅后,军队将进军吴国。 越军攻吴是在近日才确定的。 据细作报告,申包胥为救楚国,已乞来秦师,秦哀公令子薄、子虎为将,出兵车五百乘(三万余人)救楚,吴国阖间弟夫概,中越离间之计,于六月自率本部人马由楚返吴,并自称为吴王。 “大越,大越复兴了!” “打到吴国去!” “杀死里通外国之贼!” 人声鼎沸,喊声阵阵。演兵完毕,三军已排列整齐,人人情绪高涨,等待着敕封仪式的开始。 钟磬句镭淳于一齐奏了起来,巫祝跳起了舞蹈,口中喃喃有词,借此祭告苍冥,求神保佑。有人将虎符和帅印捧到了越王允常面前,允常命勾践跪下,道: “太子勾践,晋为三军统帅,虎符为凭,代孤行令!” 勾践接过越王递过来的半爿符,看了看揣入怀中,道: “儿臣将不辱使命,三军将士戮力同心,审时度势,夺取胜利。” 众将依次参拜了三军之帅。 接着,越王允常喊一声带罪犯,手下一声声传了下去。越王宫宫门洞开,刀斧手将石买推了出来,推上了祭台。石买自知阴谋败露,此时的他申辩已毫无用处,引颈就戮反而痛快些。 越王允常见此不由渭然叹道: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越国有甚对不起你,你要窜通敌国、意图谋反,你也曾久历戎行,畅晓兵事,竞落到如此模样。” 石买却道: “我本以为你是孤家寡人一个,不料一夜之间钻出三个儿子,成事与败亡只是瞬息间的事,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说着引颈就戮,刀斧手举刀砍去,血花溅处,石买身首异处。“石买罪有应得!”,被祭天后的石买还被越民唾骂。 号炮响了三声,勾践向越王和文种等诸位大夫告别,然后指挥三军:这次的攻吴并不是正面攻打,而是采用偷袭之法,只是三路军队进军路线各有道道: 由灵姑浮率领的右军,从陆路出发,由天目山经榜李直捣吴都,诱敌出城后,佯败; 由范蠡率领的左军,从若耶溪下水,入后海进军洪泽湖,然后渡邗沟直捣姑苏; 由勾践亲自率领的中军,其进军线路是出三江直捣姑苏。三军人人披挂衔枚,悄悄向北而去。 越军分三路北上,由灵姑浮为主将,胥犴辅之的右军穿过天目山,直达御儿,然后取道横李(今浙江嘉兴)来到姑苏小城,其时恰好更鼓三响,城中居民正在酣睡,灵姑浮命军士从小城南门潜入。这小城前朝后市,左祖庙右宗社,仓廪府库,无所不备。这股越兵潜入后,杀死了巡逻哨兵,点燃了一把火,投入府库,霎时烈焰四蹿,越兵也不藏匿,围着府库唤呼跳跃,其状恰似围着篝火庆祝。 早已有人向守城将军专毅报告越人入侵纵火之事,待到专毅率守城的吴军匆匆赶到纵火现场,越兵已经逃窜。专毅是因阖闾悉举大军进攻吴国时留守城门的,今见越军胆敢纵火骚扰,不由大怒,他一面命守城将军展如会同将士和城中居民奋力将火扑灭,自己则集合军队向越军逃窜方向追去。 越军被吴军赶上,根本未曾列阵,只是各自擎着火把相互照面了一下,便旋即南窜逃遁。专毅穷追不舍,越兵且战且退,一直退到吴越国界御儿,专毅方才罢休,因心中记挂着火灾后的情况,于是领兵回转姑苏。 就在专毅离开姑苏追杀这股纵火骚搅的敌兵之际,勾践率领的中军和范蠡率领两路军直捣姑苏吴城。 勾践和范蠡在太湖会师后。勾践率领的中军仍从阖闾所居的小城攻入,当时吴将展如因火已扑灭刚刚入睡,忽闻杀声又起,忙乱中不及举火便杀了出去,其余吴军也是在睡梦中惊醒,混乱中不知来了多少敌兵,来不及披甲就晕头晕脑加入了厮杀。黑暗中不免自相残杀,及到天明,弄不清越兵何时进入小城,何时隐去,查点了宫中物品,发现贵重些的东西已掳掠一空。“贱兵真是熟门熟路,这下完了!”展如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对越兵的偷袭,一筹莫展。 再说范蠡引兵的那支越兵,既不佯退,也不掳掠,而直接从水路来到离吴城十五里的柄溪城。 橱溪,阖闾船宫。城内虽说是船宫,并不是单一造船,吴国兵车也在此造就。 吴越虽说都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但越国无论陆战水战都无法与吴抗衡,及至晋国派申巫臣教吴军陆军布阵和水师督造,吴国就更加了不得。断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是以此次范蠡率领的左军直扑橱城,其目的是将城中已建就的战车、船只掳掠一空。 “不得伤害城中百姓,夺得战车、战船后迅速回军!”范蠡指挥小部队,避开正面决战,迂回到城的北角,然而逼近俪城从水门进入城中,在守城军士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得了近百余乘战车和大批战船。 范蠡命军士将战车搬到战船上,部队仍从水门悄悄驶进浩淼的太湖。离御儿不远处,船只已与勾践的舟船汇合,两军相遇,好不开心。 越军偷袭吴城,夫概又起兵造反率军东归,自立为吴王。消息传到楚国,阖闾再也无心留意楚宫,急急撤兵返国。不料在回军路上,碰上了秦楚联军又打了一仗。以致贻误了回国日程。 阖阊回国后,头一遭就是攻打夫概,夫概不敌,逃向楚国。 为了不使吴军有可乘之机,越军屯兵边界,为时一年之久;与之同时,文种离开越国,去为越国作联晋结秦之游说,以扩大越国之外交。 楚昭王待吴撤兵重返郢都,为报吴国辱楚之仇,重新整顿军队起兵伐吴。吴王立即迎敌,但终因楚国经吴洗劫已国力锐减,元气大伤,以致二战二败。从此便再无机会进逼中原,北上称霸。而中原因已无楚国侵逼之患,各国国君便耽于享乐,大建宫室。诸大夫相互侵轧、国内频行篡逆,各国外交攻犴,敌做一团。而此时的吴国自败楚后威振中原,于是大治宫室,建长乐宫、筑姑苏台,本欲伐越,以报偷袭之恨,忽一日传来越国与齐、楚、越、秦结盟,才不敢贸然动手,这使吴越暂息干戈,这一喘气之机,越国厉兵秣马日夜操练,而楚公主季菀则将楚地的织造技术授于越国妇女,忙得不亦乐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3章 会稽之耻 三月(公元前497年)的江南,春雨绵绵。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本来已够烦人的。不料王宫传出了越王允常病逝的噩耗,继而是新的越王——勾践接替了王位。谁知在举国哀伤的日子里,忽地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吴王阖闾,集合了国中陆战部队,进犯越国,现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越国扑来! 越王勾践必须作出反应。 越国的军事议事厅设在一个“藏军洞”内,这便是会稽山的燕山石室,它采用块石作材料,犬牙交错地堆砌成三面石壁,平面是巨形,呈下宽上窄的穹窿形。空间特大,门前有武士把守。“藏军洞”是军事机要所在地,待最后一位将军进入石室,机关发动,门便无声地关上了。 勾践眼睛有些发红,见灵姑浮进来焦躁地说:“就等你了,坐下吧。” “嗯。”灵姑浮一边答应,一边瞥了一下四周,只见范蠡、文种、扶同、诸暨郢、胥犴等一班将领都已团团围坐在一张用帛画成的军事地图旁,兴奋地暗道:“果真要与吴对垒作战了!” 范蠡此时看图看得入神,及看到“横李”的地方,便在图上画了个圈道:“我军在此迎战,军士全披素甲,以李花为障,最好不过!” 诸将凝神沉思,半晌,大家都认为这确是最佳地理位置。 文种道:“吴王阖闾之所以用车马步卒,而不是从水路进攻,此乃以为越不惯陆战,幸而这几年我军由范蠡大夫亲自训练,在布阵用兵上已显老练,只是缺少临阵应用经验耳。” 诸暨郢想一想,说: “这倒无妨。各国作战概为兵车并列之横陈,尔后两方均正面冲突,无大变化,毋须经验即可上阵。” 勾践闻言,阴笃地一笑说: “这可是迂腐之见!礼义治兵,这是儒家之说。其实谁都讲究权变,昔太公有‘文伐’之说,实乃阴谋在先,今孙子有诈诱,即谋略离间之道,亦即诡道也。” 范蠡吁了一口气说: “大王说得极是。昔年楚、晋在城濮一役是楚与中原作战你死我活的一役。此役,晋用兵的谋略首先是诱致楚军劳师北上,而自己以逸待之;在战场上,利用冬末春初北风劲吹黄河所积之黄土表层,伐木曳于战车后尾而诱敌,最终致楚军大败。此等奇诡变化之战术,我等将士宜切记毋忘。” 越国的将令对于中原战况知之甚少,经范蠡一说,茅塞顿开,觉得这战术谋略是应讲究的。 文种道: “吴军与楚作战,以三万敌二十万而获胜,不可小觑。虽则,孙武自破郢后离吴而去,然伍子胥和伯豁仍效命于阖闾,彼计谋万变,有明若观火之本领,而吴王阖闾也非等闲之辈,吴、楚‘鸡父’之战,挫败楚国锐气,击退七国联兵,自有诸多原因。然不是阖间利用三干刑徒乱阵诱敌,七国之军也不致叫嚣狂奔,以致阵脚动摇。此类吴人作战方法,不得不加以提防。” 勾践一哂道: “大夫说得是,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众茫然地问道: “大王,您的意思是……” “孤的意思是,吴军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其阵营严整恐不能攻破,为今之计,唯有提出在押刑徒三百,排列成三行,统一言词,统一引颈自杀,以摇其心旌、乱其阵脚!” 众将面面相觑,对于勾践这个计谋一时尚未明了。 “罪人迟早终归一死,不若叫他们为越国效民,尔后其子女亲属由国库支出抚恤,岂不二全。”勾践站起来,反剪手边踱步边说。 “大王,臣有一言,”扶同是当地人,对族人有一种自然的感情,不由皱眉道:“罪人固然当死,但死于冲阵、实于心不忍,万不得以,大王勿能用。” “这个自然,寡人也正是如此想的。除扶同大夫外,诸卿有何谋划的么?” 众将领道:“三军已待命,请大王下令吧!” 勾践森然道: “诸位爱卿,尔等知道,这场决战非同寻常,关系到越国生死存亡,摆在我等面前,不是鱼死,便是网破。倘若吴军得胜,他们必定会像对待楚国一般对待越国君臣百姓。” 文种凄然道: “吴国君臣残暴无比,郢都被攻破后,吴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受害最深的是女人。尔等想想,连楚平王埋葬多年的尸体也被伍子胥挖出来鞭尸三百,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么?这种暴虐行为是旷古未有,闻所未闻的。” 诸将听后,人人怒火满腔,义愤填膺,“强吴压境,与其逆来顺受,不如决一死战!”大敌当头,还有什么比保全自己,求得生存更为重要的。牺牲三百个罪人又算什么,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呀。”这次军事会议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旌旗猎猎,战车辚辚。吴国从蛇门出军,杀气腾腾直向越国扑来。麾盖之下,骑着高头骏马威风凛凛的吴王阖闾,他的左首是相国伍子胥,右首是上大夫伯豁。 “勾践这小儿太不自量,竟然敢与吾军抗战,看来他是死定了。”阖闾在马背上不屑地说。 “这种残枝弱叶,由王孙雄主中军,展如主左军,专毅主右军去对付绰绰有余。大王只管登高遥观便是。”伯豁在旁说。 “听说文种和范蠡都已到越国,文种是我好友,我也曾修书请他来吴辅佐大王您,但不知怎的反去了越国,两人乃当今奇才,不能等闲视之。”伍子胥警告说。 “是吗?……”阖闾漫不经心地似问非问。 “伍相国,你可不能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伯豁有些生气。 “我是就事论事,残枝弱叶,经人扶持,也会茂盛的哩。”伍子胥反唇相讥。 已到“榜李”(今浙江嘉兴)之地,这是个广阔的原野,四周山坡种植了不少李树,万树李花令人醉心,故又称“醉李”。 越军已经布下阵营,专等前来进攻的吴军。 阖阊在未遇越军之前,想象中的越军是毫无阵法、一触即溃之军。及到他拍马登上高坡,聘目遥观,心头不禁有了些许寒意。那越军约三万人,列成三个方阵,即中军、左军、右军,三军一列白盔白甲,加之旗号是白色,望之宛同白色的云海,其时恰是李花盛开季节,那李花和白色的越军汇在一起,不知哪是树,哪是人,而吴国三军从旗帜到装束一列是红色,红色的火海和白色的云海本来是极易分辨的,殊不知阵营布在李树林,这给越军好比涂上了一层白色的伪装,给人扑朔迷离之感。 吴军阵营中响起了战鼓,号角齐鸣,由专毅指挥的右军开始向越军进攻;越军这方由范蠡指挥,迎头攻上,两军甫一接触,越军便败下阵来。在高处的阖闾见一团“白雾”退了回去,知道越军第一个回合中就败下阵来,高兴地对伍子胥说:“孤知道越兵是不堪一击的。” 越军阵营里,响起了激越的战鼓,殊死反击的越军,决心生死一搏。 就在高处观望的阖间,在两军激战中感到迷惘中的震撼,越军中军,强悍有力,如白浪般地席卷过来,剑光耀日,旌旗蔽天,左、右二军箭如蝗飞,直向吴军激射。再看吴将专毅、王孙雄、展如毕竟是沙场宿将,临危不乱,此刻使出看家本领,以快速、变幻莫测的队伍,山崩海啸般地冲了过去,其时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以一敌十、挥戈砍杀,逼得越军又一次败下阵来。 阖闾观之,不由抚掌哈哈大笑:“勾践小儿,到底年齿未长,懂得甚叫阵法!”伍子胥、伯豁也都眉头舒展,对越军的战法不以为然。 忽然,越军的队形似有了变化,稍顷,三军队中走出三排赤身露体,散发跣足的人来,他们每排约百余人,每个人都一手拎着自己的散发,一手以剑按颈,嘴里高叫着齐步向吴军阵营走来,只听得叫道: “吴越二君治兵,小民奸犯旗鼓之令,罪该万死,不敢自逃刑罚,此死谢罪!” 越人反复高叫着,及到吴军阵营前,第一队在中军阵前站住,还未等对方弄清情况,这批人便毫不犹豫地自己抹了脖子——死了。血,直溅吴军将土衣甲;第二队上前来了,他们立在左军阵营前,依旧是那几句话,到最后一个“吴”字喊毕,也照例刎颈而死,第三排也依样画葫芦,一个个割下了自己的脑袋。 吴军虽惯于作战,杀人无数,却从未见到这种场面,一时都惊呆住。 “怎么……怎么……” “死了!他们自杀死了。” “莫非是假死!” 吴国将士先惊后疑,纷纷上前探视这些倒地的越人是否真的自杀死了,他们忘记了打仗,忘记了对面的敌人。 “不要围观,这是越人的奸计!”吴师中有人大喊,但这喊声好如蚊蚋的叫声,毫无作用,后面的人挤压着前面的人,吴军乱成一团。就在此时,隐蔽在李树坡上的越王勾践亲自擂起了震天的战鼓,范蠡掩军杀向吴军……阖闾毕竟有些年纪,眼前的变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骤闻杀声四起,以为越军大溃,于是飞速下岗,直向越军阵营冲杀过来,未待伍子胥和伯豁情知情况有异,急阻,而此时阖间的座骑疾驰而去,越将灵姑浮正杀得天昏地暗时,忽然眼前红光一闪,一个身披大红风氅的人已奔至眼前,“阖闾!”灵姑浮心念电转,说时迟,那时快,他一刀劈去,阖闾一惊,战马四足腾空,刀光闪处,阖闾的右脚脚趾被吹去一截,“喔唷一”吴王大叫一声,跌下马来,灵姑浮欲举刀再砍,“瞠”地一声,专毅横刀架隔,灵姑浮与之战了三个回合。不敌,败退。专毅扶起阖闾,专毅扶着阖闾刚走了几步,不料一支冷箭从背后“嗖”地射来,这箭不偏不倚,刚好劓中专毅的心窝,两人一起倒了下去。就在这时,伍子胥、伯豁、王孑雄赶到,救回了阖闾和专毅。吴军见主帅重伤,一时大乱,越师趁乱掩杀过来,吴军不敢恋战,急急鸣金收兵,往北逃窜。 吴军倒戈拖戟溃不成军,一点人马,损失过半,大将专毅已死,这一仗打得很惨。 “我们西破强楚,威震列国,如今却在阴沟里翻了船,被小小越国打败!” “早知这样,倒不如不打为妙。现在专毅将军死了,死在越人于中,太不值得!” 一路上,士卒们怨声载道,纷纷抱怨这场仗打得窝囊。躺在格车上的吴王对自己贸然出兵攻越也追悔莫及,脚上的伤剧痛无比,心头的创痛更是难当,痉挛中,阖间大叫一声“痛死我也!”接着侣昏了过去。 “大王,大王……”同车的伍子胥见阖闾昏死过去,大惊失色说来也不巧,此时天却下起了雨来。为防止病情恶化,没奈何,伍子胥一边命快骑去姑苏请太子到来,一边将韫车推进路旁的一个破旧驿亭,等待天放晴再走。 “专毅他……死了么?” “太宰伯豁陪着,大王放心!”为不使吴王心中难过,伍子胥隐瞒了专毅的死讯。 “他伤……伤势很重,恐怕也不会长……长久的。他为保护寡寡人而死,将他他他埋在孤的墓侧。” “大王,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吉人自有天相,您会没事的。”伍子胥泪流满面。 “孤恐怕见不到太子了,伍相国,你要答应孤一件事……”阖间强支半身,剧烈的疼痛使他的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显得十分急促。 “大王有什么话,请说出来,为臣一定照办。” “孤……孤要你像辅佐寡人一样辅佐太子夫差,他……他有妇人之仁,无丈夫之狠,只要相国在吴国,夫差就能竞逐天下……” “大王,臣一定像辅佐大王一样辅佐太子。臣已命快骑去请太子了,请大王耐心等待。”伍子胥跪在车中,以首叩头不已。 “你你要告诉他,不要忘掉勾践杀他父亲……之仇!报仇!” 阖间竖起的身子“砰”地倒了下去,一双老眼睁得大大的。 剧烈的心绞痛和刀伤的疼痛使这位刚刚步入老年的吴国君王没能逃过此劫,未等太子夫差赶到,阖闾就咽了气。伍子胥在哀痛之余,只得暂时将吴王的死讯隐瞒,雷雨中人马继续向姑苏进发。 “季姑娘,季菀姑娘——!”勾践刚刚回军,就得知阖闾猝死在途中的消息,喜极中,匆匆来到季菀教习织布的织造宫报喜讯。 织造宫建在越宫内苑一角。这里广植洞庭朱橘。每逢初夏时分,这里清香四溢,及到霜降,绿丛红橘,煞是好看。此橘树被季菀移来越地璁必是她远离故土,犹如橘树,纵移植亦贞心不改吧。 透过石雕的窗棂,季菀正在手把手教一名小宫女织布。布是用苎麻织成,这便是越地特产的平纹麻布,用三十一根经线,二十根纬线织成,大部分宫女用芒麻织布的技术已十分娴熟,梭如飞鱼,令人目不暇接。 帮助了一位小宫女接好线头,季菀示意她照此操作,自己则调好机杼,低头专心织布。 季菀来到越国后再未离开过。尽管楚国的亲人一次次派人催促她回去,但不知何故,季菀却自甘寂寞,她不再向往昔日的繁华,而将这筑在会稽山腹地的越王宫作为了久留之所。不仅如此,季菀还从不让人称她是公主,更喜欢别人唤名字或季姑娘,同时,在公开场合她都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出现,以致越族百姓都将她当作是一位从异地到此来传授织造技术的普通女子看待。 几年来,季菀终日操劳,将楚国的织造技术传教给越族女子,这使她的生活变得充实,而越民也非常爱戴这位来自楚地的织造姑娘。 当勾践进入织造宫时,季菀正神情专注地在织一匹细麻布,对于周围的事物浑然不觉。 “季姑娘,季姑娘——!” 季菀终于回过头来,见是越王,连忙停机,下得机座,敛衽道: “原来是大王,有失远迎,望见谅。” 勾践笑道:“你过来,孤要向你报喜。” “大王有话请说,这匹布尚有几寸就成丈匹了。” 勾践说: “织布是小事,我有天大的事要让你知道。他死了!” 季菀茫然地问道: “他死了,谁呢?” 勾践严肃地说: “阖闾死了。因挨了灵姑浮一刀死在行军回程的路上了!” 季菀一听自己日夜所祈盼的人死了,反显得尤为冷静而又自制。阖闾未死,自己还可逗留在此,如今一死,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可留在这里的,想着想着,季菀走了神。 勾践一看,以为季菀不信她的话,说: “唔,你不信……” “不,不,没有什么……”季菀回过神来,碰到了勾践灼热的目光,再一看,身边练习织造的侍女不知何时都已悄然离去,只剩下自己和勾践相对而立,凝视片刻,她赶紧羞赧地移开了目光。 兴奋中的勾践毫不察觉季菀细微的变化,只是说: “阖闻一死,吴越战争将暂作停战,为今之计,该将越国都城从深山迁移出去,现宜择一平阳之地,孤已准备与几位大夫在会稽山脉选择新越王宫基地,公主愿意一同去否。” 望着勾践两道犀利、炽烈的目光,季菀知道这是越王这些年来对自己最盛情的一番美意,早闻会稽雄伟高峻,能在越王陪同下作最后一次探胜,亦能给今后留下美好的记忆,于是敛衽谢道: “大王既已除去心腹之患,真是可喜可贺。但不知迁都之事,与诸臣商议过否?” 勾践略一皱眉,道: “如今的诸侯国谁不兴建宫室,吴建有姑苏台、楚建有章华之台、晋建铜靼之宫、鲁建郎囿鹿苑……然越却困于深山居茨茅屋,孤作为一国之君,建造宫室谈不上,如今吴军已不敢小觑越国,趁干戈暂息时,让越国臣民住在四平之地总是应该的吧。” 季菀听后,微微一笑,道: “这原本就是应该的,我是信口说说而已。” 勾践脸上板滞的表情舒缓了不少,眼中又多了几分异样的炽热,急切地道: “公主愿意的话,现在即可随孤同去,文种、范蠡他们四位大夫在等候哩。” 季菀下了织机,敛容道: “恭敬不如从命,大王请!” 勾践轻松地回笑道: “公主请!” 三月,是一个令人陶醉的季节,会稽山山花烂漫、兰香袭人。正午时分山坳的小道上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就是勾践,随他同行的有季菀、范蠡、文种、皋如和若成。 越王决定,将越族从会稽山北麓挪动一下,迁移到会稽山南部去,以图发展。在众臣的支持下,为选择到一佳处,勾践带了这一行人由北向南而来。 季菀作为楚国公主,平时足不出户,今天,她眼中的会稽山是以美妙神话砌成的,一路上,她与勾践或并肩而行,或忽前忽后,指指点点,看到的每一座山都觉得兴奋异常,那石篑如藏、石伞如张、石帆如扬,石鹞如翔、石壁匪泥、石翁匪携…… “更奇妙的还有呢,你看,那像不像一尊佛?”季菀顺着勾践遥指处看去,果然,一尊天然石佛倚天盘腿而坐,原来,大佛是山、山即大佛、巧夺天工、弥足珍贵。 季菀在禹穴探险,禹井照影,沿山路行来,尘虑涤净,把过去不愉决的事暂撇一边。行至一涧谷,只见涧深不可测,水声轰然,俯身看去,但见涧水碧绿如染,不由奇怪地问: “太子,这水缘何绿得出奇?” 勾践回头解释道: “公主有所不知,这是条神秘的河流。相传禹求天书就是从这条溪流而至,这谷口三面环山,谷身狭窄,深不可测的溪涧迂回曲折,因会稽诸山多赤金美玉,这水也就成了碧绿晶莹,传说这里曾出过一名叫若耶的美女,由此又叫若耶溪。” “原来是这样的。”公主哑然失笑。 沿着若耶溪前行,还是勾践、季菀在先,诸位大夫若即若离尾随其后,大约过了若耶溪的一半,至一浮桥处,一群青年男女在溪中濯足,看到这一场景,季菀不由面红耳赤,踌躇不肯过桥,桥下男女起哄,人们用水泼桥上的勾践和桥头的季菀,这种别出心裁的礼节引得公主啼笑皆非。 楚越虽说同属蛮夷,楚因与中原接近,对峙中,其文化有所交流同化,而越却不然,它与中原距离太远,故其文化较之吴更为落后,男女之间并无大防,别说同川濯足,就是同川沐浴也属正常,而泼水是延袭古制,夏(氏)乃蛮苗之后,有桥上桥下泼水为戏择其婚姻的习俗。 季菀见水不断泼来,不由大窘,这时早有若成走上前来说,拉住两人的手说: “恭喜姑娘,贺喜太子……” “若成大夫,这……这有什么喜事呀!”季菀窘迫地说。 “姑娘与太子成一对新人,自然该贺喜的。” 文种、范蠡也不知越人有这一风俗,经此一说,不由哈哈大笑,说: “天赐良缘,天赐良缘。这正是太好了……”说着四位大夫也都加入了泼水之列,水如雨箭一齐向季菀和勾践泼射过来,季菀的胸膛喘不过气来,不由晃了晃身子,勾践怕季菀坠入水中,急扶,季菀不由自主将头转向勾践的胸膛,众人在水中乐得手舞足蹈,笑声在会稽山麓回荡。 好在春阳和煦,季菀的衣裙不多久就干。经此嬉闹后,季菀虽说对勾践多了层好感,但表面上却生分了许多,两人距离拉远了。 一行人继续踏勘考察。一天行至会稽山脉冲积扇附近的平阳,计倪是个善识阴阳的行家,对这方地情有独钟: “这里可秦望观海,炉峰看雪,禹穴探奇,吼山看云,在此建都,应为上策!” 范蠡点头称善,说: “这里背山朝阳,地势较高,离后海尚远,咸潮不及,倘若吴军入侵,宜攻宜守。” “文种、若成两大夫以为如何?”勾践问。 “的确不错,先行在此建都,以后再作打算,此法可行!” 事情就这样肯定了。回转憔岘城后,文种出面向楚国提亲。 古时诸侯国的婚姻都是政治联姻,孟赢太后和楚昭王对季菀的婚姻十分赞同,认为这是最好的联盟。 季菀不仅是楚公主,还是秦王之外甥女,肯屈求下嫁边远的越国,自然难能可贵,这点越王是明白人。 而季菀也有隐痛在胸,她自逃出楚宫后不想再回这块伤心地,嫁给谁,自然未曾想过。勾践是越太子、未来的越王,要报的国仇家恨只有越国可能,所以她也是十分的情愿。 婚事也这样敲定了。按照礼制,季菀应回楚国等候迎娶,但她不愿回去。 为使婚事隆重,范蠡在新择之地平阳(今浙江诸暨)埤中建起了一座越王城。以便这对新人在新的宫殿中成亲。 越族人民忙碌起来。 依照当时通行于世的“六礼”文定,新郎必须到女方家中纳采、问名、纳吉、纲徵、请期、亲迎。然而因楚公主不愿亮身份,这些繁文缛节也就一概免了。 大约十月后,埤中的越王城建成,举国上下开始迁移,现在楚昭王的大妹季菀嫁给了越太子勾践,二妹季菁却在乱兵后投湖而死,为何自尽,谁都是个谜!小妹季芊在出逃中有难,一个叫钟建的小官背过她,从此小公主便跟定了钟建,不肯另适他人。 楚国是尚武之国,虽然吃了吴国的败仗,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了扶持越国,趁楚越结亲联盟之机,运来了不少铁铸的兵器和战车。当时越国是以冶炼青铜见长,铸铁并不擅长,经此一来,越国兵器有所改良。 一年后,季菀产下一子,取名兴夷,儿子的降生给勾践增添了不少乐趣,而此时的季菀也是眉心舒展,她为自己找到了最终的归宿而庆幸。 宫廷中的生活是温馨的,季菀是个才女,饱受战乱之苦的她一旦安定下来,这种日子格外值得珍惜的,她将一腔柔情和一颗爱心全部倾注在丈夫和儿子身上。有时她弹琴一曲,有时她吟诗一首,有时她拔剑起舞,有时她引吭高歌,而勾践又何尝不是如此,多年来他一直处于警戒的状态,无时无刻不为国家的安全而担忧,如今阖闾已死,夫差生性懦弱,不足为患,有楚、晋、齐、秦做越国的后盾,还怕什么呢。 自然,人的烦恼还是会有的,比方说范蠡常常不厌其烦地要向自己劝说“创顺乎民情之大业”,但每当贤淑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儿子在身边时,勾践就会把诸多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少年吃苦青年颠沛流浪的他,现在才觉得天伦之乐是多么的可贵。而此时此刻,吴王夫差又是在干什么呢? 五更时分破楚门外的海涌山下已黑压压站满了操演的武士,他们昂首向上,盯着山上的三个石室,人人手握剑戟,个个神情哀切。为首一位披着甲胄佩着宝剑的将军王孙骆走上山坡,来到石室前,对着石室的门大叫道: “夫差,你忘了勾践杀父之仇了吗?” 三扇石室的门同时打开,夫差和伍子胥、伯豁各自从石室猫腰低首而出。 三人在王孙骆将军面前站定后,身穿重孝的夫差哽咽着回答说: “夫差不敢!” “为先王报仇!” 山下三军将士立即举起刀戟呼喊道: “为先王报仇!” “兴吴灭越!” “将勾践食肉寝皮!” 呼喊声此起彼伏,在吴国上空久久回荡。 随之,夫差快步登上演兵场的帅台站在白色的麾盖之下,晓谕三军道: “越国作战,惯用水师。要想报仇雪恨,消灭越国,先灭其水师。我军之战,旨在掌握战术、战势和战机。吴军需训练一支在水上勇敢善战的精锐劲旅,在水上布阵,将越军溺死在水中!” 伍子胥面对将士,大声吼道: “将士们,越乃吴世仇,勾践杀死先王,此仇一定要报。只有加强水军训练,才能克敌制胜!” 伯豁口气稍觉平和,他说: “对于越国,不能掉以轻心,大王已经决定,在三年守孝内,训练出一支天下无敌的水师。你等要戮力同心,莫忘先王是被越王勾践杀死的。” 三军将士高声呼叫着: “誓为先王报仇!” 天色微明,将士已整装出发。三军皆白旗、白甲、白羽之赠,望之如白茅吐秀。这支五万人的水师,从海涌山出发直向太湖南埠而去。水寨的栅门大开,以夫差乘坐的余皇大舟缓缓驶出了埠门,紧接着“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等所有的船只扬帆出发,一时太湖上空白旗蔽日,湖上战船如蚁,夫差在今天的湖上所布之阵是“溺水之阵”,震天的鼓声中,吴国水师犹如海啸中的怒涛,左、右军依托湖中三山,迂回侧击,中军以夫椒山为前障,用火攻作正面出击。 这一支水师,每天五更即集合在海涌山下,几乎同一时间,吴王夫差用同一方式向将士们答同一句话。然后在太湖训练水师,直到天色渐暗才重返岸上。月月天天,无怨无忧。 夫差之所以这样做,是与伍子胥的督导所分不开的。夫差得到太子的位置也仗当年伍子胥在阖闾面前的竭力推荐。所以伍子胥的话是有分量的。 “大王,先王临死,嘱臣像辅佐他一样辅佐您。这对臣来说,并无难处,难的是大王您要拿出狠心,杀了勾践,灭了越国,这才是先王嘱托之意啊。” 夫差心想,谁不想报仇,毕竟是我的父亲,想起父王平日对自己的恩好,便恨声说: “三年守孝,孤要守在埋葬先王的墓地旁,三年中孤要将吴国水师练成强师劲旅,天下第一,戴孝满三年的那一天,便是孤灭越发起进攻的第一天!” 夫差做得不赖,他已在石室住了一年之久。 石室,四面徒壁。然而,这一天披麻戴孝的吴王夫差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向伍子胥说: “伍相国,孤王身体不爽,今日督练水军孤就不去了,不如相国代劳吧。” 伍子胥有些错愕,他不明白夫差为什么突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大……王!” 伯豁挡住了伍子胥,说: “伍相国,大王的确身体欠佳,他向你告一天假,不行吗?” 伍子胥有些尴尬,这君君臣臣乃“三纲”之首,何况也没有君向臣请假的,于是说: “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生病之理,既然这样,大王好生休息吧。” 伍子胥引军走了。 夫差却回到了吴宫,这一夜他留宿在心爱的齐姬寝宫。 “什么,昨晚大王住在齐姬处?”伍子胥得报异常气愤。“大王真是糊涂,女人啊女人,真的是祸祟啊!”伍子胥跌足长叹。 夫差在齐姬处不止一宿,直到三天后的傍晚方回虎丘。 翌日五更,三军会师仍在虎丘山下。 “夫差,尔难道忘了勾践杀父之仇了吗?” “夫差不敢!” 夫差抬头时,却见喊话的将军王孙骆手中捧着个匣子。 “这是什么?”夫差问。 “军中赠大王的一件爱物。” “爱物?”夫差漫不经心地接了过去。打开一看,“砰”匣子落地,里面滚出一样东西来,一看,原来是一颗女人的头颅,那发如乌云的头颅,那惨白的粉面上睁着的一双美目,那美目似仍在顾盼…… “齐姬,孤的爱姬?”夫差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夫差真的病了。 伍子胥将自己睡的棉被挪进了夫差的石室,他无时无刻不在劝说夫差。 夫差终于重新振作。三年后的一天,吴国水师从太湖入水,千帆竞发,直向越国方向驶来。 烽火报警。越王城堞楼角声呜咽,越民警觉地感到一场决战一触即发,吴人复仇来了! 越王宫中,文臣武将鱼贯进入殿内,等候着越王坐朝。 “大王到——” 一声呼喊后,越王勾践穿着一身黑色王冠朝服在虎贲军簇拥下大步入座,接受朝拜。 众大臣朝拜毕,刚刚落座,一阵呜咽的角声由远而近,这是紧急军情,立等召见。 探马气吁吁入殿禀报道: “大……大王,夫差率五万水师已逼近三江口!” 勾践一听,挥手道: “唔,再探再报!” 探子领命,返身出殿,角声渐去渐远…… 勾践鹰目扫视群臣一匝,道: “夫差太不自量,竟敢进犯我邦,孤欲出兵迎战,众臣意下如何?” 武将行列里,范蠡起身出班奏道: “不可,不可,吴国蒙受丧其先君之耻,三年来矢志报仇,其志愤,其力齐,其军将锐不可当也,不如暂不出兵,坚守以观动静。” 越王听后不置可否,顿了顿才说: “除了范大夫之说,别的爱卿以为如何?” 文种出班奏道: “以臣愚见,不如卑词谢罪,向吴国求和,尔后待其兵退后再作打算”。 勾践不悦地说: “种、蠡两大夫一守一和,皆非良策。想吴国三年前伐越已丧其先君,彼不思改过吸取教训,反举兵进犯越国。倘若如二卿所奏,在吴讨伐时越不迎战,别国看来,勾践将是个不会带兵作战的无能之辈!” 灵姑浮、胥犴是主战者,出班奏道: “大王,阖间尚且不怕,难道还怕夫差不成,为今之计,迎敌是上策?” 种、蠡再奏道: “大王,用兵非同儿戏,要慎之再慎之……” 越王听了这话,怫然作色,说道: “二卿这是什么话,难道寡人连用兵都不懂吗?” 种、蠡两人见越王不肯纳谏,反而面怒不悦,便缄默不言,众臣见此,也就不再出声。 越王见无人上奏,说道: “传孤旨意,立即召集三万丁壮,孤自率中军,诸稽郢辅之。灵姑浮统左军。胥犴统右军。出城迎战,从水路出发,歼灭吴军。” 说完,翦手入内而去。 呜咽的报警之声牵动了季菀的思绪,三年来这是头一次,“莫非吴国发起了战事?”季菀挺着个大肚子在寝宫不停地走动。三岁的兴夷已立为太子,第二个孩子不久也将出生,本来这都是令人高兴的事,现在又要打仗了,季菀的身子恍如跌入冰窖…… 越王来到了寝宫,季菀正抱着兴夷在发呆,见勾践到来,勉强一笑说: “角声阵阵,又要打仗了?” 勾践将兴夷抱过来,然后交给了宫女说: “带他玩去。” 季菀走上前,进一步追问道: “大王,是不是开过朝会了?” 勾践说: “打仗是迟早的事,你也不用操心。孤已作了安排,亲率中军与夫差对阵,左右军让灵姑浮、胥犴统令,季菀你就顾自养好身子吧。” 季菀诧异地问道: “怎么种蠡两位大夫没有统兵?” 勾践皱了皱眉,走到窗前,不悦地说: “此二人与孤意见相左,一个说守,一个说和,真是可笑之极,再说水上作战,亦非所长,还是不用的好。” 季菀走上去拉着越王的衣袖,温婉地说: “种蠡两位大夫不管说得对与不对,用兵作战时万万不能少了他们呀。” 勾践想了想,觉得季菀所说不无道理,于是转身抚着季菀肩头说: “好吧,就听夫人的。” 越国三万壮丁很快就召齐。舟船从木客山的水寨下水,三路水师溯江而上挥师向北挺进。种蠡两位大夫随水军辅佐勾践参与军机。 越国以船为车,以楫为马,海上行驶,去若飚风,快若飞鱼,所造战船,名目“戈船”。这种船底部置戈状如快艇的船只,上建戈矛,四角悉垂幡旌葆盖,为越族首创。是日勾践起戈船六百艘,每只船上卒三十六人,使楼船三艘,除主要将帅外,每艘船有士卒二千八百名。准备与吴国水师决一死战。 越军从水路北上直趋太湖,浩淼的湖面上连半只船也不见,勾践命令继续往水面搜索,隐约间,湖中两座大山,远远望去山岛树木葱茏、怪石兀立,是太湖中两座奇秀的山。海鸟一忽儿贴着水面低飞,一忽儿在山的上空高翔,“看来两山中也无疑兵”勾践立在楼船上遥观,传令继续向吴国推进。 楼船上的“敌楼”升起了红色信号旗,指示六百艘戈船加速前进。船便快如飞鱼,倒把楼船远远抛在后面。 “船行如飞,夫差奈我如何?”勾践在楼船的指挥台上自信地说。 “大王,这夫椒二山似有敌情?” 范蠡聘目遥观,发觉有些不对头。 “有甚敌情?”勾践不以为然地反问。 “大王,您看这海鸟突然一齐惊飞,说明山上,山的背后都有隐蔽者在行动。”文种也看出了端倪,接口说。 “两位大夫勿疑神疑……”然而,未待勾践说完,夫山椒山突然战鼓擂动,山弯中集结待命的吴国舟师一齐出动,配有多种兵器的一百艘战舰“大翼”驶了出来,每只舰上有近百余士卒,“大翼”的左侧是数百只“小翼”,右侧是数百只“突冒”,后面是无数只楼船和桥船,中间是夫差的“余皇”大舟。所有船只,无论麾盖、旌旗、将士盔甲,一律白色,望之如浪卷雪涌,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此时越国的舟师与吴国的一比,真所谓小巫见大巫,适成对照。 原来,这些战船是这次专门为对付越国而特意建造的,是伍子胥为配合新舟师的作战方案,依照陆军车战编制,结合吴越二国水战特点,布下的水阵。而“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分别等于陆军的重车、轻车、冲车、行楼车、轻足骠骑。 疾飞的“戈船”不期遇到了“大翼”、“小翼”、“突冒”的连环阵,猝不及防中有的要想减速,有的要想掉头,说时迟那时快,连环阵如铁壁铜墙,“戈船”好如飞蛾扑火,一头撞去,大多船只被撞破,无数士卒纷纷落水,一时哭爹喊娘,大部分士卒被溺死。 勾践远远见此情景,不由大惊,急命左、右军的主将灵姑浮、胥犴的楼船出动,二将接到信号,缓缓向夫椒山方向驶去。在“余皇”大舟上的夫差一看越国的楼船向前逼近,命令信号台将旗幡升起,左右挥舞。随着信号连环阵营的战船左右荡开,后面的楼船和桥艘驶了上来,楼船上的大将是伍子胥,桥船上的伯豁是副将,这两位大将在楼船的高层,此刻指挥下面的士卒用火箭射敌阵,一时,刀弩齐发,越国的楼船还未与吴国船师接触,船已起火,这种船是圳松柏取料做成的,帆更不用说,遇火即着,灵姑浮见敌兵用火攻,焦急万分,刚想张口说些什么,不料对面一支箭射来,刚好射中他彭脸额,“喔哟”一声,灵姑浮从高高的楼船往下掉,“砰”地一声,水在溅起老高,然而这位越将却沉了下去,不一会,楼船也倾覆了,船上士卒与灵姑浮一起,永远埋葬在太湖之底。 在稍远处的勾践看到灵姑浮落水,不由大悲,抚着船舷惨明道: “灵姑浮——好兄弟哪!” 还未等勾践回过神来,胥犴也中箭落水。 “大王,快快退回去,快退!” 范蠡、文种大惊失色,怕勾践有不测,于是未等越王下令,便传命楼船返航。一路上,勾践被夫差“咬”住不放,在此情况下,勾践当即封范蠡为大将军,在固陵(今萧山)抵挡一阵,自己先行退回会稽山。果然,范蠡在固陵死守了一阵子,及到算准越王已退保会稽后,方缓缓引兵南归。勾践兵败,与文种、诸稽郢等率五千残部窜入了会稽山中,夫差怎肯甘休,紧紧追击。不料天气骤变,天公似存心给了勾践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南方的五月,恰是雨季。滂沱的大雨已下了几天几夜。三江水骤涨,海水进逼倒灌,山洪暴发,会稽山脉三十六路洪水如恶龙直窜而下,山水盛发,大潮上溯。喘息在会稽山顶端的越兵又冷又饿,他们宁可战死,也不愿倦缩在山洞里等死。 雨渐渐停了。一轮明月升起。子夜的会稽山空气很清新,鸟雀不噪,偶尔传来几声猿啼狼嗥,过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山峰顶端的一株几围粗的大松树下,有一人引颈北望。他握着剑,玄袍顺风向后飘动,大袖“拂拂”作响,他的身后静静立着五六个孔武有力的带剑的武士,稍远处走动的是上大夫范蠡。 “大王,诸稽郢回来了。”听范蠡在耳旁一声禀报,勾践转过身来,他看上去很疲惫,英俊的脸庞因削瘦而显得轮廓分明,一双鹰目在月光下更觉冷峻阴森。 随着一阵坚实的脚步声,一人喘着大气,快步登上山顶。来人浓眉大眼,胳膊粗壮,眉宇间一股英气,他便是诸稽郢。 诸稽郢是与文种一起去敌营刺探军情的。 “诸将军,你回来了,文种大夫呢?带回什么消息。”未及诸稽郢施礼,勾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连连发问。 “大王,夫差趁发大水之机攻破了越王城。”“什么?几时攻破的?”“酉时。”勾践闻言,心头一急,颓然跌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他们……他们要干什么?!”诸稽郢不敢往下说,勾践霍地站起来,两道目光凌厉,大声吼道:“寡人豁出去了,你说——”诸稽郢回头看了看范蠡,范蠡轻轻一抬下巴,于是诸稽郢垂头禀道:“吴军说要像对待楚国君臣那样对待我们大越,另外,另外……另外什么!另外定要大王您的头颅一颗。得知这情况后,文种大夫决定提前去见吴国太宰伯豁,他说伯豁贪财好色,估计我们的东西能投其所好,他会向吴王夫差去进言的。准予越国投降。文种大夫因怕耽搁,所以就命我先行一步,估计他二更天回山”。 听了诸稽郢的禀报,勾践愤懑填膺,一言不发。而此刻的范蠡心头沉重。 “范蠡大夫,当初悔不该不听文种大夫和您的教诲,今落得兵败夫椒,困于会稽!王城已破,为今之计当怎样?望先生教我。”勾践方寸大乱,急切中称范蠡为先生。 败局已定,范蠡不由扼腕长叹。但他不愿多说,作为明理的人,一味的追悔对已经铸成的大错于事无补,眼前要紧的是等文种回来,顺时而动,再作机变。想到这里范蠡道: “大王休要自责,其实,真正要责怪的当是我们作臣子的,是为臣没有尽到责职。如果在出兵前我与文大夫死谏力劝,恐怕您大王也会改变主意了。眼下吴兵已将此山围得水泄不通,在围地要出奇制胜,在死地,要殊死搏斗,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还得拿出奇谋,但这得等文种大夫回来后再作谋划。” 勾践向北眺望,山脊那条通向山下那条秘道无半点动静,他紧握着“越王剑”,木桩似的站着,心中默默祈求上天:天道保佑越匡避免惩罚,保住禹庙、保住先王坟墓,文种策划的投降吴国的计划得以实现。 “嘎——”地一声,空中传来鹰的怪叫声。“是文种大夫回舜了!”勾践一声呼唤,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月色朦胧中,一只苍鹰鼓翼向山顶方向盘旋飞来,不多久,山脊隐隐约约出现三五个人的身影,原来,他们能够夜间在这深山密林中转辗出没,大多是靠鹰的在前探路、引路。而勾践能在会稽山中与夫差周旋月余,也仰仗他的“鹰兄”事先“通风报讯”,否则这五千残部早就完蛋了。 苍鹰在空中盘旋三次飞上了松树的枝梢。文种,这个瘦小稳沉的中年人,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脑袋特大,从饱满的天庭和他处惊不变的神态中可以看出,此人属“百姓一人”的智囊人物,这类人确有“临大事然后见其才”的气魄。 文种微喘着气,面色很平静,他在向勾践禀报夤夜与伯豁见面,然后又见夫差的情况。他叙述的内容大体是:自己先见到了左营的伯豁,送上了美女和珍宝,希望他出面向夫差通融,允许勾践率国投降,伯豁答应了这一要求,立即将这一情况向夫差作了禀报。夫差听说越使到来,连夜接见,当听到如准予投降的话,越将年年贡献财宝,如不允的话,被困在会稽山的五千精兵将拼死一战,这样就会玉石俱焚,落得个两败俱伤。吴王夫差思之再三,答应了求和的要求。 越王勾践听了文种的禀告,面色稍霁。文种略一停顿,清了清喉再禀道:“大王,虽说夫差同意议和,却有个条件。” “条件,有何条件?”越王的眉头一皱,不解地问。 文种略作沉思,禀道: “夫差的条件是叫大王和夫人入吴为奴……” 勾践一听此言,勃然大怒,他“嘟”地拔出宝剑,剑头指着文种一步步逼近过来冷笑着说: “你最好不要说已答应了这一条件。没有听说过吗?君主有忧愁,大臣感到耻辱,君主受耻辱,大臣愿为之死。您身为大臣,总不会把这一条件答应下来,否则,你是不会活着来见寡人了。是不是?!” 冷森的剑光在月光下更觉寒气逼人,文种下意识地一步步后退,此刻的范蠡与诸稽郢求也不是,劝也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对着突然如雄狮的勾践,危在顷刻的文种只有听天由命了。 “越王剑”指定了文种的喉部,文种微微低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然后扬眉苦笑了一下说: “文种死不足惜,只是可惜先王创下的基业要被大王这一剑断送了!” “你说什么?寡人宁愿杀爱妻、戮大臣,沉金玉于江,率死士与吴拼个死活,岂肯苟活世上奴颜伺吴。寡人问你是否答应了夫差这一条件,说!”勾践厉声逼问。 “大王在吴越开战前不肯听臣等力劝,不自量力,贸然迎战,兵败后又不肯采纳为臣谋划,逞匹夫之勇,进一步将于越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臣有何言,大王要杀臣,臣无话可说,请动手吧。”文种面无惧色,引颈以待。 范蠡和诸稽郢跪了下来,在旁的武士们跪了下来。范蠡顿首进言道: “大王,文种大夫乃贤臣良将,对大王忠心耿耿,此番求和,既是大王的意思,也是情势所逼。如今吴国长驱直入,于越势若危卵,大王不明情由,听到一句不悦耳之词,就要戮杀大臣,令将士寒心哪……请大王收剑入鞘,从长计议,以免铸成大错。” 听范蠡一席话,勾践提剑仰天叹道: “寡人乃顶天立地七尺男儿,宁愿速死也不愿受辱!”言罢,他闷声喝了一声,一剑朝大青石劈去,火光溅处,石被劈去一角。君臣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发一声。 文种见状,上前跪告道: “大王,臣的确答应了夫差所提的条件,臣这样做,并非不明主辱臣死之理,而臣所知的是望大王效古之圣贤,在逆境中砥砺磨炼。昔文王囚羡里,一举而成王,齐恒公奔莒,一举而成伯,顺天意者,于越方有兴旺的时期,望大王三思!” 范蠡复上前跪请道: “大夫文种对外事是有远见的,大王应采纳他的意见才是。虽然这方法很难令大王接受,却是使于越社稷得以保全,宗庙得以幸存的唯一希望。臣虽不才,却不敢珍惜贱躯。大王与夫人若为国不惜万金之躯,入吴受罪,臣愿一同前往。 “我等愿陪大王一同入吴。”武士们都跪了下来。 闻听范蠡等肯一同入吴,勾践心头一热。他掷剑于地,上前扶起范蠡,命众武士起来,此刻他喑哑地说: “尔等哪里知道啊。寡人敢于与强吴抗争,实在是不堪忍受霸道的欺凌,吴国是于越的世代宿仇,他称霸,我们就要灭亡。才知夫椒一战落了个自身为奴隶,爱妻成女仆的下场。说不定连尸骨都要抛在敌国,寡人真是上愧周室,中愧诸侯,下愧于越父老……” 范蠡劝慰道: “大王,逆境达到了终点便是通向顺利的局面,吉是凶的门户,福是祸的根源,吴越两国正在争夺中,靠的是谋略取胜。大夫文种是国家的栋梁,大王您的重臣,他的谋略是审时度势,知己知彼中运算出来的,这方面我不及他。” 诸稽郢大步上前,道: “大王,大夫文种乃当世第一智囊人物。有道是骐骥没有别的马能和它并驾齐驱,日月没有别的光亮可以比拟。听他的没有错。夫差靠武力胁逼邻国迟早会被毁灭,大王暂时的屈辱将换来日后的兴旺。越国的剑永远是无比锋利的。” 诸稽郢和欧剑子、灵姑浮都是勾践从小的伙伴,名为君臣,实乃兄弟。现灵姑浮已阵亡,师弟欧剑子又下落不明,痛惜内疚中,勾践感到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成大事者不惜小耻,何况臣下都在为自己谋划,武士都不惜身!此刻的他心中虽有怨尤,但也明白不这样做会招致灭国的大祸,勾践长叹一声,双手扶起长跪于地的文种。 掷在地上的“越王剑”吐着寒芒,勾践拾起来,拭了拭剑上的污泥,还剑于鞘,然后他捧着剑沉重地走近文种,说: “这柄剑乃先王当年专门命欧冶子师傅打造,剑上刻有‘越王剑’三字,父王在临终时,曾嘱过‘剑亡人亡’。勾践不孝,此剑将离孤而去。你将他献于吴王,他定然对孤真心入吴为奴深信不疑。” 文种沉重地接过宝剑,垂泪道: “大王能采纳微臣之计,此乃社稷之幸,祖宗之幸。不过仅仅大王、夫人和范蠡大夫君臣入吴是不够的,倘须大批珍宝作为进贡之礼。” 勾践点头称是,命诸稽郢随文种下山,尽搜国中财宝,装成车辆,同日送往吴国。 两人领命,仍由苍鹰引路下山,这里勾践踅回山洞,静候消息。 文种仍先趋拜伯豁后方来到夫差驻守的中营,天色已经大明,当吴王从文种手中接到越王佩带的越王宝剑时,拔剑出鞘,连称好剑、好剑。那剑寒光闪闪,剑身两面都饰黑色的菱形几何图案,剑格正面用蓝色琉璃,背面用绿松石镶嵌成美丽的花纹,近格处有两行鸟篆铭文,表明此剑是越王专门之用,夫差细凑剑上“越王剑”三个篆字,不由哈哈大笑,对旁边的伯豁道: “这人委实尊大,可惜没有战胜我们,自己倒成了阶下囚,实在是枉曲了这兵器中的奇宝。不过越王送来了自佩的宝剑,说明他臣服无二心,太宰,你说呢?” 伯豁道: “这是毫无疑义的了。大王,眼下的事是将围困会稽山的兵给撤了,既已臣服,大王您也得表示出王者风度才是。” 夫差点头称是,对匍匐在地的文种说: “寡人依了太宰所奏,你还有何说?” 文种道: “罪臣多谢大王恩典。寡君勾践托罪臣再三致意,是寡君不自量力,得罪上国,蒙大王不赦,恩准举国请为吴臣,寡君为奴,妻为妾。寡君另请大王洪恩,准范蠡为陪臣一同入吴为奴。寡君知大王恩重,愿献举国珍宝,敬献大王。自此后越当源源不断向大王敬献也。” 夫差听了这文种的话,非常悦耳,当即准了范蠡入吴为奴的要求。为了显示出他的大度,他召来了围困会稽山的主将王孙雄入帐,着他将全部人马撤回。同时,他命文种作速回山,着勾践的士卒全部下山,勾践夫妇和范蠡随带珍宝不日起程入吴。 安排停当后,吴王当天引中军返吴国而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4章 石室为奴 得知夫差接受了勾践投吴消息的同时,伍子胥又接到了吴王左军撤退的命令。“功败垂成!”伍子胥暴跳如雷,此刻他在大帐中翦手走动着,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破楚灭越,是伍子胥辅佐两代吴王的重要筹谋擘划。“吴国要逐鹿中原,既要扫清前方——楚国的障碍,也得铲除背后——越国的祸患。”伍子胥曾这样对阖闾说过,只有这样方能称霸中原,而同时,伍子胥在吴的“不世之功”也建立了。假如说,在破楚这一军事行动中,伍子胥有挟报私仇——为报复楚平王杀戮了他的父兄之嫌的话,那么,灭越以根除肘腋之患则完全是为了吴国安全计想。 吴越上合星轸,下接土壤,越国时刻对吴国有着威胁。“一山岂容二虎”伍子胥身为相国,对这一简单的道理,他是最明白不过了。 吴国养精蓄锐三年,一举击败越国,越王勾践退保会稽,如鸟入笼中,纵插翅难逃,眼看先王和自己灭越的心愿得以实现,不料佞臣伯豁从中作梗,耳朵皮软的夫差听信妄言,允许越国议和,“纵虎归山,夭折了先王的灭越计划,种下了吴国覆亡的种子!”伍子胥连连跌足长叹。 “伍相国,大王已引中军回国,为今之计,我们怎么办?”大夫披离焦急地问。 披离既是伍子胥同朝殿友,又是伍子胥的同党。 子胥霍地转身,凛然道: “有吴便无越,有越便无吴。既然上天将越国拱手送给了吴,大王不要,这是逆天行事。勾践阴险小人,身边爪牙厉害,我等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毁其宗庙,戮其君臣,迁徙其民,以绝后患!” 披离点头称是,半晌,道: “大王命令左军随中军返回,如果我们留下来,那不是违反了大王的圣意了吗?” 伍子胥略作思索,复道: “你随大王先行一步,我留在此。大王为人优柔寡断,他现在放了勾践,日后悔之晚矣。先下手为强,杀了勾践便绝了后患,木已成舟,大王又有何说?” 披离点头称是。 “慢。”伍子胥拦住了披离,太宰伯韶你得提防着些,听说文种这次来做说客是先进右营,再去中军的。为防他从中阻拦,我们先将勾践的女人抓起来,然后守候禹王庙附近。勾践既已决定入吴为奴,这地方非去不可的。” 两人密谋毕,不由哈哈大笑…… 由会稽山密林通往埤中大城的小路上,一支约五千士卒的越军残部被吴军押解着默默走着。 天还没亮,越王勾践就接到了吴国特使的命令:吴王已班师。太宰伯韶屯兵江上,将军王孙雄奉命押解罪囚入吴。 “罪囚?”夹在残兵败军队伍中的勾践脚步凌乱,此刻的他方寸如割。夏禹苗裔、大越之王的他一夜之间成了阶下之囚,眼看大越城已一步步接近,自己如何去告慰先祖大禹,有何面目去见越国父老,又有何颜去向季菀——自己的妻子解释呢?“天哪,真是兵败如山倒!想不到吴国水师如此精锐,舟船如此精良,吾真是低估了夫差……”勾践思绪翻腾,心头一阵难过,鹰目湿润起来,隆起的鹰勾鼻上渗出了汗珠。 转过山弯,道路略显宽阔,沿途的沼泽地积水横流,低洼处成了汪洋。漂在水面的尸体因大多腐烂是人是畜难以辨别。吴军攻破大越城时用了“淹”的方法,无数越人丧身水底。苍鹰在头顶盘旋着哀鸣着,这只与勾践患难与共的灵禽,此刻也仿佛也目不忍睹! “这只鹰怪怪的,射它下来!”一名吴军挽弓搭箭,向苍鹰瞄准。 “不!大哥,这是只豢养多年的灵禽,它天赋异禀,极通灵性,请高抬贵手,放它一条生路。”勾践急忙上前拉住了鄢只开弓的手。 “嘿,你们看,他连自己都难保,还管畜生?!” 吴军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勾践脸色唰地转青,只见他昂头撮唇发出一声尖尖的怪啸,这是给灵禽发出危险信号,催促它快快高飞远翔,快快逃命!然而,苍鹰并没有接受主人的命令,依旧咕咕哀鸣,低空盘旋,不肯离去。 “唰”地一箭,有人射中了苍鹰,那鹰“嘎”地惨叫一声,从空中栽了下来,“噗”地跌落在勾践脚下。 勾践颤抖着双手,俯身捧起了鹰,那鹰的目光与主人的鹰目相视中,眼中的精光慢慢收敛,在主人的怀中,随即死去。勾践将带箭的鹰紧贴胸膛,转过身,如电的目光向弓弦响处扫视,射杀者是吴军中小名叫姑勺的小头目,他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正用得意的眼神乜斜着,忽然两道可怕的目光射来,不由大怒,拔剑指着勾践说: “大胆勾践,胆敢藐视本将军,给我跪下!” 霎时几名吴军上来欲抓勾践,离勾践近处的越军眼看越王受辱,不顾一切保护勾践。越军兵器已被收缴,都赤手空拳,吴军手中全是明晃晃的刀剑,如何敌得过,看来眼前一场屠杀在即。对面刚好一群难民过来,见越王被吴军凌辱,也不顾死活冲了过来相帮,一时间乱成一团。 “反啦,反啦,格杀不论,格杀不论!”那姑勺气得暴跳如雷,拔剑乱砍,血光溅处,越人死伤无数。难民中有一老人,在混乱中不幸中剑,倒在勾践脚下。范蠡一直被编在队伍的后面,混乱中他趁机挤上前来保护勾践,刚赶到,便见一难民倒地,他急忙俯身为伤者包扎,这时难民中奔出了伤者的亲人,只见她哭叫着跑出来,“爹,爹……” “喂,你不要哭了,他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快扶他走吧。”范蠡百忙之中对那女的劝说。 “真的?”。 抬头时,范蠡与那姑娘四目相对,双双不由呆住。 “西施,怎么,怎么……”范蠡想不到这时会与心上人见面,大感意外。 “范郎!你……听说你守在固陵,我们寻你不见,才寻到这里来了。我和爹是来找你的呀。” “怎么,刚刚没……没看见你。西施她要去找你,我陪她找你。”施翁喘着气说。 “伯父,你们不用找范蠡了,我……我要陪大王去吴国,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 “什么,你要随大王去吴国?”西施惊愕万分。 “是。西施,这是真的。不信,你可问大王。” 范蠡无奈地将西施领到勾践身旁。 “大王,这是真的吗?”西施泪流满面地问勾践。 勾践骤见西施,惊其美色不由呆住。 其实,呆住的岂止勾践,其时无论吴军、越军,全都呆住了,一场原来伤亡很大的对抗却因西施的出现而缓解。 “大王,范郎是不是要随你入吴?”西施哭喊起来。 “是这样的,姑娘。”勾践这次不再迷乱,干脆地回答。 “不要,不——要!”西施大哭着往相反方向奔去。 “西施,西——施!”施翁大急,跌跌撞撞追了上去。望着远去的背影,身为罪囚的范蠡一筹莫展,只是默默祝愿:“天哪,离乱之世做人难,做女人做美女更难,但愿我的西施平平安安,从此莫以我为念。” 禹王庙前,吴国将军王孙雄奉伯豁之命在等候勾践的到来,吴兵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文种看在眼里,劝勾践道: “大王,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勾践轻轻点了一下头。 王孙雄拍马来到越国君臣面前,勾践忙率众跪下,文种作为特使向前,叩首禀告道: “文种告大将军,今日寡君勾践将离开越国,去吴国伺候吴王,临行之际,欲祭祀大禹一番,望大将军恩准。” 王孙雄瞥了一眼勾践道: “此事太宰已吩咐过,某已知晓,一俟祭毕,速速登船。” 文种一听,知道是伯豁从中在斡旋,心下大为放心。君臣急急向城中进去。 禹王殿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少数人一见自己的亲人活着回来,紧紧相拥着默默流泪,此时此刻,彼此都感到能活着见一面的人是多么的快乐和幸福,但大多人为失去亲人而悲泣不已……越军三万士卒被杀得只剩五千,有多少将士为国捐躯、尸骨未还,文种、范蠡虽不是越人见眼前此景也潸然泪下。 而此时的越王勾践独自一人正伏地跪在禹王在像面前喃喃地自语说: “禹王爷,后辈不肖,致使祖上开创的基业,毁于一旦,只落得三万壮士仅剩五千,自己入吴为奴,妻子为妾的可悲下场……” 正当勾践罪己自责,哀哀欲绝之时,忽然,一群吴兵如虎如狼冲进了禹王,有两人架起了勾践,将他推到一位老者面前,勾践挣扎中抬头一看,老者不是别人,原来是伍子胥。 “伍……伍……伍子胥,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夫妻不是甘愿为奴去伺候吴王,吾会成全你们,来呀,将越夫人带进来。” “大王……”随着尖叫声,越夫人季菀拖着三岁的兴夷跌跌撞撞进入禹王殿。 “夫人……”勾践扶住季菀向伍子胥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她快临盆,你不能这样对待她。” 伍子胥炯炯的目光在勾践一家身上扫视,等到他仔细审视季菀后,不由哈哈大笑,那笑声震得停在禹王殿屋檐的鸟儿扑棱棱惊起高飞。伍子胥等笑过后对着季菀厉声说: “原来是你!公主别来无恙!” 原来,在吴入侵楚都时,伍子胥唆使阖闾父子去奸淫太后孟赢和其二个未出逃的女儿。故曾与季菀照过面。 越夫人并不惊讶,淡淡说道: “伍相国,托你的福我还活着,你是不是感到意外?” 伍子胥握着宝剑踱了几步,顿住道: “不!活着是肯定的,却料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你逃离楚宫后,论理应前往秦国,不想……” 越夫人接口道: “哼!楚国是你父母之邦,纵然我父王有天大的不是,你也不该引狼入室,助纣为虐,鞭尸我已死多年的父王,奸淫大楚王室女眷,你伍子胥能亡楚灭越,季菀我能救楚兴越。两国交兵,与女人何干,你身为楚臣为何要唆使吴国君臣对楚女奸淫施暴,越国何罪,你因何要赶尽杀绝。对你这类道貌岸然的无耻之徒,楚越臣民恨不得食肉寝皮!” 伍子胥目眦皆张,厉声喝道: “你一介女流,倘能安分守己,听天由命还可苟延残喘。当初你既然逃出了楚宫,就该投奔一个可靠之保护地,以了终身。不料又一次进入死地,再次落入吾之掌中,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吴王已准勾践夫妻入吴为奴,临行前这解押的任务已交末将担任。伍相国,你我都是忠于王命之臣,倘若你将她处死,叫末将如何向大王复命。你说呢?”王孙雄不知何时进庙,此时见伍子胥满脸杀机随即上前劝说。 “万事由吾作主,不用你担肩胛。她要寝吾之皮,食吾之肉,吾到真要食肉寝皮。有道是父罪子代,吾要活活将她烧死,以雪其父杀吾全家之仇,来呀,大门口堆上干柴,吾要活活烧死这贱人!” 左右欲动手,勾践护着季菀,对伍子胥道: “伍相国英名盖世,何必与区区一个女子去论短长?勾践已经臣服,归附大王即归附相国。倘若伍相国焚我宗庙、杀我妻子,这种举措是不智也是不义啊。别说勾践,就是越族父老谁也不会答应。” 伍子胥冷笑道: “你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你表面谦恭,内藏豺狼之心,别人看不出,吾却对你洞若观火。虽说吾王受人蛊惑准你投降,但你当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今要斩草除根!先杀你,然后扑杀你全家。”说罢,拔剑向勾践刺去。 勾践是一流的剑客,他早已从伍子胥那双怒目中看出了杀机,未待剑到,早已一个虎步冲上前去,一只如同铁箍般的大手捏住了伍子胥的手腕。只听得“喔哟”一声,伍子胥手中之剑落到了勾践手中。 勾践目光内敛,不动声色地说: “伍相国,我们夫妻已蒙吴王恩准得到释免,望你成全我们能到吴国去为奴为仆,倘若你非要取我夫妻性命,那么,五步之内将伏尸两具。” 王孙雄唰地拔剑指着伍子胥道: “伍相国,勾践已降,倘若你再将他逼上绝路,生出祸端,我可担当不起,狗急也会跳墙的呢!” “你……” 伍子胥见王孙雄竞明目张胆与自己过不去,气得说不出话来。四下刀戟相加剑拔弩张,整个禹王殿空气紧张得连呼吸声也听得见。 “太宰到——”一声高喊声中,伯豁捧着吴王夫差的属镂剑在四名虎贲军的簇拥下,昂然而入,对伍子胥故意视而不见,只是大声道: “着王孙雄将勾践夫妇作速押解姑苏,有阻挠者,属镂剑诛之!” 属镂剑是王权的象征,意味着谁也不能违抗,这是吴王夫差考虑到伍子胥对勾践降吴会从中阻挠,临行前将此剑交伯豁的。果然,伯豁接到文种禀报,伍子胥将勾践夫妇围禁在禹庙,故急急赶来,解救此危。 伍子胥一见属镂剑,跌足长叹,竖子不可教,竖子不可教,尽管如此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让勾践夫妇被解救而去。 伯豁命王孙雄率军士押着勾践夫妇和范蠡先行一步,自己则断后,其目的当然是为了防伍子胥再次阻拦。 一辆牛车载着勾践夫妇往三江口方向行来。经禹庙内一场惊恐,季菀感到腹中隐隐作痛,一路上她隐忍不语,想到这腹中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她不由暗暗落泪,在丈夫的肩头抽抽泣泣,勾践一路安慰,有丈夫在自己的身旁,夫复何求,季菀心想。 勾践夫妇穿过沼泽平原。 在下水的埠口,王孙雄从文种手中接过了一双白璧,不由一笑说道: “既然君臣一别,讲几句也是情理中的,扶越夫人先上船,勾践与臣子告别吧。” 钱塘江畔,风雨如晦。呜咽的江水波翻浪涌、潮起潮落,一群群黑羽的“鹞鸨”在雨帘中穿梭觅食,长长的堤塘上,立着诸大臣,越王夫妇和范蠡今日离开越国,他们送行来了。 “大王,臣等送行来了……”望着匍匐在地上哭泣的曳庸、皋如、皓进、计倪等诸大夫,勾践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长叹一声说道: “夫椒一役,孤本想经此可以免除战争的不幸,谁知适得其反,三万勇士,死伤大半,给越国的子民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如果死者的魂魄有知,孤是愿死一百次赎身的。” “大王,现在不是追究过失之时,为了保住社稷禹庙,大王只好卑躬待吴,夫人只好蒙垢忍辱去吴国做吴王的奴仆。臣等知道,这是没法中的办法,愿大王效仿先贤,苦心砺志,否极泰来。”“孤去了很难返回,但诸大夫在孤临行前说说怎样担当起兴国的重任呢?” 大夫皋如、曳庸上前说道。 “大夫文种,忠心耿耿,善于谋划,大王托他代管国政,越国一定会兴旺起来的。” 范蠡道: “两位大人说得在理,文种大夫是国之栋梁,君王的爪牙,由他处理国政,万般纲领,千种法度就没有不能建立的了。” 文种当仁不让,说道: “大王临行,叫大臣各自表态。这是自己度量自己的时候。臣以为,在内治理好田界的事,对外整治好备战的准备,国中没有荒废的地土,使百姓无饥荒之苦,这是臣的事。” 范蠡挺身说道: “辅佐危难中的君主,使将要灭亡的国家得以生存,不以屈辱困厄的危难为耻,曲中求伸,去了能回,最终给君王报仇雪耻,此是臣的事。” 若成凝重地说: “发布君王的命令,彰昭君王的仁德,国中上下有难同当,国家兴旺匹夫有责。殚精竭虑治好千头万绪,使百姓懂得各守本分。这是臣的事。” 曳庸庄严地说: “接受使命,结交诸侯,使国家政令畅通,对诸侯国的使者送往如仪。出国不辱使命,入国忠于职守。这是臣的事。” 皓进谦恭地说: “推行仁义、遵守信用,把是非处理好、把疑难断清,君有过失,臣子规劝,直言忠告,不屈不挠。执法如山,保持公平。对亲戚不偏袒、对外人不徇私,同心同德,上下平等。在下不违命令。行动都听从君王。这是臣的事。” 扶同、诸暨郢道: “观望敌情,摆设战阵,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只图前进,不知后退,击败来犯之敌,威振诸侯各国。这是臣的事。” 皋如恭身说道: “施以仁德,慰抚百姓。身临忧苦的境地,悼念亡人,慰问病者,救死扶伤;积蓄陈粮,储备新谷,力求节俭,富国强民。为君主培育人才。这是臣的事。” 计倪森然说: “预测天文之旱涝,制订记时之历法,观察灾变之异象,分辨吉凶的征兆,望日月之气色,究五星之运行。这是臣的事!” 王孙雄怕误了日期,几次催促勾践、范蠡上船。 凄风苦雨中,君臣默默对泣,此去经年,还能奢望回来否…… 望着澎湃的怒潮,每个人的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快要窒息过去。 半晌,勾践从悲恸中抬起来头,嘶哑地说道: “孤王虽然去北边做吴地的囚犯,但仍有诸位大夫守着国土,孤还有什么可以不放心的。” 勾践说罢,留恋地望了望远处的会稽山,然后转身向停泊在江边的船只走去。群臣哭泣着尾随其后,依依不舍。勾践闻到悲泣声,回过头来说: “你们也不要哭泣了,此时此刻谁不感到恐惧,死,是人人害怕的事!” 越王说毕,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登上了船后直接进入仓中再不肯出来。 船逆风逆水而上,船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江雾之中,在荒凉的滩涂上,留下了勾践踩在泥沼上的一串长长的足印。 钱塘江上怒涛澎湃。解押着越国罪囚的吴国楼船在逆风行驶中早已收下帆篷,傍江而行。数十名着上身,身上纹着龙蛇的纤夫背着粗壮的纤绳,沉闷地打着悲壮的号子、迈着艰难的脚步在江岸上跋涉着。 凝视着这一群纤夫瘦骨嶙峋的背脊,倾听着他们发自心灵深处那低沉、悲哀而又短促的号子,看着那在江边啄食的一群群黑色的鸟儿,越夫人扶着船舷泪落纷纷,边哭边唱着: 仰飞乌兮,黑羽鹞鸨, 凌长空兮,上下翩跹。 落洲渚兮,悠闲自得, 忽奋翼兮,穿梭水间。 食白虾兮,渴饮江水, 任禀性兮,自由往返。 妾无罪兮,辜负大地, 因何故兮,遭到天谴! 江中飘兮,被逼西行, 知再返兮,竟是何年? 心忧愁兮,方寸如割, 泪泫然兮,垂挂双脸。 季菀的悲歌声凄婉动人,莫说岸上拉纤的越国纤夫听了产生出同情的心理,连吴国的水手也感到这挺着大肚子的越夫人很值得可怜。于是有一位纤夫如吼叫般地唱了一句,众人便和一句。那纤夫唱道: 今夕何夕嗨哟,搴洲中流嗨哟! 今日何日嗨哟,与王同舟嗨哟! 蒙羞含垢嗨哟,盟誓雪耻嗨哟! 必毋烦躁嗨哟,与王同心嗨哟! 越王听到和唱的歌,唏嘘道:“越族百姓重义轻生,对孤忠诚不贰,我还有什么可以忧愁的,好像在天空飞的鸟儿,我的羽翼早已丰满了!”他走出仓外,与季菀并立站在船头,久久不肯离去。 纤夫们自己编的《越人歌》越唱越响,岸上行人驻足聆听,终于听出了歌词深意,“原来越王在这艘须虑上!”(越人称呼船为“须虑”)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看我们的大王被吴人劫走了!”越族百姓纷纷拥向水边,有的竞涉水向船边过来,在楼船叠层上的王孙雄见岸上情况有异,害怕秘密押解越王激起越人的共愤,和姑勺飞步从最高层奔下来,气冲冲地对越王夫妇说道: “快进入底层,去、去!” “你……” “没有命令,不准出来,更不允许你唱。”姑勺如同赶牲口一般连推带搡将勾践夫妇往底仓推。就在此时,季菀脚一滑,只听得“喔哟——”一声,她被重重地摔了一跤。“季菀!”勾践大急,急忙奔过去抱住妻子,王孙雄这时也惊了一跳,说道: “怎么,怎么……” “啊……我的肚子好痛,喔哟!”季菀捂着腹部,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血从麻布裙里渗了出来。 勾践见了,方寸大乱,他哀告王孙雄说: “救救我妻子,救救我妻子,她要生了。” 王孙雄说: “什么?她要生了,这可使不得,叫她到岸上生吧。船上生产必定触犯水神,船非翻不可!” “夫人,你忍忍,忍忍,我扶你到岸上去吧。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携李!” “携李?”勾践方明白这个当年断吴国阖闾左脚的中途歇的地方,现在却成孩子的出生地,他不及多想,抱起了季菀。 “啊哟,大王,我要死了嘛……” “夫人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到岸上去。看,那边有个凉亭,可以在那里生的。” 时却又值李花盛开季节,凉亭四周边植李树,白花开处,好不凄凉。 勾践一步步扶着季菀走出了底仓。 船家搭好了跳水板,勾践抱着妻子走过了跳板。向那个凉亭走去。 “呜哇……呜哇……”大约三炷香的时间,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这问破败的凉亭中飘了出来。 不一会儿,勾践如释重负地跑了出来,他“通”地跪在地上,仰天祝告: “天地神灵保佑,夫人总算脱离难关,母女平安,母女平安!”说罢磕了三个头。 他急急返身,片刻间,他一手抱着自己外衣裹着的婴儿,一手扶着妻子一步步向楼船走去—— “勾践,不准你带小东西上船,把他丢在草地上,喂野狗吧,听到了没有。”恶煞般的姑勺高叫。 “不!你们让我带女儿上船。” 季菀一听,发疯般地从勾践手中抱过女儿,双膝跪在江边的杂草地上,反复地哭叫着。 “你若带这小东西上船,那只好将她喂鱼吃了。哈哈哈……”楼船上下哄堂大笑。 “王孙雄将军,请额外开恩让我夫妻带女儿上船。” 勾践也跪在地,哀哀相求。 “勾践,我家大王只准你夫妇和范蠡三个入吴,并未有第四者。你夫人早也不生,晚也不生,却偏偏在入姑苏的途中生产。非是本将军不同意,实是怕吴王降罪!” 王孙雄的几句话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无奈中,勾践夫妇用衣服包裹好女儿,将她弃之凉亭的一角。在包扎中,季菀在婴儿左肩咬了一口,又将自己所佩一块兽面纹玉巩剖其一半给女儿挂于颈上。在婴儿的嘤嘤啼哭声中,夫妻俩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凉亭。 “我们的女儿生在这里,有朝一日夫妻有生还之日,就再来‘女儿亭’,或许苍天会可怜,母女还能团圆的。”望着越离越远的榜李那边开白花的凉亭,勾践安慰哭得像泪人一般的季菀说。 “靠埠哕——”听得船老大一声吆喝,底仓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姑勺神气活现地对越王夫妇说: 虬陕换上孝服,马上到甲板上去,不得延宕!”说罢又向关押范蠡的尾仓走去。 季菀强行挣扎起来,指着姑勺丢下的东西问道: “是什么?孝服?真的要我们穿孝服吗?” 勾践抖开麻布包,里面有白色裹头布,白苎麻孝衣,草绳和麻鞋,只是苦笑说: “阖闾死于越人之手,夫差的意思是叫我们夫妻做死者的孝子而已。” 季菀听后,皱着眉头扎好孝衣,由勾践扶着,一步步挨着登上了船头。 乍从船仓黑暗的底层出来,强烈的阳光刺激了双眼,越王夫妇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蓦地,一个骇人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勾践,你知罪吗!”勾践心头一惊,倏地开眼,抬头一看,船只停泊的地方是一峭壁,悬崖上,武士执戟昂然而立,威风凛凛,再一看山脚旁水埠口,沿山道拾级而上,全是执戟武士,剑戟耀日杀气腾腾。 “勾践,你知罪吗?!” 骇人的叫声再次响起,还未等季菀和范蠡反应过来,吴兵早已一脚向勾践的股骨踢过去,猝不及防,“通”地勾践倒在船板上,“跪,跪上山去!”吴兵大声吆喝。 “夫君——” 季菀惊叫一声,却被姑勺一把拖过去,斥责道: “哭什么,你也跪上山去,”接着又对范蠡说:“还有你,统统跪上山去!” 暴喝声从山顶第三次传来。 “勾践,你还不知罪!!!” 勾践跪上前几步,面色发青,举头喊道: “勾践知罪!”说毕,跪了三步又举头向上喊道:“勾践知罪!” 季菀和范蠡尾随越王之后,三跪三起,跪过了跳板,跪上了埠头,跪上了山道的石级…… “勾践知……罪!” 数百级的石级,对勾践和范蠡来说跪犹尚可,对刚刚生产过的季菀却苦不堪言。只见她的身后拖着长长的血印,白麻布裙血迹斑斑,一步、二步、三步……蓬头跣足的越夫人被远远抛在后面。勾践和范蠡跪完了石级,眼前赫然是个天然演兵场,从右首绕过去,再上百尺台阶,面前一方巨石仿佛是点将台。 点将台上,吴王夫差按剑而立,他的身边是伯豁。伍子胥虽然也和伯豁一样,乘快舟赶回姑苏见驾,只因为勾践入吴为奴一事,不肯苟同,为此事与伯豁翻脸,故称病不来。 勾践和范蠡一前一后终于跪到了点将台前,吴王夫差见匍匐在地上的勾践森然道: “勾践,你真该死!你使孤失去了父亲,吴国失去了英明的君主,你罪孽深重,本该将你处死,然忠于寡人的太宰上谏说,你夫妇……说到这里,夫差回身问伯豁说:“太宰,怎么不见他的女人!?” 伯豁向远处一看,说道: “大王,你看,她已跪上山来了。” 夫差不悦地问勾践道: “你那女人难道对孤不忠!” 勾践叩头不止,气喘吁吁地道: “臣夫妇自知罪孽深重,即便以死来赎罪,也、也是情愿的。大、大王……罪臣这妻因途中生产,失血过多,故跪拜来来……迟。” 说话问,季菀爬上了山坡,此刻的她已经是满面污垢,周身上下分不出那是血,那是汗,那是泪。尚未爬到点将台,便一头晕了过去。 “禀大王,她已昏死过去!” “将她抬到那左边的石屋。”夫差已看到了这个状若疯妇人的女子,听了勾践的解释,也就不加追究,只是挥了挥手。 听到“石屋”二字,此刻的范蠡心中一动,不露声色的朝越夫人抬去的方向瞥了瞥,只见离点将台不远有山坡,山坡上隐约建有三个石洞,四周树木葱茏,草色青青。 吴王夫差接着说: “勾践,从今往后你等三人分别各住一个石室,每天替寡人在此养马,你是孤的马夫,你妻子和范蠡养马。你们就在此陪伴孤的父亲赎罪吧。” 勾践和范蠡叩头称谢。 夫差走下了点将台,径自往右边的山崖走去,然后命人将勾践范蠡牵过去跪在这山崖上,只见他将手一挥说: “开始!” 突然,哀乐齐鸣,祭祀仪式开始,巫祝跳起了《招魂舞》,夫差伏地哀哀哭泣,勾践、范蠡始终跪在悬崖边上,心里暗忖道: “为甚要在此山哭祭,若说守坟,却又不见坟冢?” 此时的勾践当然不知阖间墓是埋在水底的。 祭魂终于结束了。勾践和范蠡分别被押送到石室居住,由姑勺带兵看管。 吴王夫差既已将勾践囚于石室,自己守孝已满三年,于是当即除去了孝服,重新换上红色王袍,系上白玉腰带,穿上赤褚皂靴,戴吴王之冠,当夜他驻跸姑苏台,兴致勃勃地召见了越国所献的八名美女。 美是各具特色的。越国所献的八名美女如不同之花朵,有的如吊兰婆娑多姿,有的如桃花灼灼艳红,有的如夏荷亭亭玉立,有的如文竹恬雅宜人……其中有一位叫诸儿的美女不仅美色超群,且狡黠聪慧,泼辣可人。夫差很是中意。他日间上朝在吴宫,晚上却喜欢留宿姑苏台的碧霄宫与诸儿欢娱。尽管从灭楚后,中原诸侯国中有不少君主得知夫差已除去丧服,送去了本国的名姬美女给夫差,但夫差却偏爱诸儿。诸儿纵云播雨云夜夜专床,将一个夫差侍候得妥妥帖帖。 海涌山既是天然的演兵场,又是个天然的牧场。从姑苏台上登高望去,海涌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览无遗。姑苏台的北首有一条小路,直通海涌山后山,沿曲折小道上坡,这里百草葳蕤,树木葱茏,无垠的草地地向北延伸,一派生机勃勃。风一吹,青草连绵起伏,人如置身于绿色的海洋。 勾践君臣饲养的五匹良骏,它们分别是:辅孀、骊驹、骥骐、骅骝、驶骐。其中一匹骅骝是夫差最喜欢的,此马通身火红,唯鬣和尾巴却是黑色,然而,骅骝性暴烈,要接近这匹高头大马极不容易。 马厩在石室背面不远处。天尚未亮,勾践和范蠡提着风灯一前一后来到这里,他们将风灯挂在栏栅的两边,然后用马槽里的水洗脸。他们来此一月,已经学会了养马。 “少伯(范蠡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苦了你。”勾践洗罢脸转身对范蠡说。 “大王,没有人逼我,臣是自愿的。” “唉,一国之君沦落为奴,还要连累于你,恐怕孤是亘古第一人了。” “大王千万别这么说。古来圣贤没有不受过挫折的,文王囚羡里的一个石室,姜子牙不抛弃他的国家;商汤王被拘囚在夏台,有臣子伊尹陪伴着他。后来两位圣君委屈自身而得到天道佑助。大王您并不是第一人。” 听范蠡一说,勾践开朗起来,系紧围裙,裹好头布,拿起长毛刷子,向骅骝马走去。范蠡也走过去,拎起一只盛满水的木桶,向马厩内泼去,然后拿来竹做的扫帚扫除粪便。 天色大亮,看押囚犯的头目姑勺打着哈欠从远处走来,站在马厩木栅门前大喊道: “勾践,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快把马拉出来溜达溜达。另外,那匹骅骝快去喂饱,要驮你老婆进宫呢。” 勾践一听,心头“咯噔”一下,但行动并不迟疑,与范蠡一起将马统统赶出了马厩,由范蠡看着马自由慢走快跑,而将骅骝喂饱后牵到了姑勺处去。 姑勺诡秘地一笑说: “你牵它送她到山下吧,山下有人来接的。我去通知你老婆赶紧出来,免得我家大王等急了。” 不一会,只见季菀从石室拐角处过来,病后的她随着时间过去已经恢复,看上去仍是端庄娴雅,丝毫没有胆怯或者怨恨的样子。 勾践见妻子走近,扶她上马,然后轻轻地问道: “大王叫你去嘛?” 季菀应声道: “是啊,刚刚有人传言,说是命臣妾进宫。” 勾践幽幽地说: “夫为奴、妻为妾。这是意料中的事,你一走不知何时能回来。 季菀听出了弦外之音,安慰道: “季菀是你的妻子,不会朝三暮四,马上就会回来”。 “他对有姿色的女人不会放过,何况……” “大王别猜疑,别人我不知道,可我自己有把握,别胡思乱想。原来,这一天,夫差忽想起从越国来的那个女人——越夫人,因并二天来时她昏死了过去,如今,屈指算来,已经一月过去,“妻为妾作为条件,自己是可以占有这个女人的,不知这女人姿色如何,一种好奇的心理使得夫差极想见这位越国的皇后,于是他命快骑遗去海涌山将那女人带到姑苏台的碧霄宫来。 有两个小卒陪着一位宫监模样的人等候路旁,见了勾践那售监大声责斥道: “该死的!勾践,还不转回去。”说话间那两个士卒相互一示意.便提着马鞭走过来,对着勾践,啪啪两鞭,霎时,勾践脸上起了两弃粗粗的梗。勾践没有怨声,只是说: “是是,勾践这就回转,这就回转。” 望着毫无骨气的勾践,周围围观的一些士卒哈哈大笑。 越夫人横驮在马上被带走了。勾践没有目送她,他一边走着,一边顾自蹲身用青铜镰刀割着马草,一步步向山坡走去。 骅骝马驮着季菀到姑苏台下后,一乘凉轿将季菀抬上了三百丈高的姑苏台,接着又改乘宫辇一直转向深宫,然后来到了一个叫春霄宫的地方,在这里,两名宫人替季菀沐浴更衣,然后告诉她吴王下朝后便会来此的,说罢便悄然退出。 季菀站起来,呷了一口放在几上的香茗,“好茶!”季菀顿觉精神一爽。 环视室内,只见帷幔低垂、珠帘沉沉,宝瓶新荷数枝,几案简策数捆,有的散放着,显见昨天夫差睡得不稳。 季菀顺手拿起一束散简,默念道: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有妫之后,将育于姜……” 季菀未曾看完,就把竹简丢开,走到雕花窗前,透过窗棂,发现窗外是个荷花池,池内荷花盛开,清香飘进窗来,沁人心脾。 正看得出神,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说: “夫人,身子康复了?” 从那熟悉的声音中,季菀已知来人是夫差,但她执拗地站着,没有转身。 “请坐。”见没有反应,夫差走上去,从背后打量这位体态婀娜的越夫人,复道: “怎么,不愿见孤?” 季菀缓缓转过身来,叹了口气柔声说: “不愿见也得见,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 骤见季菀,夫差本能地后退一步,颇感意外地说: “原来是你,这这这……” 季菀说: “是的,我与我母亲逃过了你父亲的掌心,我今天又落在你的手中,这战争中的女人好比风雨中的一叶孤舟,无有傍岸之处。” 经季菀一说,夫差脑海中浮现出了楚国宫廷中吃惊的一幕,打从此时起,夫差对美女有了一种既爱又怜却不敢轻侮的感情。 那是吴军攻破郢都后的第三天,吴王阖闾经伍子胥的提醒,知道楚宫中尚有楚平王之妻,昭王之母孟赢色尚未衰,孟赢之女,三公主季芊已出逃,可大公主季菀、二公主季菁更是昭华妙龄,才貌无双。阖间亦知这孟赢原是楚平王大儿子太子建从秦国迎娶来的,不料经不起令尹(相当宰相)费无极的诱使,居然纳了媳妇,废了太子。而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却因为规劝平王而招致杀身。屈指算来,孟赢这位秦国大美人,秦哀公之妹尚不到四旬,阖闾心头痒痒的,即命召见。谁知召了几次,孟赢就是不理不睬。阖间不想碰了个软钉子,心下恼怒,决定自己去“请”,而按吴对楚的规定,照“按班处宫”方法,季菀应属夫差,季菁应归夫概。所以阖闾便率太子夫差和弟夫概在伍子胥的陪同下偕十余名军人,直扑孟赢住的太和殿而来。 穿过重重宫阙,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来到一座上书“太和殿”三字的重楼,只见宫门紧闭。阖间命人敲门说: “里面人听着,吴王、太子大驾光临,还不快快开门。” 死一般的寂静。 “将门打开!”阖闾怒喝。 砰砰砰‘轰’地一声,宫门倒塌,不看不要紧,一看吃一惊。太和殿的石阶上下,宫女们个个手中掌剑怒目以对,她们无一不是戎装打扮,仿佛是一尊尊复仇女神,叫人不敢逼视。为首一位冷美人按剑而立,一双凤目正对着张口结舌的阖闾仿佛要喷出火来。旁边一对小美人酷似其母,亦是美目怒视着,那种凌然正气谁还敢冒犯。 入侵者和被侵略者、男人和女人,就这样对峙着了片刻,阖间首先开口道: “夫人……夫人,你这是何意?” 孟赢沉声道: “诸侯王者,一国之君。你身为吴国之君,枉有堂堂仪表,以闻于世人。此地乃一片净土,七岁男子不敢入内,你等禽兽一般之人,若跨前一步,未亡人宁愿以死相抗!” 阖间白净的脸孔霎时通红,陪笑道: “夫人切莫如此,其实,孤是几次相邀夫人不成,才带了太子一同来拜谒,并无他意。” 季菀冷笑道: “哼!你们吴国有破门而入的礼么?男女居不同席,食不共器,还不速退!” 说罢,十余名楚女剑尖指着十余名吴国入侵者。阖闾还想赖着不走,不料此时夫差道: “父王,好男不跟女斗,你不走,孩儿可要走啦!” 一听夫差要走,阖闾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赧颜,连声说: “好,好,好一个好男不跟女斗,夫人请自便!” 说罢,阖间悻悻地带着手下离去。临走还下了一道命,不准碰楚国太后和二位公主,谁碰就杀头。 从这天起,太和殿总是紧闭着。然而,每当清晨身居高处的夫差总看到英姿飒爽的二位楚公主在太和殿宫墙一隅在舞剑,因为敬慕胜于爱怜,他总是坐在凤阙楼上的帷幔后远观,然而约一月后,季菀的身影再也不见,再后来,那二公主也不见了,但当二公主再度出现时,已经疯了……想不到在此时此刻却见到了这位心仪已久的楚公主,这是夫差连做梦也意想不到的,此刻,他不由妒忌勾践起来,这小子竟有如此艳福,得到了这么好的一个才识超人、美艳绝伦的大美人。 季菀见夫差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面上一副茫然的样子,知道他对自己成为越夫人百思不得其解,说道: “世时的逆转,是难以意料的。你一定很奇怪我是如何逃离楚宫的吧?” 夫差道: “不错,是谁帮你逃出去,你因何会去越国,真是令人费解。” 季菀复走向窗口,望着远去的碧荷,说: “在当时被你们肆意践踏的楚宫中,你们玩遍了所有的女人,连一位年老的宫人都没有放过。淫了以后,便即斩首,是否?” 夫差低着头,没有回答。 季菀复又沉痛道: “在那时,楚宫唯一干净的地方便是太和殿,但能保持多久,谁也未知。我母亲知道孙子虽然是这场战争的主帅,但他是位正直的人,已经对吴国君臣的行为厌恶。一天,母后请来了他,叫他设法帮助我逃出去越国请兵,另一方面帮助找到申包胥,叫他到秦国找外公处搬来救兵。孙子知道自己助纣为虐所犯下的罪过,决定出手相帮,然后自己也离开吴国君臣。就这样,我在孙子的帮助下,扮作了他手下的一名小小卫兵,由他护送到吴楚国界,找到了宛城县令文种,又约了范蠡,三人一起投奔越国,而孙武也一走了事,他说经此一战,已看出了作为国君的本性,就这样他带着一颗追悔莫及的心,离开了我们。” 听完了季菀的这一席话,夫差如梦初醒。俄顷,他邀请季菀坐下来,说是要谈谈季菀今后的事,见夫差一脸真诚,季菀转过了身。夫差说: “你好像很爱荷花,池中有亭,倒不妨去那里,这样总比在屋子里要好些。” 季菀勉强一笑说: “季菀以前是大王的囚徒,今天依旧是大王的囚徒,囚徒岂能与大王同游,要不是当年你对你的父亲说了一句‘你不走,孩儿可要走啦,你父也不会善甘罢休,你替我们解过危,所以今天我愿见你一面。话已言明,大王有话请快说,我还要去喂马。” 夫差悻悻地说道: “公主女中英豪,愧煞须眉也。事至今日,公主有何要求,孤一定照办。” “与丈夫一起饲养好大王的马匹,别无他求。” “公主本金枝玉叶,岂能干此下贱之活,当初孤不明真情,委屈公主,孤当陪罪!”说罢夫差一揖到底。 “大王赦免了我丈夫,恩同再造。我夫妻为奴为仆,今生是难已报答大王恩惠的。时间不早,大王请便,奴婢该走了。” “不!公主……你……你可愿留在吴宫?” “这里没有楚国公主,只有越国罪囚。” “你……” 未等夫差说完,越夫人已抬腿向外,吴王早就领教过季菀的厉害,只好吩咐内侍,送越夫人回山。望着季菀远去的身影,夫差不由暗忖:“想不到勾践这个卑微的小人,却有一个大国公主对他情真意切。而自己……”他下意识地顺手拔起插在瓶中的一枝荷花,将花瓣捋成碎片。 石室的空地上垒着一口土灶,火已熄火,甑中煮熟了野菜掺着的米饭,旁边是一堆马粪,勾践席地坐在离马粪的不远处,范蠡用木勺盛了一碗给勾践送去,跪地敬上说: “大王请用膳!” 待勾践接过,范蠡便恭身立在旁边,如同儿子服侍父亲一般。 勾践扒了一口菜饭,嚼了嚼,咽了下去,扭头对范蠡说道: “她今天被叫去,不会回来了。” 范蠡瞥见草地上有一条蚯蚓在缓缓爬动,说: “大王,如今你要像蚯蚓一般,以曲求伸,别看它很软弱,却能上食泥土、下饮甘泉。” “是吗……” 越王看着向草丛爬去的蚯蚓,心有感触,捧着个碗发呆。 忽然,范蠡喊了一声说: “大王,你看,君夫人回来了。” “什么……” 勾践回头一看,那坡上走的不是季菀又是谁。勾践连忙放下饭碗快步走过去,季菀见丈夫过来,便快步过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没难为你?” “没有,只是问了问我想不想留在吴宫。” “那你怎么回答?”勾践紧张地问。 “我嘛!……”季菀故意延宕片刻。 “你怎样?”勾践生怕失去季菀,额头沁出了汗珠。 “怎么,你都急出汗啦,我当然留在大王您的身边陪伴你,今生今世陪伴你……”、 未等季菀说完,勾践高兴得将季菀抱起来旋转起来,树上的鸟儿受惊起飞。 “哎呀,你疯了,快放我下来。” 突然,“啪”地一声,一根皮鞭抽到了勾践的身上。“贱骨头发癣了吧!”顿时,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姑勺用皮鞭指着勾践夫妇道: “不要忘掉你们是什么身份,不然,军爷我的鞭子不是吃素的。” “是,军爷!” 待到姑勺骂骂咧咧走远,两人相视一笑,还有什么比夫妻重聚更为高兴的呢。 勾践的饭已冷却,重新热过后范蠡替勾践夫妇盛好饭,待他一吃过,然后自己也舀了一碗,大家觉得今天的饭特别的可口,特别的香。 这天晚上,君臣三人喂饱了马匹,就回到了石室,一天的忧裂劳累,悲欢聚合到此都告一段落,各自进入了梦乡。 勾践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和父亲被一条大河挡住,急得无法,忽然天空的云端里出现了大禹,“快上来吧,小孙孙”此时好像自己只有一人,于是飞啊飞,飞上了云端,正要抓住禹王爷的手,忽然旁边有一人一剑向自己砍来说: “明明是土著,冒充大禹后裔!”剑劈下来,斩断了手,“喔唷”一声,勾践从高空掉了下来。 “勾践,起来!”一声粗犷的大叫,有人用鞭子抽在手上,疼痛。防醒了勾践,他跃起身来捂住手,茫然问:“怎么,怎么?” “骅骝马病啦,还不快去马厩!” “怎么会呢,睡前还很好!” “少废话,快去!” “是是,这就去——” 马厩里亮着灯,除了马,没有半个人影。骅骝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鼻孔“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姑勺和手下几名打手依着门站着,脸上阴险地笑着。 勾践手足无措,奔过去跪在地上抱着马头嘶哑着轻声叫着: “骅骝,骅骝,万勿生病,万勿生病。”他显得一筹莫展。 过了一息,一位兽医模样的人来了,他装模作样将马检查了一番,又看看马槽说: “这马是草给吃坏了。” “什么草呢?”勾践问。 “死囚犯,你喂的马还问他,给我狠狠地打!”姑勺一声吆喝,闲等着的打手扑过来朝勾践劈头盖脑一顿恶打。痛苦的惨叫声惊醒了越夫人和范大夫,两人不约而同打开石室之门,向马厩奔来。 门口,越夫人和范蠡被挡住,“不准进去!回去!” 望着在地上受苦的越王,季菀心碎欲裂,推开了看押人,冲了进去,还未近身,却被人拖了出去。此时天色已明。姑勺命人看守好石室中的季菀和范蠡,对勾践说: “勾践,你真是狗胆包天,明明知道骅骝病了,也不禀报,自己却抱头大睡。骅骝是大王心爱坐骑,比起你来它贵重得多。我问你,它到底被哪一样草吃坏了?” 勾践被无辜毒打一顿犹可,忽问是什么草给骅骝吃坏了,挣扎起来说: “军爷,山上草很多,养马月余,并未遇上马吃草吃出病来的…… “怎么?照你说是它自己的缘故?”姑勺大怒,喝道:“这死囚犯,昨天马在那里放牧,它吃的是什么草中毒,今天你就吃什么,直到吃准是那种草为止。” 勾践纵有天大的耐性,此时也忍无可忍,他跳起来指着姑勺,双目怒视说: “这马从早到晚,跑遍了山坡和草地,啃的草不知其数,勾践就是尝遍了百草,恐怕也无济于事。如今之计是赶快治疗,切莫延误时间。” “啪!”地一声,姑勺重重抽了勾践一鞭,说: “军爷就是叫你尝尝百草,你这畜生!” 说罢,两名爪牙架起勾践出门,逼着他吼叫。 “趴下去,一株一株尝过去!不然叫你老婆也来尝。” “不……”勾践跪了下去。 石室有后窗,季菀在左边范蠡在右边,他们看到了勾践趴在地上,没有朝石室瞥一眼,只是一路嚼着草过去,一步步向北边山坡爬着,爬着,向那广袤的草地爬过去…… 季菀擂着石室的窗棂哭得天昏地暗,范蠡如同困兽仰天哀嚎,但这是片无助之地,寸草无知,窗内的季菀和地上的勾践都昏了过去。 骅骝马的病仍未见好,晚上勾践抱着干草,搬进了马厩,连续三天,勾践连眼都未合,直到第四天,马终于精神起来,然而勾践却受尽了折磨。 勾践依然在石室养马。这一天,夫差来到了海涌山,对姑勺说: “今日天气不错,把他们三人叫来把孤的马驾好,让勾践在后执鞭随蹬吧。” “是,大王。” 不一会,勾践夫妇偕范蠡来到,三人伏在地上,拜见了夫差。 “罪臣见过大王,太宰。” “起来吧!”夫差瞥了季菀一眼,只见她与勾践并肩站着,面无半点怨尤。 “听说寡人的骅骝有病,好了吗?”夫差漫不经心地说。 “禀大王,骅骝很好。” “那好,牵出来,孤要溜达溜达。” “是。”勾践小步跑到马厩,将骅骝牵了出来。夫差见到爱马,便拍拍马头说: “伙伴,久违了。走,寡人与你去姑苏城内外散散心。” 听说夫差要骑马散心,勾践马上趴倒在地上,以身作上马石之用。夫差一见,哈哈哈大笑,遂一脚踏上勾践的背脊,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朝山下奔去。 勾践手执马鞭一路狂奔,紧紧随夫差而去。“喂,快来看呀,这是越国的罪囚勾践。”一路上,姑苏百姓指指戳戳,有的干脆用石块朝他的身上掷去,但无论怎样,勾践脸上始终平淡如斯。看不出丝毫怨尤之仁。 “一朵、二朵、三朵……”天上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不消片刻雪花给吴国披上了薄薄的素衫。大地凝寒,看押的吴兵都龟缩在木屋中在烤火,只留有几名值日的兵丁在山脚下游弋。 “君王,快来看,好大的雪花。”马厩里的勾践听季菀一叫,便走将出来,手里拿了把长长的刷子,说: “是啊,这是冬天头一场雪,瑞雪兆丰年,不知越国怎样了?” 范蠡正拿着长刷子在刷马,接171道: “有文种主持国政,大王放心吧。” “是啊,孤不幸中所幸运的是国内有文种大夫,身边有先生您。”半年来,范蠡对越王夫妇十分恭谨,每当越王激动时则耐心宽慰,越王感激,以致一直称呼范蠡为先生。 范蠡一边给马抹上一层防寒的油,一边说: “大王,你我君臣名分已定,大王不必客气,其实,臣与文大夫都是您的奴仆。” 越王道: “今日的越王已成阶下之囚,尔等是楚人,倘若舍孤而去,孤也小会怨尤的。” 越夫人牵着马过来,闻言道: “谁是楚人,这里没有楚人,只有越人,他是你的臣仆,我是你的岜妥!” 越王苦笑一下道: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只是苦了你们……”说罢,竟落下泪来。 越夫人和范蠡见此,赶紧伏地劝道: “大王,我们为奴为妾都是甘心的,只要大王有雄心壮志,将来吊民伐罪,创建霸业,眼前的困厄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自然,有朝一日,孤一定要让中原人知道越非蛮貊之邦,乃大禹之后也!” 君臣正对话间,忽然吴宫来了两名宫监,传言夫差命范蠡进宫见驾。 范蠡被带走了,去做什么呢?一定是劝他离开自己,去为吴王夫差效劳,这可是位天纵英才呀……望着雪地上远去的身影,越王默默踯躅着……越夫人看出了丈夫的顾虑,走上去悄声说:“放心吧,他会回来的。” 越王的忧虑不是没有理由的。原来,伍子胥和伯豁、文种、范蠡皆是楚人,伍子胥对文种和范蠡文韬武略并非不知,先前,伍子胥曾去信给其时在楚国做县令的文种,希望他连同范蠡一同入吴辅佐吴国阖间,但被种蠡断然拒绝。在此情况下,伍子胥方推荐了孙武,不料楚国一破,孙武不辞而别,如今范蠡既在吴国,伍子胥自然要动此脑筋,今天他劝吴王召范蠡进宫,是希望范蠡背主自新,弃越归吴,其目的便是如此。 “哈哈哈……范蠡大夫,快快请起!”吴王夫差在偏殿的御阶前见范蠡,就如春风拂面,双手去扶。 “大王,罪臣寡君得罪上国,是臣不能辅君为善,幸大王不即加诛,得以君臣相保。臣今已为奴,不复望有大夫之称谓也。”说罢伏在阶下,不肯起来。 “这……伍相国你看……”吴王有些显得尴尬,侧头看着伍子胥。 伍子胥对伏在阶下的范蠡说: “范老弟,你我同是楚人,同乡之谊总归是有的,喏喏喏,看在老夫薄面上,起来说话。” 范蠡道: “你我各为其主,相国何言乡谊二字。” 伍子胥笑道: “老弟,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越王无道,国已灭亡,君臣沦为奴仆,囚于石室。论子之才,拜相封侯,出将入帅,易如反掌!何必死守旧主,不若弃暗投明,效忠吴王,必成一代显贵也。” 吴王点头微笑着说道: “伍相国之言甚善,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官灭绝之国,只要你弃越归吴,寡人便封你上大夫之职,与相国、太宰共列朝班,将来封妻荫子、前程无量。” 范蠡叩首道: “臣闻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牦,不敢语勇,范蠡既不能辅佐好越王,何言能辅佐好大王您,臣愿为寡君之奴仆,不愿弃旧主而图新也。”说罢,以头撞阶,血流满地。吴王见范蠡忠心不贰,连声叹日道: “范蠡大夫真不愧是仁义之人,其主虽无德,却有此大贤左右相随,贫贱不易心,困厄不移志,佩服佩服!” 说罢命御医将范蠡头部包扎后,仍命人将他送回石室。 勾践见范蠡被送回,只见他的头部被层层包扎,当下明白是怎么回事,君臣相见,不由抱头痛哭,季菀在旁,也泪落纷纷,半晌,勾践流着泪道: “你是何苦来,把头都叩破了,为甚来……” 范蠡拭泪道: “为了大王壮志不消堕……” 柳丝绽黄、桃李含苞的季节,江南处处春意盎然。吴王这几天心情特别好,从姑苏台上鸟瞰吴国河山,只见湖山叠翠,河川映带,林泉飞白,巍娥的殿宇在丽日下熠熠生辉,目光游移到海涌山打住,山脊上影影幢幢有三个人影,两人盘膝席地坐着,一人立其背后,不消说,坐着的是勾践夫妇,站着的是范蠡。 “快三年了,这君臣之礼,夫妇之仪,从未有丝毫不周。太宰你说是否?”夫差默默观察良久后,用称颂的口吻对身旁的伯豁说。 “是啊,这‘礼’嘛,中原人是非常讲究的,想不到勾践这个亡国之君,范蠡这一介寒士,在如此境地竞不失其礼,难得啊……”伯豁连声附和。 夫差瞥了一下伯豁,回身朝通向内宫的廊庑走去,稍顷,回身说: “你可别忘了,这越夫人可是楚国的大公主,可在勾践面前,她很温驯,处处为丈夫着想,勾践不是英雄,却得到了美人的芳心,真是不可思议……”夫差轻轻喟叹。 “唉,这位楚公主也怪可怜的,嫁鸡随鸡,丈夫获罪也带累了她”。伯豁亦步亦趋地在背后说。 “寡人放了她,不就是了。”夫差蓦然停步,不假思索地说。 “她不会走的。”伯豁摇摇头。 “怎么?”夫差错愕地问。 “这女人很痴情。”伯豁正色说。 “那孤就将君臣全放了呢?” “大王说笑话吧?” “君无戏言。” 檐下挂着一只金丝鸟笼,一只画眉正婉转唱着歌,夫差走到笼前,背手默视鸟儿良久,然后他打开了那扇小小的门,大袖一挥说: “飞吧!” 鸟儿一惊,“嘟”地直向高空飞去,转眼间不见了影。君臣俩哈哈大笑。 这天晚上的五更,一个黑影轻轻地溜进了勾践的石室。这是伯豁的一个心腹,特地来给勾践报讯的,说是吴王决定放越国君臣回去。 翌日,在溜马的时候,勾践君臣并骑着,脚下是这片茂密的草地。看四野无一人,勾践悄悄将这一消息讲给范蠡听。范蠡听后,正在马背上沉思,忽然天际隐隐传来雷声,一滴雨水悄然落在范蠡握着马缰的手背上,范蠡若有所悟,回马说道: “大王,伯豁乃吴王亲近之臣,其言绝非空穴来风。然吴王此等赦免大事,须择吉日,告太庙,禀祖先。断非信口便可决定,大王不足为喜。祸福相依,祥反遭殃天有不测,人有旦夕,大王还宜小心侍候,谨慎行事。” 勾践悚然一惊,恰似泼头浇下一盆冷水,满脸喜悦转为忧愁。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勒马朝原路返回,依旧去刷他的马去了。君夫人看到勾践目光呆呆的,悄悄向范蠡打听为了何事?范蠡摇头不答。不一刻,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愁云惨雾笼罩了江南,季菀的一颗心被悬了起来。 然则夫差决定赦免勾践的消息却传了出去。 黄昏时刻,雨仍下着,夫差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尽管宠妃诸儿轻歌曼舞,婀娜多姿,但昔日那位柳眉高挑,星眸喷火长剑出鞘的修身长影却一直缠绕心头,拂之不去! “禀大王,伍相国闯宫!” 内侍的一声禀告,顿时将陷入回忆中的夫差唤醒。“去,去,你们都下去。”夫差怕被伍子胥指责自己沉湎在酒色中,赶快打发诸儿等下去。 待舞女一走,夫差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对自己说:伍子胥肯定是为了赦免一事而来,这人最难缠,最执拗。最令人头痛的是,伍子胥不仅是前朝老臣,还是推荐自己为王储继承人的恩人。对他真没有办法! 正想间,伍子胥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见了夫差也不跪拜,劈头便大叫道: “你要赦放勾践,这是真的吗?” “本欲先征得相国的意见,可您出使在齐国,就……” “哼!大王现在眼里早已没有了老臣,但此事你想过吗?昔夏朝的桀王囚了商朝成汤而未加诛,商朝纣王因囚了周朝的文王而不杀,结果天道逆转,被囚者因祸得福,故所以夏桀被商汤流放到边远地区,商朝为今周朝所灭亡了。 “越国是吴国的世仇,大王你今天不杀勾践,反过来你会被勾践所杀,前事之师,后事不忘,你这样做,先王地下有知,灵魂是不得安宁的。大王,你仔细想想吧。” 经伍子胥一番教训,夫差心下踌躇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对季菀、对范蠡都曾宽恕过,对勾践当然更不用说,论理是死定了的,却放了他一条生路。然而,季菀和范蠡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己,勾践一向深不可测,这个人包藏祸心。而自己却一向自作多情,或许,伍相国的话是有道理的,渐渐地,夫差的一双星眸露出杀机,他慢慢走向伍子胥,说道: “伍相国言之有理,勾践君臣放不得,不!起码勾践得死!” “大王,你又错了,斩草除根,一个都留不得!” “一个都留不得?” “一个都留不得!” “好吧!明天早朝孤便召勾践君臣进宫,一并杀之!” 子胥闻言,复转忧为喜,说道: “大王英明,吴国幸甚,吴国幸甚!老臣这就去传达大王口谕,命三名越国罪囚明天五更进宫候旨。老臣告退。” “送相国!”夫差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伍子胥。 是夜,夫差却被恶梦缠绕,他一合眼便做梦梦见满身血污的勾践夫妇及范蠡如走马灯地围着自己打转,季菀哭叫着:“我们已经臣服为奴隶,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你会有报应的!”这一夜他睡得很不稳。 当晚,一队如狼如虎般的虎贲军来到了海涌山,将石室之门擂响得如同战鼓,本来提心吊胆的勾践君臣情知不妙,刚一开门,便被赤足拖上了囚车,风驰电掣地向吴宫奔去。 五更的长乐宫外,吴国官员云集偏殿,等候着吴王的召见。宫阙台阶下的石板地上,勾践夫妇在前、范蠡稍后,伏地跪着。三人连大气也不敢喘出,是凶是吉、是死是活只等吴王的一声旨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五更已过,往常此时,长乐宫早就是金钟齐鸣,鼎炉飘香,正是吴王临朝的时刻。可今天毫无动静,伍子胥偕群臣焦躁起来,有的在偏殿不安走动,有的探头探脑打听消息,群臣中独不见伯豁,去哪里了呢……正狐疑间,一内侍来到偏殿宣告道: “大王昨晚受了风寒,龙体不爽,不能上朝,众大臣回府去吧!” “原来大王病了。” 众大臣一听宣告,乐得回家歇息,唯有伍子胥感到事有蹊跷,但生病是每个人难免的,又不便再次闯宫去唐突责问,只得怏怏回府暂且隐忍。 跪在御阶下的勾践君臣伏在地上偷瞧,见吴国大臣匆匆进宫,又匆匆出宫,好生奇怪。而内侍也不向勾践等宣读什么,其他人对跪着候旨的三名越囚也仿佛视而不见,就这样,越王君臣跪在冰冷的方砖地上,从早到晚,从晚上到翌日清晨。 又到五更上朝的时分,大臣们依然匆匆进宫,匆匆离宫,三名越囚依旧长跪地下,无人问津……到了第三日的傍晚,忽然一双粉底靴踅到了勾践的下跪处,勾践自下至上偷偷仰视,才看清原来是太宰伯豁。伯豁蹲下身小声说:“子等得救也。”勾践这才嘘了口气。悄声问道: “大王改变了主意?” “是的,一来大王本不忍心尔等遭杀戮,原出自伍子胥之意,其二是某入宫问疾,告大王要禳灾怯病。” “大王……他果真有病?” “这倒不假。” 正交谈间,有一队虎贲巡逻向这边走来。伯豁竖直身,大声道: “大王有谕,三名越囚暂回石室,听候发落。谢恩!” “谢大王。” 越王三人又被送回石室。 范蠡一直在擘划如何回国。 勾践虽然侥幸躲过了这次厄运,下一步呢?范蠡作为一个智囊人物,一个纵横家,在非常形势下怎样才能使越王脱离险境得返故国,必须周密思考,想出上上计策。当他得知夫差的确有疾时,便想出了一个计策。他自忖针对夫差的秉性,这一着定能奏效,难却难在勾践肯不肯如此做,这倒是颇费唇舌的一桩事,弄不好勾践认为是自己侮辱他,到时自已是有嘴说不清了。 范蠡把自己要实行的计谋先与越夫人商量,越夫人当时觉得这样是无法行通,也是荒谬的拙计。但经范蠡再三解释,她同意从中斡旋,但要看准时机,方可提出实施此计。已到春夏之交季节,这一天,勾践夫妇和范蠡在用青铜镰割马草,范蠡说:“臣从伯豁口中得知,近日吴王病体已好了一些,御医说夫差所得的是湿热之症,春夏交替之时气脉理应顺畅,这种病会转好。” 勾践说: “他这一病三个月,一旦痊愈,不知又要生出什么花样来对付我等。” 范蠡将所割的草抱到勾践这边来,说道: “为奴三年,大王历尽辛酸,当年尝遍百草,真是吃尽苦头。” 越夫人插嘴道: “尝百草犹可,连马撒在草丛的马粪马尿都连带尝进,幸而我家大王是个苦心励志的君主,若是常人,那是吃不消的。” 越王道: “这叫做非常时候做非常之事。人到这一步还得忍耐。昔日,父王在世之日,孤曾在禹王面前立誓:‘匡扶周室,振兴华夏,任含粪土绝不辞,纵遭万戮终不悔。’想不到在尝百草时所言得到了印证。”说到这里,越王不由摇头苦笑。 范蠡向越夫人对视了一下,沉思说: “嗨,臣到有一计,可使大王消灾避祸,重返故国!” 勾践一听,鹰目发光,忙说道: “有何良策,快快说出来孤听听!” 范蠡道: “臣说了,大王不能生气,不能怪罪为臣。” “这个自然。快讲吧!” 范蠡近前一步,在勾践耳畔说道: “大王不妨入宫去向吴王问疾,倘若蒙准入见,可求其粪便尝之,说大王的病已快痊愈,如此做,夫差必定赦免大王!” 勾践闻言大怒,用青铜镰指着范蠡道: “大胆逆臣,居然出此下策,孤虽不肖,亦曾南面称君,岂肯含污忍辱,尝人粪便,令天下人耻笑,真正岂有此理。” 季菀走到勾践身旁,耐心劝道: “大王,不要发火,这计策虽说听起来不顺耳,行起来却是万全的。” “连你也这么说,哪一个妇道人家叫丈夫去尝别的男人的粪便的!” “大王又不是不知,夫差有妇人之仁,而无丈夫之决,已经说要赦免我等了中途忽又变卦,不如此做,哪能让他可怜你呢。唉,假如……” “假如什么?” “假如季菀我尝了夫差之粪便,他能放你回越,季菀一定不加推辞。” 勾践不发一辞。 范蠡见勾践面色稍霁,跪地说道: “昔日纣王囚周文王于美里,杀了文王之子伯邑考,煮熟后将人肉羹送西伯,西伯忍痛而食子之肉。成大事者,不矜细行。今大王如能尝夫差之粪,必定会被赦免,越国臣民哪一天不盼大王回去,大王,您仔细想想吧。” 季菀也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劝他说道: “大王,你我夫妻休戚相关,生死与共,我何尝忍心大王去尝粪,但事出无奈,非如此不能活着回到越国,望大王三思!” 沉默,久久的沉默,一大片草地被勾践踩平了,终于,他沉声说: “好吧,通报伯豁,说孤要求见吴王!” “大王……”季菀和范蠡连连叩头,抬头时,那勾践早就向石室方向而去。 “大王,勾践来了。” “叫他进来吧。” “罪臣勾践,闻大王龙体失调,如摧肝腑,欲睹天颜,却又自感卑贱……” 勾践经伯豁从中调停,终于在翌日的清晨得到了恩准,夫差在内宫召见了他。刚拜下去,忽然夫差竖起身,撩开锦被,说: “快,快拿便桶来。” 宫人忙将一只樟木带盖的便桶移近上来,扶吴王坐下。刚坐定,粪便泄泻。左右掩着鼻用软巾将夫差下身擦干。夫差说声“通快!”复又上床。几人盖好桶盖刚要将便桶移走,勾践说声:“慢!”重新揭开桶盖,当着夫差和众人的面,将手探入桶内,缩手时,食指上已蘸满粪便,勾践跪下去,将食指上的粪送入口中,细细品味。众人见勾践这一举动,掩鼻窃笑。 “罪臣勾践敢再拜大王,王之疾,将痊愈矣?” “何以知之?” “罪臣听医者言,‘夫粪者,谷味也’顺时气则生,逆时气则死,今大王此粪便味苦且酸,是以知之。” 夫差听后,非常高兴地说: “勾践正是仁人也。哪一个臣事君王的,肯尝粪便而决断病情的?太宰,你能吗?” 伯豁道: “臣虽爱大王,这尝粪却是做不到的。” 夫差道: “别说是你,就是孤的亲生儿子——太子友也不可能的。勾践,孤看你忠心不贰,这石室不可再住了,就居住在民房吧。太宰你去安排一下。俟等孤疾病痊愈,孤便赦免你回国!” 此时勾践心中直想呕吐,但他毫不露声色,伏地连连叩拜了夫差,缓缓退出内宫而去。 数日后,夫差病愈,心念勾践之忠,在文台上摆下了数十桌酒,大会群臣,命勾践同时赴宴。勾践早就接到伯豁送来的消息,可仍是一身囚服,夫差当然不准,即命沐浴更衣,以客礼待之。伍子胥愕然之余,拂袖而出。 伍子胥一走,夫差即对众臣道: “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将释其囚役,免罪放还。” 伯豁当即奉迎道: “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今日是仁者之宴,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伍相国一介武夫,自惭而去矣。” 夫差点头道: “太宰之言极是,让他去罢。” 席上越王与范蠡手持青铜爵,向吴王祝辞道: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吴王一听,大为欢悦,君臣尽醉方休。 车辚辚,马萧萧。不管伍子胥如何阻拦,越王还是走了。行前,夫差送了一程又一程,临行夫差谓勾践道: “寡人赦君返国,君‘为念吴之恩,勿涵吴之怨’。”说完将“越王剑”亲自替勾践佩上。 勾践谢恩道: “大王哀臣孤穷,使得生还故国。当生生死死,竭力报效。”又指着苍天立下重誓,在千叮咛,万嘱咐中,夫差亲扶勾践登车,范蠡执御,夫人季菀也再拜谢恩,出蛇门望南而去。 尘烟滚滚,夫差望断南去之路,方若有所失地回转吴城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5章 卧薪尝胆 勾践怀着羞愧的心情,回到了越国都城——诸暨。他头一桩想到的便是祭禹。 通往禹庙的道路二侧早已立满了越国父老,连近处的山头都站满了人。禹王庙前更是嘈杂一片,有人在默默流泪,更多的人在呜咽抽泣,人人引颈翘盼,等待越王夫妇到来。 瞠瞠的祭禹大钟撞响了。一行人缓缓向禹王庙走来,为首的便是越王。 越王头上挽着个髻,一根竹做的簪横插着,一身白色的粗麻衣服很干净。他老多了,三年的囚徒生活扫尽了昔日的英气,一脸疲惫的神态。三绺稀疏的短须叫人看了王者威仪已消失殆尽。尽管勾践向来把感情隐藏得很深,但见到有那么多的老百姓在迎接他,不由心头一热,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勾践对不起你们,让父老乡亲受苦了……”勾践嘶哑着喉咙哽咽地说。 “大王……”百姓们纷纷跪下来,他们趴在地下,亲吻着勾践的脚背。这种越俗的最高礼仪表示越王是他们心目中最爱戴的人。这令勾践激动不已。 一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拉着他的儿子对越王说: “大王,这是我儿子,老朽年迈,可还有他呢,这仇要报啊!” 勾践连连点头,问道: “叫何名字,家住何处?” “叫郑武。住鹭鸶湾。”年轻人说。 “多谢老丈,让他随勾践同行吧。” “嗳,嗳。”老汉满心欢喜。 一路上,碰到像这类事的不少,“难得百姓对勾践如此宽怀拥戴,孤当将这些主动推荐的年轻人编成一支君子,军。”勾践边走边想,偶尔回头,身后已有数千名越俗青年紧随其后,作为亲随。这六千人组成的“君子”军立下赫赫战功,此是后话。 文种率群臣迎越王从水路返国,此刻他率先来到禹庙,与诸大夫伏在禹王殿阶下。三年的囚徒生活令勾践很不习惯臣子们跪迎的礼节。在登上台阶时,勾践谓群臣道: “寡人被辱怀忧,心中迷惑,精神委顿,尔等对孤毋须三跪九叩。” 群臣道: “臣等岂敢!臣盼大王归来是久旱盼甘霖,尊王威仪,是臣等本分,愿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民对勾践叩头,群臣见勾践下跪,此刻的勾践不由心想:这王者威仪与囚徒真是天壤之别,人之于君,犹子同父母,自古君王有“作福、作威、玉食”的特权。如今失去的又重新得到了。想到此他振作精神快步进禹殿祭告。 祭祀完毕,勾践夫妇和范蠡乘坐了文种为他们准备好的辇车,进宫与大臣们欢宴。宴会设在越王宫的太极殿。越王已久未尝到甘旨,今天御厨特地做了不少山珍海味,当侍从捧着大盆大碗的佳肴,走马灯似地不停送来,越王似饕餮之客,狼吞虎咽地大嚼着,他嘴里不停吃着碗中之物,那一双鹰目却盯在釜中之食,还尽情痛饮着。越民不得温饱,道有饿殍,但今天的越王宫中恍若在另一个世界,显得是那么的富足。 越夫人走近身来,对越王暗示说: “大王,当心身体,少吃些为好。” 勾践正吃得兴头,招呼说: “夫人,你也三年不曾吃饱,今天也多吃一些,不要辜负了大家的一番美意。” 越夫人心里不是个滋味,浅尝辄止,早早地退了席。 “大王,臣敬大王一杯……” “大王,满饮此杯……” 大臣们你一杯,我一杯,越王逸兴湍飞,不由心想:“作一个附庸国又何尝不可,不也同样南面称王,强大的吴国还可以作为靠傍呢……”是夜,勾践留宿在别室,越夫人倚枕独眠,好不悲凉。 越王被释放回来的半月中,君臣日日沉浸在庆贺的欢宴中。三年来文种治国有方,诸大夫戮力同心,成绩不菲!虽说越国国力绵薄,百姓仍处饥馁,然供奉王室山珍海味却并不缺乏。足够越王享用。 又过却一段时间,楚、齐、晋、秦等友好诸侯国亦探知吴王已将越国作为附属国看待,且赦免勾践,于是纷纷派遣使者朝贺,越王免不了送往使来,美酒佳肴,杯觥碰撞,时间是一剂治愈伤口的良药,转眼之间,冬尽春来。此时的越王在吴国为奴时悬着的心已放松了许多,莫说自己,连臣民们也觉得经三年囚徒生活,让越王原来那种诚惶诚恐的心情得以宽慰,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在这举国上下欢庆之时,有一人却眉头紧锁,深为越王得意忘形而深深担忧,“长此下去,如何是好,为奴三年,与他患难与共,如今百废待举之时,难道能贪图眼前的安逸。人啊人,果真惰性习使!”这个“众人皆醉而独醒’’的人是谁?他不是别人,就是上大夫范蠡。此刻他正骑着一匹白马沉思着,沿着浦阳江向苎萝村走来,他要找自己心爱的人一吐衷肠。自从回国后,每当心下不乐,他总去找西施一求慰藉。 苎萝村枉浦阳江的岸边,这里植桑树。远远望去,恰如绿云舒卷,滟若沧波,千百年来这条清澈见底的江水湍湍流淌,流入了钱塘江,又向大海奔腾而去。 江畔有几名村姑在浣纱,闻到萧萧马声,都停下了手中的作业。“西施,看谁来了——”,在一方巨石上浣纱的西施早就晓得是谁来了,立起身来,拧干了手中的纱,抹一抹脸上的汗水,对穿绿衣和穿红衣的两位同伴说: “郑旦、东施,帮我看好纱,我马上回来。” 被唤作郑旦的姑娘笑着说:“放心,快去吧,他在等你哩!” 那唤作东施的姑娘则说: “到时呷喜酒时别把我们忘了。” “啐!”娇叱声中,西施提着裙幅向立马岸上的范蠡飞步而去。 见西施来到,范蠡滚下马鞍,将白马拴在一棵柳树上,张开了大袖,“范郎——”娇美绝伦的西施已被范蠡拥住。 稍顷,西施抬起头来,一双流光溢辉的美目端详了范蠡片刻说: “怎么,有心事,是不是?” “唉,看来我对他的心血是白化了……” “越王吗?” “不是他又是谁。” 越王回来后的情况,老百姓私下也已有议论,西施耳中也有所闻,但庶民百姓岂可议论君王。西施轻喟一声说: “你不如去劝劝他,别人的话不听,你的话是会听的。” “我也曾旁敲侧击暗示过他,也曾好言劝说过他,有一次我也陈说过这样下去的后果,可大王老被一大群臣子包围,忙着应付朝贺的使节,他还劝我也要放松一下,不要紧绷绷的。唉!” 范蠡蹲下身去,以手支颐,望着江水发愣。 西施俯身扶着范蠡的肩头说: “这虽是件大事,范郎你也不要过急,得想个法儿。” “我是一筹莫展,若有良策,范某早就使出来了。唉!事到如今,急也无用,还是办你我的事吧!” 西施一听,心下有数,却佯装不懂说: “我们什么事呀?” 范蠡拉着西施一同坐于岸边草地,接着他说: “真的不知?!” “不知道,你说——” “你等我三年,如今虽不是说苦尽甘来,但我还是能养活你的,咱俩完婚吧。我并非越人,只要你及你父亲允许,婚后可远走高飞。” 西施和范蠡相爱已经日久。 三年前的一天,范蠡驾舟路过浦阳江,在浣纱石上浣纱的西施正在低声吟唱着: 浣纱浣纱叹无衣, 以战去战悲不已。 年年征贡贫到骨, 谁人哀哀怜庶黎。 哀怨的歌声打动了范蠡的心弦,于是,他吩呼船家移舟石畔。想和浣纱的村姑聊聊这一带赋敛课税之状况,有甚忧怨。近前一看,不由大惊,如此美丽动人的姑娘世所少见,加之还有一颗忧国忧民的善心,实在是难得。于是自报家门,上前问讯。西施正泪眼盈盈,眉尖若蹙借歌抒志时,忽见一只船靠拢来,船头上站着一位儒雅官员,正向自己招呼呢,一听,方知是声名显赫的上大夫范蠡,于是忙回礼。打这起,两人一来一往日久生情,西施便成了范蠡的未婚之妻。 当范蠡提出完婚,西施内心自然是一百个应允,但一想到越王眼前之状况,若不改变他,越国的未来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西施从范蠡怀中挣脱出来,幽幽道: “范郎,你是楚人,可我是越人,脚下是生我养我的国土,越国是我父母之邦。西施不幸,长于战乱,身不是男儿,不能为国出力,但范蠡你能,你既爱西施,也应爱西施存身之邦国,这也算是爱屋及乌吧!为了我,也得好好规劝大王……” “西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越国为官数载,范蠡对这里的山山水水皆有深情,何况西施乎。只是我已绞尽脑汁,想不出怎样去规劝他。” “是的。你是臣子,不能直截了当去指责大王,得有一个能够向大王直言的机会。” “大王是多疑之人,弄不好反而适得其反,唉,现在先王已归天,大王原先有个师傅叫欧冶子,可惜也死在吴国了。” “嗳,师父不在,他的儿子听说还在。” “在哪里。” “早些年前有人见过他。” “谁见过。” “东施的表兄,叫陈铎,是个打猎的。好像说几年前在天姥山打猎时碰见了他。” “东施的表兄?” “喏,那江边穿红衣的便是东施。她也是打猎的呢。” “去问问她,陈铎可在家中,好吗?” “嗳。这就去。” 西施立即去到江畔,与东施谈了一会后,东施马上起身,拎着纱篮与西施一道向范蠡这边走来。 “喏,这位就是东施姑娘。” 范蠡一看,东施长得婀娜丰腴,十分健美,于是笑着说: “听说姑娘也会行猎?” 东施道: “山村女子,打猎谋生而已。”随即话锋一转,说:“范大夫要找陈铎?” “正是,烦姑娘引路。” “噢!表兄他正好在我家帮工呢,我领大夫去。” 范蠡与西施作别。西施也不多说,笑一笑,依旧去江畔浣纱去了。 东施在前引路,两人直向东面的村子走去。 东施住的村与西施住的芒萝村相去不远。一路上,东施告诉范蠡,东村与西村的村民都姓施。然东村人都以打猎为生,西村人则以浣纱纺织为生,自己和郑旦来此浣纱是帮西施的忙。她还告诉他,对面的鹭鸶湾村姓郑,这个村的人是打鱼的,因家家养着鹭鸶(一种捕鱼的鸟)所以就叫鹭鹚湾村。 她问范蠡见过郑旦没有,范蠡告诉她郑旦是不是穿绿衣的那位,东施拍手笑道: “大夫猜对了,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非常要好哩。” 范蠡说: “听西施讲过多次,但却无机会见面。” 东施忽地说: “西施、郑旦是大美人,远近谁不晓得,只我长得丑……” 范蠡见东施直率,于是笑着说: “美有各种美法,你这种健妇的美是别人羡慕的。” “真的?!”东施快乐得大笑。 正说话间已来到了东村。 “喏,到了。”顺东施所指的地方看去,这里的房屋建筑有些特别,大约是浦阳江常要决堤之故,所建的石屋沿山绵延而上,村落犬牙交错,参差不齐。东施告诉范蠡说:“大的石屋为人居住,小的石洞是死者安息之所。战争使不少男丁丧身,夫椒一战三万人马仅剩五千,这里的人死了不少亲人,所以生者和死者挤在一处。”听了这席话,范蠡心中备感悲凉。 “喏,那就是我的家。樟树下劈木柴的便是陈铎。陈大哥,范大夫看你来了。” 东施的家在山脚下,门前有一株大樟树,枝繁叶盛亭亭如车盖,一位膂力健壮的青年正挥臂运斤,听得东施一叫,陈铎抬起头来,一见范蠡,颇感意外,忙丢下手中之活,快步迎来。 “末将参见范大夫!” “免礼,原来你也在军中供职?” “末将在范大夫麾下的第五行任‘执槽”(执标帜之槽的小将)之职。” “喔,这就好,这就好。” 大樟树下有露天石桌石凳。范蠡坐定,命陈铎也坐。范蠡刚欲问话,却见东施的父母出来。两老请范大夫入内叙话,范蠡谢道: “伯父伯母请便,范某不能久留,在此小坐即可。” 东施父母知道范蠡只是有事找陈铎,也不勉强,吩咐东施沏茶后,便入内而去。在攀谈中得知,陈铎曾参与携李之战,也是夫椒战争中的幸存者,越王入吴三年中,五千残部被解散,各自回乡务农耕作,直到今天。望着这位解甲归田的旧部,范蠡不由感慨万分。良久,范蠡开言道: “范某闻说大王昔年有位叫欧剑子的师弟,不知将军有所耳闻。” “末将本来不知,大约在年前,末将去天姥山打猎,有一位围着虎皮的人隐在草丛,末将误以为是一只猛虎,一箭射去,不料那虎直起身来,原来是一个人。当时我亦曾寻根究底想问清他因何藏身在这深山老林,那人支支吾吾的,不肯实说,末将不便多问,也就作罢,因其时我尚未加入行伍,打猎进天姥山是常有的事,半年后又与他不期而遇,他这才向我吐露实情。 “此人剑术很高,一问却原来是欧冶子之子欧剑子。因当时大王是冒充了欧剑子之名随师父入吴的,两个欧剑子岂能共立于世。是以,欧剑子便被其父送到天姥山隐藏,因当时宫中传出当今大王早已被水溺死,所以无论如何,欧剑子是不能现身的。这一藏就藏了数年。” 范蠡听后,暗暗点头,忽地说道: “大王回国,已有数载,那欧剑子出山又有何妨?” “大王回国后,我便被编入军中,一则因吴越战争频频,其二末将乃小小一卒,自然不便向大王禀告,再则,那剑子再三对末将言道,此事事关重大,叫我万勿声张,后来大王被囚,末将是更不敢向外人泄露了”。 “这倒也是。”范蠡点点头说:“打那起你从未见过欧剑子?” “唉!我只见过两次,其实,倘有再见面之机会,恐怕我也不敢与他相见的。” “这是为什么?”范蠡呷了口茶,不解地问。 “只因为剑子他曾托过我一桩事,此事我实在很难向他告明,觉得还是不见面的好。” “为了甚事?” 陈铎立了起来,凄然地说: “剑子很记挂他的老母和他的妹妹阿秀,他进山的事很突然,去前未向她们辞行便被父亲送进了深山,欧冶子的意思是儿子出山时由他去接回,不然就呆在山中,至于家中,叫他别牵挂,王当时既然是代替酋长之子隐藏此间,其家中自然都会被安排妥帖”。 然而,十年过去了,不曾见父亲的影子,也没有听到家人的消息,剑子心急如焚,后来见到了我便托带消息,他望我在第三次进山时能告诉他想知道的情况,但我那能再去见他啊……” 陈铎说到这里,这条硬汉不由连声叹气…… 范蠡心情沉重,站起来来回走动着,无限同情地说: “是啊,欧冶子早已丧身吴国,他是永远无法亲自来接儿子出山了。可是……可是他的家人总在呀?” 此时的陈铎如同孩提抽泣着说: “欧冶子死后不久,吴王的女儿也死了,阖闾他……他用万名吴国男女百姓殉葬不够,特地派人到越国抓去了欧冶子的妻子女儿,杀死后,尸体抛进了他女儿的墓中,还说是有“磐郢”剑师母和女儿相伴地下,他女儿在地下一定会高兴的。” “真是岂有此理!”范蠡以拳擂桌,恨声不已。良久,范蠡长叹一声道: “像欧冶子父子这类大忠大孝大仁大义之人,正是世所少见。不知你可肯给范某引荐,去深山寻找他。” “范蠡大夫有心寻找这位义士,末将当然义不容辞,只是时间又过去多年,不知剑子他是否仍在那天姥山,这点末将难以保证”。 “这倒无妨,你我就是踏遍这天姥山,找遍山中的每一洞穴,也要将他找出来。” “是的,他受罪受苦,与禽兽为伍,过着不是人的生活,其实是应该……” “你的话范某明白,你是希望大王亲自去请,他之所以吃苦也是为了大王,对否?” “末将是这样想。不过……” “不过怎样?” “不过……恕末将直言,大王似不愿提起过去,说不定有朝一日,他连入吴为奴也会忘记呢。” 范蠡深邃的眼睛里,射出了一束敬意,上前拍拍陈铎的肩头道: “你思虑缜密,将来肯定是国之栋梁!你即是范某属下,你只要办成此事,便是立下大功,我自会提拔你。现在你去向亲人告别一下,你我即刻去天姥山!” “末将遵命。”是日,去往天姥山盘曲的山道上,有两位背弓佩剑的将军飞驰而去,有人认出,为首的便是上大夫范蠡。 天姥山在越都南端,其时的天姥山是狂獠未辟之原始山林,山岭重叠,树木森森,虎啸狼嗥,猿啼声声,不少溪谷难以通行。连日来,范蠡偕陈铎在这茫茫林海中找剑子,好比是大海里捞针,纵然陈铎是个“山林通”此刻也是一筹莫展了。 在一株须数人合抱的大松树下,范蠡和陈铎依松坐着,两人已疲惫不堪,几天来他们喊哑了喉咙,磨破了靴子,衣服也被树撕成碎条,带来的干粮也已快吃光,绵亘的天姥山千峰万壑:“剑子,你在哪里呢!”陈铎不由仰天长叹。 忽然,寂静的山林热闹起来,这声音很嘈杂,不像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人。他们从山背正向南出来。 范蠡和陈铎惊讶万分,这些人是谁?莫非是吴人!为了避免事端,陈铎对范蠡道: “范大夫,来人身份不明,还是回避一下为好,我们可蹲在这株大松树上,用茂密的树枝掩护,他们不会发觉我们的。” 范蠡点点头,两人结束停当,蹿上树去。 大约半顿饭工夫,这群人已嘻嘻哈哈朝大松树的方向走来,为首者体魄强壮,身后跟着几名亲随再往后看,八名土著用粗木拼成板状的担架,架上用粗大如手臂的麻绳捆着一个头发乱成草窝,下身仅用兽皮掩体的白毛怪物,大概受过伤,那怪一动不动被捆着。及抬到树下,树上发出了一个惊恐的叫声: “天哪!是他呀——” “什么,是他么?!!” 下面的人突闻尖叫,以为还有怪物在上面,本能地丢掉担架撒腿便跑。“噗噗”两声,树上跳下两个人来,这两个人什么也不顾关心被捆着的人,只见两人手忙脚乱地替他解开绳索,然后扶起了他喊道: “剑子,剑子,你醒醒,我是陈铎啊。” “陈……铎!”剑子微微张开了眼,相视片刻后,两人紧紧相拥。欧剑子被绑后手足麻木,陈铎将他扶在大树下歇息。 那领头的回过头来,这时才看清,原来从树上跳下来的一个竟是范蠡,不由奇怪地问: “范大夫,正巧啊,想不到在此碰上你。” 范蠡也感意外,说道: “扶同大夫原来是你……” “噢,是这样的,大王听说天姥山有白毛野人出没,命人捕捉无着,他命某用心捕捉,好及时送到吴国。几天前我来此捉拿,可是怪物极为狡猾,是我费了不少心血,今晨他才落入陷阱,被我逮住,大夫替它松了绑,可别让他逃了,我可在大王面前交不了差呢。” 范蠡说: “这野人虽被你逮住,却因性格暴烈,难以存活。我也是听到此地出现野人赶来的呢?你先回去禀报大王,就说这野人,颇有灵性,有通天彻地之才,还会击剑。就是不能捆绑着压逼它,须在野人的朋友陪同下劝说出山,陈将军你说对吗。” 陈铎连声应道: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与他是多年好友,他很听我的劝告,对他要好言劝慰不能强逼的,否则,他会一头撞死。” 扶同豹眼一眨,想道: “怪不得这畜生还会说几句越话,又会耍剑,原来它很通灵性。倘若对它硬来,就是到了宫中也会弄死自己,到不如听他们一句,免得出意外”于是便道:“好吧,就依范大夫所言,我们先行离山,就让他……” “他叫陈铎,原是范某的部属。” “末将见过扶同大夫!” 扶同哈哈大笑道: “好,好,你还会训野人,那就去劝说他吧,最迟你明日务必将它送进宫来。” “是!” “范大夫,我先走啦。” 说罢,扶同偕下人径自离去。 待扶同他们一走,范蠡陈铎赶紧来到欧剑子身边,欧剑子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抱拳谢道: “多谢二位搭救之恩,不然欧剑子被这群恶人欺侮矣!”随即转身向陈铎问道:“这位是……” “这是越国上大夫范蠡,来自楚国。” “范大夫是楚人,剑子祖籍也在楚地。” 剑子一听范蠡与他同籍,面上露出惊喜之色。 范蠡就把自己因何来到越地作官的情况简要向欧剑子说了一下,闻说吴国蹂躏楚国之事,剑子怒火填膺,恨恨不已。稍顷,欧剑子道: “二位如不嫌弃,此地不远处有我藏身之穴,不妨前去那里,以作长谈。” 范蠡正巴不得如此,连声说好,于是三人复向北走去。 通往洞穴的山道荆棘遍布,每行一步须劈荆斩棘方可举步,剑子告诉范蠡,这荆棘是自己特意布下的迷阵,目的是不让来犯之敌或猛禽发现自己。在一方藤蔓覆盖的峻岩下,岩石如屏向前突兀而出,底部是一块平整光滑的宽阔空地,可容纳数十人。洞穴十分隐蔽,剑子搬去了一方巨石,一个天然洞穴赫然在目。三人猫腰钻进去,里面黑咕隆咚的,剑子钻石取火,燃起一堆熊熊篝火,洞里霎时亮起来,将寒气驱尽。洞穴很深,洞中别无长物,一张乳石床可坐可卧,床上荆棘作垫,另有一张兽皮,大约作被褥之用,四面上下石笋如戟,石乳溜壁。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或怒戟向上,小者数尺而已。洞穴深处,一脉清流,也不知源出何处。忽然一只蝙蝠“嘟”地扑面飞来,叫人悚然一惊。 “你,在此生活?”范蠡惴惴不安地问。 “二十余载了。”欧剑子长叹一声。“人处洞穴的处境,唯天知晓!”说毕,他添了些柴火三人围着火堆坐下。 范蠡借着火光,仔细端详欧剑子,算来他还不到四十年纪,但看上去却已有六十开外,漫长的穴居生活折磨得他已形销骨立。此刻三人沉默无语,唯有钟乳滴水之声叮咚作响。 默然良久,陈铎开言道: “剑子兄,你曾托我打听你家人之事,可我……” 未等陈铎说完,剑子手一挡止住了他的话头。怆然道: “贤弟,什么都不用说了,几年前又有两名猎户进山,他们谈到了我家人之情况,当时我恰好在一棵树上,什么都听清了。你是难以向我禀告实情,才不再进天姥山的。对否?”欧剑子热泪盈眶地说。“其实,如今的年岁,战争频频,我父亲携一剑行走天下,并不图什么封妻荫子,他只指望我那师弟能凌厉中原,成其壮志。至于自身的荣辱,家人的安危,他是早就置之度外的。” 听了欧剑子这番话,范蠡五内激荡。身处洞穴的一代剑圣之子如此坦荡,合门尽忠,毫无怨言,正可谓是宇宙奇英。不禁涕泪横流,叹息道: “父投炉报主,祸及家人;子严遵父命,远窜深山。一家人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正是忠贞起蒿莱,愧煞我等冠袍之辈也。” 陈铎不无痛心地道: “唉!可惜大王并不争气,辜负了欧门忠烈之心。” 欧剑子心中茫然,问道: “大王?是谁呢?” 陈铎说: “这些年来,你大约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其实,先王早已去世,你那师弟勾践接了位,成了一国之主。” 欧剑子一听,顿时喜形于色,道: “我以为他仍在颠沛逃亡中,所以我也一直躲在这天姥山麓,他成了越王,难道会不接我出去?这……” “唉,这倒是一言难尽……”范蠡将越王归国前后的情况一五一十全都讲给了欧剑子听,当欧剑子听到勾践夫妇入吴为奴三年的情况,十分关切,眼睛也湿润起来。 原来,欧剑子与勾践两人自小十分相投,其情谊胜过同胞手足,剑子之所以甘愿隐藏洞穴,甚至终老此山,不仅仅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之礼,还因为他与勾践情逾手足之故,他视勾践的安危比自己的安危更为关切。 此刻,剑子拉着范蠡的手急切地问: “践子被释放回国了?” “已经回国了。” “他现在怎样?’’ “日日欢宴,夜夜良霄,偏安一隅,取悦吴王。” “什么?”剑子勃然发怒,眦裂目张。 “到天目山捉拿‘野人’以取悦吴王夫差,便是大王之命!” “哈哈哈……”欧剑子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胆般的狂笑。“好啊,他竟然将我当作‘野人’,好,好,好,我一定要出山去会会他,叫他知道我这个野人,是怎么对待越王的,走!”说走就走。剑子也不与范蠡、陈铎商议,拉起范蠡和陈铎纵身出洞。 夜来的越王宫内热闹非凡,吴王派了王孙雄到越国来收集奇珍玩好,吴国的公使,自然不能怠慢,王孙雄与勾践并排而坐,文种和众大臣作陪。越国是吴国的附庸国,王孙雄完全有资格与越王并起并坐。 酒馔、乐舞,一一献上。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大家把话题中心转到天姥山出现野人一事。 文种举杯,绕至王孙雄几前,称贺道:“昔西伯发兵于孟津,渡河至中流,有白鱼跃入舟中,西伯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而下,至西伯所居之屋,流为鸟,其色赤,其声魄。故有八百诸侯未召而至,起兵共讨纣王。今在姥山出现野人,此乃‘雪人’!吴王仁德天下,人心思归,‘雪人,灵性颖悟善解人意,知吴王泽披天下,故亦有臣伏之心也。 说得王孙雄乐哈哈地大笑说:“文马、熊驷、麒麟、雪人出现,皆有福兆,昔闻帝喾之妃姜源外出冶游,践着了巨人之迹,而有孕,这巨人想必就是雪人了,你们说是不是?” 扶同抢先说道: “怎么不是。今早我在天姥山捉到的野人特别高大,会击剑,懂人言,还应答如流,会说越国的话呢。” 勾践问道: “这野人与人有何不同?” 扶同道: “不同的是力气很大,浑身白毛,两只眼睛碧幽幽的像磷火,跑起来如一阵风。若不是臣巧设机关让他坠入其中,要想抓他很难。” 勾践心想,这到的确是珍稀之物,进贡给吴王他必定喜欢。于是扭头对王孙雄道: “此类珍贵动物,小王想定要把它送给吴王搏他一笑,大将军以为……” 王孙雄笑着说: “大王当然会非常高兴。不过,既已捕到,为何不牵出来让大家观赏观赏。” 勾践道: “这畜生通天彻地,说是捆绑着不肯前来,现范大夫和雪人的朋友正陪着他呢,估计明天就能见到了。来来来,小王敬大将军一杯!” 刚举起杯时,忽然一名宫人进来跪禀说:“范蠡大夫和一名叫陈铎的领着一白毛野人到。” “哗——”宴厅中大哄,人人急欲一睹“雪人”的尊容。 勾践忙立起身喝道: “不准喧哗。让他们进来。” 宴厅霎时安静下来,没多大工夫,白毛野人大步入内,背后紧跟着范蠡和陈铎。众人惊起争看,只见那白毛野人上身赤膊,腰以下用兽皮覆身。赤身露体处,通身白毛,一头白色的头发乱如飞蓬,此刻他那一双碧眼泛着绿幽幽的光,正四下扫射,及到勾践身上,那碧眼便死死盯住,而勾践的一双鹰目也紧盯着野人,四目相对中,勾践的心中一动,蹦出一个念头:这是人,不是野人,是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可是他搜索枯肠,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他是谁。 范蠡跨前一步,四下一揖道: “今大王、吴国王孙雄大将军和诸位大夫都欢聚一堂,臣命白毛野人舞剑唱和一番如何?” “好!好!让它舞剑,让它舞剑。” 白毛野人的碧眼慢慢从勾践脸上移开,转向范蠡,范蠡微微点头,那野人忽将目光向乐师们扫射过去,那意思分明是叫乐师给他吹奏。乐师们不由自主地轻轻吹奏打击起来。随着铙、钲、钟、钩、鼓、镦于等音器的发音,白毛野人忽然抱头大叫一声,双脚蹲地,蓦地一跃而起,身形舞转中,忽地手中亮出了一柄冷森森的宝剑,这剑细软绵长,分明系于腰间! 白毛野人将宝剑微微一颤,似一团秋水,银光四散。然后身影疾转,飘飘如一缕淡影,剑随影转,罡风呼呼。他边舞边唱,歌词唱的是《诗•小雅•小宛》,这是一首质朴哀伤诫告兄弟的劝勉诗。 “宛彼鸣鸠,翰飞戾尺。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壶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赢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 “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日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谷。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剑、那剑法、那歌词强烈地震撼了勾践,他近前围绕白毛人一周,悲怆地大叫道: “剑子,你是剑子,好兄弟——” 剑子收剑,扭头冷冷地说: “你还认得我,我是野人,我是野人!” “剑子,这些年来寡人很想你……” “别说了。你忘了我不要紧,你不能忘祖宗先人,忘了浸泡在苦水中的越国庶民,忘了你自己所受之苦,越国君臣都沉浸在美酒中不能自拔,是你之过,是你……” 欧剑子用剑指着勾践,勾践在这双凌厉的碧绿如磷火的目光逼视下,惭愧地低下了头。 “你好自为之吧!”欧剑子丢下了这句话,倏忽几纵,跃出宫墙,转眼便不见了影。 “剑子,不要走,剑子——”勾践欲追,却被文种拦住。“大王,何必性急,有客人呢——”勾践无奈,只得重新入座。 “这‘雪人,竟与大王称兄道弟,这倒是件稀奇事。”王孙雄揶揄地说。 “不不不,他不是野人,也非雪人,是小王自幼的伙伴,是人,是人。”勾践急忙解释。 “如此通身长白毛之人,世所少见,即便是人,将他当作珍稀送我家大王,不很妙吗?”王孙雄乜斜着眼睛对勾践说。 “这……这怎么能……” “哼,区区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都不肯,又怎样证明你对我家大王是忠心不贰的呢!你自己去想吧。不过,纵然你不肯,我也会在山中搜捕的!” 说罢,王孙雄拂袖离席,大摇大摆去驿馆安歇去了。 这时勾践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跌坐在地。群臣面面相觑,眼前这事来得突然,如何收场呢,谁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是夜,勾践转辗难眠…… 翌日一早,寂静的天姥山热闹起来,雾霭弥漫、山林重错中,影影憧憧出现了无数人的身影,他们中有一些人提着食盒、有的抬着釜鼎,有一人还牵着一只羊,而有些人则吹打撞击奏着乐曲,中间还夹着八名妙龄女子。这群人从越王宫出来,在范蠡和陈铎的指引下径南向欧剑子藏身的洞穴方向走去,走在较前面那高挑个子的便是越王勾践。 越王为甚亲临这人迹罕至的天姥山?范蠡和陈铎颇感纳闷。因为事先越王根本未明原因,只是说叫他们带个路,不过,越王与剑子有手足之情,除了道歉叙旧更有何事,于是范蠡陈铎也不多问,一心一意地在前引路。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天姥山南麓青山叠翠,花香阵阵,这群人几里路一打尖,行一程歇一歇,不紧不慢地向密林深处走着,那阵阵乐曲声惊起枝上啼鸟,吓得群兽奔逃远避。唯有时断时续的“越王驾到——”喊叫声在空谷回荡。 踩着布满荆棘的羊肠小道,终于来到那峻岩下的洞穴。洞穴仍用巨石封门,显然欧剑子未在洞中。 勾践见洞前有天然屏障又有这方足可容纳数十人的岩石地,吩咐说: “你们埋锅宰羊,闻到了肉香,孤那兄弟自然闻香而至。”说毕,越王又对范蠡道:“你我就在此等候剑子的到来”。 范蠡想了想,说道: “陈将军乃猎户出身,不如命他去寻找寻找,天姥山广袤绵亘,这肉香恐难以奏效”。勾践一想亦有道理,便命陈铎带领数名宫人四下寻找。陈铎领命而去。 时间一刻刻地过去,釜中肉已煮烂,既不见陈铎的禀报,更不见剑子的身影。但这也无法,林海茫茫,到哪里去寻找呢。眼看日影西斜,越王渐渐焦躁起来,他来回踱步,显得坐立不安。 一条白色的身影“倏”地在林中一晃,随即,又隐约出现陈铎的身影。“大王,他们来了!”不知谁眼快忽地尖叫起来。“在哪里?” “喏,那就是!”随着宫人所指,果是欧剑子与陈铎顺荆棘小路走来,后面是派出去的几位宫人。 “快快吹奏起来,迎接我们那好兄弟!”听越王一声令下,原来一溜排开席地坐着的乐师们迅即忙碌开了。一曲《越谣歌》响彻天姥山上空,数名妙龄少女按拍起舞中,引吭歌道: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骑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歌词恳切,声遏行云,给人无限幽思,无限乡情。 “剑子,好兄弟……”勾践热泪涟涟地,向剑子迎了上去紧紧相拥就:“不请孤进洞!” “洞中非当今越王驻跸之地,你……唉!何必如此……”剑子虽说对这类仪式颇不习惯,但他不愿拂勾践的盛情,只拍了拍勾践的肩头,说了半句就打住了。 勾践本来就不想进洞,故也不相强,大声说: “还不快快替义士穿上衣衫,摆上酒菜,将歌舞献上来!”勾践一连串的吩咐,八名宫女又是取衣,又是摆宴,各自忙开。 “践……不,大王,我穴居多年,早已不习惯穿衣束发,你让我自由自在吧。” “这,既然这样,那就免了。然寡人已为你备了全羊和一些宫中珍馐,兄弟一定得赏脸。再说,兄长多年不食余(即盐),以至周身毛发皆白,今天一定要你食人间烟火了。” “我早已不惯在众人面前进食,大王还是自己用吧。” “那好,孤叫他们都回避了,你我兄弟对食如何。” “这……” “你们都下去吧。范大人.陈将军你们也暂且回避。” “不,范大夫和陈……” 未等欧剑子说完,勾践一挥手说道: “统统去的好,你我兄弟边吃边谈,再好不过。” 听勾践如此一说,范蠡和陈铎会心一笑,便双双离去。单剩下勾践和剑子相视对坐。 剑子昨晚用歌词劝勉勾践不要醉酒,故今天勾践不带酒来。他撕了只羊腿递给剑子,剑子接过,闻了闻说:“宫中厨子所做,不同凡响!” 勾践一听,说道: “很香,是吗?羊羔美酒,驰名遐迩,可惜弟不喜酒,不然……” 剑子一听,面上顿露不悦之色,他放下了羊腿,再也不肯吃上一口。 勾践欲劝不是,欲说不是,显得很尴尬,两人沉默了许久,忽然勾践双手槌胸,失声痛哭起来。只听他边哭边说道: “兄弟,别人不明孤心倒也罢了,兄长不解孤之心意,叫孤心痛如捣也……” 剑子心中忖道: “或许他也有难言之苦衷,且听听再说。”于是说道:“贤弟也不要悲伤,有何难解之事,可直说无妨。” 越王犹豫地说: “兄长为孤安危,在这深山之中藏匿二十余载,此种厚恩,孤今生做牛做马也是无法报答的了。” 剑子将手一摆,说道: “既为兄弟,情同一体,何必讲这些,再说,越国少我无关紧要,却不能没有兄弟你。说真的,贤弟来此有何要事?你不说闷在心里,我很难受呢!” 勾践止泪说: “是啊,孤知道兄弟是爽直之人,其实,弟此来也是为兄长着想。弟以为,兄长久居洞穴,原是为弟着想,如今情势有变,兄长也不必留在此地。倒不如……” “不如怎样?你知道我无意仕途……” “不,不不!并非要请兄长入朝为官,是想请你去吴国……” “去吴国作甚!?” “兄长在深山穴居多年,已改变昔日之肤发,今日之兄长已通身毛发皆白,这在世间是绝无仅有。昨日兄长在越宫舞剑时,恰好吴国公使在场,他希望兄长能去吴国,那吴国繁华世界,锦绣乾坤,锦衣玉食,享用不尽。兄长去了,胜过在这岩间穴居干倍万倍…… 听勾践这样一说,欧剑子气得三尸神魂爆炸,五灵豪气出窍,大喝一声说道: “想不到你如此寡廉鲜耻,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我堂堂丈夫,岂能食嗟来之食!为越族莫说终老深山,拼却一死又何足悔也!岂能弯腰折节,被人豢养!吴乃越之世仇,欺我百姓、掠我财物,你身为一国之主,理当励精图治,奋发图强,不忘亡国之耻,不料你如此不成器,令我痛心疾首,此生休想见我也!”说罢径自搬开巨石返身入内。“砰”地关上洞穴,再也不肯出来。 这一顿骂骂得勾践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入地下,不复见人。幸好,左右早就避得远远的,剑子的骂声无人听见。勾践呆立洞外许久,眼看天色不早,只好招呼众人,悻悻然离山而去。 勾践回转越王殿,已是子夜,刚想解衣入睡,不料宫人匆匆进来:“大王,吴国公使王孙雄请大王立即去驿馆,公使说有要事相商。” 一听吴国公使相召,勾践明知有些不对劲,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趟。 及一进门,瞥见王孙雄正襟危坐,观其模样阴森凶残。 “勾践,听说你已进天姥山了?那雪人必定逮来了。” “他……” “不是野人亦非雪人,是勾践你的兄弟,是不是?” “是、是、是兄弟。” 王孙雄站起来绕着勾践转个圈,阴险地笑着说: “看来,你是注定又要再次进吴国石室执马鞭,尝粪便的了。” 勾践大窘,汗涔涔而下,颤声道:“不……不……” 王孙雄凶相毕露,狰狞地说: “不是它去,就是你去,我是公使,“你若拒不交出珍稀的白毛野人,便是心存贰心意图起兵攻吴,我便可将你押解入吴,再次将你关进石室为奴!” 勾践一想起那沦为奴隶的可怕的三年,早已是诚惶诚恐,心惊胆颤,连声说: “大将军,千、千万别这样,小王明日一早再进天姥山,亲自去将白毛野人逮来!” 王孙雄问道: “亲自去?” 勾践低声说:“亲自去。” 王孙雄这才嘿嘿干笑两声说: “这还像话。好吧,你早些歇息去吧!” 勾践唯唯诺诺,怀着一颗忐忑的心,恭敬退出。 是夜。他当即部署百名手下,命连夜进山,至于范蠡、陈铎,他想到了却未叫随同,而是带着亲随扶同及一队虎贲向天姥山进发。 天刚破晓,欧剑子被洞外一阵阵吆喝声惊醒。他一跃而起,发现封洞的巨石已被撬开,一缕光线射了进来,“有人入侵!”,他心中一个激灵,迅速缠上宝剑,背上硬弓,纵身跃出洞外。 扶同率虎贲早将洞穴团团围住,忽然,一条白色的影子从洞中飘出,众人本能地疾退数步,这一退就给剑子一个向上蹿的机会,只见他连跃数跃,纵身飘到峻岩之上,目光向下巡梭,瞥见左侧荆棘丛的背后躲着一个披黑氅的身影,那人正鹰目咄咄瞧着自己,仔细一看,不是勾践又是谁?不由心中大怒,冷笑一声吼道: “你这不仁不义之徒,一箭射死你算了?“说着将背上的硬弓取下,挽弓搭箭,开弓欲射。 勾践大急,直身大叫道: “别,别,剑子,你占了高处这样不公平!…… 剑子收箭回弓,怒冲冲道: “好啊,你命他们退下,免得我滥杀无辜。我下来,咱俩比试比试?” 勾践从荆棘丛背后转出来,摘下风氅摔于地上说: “好啊,我这就过来。”说着踏着荆棘小道径向洞穴走来。“你们都退过两旁”勾践撇撇嘴。 同时,剑子飞身而下。立定后对勾践说: “如此看来,你是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了?”欧剑子叉手而立,冷眼以对。 “事出无奈。倘若不将你送去吴国,孤便得重新沦为吴王阶下之囚?连偏安一隅也不再可能。你应知道为奴为仆的滋味,寡人是尝了吴王之粪便方逃脱此厄,难道你忍心你的同门师弟比狗彘还不如吗?” “你既已吃尽了亡国奴之苦,理当重新振作,雪耻救国,竟然不顾师门之谊,卖友求荣,倘若我父地下有知,他是死不瞑目的了!” “师父能为弟子生存活命,不惜投炉而死,而你不过是作为野人受吴国豢养而已,连这一些都做不到,还有甚可说?不要多说了,出剑吧!” 说话间,勾践早已拔出了越王剑直向剑子胸口刺去。 剑子一侧身,躲过了这一剑。说声“来得好”,快似闪电地一转身便解下了腰中宝剑。待勾践第二剑刺来时,剑子运力于剑,迎了上去,剑与剑一震,霎时震出万点金星,旁观的众人不由自主地齐声叫好。 两名剑术绝顶的人在这方岩石上厮杀开来,同时攻到,同时回剑,同出师门剑术竞相与颉颃,看他们从岩石下来又打到岩峻之上,又从荆棘小道上一路杀向林间树上,这一阵杀得罡风四旋、木叶萧萧。两剑均出自欧冶子之手,勾践使的是越王剑,剑子使的是“步光”剑,两柄宝剑如两条蛟龙绞斗缠绕,日光剑影幻化出万千剑锋,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暗暗叹惜这对业已反目的弟兄的绝顶之功。 两人从洞外又斗到了洞内,勾践因不熟悉洞穴中的环境,此时渐落下风,心中一焦躁,忽然一股罡风,直向胸前逼来。“这下死定了”,勾践双目一闭,跌坐于地,准备毙命!电光火石问欧剑子将剑锋一转,宝剑已从右手转于左手,“噗’’地一声,勾践睁眼一看,那剑已插入剑子右胁之下。“剑子——”勾践陡惊,连滚带爬死死抱住了剑子的左腿,大哭道: “兄弟,我错了,你别死,不要——” 望着跪地抱着自己的勾践,此时的剑子目光内敛,眼眶中流下了殷红的血泪,他忍住剧痛,泣血告道: “践子,想到你的昏庸糊涂,我真恨不得一剑将你杀死,可是……我……临死要你毋忘泡在苦水里的越国父老,他……他们对你寄……予厚望,你……你不要忘记你自己沦落为奴之苦,做人要有胆量,有胆气、有胆识,你我自小至今都……吃了不少苦,我今以死警告,望你与越族百姓肝胆相照,能这样,我便含笑九泉了。” 说罢,欧剑子朝胁下狠命用剑一剖,然后探手入内,回手时,一颗血淋淋的大如鸡卵的苦胆已在手中。他摇晃了一下后勉强裂嘴, 忽地古怪地一笑说:“接着——”随着喊声手中的苦胆朝勾践掷来。 勾践下意识地接过。那胆热气腾腾,还在一张一缩着,勾践惊得三魂出窍,捧着胆欲将它放回剑子的腹中。 “用不着了,你就收下它吧,人,总……总是要死的,好兄弟……可……要有胆……”未待把最后的话说完,剑子便倒在勾践手臂,死时那双泣血的眼睁得如铜铃一般,悲痛欲绝中勾践欲将尸体移于石床上,一看,床上铺满荆棘,勾践更加悲伤,抱着剑子哭道: “寡人自幼被父抛入山中,冬日抱冰而卧,夏时握火而眠,出山后历尽磨难,只道自己是世上最苦之人,常切切于心。不料兄长比孤更苦,终年穴居洞中,卧于荆棘之上,父母亲人俱遭非难,兄长无出过怨言,孤苦一人,孑然一身,而今为我这不争气的师弟自戮身亡,你生为豪杰,死为鬼雄。倘若勾践再执迷不悟,定遭天下万民唾弃!” 掷于地上的“步光”剑血污犹存,勾践拾起宝剑说道: “日后此剑将饱尝仇人之血?”说罢轻轻将血污拭去后缠于腰间,又将铺在石床上的荆棘捆成一扎,负于背上,然后捧起剑子那颗鼓张的苦胆,运着尸体一行人默默在哀切中离开了天姥山。 是夜,勾践移居下人住的箭楼中,亲自刻了“卧薪楼”三个篆形大字于楼屋。室内砌一石床,床上铺下从剑子洞中负来的荆棘,以作垫身之用,屋梁正中,悬挂剑子所赠的苦胆,诸事完毕,他对着苦胆拜了三拜吟唱道: 卧薪兮尝胆, 一唱兮三叹. 慷慨兮罹难, 血泪兮潸潸。 拔剑兮奋志, 一日兮三啖。 唱毕,勾践仰起头来,将苦胆舔了几舔,便倒身卧于薪上。这一夜他梦见剑子含笑立于床前;对他说:“你我兄弟一场,最终你还是能听我告诫,从昏昏然中自拔出来,可喜可贺。” 勾践坠泪哭泣,说,“寡人心伤累累,卧于荆棘便不觉疼了。” ……说着,欲拉剑子,忽然被门口一声怒喝声惊醒:“勾践,你忘了会稽之耻了吗?”勾践翻身坐起,应道:“勾践不敢!”此时已近五更上朝时间。越王仰头舔胆,穿戴好朝服冠冕,微伛腰背,迈着谨慎小步往太极殿而去。 早朝的太极殿与往昔不同。御榻已换成石床,坐前的楠木御几换成了苦楝树做成的普通几桌。大臣们席地而坐的彩色毡席全部撤去,五更未到,勾践已端坐在宫中静候大臣们的召见。 报时鼓敲了五下,文种、范蠡、扶同等诸位大臣鱼贯而入,大臣登阶叩拜毕,扫视宫中的变化,一个个面露讶然之色。 越王用颇为沉重的语调说道: “尔等不必奇怪,将宫物更换成这个模样,都是寡人之意,旨在勉励大家,毋忘亡国之耻,苦心励志,振兴邦国。” 众臣伏地垂泪说: “大王应天顺人,体察越族黎民之苦,废去糜靡,实乃万民之福。臣等自当克勤劳励,不忘国耻。” 越王点点头道: “这就好。”接着便问文种说:“昨晚吴国公使见过了剑子尸体,他有何话说。” 原来,因剑子之死,勾践心情剧变,已剔除了已往那种战栗之心,称道身体不适,再也不肯私下向王孙雄乞求什么,只是按公依律,由文种出面料理此事。 文种出班奏道: “大王,王孙雄见了剑子的尸体,说是‘雪人’既然已死,得由大王入吴代替,是臣陈说厉害后,他才改口,但他非得兴夷太子入吴,作为人质押在吴国,此事因关系重大,臣不敢私自作主,望大王定夺。” 勾践直勾勾地看了文种半晌,说道: “太子兴夷,七岁幼儿,倘若能因此子入吴而使越国暂得安宁,有何不可。”说罢命宫人到后宫越夫人处领兴夷来见,另则命文种赴驿馆去请王孙雄。 众臣见勾践如此沉静地作出兴夷作为人质入吴之举,大为愕然。扶同是个急性子人,出班奏道: “大王,此事断断不可。越夫人爱子胜过爱己,母才团聚不久,又要分离,这这这……” 越王凄苦一笑说: “夫人是明理之人,她能体察到国与家是谁重要,卿毋须过虑。” 正说间,一个穿着绣有兰花剑袍,头上挽着小髻的小小孩童——太子兴夷随乳母来到。“儿臣叩见父王。”兴夷乖乖地伏在地上,旁边是他的乳母王氏。 “起来吧。” “谢父王。” 众大臣这才看清,这越国之王储兴夷小太子模样长得很像乃父,他也是细长的瘦瘦的。尤其是一双灵气十足的鹰目更是酷似,只是他很文静,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娃子,人们猜测这大概是他母亲那里秉承来的吧。 勾践招招手,兴夷便走到了父亲的面前。勾践说:“今天叫你去吴国,兴夷说去不去呢?”兴夷歪着头想了想:“远吗?乳母和母后都去吗?”勾践说:“远。她们不去,是父王叫你去的。”兴夷对勾践很陌生,似乎天性有些怕父亲。此时他一双怯怯的小眼睛看着勾践,嘟着小嘴巴,低声说:“父王说去,孩儿……”“怎样?”“去——”讲完这个字,兴夷胆怯地跑到乳母旁边,再也不肯去看他的父亲。 乳母搂着兴夷,此时的她毫无办法,她的身份是乳母而已。 “吴国公使到——”随着一声高叫,王孙雄在吴国兵士的簇拥下昂然入内。文种紧随其后,一眼瞥见了殿前的太子,便对王孙雄说: “大将军,这是寡君之子兴夷太子,依照大将军的命令,由他代替‘雪人’,作为人质随大将军入吴。” 王孙雄扫视越国君臣,见一个个神色严峻,怒目以视,怕众怒难犯,顺水推舟地说: “既然如此,‘雪人’之死也就不加追究了,领这小儿回吴,吾等也好在大王面前交差,告辞。”说罢手一挥,两名士兵上来架起兴夷。兴夷乱蹦乱跳,哭着大叫: “母后,我要母后,乳娘……” 乳母追上去抱住兴夷大哭道: “求求你们,他还小,不能去,不能去啊……” “滚开!”王孙雄一脚踢开乳母。喝声“走!”一群人大摇大摆出宫而去。 兴夷的哭声渐渐远去,唯有乳母独自依着殿门嘤嘤的哭泣。 勾践仍正襟跪坐着,脸上毫无表情。稍顷说道: “送乳母回后宫!”乳母抽泣着退了出去。 王孙雄胁逼越王、掳走太子激起了群臣的愤懑,但越国是吴国的附庸,又有何理由去加以拒绝,要宰要割,唯有忍气吞声。要么就是使自己强大起来,除此别无良策。群臣恨恨地想。 越王察颜观色,见群臣默默无语,然愤怒之色,已形于色,即沉声道: “寡人受尽了欺凌侮辱,今日殿堂之事,诸大夫也都亲眼目睹。有道是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孤是个有过失又不能自己约束自己的人,需要臣子们指教开导,出谋划策,请问擘划雪耻兴国,扭转残局,哪位贤臣有此胆识,寡人一定虚心听之。” 文种道: “臣当献九术,助王雪耻!” 勾践道:“何谓九术?” 文种道: “‘九术’即九种计策,这九种计策,商汤、周文得到它而成王业,齐桓、秦穆得到它而成为霸主,臣愿大王采纳。”接着文种说:“一术叫尊敬天地,事奉鬼神,求得保佑;其二是用厚重的礼品赠送给吴国国君,用珍贵的财物贿赂夫差的近臣,以博得他们的欢心;其三是赠送绝色美人,以迷惑他的心志,扰乱他的计划;第四是勾践听完“九术’之说,又倾听范蠡的意见。 范蠡说道: “大王要想建立霸业,不居平坦开阔的处所,不占据四通八达的地方,是很难的”。 “依大夫之见?” “吴王见大王将太子作为人质抵押在吴国;心中必定放心,趁此机会可以委派文种大夫入吴,将要求移都之事奏请吴王,吴王便不至于反对。” 勾践沉思片刻,表示赞许,忽地又说: “文种大夫的‘九术’和范蠡大夫的一计孤当逐步实施。然别的好说,只是献美女一事孤颇为踌躇,这美女非得绝色不可,到何处去寻找呢?”说罢,一双鹰目看定范蠡。 范蠡当然知道勾践的心思,三年前勾践见西施那种失魂丢魂的模样至今宛然在目,范蠡明白,为越国之存亡,欧剑子献出赤胆,勾践献出了儿子,现在轮到自己献出未婚妻的时候了。范蠡默然良久,奏道: “大王毋须焦虑,越乃盛产美女之邦。前送往吴国的均系越宫中佳丽。现倘若去民间广选美女,何患无绝色者乎?” 勾践露出一丝微笑,说道: “范蠡大夫能如此周全,寡人还忧虑什么。此事就拜托先生您去办,越快越好!” 范蠡叩首领命,说: “臣即刻去办!” 三天后,越国的每个角落都传遍了越王选美之事,越王城前,人头攒动,宫墙上,张贴了一张羊皮书,百姓们在争相观看。书用鸟篆文体写就,大意是: 凡满十七女子,均要到里正处报名,以便入选之用。 五户为邻,五邻为里,五里而井,“里”是西周至春秋最基层的地方组织,“里正”是最小的行政长官。苎萝村的里正是西施之父施全,这是位卖薪为生的忠厚长者,这一天他刚巧卖完薪出城,见城门口人们争相看什么,于是也挤进去瞧了瞧,一看方知是越王下旨选美,进贡吴王,不由摇着头挤出身来,心里唠叨着: “唉,不知谁家女儿晦气,又要去活受罪。幸而我家的西施已经有了人家,不然可难煞做爹的了……”想到自己是里正,从早上出门到下午还未回过家,恐怕有几名邻人的女儿要上门报名,于是施翁加快脚步,心急火燎地朝謦萝村而去。 施翁来到自家门口,瞥见柳树下拴着匹白马,心知范蠡看西施来了,笑一笑,干咳两声,推开了柴扉。 西施的家前面是个大园子,牵牛花爬满了篱笆。施翁刚一进园,便瞥见王家邻居的六七个女孩等在园中的石条上,她们齐唰唰坐着,见施翁进来都站起来。 “好好好”,施翁放下扁担,忙招呼大家坐下一一记名。“你是移光,你是旋波,你是修明,你是香兰,你……”施翁忽又瞥见一个将头低得低低的姑娘从身影看来很熟悉,看来是个怕难为情的,于是说: “你是谁家姑娘,也报个名吧!” 那姑娘抬起来头来,泪眼盈盈地喊了声: “爹——!” 施翁这才看清,原来是自家女儿西施,不由沉下脸说: “西施,你做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有人家的,不在内!” “爹,女儿知道,但女儿要去参加选美。” “好了,好了。人家躲不过,你……”施翁朝屋内瞥了瞥。“他在家?”西施点了点头。“唉,你这孩子,要对得起人家。” “爹,我是顶真的。他也同意我这样做。” “什么,范大夫同意这样做?”施翁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施伯父,是范某叫西施姑娘报名的。”背后传来了范蠡的说话声。“拍”地一记,施翁在范蠡脸上掮了一个耳光, “爹,你不能这样……”西施奔向范蠡,抚着范蠡的脸失声痛哭。 邻家的几位姑娘见一家人竟打起来,吓得连连后退。施翁火气上来,不顾一切地吼叫说: “去去去,你们都可回家去了!” 撵走了姑娘们,施翁转声对西施、范蠡吼叫道: “你俩发昏了是不是,谁同意你报名。你娘死得早,我拉扯你大,想不到你这么没有志气,要去侍候吴王?”转头来又骂范蠡。“你是越国的上大夫,是一国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哩。竟然会将自己的老婆送给别人,是人乎!你在吴国吃了三年苦不够,还要送西施去吃苦。你养不活她,我会替你养的。”施翁怒气冲天,气得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连连咳嗽。 范蠡跪倒在施翁脚下,西施替老人捶背,待到施翁气稍平,范蠡逐将近日宫中发生之事一一向施翁细述一遍,最后范蠡垂泪道: “伯父,范某与西施情定三生,纵然为越国的生死存亡,暂时将我俩分开,但终有一天,范某一定会亲自去姑苏将她接回来。越国胜利之日,便是我与她团聚之时。” 西施早已哭成一个泪人儿,此时也跪在父前说道: “爹,我与范郎本来早已结婚,是女儿自己推迟了婚事,不是范郎寡恩薄情,也非女儿见异思迁,实在是国难当头,女儿倘若能以一家之不幸换来越国万民之幸,莫说将我献进吴国,就是投身虎口,女儿也是心甘情愿的。 施翁闻言,拥着这一对未婚夫妇老泪纵横地说道: “苦命儿啊,真是一对苦命人,这么一对恩爱人儿,却生生被拆开,你们像欧剑子一样,他献出了赤胆,你们献出了忠心,大王是献出了自己的心肝啊……做爹的又有什么说的呢。好吧,爹也将女儿西施的名字报上去,成了么……” “荟——” 初春,越王宫前广场上美女云集。尽管春意料峭,各地所选的美女却春衫乍薄,她们或妩媚,或纤巧,或窈窕或丰腴,或桃面含嗔,或娇羞忸怩,或楚楚动人,或热情如火。在众目睽睽中,她们像出卖的牲畜一样被展览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越国君臣立在新建的“渐台”上,百姓四面八方围观台下,把一个越王宫围得水泄不通。首轮美女由父老评定后编号入场,依次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每人献上一首自编的歌曲,以此来展现自己的身段歌喉,进入“目测”第一轮。一旦首轮入选,依编号的名次进行第二轮:即入宫进行检查。检查按宫闱惯例非常严格,除检查胸、腰、臀三处,这三处不能减一分,也不能增一分,还得检查肤色是否细腻白嫩,有无瑕疵,斑记,连最隐密处也绝不含糊,以保证将完美无缺的处子献给吴王。越国选美吴宫十分重视,吴国宫廷专门派来了二位老到的嬷嬷在王孙雄的护送下来到越国,负责对美女第二轮的检查。 东施,一个野味十足的姑娘,她体态婀娜丰腴,鹅蛋脸上嵌一对乌精钻似的大眼睛,似这位体魄矫健的姑娘在性格强悍的越民中最惹人喜爱,因此,各地经一番评品,毫不犹豫地将她作为最美的姑娘。 有人高叫: “一号上台。献歌舞——” 踩着激越的鼓点,身穿红色猎装,发髻束一方红帕,足蹬红色麂皮靴的东施跃上台去。她抱拳四下一揖,边舞边唱道: 啸行山涧, 伏虎斗兽振神威。 东施虽是行猎女, 为国献身沥肝胆! “二号上台。献歌舞——” 鼓声大噪,一身素装的西施翩翩舞上,只听得她歌道: 采桑林间, 常露桃花笑靥。 西施虽是浣纱女, 为国抛情泪暗垂! “三号上台。献歌舞——” 喊叫声中,郑旦着一身绿装舞上,只听得她唱道: 踏波浪问, 渔舟晚唱归。 郑旦虽是渔家女, 灭敌献身终无悔。 “四号……五号……六号……” 随着一声声高叫声,首轮十九名美女已齐齐地立在高台,她们有的如白玉兰一般纯静俏丽,有的如春桃那样灼灼鲜艳,有的像出水芙蓉那样超凡脱俗,有的像烂漫杜鹃那样夺人心魄。最令越国君臣赞赏的还是编号一号那位,丹脸艳若朝霞,歌喉声如行云,舞姿骄若游龙的那位丰腴健美的东施姑娘,她被评为第一;西施、郑旦两位姑娘窈窕纤巧,姿色夺人并列第二;而旋波、移光、修明等六位姑娘皆为越国佳丽,均以次排列其后。十名姿色不俗的,另作他用。 东施的表兄——陈铎在此次选美中担负警卫之职,此刻他在台下遥见东施被列为魁首,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是暗恋东施的,现东施一旦入吴,意味着彼此再无结合的可能,他怏怏不乐来回走动,显得十分落寞。 越王、范蠡、文种等上得台来,宫女们捧着红白绿黄风氅和鲜花扎着的花冠,准备给这九名美女披戴上。 越王走到东施面前站定,从宫女的青铜盘中取过花冠含笑道: “姑娘首轮夺魁,可喜可贺。”东旋只觉得一颗兴奋的心要从喉咙跳出来,她伸过头去,准备受越王给她戴上这顶美丽的花冠…… “啪”地一个巨掌向东施掮来,东施猝不及防,仰身倒地。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吴国将军指着她破口大骂道: “你这丑妇,也配戴花冠,不去照照镜,是何等的丑陋!” 东施一跃而起,直扑那吴将。台下陈铎见事不妙,早就跃上台来,抱住东施。 勾践也吃了一惊,不懂王孙雄因何发怒,说: “大将军你……她得罪了你啦!” 王孙雄忽地转身怒目逼视勾践说: “勾践,你好大胆子,敢把这一个丑八怪给大王,你居心何在!” “她……她不是很美吗?” “吴楚好细腰你难道没听见过?” “这人腰粗如木桶,简直是个夜叉精!” “这……还不快一点!”勾践忙喝令东施下台。陈铎闻言,连抱带拖将在挣扎着的东施弄下台去。 原来,吴越尽管风俗相同,但审美观点却迥然异趣。或许是出于猎狩的需要,越族喜欢健美的女性,然吴国却崇尚纤巧,连说话也是软绵绵的,“吴楚好细腰”。宫中不少女子为取悦君王而饿夕匕者不乏其人。 东施作为丑妇被赶下台去,留下的姑娘王孙雄一一看过,尤觉西施郑旦的美,炫人眼目,夺人心魄,不觉又开怀大笑。命将这八名美人戴上花冠,披上风氅送入越宫秘密检查。最后报出花名,八名美女全部入选,其中西施、郑旦冠之以天下第一,天下第二美人之称。宜择日送往吴国。 因八名美人都经宫中嬷嬷检验,王孙雄不敢染指,于是便将眼瞟向余下十名,越王勾践知其意,告诉王孙雄,愿将这十名姑娘送给大将军。王孙雄这才拍拍勾践的肩膀说: “既然越王如此慷慨,本将军就当仁不让了。” 选美一结束,王孙雄护送着二位嬷嬷带着十名美女兴高采烈回国去了。 性情刚烈的东施被王孙雄当众羞辱后,白天显得暴躁不安,半夜起身,照着镜子在说: “你不美,长得丑,西施是天下第一的,她是杨柳细腰……”急得父母团团乱转,陈铎担心东施从第一美人跌落到一个丑妇,打击太大,便告了一天假前来看望她。 敲了半天的门,东施的父母才出来开门,刚坐定问东施可在,二老哭着说:“东施一早就出去了,天天在江边等西施出来,本来是好姐妹,却又不肯见面,躲在树的背后,也不知她在搞啥名堂……” “姨父姨母,你们别焦急,想必过几天会好的。”陈铎安慰说。 “头几天还好,现在益发厉害,她可是个好姑娘,平时常说要为国出力,好不容易选上了,却又碰到吴国的那个短命公使,当众又打又骂,她受到羞辱便想不开。”施母抽泣着说。 “她这样疯疯癫癫的,看见我俩也像不认识,叫她回家也不肯,叫我们怎么办啊!施父哀声叹气地摇头。 “我去劝劝她,这就去。”陈铎立起身,告别东施父母,一径沿浦阳江寻来。 在浣纱石上,陈铎看见东施从树后跳出来拦住了西施。嘴里说道: “西施妹,你的腰肢为啥介介细,头发为啥锃锃亮,手脚为啥雪雪白的,脸孔为啥介介嫩?” 西施吓了一跳,见是东施,无奈道: “东施姐,你怎么老是跟着我……身体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家吧。” 东施执拗强行夺过纱篮说: “西施妹,你是天下第一美人,还保啥秘,美颜的秘诀告诉给我,我也好漂亮些!” 西施被说得啼笑皆非,见东施目光异常,心里害怕,见陈铎走来,忙喊道: “陈将军,你快来,东施姐她……” 陈铎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西施跟前,拉过西施说: “西施姑娘,我刚从她家出来,我姨父姨母告诉我,她受刺激后,精神有些失常。” 西施婉惜地说: “那王孙雄实在可恶……” 东施见陈铎在与西施密谈一把推开陈铎说: “嗳,你做什么,我们女人的事,不许男人偷听。西施妹,快把美颜秘诀传给我。” 西施苦笑着对陈铎说: “陈将军,她非说我有美颜秘诀,真难煞我了。” 陈铎叹气说: “这样吧,你就随便编几句,然后我送她回家。” 西施无奈,低头想了想胡诌说: “家中经常无粮充饥,吃得不多,腰便细了。我是采桑的,黎明即起,常用桑露洗头,这头发便黑如染漆了。又常到浦阳江中浣纱,江水浸泡多了,手脚自然泡白了。平常洗脸用的是淘米水,那米泔洗的脸就比清水洗脸白一些。” 东施一听,咯咯咯笑着手舞足蹈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我懂哕,我懂哕……”也不管别人径自走了。望着东施的身影,西施皱着眉对陈铎说: “陈将军,我与郑旦明天要到美人宫去了,想必去吴日子也不会太远,你要好好照顾东施姐姐。” 陈铎点头说道: “我会照顾好她的,放心吧。你也要多加珍重”,说毕,两下分手,陈铎向东施去的方向追赶上去。 就从这天起,每逢五更浦阳江畔的人常常看见东施赤着双脚、披着长发在岸边的桑树下钻来钻去,天刚破晓,她就坐在西施浣纱的巨石上,双脚浸泡在水中足足半天。而东施家又传出,东施不吃东西,只喝一小碗汤水,每天一日数次用米泔水洗脸……这样一个月下来,东旋原来丰腴的身子瘦了下去,她蓬头赤脚遇到熟人如同陌生人一般不理不睬,村邻都知道她有些疯癫,无不为之惋惜。 一天早晨,东施父母觉得有些蹊跷,昔日疯疯癫癫的女儿忽然对娘说:“娘,我要白麻细布、剪子。” 施母说: “做啥用呀!” “女儿自己裁新衣。”施母看到女儿似觉好了一些,顿时宽慰了许多,赶紧将家中的皮毛去集市换来了白兰细麻布,交给了女儿。 这天夜里,东施的房内灯火不熄,二老从门缝偷看,原来女儿真的在给自己缝制衣衫。看她一直忙着,没到天明,两老迷迷糊糊睡去,忽然似觉有人在推自己,开眼一看,一声惊叫晕倒在床上。半晌才醒过来。 原来,这一夜东施为效颦而整夜忙碌着。东施觉得,要效仿西施,穿戴须一模一样。前半夜她开始裁剪缝制,做成了一件白争!乍春衫,下配一条裙子,另做一条罗带束腰。三更时分,对着青铜镜,她开始梳妆打扮。西施面容姣好,白里透红,东施以为米泔水洗面固然好,但要胜过西施须敷成粉面,她用水粉涂面,将玫瑰揉碎当胭脂搽于两颊,再用青黛画成西施样的柳眉,又将原来菱形的哗唇画成樱桃小口。她将长发挽成低低的云髻。鬓边插一朵玫红小花。一切照西施打扮停当后,她脱去了红色的旧装,换上自制的衣衫,将腰束紧,鸡叫三遍,房门大开,她效仿西施捧心颦眉的模样,轻轻进入父母房中,推醒正在熟睡的双亲。 眼前的东施非人非鬼,受了惊吓的两老哭着恳求女儿说: “东施,你别这样,吓煞爹娘了。” 东施却学着西施的声音,低声说: “爹爹母亲,女儿打扮齐整,请爹娘看看的。” “看什么?” “看看女儿美不美。” “女儿,你的衣服太紧了,粉搽得太厚,怪吓人的。” “衣服一点不紧。娘,女儿比西施如何?” “乖女儿,这是不能比的……” 一听娘说一声“不能比”,东施以为她比西施更美,于是道: “娘,女儿要去美人宫了。” 施母道: “女儿去美人宫做什么?” 东施道: “娘,我是第一美人,比西施更美,西施有范蠡,叫她去吴国太可怜了,这不是活拆么。爹,娘,我走啦。” “丢人现眼的,你……你不能走。”东施之父大急欲拉回,不料东旋回身一推,早将父亲推倒在地。嘻嘻一笑,飞也似地向会稽的美人宫方向去了。急得两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晨曦微露,东施乘舟东去,大约日当正午,已来到越王城护城河。弃舟上岸,其时正是日中货物交换最热闹的时分,东施招摇过市,引得行人频频回首,“我太美丽,人家都回头看我呢。……”东施窃喜。她一步三扭,径自朝前走去。还未到美人宫,背后已跟定了一大群顽童,孩童们齐声叫道: “一二三,丑八怪,一二三,丑八怪。” 东施以为是叫别人,依然向前走去。“噗”一样东西打在了她的头上,顺手一摸是牛粪,她这才吃了一惊,后一回头,见一班顽童“哄”地四下逃散,口中叫着:“丑八怪!丑八怪!” “谁是丑八怪,谁是丑八怪?”东施抓住了一个小孩逼问,“呜呜呜”小孩大哭,吓得尿流一地。 “你是丑八怪,你是丑八怪!”孩童们一边骂着一边掷石头、牛粪,“童言无忌……我是丑八丑,我是丑八怪……”东施大喊一声,猛然错愕中直向天姥山奔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