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 第一章 初梦回 陈珏醒来的时候先感觉浑身酸软,就像是大一时跑了五千米的那次一般,嗓子又干又哑,还带着几分火辣辣的疼,想睁开眼睛,却现眼皮重的很,勉强用力睁开了一点,还是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光,其次便是眼睛处沙沙的感觉。 迷迷糊糊的,直觉地了解了自己现在这个身体对水的迫切需求,陈珏想要张开嘴说话,却现他的力气只够让他微微动一下嘴唇,着急之余,陈珏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在一阵新鲜空气争先恐后涌入陈珏的肺部时,他干渴的嗓子不能自制地咳了起来,待到把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咳没了,陈珏的情况终于被一直照顾他的侍女现了。 像是一辈子没有喝过水了似的,陈珏大口大口地喝着侍女送上的温水,直到有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眼才收敛了度。 水足肚饱之后,陈珏在重新得回力气的第一时间就仔细观察了自己的情况:小胳膊小腿,皮肤白皙细腻,身上穿的是丝绸衣服,薄薄的,却因为汗水的缘故紧紧贴在他身上,有种黏腻的感觉。 等到陈珏终于有心思观察四周的时候,入眼的是屋子里各式木制的家俱,俱是古色古香,绝不是21世纪那些乱七八糟的历史剧剧组能仿制得了的。只是比起在明清两朝博物馆中常见的那些古董少了些精致的条纹,但同时却有多了一种无形的大气。 最后,陈珏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一直在他床榻边伺候着的女仆身上,她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面容清丽。然而陈珏的注意力一点都没有放在她的容貌上,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女仆的衣服。 那是中国传统的深衣样式,上衣和下裳缝在一起,领子和袖子的边缘都露在外面,纤细的腰间束着一条腰带。 陈珏其实早就意识到了他已经紧跟着时代的浪潮成为了数不清的穿越时空的一员。在他代替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与病痛做斗争时,半醒半晕之间,“公主”,“侯爷”,“皇帝”,“太后”之类的字眼已经听过了不知多少遍。 尽管心中早已掀起了阵阵惊涛骇浪,陈珏还是竭力地保持着镇静,毕竟是来自网络小说盛行的时代,他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的,只是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自己的前途,毕竟,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活下去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 陈珏根据现在已经看到的一切,判断他应该是生于秦朝或汉朝一个富裕的家庭,而且这个封建家庭的家规很严格,起码上下等级森严——伺候他的女仆见他一声不吭也不敢主动说话,只是微低着头看着她自己的脚尖。 其实这里倒是陈珏想差了,就是家规再严,这些婢女也不会在一个小孩子面前拘束成这样,只是她们不知道女主人什么时候会来,怕撞到这几天心情不畅的女主人枪口上而已。 陈珏稚嫩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类似于苦笑或说是自嘲的神情。这已经很值得庆幸了,他这么想着。在古代,因为统治阶层的强权,为奴之人的生命就如草芥一般,平常农民的利益也得不到什么有力的保证;而这显然也不会是一个商人家庭,哪个朝代的商人,他们家中的人会经常讨论什么皇帝公主呢? 正在陈珏胡思乱想之际,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响在他耳中,隐约有女子说话的声响,还没等陈珏反应过来,木制的房门已经吱呀地开了,当先走进来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女仆。 那妇人大约三十许,五官秀丽,只是脸色稍嫌苍白,衣衫不整步伐散乱,却仍不失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华气度,她略显迷茫的美目在看到陈珏的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宝儿!”妇人快步走过来,将陈珏轻轻拥在怀中,却又不敢拥得太紧,生怕弄疼陈珏。 “我的宝儿,你总算是醒了。”陈珏皱皱眉,感觉一股热流从妇人的下巴滴到自己的脸上,顺着脸部的弧线滴到嘴角里,咸咸的。陈珏不由心下一软,打消了挣扎的念头。 “长公主,太医监吩咐过,小公子醒后就要立刻服药了。”跟着妇人一同过来的几个女仆之一轻声道。陈珏抬眼一看,才现她不知道何时出去了一趟,捧回来一碗黑糊糊的中药,在空气中散着刺鼻的气味。 真是……好狗血的桥段那。陈珏心中暗叹,醒来,貌似慈母的女人,喝药,只是接下来他要不要像别人那样装失忆呢?长公主,那可是皇帝的姐姐,能是好骗的么? 那厢长公主却不知陈珏心中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儿子无精打采的样子,想起将幼子害成这样的罪魁祸,心中更是恨极,神色冰冷地咬牙道:“如不是你父亲拦着,我早就收拾陈尚了。” 陈尚?这是谁? 长公主见了陈珏迷茫的神色,心下大疼,道:“我儿还小,不知也就罢了。可陈尚明知你身子弱,还带你出门吹风,我岂能饶他?宝儿放心,娘亲决不容你受委屈。” 委屈?陈珏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乱转,陈尚是谁他不知道,可眼前这个美丽的长公主是他娘亲兼未来生活的大靠山,他是知道的。于是微微翘起嘴角,唤了一声:“母亲!”又问:“父亲他们呢?” “你父亲考校你哥哥们的武技去了。”话音刚落,长公主想起幼子与女儿一向亲厚,又道:“至于你阿姐,她被你们外婆叫进宫中去了,你害风寒的事我没有来得及和她说,等晚些她回来了,我唤她来看你。” 原来他还有至少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陈珏暗暗记下,又摇头道:“娘亲不必和阿姐说了,等宝儿好了再说也不迟,免得阿姐担心。”嘴里说着,身子却不由一颤,对自己的表现感到一阵恶寒。 长公主闻言面色一喜,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落下去了,幼子高烧醒来之后就极为安静,与往日的调皮大相径庭,总怕他是损了心智,哪知如今看来不但一切无碍,反而较往日更加懂事,心中安慰,笑道:“宝儿不过四岁,就知道心疼姐姐了。” 那些女仆中,有个做妇人打扮的见机笑道:“宝公子与娇翁主血浓于水,自是不同于常人。” 她话音一落,陈珏忙将自己的脸埋入长公主怀中,掩饰住自己神色古怪的异常状态:宝公子,还林妹妹呢。 长公主轻轻拍了拍陈珏的后背,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道:“正是如此,侯爷与我共这几个儿女,便是世上至今至亲之人,与旁人自是不同。” 又一问一答了几句,陈珏恐怕再继续下去实在容易露馅,盘算着先将长公主支走,便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又伸出小手揉了揉眼睛。长公主见状虽然不舍,却又知道儿子需要好生休息,只得唤过几个十来岁的侍婢,开始在房中服侍陈珏喝水的小女孩也在其中,对她们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长公主起身将陈珏抱到榻上,把被子盖了,又嘱咐亲信侍女给这几个陈珏房中的侍女每人赏帛二匹,又道:“宝儿且睡上一阵,娘亲晚些叫人送米汤与你喝。” 陈珏一边打呵欠一边答应了,长公主又为他掖了被子,这才带人离去。 这一番折腾,陈珏也是真的累了,原来想着从侍女那探探消息的想法也不知不觉忘记了,沉沉睡去,直至过了晌午方才醒过来。 这次醒来陈珏清楚地感觉到精神好多了,示意一旁守着的侍女扶他起来,半靠半坐的姿势让陈珏舒服了许多,这时陈珏早上见过的女孩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端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盅散的粟米香气的米浆。 那女孩行至陈珏榻前停下,想是怕陈珏年纪小不肯吃,柔声说道:“长公主吩咐请公子一定进些米汤,喝过米汤奴婢才好给公子找些公子喜欢的果干来吃。” 陈珏听了也不以为意,等到米汤一点一点地被女孩喂到他口中,陈珏越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一来他现在的小身板确实虚弱无力,二来没有什么意外他肯定要在这里定居了,早晚都要适应。只是等到女孩要给他擦嘴巴的时候,陈珏终于受不了了,抿着嘴无论如何不肯张开,只是伸出手等着,直到女孩无奈地将帕子给了他才了事。 侍女们在忙忙活活的时候,陈珏也没有闲着,心下不断盘算着如今已有的这些情报。 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个身体才只有四岁,这也就是说陈珏即使有什么事情弄错了弄混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推到小孩子还不怎么懂事上就可以了。既不用经历毫无自主能力必须任人摆布的婴儿时代,也不必用到“失忆”这种既没有技术含量又没有什么现实性的招数,陈珏还是非常走运的。 另一方面,据他所知,只有汉朝才有“翁主”这些称,然而这是汉时诸侯王的女儿才有的称呼,一个刘家的长公主怎么也不可能和一个同姓刘的诸侯王成婚生下所谓的“娇翁主”,这点着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至于他自己,大名还不知道,那个什么宝儿想来就是他的乳名了,陈珏想到那个“宝公子”又是一阵哭笑不得。 陈珏这边时悲时喜,忽然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盯着他看,猛地一转头,正好对上那小婢女的一双大眼。那小女孩子被现了却并不惊慌,她也是觉得陈珏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才如此轻松,换了是长公主在这里恐怕她连抬头都不敢。 沉吟片刻,陈珏狡黠地一笑,不经意地问道:“阿姐怎么又到宫里去了,前阵子不是才去过么?” 小女孩不疑有他,虽然有些惊讶也只当作是陈珏想念阿姐了,便乖巧地答道:“自从去年梁王归国,太后娘娘便更加喜欢召长公主和翁主进宫叙话。”顿了顿又反问陈珏:“公子忘记了上次翁主在长乐宫中连住五天之事吗?” 梁王。 汉朝有几个梁王? 长公主,娇翁主,梁王。 春天的午后阳光明媚,暖洋洋的,陈珏却如坠冰窟一般,周身冷。 第二章 陈阿娇 即使一个人不曾读过史记,不曾读过资治通鉴,只要他是一个现代人,并且看过几部诸如《汉武大帝》或《大汉天子》之类的影视剧,联系到这几个名词,无论是谁第一个想到的恐怕都会是汉景帝时的梁王刘武,馆陶长公主刘嫖和她的女儿陈阿娇。 彼时另一个时空一个叫做《汉武大帝》的电视连续剧热播,陈珏在一些论坛灌水的时候也曾收获了不少这个时期的历史知识。 宋时赵匡胤的皇位到了他弟弟的手上,可是在公元前的西汉王朝可不是这样。作为一个拥有十几个儿子的皇帝,景帝从来不可能会想要把他的皇位留给弟弟梁王武,而他们的母亲窦太后又分明对小儿子梁王疼爱之极,这就使得这位梁王爷的处境不太妙。 至于馆陶长公主和陈阿娇,陈珏就更熟悉了。馆陶长公主刘嫖是文帝的女儿,景帝的姐姐,她未来的女婿则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汉武帝刘彻——虽然这个女婿刘彻只当了半截,汉武皇帝拿稳手中的权利没几年就把陈阿娇的皇后之位废掉,将她贬居长门宫,幽禁至死。 在陈皇后被废之后,馆陶长公主的地位也大不如前,她的角色被汉武帝的同母姐姐平阳长公主所代替。金屋藏娇的童话破灭了,而未央宫神话中的卫家则在此后的三十几年中显赫至极。 至于堂邑侯府其他人的命运……陈珏回忆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冷战。因为陈阿娇,刘彻与卫子夫之间的三角关系不同于那些枯燥的历史典故,反而因为正史及许多说法不一的野史带上了一丝神秘的色彩,陈珏当年确实是用心地查了许多资料的。 堂邑侯陈午,陈皇后的父亲,在女儿的皇后之位被废除之后不久就病逝了。而陈阿娇的两个嫡出哥哥,在馆陶长公主去世后不久,一个与庶出的兄弟们争夺家产,一个在母亲刘嫖丧期中没有管住自己和姬妾寻欢,全部被刘彻给收拾掉。曾经在景帝一朝和汉武帝执政初期显赫一时的堂邑侯府就这样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而如今,自己居然成了陈阿娇的弟弟,堂邑侯陈午和馆陶长公主刘嫖的小儿子,陈珏想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人最可怕的事情就在于未知。如果今天陈珏是附身到陈阿娇的两个哥哥身上,好歹还可以用自己的知识趋吉避凶。然而,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没有提到陈阿娇还有一个弟弟! 他的命运到底会是怎么样的?真实历史上的他是早早就夭折了吗?如果一切都像历史上记载的那样展,若干年后,他身为一介平民该怎样在这个到处是特权阶级的社会生活?更何况,他真的能顺利地成为平民吗?要知道历史上陈家的两兄弟可都是被刘彻逼死的! 一个又一个问题像一把大铁锤一般,重重敲击在陈珏的心上,随着他的思绪越紊乱,前世的记忆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一出出在他脑海中闪过。 这里没有他的亲人,汉朝没有他的亲人!陈珏的亲人在21世纪的一个北方小城,他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他还没有把学位念出来,还没有找个好工作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就这么穿越时空来到了公园前的汉朝,不只如此,在这里,作为未来外戚家族的一员,陈珏很可能要为自己在这个时空的母亲姐姐以及兄长的行为买单。 “公子,公子,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吗?”看见陈珏的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小女孩的眼中多了一丝担忧,说着一双小手就要抚上陈珏的额头。 刚刚被她从自己的思绪中唤醒的陈珏看到一只手向自己摸过来,下意识地向后一避。小女孩的手停在半空,陈珏抬头看见小女孩怔愣的神情,忙学着小孩子的样子微微皱眉,道:“许是方才吃得多了,浑身上下热得很,直出汗。” 小女孩释然地笑道:“哪是天气热呢,春天的太阳再毒也不会读成这样,是公子的寒症要大好了。” 陈珏应了一声,又装作迷糊的样子问道,“你,你叫什么来着?” 小女孩听见陈珏这么问也不诧异,笑着答道:“奴婢陈小夭,是长公主新指派来服侍公子的,想来是因为公子前几天受寒症之苦,不曾记得。”说罢又指着屋中另外三个年岁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道: “她们是同奴婢一起来的季女,周女和李女。” 陈珏闻言不由多看了那三个婢女一眼,容貌都是清秀,这时的女子,尤其是地位低的女子往往都只有一个姓氏而没有名字。至于陈小夭,八成是堂邑侯府中家仆生的女儿。 重新将注意力挪回现实世界的陈珏现他住的屋子现在一股闷闷的味道,还带着一些没有四散开的中药味,陈珏眉心一拧,两个小胳膊一撑就从高不到**膝盖的榻上跳下来,只是落地时的一踉跄让屋中的陈小夭等人揪心不已。 双手轻轻地拍了拍,拍掉根本不存在的灰之后,陈珏迈开他的两条小短腿,缓缓向门口走去。 就在陈小夭以为陈珏要走到院子里去,急忙要跟上时,陈珏忽然停住了,一**坐在门槛上,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腮。 历史上的陈阿娇是在做了几年太子妃以后才成为皇后的,现在的陈阿娇就连太子妃都不是,可见现在还是汉景帝登基没几年的时候。 陈珏抬头仰望着天空,那是一种澄澈的蓝色,与21世纪北京的天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色彩,空气中没有汽车尾气的味道,只有草木植物和泥土的气息。 望着这本该在他生活的时代两千余年前的湛蓝天空,陈珏清醒地认识到,他真的回到了汉朝。不久前见到的长公主,并不是他潜意识里认为的古人npc,她是他未来的责任,同时也是陈珏在这个时代少数能依赖的人。 现在在位的是景皇帝,陈珏出神地想着。再过一些年,那个被人戏称为刘野猪的皇帝就会登上历史舞台。 汉武帝的时代,男儿有大漠上剑指长空马踏匈奴的卫青霍去病和龙城飞将李广,有通西域的张骞和著史记的司马迁,有一赋千金的司马相如和辩才过人的东方朔。 汉武帝的时代,女子有骄傲飞扬的陈阿娇和独霸未央宫的卫子夫,有倾国倾城李夫人和凤求凰后白头吟的卓文君,有淮南翁主刘陵和一手捧起卫家的平阳公主。 这样的时代,既然上天让他重生为堂邑侯和馆陶长公主的儿子,金屋藏娇又怎样?未央宫神话又怎样?既来之则安之,生为男儿,与其自怨自艾,为何不能融入整个时代的洪流,凭着他出时代的见识来掌握自己的人生呢? 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姐夫。陈珏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请你们好好地生活,如果……这个位面时空的后世还有你们,请你们看着我! “宝儿,你怎么坐在这里?”软软糯糯的女声在陈珏耳边响起来。 陈珏睁开眼,现他的面前有一个大大的阴影,将太阳的光线都给遮住了,还好阴影很快地移开了,还学着陈珏的样子坐到他的身边去。 陈珏微微眯了眯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娇俏的小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看起来华贵不凡的红色衣裳,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流光溢彩,衬得肌肤更加白皙如雪,虽然尚未长成,已经能看出来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眉宇之间与馆陶长公主也有着五分相似。 这就是陈阿娇了,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娇翁主,难怪窦太后会这样宠爱她。陈珏想着,也用糯糯的童声回答着:“我坐在这里想,阿姐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我这不是来了么。”七岁的陈阿娇不认为小小的弟弟会对她说瞎话,神采飞扬地说着她想与弟弟分享的事。“你知道吗?皇帝舅舅要立太子了。” 陈珏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地道:“立谁?” 陈阿娇看着陈珏严肃的小脸咯咯地笑了:“宝儿,你怎么是这种表情你知道什么是立太子吗?我告诉你哦,太子,就是下一任的皇帝。下个月,栗娘娘那边的刘荣哥哥就是太子了!” 原来是刘荣。陈珏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他有更多的时间来长大,筹谋自己和堂邑侯府的未来。 “还有呢!”陈阿娇没有注意到她的弟弟已经走神了,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刘彘,王美人生的彘弟弟要被封为胶东王了,可是胶东是什么地方?” 胶东是什么地方?陈珏冥思苦想了许久,现自己的脑海里确实没有一点这方面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历史上刘彻因为一天都没有去过他的封地,所以也就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个地方。刘彻被立为胶东王的那年是四岁还是五岁来着?总之,他还是个小屁孩呢,即使他未来是中国最有名的皇帝之一,现在的刘彻,仍然是一个顶着“小猪”名字的小屁孩。 “还有别的好玩的事情么?”陈珏愉快地微微抬头问,现他的额头只到陈阿娇的下巴,心中又是一阵郁闷。 阿娇闻言皱起秀眉,过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还封了谁做什么官,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荣哥哥和彘弟弟的事情。”顿了顿,阿娇又笑道:“宝儿,你还弄不清楚彘弟弟是谁吧?你可是和他同一年生的呢?他的生日是七月初七,你的生日是九月初九,你只比他小两个月呢。” 陈珏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还跟刘彻有这样不算缘分的缘分,不过自己的生日倒是挺好记的,正好九九重阳,只是不知道汉朝的时候有没有重阳这个节日。 “宝儿,我……”陈珏等着听阿娇要对他说什么,却半天没有等到下文,再抬头的时候现阿娇几乎要将头低到领子里了,不由得一乐——此时的阿娇,委实还是个小女孩那。 第三章 父与母 把阿娇这小女儿情态偷笑得够了,陈珏勉强正色,柔声问道:“阿姐,你怎么啦?” 阿娇抬起头来,盯着陈珏的小脸看了半天,才换上一种好像壮士断腕的表情对陈珏说:“宝儿,这事我只和你说,你不许对别人说,就算是父亲和哥哥也不许。” 陈珏憋笑着连连点头,阿娇这才满意,复有带了一丝扭捏之色道:“前几天,我偷听到娘亲说,想要把我嫁给刘荣哥哥呢。” 阿娇和刘荣 陈珏思索了片刻,便想到这事定然是不会成了。只是他看着阿娇的神色,心想汉朝的女孩子也太早熟了,阿娇这才多大?不到十岁而已就已经对嫁娶之事有模糊的概念了。等他想要答话时,又寻思阿娇恐怕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并不会真的想要他这个小孩子给她什么建议,陈珏于是仍旧装作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果然,阿娇还没害羞多久,便又变回那种飞扬的神色,同陈珏讲些诸如猗兰殿王美人为人温柔,她的几个女儿都很美丽或窦太后把别人对她说的广川王刘彭祖误解为窦彭祖之类的趣事。 这两人一个爱说,一个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时代更多的信息,倒是相得益彰,气氛融洽之极,等到馆陶长公主和堂邑侯陈午一起来看望幼子时,见到的就是这两个小人一起坐在门槛上窃窃私语的景象。 “我的儿女哪里不好坐,居然坐到门槛上去了,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馆陶长公主刘嫖又气又乐,但看到小儿子精神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嗔怒了几句了事。 陈珏吐了吐舌,却不应声。倒是阿娇对这个母亲丝毫不曾畏惧,上前去甜甜地撒娇了几句。 阿娇在撒娇的功夫,陈珏却不曾闲着,笑吟吟地打量他新鲜出炉的汉朝父亲:堂邑侯陈午。 他方才从阿娇处套来的话,陈午的年岁并不算大,但已经有了数个儿女。他们这几个嫡出的儿子年纪较小,在他尚馆陶公主之前,还有几个姬妾所生的庶出子女,年纪倒是比馆陶长公主所生的嫡长子陈季须大上不少,馆陶公主曾经和陈珏提过的“陈尚”就是陈午的庶长子,陈珏和阿娇同父异母的大哥,除了陈尚,陈珏还有一个嫁出去的庶出姐姐。 堂邑侯陈午看上去年纪不到四十岁,中等身材,周身颇有一股英勇之气,想必也如同这时代许多贵族子弟一样苦练过骑射之艺。只是这位堂邑侯在馆陶长公主面前却显得甚是内敛。 说是内敛,其实就是惧内吧,陈珏腹诽着。馆陶长公主也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公主之一,虽然比不上唐太宗时那位剽悍的高阳公主,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在《汉武大帝》热播,陈珏仔细翻阅这个时代的历史之前,作为一个半吊子文科生,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误以为陈午会是汉初那个以善奇谋闻名天下的陈平后人,毕竟在汉高祖刘邦的开国功臣之中,最有名的又得以善终的几个人里姓陈的貌似只有一个陈平,他也就顺理成章地以为馆陶公主嫁的是陈平家的人。 其实不然。 陈珏默默回忆着堂邑侯陈午那少的可怜的资料。这位堂邑陈侯爷一生做的最有名的事似乎就是和馆陶长公主一起生了陈阿娇这个有名的女儿。至于他的祖上陈婴,倒是和陈平一样先在项羽手下干过一阵,后来又跳槽到了刘邦麾下,只不过他的功绩和陈平就完全没有办法比了,在汉高祖刘邦的开国功臣中是排倒数的。 不简单啊,陈珏感慨着,望着陈午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崇敬。一个毫不出彩的贵族家庭的毫不出彩的贵族子弟,居然能娶到景帝的嫡亲姐姐,而且还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感情不错——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加陈珏这个不知道历史上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角色,感情不好的两夫妻生得出来么? 心思电转,陈珏想了这么多也只是过了短短的陈阿娇几句撒娇话的工夫,那边堂邑侯陈午见儿子直直地盯着他看,轻轻咳了一声,问道:“宝儿如何了?” 他却不是在问陈珏,虽然他的眼睛在看着的是陈珏,但一旁的陈小夭已经很自觉地回答了:“小公子前些时候睡了一觉,先前起了之后又用了些米汤,如今精神得很。” 陈午点点头,面上露出几分慈爱之色,对陈珏柔声道:“我儿羡慕你兄长们的弓马骑射也没有什么错,只是毕竟你年纪还小,不可急在一时,以后也不必再缠着哥哥们,等到你年纪稍长,为父自然亲自督导于你。” 陈珏闻言一愣,正不知道如何接话的时候,那边刘嫖冷哼了一声,松开怀中的陈阿娇,又将陈珏小小的身体揽入怀中。 “宝儿年纪这样幼小,哪里知道什么武艺骑术了,陈尚明知道宝儿身子弱,居然还带他四岁的弟弟去骑马,这岂是为人兄长的样子?”刘嫖说话时银牙紧咬,声音也是恨恨的,想来这也是情理之中,若是带儿子出去的是长子陈季须也就罢了,陈尚区区一个家生奴婢所生的庶长子前脚把幼子**去,后脚就把弟弟给弄成风寒,馆陶公主又哪能任事情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 不说馆陶长公主如何不乐,也不说陈午如何苦笑不止,陈珏心里对这事的前因后果却了解得差不多了。虽然那个陈尚确实有些过错,但毕竟陈珏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刘嫖这样火,未尝没有几分对这个庶长子借题挥的意图。 毕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对在自己有儿子的前提下,还能对丈夫和其他女人所生的儿子视如己出,即使这个女人生在封建社会。何况,这个女人不是寻常的百姓女子,而是皇太后最宠爱的女儿,皇帝最亲的姐姐。 思及此处,陈珏稍微用力拉了拉馆陶公主的长袖,见陈午和刘嫖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才轻轻说道:“不怪大哥的,是宝儿缠着他想去看大马,大哥才带我去的。” “宝儿害风寒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只是大哥那么疼爱宝儿,他一定也不想宝儿害病的,嗯……阿母不如就罚大哥过几日带我们出门吧!”一边被忽略了有一阵子的陈阿娇先是惊诧,随后也娇笑着摇着刘嫖的袖子道。 刘嫖闻言又是一声冷哼,顾及陈珏和阿娇在场,她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只得作罢, 陈午见妻子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又道:“先贤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你我既然为宝儿取名为“珏”也应合乎此意,让宝儿吃些小苦头也好,省得以后还如此任性。” 刘嫖纤眉一竖,正要说话之际,陈小夭捧着热腾腾的汤药走近前,向这一家四口分别浅浅行了礼,便要服侍陈珏喝药。 陈珏身为一个新鲜穿越,哪里喝过几口中药?就是吃的什么消炎药外头也是包着糖衣的,只是听闻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名字似乎仍然叫做“陈珏”时,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宿命之感。直至陈阿娇“呀”的一声惊叹她这个弟弟居然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把苦药喝了下去,陈珏才现自己口中满是苦味,差点没有当场呕了出来。 等到在陈小夭的帮助下喝了几大口清水,又吃了周女送上来的果干,陈珏方才勉强压下去那股子苦味。 看着陈午和刘嫖满眼的笑意,陈珏心中也不由窘迫起来,呐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阿娇笑得够了,才连笑带晃地问:“阿弟刚才在想什么?连药味都不知道了?” 陈珏被她笑得无奈,蓦地灵机一动,笑道:“我刚才在想阿父的话呢,‘玉不琢,不成器。’等到这次病好了,我应该好好的读书习武才是。” 阿娇毕竟年纪还小,见宝儿回答得如此无趣也不再细问。而陈午和刘嫖见儿子如此乖巧的样子心下却又惊又喜——这话若是从陈珏的兄长们口中说出来自然是平淡无奇,但从一个四岁的小儿口中说出就是“少有慧”的表现了。 尤其是刘嫖,看着眼前一双娇儿佳女,心想怕是皇弟的那些皇子公主都比不上他们,心中更是大为开心。 陈午则蹲下身来,用他的大手抚摸着陈珏软软的头,笑道:“宝儿竟是有大志向的人?不过读书和习武可都要吃苦,读书要一个一个地认字,习武要一天一天地流汗,一时的兴趣可成不了什么事,你能吃苦么?” 陈珏不自在地忍受着陈午的右手在他头上摸来摸去的异样感觉,盘算着四五岁的孩子开始启蒙读书也不算早了,便矮身躲过陈午的手,昂道:“宝儿能吃苦。只要阿父和阿母为我请来先生,我一定不会偷懒懈怠半分!” 陈午见陈珏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疑虑地与刘嫖对视一眼,却现对方眼中也满是迷惑。陈午于是神色一整,问道:“宝儿,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陈珏闻言心道不好,虽然有一个来自未来的二十几岁灵魂,但这个身体,毕竟只是一个四岁——其实实际年龄还不满四岁的小孩子,若是出常人太多难免会引人怀疑。 心中这么想着,陈珏表面却不动声色,只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微微歪着头道:“没有人教我啊。只是那天大哥骑马的时候好威风,旁边还有人……那人是谁来着?”陈珏说到这里停下,装作正在回忆的样子,随后摇了摇头,又道:“那个,那个人说大哥骑术极好,不愧是堂邑侯家的公子。” 陈珏貌似天真地睁着大眼,看着陈午和刘嫖似信非信的样子,又加了一句:“宝儿也是堂邑侯家的,我也要和大哥一样!” 第四章 话联姻 一灯如豆。 蜡烛,在这个时代还属于只有顶尖的贵族人家才能拥有的奢侈品,因为其数量的稀少,即使是馆陶长公主刘嫖也没有能力将蜡烛用于日常照明,所以此时陈午和刘嫖的卧室中所燃烧着的也只是原始的油灯而已。 陈午和刘嫖相对而跪坐,俱是神色严肃。 “你真的要让娇娇和太子订亲么?”堂邑侯陈午眉心微皱。 “有何不可?”刘嫖反问,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陈午身上,而是落在***照不到的阴暗之中,“如今是我的嫡亲弟弟做皇帝,所以他对堂邑侯府从上到下都是恩宠有加。” 说到这里,刘嫖将视线移回陈午身上,因为方圆百步之内只有夫妇二人的原因,她说话相当大胆而直接:“可是你要知道,太子有他的母亲,太子也有他自己的姐妹……我的母后已经老了,而我的皇弟,几乎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身体状况了。一旦……” 陈午身体一震,猛地抬头紧紧盯着刘嫖的脸,灯光幽明,照得刘嫖的容颜也忽明忽暗。 刘嫖的话音没有停止:“太子的母亲栗姬会成为太后,栗家会代替如今窦家的位置,太子的姐妹会成为新的长公主。到时候,陈家的位置在哪呢?我馆陶公主刘嫖的儿女们在哪呢?” 不等陈午回答,刘嫖已经继续说下去:“我不允许,我绝不允许我的儿女成为被皇家遗忘的尴尬角色,我不允许他们过得像那些没落的勋戚子弟一般,被人轻慢。” 陈午沉默了,作为一个传承数代的家族掌权人,他并不赞同刘嫖的这种想法,但是他也知道他不可能阻止得了他的妻子——馆陶长公主,大汉除了窦太后以外最有权势的女人,即使是太子的母亲栗姬,只要她一天没有成为皇后,就一天无法和刘嫖相比。 他沉吟着开口道:“娇娇……” “娇娇值得最好的人。”刘嫖打断他,“你舍得我们的女儿嫁给长安城里那些早就腐朽堕落了的权贵子弟吗?还是你舍得把她嫁到那些穷山恶水的诸侯王国去?” 其实刘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虽然今天的窦家权势熏天,但当她还是宫中未嫁的公主时,在她父皇的眼里并没有多么出色特别。他们母子姐弟能走到今天,是一步一步提心吊胆过来的。见识过未央宫中的千秋繁华,怎么可能还会安于平淡?她要她的女儿,和未来的大汉皇帝成为世间最尊贵的一对夫妻! “可是栗姬还有几个据说品貌俱佳的外甥女。”陈午提醒着已经陷入她自己思绪的刘嫖,“虽然还不是皇后,但她作为太子的母亲,难道没有和当年的薄太后相同的想法么?” 薄太后,是窦太后曾经的婆婆,她曾经将娘家的一个女孩薄氏嫁给景帝做皇后。 “她是太子的母亲没错,但她还没有坐上皇后的位置。”刘嫖冷冷地一笑,“如果她有脑子的话就不会不拾抬举。” 陈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要反驳却蓦地想起几个时辰前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情景,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毕竟他的妻子也不再年轻,如果不是为了陈家谋划,她自己作为一朝长公主享受一世富贵根本毫无阻碍。 “说说宝儿吧。”陈午淡淡地转换了话题,道:“季须和蟜儿如今看来都不是能做大事的人,我也不求他们有朝一日官至三公九卿,只盼他们能安享富贵一世便罢。只是宝儿自幼乖巧,今日却主动对我说要拜师,真不知道他是一时凑趣还是果真志向高远。” 提起陈珏,刘嫖冷冽的眉眼也变得柔和起来:“季须将来是注定要袭堂邑侯的,蟜儿如今也有十来岁了,眼看这几年皇帝就会给他封侯,至于宝儿,不管他想怎么样都随他去就是了,只要有我在,谁敢说个不字?” 陈午对于刘嫖毫无原则的护短哭笑不得,只得道:“明日开始我便为他寻访启蒙先生,如此你满意了吧?” 刘嫖微笑着看了陈午一眼,不多时,堂邑侯夫妇寝室的灯便灭了,重归一片漆黑。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夜深人静的时候,原本应该睡得很香的陈珏此刻正躺在床上翘着他的小短腿,一晃一晃的,心里种种思绪变换个不停。 这已经是他正式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天了。 所谓的古代人和现代人,只是对待一些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这种思维方式上的差异对于人的智商是毫无影响的,至于其他的种种“知识”,无非是一代代先人用时间积累下来的而已,并不是说现代人就一定比古代人聪明了。 何况,陈珏现在直接面对了这个时代处在金字塔最顶尖的一些人,这些人里可没有一个好糊弄的。 陈珏心里很清楚,如果他想顺顺利利地融入这个时代并且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年纪,如果他冒冒失失地跑去跟刘嫖抑或陈午分析什么诸如皇位归属、堂邑侯府的未来、天下大势之类的东西,并不会被人当成天才,只会给他自己身边的人带来无尽的可怕后果。 为了以最快的度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事情,陈珏在这几天用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抓住一切机会旁敲侧击,终于把外面的情况弄清楚了大半。 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乱世至今,五十年已经过去了。从汉高祖刘邦以下,算上孝惠皇帝和孝文皇帝两朝,高祖刘邦一手建立的大汉王朝传至当今景帝手中已是第四代了,经历了诸吕之乱后满目疮痍的大汉通过孝文皇帝的励精图治,渐渐恢复了原有的生机。 今年是戊子年,当今景皇帝登基的第四年,刘彘与陈珏就是在他登基的那一年出生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景帝对刘彘和陈珏这个便宜外甥都颇为喜爱。 在这之前的丁亥年是景皇帝的统治遭遇了空前危机的一年,刚刚坐上皇位三年的景皇帝刘启遭遇了以吴楚为的七国之乱。 原本那只是皇室刘家内部的冲突,但是在听说了赵王与匈奴有约,将引匈奴入萧关直指长安后,长安城中的诸侯贵戚也都陷入恐慌之中——无他,匈奴一惯凶残成性,要是他们真的打进了都城长安,这些膏粱之家必定是当其中。 所幸正值壮年的景皇帝不负众望,在他的嫡亲弟弟梁王和大将军窦婴,太尉周亚夫等人的辅佐下,以极快的度平息了七国之乱,令匈奴望南兴叹。 想到这里陈珏就忍不住唉声叹气,他是颇为用心地研究过汉武一朝的历史不错,可这不代表他就一样能知道景帝执政时的一切。 按照他现在所知的信息看来,这位汉景帝刘启也是一个并不逊于他的儿子刘彻多少的英明天子。虽然对这时的历史所知不多,但他也知道武帝后来征匈奴的钱帛粮草,多是由文景二帝攒下的,再说这次来势汹汹的七国之乱,纵观诸多古代封建王朝的历史同时加以对比,陈珏也不由对景帝的表现赞一声“漂亮”。 只不过这些大事暂时和他没有什么关系,鉴于堂邑侯府在未来的十几年都不会有什么祸事。陈珏决定小心翼翼地活着,在短时间内绝不做什么会影响历史的事情——否则等他再长大一些可以做些事的时候,万一许多历史都改变了,陈珏就可以直接认栽了。 一旦他获得了刘嫖等人的认可,有充足的能力利用他的先知优势时,就是陈珏改变家族和自己命运的时候了。 东想想,西想想的,陈珏在温习西汉历史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睡去。等他在侍女的呼唤下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亮了。 带头服侍陈珏穿衣洗漱的正是陈小夭。 并不是陈珏真的这么快就被封建社会给腐蚀,只是一来古人的衣服出奇的复杂,陈珏实在是弄不清楚该怎么穿,二来小胳膊小腿的没什么力气,三来既然他现在是堂邑侯府的公子,总要适应新的身份,否则定要惹人疑窦。 说起陈小夭,陈珏曾为她的名字闹了个大笑话。他以为陈小夭的“夭”是女字旁的“妖”,还大大鄙视了一番西汉人起名字的水平——主人叫“嫖”,女仆叫“妖”。 陈珏哪里知道是他自己文盲,其实刘嫖的名字在西汉人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嫖”是勇健轻捷的意思,并没有后来因为青楼事业的蓬勃展而广为人知的那个意思。而小夭的“夭”,则是她那曾陪陈珏的兄长陈季须读书的哥哥为她取的。是从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中选出来的。 在从那些侍女的闲谈中得知陈小夭的名字由来时,陈珏钻回屋子里好一会儿没有出屋,同时暗自庆幸他没有在人前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出丑。 不过这件小事再一次提醒了陈珏:两千年的时差不是靠陈珏读过几本历史书就能完全调节得过来的,陈珏现在的第一要务还是如何做一个真正的西汉人。 洗漱过后收拾妥当,便是陈珏去给陈午和刘嫖请安的时候了。所谓的请安,其实也并不复杂,在很短的时间内彼此说几句话就是。 至于吃饭,堂邑侯府并不像平民家那样为粮食所苦只吃两餐,行的是一日三餐制,陈珏有时在堂邑侯夫妇那里吃,有时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即使是和陈午刘嫖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托汉朝时分餐制的福,他和他们也没有什么亲密的接触,倒是让陈珏自在许多。 这天请安时,陈珏走到陈午和刘嫖身前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刘嫖那边已经先笑吟吟地说话了。 陈珏被告知,他要请的先生已经请到了,举行过拜师的仪式之后他随时可以开始上课,至于骑射方面,刘嫖和陈午一致认为还是太早了,怎么样也得等到陈珏五岁之后再说。 第五章 进学早 堂邑侯府本来已经有了一个教书先生,这位教书先生是老堂邑侯尚未去世时就在府中的,专门教导陈家子侄们的功课学问。老堂邑侯去世之后,一来是因为陈午继承堂邑侯之位已是定局,二来也是不想与刘嫖这位长公主住得太近,陈午的几个兄弟们就全部搬了出去,现在这位教书先生就只需要负责陈午的嫡二子陈蟜的功课。 因为陈蟜已有的知识比陈珏这个目不识丁的小孩多了太多,用教学术语来说就是学习进度差异过大,陈午和刘嫖曾经专门商量过到底是为陈珏再另外请一位先生,还是直接让这个“老先生”教导陈珏,继续为堂邑侯府光热。 最后还是陈午拍板决定不另行请先生,并不是因为侯府抠门,正是因为陈蟜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所以在学习的时候并不需要先生寸步不离,先生只要在关键的地方加以解释就好。 相对的,有大片空闲时间的先生就可以担当起为陈午启蒙的重任,同时,让这兄弟二人一起进学也可以增进些兄弟情谊。 这位先生姓楚,单名原。因为多年在堂邑侯府中教书,在外名声不显,但听得陈午话里话外的意思,楚先生还是颇有些真材实料的。因为这位先生资格老,陈午也不好太托大,那边刘嫖带着陈阿娇进宫,陈午便亲自带着陈珏去行拜师礼。 陈珏的拜师礼因为陈珏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并不如何隆重,但陈珏仍然要穿着最正式的衣服去见先生,一路上束手束脚的。 楚先生平日教导陈蟜的地方在西堂的一个向阳的偏房中,陈珏跟着陈午东拐西拐好一会才走到地方。 入内之后陈珏先是打量了楚先生几眼,这楚先生是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穿着一袭素净的青灰色长衣,颇有几分风骨。 陈午问了几句陈蟜的功课便进入今天的正题:拜师。 先是陈午命下文将准备好的数条肉和一些丝帛之物送上。这些被称为“束脩”,是一种从春秋时期流传下来的礼节,实际上就是拜师时送给老师的礼物。 待楚先生收下“束脩”之后,便是陈珏正式登场的时候了,等陈珏行过了礼,楚先生点头表示收下陈珏这个弟子,拜师礼便算完成了。 陈午对于楚先生显然有些敬重,道:“小儿顽劣,若有调皮之事,先生不必顾忌,严加管教便是。” 楚先生自然不能真的应下陈午的话来,只道:“小公子聪敏,必能一心向学。” 陈午又告诫了陈珏几句类似好好读书的话,便施施然地走了。 陈午走后,陈珏开始还略为拘束,后来见楚先生在那但笑不语,心中的胆气顿时被激了起来,暗道自己也是两辈子加起来二十来岁的人了,总不能见了一个教书先生都怯场得厉害。便挺直了摇杆,一副小大人状地又弯腰行了个礼,口中道:“弟子陈珏拜见恩师。” 那楚先生见此,眼中露出几分赞赏之色,他也不敢托大,亲自起身将陈珏扶起,又将陈珏引至案前跪坐好,方才坐到另一边去。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不多时,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昂走了进来。 那少年走来先是左右一扫,陈珏对上他的目光忙又起身行礼,道:“珏儿见过三哥。” 这少年正是陈珏的三哥,刘嫖的二儿子陈蟜,只听陈蟜“嗯”了一声,对楚先生弓了弓身算行过了礼,又带着几分关切对陈珏道:“珏儿也来读书了?那要好好用功才是。” 宝儿那个乳名在陈珏以绝食一顿为代价的强烈抗议下,陈午和刘嫖以下所有人都不再叫了,只有陈阿娇还时不时地叫这个乳名逗弄陈珏。 至于陈蟜,陈珏在这几天中已经见过陈蟜几次,感觉上陈蟜对他这个小弟还是很亲近的,两下相处得也算不错。 楚先生先是考校了陈蟜的背诵,指出几个错误之后便叫陈蟜试着默写下来,倒是陈珏看着陈蟜在竹简上写字大皱眉头,想到这个时代没有纸,就连如厕也要用厕筹,心下更是郁闷。 这个时候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都还不曾出现,所以识字基本上便是碰到先人的哪篇文章便去学哪篇文章里的字。 楚先生却不知道陈珏的腹诽,他拿过一个竹简放到陈珏面前,备好一大一小两支笔和墨却不写字,先行问道:“珏儿可知你的名字是何意?” 陈珏静静地答道:“珏儿知道,珏,双玉合一是也。”这点,却是陈珏在另一个时空就知道的了。在前几天陈珏为自己争取被叫做“珏儿”的权利时,馆陶公主也对他说过一次,为他取这个名字,便是说陈珏这个幼子对她来说是“如珠如玉”之意。 楚先生见陈珏答出来也不奇怪,抬手在竹简上竖着写下两个字,弯弯曲曲的,正是汉时所有贵族子弟都要学习的小篆。 “这是珏儿你的名字。”楚先生说道,又在竹简上分别写下陈午,刘嫖等人的名字。这楚先生也不愧是堂邑侯府的常驻先生,从名字教起即使教的不是陈珏而是一个普通孩子,也能勾起学生的学习兴趣了。 不知道是穿越真的有传说中的优待还是这个身体的年纪尚小,陈珏记东西出奇地快,虽然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类型,但感觉上似乎比前世十岁左右学东西最快的时候还快上几分,加上陈珏身为文科生为了高考练就的记忆能力,记下这些小篆字倒是不曾费什么力气。 楚先生又教了“天”、“地”、“汉”等字,不一会儿陈珏说记下了,要陈珏温习最开始学的几个字,陈珏扫了一眼仍说记下了。他便心生不悦,暗想何曾见哪个小孩子记得这样快,手中于是拿过另一个竹简,教了陈珏最简单的握笔姿势,便要陈珏用小笔将方才所学的字听写出来。 陈珏拿起笔的时候倒甚是自信,他前世也曾苦练过几年书法,现自己记忆力加强后更是信心十足,只是一个一个将楚先生教的字写出之后一张脸却憋得通红。 小篆可不同于楷书行书,弯弯绕绕多的是。人家楚先生方才写的字虽然在陈珏看来陌生得很,无法和后世的简体字相比较,但自有一种美感。而陈珏信心满满写出来的字呢?虽然写法是正确的,可写出来的效果却和狗爬的没什么两样。 这厢陈珏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那厢楚先生心中却惊异万分——虽然这字写的实在不怎么样,但近三十字全部都是正确的,当年他为陈尚陈季须陈蟜启蒙的时候,这三人最少也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记全,饶是如此仍然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凑了那个,哪里能和陈珏相比。 压制住心中的惊奇,楚先生又令陈珏将这些字每个写十遍。等到陈珏写好了楚先生拿来一看,心中又是一震。陈珏写的这些字,其中个并不算顶困难的字俨然已经小有模样了。 陈珏正在揉着他写字写得酸的手,忽然看见楚先生奇特的神色,又扫到他手中的竹简,知道他表现得有些过火了。不过陈珏并不介意自己在学习知识上表现出人的天赋,这也是他为自己未来增添的筹码。 楚先生见陈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抚须微微一笑。“珏儿果然天资聪慧,蜀地的司马相如少时颇有才名,珏儿却也丝毫不比他差了。”楚先生顿了顿,见陈珏仍在按摩他的手,又道:“识字练字之事并不急在一日,现在便正式开课罢。” 陈珏闻言忙端正地跪坐好,原来刚才那些都只是热身而已。 楚先生看见陈珏的表现,点了点头,心中更是欣赏,道:“春秋时孔子曾说:‘不学《诗》,无以言。’虽然并不完全如是,然则诗三百,思无邪,这《诗三百》确是要学的。珏儿且先随我诵读,熟悉之后再行学字不迟。“ 《诗三百》,又称《诗经》的那个《诗三百》啊。 陈珏偷偷低下头,嘴角抽搐了一下,那边楚先生已经开始念了第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一写爱情的诗歌吧。陈珏一边跟着楚先生念着早就学过的《关雎,一边在心中回忆着。 其实仔细想想在汉朝以《诗经》作为启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在没有《三字经》、《千字文》的时候,包涵许多礼仪、政治、社会、人际关系内容的《诗经》自然就成了选。 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飞快。一篇陈珏从前就学过的诗经文章很快就念完了一遍,为了不表现得太夸张,陈珏还是过了好一会才将《关雎》背诵下来,饶是如此,楚先生仍然很是满意,摸胡子摸得更频繁了。 背诵完成之后楚先生告诉陈珏可以去活动一会,陈珏在外面走动了几圈之后,又找了个角落做起眼保健操,古代可没有配眼镜这一说,视力一旦受损就坏了。 等到“课间”结束后,陈珏又开始学字。这一次学《关雎》里的字时就慢得多了,学得越多,为了不忘记之前已经记下的内容,陈珏花的时间越久。楚先生也没有表示出什么不喜,毕竟他这身体不过才四岁而已。 就这样,楚先生用大部分时间教导陈珏,又时而到陈蟜身边指点几句,不多时便到了晌午。陈蟜因为要练习骑术和剑术不再上下午的课,而陈珏则要在吃过午饭后再学习一个时辰才可以去休息。陈珏偷偷算了算,去掉休息时间,他每天的上课时间大约有四个半小时左右。 下午学习的仍然是诗经,只不过楚先生见陈珏确实伶俐,又有选择地教了些先贤语录,教授陈珏一些简单的礼仪和道德规范。 一个时辰很快地就过去了,堂邑侯陈午算准时间派来仆人叫陈珏过去说话。陈珏起身之后又向楚先生施了一礼,谢过楚先生今天的教导便跟着仆人往陈午处去了。 第六章 意料中 也许是因为陈珏今天刚刚进学,也算是一个读书人了的缘故,陈午却是把见面的地方挪到了陈珏从来没有到过的藏书阁。说是藏书阁,却不同于后世的书房,只是一排排的简牍,也就是书写在竹简上的书籍,一眼都望不到头,看得陈珏暗暗咋舌。 陈午对于陈珏第一天进学的状况很有些担忧,但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的示意陈珏跪坐到他的对面。 陈珏在低头的时候很是为自己的膝盖哀悼了一番,同时下定决心,为了若干年后不受风湿的困扰,一定要找个时间叫匠人把桌椅做出来。 等陈珏坐稳了,陈午问道:“今天先生教了什么?可有什么不适?” 陈珏想了想方道:“先生教了几个字,又讲了《诗三百》里的《关雎》篇,只是儿习字的时候觉得竹简太过笨重,其他的倒是没有什么了。” 陈午闻言失笑,“那竹简是数百年前就传下来的,读过书的人谁不曾在竹简上写过字?等你再长大些习惯就好了。”顿了顿,陈午又问:“珏儿没有其他的事要和父说么?” 看着陈珏迷茫不知所谓的样子,陈午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哥哥午时来过我这里,他可是和我说你资质极佳,楚先生一向不怎么夸人,今日晌午时也赞了你好几次。”陈午毕竟是陈珏的父亲,这话他说的却甚是得意。 见陈午一副“我儿子很优秀我很骄傲”的样子,陈珏勉强控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低下头装作不好意思状,心下却是对这个父亲更多了几分认同感。 陈午仔细观察了陈珏没有什么骄傲自满的意思,心中更是满意,在他这个年纪,自己本身是不会再有什么大成就了,最大的乐事就是看着子女成长了。 “头脑聪敏是好事情。只是许多少时聪明过人的人长大后却未必能有所成就,而许多做成大事的人少年时也不是什么天生奇才。珏儿还应好好用功,不得虚荣自傲,知道么?”陈午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分严厉,目光如炬地盯着陈珏。 “儿子知道了,必不教阿父失望……”陈珏话还没说完,一个女仆快步走了进来,这女仆陈珏也认得,名唤展眉,他刚刚清醒不久时就见过的,展眉每日都在刘嫖左右伺候,似乎已经是刘嫖的亲信人物。 展眉见陈珏也在此处先是犹豫了一下,才道:“长公主从宫中归来了,似是……似是心情不佳,连娇翁主也神色低落……” “是么?”陈午闻言先是一惊,随后又眉头紧锁,在眉心挤出一个“川”字来,等他转身要出门时,见陈珏还在一边站着,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珏儿和我一起去看看你母亲和阿姐吧。” 陈珏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话地跟在陈午身后。 虽然不是正午时分,但天气仍然很是燥热,院中的树木草丛中也不断传来虫蝉的叫声,一阵阵让人听得心烦,尤其是在刘嫖听来,更是令她烦躁无比。 无论什么时候都严格坚持着最完美的礼仪的馆陶长公主刘嫖,此时正柳眉倒竖,胸口不断的起伏说明她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点,右手握得紧紧,连指节处都变得苍白起来。 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刘嫖没好气低向门口看了一眼,总算及时认出来人是丈夫和宝贝儿子才没有大声呵斥,至于展眉,早就识趣地守在门口不远处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娇娇呢?”陈午先是坐到刘嫖对面,然后皱眉问道。 “娇娇在她自己的屋子里……你说对了,栗姬果然有和当年薄太后一样的念头。”刘嫖冷笑道:“只是她凭什么?凭她是太子的母亲?” 说到这里刘嫖却好像忽然不再生气了,而是轻轻地笑出声来:“当年薄太后何等的说一不二,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保不住她外甥女的位置?何况她现在连皇后都不是。” 陈午这才心中有数,吁出一口气,问道:“你今日进宫时,和栗姬说了要为太子和娇娇订亲的事么?” “不错。”刘嫖点了点头,“只不过我没想到栗姬还真的驳我的面子。驳我的面子不要紧,可娇娇还在旁边呢,她居然回绝得那么彻底,叫娇娇以后怎么做人?”眼看要平心静气的刘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拍案了。 “没成就没成,咱们的娇娇还怕找不到好夫君么?”陈珏安慰道。 “不只是这个事情。”刘嫖正色道,眼中闪烁得分明就是不甘和无奈,“她现在还不是皇后,但总有一天她会是的,到那时今日的冲突必然会引来祸事。” “珏儿还在这里呢。”陈午提醒着刘嫖,虽然他心中同样担忧,却不想这些话被陈珏听见,他拔高声音喊道:“展眉,你将小公子送回去吧。” 展眉以极快的度走来,低眉顺目地道了声:“喏。”,便要牵住陈珏,陈珏却轻轻向一侧退了半步,躲过展眉的手。 “珏儿,听话,我和你母亲有正事要谈,让展眉带你去吃些东西。”陈午轻声呵斥。 对于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小孩子来哄的陈午,陈珏选择了顺势装傻,“我不。”一边说着,陈珏一边走到了刘嫖身边。 “阿父和阿母分明在说阿姐的亲事,儿子也是知道的呢。”陈珏话音方落,又摇头晃脑地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今天才刚刚学过,阿母,那个太子表兄是‘君子’么?” 望着不懂装懂实际上是在胡搅蛮缠的陈珏,陈午和刘嫖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的无奈之色,不由相对苦笑。难道他们能和不到五岁的儿子详加解释这背后的政治意义么?说斥责吧,又实在对大病初愈的陈珏下不了狠心。 “他自然是君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刘嫖强笑道,“母亲本来想要你的阿姐嫁给你舅舅的儿子,也好亲上加亲,只是太子的母亲没有同意,阿母怕你姐姐难过呢。”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陈珏一脸无邪的样子,“皇帝舅舅的儿子多得是,又不只有大表兄一个呢,阿母让舅舅再选一个儿子也封他为太子不就行了?” 陈珏从方才刘嫖露出的口风看出,这位馆陶长公主和大多数的朝臣一样,即使心中有了不快,但为了将来能够自保,也并不曾与栗姬正面对抗,弄不好刘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要想办法与栗姬母子修复关系。 虽然知道陈阿娇最终是会和刘彻订下“金屋藏娇”之盟,刘嫖也成为了刘彻登上皇帝之位宝座的强援之一。但与其等到刘嫖终于现景帝也并不喜欢这个太子,方才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把注意力移到王美人母子身上,为何不通过他这只小蝴蝶煽动的翅膀,让刘嫖在这对母子最不受重视的时候,先于他人雪中送炭呢?这样的情谊,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生意想不到的作用。 陈珏状似漫不经心的话在刘嫖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就连陈午也又一次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此时太子刘荣身边聚集着大批臣子,周亚夫和窦婴这两个平七国之乱的功臣也在其中,大汉上下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刘荣会失去太子之位,陈午和刘嫖也就没把陈珏的妄语当真。 只是,阿娇嫁不成太子,若能嫁给一个封地距离长安近些又富渥的未来强大藩王,既是对阿娇好,也是让堂邑侯府的小辈们多了个出息的姐夫或妹夫做靠山。 “珏儿。”刘嫖终于喜笑颜开,“你真是我的好儿子,这一个不成自然还有其他的,是我糊涂了。你是怎么想到的?” 被刘嫖抱在怀中的陈珏自然不会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当局迷,旁观清。”,他只是满脸地惊讶,仿佛弄不懂刘嫖为什么突然这样开心。 “我今天习字的时候便是如此啊。”陈珏说,“遇见总是记不熟的字先去看其他的,等回头再看那个字时很快就能记住了。” “珏儿真聪明。”刘嫖一边抚摸着陈珏软软的头一边认真道:“只是,什么再封一个太子的胡话以后不可再说了,太子,只有一个。”话说到这里,刘嫖的语气已经可以称为严厉了。 “知道了。”陈珏乖巧地答道。他方才如此作为,也不是真的想扮什么“先知”的角色。刘嫖不是笨人,在栗姬这碰了硬钉子自然知道去找其他的路子,哪用得着陈珏这半筒水提醒,只不过刘嫖心中正在气愤一时不曾细想罢了。 陈珏这样说,只不过是想在这对夫妇心中稍微增加一点自己的分量,同时在他们心中埋下一个种子而已,并且,这种暗示他打算在以后常做,但必然要比今天做得隐晦多了。只要刘嫖在将来亲近王美人母子时能想到这些,不要像历史上那样纯属施恩般地对待他们,就算陈珏达到目的了。 “正是如此。”陈午在一旁道,又转头对刘嫖严肃地说,“珏儿以后少不得同你一起见宫里的贵人,是要学些规矩礼仪的时候了,明日开始便叫展眉去教导他吧。” 等刘嫖又将不知在什么时候退了出去的展眉唤回来时,陈午交代了她几句,便又向刘嫖如此这般地描述了近日陈珏进学时的种种情形,一家人又是一阵亲昵。 第七章 流年转 又是一年春来到。 这天清晨,阳光明媚而又不刺眼,因着亭台楼阁和树木的遮挡,稀稀落落地洒在地上,显得格外凉爽,就连空气里,也散着一种格外清新的气息。 堂邑侯府的仆人们早早就起来了,负责厨房的烧火造饭,负责清洁的打扫庭院,至于主人们的贴身仆人,则早早备好水盆、面巾和干净衣物等,准备服侍主人们起身。 陈珏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瞪着被子上绣的云雀图案呆。 自他穿越时空来到堂邑侯府至今,已经有两年之久了。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然而说短也不短,足够陈珏适应了在西汉的生活。有时陈珏回想起前世的记忆甚至怀疑那才是他的一个梦,而如今他作为堂邑侯陈午和馆陶战公主刘嫖的幼子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服侍他起身的人仍然是陈小夭,然而早在一年多以前,陈珏觉得他已经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时候,就坚持不再用侍女为他穿衣服了,而是一切亲力亲为。 不多时陈珏将衣服穿好了,望见陈小夭身后一张满带着怯怯的陌生面容,陈珏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最开始在他身边的那几个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女仆,已经在最近几个月里6续都嫁了人,就连陈小夭,也机缘巧合地就快成为陈珏的二哥陈季须的侍妾了。 是的,侍妾,这个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尊卑界限就是这样严格,但陈小夭自己却丝毫不觉得委屈,反而很是高兴的样子。陈珏虽然想过拉陈小夭一把,又考虑到这个时代女子的幸福抬没有保证,她嫁给别人反而不如做陈季须这个未来堂邑侯的侍妾,起码有陈珏看着,总不至于过得太差。 陈小夭却不知道陈珏心中在想什么,只是在他旁边一直伺候着,陈珏刚刚把脸抬起来,她就将早已用温水投过的手巾递给陈珏,等陈珏擦过脸又递还给她。 “陈唐和陈宋呢?”正在活动着关节的陈珏随口问道。 陈唐和陈宋,是陈午在一年前为他找来的侍读,或说是书童,干的是为陈珏提竹简或递笔调墨的活,同时也陪陈珏一起读书。至于他们的名字,则是陈珏为了满足自己的恶搞心理而取的,而陈唐和陈宋还很喜欢这个不同于他们之前那充满乡土气息的小名的名字。 锦书一边为陈珏整理着楚先生要求的功课,一边答道:“他们早就在外面候着了,听说连饭都不曾吃过。平时不见他们这么早,定是昨日被楚先生罚得狠了。” 锦书今年刚刚十二岁,看着倒有十四五,却是陈珏除了陈小夭之外最亲近的侍女,等陈小夭正式到陈季须那之后她就会代替陈小夭的位置,因为与陈珏说话时也少了几分避忌。 “哦?”陈珏以一个举重运动员的造型结束了他毫无规律动作可言的早操,笑道:“既然不曾吃过,就叫他们再等一会,我去见过阿父阿母之后回来和他们一起吃点。” 锦书笑着应了不提,见陈珏就要出门,吩咐了小侍女几句就连忙和陈小夭一起跟上。 陈珏悠哉游哉地到了陈午和刘嫖所住的正房,进门时请安完毕一抬头却愕然地现大哥陈尚,二哥陈季须,三哥陈蟜,还有陈阿娇早就与陈午夫妇坐在一处。 阿娇一贯受宠,也不管父母都在身边,便张口道:“只珏儿你来得晚,我们等了你许久了。” 陈午瞪了阿娇一眼,又对陈珏道:“哪里等了你许久,请安的时辰都是定好的,他们也不过是刚刚坐下罢了。上次见楚先生时也忘记问你学业的事,你最近在学些什么?” “因楚先生用心教导,儿子前些日子刚学完了《诗三百》,《论语》也学完了大半。近日楚先生又在讲《道德经》,有时学得乏了,楚先生也给儿子讲一些《尔雅》,让儿长了不少见识。”陈珏沉稳地答过,又抓紧时间向三个哥哥和阿娇都补过了礼。三个哥哥都礼貌地点头,只阿娇仍是笑。 “不错。”陈午闻言颔,早就习惯陈珏“早慧”的他并不奇怪陈珏的话语早熟,“两年学完《诗三百》,连论语也学得差不多,确实不错。《老子》历来为先皇所重,连当今太后也是如此,你定要用心学习才是。” “何止不错。”陈蟜插口道,“我们兄弟三人也算聪慧了,可没一个及得上珏弟的。”陈珏的这位二哥因为和陈珏一同读过一年半的书,感情倒是比其他兄弟更亲近些。平日陈珏也常请教他一些课业上的问题,正因如此,他还常说陈珏的才名也有他这个二哥一份功劳。 陈午“哼”了一声道,“天下之大,俊杰无数,难道就只有你们兄弟四人不成?”话虽如此,在座的所有人都看出他并未动了真怒。 身为堂邑侯世子的陈季须也笑道:“眼看珏弟越来越了不得,过几年也要封侯了罢。”他之所以说了个“也”字,却是因为陈蟜因是长公主之子的身份,去年被景帝封了“隆虑侯”。 这边陈珏被兄姐调笑,面上仍然微微笑着,不骄不躁的样子更令陈午心中赞赏,最后还是刘嫖开口制止了这些儿女,道:“三天后又是上巳节了,你们阿父与我要入宫,不能与你们同去踏青,就由承志和季须带着弟妹出门,切记不可惹是生非,知道了么?” “承志”是陈珏大哥陈尚的字,虽然开始的时候听着别扭,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只是这位大哥在府中的地位确实尴尬,他是实际上的长子,然而十几岁的陈蟜都被封了隆虑侯,早已年过二十的陈尚却还只是个郎中,个中酸甜苦辣可只有他自己知。 刘嫖话音方落,陈尚和陈季须便一起起身,向陈午和刘嫖表示过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妹妹,方才重新落座。 一家人又聊了一会,刘嫖才道:“好了,你们兄弟几人当值的当值,还有读书的读书。时间也不早了,都去做各自的事吧。” 刘嫖话了,这一家子上下自然无有不从的,几个晚辈一一起身,向座的二人施礼之后才纷纷离开。 走出来不久,见陈蟜和陈季须勾肩搭背得一起走远了,陈珏对陈小夭和锦书说叫她们先回去,才喊了一声“大哥”,将陈尚叫住。 陈尚听见陈珏喊他虽然立刻停住,心中却奇怪不已,不知道这个家中除了唯一的女孩阿娇之外最受宠的幼弟叫住他是何用意。 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陈珏一路小跑到陈尚面前后气喘得厉害,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方道:“听师傅说大哥在几位兄长里骑术箭法都是最出色的,不知道大哥闲暇之时能否多多教导弟弟?” 陈尚闻言笑道:“我还道是什么事情,只是若说教导,始终还是父亲为你请的师傅最好。为兄的骑射虽然尚可,教人就不知道从何教起了,等你略有小成,带你去跑马打猎倒是可以的。” 陈珏一笑,道:“全听大哥吩咐。”顿了顿又道:“小弟听说大哥最近似乎要入太子宫任职了?” “你也知道?”提及此事,陈尚稍显黝黑的脸上也泛出一丝憧憬之色,“不过现在还只是传闻而已,能否成事尚在未知。” 明年,太子就要被废了,只是不能告诉给你知道。陈珏心中想着,脸上笑容更加灿烂,道:“那弟弟就在这里预祝大哥心愿得成了。不过二哥和三哥这段日子与太子殿下小有不睦,大哥可要多加小心才好。” 陈尚闻言心中一凛,他却不曾想到陈珏会信口胡说,他自然也不会跑去向两个嫡出的弟弟求证,只提醒自己这两年先不必着急接近太子,待过些时候做出些成绩,想必太子也不会因为他姓陈的缘故而迁怒于他了。 “多谢珏弟了。”陈尚感激地说着。 陈珏却忽地正色道:“大哥这话错了。” 正在陈尚惊愕之时,陈珏又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兄弟之间,骨肉相亲,大哥却还对我说这个谢字,难道不错么?” 陈尚又是一怔,等他反应过来之后才眼眶微红地连连点头,“珏弟说的是,确实是我错了。” 陈珏好似不曾看见陈尚的异样一般,仍然是笑吟吟地道:“有过则改之,大哥果然是君子所为。小弟今天还要读书,就不耽误大哥上差的时间了,晚间再见了。” 陈尚整了整神色,心道绝不能叫弟弟小瞧了,心中顿生豪气,道:“珏弟且用心习武,休沐时哥哥带你出去骑马。” 陈珏笑嘻嘻地答应,不多时见陈尚走远,便径自回头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等陈珏回到住所时见到的是陈唐和陈宋同锦书说笑的样子,锦书眼尖,最先看见陈珏过来,忙走到陈珏身前,道:“公子,早膳已备好了。” 陈珏笑着坐下,又吩咐锦书将一些食物放在小案上供陈唐陈宋食用,锦书一一做好了,才回到陈珏身边站好。 吃到一半,陈珏忽然现半天不见陈小夭,问及锦书,锦书道:“小夭姐姐被二公子身边的小厮叫走了。” 陈珏“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心下却是颇为不喜——陈小夭做陈季须的侍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在这么急于一时,传到刘嫖耳朵里可不是好玩的。 第八章 长乐宫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很快到了上巳节这天,陈珏早上起来的时候就现陈小夭和锦书已经在他的屋子里放上了几束荠菜花——那是上巳节的风俗,陈珏认为这就和端午时人们放艾蒿是一样的原因。因为已经有了去年的经验,陈珏也就不曾向第一次看到时那样奇怪。 因为刘嫖夫妇早就对陈珏说过,这天要他们兄弟姐妹一起去渭水边踏青和庆上巳日,陈珏以极快的度洗漱完毕,又换了一身便于出行的衣服,这才施施然地来到正房。 陈珏走进屋子时,只看到陈午和刘嫖在那端端正正地坐着,而陈阿娇也盛装打扮坐在一旁,唯独不见陈珏的三个兄长。 见陈珏来了,刘嫖像是看出他的疑惑,招手让他走到自己面前来,才笑道:“别看了,你的哥哥们已经走了。今天你和阿姐同我们一起进宫,你外祖母上次还提到你,今天就进宫去见见她吧。” 陈珏“啊”了一声,心下却暗自盘算开来:窦太后只是提到他而非命令刘嫖一定要带他去,不知道刘嫖和陈午到底是什么打算,居然突然变卦不让他出门踏青了。 对于上巳节踏青,陈珏已经盼望了很久了。因为年纪还小的原因,陈午和刘嫖平时并不允许他出门,而他又不像陈阿娇一向三天两头和刘嫖一起进宫,这样在堂邑侯府中每天读书习字极少出门的日子枯燥乏味得很。 虽然陈珏的学习态度一向积极,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想出门——只不过是他生理年龄过小,怕贸然出门弄出什么事故就得不偿失了而已。 不过,“踏青去不成了”的郁闷之情只在陈珏身上作用了一小会,毕竟,进宫对身为男子的陈珏来说一样是少有的机会。 堂邑侯一家子在骑奴的服侍下上了一辆马车,这马车是按公主仪制来的。陈珏偷偷看了陈午一眼,却没有在他脸上现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看来这位侯爷生活在妻子的阴影下也已经习惯了。 “珏儿。”刘嫖呼唤道。 陈珏一醒神,笑道:“阿母,儿子听着呢。” 刘嫖替他整了整衣衫,柔声道:“你们兄弟平日都不常进宫,只有你阿姐对宫里熟悉得很,一会儿到了不必紧张,有父亲母亲和阿姐在你身边。你只要记得,太后是你的外祖母,皇上是你舅舅就好了。” 一边堂邑侯陈午无奈地摇摇头,道:“你阿母的话是没错。但太后毕竟是太后,皇上也毕竟是皇上,珏儿记得该有的礼仪还是不能错的。” 刘嫖微恼地瞪了陈午一眼,道:“难道珏儿真出了什么差错,母后和皇帝还会把他怎么样吗?” “阿父,阿母。”被无形中忽略了很久的阿娇说话了,“你们何必这样担心呢?你们忘记了,还有我在啊。” “阿姐说的正是。”陈珏正色道,“儿子也不是第一次进宫了,请你们放宽心就是了。”在这两年之中,陈珏也去过宫中几次,虽然还不能记熟宫中的路,但该认识的各色人等也都认识过了。 刘嫖又微微瞪了陈午一眼,“都是你把珏儿教成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我。” 看着刘嫖这种情态,陈珏又一次走神了。他记得原本的历史上刘嫖是有一个男宠的,并且她死后宁可和这个男宠葬在一起也不肯和陈午合葬。陈珏在两年前曾对于刘嫖和陈午之间感情和睦的事实感到很不可思议,直到他有一天想起了唯一的变数——他自己。如果陈珏没有穿越,刘嫖的小儿子真的死了,她会放过陈尚么?陈午又可能让刘嫖杀死他的儿子么?一对恩爱夫妻,感情从此破裂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提陈珏的浮想联翩,接连收到两记眼刀的陈午,连连安慰妻子之余却很满意陈午现在沉稳的性子。有时,他甚至有一种整个堂邑侯府在未来都会倚仗这个小儿子的错觉。 “珏儿,娇娇。”刘嫖终于想起今天的正题,“一会去长乐宫中见过外祖母,我们还要去拜访猗兰殿的王美人和胶东王,娇娇你一向与胶东王合得来,便带着你阿弟和胶东王一起玩玩吧。” 阿娇闻言喜笑颜开,拉着陈珏说些王美人和刘彻的事,偶尔也提及王美人所出的三位公主。倒是陈珏见陈阿娇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这陈阿娇,似乎真的和刘彻玩得很好。 “阿弟一定会喜欢彘儿的。”堂邑翁主陈阿娇以这句话作为下车之前的总结。 下了马车,刘嫖和陈午走在一起,陈午牵着陈珏,而刘嫖则牵着陈阿娇的手,一家人就这么在长乐宫卫们敬畏中带着几分艳羡的注视下,走过长乐前殿,直奔窦太后所在的长信宫。 刘嫖一马当先地走进长信宫,陈珏还没有看到窦太后的影子就听见她笑道:“女儿参见母后。” 等陈珏终于也走进长信宫,从宫人们让开的缝隙中看到窦太后时,这个权倾天下的女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的女儿。 太后窦氏已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盲妇了,但大汉朝上下从来没有哪个人敢对这个老妇人有一丝不敬,也许是因为子女孝顺,生活顺心的原因,窦太后和陈珏上次见她时没有一点变化,丝毫都不曾显老。 与窦太后再熟悉不过的阿娇刚刚简单地请了安,就自动跪坐到了窦太后的身边,窦太后也不动怒,只是满脸的慈爱之色。 陈午却不敢那样放肆,行了标准的跪拜大礼,口中道:“臣陈午,叩见太后娘娘。” 陈珏也紧跟其后,跪倒说道:“陈珏拜见外祖母。”他一个小孩子,身上没有什么正式的爵位官职,只得如此说来。 窦太后“哟”了一声,命陈午起身后又道:“是珏儿也来了吗?快到我身边来,外祖母可是好些日子没有见到你了。” 陈珏依言向前,又跪到了窦太后身前,等窦太后伸手抚摸了他脸上的轮廓,陈珏才笑道:“有好些日子没见么?那珏儿怎么觉得好像昨日才见过似的。哦……我知道了,是因为外祖母一点儿都没变,反而比上次还显得康健呢。” 窦太后对刘嫖道:“看看你把儿子教的,和外头那些人一向奉承哀家。“嘴上这么说着,她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都没少,抓着陈珏的手不放,又道:“珏儿长得越好了,有几分像他舅舅当年呢。” 像景帝?陈珏暗自撇了撇嘴,听得刘嫖道:“像弟弟还是像我,其实还不都是因为像您么?” 窦太后听了连连笑着点头称是,又问陈珏:“听你母亲说你常在家中读书,从来不像那些个寻常公侯家的子弟四处浪荡,如今学业如何了?” 陈珏回道:“如今先生在讲《老子》,只是珏儿愚钝,只能勉强背诵下来,尚有很多地方不解先贤之意。” “哦?”窦太后来了兴趣,“你今年不过才六岁,就能背出《老子》了么?可不是妄言吧?且背来给我听听。” 陈珏毫不怯场,干净利落地道了声:起身朗声背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 当陈珏背至“大道废,有仁义”时,窦太后笑着说:“好了好了,哀家的小外孙果然天资聪颖,只是不知习字如何?” 提及“习字”,这正是刘嫖的荣耀之处,道:“母后不知,珏儿一手小篆连他的哥哥们都自愧不如呢。” “陈午,果真如此么?”窦太后顿时来了兴趣,直了直身子问道。 “禀太后,小儿确实于书法一道颇有天分,却不敢称好。”陈午恭敬地道。 “好,怎么就不敢称好了?”窦太后拍了拍陈珏的手,又柔声问了陈珏几处道德经中繁琐部分的含义,陈珏一一地答了,又掺杂了几分在现代时看过的《老子注》中内容,令窦太后大为讶异,却不信这是陈珏自己悟出来的。 听得窦太后开口问及,陈珏便道:“这是珏儿有次听一老翁所讲的,可惜珏儿记下的不多。” 窦太后倒也不曾怀疑陈珏的话,因秦时的焚书一事,许多经典本就口口相传,出现了许多流派,经过秦末战乱至今这么多年,也有许多流派失传。细问之后听到陈珏说那老翁已死,窦太后也是摇头惋惜,又命陈午回去之后负责帮助陈珏将记得的部分记录下来,整理好后送入宫中给窦太后看。 一旁阿娇又巧笑道:“外祖母可别小看了阿弟,他可不只会背道德经,连诗三百都全被他背得熟了。” 此言一出窦太后又是一阵赞叹,这时许多贵族子弟都学过诗经,但在陈珏这个年纪能将诗经三百篇全部背下来的,就比凤毛麟角还凤毛麟角了。 一家人在长信宫中消磨了半天,中午时窦太后的心情仍然不错,吩咐宫人在长信宫中给这一家子赐宴,还赐给陈珏一摞厚厚的竹简——某位黄姓博士所撰的《道德经注》。等到午后窦太后身子疲乏了,刘嫖服侍窦太后睡下之后方才离开长信宫。 出得长乐宫去,刘嫖带着陈珏和阿娇与陈午告别,毕竟一会这三人要去的是皇帝后宫,陈午一个成年男子总不好跟着,陈午又叮嘱了妻子和儿女几句,才乘车离开。 第九章 金屋盟 从来未央宫,几乎便是汉家皇宫的代名词,提及“未央”二字,任哪个中国人最先想起的都会是汉朝时的“长乐未央”,这两座宫殿就仿佛连在一起的双璧一般,总被人拿到一起提及。陈珏虽然去过几次长乐宫,也在长乐宫中见到过他的皇帝舅舅,却从来不曾来过这和长乐宫之间距离不远的未央宫。 这时的未央宫中除了最受瞩目的、只有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之外,便是太子刘荣之母栗姬所住的承明殿了,再其次,便是胶东王刘彘的母亲王美人所居的猗兰殿。至于后世那个“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的藏着一对倾城姐妹花的昭阳殿,此时还没有几个人将它放在心上。 猗兰殿的占地面积并不算大,甚至不是在中国传统意义的正位上,它只有一个特点,就是和皇帝日常生活办公的宣室殿距离极近,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王美人是怎样受宠。景帝之心昭然若揭,陈珏这样腹诽着。 不管陈珏是怎样想的,他和阿娇随着刘嫖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猗兰殿,王美人和刘嫖正在那里相互寒暄着,王美人见陈珏和阿娇二人,忙命一边伺候的宫人奉上瓜果点心,又命另一个宦官将胶东王带来,要他只说“阿娇表姐在此”即可,等这些人领命去了,王美人又笑语殷殷地招待陈珏和阿娇坐下,丝毫不把他们当不懂事的小孩子对待。 陈珏给王美人见礼之后,正要跪坐在案前时,却现早被人铺好了软垫,抬头时正好望见王美人和刘嫖言笑晏晏。这王美人以已嫁之身入宫还能生下刘彻,并把宝贝儿子扶上皇位,果然非等闲女子。她所作所为,无不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即使是对两个小孩子也抓不出任何错处。 “早听说长公主家中有一双娇儿佳女,娇翁主我是常见的,今天终于又让我见到小公子,果然也是不凡,难道是上天将所有的灵秀都赐给了长公主的儿女么?”王美人细细端详了陈珏片刻,方才笑着对刘嫖说道。 “王美人说的什么话,也不怕把他们给夸坏了。要我说,彘儿就比珏儿强多了,他那机灵劲哪是珏儿这整天读书的闷性子能比的?”刘嫖虽是在贬低陈珏,但话里话外分明都是骄傲。 王美人和刘嫖说话的功夫,陈珏注意到阿娇的目光一直在向门口望去,只得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就算是阿娇已经懂事了,刘彻还只是个小屁孩而已,一定是他自己想复杂了。 不一会儿,猗兰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陈珏闻声抬头时正好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子大步走了进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几个宫人。 这皮肤微黑的孩子,就是现在的胶东王刘彘,以后的汉武大帝刘彻了。陈珏一边想着一边上下端详刘彘,懊恼地现一个事实:实际年龄与他一样才六岁,只比他大两个月的刘彘,身高却比他高出大半头。 刘彘进门时先是对母亲王美人和姑母刘嫖分别行了礼,随后将目光定在阿娇身上,陈珏清晰地看见他在找到阿娇的瞬间神色一喜,立刻上前唤了一声“阿娇表姐”。 正要说话时,刘彘的余光扫到阿娇身边不远处的陈珏,转头问道:“你是何人?”他说话的语气不急不躁,明明还不满十岁,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子沉稳。 陈珏不慌不忙地起身,躬身道:“陈珏见过胶东王殿下。” “你就是陈珏?”刘彘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孤听阿娇表姐提到过你,你生在九月初九,比孤小两个月又两天,可对?” 陈珏点头道:“正是。” 一旁阿娇却不干了,嗔怒道:“彘儿做什么‘孤’啊‘孤’的。” 刘彻一笑,对阿娇玩笑般地认了个错,又见见陈珏毫不慌张的样子,只觉得这个小表弟与那些外强中干的贵戚子弟很是不同,于是问问:“可曾练过骑射么?” 陈珏心道刘彻尚武,果然不错,也谨慎地回道:“练过,只是因年岁尚小,骑不得大马,射不出远箭。” “这样……”刘彘看着比他矮半头的陈珏皱了皱眉,道:“等你我再大些,定要比上一比。”又转身对阿娇道:“表姐你也要看着他用功,到时看我们谁更厉害。” 刘彘刚说完,王美人已经轻轻笑了起来,对刘嫖道:“长公主看看这小兄弟俩,哪里像两个孩子,倒像坊间争勇斗气的武夫。” 刘嫖也笑道:“谁说不是呢,明明都是小家伙,偏偏都不知道从哪学的一副大人样,叫人看了好笑。” “母亲和姑母这话偏颇了。”刘彘正色道,毫不在意两位长辈的调笑,“甘罗可十二为相,就在本朝,也有缇萦救父之事,可见古来就不可小看童稚之人,况且,陈珏与我争的也不是市井杂事。” 王美人面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对陈珏道:“你又是怎么说?” 陈珏施了一礼,看了一眼刘彘朗声道:“坊间武夫只是匹夫之勇,斗气而已。胶东王殿下和陈珏却是志气之争,无关输赢之事,只是保家卫国之心,共同上进而已。” “好个‘无关输赢之事’,阿姐,你家的珏儿倒是越长进了。”低沉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穿龙袍,头戴黑色十二排冕冠的男子走了进来,举手投足间极有气势,只是稍显苍白的脸色昭示着这位帝王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十分乐观。 刘嫖和王美人忙将景帝迎上主座,刘彘、陈珏及阿娇分别给景帝请了安,等到一切都安顿好,刘嫖笑道:“陛下的外甥长进了,不也是陛下的喜事么?何苦来取笑阿姐呢?” 景帝刘启被刘嫖的话说得一乐,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刘彘道:“你平时总瞧不上那些勋贵家子弟,这回可见到一个不比你差的了罢?” 那边的小刘彘闻言一挑眉,乍一看像极了景帝,他道:“那些人哪能和我俩相比?”陈珏这才现刘彘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阿娇身边。 景帝“哈哈”一笑,转头对刘嫖道:“阿姐今日怎么有暇到这猗兰殿来?” 王美人见景帝心情不错,柔声插口道:“臣妾这小地方长公主平日自然是不肯来的,只是彘儿常念着娇翁主,臣妾才厚颜请了长公主带小公子和翁主来。” “哦?难道彘儿也学会什么叫‘寤寐思服’‘君子好逑’了?”景帝只是玩笑般地说了一句,然而说无心,听有意,刘嫖闻言心中一动,逗弄刘彘道:“彘儿可是想要妻子了?” 刘彘闻言却毫无羞涩之色,果断地点头,刘嫖又指着一个宫娥问道:“你娶她可好?”这回刘彘却坚定地摇头了。 刘嫖问了一个又一个,刘彘只是不断地摇头,连着景帝也觉得好笑,任由刘嫖将猗兰殿中的宫女一一指给刘彘看。 只有一个人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这人正是陈珏。陈珏不着痕迹地望了王美人一眼,只看到王美人面上温婉的笑意,像是对于刘嫖的玩笑毫不在意一般,转头又望见阿娇紧盯着刘彘不放,心中不由一沉。 果然,刘嫖把猗兰殿中最后一个宫女都指过了,刘彘仍是摇头,刘嫖脸上笑意不变,又问:“那……阿娇呢?” 刘彘这时终于点头了,阿娇见状只是不断地眨巴着眼睛,仿佛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景帝却笑出声来,道:“彘儿,你姑母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娶的,你倒是说说你想怎么打动你姑母?” 刘彘闻言,冥思苦想之际忽然望见王美人头上金钗,喜道:“若是能娶阿娇表姐为妻,我就用金子盖一座大大的宫殿给阿娇表姐住。”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从景帝到奴婢都呵呵地笑出声来,只除了说话的刘彘、看着表弟羞涩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陈阿娇,以及心思不宁的陈珏。 金屋藏娇的约定,终于以一种让陈珏措手不及的方式降临在他面前。在座的人,除了陈珏,恐怕就连如今一心只想着阿娇表姐的刘彘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誓言会在若干年后破碎得彻底,并且这个刘彘给她正妻的承诺会在千年后成为形容“包养”的专用词语。 现场没有人注意到陈珏的神色变来变去, 王美人在景帝差不多笑够了的时候,起身站在景帝面前,又盈盈一拜,道:“陛下,彘儿虽然顽劣,臣妾却知他说的是真心话。若长公主不嫌,臣妾请陛下下诏,将娇翁主许给彘儿为妻。” 王美人把话说完,却不急着起身,仍然跪在原地,刘嫖见状目中闪过一丝喜色,亲自上前将王美人扶起,又相携着走到景帝身前。 “陛下。”刘嫖笑吟吟地开口,“阿姐这个女儿,可还当得了你的儿媳么?” 景帝闻言淡淡地看了王美人一眼,又定定地对他的姐姐刘嫖对视片刻,终于又一笑,道:“看来王美人和朕的阿姐都要朕成全这对小儿女,朕今天就准了。” 话音方落,景帝又把刘彘和阿娇唤到面前,道:“你俩长大了也要像现在这般和睦才好。” 刘彘大方地答应了,阿娇却破天荒地低头不语,景帝不由失笑,道:“伶牙俐齿的阿娇也有今天吗?不过以后你成了朕的儿媳,可不许再任性了,少欺负彘儿几次。” 阿娇闻言脆声道:“只要彘儿不先欺负我,我……我也不会欺负他的。” 陈珏心中一凛,猛地一抬头,正好望进景帝的眸子,只觉其中深不见底,似乎风平浪静又好像破涛汹涌。 第十章 风雨起 直到斜阳向晚,刘嫖才带着陈珏和阿娇从猗兰殿离开,把空间留给景帝和王美人。至于刚刚和阿娇升级为未婚夫妻的刘彘,则亲自将母子女三人送出猗兰殿门口,依依惜别了一番。 就在陈珏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的时候,刘彘却走到他面前,扬声道:“父皇说这两年就要给我选侍读了,你要好好用功,将来和我一起读书。” 这话说得陈珏一愣,不明白刘彘为什么对才见了一面的自己如此看重,口中道:“陈珏自当用心。” 刘彘这才满意,又与阿娇昵昵说了几句小儿女话,至于长公主刘嫖,眼见大局已定,只是乐见其成地拉着陈珏先行上了马车,并不阻拦。 不多时,阿娇回到了车上,嘴边笑出酒窝深深,令陈珏心中暗叹:见过早熟的,没见过大汉儿童居然是这么早熟的。 等到车轮滚动起来,刘嫖愉悦地对陈珏说道:“今日带你进宫,本来只是想着你与胶东王一般大,先和他亲近些也好,不想还有这意外收获,让娇娇和他订了亲。” 说到这里,刘嫖又转头对阿娇道:“娇娇今后与胶东王相处不可太过于霸道了,就算你舅舅和外祖母宠爱你,但胶东王也是今上的亲儿子,不能整天使小性子,知道不?” 阿娇闻言耸了耸肩膀,这个动作却是跟陈珏学的,道:“阿母怎么这样说女儿?彘儿都从来没有不高兴过呢。”刘嫖见状大摇其头,终究不忍心责备女儿,只在心里想娇娇毕竟不是寻常诸侯家的女儿,他们二人从小玩到大自有感情在,她也不必太过担心。 阿娇见母亲不再说话,便笑着拉住了陈珏的手,道:“彘儿虽然第一天和你见面,但是我早就对他说过很多你的事,还曾把你抄写的《无衣》拿给他看,他也说你写得好呢。” 刘嫖听到此处点头对陈珏道:“如今看来胶东王很喜欢你,你也不要浪费了你阿姐的努力,以后多多亲近也是好的。只是有一点,其他的皇子就罢了,唯有胶东王,不可不敬,明白了么?” 陈珏心中凛然:刘嫖已经隐约察觉到天子对太子刘荣的不满了么?想及此,陈珏重重点头道,“他是我的姐夫,我自然要尊敬他的。” 刘嫖这才满意,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刘嫖眉头微皱,陈珏见了直起身子,伸手将帘子挽起,翘一望,原来是陈尚、陈季须和陈蟜三兄弟正勒马停在车前,一队仆从装扮的人正簇拥着一辆马车从相反方向离开。 陈珏看清楚了,先将头缩回车内对刘嫖说了,又探出头去轻喊了一声。 陈季须看到陈珏露出的脸,率先打马向前,朗声道:“刚才见这马车我就知道是阿母在此了,果然不错,只是珏弟你到得晚,没有看到现成的热闹。” 陈珏上下打量了陈季须一番,见他衣衫稍乱,连他身后的陈尚和陈蟜也神色尴尬,尤其是陈尚,脸上尚有未消的汗渍,不由讶异地问道:“三位兄长这是怎么了?” 陈季须尴尬地咧嘴笑笑,才要说话就见馆陶公主和阿娇也按捺不住了,母女二人干脆将帘子都掀到一边,一家人面对着面。 陈季须和陈蟜目光闪烁,陈尚犹豫了一下上前,道:“阿母,是我们方才与弓高侯家的人有些摩擦,并无什么大事。” 刘嫖半信半疑地看了三人几眼,见三人也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道:“就是从匈奴回来的那家子?你们和他们计较什么?既然碰见了,你们也别在外面胡闹,便和我一起回去罢。”说罢,刘嫖便径自坐回车中。这些世家子弟俱是心高气傲之人,每天在这长安城里的争斗没有五起也有三两起,只要不闹大,长辈都不会当真。 陈珏却总觉得陈尚的脸色不对,忍耐着到家了,趁其他人进门休整的功夫,陈珏轻轻拉了一下陈尚的衣服,陈尚会意,故意落后了几步。 眼见前面的几人各自回房,陈珏才道:“大哥一向是稳重的人,我只奇怪你今天怎么也掺和进去了?” “这……”陈尚知道这个弟弟一向早慧,也不再瞒,道:“是弓高侯家的两兄弟,那兄弟俩今天也去渭水边了,我们白天时见过他。刚才我们在路上看见韩则强逼他的庶弟下马车步行,季须说,他看到那小孩就想起你。我们便管了这闲事。” “原来如此。”陈珏心中若有所悟:这又是典型的嫡庶兄弟间的摩擦,想来陈尚也身为庶子,心中必定有些感触,只是身为这种世俗观念的利益即得,陈珏不好说什么,只笑道:“那韩家的小孩与我长得像么?” 陈尚闻言摇头道:“并不像你,只是和你年纪差不多大而已,季须说像应该是因为那孩子和你一样长得非常秀气的缘故。” 陈珏“哦”了一声,陈尚又挠头道:“珏弟若是没什么事,为兄要先去沐浴更衣了,这一身汗难受得厉害。” 陈珏“噗”地一乐,道:“大哥尽管去就是了。”见陈尚离开,他便也朝自己的院落走去,刚了没几步,忽又听见陈尚叫他,他疑惑地转身,却听得陈尚道:“我想起来了,那孩子好像叫什么韩嫣,你以后见到他时就知道他到底像不像你了。” 陈尚说完便走,却没注意道陈珏这边差点一个踉跄,站稳之后陈珏心道:这什么世道?真是晦气,今天刘彻和阿娇刚刚订亲,韩嫣这个汉武帝时有名的佞幸男宠就和阿娇擦身而过了? 接下来的日子中,陈珏只觉得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来。 金屋藏娇的姻缘订下没几天,景帝开始大肆封侯,先是中尉卫绾被封为建陵侯,随后江都丞相程嘉被封为建平侯,陇西太守浑邪和赵丞相苏嘉等人也都被封了侯。 最先被封侯的卫绾,与栗家有亲。自七国之乱以来,景帝刘启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很多人认为,景帝是在开始为刘荣提拔亲族势力了。就连陈珏,也几乎以为这是景帝对太子刘荣彻底失望之前最后的优待。 但只是几乎而已。卫绾封侯之后,楚先生在给陈珏上课时大略讲了他的生平,其中一件事引起了陈珏的注意:在现在的皇帝刘启还是太子时,曾经宴请过卫绾,但卫绾拒绝了,只是因为怕被人说成是急于投靠新主。更有趣的是,这个怕事的卫绾在景帝即位之后并没有被落,相反地景帝很倚重他。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卫绾因为他的功劳被封为中尉没有多久,为什么突然又被景帝封了侯呢?这,是不是天子的一种试探?是否也是天子的一种提醒? 整个夏天,陈珏一直听说太子不断地宴请宾客,他心中不由得冷笑:就算太子刘荣不知道这位孝景皇帝还要在皇位上安稳地坐上十年左右,但至少他还没死呢,太子现在就这么做不是找死是什么? 到了秋高气爽的九月,天子又下了一道诏书,这道诏书的内容让所有太子党的人弹冠相庆:天子以无子为由,废薄皇后。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天子在废后之后并没有像很多人想象中的那样封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为后,足足半个月,天子只是正常地处理政事,仿佛对于后宫中翘盼望的栗姬一无所知。 九月的一天,天高云淡。 楚原微笑着看着他的小弟子,耳边传来的是陈珏朗朗的诵书之声。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先生,我背完了。”陈珏向楚原微微躬身。 楚原连连点头,心中有说不出的满意和自豪,“珏儿,为师从为你启蒙的那天起就知道你天资过人,却不曾想你的悟性好到这种地步,短短2年余,便将《诗经》和《论语》学得通透。虽然为师不愿你骄傲,却也不得不承认你天纵奇才,有弟子如你,也是我楚原之幸。” 陈珏闻言起身,深深地向楚原鞠了一躬,才真诚地道:“陈珏之才,都是拜上天所赐,先生教导之功,不敢骄傲。” 陈珏这话确实是自真心,若不是穿越之后的变化,他不可能有如此过人的记忆力,而若没有楚原费心教导,他也不可能真的以汉朝人的角度理解那些所谓经典。 楚原轻轻摇头,道:“珏儿,谦逊是好事,却也不可过分自轻,既然《论语》学完了,今天剩下的时间你就自行安排,明日开始全力学习《尔雅》,这回可不许你说什么要先知道做人的道理,所以弃《尔雅》于不顾了。” 陈珏只得苦笑,道:“谨遵先生教诲,那弟子就先行告辞了。”原本他嫌弃《尔雅》学起来太过枯燥,便要求楚原先讲《论语》,现在《论语》学完了,那枯燥的《尔雅》,他终于还是避不过去。 见楚原点头,陈珏又施了一礼,方才转身将简易的“书包”扔到早已对他敬服得五体投地的陈唐手中,和陈唐陈宋一起走出学舍,准备回到他自己住的院子去。 经过前院时,陈珏瞥见展眉正引着一个锦衣男子朝正房走去,心中一动,等那男子进了门,陈珏缓缓走到展眉身后问道:“这人是谁?” 展眉吃了一惊,回身现是陈珏才长吁了一口气,正踌躇的时候被陈珏眼睛一瞪,还是道:“是猗兰殿王娘娘的兄弟,田蚡。” 田蚡么? 陈珏不再为难展眉,带着陈唐陈宋慢步离开,心中却盘算个不停,他们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凑在一起,是王美人母子要有什么大动作了么? 第十一章 忽变天 三天之后,各级官员们关于皇后之位归属的猜测愈演愈烈,终于,在一次早朝上,大行向景帝奏事道: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为社稷计,宜立太子母栗姬为后。 与太子党们所期盼的完全相反,天子大为震怒,直接将大行献上的简牍扫到地上,并下令将大行诛杀,罪名是“妄议”。 几天之后,未央宫中就传出了天子正在养病的消息。 “刘家的事情是他能管的吗?立不立皇后是他能说了算的么?”对于这个官员的死,刘嫖嗤之以鼻,说到这里,她神情一肃,对陈珏认真说道:“你要记住,生在咱们家,一世富贵是跑不了的,但是不该管的事情,千万不要去管,哪怕是像你哥哥一样斗鸡遛狗都好,就是不能做什么越界的事。” “儿子知道了。”陈珏笑着答应,他的声音在雷雨声的掩盖下显得并不是很清晰,但刘嫖满意就足够了。陈珏不知道他的母亲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无论如何,从阿娇和刘彻订亲以来,一直在长乐宫和未央宫中周旋的刘嫖,在拥护刘彻的小集团中绝对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悠闲地和刘嫖说着话,陈珏不经意间望见天空中的乌云已经有了几分散去的迹象,但是陈珏知道,未央宫里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果然,在前元六年的第一场雪悄悄落下的时候,缠绵病榻一月有余的天子刘启在身体好转的第一天就了一道诏书: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 对于栗姬,天子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但是天子废太子的决心不容怀疑: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在宣室殿外长跪不起也没能打动天子的心,最后,窦婴只有选择暂时辞去职务,称病闭门。 历史没有改变,但是加快了。 陈珏在听说景帝提前废掉太子时,只稍稍惊慌了一瞬,随后立刻恢复了平静的心态。如果要改变堂邑侯府众人的命运,历史是必然要改变的,虽然如今陈珏所熟知的历史有了变动,但无论再怎样变迁,他对这个时代所有名人的大概经历和性格都是了解的,这,就是他不变的优势。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正月的时候,天子以周亚夫一向公忠,体恤他太过劳累为由,轻描淡写地将周亚夫的权力分出去一半给时任丞相的陶青,并再次加厚了周亚夫的封邑。天子这样的做法并不适合周亚夫这个将军,纵使如此,在天子的坚持下,太子党最后的支柱周亚夫还是选择从天子命。 俗话说:长孙幼子心头肉。长乐宫中的窦太后对天子的决定极为恼怒,为了取得母亲的原谅,一向孝顺的天子刘启选择了一天亲自去长信宫向窦太后解释他的顾虑和无奈,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一天的早晨,陈珏在堂邑侯府中看到刘嫖早早地便出门踏上了进宫的道路。 不管怎么说,整个冬天里,窦太后选择了闭宫研读老子顺便修养,除了长公主刘嫖和陈阿娇,任何闲杂人等都会被被长信詹事带领手下拦在门外,宫里宫外,也没传出有任何窦太后大雷霆要求天子收回成命的迹象,看来,窦太后是默认了天子的决定。 一月末,天子调济南守郅都任中尉,郅都是众所周知的天子亲信,景帝的用心不可不说是良苦。几乎是与此同时,天子又下了一道让所有还心存一线希望的人们彻底死心的诏书,内容很简单:命临江王即刻之国,不得延误。 太子被废了,新的太子会是天子的哪个儿子呢? 一时间,长安城中各种小道消息频传,后宫中也有人屡屡向刘嫖示好,种种情形惹得陈珏暗笑,心道这些贵戚大臣简直要比二十一世纪的狗仔队还要敬业了。 就在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之时,王美人和刘嫖默契地按兵不动,一个如常地伺候天子,一个则尽女儿的职责尽心为窦太后解闷,倒颇有几分无欲则刚的感觉。 三月的一天早晨,惬意了一冬的陈珏被刘嫖叫到正房。 “珏儿。”刘嫖笑意满盈地道:“你外祖母亲自下诏,从明日起,你就是胶东王的侍读了。” “要我去伺候刘彘读书?”陈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弄蒙了。 “什么刘彘?”刘嫖板起了脸,“从私论,他是你阿姐的未婚夫;从公说,他是……他是藩王,你是民。总之,以后你不可这样直呼其名了。” “就算是姐夫,阿母也不能把你的儿子往火坑里推啊。”陈珏犹自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脑海中却像放电影一般闪过前世辫子戏里,主人读书读得不好伴读受罚的片段。纵然因为重生在封建社会的原因注定要对人称臣,他也不想做那种任人轻侮的角色。 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侍读通常是一侍数年,他可不想一路在刘彻这个喜怒无常的未来皇帝身边呆那么久。 “什么火坑?”刘嫖扫了一眼周围并没有不可信的人,便垂低声道:“再过一阵子,这就是诸侯家的子弟求都求不到的美差了。” “阿母!”陈珏依旧垂死挣扎着,道:“儿子自己读书都还要人陪,怎么有能力去陪胶东王?” 刘嫖轻斥道:“不许再胡闹了,到了宫里那么多宦官宫婢,还怕不够你使唤么?你进宫之后,除了陪胶东王读书,也要帮你阿姐看着他些,别让他亲近那些不该亲近的人,知道不?” 陈珏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也就不再多说,轻轻点点头。本能地逃避危险不成之后,陈珏心里油然而生一丝兴奋的情绪,侍读就侍读,亲水楼台先得月,若是他能处理好和刘彻的关系,也是好事一件。 第二天,陈珏按照自己的习惯早早起了,想起今天还要进宫去见刘彻,便不敢再耽搁,直奔正房而去,然而他到了那才现陈午和刘嫖不过也刚刚起身,心中苦笑不已。 等候刘嫖的时候,陈珏默默地思索着他这些年的得失。因为小孩子的身份,陈珏一直不敢太过放肆,他只在学业上表现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日常生活中就牢记自己幼童的定位,时不时像昨天那样和长辈半真半假地任性笑闹。对待下人,他也自认从不苛待,引得大大小小的仆役都愿意亲近他这小公子。 可以说这些年的装乖卖巧下来,陈珏在堂邑侯府中有着不错的人缘,即使是他的两个嫡出哥哥,因为继承权的毫无悬念加上强悍的公主娘亲存在,没有利益冲突的他们也都彼此相处融洽。同样地,人心不是石头,陈珏在饱受堂邑侯府上下关爱的同时,早已渐渐将众人当作真正的亲人看待。 不多时,刘嫖身着盛装地出来了,她一手拉着陈珏上了马车,等到车轮开始转动,刘嫖像每一个母亲那样,亲手为陈珏整理衣衫和头,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不多时马车在车夫的“吁”声中停下了,陈珏紧紧随着刘嫖在各个宫殿间穿行,眼见宣室殿前不远有许多大臣等着通报晋见,对于汉朝的身份等级差距不由有了更深的感触。 再次来到猗兰殿,陈珏觉猗兰殿中伺候的宫人明显多了许多,等他进了内殿,现内殿伺候的人多是眼熟的,心中更加有数。 刘嫖自去与王美人说话,刘彘一眼望见跟在刘嫖后面,便招呼陈珏坐到他身边。 刘彘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笑道:“你比上次长高不少,我已经可以骑小马了,你呢?” 陈珏正待回答,忽有宫人进来禀报,道:“弓高侯府上韩嫣正在外面候着。” 即将成为皇后的王美人一如既往的温婉,浅笑着对刘嫖道:“那韩嫣也是个孩子,就不要让他久等了,我叫他进来可好?” 刘嫖也笑道:“你自己做主就是,怎么还来问我这客人呢?” 王美人吩咐宫人带韩嫣上来,刘彘却不在意这些,只对陈珏道:“这个韩嫣可和你这直接就过来的不一样,是父皇和母亲亲自在那些世家子弟中挑选出来的,他的嫡亲兄长没有选上,倒是他这个庶子被父皇挑中了。” 陈珏道了声:“是吗?”眼睛却紧盯着门口,想要看看这个绯闻中阿娇的情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没几句话的功夫,那个宫人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小童,看上去和陈珏差不多大,虽然年纪尚小,但已能看出眉清目秀的轮廓,像是画中仙童一般,刘彘虽也生的不错,论起赏心悦目却远不及眼前的韩嫣了。 韩嫣也是少年老成的样子,一丝不苟地给猗兰殿中的主人们行了礼,王美人好像对韩嫣印象不错,还命人给他拿了垫子。 又过了一会儿,他将王美人和刘嫖的问话一一答了,才默默地站到刘彘的右边,与陈珏一起将刘彘夹在中间。 刘彘见韩嫣如此,笑道:“你怎么知道胶东王是我而不是他?”说着话他的手指却指向了陈珏。 韩嫣抬头答道:“殿下今日虽然未着礼服,但韩嫣前日入宫时听人说殿下已经开始练习骑马,而这位公子皮肤白皙,显然是常在室内所致,故而斗胆一猜。” 刘彘自是对韩嫣的话连连点头,又对陈珏道:“要是你再长的黑些,我们今天倒可以好好为难下韩嫣,真是可惜了。” 陈珏闻言一笑,目光却停留在韩嫣身上,心道韩嫣看来也不如无能蠢笨之辈,只是不知他将来怎么会沦为佞幸之流。 又笑闹了一阵,有小黄门先来报信,天子刘启即将驾临猗兰殿。 第十二章 日有食 天子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地停在猗兰殿前,陈珏跪在仅次于王美人、刘彘和刘嫖的位置上,心中不由感叹:景帝对刘彘这儿子才是真的看重,居然刚刚下朝就过来了。 天子下了銮驾,亲手将跪在前面的三人一一扶起,陈珏正等着天子要他们起身,却现一双明显属于男人的脚停在陈珏面前。 陈珏还没来得及抬头,天子的声音已经自他头上传来,道:“朕的小外甥怎么安静,一点都不像你姐姐?” 只不过天子并没有真在等着陈珏的回答,想来也只是随口逗他一句,前一句话刚刚说完,便又对上跪着的众人说了句:“平身。” 等陈珏起身向前看的时候,只看到天子携着妻儿前进的身影,刘嫖正在回头招呼陈珏到他身边去,陈珏抬脚要走的时候想起韩嫣还在他身边,犹豫了一下之后向刘嫖轻轻摇头,和韩嫣一样落后数步走在天子等人后面。 众人重新落座,只留下陈珏和韩嫣站在天子面前,天子道:“韩嫣我已经亲自考校过了,倒是珏儿你跟朕有日子不见,在家中不曾偷懒罢?” “小臣在家中从不敢偷懒。”陈珏中规中矩地回答着,却听得天子哈哈一笑。 天子笑了几声,对他说道:“什么小臣不小臣的,你是来陪你表兄读书的,你和彘儿只像兄弟一样相处就行了。” 陈珏口中称“是”,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根本不把景帝的话当真。 天子道:“你这性子和娇娇正好相反,一个活泼得很,一个就文静得很,真应该换过来。”刘启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对外甥和外甥女都甚是喜欢,还有一句话刘启没说出来:陈珏的性格像陈午多些,适合为臣。 陈珏知道景帝现在心情好,也不害怕,笑嘻嘻道:“珏儿若是跟阿姐换了性子,那珏儿就不是珏儿,阿姐也不是阿姐了。” 景帝又是一声笑,接着考察了陈珏的功课,陈珏的底子摆在那,他在家时也是经常被陈午抽查的,早就习惯了这种“口头考试”,一直大大方方地问什么答什么,几个问题下来,没有一丝错处。 景帝见陈珏如此,心中更是欣赏这个外甥,等考察过陈珏的学识,他又对一旁的韩嫣勉励了几句,陈珏瞥见韩嫣受宠若惊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这种对天子从心里出崇敬的心态,陈珏始终不能真正地理解。 不多时,景帝对刘彘道:“彘儿带他们一起去太后宫中拜见罢,也让你祖母见见小孩子,高兴高兴。” 刘彘知道他父皇的心意,道了:招呼陈珏和韩嫣一起出门,陈珏回头见坐在景帝身边的刘嫖对他点点头,明白她大概有话要与景帝说,于是也不多问,只和韩嫣一起紧紧跟着刘彘。 出了猗兰殿不远,刘彘也不再摆什么架子,让陈珏和韩嫣分别走在他身边,笑道:“今后一起读书,我们也应该亲近些,你们两个以前认识么?” 陈珏方道:“不曾见过。” 一旁的韩嫣却道:“臣虽然不曾见过陈小公子,但曾与小公子的兄长有一面之缘。”说罢,韩嫣又向陈珏微微弓了弓身,道:“请陈小公子代韩嫣谢过令兄援手之德。” 陈珏一愣,想要问的时候忽然记起那次陈尚等人为韩嫣打抱不平的事,也笑道:“你我同为胶东王伴读,叫我一声陈珏就行了,至于什么小公子不小公子的,全都丢掉好了。” “就是如此。”刘彘赞同道。 三人说说笑笑的,在宫人的簇拥下向长信宫走去,陈珏心中暗暗盘算:照景帝和王美人以及刘嫖的态度看来,他似乎真的只是陪刘彘读书。他们这三人中,地位自然以刘彘为最高,陈珏次之,至于韩嫣自己,也很小心地放低了身段,好像韩嫣是陈珏和刘彘两个人的侍读一般。 从猗兰殿到长信宫的一路上,也许是因为这时大家都还小的缘故,彼此之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心机,感情建立得很快,相互熟稔了许多。 长信詹事早早地就得到了消息,亲自迎出来对刘彘施了礼,也省过了通报的程序,直接带着三人走进长信殿中。 走进长信殿,陈珏一眼就看见了窦太后,然而长信殿中却不只有刘彘陈珏和韩嫣这几个外来人,还有一个老年博士装扮的学跪坐在下,想来是窦太后召来宫中的。 “秉太后娘娘,胶东王彘携侍读陈珏、韩嫣晋见太后。”虽然窦太后看不见,长信詹事还是严格地按照礼仪规矩行事,举手投足没有一丝错处。 窦太后听到长信詹事的话,呵呵地笑了,把脸朝向老所在的位置,道:“哀家的孙子和外孙都来看我了,韩嫣这孩子我也听说过,是弓高侯家的。这三个孩子都是聪敏好学之人,你以后要多加教导他们。” 老垂道了声:“诺。” 窦太后又对陈珏三人道:“这位是有名的当世贤良黄生,陈珏,你们父子献上的《老子注》,哀家给黄生看过了,黄生也很是赞赏,你有暇的时候不妨和他探讨探讨。” 陈珏答应了,又对黄生躬身一礼,道:“烦劳先生今后多加指教。” 窦太后点点头,又道:“胶东王,今日天气如何呀?” 刘彘答道:“今日天气尚好。” 窦太后闻言满意地道:“既然如此,哀家便出去走走,让这把老骨头也活动活动。你们也都跟过来吧,尤其是彘儿,你到黄生身边向黄生讨教些学问也好。” 众人齐声应“诺”,两个宫人便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窦太后向外走去,因那黄生站在窦太后右手边,刘彘也只得跟过去。 众人走出不远,陈珏见早春之时长乐宫中也颇有些景致,于是便和刘彘一个外孙一个孙子搭档着为窦太后解说,窦太后虽然眼盲看不见,却也能闻到空气中清新的植物味道,听得见鸟虫的叫声,开怀道:“如今大汉有如此气象,岂非几代天子垂拱而治之功么?” 黄生连忙附和,道太后圣明。 陈珏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看着长乐未央连绵不绝的楼宇宫墙,心中却是另一种感觉。 一行人又行了数步,这时忽然听得窦太后“咦”了一声之后道:“怎地忽然暗了些?可是要下雨了么?” 陈珏闻言疑惑得很,他并未觉出什么,那边刘彘也讶异地道:“天上不曾有云,哪里来得雨?” 说话的功夫,陈珏自己也觉得光线似乎真的暗了些,他心中一动,向天空中一望,愕然现太阳周边居然出现了阴影。 日食! 一个声音在陈珏心中响起,却忽然明白了窦太后为什么那样说:窦太后身为盲人,对光自然最为敏感,是以在众人不曾察觉之时先行现不对。 陈珏虽然并不认为日食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但却知道古人对此颇为忌讳,他想起日食一般从开始到结束会有好几分钟时间,心思电转之间忙开口道:“是日食,请大家都呆在原地不要乱,过一会儿就好了。” 窦太后闻言道了声“也好!”此时刘彘和韩嫣却还好奇地要回头盯着太阳看,陈珏见状轻喝一声道:“殿下,韩嫣,日食时太阳伤眼,不可再看!” 这一声轻喝,却把未来的汉武大帝大帝也吓了一跳,只不过陈珏没有注意这些,说话的工夫间,天色已经极暗。 又过了不知几瞬,忽然地天地间一黑,仿佛时间一下子从白昼来到了夜晚一般,人群中顿时起了骚乱,陈珏隐约听得他身边那扶着窦太后的宫人似乎没站稳倒下了,想起此时大家正站在台阶上,心中咯噔一下——其他人年轻不要紧,窦太后这样的年纪要是在混乱中出什么事可危险得很。 想到这里,陈珏慌忙朝记忆中窦太后所在的方向摸索着,试图搀扶住年老的窦太后,双手一顶,却是正好托住了窦太后的后背。 却说窦太后,虽然一辈子在后宫中大风大浪没少见,这样直接的危险还是第一次遇见,饶是她心性修为极佳,也不由地慌了一下。正在窦太后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之时,忽然感觉一双小手顶在自己腰间,心中顿时一安。 只不过陈珏毕竟人小力气也小,稍微阻了一阻之后窦太后最后还是摔倒了,还连带着把陈珏也带倒在地。 陈珏只觉周身一疼,等他过了片刻回过神之后,才现日食已经渐渐过去,光明又重新回到天地之间。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太后回长信殿去!”刘彘喝道。 猗兰殿中,原本微笑着与姐姐和宠爱的美人说这话的天子也收敛了笑容,神色间一片阴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走进猗兰殿,拜伏道:“陛下,太后在长信宫外摔倒了。” “什么?” 天子和长公主刘嫖几乎同时豁地站了起来。 第十三章 祸与福 窦太后和陈珏被宫人搀扶着回到长信宫没多久,天子和刘嫖还有王美人三人便急匆匆地赶来,一向孝顺的天子显然被太后摔在石阶上的消息骇到了,急忙来到长信宫之后见窦太后面色红润,似乎没有什么大碍方才放下了一颗心来。 听到儿子和女儿都来了,又刚刚从宫人那得知陈珏伤得并不太严重,窦太后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母后现在觉得如何?”天子恳切地问道。 “多亏了哀家的外孙在此处,哀家才没有什么事。”窦太后道,她回来之后才听说混乱中有宫人滚落台阶之下受了重伤,更是心有余悸。 “当真吗?那可是谢天谢地”刘嫖道。 “你们放宽心,哀家适才确实不曾受什么伤。”窦太后这话说的是事实,她倒下的大半力量被那个倒霉的宫人承受了,又有小半让陈珏接住,她自己身上倒是除了灰尘之外只受了一些极其轻微的擦伤。 缓过气的天子很快从长信詹事那里得知了事情的详细情况,龙颜大怒,下令将那导致一切混乱的宫人处死,其他长乐宫的宫人也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别人不说,就连那身为窦太后亲信的长信詹事也丢了一个月的俸禄。 一边的陈珏见状心中一寒,却也知道他对于这一切无力阻止,只得闭目皱眉:那个宫人只不过是有着大多数古人心中都有的,对这种自然现象的恐惧而已就丢掉了一条命。这,就是皇家的权势! “皇帝,哀家既然无事,也不必罚得太重。”窦太后开口道。 天子闻言,说道:“是。那些宫人的处置就由笞四十改为笞二十吧吧,之后赶出宫去便是。” 这话听得陈珏又一次不由皱眉,刘彘见了他的样子以为他是痛得皱眉,挪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你如何了?伤口很疼吗?” 那边窦太后听了天子的话点点头,又缓缓开口道:“皇帝,日有食之,是不是上天所给的警告呢? 天子沉默了一下才沉声道:“母后的意思是?” 窦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哀家一介后宫女流,不懂国家大事,但皇帝一向仁政爱民,百官也都兢兢业业协助皇帝治理天下,哀家是知道的。所以,以哀家看来,这次上天警示的事不在民间,而是在朝中。” 刘启沉吟了一会,恭敬地道:“朕知道了,请母后放心。” 窦太后点点头,脸上又露出几分慈爱之色,道:“陈珏的伤怎么样了?胶东王呢,可曾伤着?” 刘彘闻言起身道:“皇祖母,孙儿无碍,但陈珏怕是伤着了,眼见他衣服上都红了一块。” 窦太后一惊,急道:“不是说不重么,怎么还流血了吗?”刚刚才知道儿子受了伤的刘嫖也脸色大变,几步走到陈珏身边,轻轻抓起他的小臂,果然红了一块,只是血色暗红,显然已经止住了。 刘嫖看着陈珏长大,何曾见过陈珏受这样的伤,平日里陈珏就是哪天脸色不好了,刘嫖都会把陈珏身边伺候的人叫去训斥一番,如今这种情况,她如何不心疼,心里一急,已是掉下泪来。 刘启见母亲和姐姐这般神色,劝慰道:“早就有人送信去太医监了。”说完,刘启又低声派出一个小黄门去催。 这情形却叫陈珏苦笑不得,只不过是破了个口子,哪里严重了?他从前也跟人打过几架,哪次不比这次伤的厉害?只要不那么倒霉得了破伤风,没多久就会痊愈了。 不过片刻,太医监亲自带着几名侍医进来,见窦太后好好地坐在上头,悬在嗓子眼的心为之一落,一转头见刘嫖这长公主握着陈珏的手垂泪,心中又是大惊。 窦太后听人说太医监来了,道:“先给孩子看看吧。” 那太医监见刘启也点头,松了一口气,命两个侍医去为窦太后检查,自己亲自为陈珏看伤,等查看清楚了,确实只是一道口子,命侍医为陈珏好好包扎,他自己便起身向刘启和太后回报。 “这位……”太医监却不认识陈珏是谁,刘启不耐道:“这是长公主的儿子。” 太医监道:“小公子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好好将养些时日便好了。” 陈珏本来就不认为自己会有事,这下彻底放下心了。他小臂上这道口子是倒下的时候被台阶的棱划破的,再就是腿上又一块淤青,摔下时也不曾伤到骨头——他这几年好吃好喝的,身体素质倒是极好,窦太后身高目测不过一米五几的样子,怎么不至于把他压得多厉害。 刘启挥了挥手,又和颜悦色地对陈珏道:“小陈珏,这次你可是立大功了,想要些什么?” 陈珏在刘嫖的帮助下支起身子,小心地避免压到受伤的手臂,道:“臣无功,不敢要赏。” 刘启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道:“怎么没有功劳,救了太后,难道不是大功一件么?” 陈珏组织了一下语言回道:“小臣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而已。外孙扶了外祖母一把的小事,难道也能说是功劳吗?” 陈珏这一问将刘启问得一愕,看着陈珏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神,刘启心中却是暗想自己难道被朝堂上那些人弄得多疑了?居然以帝王待臣子之心,来揣测一个纯孝孩子的心意。 这么一想,刘启没来由地对陈珏多了一分愧疚。 窦太后也听见了陈珏的话,连说了几声好,陈珏又笑道:“陛下和太后只看见臣受了伤,却不知道其实是臣占便宜才抢到尽孝的机会。日食时胶东王殿下也很是忧心,一直瞧着太后这里,只是因为离得太远才没能及时到您身边。” 刘启赞许地点点头,又远远望着爱子刘彘,眼中一片温情,一直低声安慰着窦太后的王美人更是深深看了陈珏一眼。 窦太后笑了,道:“好,哀家知道,你们表兄弟两人还有娇娇,都是有孝心的孩子。”陈珏装作羞涩的样子低下头,心里知道窦太后算是记住自己这个外孙子了——要知道窦太后三个儿女,孙子辈的男男女女无数,怎么可能个个都放在心上疼爱?陈珏救人的时候没考虑那么多,不想最后的回报倒是很不错。 不多时,黄门令奏道大臣们已在宣室殿外等待刘启议事。日食,触动了很多人敏感的神经。所有人都意识到,又有大事情要生了。 刘启闻报,见窦太后确实无碍,也就放心地离开,临走前还叮嘱王美人和刘嫖好好陪伴窦太后。 众人在长乐宫都陪着窦太后聊了一会,被忽略很久的黄生见此时长信殿中几乎全都是皇家亲族,知道不宜多留,便起身向窦太后告退。 窦太后道:“去罢,过几天哀家再传你入宫谈经。” 眼见黄生就要离开,他忽地往回走了几步,来到陈珏身前道:“老夫已经拜读过陈小公子口述的《老子注》,只可惜那位大贤去得太早。老夫读来尚有许多不明之处,可否择日到堂邑侯府拜访?” 陈珏闻言一愣,他心知自己不过是一个半吊子,根本不可能和这个浸淫经典数十年的老学相比,婉拒道:“陈珏已将所知所记半点不留地献给太后,先生就算有什么不解,我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黄生长叹了一声,黯然地摇头回身离去。陈珏略带歉意地看着这个学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肩膀上。 “我最讨厌这些张口黄老闭口无为的人了。”胶东王刘彘如是说,“天下间哪有真正的无为?就算真的有,我们这些人也该去种地了,还管什么家国江山呢?” 陈珏闻言咋舌,这……这个人是刘彻吗?那个一生一世都把自己的皇权抓得紧紧的刘彻吗?” 正在陈珏惊讶的当儿,刘彘又转头问韩嫣道:“你说呢?” “啊?”年纪幼小的韩嫣虽然聪慧,却也比不上陈珏和智商高得吓人的刘彘,哪能深刻理解其中的含义?他只是隐约地觉得他不该往下接话而已。 “等你大了就懂了。”刘彘说着,并没有跟他的两个侍读提起其实他也能熟读《道德经》,每次窦太后问起刘彘都能讲的头头是道。 “咳咳。”陈珏认为他有必要转移一下话题,道:“殿下理解的《老子》过于偏颇极端了……” “好了好了。”刘彘打断他,“过几天一起上课的时候再谈这个也不迟,你的伤不疼了么?” 陈珏皱了皱眉头,苦笑道:“刚才还不怎么疼的,现在倒痛得厉害。” 刘彘看着陈珏的样子,又想了想,道:“你在家多休息几天吧,过几天再进宫和我们读书。” “那陈珏就谢过胶东王殿下了。”陈珏笑道。和刘彘相处一段时间以后,陈珏也现他与日后的汉武帝还有很大的不同。此时的他,还没有遭遇到皇位危机,没有被匈奴的威胁压得透不过气,也没有被迫必须对妻子的母族忍气吞声的经历。此时的刘彘,还只是一个聪明过人的皇子而已。 第十四章 终落定 距离日食生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时辰了,窦太后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只是毕竟窦太后的年纪大了,言谈之间总是露出些许疲态。 王美人和刘嫖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暗示自己的儿子上前来,刘彘起身的时候对陈珏使了个眼色,陈珏会意,拉着韩嫣一起走到窦太后身前不远处。 果然,窦太后确实是有些疲惫了,对于儿媳和女儿的辞行并没有挽留,饶是如此,她还是对陈珏说了些诸如要“好好修养”之类的话,见陈珏答应了,才肯放行。 出了长乐宫,刘嫖停脚笑道:“王美人留步吧。” 王美人闻言也不多客套,只是看了陈珏一眼才道:“原本想多送送长公主的娇儿,既然长公主说话了,我也只好从命。” 刘嫖又是一笑,道:“什么‘娇儿’,你是他的舅母,也该叫他一声珏儿。” 王美人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道:“这声珏儿我就叫了,只不过珏儿的舅母应该是皇后娘娘,我可担当不起。”王娡目前的封号只是美人,说得难听点就是天子小妾,确实算不上陈珏的正牌舅母。 刘嫖仍是笑着,也不反驳,只是招呼着陈珏一起上了马车,陈珏上车之前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另一辆马车,依稀便是韩嫣。看来,弓高侯府也开始看重韩嫣这个当上皇子侍读的庶出子弟了。 马车上,刘嫖握着陈珏的手,关切地道:“珏儿还疼么?” 陈珏心中一暖,摇头道:“儿不疼,只是让阿母担心了。” 刘嫖叹了一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次救你外祖母确实是应该做的,下次遇见旁人的闲事切记不要这样鲁莽。” 陈珏听了虽然心中并不赞同,嘴上却没有说什么:刘嫖这样说虽然自私,但是天下有几个母亲在自己孩子的问题上不是自私的呢? 车轮滚滚,陈珏母子刚回到堂邑侯府,天子派出的小黄门也到了。 那小黄门不敢在刘嫖面前过多的啰嗦,利落地宣旨,却是天子赏了堂邑侯陈午不少东西,理由是“教子有方”。 看着一头雾水的陈午,陈珏母子对视一眼,一起笑得合不拢嘴。 日食之后的第三天,经过了几日的众说纷纭之后,天子再次下诏,这道诏书却没有按照惯例撤掉哪一位大臣为天子受过,而是带了几分貌似“罪己”的味道,大意是说:储位空悬,致使社稷不稳,乾坤不宁,这其中有天子的过错,为了弥补过错,天子决定立猗兰殿王美人为后,胶东王为太子,更名“彻”,讳“通”。 瞬时间,尘埃落定。 天子诏书一下,长安城中顿时兵荒马乱,除了少数一心做事的纯臣,各家权贵全都想方设法地想要成为王皇后的兄弟家抑或堂邑侯府的座上宾。 所幸王娡和刘嫖都知道栗姬母子太过放肆的前车之鉴,王娡还特意将田蚡等人召入宫中仔细叮咛,不可张扬。显然截至到目前为止,天子刘启对于这个新鲜出炉的外戚家族还是很满意的,这点从他大大小小不断的赏赐中就能看出来。 至于刘嫖,这个美丽而强悍的女人又一次成为了天下人注目的焦点。任何一个人都不得不佩服这个馆陶大长公主的政治眼光和手腕,不知道多少家想要尝试与太子刘彻联姻时才黯然地现,太子已经是长公主的未来女婿。 与此同时,金屋藏娇的传说和凤求凰的故事一样,传遍天下,成为无数女子艳羡的美丽传说。 隔了一天,天子又一次下诏,加中尉卫绾为太子太傅,王臧为太子少傅。陈珏注意到,这二人从学术的角度上来看似乎都是偏向儒家学说的。至于新的太子洗马的汲黯和太子舍人郑当,则俱是黄老之人。 “时至今日,我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以教你了。能成为太子侍读是件好事,不说别的,至少你能和太子一起接受天下最博学的人教导。”楚原对陈珏说。 陈珏心中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知道不代表就能毫不在意地接受,他道:“我只是有些不舍先生。” “有何不舍?”楚原失笑,他人到中年,也见过不少风浪,对于人生中诸事早就看得很淡,见陈珏如此心中也是有些感动,又道:“侯爷与我商谈过了,过几天就把我的家眷也接入府中,我也算是侯府养的门客,你以后若是想找我,不必出堂邑侯府的大门就可以找到。” “果真如此?”陈珏展颜一笑,对于这个彼此的相处时间比不比父母少的楚先生,陈珏的感情是极深的,“那我今后必定还要常常叨扰先生。” 楚原点点头,又道:“那王臧,我也曾经与他有数面之缘,他的学问是很好的,你要用心跟他们学习。” “先生见过王臧?”陈珏潜意识中一直以为楚原是一个落魄学人,没想到他还见过王臧这样的当朝大员。 “点头之交而已。”楚原看着眼前的陈珏,不由想起自己当年意气风的年轻时候,缅怀地道:“王臧是申公的弟子,我虽不是申公门下正式的弟子,但当年从师申公学《诗》时也曾见过他数面,是以认得。” “哦!”陈珏不再多问,心中却隐约觉得事情不会就只这样简单。 春光烂漫,悠闲的下午时光,就在师徒闲聊的过程中渐渐消逝。 次日一大早,陈珏准确的生物钟让他及时醒来,按部就班地穿衣洗漱过后,陈珏踏上了前往未央宫的马车。 这是陈珏正式作为太子侍读的第一日,正因如此,他拥有了一辆属于他自己的马车和属于他自己的一个车夫。 这车夫也姓陈,叫陈季,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在陈家为奴。陈珏在和他闲聊的时候了解到,陈季对于他能得到为陈珏赶车的差事感到很高兴,因为当主人的车夫每月得到的钱要比做一个粗使下人多得多。 因为要养精蓄锐,陈珏并没有与车夫陈季多说什么,想在马车中找个舒服的位置休息一会,却现马车轮子滚滚的声音让人不得清净,只得作罢。 到了未央宫西门,陈珏方想下车,就被人拦下,“可是堂邑侯府的公子么?”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官员问道。 “阁下是?” “在下郎中公孙敖。太后有令,公子可以乘车至太子宫,直至伤愈为止。” 公孙敖么? 陈珏不由多看了这个历史上据说是卫青好友的少年一眼,笑道:“只是我家车夫不认识宫中的路,恐怕要劳烦你了。” 公孙敖拱手道:“分内之事。” 陈珏给陈季使了个眼色,新上任的车夫陈季忙在马车沿上空出一个位置,供公孙敖来坐。 马车起行没过多久,在宫中转过几个弯,便见公孙敖勒住马,率先跳下车道:“公子,太子宫到了。” 陈珏依言下车,出于猎奇的心态,却没有立刻向太子宫走去,只是盯着公孙敖上下打量。这个公孙敖可不简单,是个敢从陈珏母亲刘嫖的手底下把卫青抢出来的人物。 公孙敖被陈珏看得浑身不自在,疑问道:“公子?” 陈珏见状一笑,道:“这里没有什么公子。你可以直接叫我陈珏。对了,你去过阳信公主家么?” “什么?”公孙敖一脸茫然。 “没什么。”陈珏哈哈一笑,径自朝太子宫中走去。 公孙敖站在原地,又过了片刻才摇头道:“这个堂邑侯家的小公子真奇怪。” 陈珏走进太子宫时,韩嫣已经坐在刘彻的身边不远处了,不知正在和刘彻说些什么。 “陈珏!” 刘彻见陈珏来了,眼睛一亮,道:“你的伤都好了么?” 陈珏向刘彻行了礼,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陈珏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浅浅的疤,只要不太用力就不会有伤口迸裂的危险,太医监说如果将养的好,也许连疤痕都不会留一个。 刘彻点点头,冲旁边的一个宫人一挥手,道:“上茶!”那宫人便后退着出去了。 陈珏趁坐下的工夫低声与韩嫣打了招呼,等到陈珏坐好,刘彻笑道:“昨天孤还和韩嫣说到你为什么还不来的事,今天你就到了。对了,这几天孤忙得很,空不出时间去看你姐姐,阿娇表姐怎样了?” 陈珏答道:“阿姐近日尚好,只是常提及太子。”说罢,陈珏不着痕迹地扫了刘彻一眼。看得出来,短短几天,刘彻已经完全适应太子的身份,作为胶东王的时候他有时还会对陈珏称“我”,如今刘彻对他这个表弟自称“孤”已经很自然。 “是吗?”刘彻笑道:“你回去和她说,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们又可以常常见面了。” 陈珏点头答应,再一抬头时瞧见方才出去的宫人已经回来了。这个时代的茶,在陈珏更像是汤多些,什么东西都往里面放,根本不像他概念中的茶那样清新的感觉,陈珏更不觉得这东西有多么好喝。 陈珏刚浅浅尝了一口,新上任的太子太傅卫绾便踏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这位历经三朝的以谨慎著称的臣子此时尚在壮年,不见老态。 见卫绾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陈珏自觉地起身行礼。 对于陈珏这个长公主刘嫖的幼子,卫绾没有明确地表示出喜或不喜,以他的地位,只要保持住大方向不触怒天子,并不需要巴结长公主,所以他对陈珏也只是和对待韩嫣一样淡淡的,微微点点头示意陈珏坐回去便开始上课。 陈珏正襟危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卫绾,期待着他作为太子侍读的第一课,卫绾会讲什么呢? 第十五章 家中事 令陈珏大失所望的是,卫绾如今讲的还是诗经。就好像小学之前的学前班一样,在学前班学习一段时间之后到小学一年级再学一遍类似的内容,只不过因为以太子刘彻为的这三个学生原来或多或少都学过诗经,所以进度很快。 然而陈珏越听越现卫绾讲课的方式与楚先生甚为不同。也许是因为陈珏学诗经的时候年纪太过幼小的原因,楚先生讲诗的时候只注重把句子的含义解释给陈珏听,并没有给陈珏讲什么过于复杂的东西。 可是太子太傅卫绾不一样,陈珏从来不知道一本诗经里也可以说出那么多大道理。比如他读过的小雅里的一篇《鹿鸣》,卫绾便讲到帝王要诚恳而厚道地对待贤良的臣子,对于人才要用宽阔的胸襟来接纳他,随后又散思维地讲了夏桀商纣等上古昏君不能正确对待贤臣而导致国运衰竭社稷崩塌的事。 再比如一篇前世高中课本里的《氓》,卫绾就可以由此而讲到下层平民的苦难,说身居高位就要善待平民,做事要深思熟虑,不可朝令夕改等等。当然,陈珏也知道,这些主要是讲给刘彻这个未来天子听的,陈珏和韩嫣两个只是陪衬。 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卫绾专门问了陈珏的课业,了解了陈珏的水平之后,卫绾深为满意,甚至令陈珏给三人之后基础最差的韩嫣补课,他自己则专心给刘彻解释问题。 差别待遇!陈珏腹诽着。 不管心中怎么想,卫绾上课的主角是刘彻,这点毫无疑问,就连卫绾之后来讲《论语》的王臧也是一样。 陈珏在太子宫第一天的午饭是景帝专门赐下来的,除了鱼和青菜之外只有少量的肉类,倒是很合陈珏的胃口。 下午的时候,陈珏和韩嫣要陪着刘彻一起练射,长得最壮实的刘彘已经能开一石半的弓,着实让陈珏和韩嫣两人望而兴叹。 中间休憩的时候刘彻问陈珏道:“韩嫣对孤说这几天他在家里的感觉明显不同,上他家去拜访的人也格外多,你家也是一样吗?” 陈珏讶异地看了刘彻一眼,坦然答道:“确实如此,只是那些人全部都被拦在门外。至于家里人,早就习惯了阿姐常常进宫的事,没什么特别的。” 刘彻闻言一笑,道:“还是你家好。”顿了顿,他重新又板起一张小脸,对陈珏和韩嫣道:“那些人在大哥当太子的时候就时常这样,你们若是见了不要理他们,只要记住是谁之后告诉孤就行了。” 陈珏和韩嫣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刘彻和韩嫣看不见的地方,陈珏眼中泛起一阵忧色:刘彻,似乎渐渐离历史上那个心机深沉的他越来越近了。此时的他第一次暗恨他为什么不能穿越得早一点,否则也不会眼看一切按部就班地生而束手无策。 又过了一个时辰,陈珏在未央宫中做太子侍读的第一天宣告结束,与刘彻韩嫣分别告别之后,陈珏便坐上陈季的马车打道回府。 堂邑侯府门前,忙碌了一天的陈珏刚刚跳下马车,便被扑过来的侍女锦书吓了一跳,只听锦书哭道:“公子,你救救小夭姐姐罢。” 陈珏闻言大惊,柔声劝慰道:“你先别急着哭,小夭怎么了?” 锦书抽噎着,好不容易镇定下来,道:“今天午后的时候,小夭姐姐忽然脸色煞白,我刚要,要到她身边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就见她‘哗’地吐出来了。本,本来也没什么事,是长公主身边的展眉姑娘路过看见了。” 展眉?陈珏皱了皱眉,对锦书道:“小夭在哪?你带我过去,边走便说。” 锦书像是忽然清醒过来,忙引着陈珏向东边走去,陈珏知道那是兄长陈季须住的院子,心中不由一沉。 身便锦书继续说道:“展眉姑娘说,小公子身边伺候的人不能染上什么病,生了病就要赶紧医治,不能把病气过给公子,便给小夭姐姐请了大夫,谁知大夫来了之后说,说……” “大夫说什么?” 锦书又抽了一下鼻子,道:“他说小夭姐姐是有了身孕,小妖姐姐开始时不说,最后才说出是二公子的孩子。展眉姑娘立刻就去报告了长公主,如今,如今长公主正大雷霆……” 此时陈珏和锦书已经走到了陈季须所住的东苑门口,陈珏定了定神,刚要抬脚走进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陈珏回头一看,正是陈阿娇。 很快就要满十一岁的陈阿娇紧锁秀眉,从陈珏身后过来,牵起他的手一起朝屋中走去,陈珏只得回身对锦书做了个动作,要她等在这里。 刘嫖听见门口的声音,没好气地抬头,见是阿娇和陈珏才勉强收敛怒气,道:“你们俩先回去,省得在这里污了耳朵。” 阿娇正在犹豫,陈珏看了一眼满面泪痕脸色苍白的陈小夭,知道这时不能踌躇,上前一步道:“阿母,小夭不管怎么说都是在我身边待了三年的侍女,她的事我理应知道。” “你知道什么?”正生气的刘嫖说了一句,话一出口才想起面前的不是陈小夭,而是自己无辜的儿子。 这下刘嫖也顾不得阿娇还在一边,指着在一边垂头丧气的陈季须道:“你哥哥真是不争气,那丫头迟早是他的人,他急于一时做出这样的事,叫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陈季须和小夭这么快就弄出了一个孩子,虽然谈不上多好听,但在这个时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母亲为什么这么生气?陈珏心中疑惑,瞥见陈小夭泪水中多了一丝期盼的眼,还是装作无知的样子笑道:“别人怎么想?当然是高兴啊。小夭肚子里怎么说也是大哥的骨肉,不管阿母为什么生气,总不能再让她跪在那里,否则伤了我的小侄子可怎么好?” 陈珏这边说着,阿娇也来到刘嫖身边半跪着,仰头道:“是啊,阿母。她肚子里的毕竟是哥哥的孩子,这总是喜事,不是吗?再说,她不是早就被许给二哥了么?” 刘嫖“哼”了一声,道:“那是你们阿父做的主,可不关我的事。” 陈珏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轻声问道:“阿母究竟为何这样生气?” “还不是你哥哥不争气。”刘嫖皱眉道:“我正与皇后商议,让你二哥和皇后的三公主刘苹订亲,谁知……” 一直沉默着的陈季须听到这里,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刘嫖跪下道:“阿母,儿子虽然胡闹,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要俯仰无愧。事情是我做出来的,公主我也不娶了,但小夭怀的毕竟也是您的亲孙啊,请阿母饶她一次。” 陈季须这话说完,陈珏却是听得愣住了,他心中其实一直对这个历史上被废掉的嫡出哥哥有些芥蒂,不想一向不做什么正事的陈季须也有这样一面。 刘苹是王皇后和刘启的第三个女儿,只比刘彻小1岁,陈珏一直认为她就是那个隆虑公主,而隆虑公主,应该是嫁给陈珏的三哥陈蟜的。 想到这,陈珏走上前,笑道:“阿母,阿姐已经是未来的太子妃了。二哥能不能娶到公主有什么要紧的?若是母亲一定想亲上加亲,可以和皇后商量让三哥来娶啊,他们的年龄也正相配。” 刘嫖见儿女这个样子,忽地想起了她年轻的时候。那时,正是窦太后和天子刘启地位最不稳固的时候,她的父皇文帝其实对宫女出身的窦太后并不非常喜爱。刘嫖所嫁的陈午,家中封地只有一千八百户,而她的另一个异母姐妹,要嫁的却是绛侯周勃的嫡子周胜之,如今丞相周亚夫的兄弟,名副其实的万户侯!不只如此,当她嫁过来的第二天,才知道陈午还有一个侍妾所生的儿子陈尚并一个庶长女。 她馆陶长公主刘嫖,也不是没有受过委屈的。 想到这里,刘嫖轻叹了一声,也不想勉强自己的侄女刘苹嫁给大儿子了——何必让她走自己走过的路呢?就像陈珏说的那样,让陈蟜来娶刘苹也不错。 这么一想,刘嫖的怒火也就自然而然地消了,看着陈小夭的时候虽然还生气,却也不再那么厉害,她看了楚楚可怜的陈小夭一眼,也有些后悔,冷声道:“展眉,让她起来。” 展眉答应了一声,上前轻轻搀起陈小夭,低声安慰着。 刘嫖这边又没好气地对陈季须道:“明天就让她搬到你这里来吧。”把话扔下,刘嫖便带着展眉等人离开。 被留下的陈季须看着陈小夭皱眉,刚才他虽然凭着一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勇气为了她去顶撞母亲,现在就开始有点儿后悔了。只是弟妹就在一旁,他看着已有身孕的陈小夭怯生生的样子,心中又是一软,轻斥道:“在这干什么,还不叫人帮你收拾东西去?” 陈珏看见这样的情形,自然不会傻乎乎地留下,对阿娇使了个眼色,便悄悄地拉着阿娇走了。 不提陈季须和小夭两人如何,陈珏二人刚刚走出不远,他忽然感觉到阿娇的脚步慢了下来,陈珏干脆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阿娇。 第十六章 心中策 春夏交际间的夜晚并没有什么寒意,一股凉爽之气沁人心脾,月华如水落在庭院之中,呼吸之间仿佛有暗香浮动一般。 陈珏试探地问了一声:“阿姐?” “阿弟。”阿娇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刚才二哥说话之前,我一直在想,当初明明是二哥先向阿父要的陈小夭,为什么今天却任由阿母训斥她呢?” “然后呢?”陈珏看见阿娇的样子,心中不知道为什么一阵烦乱。 “然后?然后二哥就出来了啊。”说到这里,阿娇干脆停下来,认真地对陈珏道:“我想,不管一个男子有多少坏处,只要遇见事情的时候他能像大哥今天这样站出来,就算是一个真正的大丈夫了。阿弟你还小,但是你也要记得将来你喜欢的女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定要站出来。” 陈珏怔住片刻,才狡黠地笑道:“阿姐真不知羞,你放心,明天我就把这话告诉太子去。” “阿弟!”阿娇恼怒地轻呼。 陈珏见状笑道:“好了好了,我不会和他说的。” 阿娇却不肯就这样放过他,直到再三要陈珏郑重承诺之后才肯离去。 为了自保,为了不被人怀疑而没有阻止阿娇和那个薄情帝王的婚约,到底是对是错?看着阿娇的背影,陈珏在原地呆立许久,才转身走上回去的路。 “生什么事了?”出门归来的陈午看到妻子反常的样子,不由开口问道。 刘嫖一边揉着隐隐痛的额头,一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陈午说了,堂邑侯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你知道我家祖上的事情么?” “你家祖上的事情多了,哪一件??”刘嫖不在意地问道。 “秦末陈胜吴广起事之后,乡民拥护我的祖父一起起兵,祖父犹豫不决的时候,曾祖母对他说,陈家祖上从来没有什么杰出的人物,与其自己起事,不如跟着别人,做别人的手下,这样即使失败了也不至于招来祸事。最后,家祖被高皇帝封了堂邑侯。”陈午娓娓道来。 刘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停陈午说完,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告诉我,现在的陈家已经够富贵了。” 陈午沉默。 刘嫖又道:“可是,自开国以来不是每个皇后都能有一个好结果的,张皇后和薄皇后的事情还摆在那儿,何况,阿娇还只是个准太子妃。我心中实在是害怕又有什么差池,所以,让阿娇的哥哥娶太子的妹妹势在必行。” 陈午闻言叹道:“只是你又何苦让珏儿去做太子的伴读?” “珏儿?”刘嫖微微一笑,仿佛看见了陈珏那双平静而深邃得不符合他年纪的眼,“珏儿和他的哥哥们不同,我相信他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陈午看了人到中年的妻子良久,依稀记起多年前的那天,他在长安城中许多贵族子弟艳羡的目光下将大汉朝的公主迎娶进门,那一夜,堂邑侯府***如昼,刘嫖笑如春风。 不再年轻的堂邑侯心头一热,悄然吹熄了昏暗的***。 第二天清晨,神清气爽的陈珏在锦书和另一个小丫头的陪伴下吃过早饭,缓缓地散步到前院去,又走了几步,他见陈季已经坐在马车沿上等着了,才加快步伐迎上去。 陈季听到陈珏的脚步声,身体动了一下,立刻回身。 陈珏一抬眼却被陈季憔悴的样子给弄愣住住:泛红的眼和重重的黑眼圈,不过一天不见,怎么这个颇为魁梧的汉子变成这样? 只是侍读的差事不容迟到,时间不允许他多问,陈珏想了想,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适合送我进宫,这样罢,你去叫其他人来驾车,至于你就在府中休息休息。” 陈季闻言却“扑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小人替外甥女谢公子您的大恩大德。” 陈珏却是一愣,皱眉片刻之后忽地灵光一闪,道:“你是陈小夭的什么人?” 陈季咧嘴一笑道:“小人是她的舅舅,她母亲的弟弟。”他从小没了父母,全靠长姐的照顾和主人家的怜悯长大,对陈小夭这个外甥女也是疼爱有加,经昨晚一事,他确实对陈珏自内心地感激着。 大兄? 陈珏眨眨眼,可不是吗,这陈季和陈小夭都是家里奴仆生的孩子,有亲戚关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这一愣神之间,陈季已经又叩了三个头,起身之后又连忙去牵马,等候陈珏上车。 陈季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陈珏心中却油然而生一种罪恶感:这是他第一次直观地现他作为主人同时压榨了一大家人的劳动力。一家人啊,男女老少整整一家人全部都是伺候陈家的奴仆,而这一家人,还因为他昨晚的几句话而感恩戴德。 这次陈季再请陈珏上车,陈珏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爬到车上。 接下来的几天,陈珏的侍读生活仍然在继续着。 早起,吃饭,进宫,读书,练武,回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陈珏都会一直重复着这种生活,只有天子派差事给卫绾和王臧时才能松一口气。 这天下午,陈珏刚刚努力爬上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并骑着它在校场上走了一小圈时,刘彻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陈珏,听说匈奴那边像我们这样大的男孩都会骑大马了,甚至可以和大人们一起去打猎,你觉得是真的吗?” 陈珏想了想,才道:“臣觉得打猎不太可能,但是臣听人说过,匈奴是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所有的男女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想来他们定然比大多数的汉人更加擅长骑射了。” “马背上的民族?”刘彻细细思索了一番,笑道:“陈珏你这话说的形象,那你说说,我们这些汉人呢?我们是什么样的?” 陈珏道:“臣说不出来。” 刘彻看着陈珏微微不悦,道:“你怎么说不出来?” 陈珏看出了刘彻的不快,口中仍旧坦然道:“因为臣是汉人,自幼就生活在大汉。” 刘彻眉头皱的更紧,道:“这是什么道理?你没去过匈奴都能说出来什么“马背上的民族”,现在本来就身为汉人怎么反而说不出来了?” “因为臣对汉人的一切太过了解,所以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大汉子民以粟为食,以礼为教……太多了。”陈珏悠然道,“臣之所以能轻松地说匈奴是马背上的民族,其实正是因为臣对匈奴了解得不够,所以只有这样简略的第一印象。” 刘彻这次却不再生气,只是自言自语道:“了解得不够吗?” 陈珏见刘彻的样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骑着小母马跑到韩嫣身边,径自与韩嫣说笑着。 这天的课程结束之后,刘彻叫住陈珏和韩嫣,对他们道:“你们从今天开始就要认真研究匈奴的事情,知道了什么,都要来对孤说。” 这个在天子看来必然纯属胡闹的要求,就是在陈珏眼中也幼稚得可以,但陈珏仍然答应了,心中道刘彻终究是那个把匈奴打得落花流水的汉武帝。 四月的一天傍晚,从宫中归来的馆陶长公主刘嫖将所有的儿女都叫到正房。 “季须,过些日子我会再为你找一份亲事,这些日子你收敛着点儿,不要再胡来了,想纳多少姬妾,娶亲之后随便你,知道吗?”刘嫖先对陈季须道。 人高马大的陈季须唯唯诺诺地点点头,不敢触这位母亲的虎须。 刘嫖点点头,又道:“皇后娘娘已经把苹公主许配给蟜儿,等过几年娇娇嫁到太子宫,我们府中便要办蟜儿和公主的喜事了。这几年你们谁都不准出去惹是生非,记得了没有?”说到最后,刘嫖的声音已经很是严厉。 “记得了”陈珏等人齐声道。 人群散了之后,不管其他人是什么样的反应,陈珏默默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屏退了锦书等人,从一堆凌乱的竹简中摸出一卷,轻轻展开。 ——那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满是些汉朝人看来非常奇怪的符号,只有陈珏知道这是简体汉字和拼音的结合体。 在陈珏启蒙之后不久,为了不将他所知道的历史和现实相混淆,也为了不在多年的汉朝生活之后忘记前世的宝贵记忆,陈珏将他所记得的所有都用这种别人看不懂的方法写了下来——即使因为某种陈珏也不知道的原因,他对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都清晰无比,陈珏仍然不敢保证十几二十年后他还能轻松地回忆起历史的每一个细节。 抚摸着冰冷的竹简上的“陈蟜娶隆虑”几字,陈珏心道:万事俱备,只欠时间为东风。 第十七章 正少年 草长莺飞,正是人间四月天。 长安城中宽阔的街道上,人来车往,城中的权贵子弟争相出游,贩夫走卒则一波接着一波地进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充满希望的笑容。 靠近宣平门的一家饭庄内,一个临窗的隔间内,两位少年正面对面坐着,相互说笑之余不时地从窗口向外张望。 那英武的少年将手放在桌子上,无聊地敲了敲桌板,道:“他怎么还不来?” 他对面那俊秀过人的少年道:“应该是快了……咦,那不就来了?”少年说着,手臂一抬直指窗外那条街道的拐角处。 如果哪位大臣在此,定然会惊讶地现那英武少年正是太子刘彻,而那俊秀少年则是太子舍人韩嫣。 顺着韩嫣的目光看去,一个白衣少年正打马而来,神色悠然,微风吹来丝丝柳絮,时而落在少年肩上,颇有几分翩然出尘之意。 “陈珏,这里。”韩嫣探出半个身子招手道。 一袭白衣的陈珏听见韩嫣的声音一抬头,正好看见刘彻和韩嫣在那里,便点点头,轻轻打马稍微加快了度,行至饭庄门前时利落地翻身下马,早有马童接过他手里的缰绳,自去喂马不提。 陈珏大步走进饭庄,径直向刘彻所在的那隔间走去,边走边玩笑似的作了个揖,口中道:“陈珏拜见表哥。”因为此时三人不在宫中,是以陈珏并不称太子,只叫表哥。 刘彻板着脸道:“说好午时在这见,你可是迟了整整一刻。” 陈珏微微一笑,道:“迟到不是我的错,是阿姐有东西要我给你。”说着,陈珏掀衣坐在韩嫣身边,从广袖中取出一物,送到刘彻面前。 刘彻接过一看,正是一个荷囊,上面工整地绣着一个“彻”字,周围又有一圈典雅的花边,虽然样式略为简单,却其细腻之处也不比宫中的手艺差上多少。 韩嫣也心中惊讶道:“原来翁主这样蕙质兰心?”的确,长安城中的贵族女孩没几个真正擅长这些的。 见刘彻正在打量那个荷囊,陈珏又道:“当今天下,除了表哥你,可再没有别人能让阿姐亲自动手做荷囊了。” 刘彻闻言一笑,当下用这个荷囊把身上的那个旧的换了下来,道:“若是阿娇在此,你敢这样拿她取笑吗?” “我当然是不敢的,所以还要请表哥手下留情,不要告诉阿姐才好。”陈珏微笑着道。 刘彻看他一眼,拍了几下他臀下的木椅,道:“你家这饭庄开张的时候我不曾来看热闹,今天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个东西上,‘椅子’是吗?确实舒服得很。” “区区木椅,难登大雅之堂,做这个木椅的人也是见农夫坐在大石上劈柴才想到的。”陈珏解释道,只是忽略他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关键的几句提点。 “这东西确实有用,做这个东西的是什么人?改天我叫人把他召入宫中,父皇……我父亲也常受跪坐之苦,正好献给他。”刘彻道。 “是我的侍从陈唐和陈宋。”陈珏道,顿了顿他又说:“他俩虽是我家仆人,但跟在我身边这些年,我也离不了他们。反正表哥你也不是非要这个人不可,这东西做起来简单得很,明天我让他把方法写下来送进宫不就完了?” 陈珏可不想让陈唐兄弟二人彻底成为士农工商中的“工”,子孙后代都不得翻身。 刘彻想了想,道:“也好。” 韩嫣也捅了陈珏一下,笑道:“我也不要什么图纸,你直接送几套到我家中罢。” 陈珏点了点头,又拍了拍手,早等候在隔间外的店伙计立刻上前,问道:“各位公子要些什么?” 陈珏对他道:“可着招牌菜上就行了,我们不差钱。” 刘彻见状一笑,身子微微倾向前,道:“这悦来饭庄不是你家开的么?怎么伙计还不认识你?” 这悦来饭庄,确实是陈珏一个月前的手笔,虽然他开玩笑似的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并没有当真,一旁的楚原楚先生却称赞这个名字雅俗共赏,既直白易懂,又有化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妙处,因此最后陈珏还是定下来这个名字。 陈珏听得刘彻的话一眨了眨眼,道:“他们只知道掌柜的是我家家仆陈季,可不认识我是谁。别说是我,舅舅那样的身份,也不是每个百姓都认识他。” 刘彻闻言也不生气,只继续跟陈珏和韩嫣闲聊,不多时,伙计66续续将菜上齐,道了声“慢用”便退了出去。 因为文景之时皇室崇尚节俭的缘故,即使刘彻贵为太子也并不是每日山珍海味,而陈珏捣鼓的这个悦来饭庄却是以新鲜菜色闻名长安城的,虽然陈珏只是负责动嘴顺便回忆,但悦来饭庄已经足以让调味品和食物种类都十分匮乏的汉朝人们趋之若鹜了。 这样综合下来,刘彻和韩嫣倒是吃得颇为尽兴,刘彻略带惋惜地道:“父亲一向不喜奢靡,要不然我一定要把厨子带回宫去。” 陈珏见状道:“舅舅是不喜奢靡,但你忘记一个月之后是什么日子了吗?届时我送进太子宫两个厨子就是了。韩嫣,你也有份,如果你没什么意见,今天傍晚我就让他们到弓高侯府上去,只不过这个只能教你家的厨子做,不能留下,我这的人手也紧张得很。” 五月初一,正是太子刘彻迎娶陈阿娇的日子。 刘彻笑笑,身为太子,美食并不会真正影响到他的情绪,至于韩嫣则谢过了陈珏,三人又聊了一会,陈珏忽然道:“可惜如今无酒,不然今天就真的可以尽兴了。” 去年四月的时候,景帝下旨民间禁止卖酒,陈珏的这家“悦来客栈”在他的控制下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犯法。 刘彻起初只当陈珏是在开玩笑,之后现陈珏神色竟然是出奇的认真,才道:“酿酒耗粮耗得厉害,你也不是不知道,在这就算了,你想喝回家关起门来不就行了。”这一年来,景帝已经渐渐开始训练刘彻处理政事的能力了,是以刘彻想事情的时候往往会从大局考虑。 陈珏点点头,心中却想着要找个机会试试酿些能用来消毒的烈酒,就当是为以后伐匈奴的大汉将士们出力了。 又过了一会,三人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韩嫣皱了皱眉,对陈珏道:“你今天怎么又是一身白衣?” 刘彻打量了陈珏一眼,也道:“韩嫣说得不错,你这身衣服和我们走在一起不怕惹人注意么?” 古时白衣是平民的服饰,像刘彻和韩嫣身上的所穿着的都是华服,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出身贵族,陈珏一身白衣百姓的样子,和他们站在一起确实不太协调。 他可以对刘彻和韩嫣解释他白衣情结的来源么是武侠小说么?陈珏语塞了一下才叹道:“你们不明白。”刘彻和韩嫣对视一眼,均无奈地摇摇头。 三人说说笑笑的走到饭庄门口,因为生意红火和陈珏事先叮嘱过的缘故,掌柜陈季并没有亲自来送陈珏,只是在柜台后面向陈珏弯了弯腰,陈珏微微点头,便转身向马童招手,让他把三人的马牵过来。 正在陈珏伸手要将赏钱送入马童手中时,大街上由南向北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其中隐约有人怒喝、哭叫声与马的嘶鸣声和蹄声交织在一起,这些声音听起来太过熟悉,久习弓马骑射的三人齐齐脸色一变。 这声音,是马惊了! 陈珏三人刚来得及彼此对视一眼,便听得马蹄声由远而近,马上之人大声叫道:“让开,要命的都快让开。” 陈珏远远看见那马跑到这时度已经渐渐慢了下来,也就不想多事,与刘彻二人默契地向后退了几步回到饭庄里,只想等这匹马平静下来便是。 那马渐渐地近了,行至陈珏三人面前几丈远时已经接近了正常的度,却不想骑马的人停马心切,竟用力地一勒马,这马陡一受惊,立刻高高扬起前蹄。此时那牵马的马童竟然为了捡起陈珏手中漏掉的钱,将自己尚显稚嫩的身躯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马蹄底下。陈珏见状大惊,竟是忍不住一步跨了出去。 那马童此时已经被马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就在最危急的时候,这马童也机灵,忽地倒地一滚,堪堪避过马蹄落下之后的重踏,让陈珏跳到嗓子眼的心也终于落了回去。 马上的骑手终于把马停下来,大声喘了几口粗气才气急败坏地对马童斥道:“你瞎了眼睛要往我的宝马上撞吗?” 宝马? 陡然听见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陈珏忍不住低头呵呵一笑,这一笑不要紧,正好被那骑手听见了,此时街北边又有几个家仆打扮的人跑了过来,口中叫着“公子”,似乎正是这纵马骑手的家人。 骑手见那群人过来了,心中有了底气,又见陈珏穿的一身平民白衣,粗声道:“本公子的话有什么好笑的,你竟然敢嘲笑我?” 陈珏收敛了笑容抬头一看,那骑手约莫二十来岁,乍然间一看竟有些面熟。 第十八章 外戚间 正在陈珏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那个与眼前青年相似的影子时,那青年看到陈珏的容貌却是眼前一亮。 陈珏今年不过十二,却已长成眉目清雅风姿卓然的俊秀少年一名,就是太子刘彻也承认他自己的容貌不及陈珏和韩嫣二人,未央宫中更有不少的年轻宫女私下传道:“韩郎陈郎,心所悦兮。但有其一,生无悔兮。”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 那青年坐于马上,手持马鞭指向陈珏道:“如此容貌,与其终日劳苦,不如归我府中如何?” 陈珏先是一愣,看到青年脸上奇怪的笑容时才反应过来,汉时贵族男子中间男风极盛,但以陈珏的血统身份,何曾有人敢对陈珏起不轨之心?是以陈珏一下子竟不曾想到。 思及此处,陈珏一股火并着厌恶从心头涌上来,看着青年脸上的笑容更觉刺眼,将拳头握得格格作响,正要开口时却听得一个声音道:“长安城中当街纵马,你不怕出人命吗?” 陈珏回头一看,正是阴沉着一张脸从饭庄中走出来的刘彻,韩嫣则紧随其后,一脸隐忍着控制自己不笑出来的表情。 那青年挑眉正要说话,瞧见是刘彻却忽地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下马道:“太……,我刚才没看到您在此处……” 刘彻冷哼一声打断他,喝道:“没看见我就可以纵马之后还气焰高涨吗?王重,舅舅的脸就让你丢尽了。” 陈珏听到这里,才知道他为什么看这青年觉得眼熟了,他曾经不只一次见过王重的父亲——王皇后兄长,盖侯王信。只不过他出入宫中多是陪刘彻读书习武,而刘彻一心用功时又不喜被人打扰,是以陈珏这些年来竟然不曾见过王重。 王重则依旧强自镇定,他看到刘彻韩嫣的同时也大致明了了陈珏的身份——大汉上层中人也时常提起刘彻的两个出色的侍读,只是不知他出言无状的这个是陈珏还是韩嫣。韩嫣还好,如果是陈珏…… 刘彻心中恼怒未消,见有看热闹的百姓渐渐围上来,又沉声道:“你是要我送你去见内史,还是自己善后赔偿他们的损失。”不管怎么说,王充也算是他的表兄,刘彻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平白丢了王皇后的颜面。 王重也看出刘彻的意思,连声道:“我会赔偿,我会赔偿。”比起去见主管长安城及周边事务的内史,他自然不会吝惜一点钱财。 刘彻最后瞪了王重一眼,也不再说话,径直上马离开,陈珏无奈地和韩嫣一起跟上,他心里那股火气却是没有得到泄的机会,心中引得牙痒痒却也没有办法:刘彻之所以站出来,除了斥责王重害他在陈珏这个表弟面前丢了脸,未必没有制止陈珏向王重怒的目的。既然刘彻已经出面过了,身为臣子的陈珏自然不能对王重再做什么。 走出不远,三人便到了天禄阁附近一处僻静的地方,刘彻渐渐放缓**马匹的度,神色还略带尴尬地道:“陈珏,他一贯就不成器,你别放在心上。” 陈珏道:“我知道。”心中却是叹了口气,当朝国舅家的子弟如此纨绔,可见窦王田陈这么多家外戚最后被卫氏后来居上不是没有道理的。 韩嫣见刘彻脸色依然不怎么好,转移话题道:“王重那匹马看着倒是很眼熟。” 刘彻闻言抬了抬眼,道:“看着眼熟就对了,那是去年安陵王率部来降的时候所献的数匹良种马之一,大概是父皇赐给盖侯的。”刘彻心中有气,对王信连舅舅都不叫了。 陈珏也想起他似乎也在哪里看到过这种马,苦苦思索之时听见刘彻说的“安陵王”三字是豁然开朗,安陵王是匈奴的一个王,去年归降大汉被景帝封侯,想到这里陈珏道:“我前些天认识了一个商人,我在他那里也见过这种马。” “商人?”刘彻疑问地道。 “正是。”陈珏点点头,道:“我总不至于连是不是同一种马都会弄错,只不过那马远不如刚才王重的那匹雄壮了。” “那商人是从哪弄到的?”韩嫣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敏感的问题。 “边塞虽然只有有限的通商,商人们也时常与匈奴方面做交易,有几匹运货的匈奴马在商人中间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陈珏答道,这就是刘彻这个皇太子深居皇宫的坏处了。 “我大汉骑兵一直苦于良马有限,这些商人手中的马也许是个机会?”刘彻思索着道,虽然从文帝时朝廷就鼓励民间养马,以便战时充为军用,但这些马匹的质量是很难比得上匈奴人的马的,作为皇位的继承人,刘彻也经常烦恼这件事。 “不可。”陈珏立刻道,见刘彻和韩嫣直勾勾地看着他,陈珏苦笑道:“商人所养的马大都只适合负重,并不适合作为战马,而且这些常年用作运输的马匹通常也是经过了几代繁衍的,殿下要想改良战马,还得到西域去求。” 刘彻沉思片刻,又笑道:“不收他们的马,让他们带马总可以吧?朝廷派去西域寻良好的人总是有去无回,这些逐利的商人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只是不知道陛下能否准许。”韩嫣略带担忧地道,他虽然常在刘彻身边,隐约知道刘彻有伐匈奴的志向,但当今天子对匈奴的态度却时战时和,让人不好捉摸。 刘彻看了韩嫣一眼,又望向陈珏随意地道:“孤会找个时候亲自对他说,陈珏,此事如果有成你的功劳就大了。” 陈珏笑了一笑,脑中思路越来越开阔,又道:“若是殿下真的想用商人,大可不必只局限在马种这一方面。” 刘彻眼中光芒一闪,盯着陈珏道:“你是说?” 陈珏缓缓地道:“殿下可否告知臣大汉派往匈奴那边的人几人生还,几人带回有价值的消息?”三人说话的这个地方很是僻静,现下讨论的又隐约关乎国家大事,是以陈珏悄然改了称呼。 想起天子在父子二人密谈时对他说过的话,刘彻沉声道:“不多就是了,即便如此,他们带回来的也多是数月之前的消息,是在有如鸡肋一般。” “可是臣听说,边塞上许多商人连当时匈奴哪些部落缺粮,哪些部落多马都一清二楚。”陈珏微笑着道。 “殿下。”韩嫣也开口了,“臣家中也有归汉时带来的老兵,这些在匈奴那边住过的老兵确实提过,匈奴人平时并不会将汉商赶尽杀绝,即便遇见了也多是抢光货物便完了。” 刘彻重重地拍了一下手,眼带笑意地道:“确实如此,孤明白了。陈珏,你从小就聪明绝顶,到现在也是一样。”说罢,刘彻拍了拍陈珏的肩膀。 刘彻这下拍得倒是很实在,陈珏微微皱了皱眉,道:“不是臣聪明,只是殿下整日忙于大事无暇注意这些细微之处而已。” 刘彻摇了摇头,道:“不管怎么说,今天孤都是受你提点了,孤会记住的。” 陈珏不喜欢现下的这种严肃的气氛,转而道:“我们本来在说王重的马,怎么一会的功夫就说到这儿了?” 刘彻听了陈珏的话一想,一阵哈哈大笑,道:“可不是。陈珏,你放心,孤今日回宫会和母后说这件事的。”王家,确实该收敛了。另一个想法在刘彻心中一闪而过:这些外戚,真是祸国之辈。 陈珏闻言神色一颓,苦笑道:“这么丢人的事就不必说了吧?” 除了丢人的关系之外,这件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陈珏不想这么快就和王皇后的家族产生什么实质上的矛盾,毕竟一个月之后就是阿娇嫁进太子宫的日子。 刘彻闻言对韩嫣使了个眼色,两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珏,把陈珏看得难受之极,就像有几只苍蝇爬在身上一般。 过了一会儿,刘彻点了点头,笑道:“你和阿娇长得很像,比起韩嫣也不逊色半分,也难怪王重会出言不逊。” 陈珏脸色一黑,因为汉朝没有玻璃镜的缘故,他这辈子还没有清楚地看见过自己长什么样,原来他只觉得身为男子,不必太过注重皮相,现下却是有些恼恨汉朝没有高清晰度镜子的事实了。 三人就笑闹了一会,因为王重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心情再去做什么,说好第二天进学时再见,便就地散了。 陈珏与刘彻两人别过之后也不着急,骑在马上缓缓而行,时不时仰起脸接受春阳的照耀,一路上倒也颇为惬意,直至日头偏西才回到堂邑侯府中。 将马匹交给仆人,陈珏换了身衣服便去阿娇的院子找她,走到门口时,陈珏对两个侍女之一微笑道:“告诉阿姐,我有些话想对她说。” 那侍女恭顺地答应了。 此时正值四月,墙角一枝红杏开得正艳,满园春色挣扎着攀向墙外,陈珏欣赏着园中景致,又与留下来的那个侍女说笑了几句。不过片刻,先前进去通报的侍女便又出来了,带着陈珏朝阿娇闺阁走去。 椒房殿中,王娡送走兄长王信,轻轻地抚摸着自己乌黑的长,半晌,王娡素手微一用力,拔下了一根白。 “今日之事固然是王重之错,但太子身为娘娘的骨肉却亲近陈家更胜王家,皇后娘娘不可不察。”王娡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兄长的话。 伸出两根手指将这根白转来转去,喃喃道:“窦家,王家?”顿了顿,她又用轻声道:“王家,陈家?”说话间,王娡脸上露出一贯挂在脸上的温婉笑意。 第十九章 试问心 陈珏跨进房门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身着一袭留仙裙的陈阿娇坐在琴架前的样子。许是因为在自己家中的缘故,阿娇并没有盘什么复杂的髻,只用一个和田玉簪子挽起满头青丝,在玉色的衬托下更显得肌肤细腻无暇,明艳无双。 虽然陈珏这些年一直喊阿娇为“阿姐”,但是两世为人的心里年龄摆在那,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把阿娇当作妹妹来看待的。 “阿弟,你回来了。”阿娇回眸对陈珏笑了一下,“快坐下歇一歇罢,听我弹一曲子,看看彻儿会不会喜欢。” 陈珏依然而坐,看着阿娇直起身子,左手轻按琴弦,右手抹挑勾轮,琴声铮铮响起,起承转合之间正是一曲高山流水。 阿娇的琴艺并不算顶尖,但是因为有宫廷乐师的教导缓缓弹来听起来也是不凡,十六岁的阿娇好像是把面前的弟弟陈珏当成了未央宫里的刘彻,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好一曲高山流水被她奏得就像凤求凰一般。 陈珏静静地听着,一曲终了之后拍了拍手,起身走到阿娇身前道:“阿姐,我来为你弹一曲吧。” 阿娇闻言挪了挪了身体,把琴前的位置让给陈珏,却是好奇这个连教琴的乐师都夸赞不已的阿弟会给她弹出一什么样的曲子。 陈珏静下心来,双手触及琴弦的那一刻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一类的诗句,手下吟猱之间,琴声清幽。 阿娇侧坐在一边悉心听着,只觉其中哀怨抑郁之情慢慢,如泣如诉,纵然她出生以来一直都是个天之骄女,竟也生出了一种幽怨哀愁,无所依凭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阿娇一时还回不过味来,又过了一会才问:“阿弟,这曲子真好听,只是太幽怨了些。对了,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好像从来没听过。” “这曲子叫汉宫秋月。”陈珏缓缓答道,“是我有一次经过永巷外时听到的,想来是哪位失意的夫人所作。”永巷,其实说白了就是后宫,那里所住的都是些皇帝的姬妾美人,陈珏并不想厚着脸皮把这古曲剽窃为己有。 “汉宫秋月,汉宫秋月,确实是好名字,阿弟,是你取的吗?”陈阿娇呢喃了几遍汉宫秋月四字后,轻声问陈珏道。 “呃?”陈珏被阿娇一下子问愣住了,所幸阿娇并不是真正在意这个答案,复又长叹一声道:“不知怎的,我刚才忽然想起薄娘娘了,记得当年我和彻儿都还小的时候,也常到椒房殿里向她请安,她对我也是极好极温柔的……”这位命苦的废皇后薄氏此时已经过世了,阿娇想起她时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难受。 “阿姐。”陈珏思虑了很久,终于还是说道:“天子后宫中的女人,一向是很苦的。你就要成为太子妃,过些年就是大汉母仪天下的皇后,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嫁给太子之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嫁给他之后?”阿娇微微怔住了,在她的心中,只觉得一个月之后就是她奔向幸福的日子。 “是的,嫁给他之后。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是要自己做未央宫里贤良淑德不妒不争的皇后,还是独占皇上,让其他的可怜女子毫无希望了无生趣地独自弹奏这汉宫秋月呢?”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陈珏明显看到阿娇的脸白了一下,他心中不忍却又不得不说,因为阿娇不是逆来顺受的小家女子,她的未来是骄傲到容不下一个卫子夫的那个陈皇后。 沉默了许久之后,阿娇终于缓缓开口,道:“我,我不知道。但是……”阿娇说到这里自信地一笑,“我和彻儿从小一起长大,除了皇后娘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一定会是他最爱的那个女子,而且永远都是。” 是的,刘彻最爱的女人很可能确实是阿娇,但作为一个皇帝,为了子嗣、权位、一时对美色的和不受牵制的行使君权,一个阿娇算得了什么呢? 还有一点陈珏终究没有说出来,历史上的陈阿娇独宠椒房数年无子无女,陈珏也曾偷偷怀疑过是不是阿娇真的不孕,但在他巧立名目请了许多大夫郎中为阿娇号脉之后,他几乎确定阿娇身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这个结果让陈珏忍不住猜测:皇宫之中,很可能有某种代代相传的避免让人怀孕的方法吧? “那么,你确定嫁给他之后会幸福,是吗?”陈珏勉强微笑着问,那么至少,他可以尝试保护阿娇,作为阿娇在外的后盾。 “是的。”阿娇认真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事,问道:“阿弟,我要你送的东西交给他了吗?” “那个荷囊?”陈珏伸了个懒腰,道:“早就交给他了,现在就在他腰上挂着呢。” 阿娇喜滋滋地笑了一下,道:“那就好。”看见陈珏懒洋洋的样子忍不住推了他一把,笑道:“阿弟,大哥的儿子和二哥的女儿都会跑了,眼看三哥也要迎娶苹公主,你有没有看上眼的女儿家呀?” “没有。”陈珏干净利落地回答,他见阿娇这么轻松的样子心中也是一轻,但是他对同龄的幼女没有什么兴趣也是事实,他早就准备不管陈午刘嫖怎么逼他都死磨硬赖,不到十六岁以上不遇见真正可心的人绝不成亲,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阿娇见状忍不住伸出修长的手指捏了捏他的脸,陈珏要躲却没躲过阿娇的另一只手,还是被捏个正着。 姐弟俩正笑闹着,阿娇突然停下在陈珏身上肆虐的手,道:“阿弟,有一个女孩子你一定要见见,她既容貌可人,性子又古灵精怪的,和你这顽皮的家伙正相配。” “你认识的女子,别是宫里那些被宠坏的公主吧?”陈珏漫不经心地道。 “说什么呢?”阿娇嗔道,想起那个娇俏的女子脸上又泛出一丝笑容,“陵儿是淮南王的掌上明珠,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不像公侯家的女儿那样刁蛮任性,你们肯定合得来。” 陵儿?淮南王叔?陈珏心中一动,直起身子道:“不会是淮南翁主刘陵吧?” “你也知道?”阿娇惊讶地道。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她来长安做什么?”陈珏问道,对于这个被很多戏剧家小说家塑造成西汉川岛芳子的翁主,他还是颇为好奇的。 “陵儿和她哥哥淮南王太子刘迁,都是代表淮南王来为太子大婚祝贺的。”阿娇说到“太子大婚”几字,脸颊上泛起一抹红霞。 “可是阿姐你是怎么认识她的?”陈珏道。 “她来贺太子大婚,母亲和淮南王之间也有过来往,当然要来见我啊。”说到这阿娇停住手中的动作,盯着陈珏道:“你打听得这么仔细做什么。” 看着阿娇一脸“还说你没什么兴趣”的表情,陈珏不由得苦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陈家已经显贵之极,犯不着和诸侯王来往得太密切,平白招人闲话。” “密切,再密切能比得过我们和彻儿吗?”阿娇神采飞扬地笑起来,她这个弟弟,有时太过谨小慎微,根本不像他的哥哥姐姐。 陈珏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什么。 太子大婚,长公主嫁女自然是当今天子即位以来少有的盛事,为了爱子和外甥女的婚礼,一向节俭的天子也下诏给太常和詹事等相关官员,务必要办得妥妥当当,更不要提一向都极注重享受的馆陶长公主刘嫖了。 刘嫖一声令下,堂邑侯府上上下下全都为阿娇和太子的婚事忙碌了起来,就连一向谨慎的陈午也认为,这个时候应当要让爱女风风光光地嫁入天家。不提陈珏他们三个阿娇的同母兄弟,就是陈尚,因为在这段时间一直为了婚礼的各种闲杂事务跑内跑外,刘嫖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也多了几分亲近。 周朝时传下来的婚礼礼仪,将婚礼分为六个部分,即“六礼”,分别是纳采、问明、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在陈珏看来,六礼的前五项全部都应该算作是订婚的内容,只有“亲迎”,也就是男方到女方家接新娘的那一步,才是婚礼的真正开始。 然而就这么一个重要的“亲迎”的部分,阿娇实际上是享受不到这个待遇的。刘彻身为皇太子,并不需要到堂邑侯府中亲迎自己的新娘,而是要太子妃陈阿娇自己到太子宫中去。即使阿娇的母亲贵为长公主,也没有办法要刘彻像平民百姓家的子弟一样亲自来家中接走自己的女儿。 身为堂邑侯府的一员,陈珏自然不能众人皆忙他独闲。他早已经为此事和太子宫那边打过招呼,经过刘彻批准,陈珏很荣幸地获得了一段时间的假期。这天上午正当陈珏和兄长一样在府中指挥下人为阿娇的婚礼做准备时,门房那边来报,有天子遣来的小黄门传诏。 陈珏开始并没有在意,只是以为和往常一样是有关太子大婚相关事宜的口谕之类,然而当他和家人们一起走到大门口迎接天使时,才得知天子这道诏书是为他而下的。 天子有旨,召太子舍人陈珏即刻入宫见驾。 陈尚招呼小黄门的功夫,陈珏回到房中换了一身衣服,等他再次出现在小黄门面前时已是一刻钟后。 这时的宦官因为几代帝王的严格控制,大多数都是安分守己的,这小黄门见陈珏出来了,便立刻起身请陈珏随他复命。 陈珏点点头,和小黄门一起向外走去,心中却在思索天子要见他的目的。 第二十章 帝王意 陈珏刚刚和那小黄门一起离开堂邑侯府不久,他对天子召见他的原因就基本上猜得不离十了:想必还是前天他和刘彻韩嫣聊匈奴事而导致的后果。 心里想明白了,自然就不会再紧张,陈珏看了一眼身边的小黄门:这个小黄门和许多其他的宦官一样,容貌清秀,却又不是阴阳怪气的那种,并不会让人看了觉得不舒服。陈珏笑道:“公公怎么称呼?” 小黄门微微错愕一下,但也只是一小下而已,他虽然身份地位不高,好歹是天子身边当差的人,只是好奇陈珏怎么会突然同他搭话而已。他微微低了头,以示对陈珏的尊重,道:“小人姓李,名青。” “原来是李公公。” 陈珏淡淡与李青又聊了几句,却并不问及景帝召见的事,倒让李青对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不多时到了未央宫,陈珏隐约听到身后有车辇之声,李青道:“是平阳公主的车驾,请随小人在此稍待,等公主的车辇过去了再走。” 陈珏依言而行,眼睛却紧紧盯着那马车,他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平阳公主的身影,只是因为帘幕的遮挡陈珏看不清这位公主的长相。平阳公主早年嫁与平阳侯,在封邑那边住了好些年,有风声说她这次回来参加过刘彻的大婚,便要长住长安了。 当然,陈珏重点观察的不是这位公主,而是马车沿上的车夫,纵然知道卫青此时还小,不可能成为平阳的骑奴,但陈珏还是忍不住看了那看起来颇壮实的车夫好几眼。 随着一阵车轮滚滚之声,平阳公主朝椒房殿的方向去了,甬道上再次恢复了平静,马车在青石铺就的路面并未激起多少灰尘,是以陈珏接下来的一路走得还是很轻松。 天子这个时候正在处理政事,所以直接叫陈珏到了宣室殿,陈珏在宣室殿门口等候了一阵子,才看到周亚夫从里面出来,另一个小黄门则对陈珏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陈珏略略整了整衣服,昂迈进宣室殿,还没来得及看清宣室殿中的详细情况,便先见着了高坐堂上的天子刘启。 垂,下跪,陈珏朗声道:“微臣陈珏拜见陛下。” 宣室殿中沉默了片刻,天子才道:“起吧。” 陈珏又道了声:“谢陛下!”方才起身,目不斜视地看着天子所在的位置,等待天子接下来的话。 “朕听说这阵子堂邑侯家中热闹得很,诸事可还顺当吗?”天子问道。 “回陛下,一切都好。”陈珏规规矩矩地答了。 “那就好!”天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道:“不要一直低着头,抬起来罢。” 陈珏道了“诺”便从容地抬起头,比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天子脸上岁月刻画下的痕迹更重了,只是他一双眸子中依然精光逼人,让人仿佛无所遁形一般。 天子定定地看着陈珏,心中颇有感触,他也算是眼看着陈珏长大的,因此并不想像对待一般臣子那样完全地用什么帝王心术,直白地问道:“太子和你姐姐大婚在即,你知道朕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叫你来吗?” “微臣略知一二。” 陈珏其实并不认为他自己说了一点关于商人的事情,景帝就真的会重视到要立刻召他问对。景帝真正在意的,不会是陈珏,而是陈珏这个人会对刘彻——大汉的储君,未来的皇帝说些什么,而他的话,又会对一个性格尚未成型的太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无论是哪一代帝王,他对太子身边人的挑选都必定是极严格的。孟母三迁其中所蕴含的道理,人人都知道。 天子要是不小心安排了什么乱臣贼子到太子身边,这个人教唆太子造反,岂不平白毁了父子情谊?同样的,太子身边的人自然也不能是什么斗鸡走狗之辈,那样难免好好的太子也被拐带得不务正业。再同样的,如果天子安排在太子身边的人正合适,则可以更顺理成章地把太子带上天子所希望的方向。 天子却不知陈珏心中在想什么,他点点头,道:“那你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陈珏道:“前日天禄阁旁,臣对太子说了些商人与匈奴事。” 天子问道:“这些朕都知道了,商人之事,你是怎么想到的?” “臣是先在那商人处看见了匈奴马,才问那商人,匈奴人残暴凶狠,他去边境经商,难道不怕被匈奴人给杀了吗。”陈珏说到这里,望见天子脸上并不异样,又道:“那商人说,他每次去边境,车队都满载着货物,就算是遇上匈奴人也不过被抢光了事,甚少伤人性命。看来,匈奴人也明白不可竭泽而渔的道理。”这也不难理解,若是匈奴人一定要将大汉商旅赶尽杀绝,久而久之,还有什么人敢到草原上去? 天子对陈珏的回答还算满意,又是微微颔,道:“少年人知道动脑子是好事,但也不可以太过想当然,军国大事没有你们想的那样简单,好好陪太子读书才是要务,明白吗?” “诺!”对于天子的话,陈珏心中不由盘算开来,刘启这么说,是要他少用这样的“奇思妙想”来影响刘彻吗? 天子看着陈珏略带惶恐的神情,脸上神色较方才和蔼了些,又道:“你对太子说的话虽然剑走偏锋,非正直之道,却也有些用处,太子说你似乎话有未尽之意,你就把你的未尽之言对朕说说。”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天子刘启知道太子刘彻虽然表面看上去规规矩矩的,内心却最是桀骜难驯,是以他放在太子宫中的多是能疏导刘彻性子的黄老或儒家之人,就是他怕那些对匈奴主战的人把太子的热血撩拨上来的缘故。 正因如此,他才要知道,陈珏这个年纪和刘彻差不多大的少年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他不认为陈珏会有什么歹心,只不过要是两个热血少年没人引导,在对待匈奴的事情上养成偏激执拗的毛病问题就大了。 陈珏听到这里,扑通地又跪到地上,道:“臣不敢说。” 天子见了陈珏的样子,面上不动声色地道:“朕是你舅舅,有什么不敢说的?” 陈珏看了景帝一眼,又垂下眼帘,才道:“臣以为,臣以为……陛下应当续行募民实边之策。” 所谓募民实边,就是招募百姓到边塞生活,由朝廷供给衣食房屋耕具和土地等等,这些百姓不只要进行农业生产,还要进行一定的军事训练等等,可以说,它的实质就是放一群解甲则种田,披甲则能战的民兵在边疆,后世三国时曹操的屯田政策就脱胎于此。 然而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陈珏说的是“续行”,也就是说,这个东西并不是陈珏所创的。 天子听过陈珏的话,脸上的笑意还在,眼中却深沉一片。他当然知道募民实边是一个好办法,知道它对巩固对抗匈奴的防线有极大的好处,关键在于最先提出募民实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被天子刘启骗杀了的晁错。 晁错是从天子还是太子时就跟着他的人,有一段时间君臣相得,天子对晁错也言听计从。但是这样一个人,在七国之乱之时被天子亲自下令杀死了。 正因为晁错是天子下令杀掉的,因此就算天子明知道他杀错了人,也不可能真正地对天下人承认。而晁错死后,他提出的一些策略也渐渐被君臣有意无意地忽视。从晁错被杀开始,文帝时就实行的募民实边政策,在实质上已经停止很久了。 晁错,是天子心中的一根刺,拔不去,摘不掉。 陈珏并不是一个不怕死的人,但他相信天子不会因为他提起晁错的事情就杀掉他这个亲外甥。再说,无论如何,他的身份都是一个少年,少年,是有口无禁忌的权利的。 良久,天子缓缓道:“陈珏,看来你是真的想了些事情。” 陈珏既然提出募民实边,自然不是那些性情火爆动不动就要求天子出兵匈奴的臣子,而是真正地认真考虑过的。退一步说,陈珏既然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不怕得罪天子,就说明陈珏虽然聪明,却也只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少年英才而已,这样的人放在太子身边磨练,他才放心。 天子微微一笑,道:“你一向做事稳妥,太子性子急,你平日和他在一起,也要多劝着他些,知道吗?” 陈珏垂道:“微臣谨遵陛下教诲。”心中却道,他终于还是过去了这一关。 说完了正经事,天子又问了些关于刘彻和阿娇成婚方面的问题,知道堂邑侯府已经联合朝廷官员将各个部分都准备好,天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回家去告诉父母兄弟,太子大婚那日,要他们都到宫里来吧。” 陈珏闻言心中一喜,道:“谢陛下隆恩。” 无他,嫁女入天子家,太子妃的亲人,尤其是男性亲人是没有办法跟到婚礼的最后一步的。陈珏知道天子这句话,无疑算是对堂邑侯府众人的恩典,至少陈午等人可以亲眼看着阿娇嫁进太子宫了。 等到天子轻轻挥挥手,意思是陈珏可以离开了,陈珏这才起身,向天子告退之后退出宣室殿。 出得宣室殿,陈珏看出迎面而来的人正是太子太傅卫绾,因为卫绾也算是陈珏的老师,陈珏连忙为卫绾让路行礼。 卫绾看见陈珏在此点了点头,才随小黄门进了宣室殿,至于陈珏则望着卫绾远去的背影摇摇头:皇帝也很忙啊,一天不知道要见多少人,怪不得天子和他这个外甥一共也没说几句话。 第二十一章 悄然改 陈珏回过神之后,不由又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对和他一起进宫的李青点了点头,便径自向宫门处走去。 正值中午时分,四月的天气虽然还比不上盛夏时的炎热,也算不上凉爽,阳光热烈得刺眼。陈珏微微皱眉正要加快脚步的时候,忽然听得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陈珏停下步子回头,便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这边过来,正是韩嫣。 韩嫣大步走至陈珏身前,打量他一眼才道:“几天不见你瘦了不少,看来你家里真的忙成一团了。” 陈珏带着一丝苦笑道:“可不是么。”想到娶妻的明明是刘彻,刘彻却可以在太子宫里悠哉游哉坐等新娘上门,陈珏心里便一阵不痛快,嘟哝道:“哪儿像太子那么清闲。” 韩嫣耳朵尖,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笑道:“太子清闲?你还别说,我真就是为这件事叫住你的。” 陈珏惊讶地道:“太子有什么事?”不会又是要他做信使传书吧? 韩嫣看了看左右没什么人,才低声道:“太子殿下这段时间也一直忙碌得很,祭祀礼仪方面都要准备。眼下离大婚那天还有半个月之久,太子要你带话给你姐姐,一旦他得了空立刻去见她。” 陈珏摸了摸鼻子,道:“我知道了。”心中道他还是摆脱不了给刘彻和阿娇传话的命运,还好,这种日子半个月之后可以就结束了。 韩嫣点了点头,又问道:“今日你进宫,是陛下召见你吗?”韩嫣和陈珏做了近五年的同窗,是以平时说话时也没有许多顾忌。 陈珏微微讶然,看着韩嫣脸上隐约的笑容心中一动,道:“天子也召见你了么?” 韩嫣道:“正是。” 陈珏心中了然,道:“皇上关心太子也是人之常情,你我在其位则谋其政,做好分内之事便成了。” 韩嫣一笑:“我也这么想。”顿了顿韩嫣又道:“啊,瞧我这脑子,有一件事差点忘记了,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你但说无妨。” “这个忙对你而言一点都不难,只要把你读书时用过的笔墨拿给我就行了。”韩嫣笑道。 “你要我的笔墨做什么?”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把陈珏弄得愣住了。 “不是我要你的笔墨,是我母亲为家中的弟弟韩说要的。”韩嫣更正道,“母亲不知从哪听来的话,要让韩说用你的笔墨开蒙,沾沾才气。”说起来,陈珏的博闻强识在大汉贵族***里是出了名的,想到母亲夸赞陈珏的样子,韩嫣也不由有些许吃味。 “这个好办,你什么时候要?只不过要是拿了没有什么用处可别怪我。”陈珏利落地答应下来,对于韩嫣这个弟弟韩说,陈珏也只知道他后来因军功被封了侯。 韩嫣闻言莞尔,道:“我原本也不信这个,只是家母有命,不敢不从。至于东西,哪天我到你府上去取便可。” 陈珏上前一步到韩嫣身边,将手肘压在韩嫣肩膀上,一副哥俩好的架势,笑道:“我阿姐成婚那天,你身为我的朋友也要来吧?” 韩嫣道:“那是当然。” 陈珏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家那边还有不少事要忙,我先告辞了,改天来我家喝酒罢,顺便把你要的东西拿走。” 韩嫣点头答应了,目送陈珏离去才转身回转太子宫中。 陈珏出了宫门,缓缓走在路上,看着长安街道上众生熙熙攘攘,回想在宣室殿中和天子的对话,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沉重:虽然汉武一朝彻底将匈奴人打残了,但是穷兵黩武的刘彻也把大汉数十年的家底打得一干二净,百姓辛苦万分,他能为这些百姓做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陈珏居然转到了堂邑侯府后门前,守在门口的家仆眼尖,立刻迎了上来,道:“公子您怎么走到这来了?” 陈珏笑道:“哪里的门不是走,你做你的事,不用管我。” 那家仆哈腰之后又回到门边守卫着,刚说了不用管他的陈珏就看见后门处停了一辆骡车,陈珏不好意思折腾那家仆,便自行走到他身边不远处问道:“这车的主人是什么人?为什么停在这里?” 家仆看了一眼那骡车,道:“那是一户卖珠的采珠人家,这些天已经来了好几拨,都是长公主为了给翁主选珠而召来的。” 陈珏“哦”了一声,心想既是给阿娇选珠,想必阿娇也正跟母亲在一起才对,便径直向陈午和刘嫖的住所走去。 尚未走到门前,陈珏已经听见了刘嫖的笑声,陈珏心中有数,加快了步伐,刚刚走进屋子,便听到刘嫖在说话。 “那些说的天花乱坠的商人都不曾拿出什么好珠子,倒是你这小户人家有不少不错的。” 一个温软的声音道:“小妇人不敢当长公主称赞。” 陈珏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一个长相文秀的妇人,身边还站着一个眉目间与她略有相似的少年,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想必他们就是来给刘嫖送珠的珠户了。 至于刘嫖身边坐着的,正是准太子妃陈阿娇,陈珏轻咳了一声,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向门口,刘嫖见是陈珏脸上浮起一抹笑容道:“珏儿过来,正好帮你阿姐看看这些珠子。” 陈珏依言上前,寻机会低声对阿娇把刘彻的话带到了,阿娇俏脸又是一红,满眼的喜色,看上去说不尽的娇羞动人。 刘嫖道:“娇娇,你自己来瞧瞧,喜欢什么样子的。” 阿娇闻言走到刘嫖身边,认真拣选起来,陈珏也跟了上去凑热闹,捡起几颗淡绿色的椭圆珠子,伸手放到阿娇鬓边,道:“这珠子色泽不错,看上去颇为清新雅致。” 刘嫖看了一眼,也笑着点头道:“珏儿眼光不错。” 阿娇听了刘嫖的话,干脆接过陈珏手里的珠子,用手托起,也一副很是喜欢的样子。 这时那少年开口道:“小人和家母这次带来的珠子不多,长公主若是喜欢这颜色的珠子,等家父这次采珠回来我们还可以再送过来一些。” 这少年似乎正处于变声期,声音略显怪异却也不难听,陈珏不由又看了他一眼,现他容貌也生得不错,仅比韩嫣逊了一筹。 刘嫖也注意到了这个少年,赞道:“好俊俏的少年郎。” 那少年似乎不曾想长公主会夸赞他容貌,一时愣住了,那妇人却不糊涂,躬身道:“小妇人代犬子董偃谢长公主夸赞。” 董偃么? 陈珏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手一抖,将选好的珍珠又掉了回去,抬眼仔细观察刘嫖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异样,看来,刘嫖此时对董偃这个后来她养的男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话虽如此,陈珏还是整了整思绪,脸上一片关切之情地问道:“董偃,你今年多大了?” 董偃恭敬地道:“回公子,小人今年十三。” “十三么?”陈珏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下,道:“这般人品样貌若是去做风里来浪里去的采珠营生真是浪费了,我认识一个叫贾同的商人,介绍你去他手下学些东西,将来做个管事可好?”董偃此人,还是不要留在长安增加陈午和刘嫖感情破裂的可能罢。 “贾同,可是从洛阳来,在长安城中贩卖新式家具的那位吗?”董偃惊讶道。 陈珏含笑道:“正是,你可愿意么?” 这母子二人对视一眼,那妇人竟是拉着董偃跪在地上叩头如蒜捣,口中道:“绝没有不愿意的。”一个是子承父业做卖珠子的底层小贩,一个是去大商人手下学东西,将来兴许还有管事做,无论是谁都知道怎么选。母子二人心知以陈珏的身份断不会欺骗他们,自是欣喜不已。 陈珏点点头,柔声道:“董偃,三天之后你再来这里,对门房说是我叫你来的即可,我带你去见贾同。” 董偃口中答应了,又叩了一个头才起身重新站到一边。 陈珏见状笑笑,再次加入到刘嫖和阿娇挑选珍珠的行列中,心道:董偃啊董偃,安安稳稳做个管事总比像历史上那样三十来岁就抑郁而死来得好,你谢我也没有白谢。 只阿娇扫了董偃一眼,才对陈珏笑道:“阿弟你就是心善。” 陈珏抓起一把珍珠,只觉触手温凉,手感极好,忽地想起一桩事,对刘嫖和阿娇道:“我听说珍珠粉最是养颜,水边的女子常将珍珠碾碎成粉,再调成糊状敷在脸上,久之肌肤便细腻红润,不易衰老,母亲和阿姐不如多留一些珍珠,也试试这法子。”珍珠粉养颜一事自然是真的,但是什么水边女子的话便是陈珏胡扯的了。 这时女子打扮多是敷白粉,画青黑色的眉,面膜这东西至少还要几百年才会出现。刘嫖和阿娇听得陈珏的话,虽觉讶异,但看着手中晶莹圆润的珠子,也觉得试试无妨。 “阿弟,你说的是真的吗?” 陈珏毫不迟疑地点头,道:“我保证,你若是从现在开始每几天做一次,大婚那天必定更加光彩照人。” 阿娇笑着点了点头,道:“好,我就听你的。” 陈珏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又捡起一颗淡黄色的珠子,思量着它是否与阿娇相配。 第二十二章 喜讯到 许是因为陈珏关于珍珠养颜的话起了作用,刘嫖留下了所有的珍珠,除了要留着给阿娇做饰品用的,母女二人自己留了一部分,剩下的便着展眉分给堂邑侯府中其他的女眷——陈尚和陈季须的妻子和妾室,连展眉和锦书这样的侍女也都分得了一小份。 董偃母子二人得了一笔小财,心中也是喜不自胜,对陈珏又多了几分感激之情,临走时那妇人还向陈珏投来感激的一瞥。 陈珏其实并不在意董偃母子二人的想法,只一如平常地跟刘嫖和阿娇说些话,又过了一会儿,陈珏忽然感觉胃中一阵不舒服,才想起自己从接近晌午时入宫到现在,还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显然他是饿着了。 他右手微微用力按摩了几下造反的胃部,陈珏起身道:“阿母,阿姐,我还有些事先出去了。” 刘嫖这时正在对展眉说要她将珍珠磨成粉的事,只漫不经心地对陈珏点了点头,阿娇则笑道:“快去吧。” 陈珏退出房间,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之后不禁一脸自嘲的笑容:要是别人知道堂邑侯府的公子,太子妃的弟弟居然饿了肚子,还不笑掉大牙? 陈珏一边想着,一边抬脚朝住处走去:锦书那应该会准备些吃食吧? 走了几步,心不在焉的陈珏差点和一个人迎头撞上,得亏那人看清了是陈珏躲闪开来,这才没撞到一起。 这个小事故让陈珏一下子回了神,定睛一看现那人正是他的“唐荣二大侍从”之一的陈唐。 与衣冠整齐风度翩翩的陈珏相比,陈唐这做人仆从的仪表就让人不敢恭维了:头散乱得很不说,袖口上还沾了些来历可疑的污渍,下巴上没有及时刮去的胡子泛出一片青色,只有一张嘴因为主人正在喜笑颜开的原因咧得老大。 陈珏看了好笑道:“出了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是美人椅做出实物来了?”美人椅,其实说白了便是贵妃椅。陈珏偶然间得知陈唐和陈宋二人的父亲是木匠,他们俩本人也都颇有做木工的天赋,便想方设法启他们制作出木椅,这美人椅的创意,便是这兄弟二人举一反三的产物。 陈唐喘了口气才道:“不,不是美人椅。请公子恕罪,小人和陈宋这些天一直忙得脚不沾地,还没顾得上研究美人椅。” 陈珏闻言疑惑道:“那是什么事情?”他很清楚陈唐和陈宋都是有分寸的人,不是什么大事绝不会高兴成那个样子。 陈唐此时也后知后觉地现他的状态并不适合出现在陈珏面前,慌忙地整理了一下仪表,挠头道:“公子记得三个月前叫陈唐改良造纸之法的事么?今天,我们兄弟二人终于把更好的纸给造出来了。” “纸?”陈珏这回是真的愣住了,人说造纸玻璃加火药,穿越人士不离手。玻璃和火药都是次要的,陈珏这些年感觉最不便的依然是无纸可用,因而在他获得刘嫖允许可以自主支配一部分财产的时候,第一件事便是把脑子里关于造纸方面的记忆一股脑灌输给陈唐陈宋,命他们找一些工匠研究造纸之术。 说陈珏无纸可用,其实也并不全对。这时早就有了制作粗糙的麻纸,但这种麻纸实际上便是由丝绵的残絮形成的纤维薄片,根本丝毫经不起拉扯。不止如此,这种麻纸造价极贵,即使在大汉的贵族阶层中也不曾真正普及,否则陈珏启蒙时也不至于一定要用厚厚的竹简。 只不过因为造纸的过程过于繁琐的缘故,陈珏以为就算陈唐陈宋兄弟全力研究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做出质量更好造价也更便宜的纸,却不曾想到短短三个月便有了眉目。 想到这里,陈珏也不急了,对陈唐道:“做出来了就是好样的,只不过你家公子我到现在还不曾用膳,无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都等我吃过这顿饭再说。” 陈珏说罢,便迈着悠闲的步子仍旧往他住的院子走去,陈唐在他身后连忙跟上,吞吞吐吐问道:“公子,你一点都不急吗?” “我着急什么?”陈珏莞尔,“得知我幸,失之我命。只要你们是真的做出来了,我就是晚去一阵子那纸也不会自己长翅膀飞了。” 陈唐转念一想,可不是这个道理嘛,看来公子就是公子,陈唐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跟在了陈珏后头。 不多时走回院子里,陈珏一眼看见正与另外两个婢女聊天的锦书,与此同时锦书也看见了陈珏和陈唐主仆二人,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公子回来了。”锦书向陈珏问了好,随后就要打小婢女去为陈珏拿来在家穿的衣裳。 陈珏见状摇了摇手,将锦书拦了下来,道:“一会我和陈唐还要出去,你帮我准备些吃的就行了,倒是陈唐,你赶紧带他去换一身衣服,整理整理。” 锦书“哎”了一声,又上下打量了陈唐一眼,抿嘴直笑,臊得陈唐一个半大少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直到一个小婢女为他备好清水手巾叫他时,他才如蒙大赦一般地溜进一间偏房。 他那副狼狈样子让陈珏见了不由失笑,这一笑不要紧,幸灾乐祸的他差点被嘴里的饼给噎住了,一连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来。 锦书一边给陈珏倒水,一边道:“展眉姑姑早些时候送来了几件新衣衫,说是天气渐热了,长公主命人给各位公子做的,公子一会出门时要换上一件吗?” 展眉作为刘嫖身边的老人,一直很得刘嫖信任,刘嫖也曾经要给她做媒,可展眉就是不愿,弄到如今快三十岁了还不曾嫁人,堂邑侯府里年轻的婢女便喊她一声展眉姑姑。 陈珏又啜了一口水,道:“今天就先不换了,明日再说。” 锦书答应了,又为他添了几次水,陈珏就着水草草吃过一些,觉得不那么饿了,便不愿再吃这没什么滋味的胡饼,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想造纸的事。 这时的纸已经可以供人在上面简单地写字绘画了,只是因为纸的质量过差又不易于保存,整个社会各阶层依然以使用竹简为主,若是陈唐陈宋真的捣鼓出来了物美价廉的纸,倒也不失为一条生财之道。 陈珏胡思乱想了一会,陈唐已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周身上下看上去倒是齐整多了,陈珏最后喝了一口水便起了身,和陈唐一起不疾不徐地向外走去。 陈珏为陈唐陈宋买下的小作坊离堂邑侯府这片达官贵人云集的贵族区有些距离,今日正是四月十五,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骑马不会比走得快多少,是以陈珏干脆选择以散步的方式到作坊去。 “陈唐,你今年多大了?”陈珏随口问道。 “十七了。”陈唐答道。 “十七……”陈珏沉吟了一下,道:“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可有意中人么?” 陈唐闻言,微黑的脸上似乎隐约有一抹红色,道:“是……是有一个。” “哦?”陈珏这下真的来的兴趣,“是府里人还是外面的女子?若是良家女,我给你去了奴籍就是。”因为陈唐和陈宋并不是家生奴,所以放出府去也并不费什么事。 陈唐听了忽地停住脚步,神情严肃地对陈珏道:“请公子莫再提及放小人离去的事,忠仆不事二主,陈唐有今天都是公子给的,只要陈唐还活着一天,绝不愿离开公子身边一步。” 陈唐身为堂邑侯府陈四公子的仆从,身上早就打上了陈家的烙印,长安城中各色人等慑于堂邑侯府的威势从没有人敢欺凌于他,他也知道自己兄弟都不是能光宗耀祖的料子,因而只想在堂邑侯府这棵大树底下乘凉。再,陈珏对待下人一向宽厚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陈珏见陈唐神情坚决呆了一下,心下一思量,也隐约明白了陈唐心中所想,知道这回是他自己又一次想当然了:他以为的自由好处,未必是陈唐等人心中真正想要的。 “好了,我以后不提这事了,只是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什么人呢?”陈珏道。 陈唐犹豫了一下,见陈珏脸上没有什么怒色才道:“她是府里人,小人想等作坊那边的事了了,便去对她说。” 陈珏心中了然,笑道:“只要那女子也愿意,到时我就给你做主了。” 陈唐脸上一喜,忙谢过了陈珏,之后走路的时候步子似乎也更加轻快起来,看得陈珏直摇头。 “前面可是陈舍人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 陈珏回身顺着声音望去,赫然现原来是老熟人:王重。 王重这回仍旧骑着他那头匈奴“宝马”,神色间却少了几分纨绔之气,笑呵呵地看着陈珏。 “数日不见,世子一向还好吧?”陈珏淡淡地道。 “一切都好。哦,陈舍人还不知吧,鄙人如今忝为太子舍人,今后大家便是同僚了。” 第二十三章 新纸成 舍人?同僚? 陈珏闻言心中微微一震,王重这个人本身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让王氏子弟入太子宫,是天子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 王田陈三家在拥立刘彻登上太子之位的时候确实是齐心协力,然而当刘彻的太子宝座坐稳之后,三家外戚又会怎样瓜分作为外戚的利益了呢?王、田、陈到底哪家为,这才是最新的焦点!可以知道的是,王田两家都拥有王皇后某种程度上的支持,然而陈家呢? 陈珏心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面上却微微翘起嘴角一笑:“世子果然年少有为,你我今后既为同僚,就要一起承天子之意,为太子做事才好。” 王重听了“年少有为”几字脸色一沉,王重年已二十许,却和年方十二的陈珏一样是太子舍人,他如何听不出这句话实是讽刺?王重正要向陈珏作时忽地想起父亲的叮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对陈珏笑道:“陈舍人言之有理。” 陈珏将王重神色间的变换都看在眼中,心中有数,笑道:“既然如此,今日区区尚有要事,就不陪世子多叙了,还请见谅。” 王重见陈珏云淡风清的样子,像是丝毫不曾把他看在眼中,也觉无趣,干笑道:“陈舍人自便就是。” 陈珏毫无诚意地点了点头,便带着陈唐继续前行,虽然看不见王重在他身后咬牙切齿的样子,却也料想得到。 不知不觉间,陈珏和陈唐二人又走出几条街,停在一处院落门前,陈唐也不用陈珏说话,自地上前叩门,不多时木门“咿呀”地开了,陈唐后退了一步,回身对陈珏道:“公子请进。” 陈珏点点头,抬脚便走。 这处院落是陈珏出钱买下的,但陈珏也仅仅是第二次来,一直都是陈唐陈宋兄弟替他打理这里的事。陈珏一路上粗粗看过,原料的洗涤、蒸煮、漂洗等生产过程已有了流水线的雏形,不由又点了点头。 走进正屋,陈珏第一眼就看见了忙活得满头大汗的陈宋,陈宋长的比哥哥陈唐俊秀很多,平日举手投足也颇为文雅,这时却也是形象全无,活脱脱一个受尽剥削的劳苦工人。 跟在陈珏身后走进来的陈唐像是怕不够热闹一般,大喊了一声:“公子来了。” 这声音响起之后,满屋子的人都将视线定在了陈珏身上,弄得陈珏浑身不自在,纵然在心下暗自埋怨陈唐鲁莽,此时也已经是骑虎难下,只得笑道:“我从陈唐那听说改良纸张已有了成品,便过来看看,你们正常做自己的事就可以。” 说是自己做自己的事,其实陈珏自己心里也明镜般地知道这绝不可能,就拿他自己来说,刘彻对他再好,他也不可能真的把刘彻当一般朋友,有上级在和没有上级在的时候氛围绝对不同。 陈宋最是机灵,因陈唐去堂邑侯府报信时就对他说了,他心里有了准备自然不慌张,先是过来给陈珏请了安,随后一边命另一个小工去后面取纸,一边亲自给陈珏搬来一把椅子,擦拭干净之后才请陈珏坐下。 陈珏刚刚坐稳不久,那取纸的小工便回到屋中,陈宋从他手中将样本接过,恭敬地双手捧纸递到陈珏手中。 陈珏接过那一小打纸,这些年来早就习惯了沉重竹简的手一时间竟不能适应这种轻飘飘的感觉。他左右捧着纸,伸出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抽出一张来回摩梭,只清晰地感觉到比竹片要薄得太多,陈珏想回忆前世所用的纸张厚度加以对比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这纸在阳光下透出隐约的黄色,算不上洁白,不时还可见些细小的纤维挂于其上,陈珏微微用力撕扯了一下,那纸却丝毫不受影响,已是结实得很了。 陈珏终于放下心来,痛快地大笑出声,道:“拿笔来。” 陈宋是做过陈珏书童的,知道陈珏的习惯,熟练地找出一支毛笔,在陈唐调好的墨中轻蘸一下,才将笔反攥着递到陈珏手中。 陈珏此时心情激荡,取出一张纸平放在桌上,左手轻挽长袖,右手微微振腕用力,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一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浪淘沙·帘外雨潺潺陈珏是用简体字写的,开始的时候他尚有些不习惯,后来便越写越顺畅,只觉手腕使力之时如行水流水一般。直至终了,陈珏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纸李煜词,心中忽地平静下来。 这是一个犹如白纸般的时代,而陈珏就是一个胸有锦绣的画手,他可以在这纸上按照我的意志任意涂抹! 陈珏思绪翻飞,感觉自己的心思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时更加澄明。 一边的陈唐陈宋兄弟也是识字的,西汉初年虽然贵族人士尚以小篆为主,但在中下层人士中间早就开始流行起隶书来,兄弟二人倒也把陈珏这一幅字认出了大半,除了觉得这字体大异寻常,也微微感受到其文字优美之处。 陈珏定了定神,一眼便看见陈唐陈宋兄弟二人的神情,心中一笑,将那写着浪淘沙词的一张纸卷成一团放入囊中,对陈宋道:“这纸已然可以过关了,只是墨迹晕开得稍快未免不美,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太子大婚之前尝试各种办法做出更好的纸,即使数量少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三五张成品就可以,明白吗?” 陈唐陈宋兄弟二人只是隐约知道纸张可以大规模量产的意义,却远不如陈珏知道得透彻,他们见陈珏神色严肃,心中也是一凛,当下齐声称是。 陈珏昂四顾,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都扫了一眼,道:“你们只要用心做事,我陈珏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人,只要按期完成我给你们的任务,每人赏万钱不在话下!” 这时因为文景二帝多年重视农业的展,粮价并不算高,每石粟米不过几百钱,一万钱对这些匠人来说绝对算的上是一笔巨款了,众人欣喜之下轰然应诺,倒也颇有气势,连屋外院中的匠人也听得清楚。 陈珏笑笑,挥手叫他们去做事,这次匠人们都痛快地听令,不再在陈珏身边逗留,陈珏见众人散去了,回身对陈唐陈宋道:“你们今天给了我一个惊喜。” 陈唐和陈宋闻言对视一眼,陈宋上前一步道:“公子,纸张之事并非我二人之功,这三月来连连失败,多亏前些日子楚先生的提醒,我们才终于成功几次。” 楚先生? 楚原身为堂邑侯府数位子弟的启蒙先生,在堂邑侯府中地位然,刘嫖那样骄傲的人都从不曾轻视于他,这些年又接过了陈尚和陈季须两人子女的教导职责,他怎么会帮上陈唐和陈宋的忙? 陈珏脑中飞快地思索着,面上轻轻一笑,道:“还有这样的事?你们与我详细说说罢。” 陈宋道了声“喏!”才对陈珏娓娓道来,原来陈唐陈宋尝试多次之后仍旧和当下许多匠人一般,只能制出质量低劣的麻纸,且失败率也居高不下,偶然一次楚先生来到作坊,看了半天之后对陈宋“何不一试草木灰?”便飘然而去。 陈宋和陈唐碍于曾经师从楚先生,不好不给他这个面子,便试了几次,不想其中一次虽然还是大半失败,却终于制出了一张不那么脆弱的纸,两兄弟从此和匠人们认真研究才有了今天的事。 陈珏听完,右手手指轻叩桌面,道:“楚先生学识渊博,你们以后遇到什么难事也可以多去请教于他。” 陈宋二人欣然从命,陈珏打了他们出去,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轻轻皱眉:楚先生同太子傅王臧相识,明明是一介读书人却对匠人之事也有所了解;说他贪图名利却不曾试图巴结王臧或堂邑侯府众人,若说他无意富贵又在显赫如堂邑侯府教书多年;楚原,到底是什么人? 想到这里陈珏觉得一阵头痛,抚了抚额头,陈珏决定先把这件事情炮抛到脑后去:一来堂邑侯府此时势大,不怕楚原做什么手脚,二来就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告诉陈珏,楚原不会做什么对堂邑侯府不利的事。 陈珏晃了晃头,悠闲地步出屋子,陈宋见陈珏出来,忙又迎上前来,开始给他讲解造纸中间的每一个过程。这里除了这作坊是陈珏出钱买的,做事的都是陈府下的奴仆或匠人,是以陈珏也不需担心这些人会泄密,心态上倒很是轻松。 正在此时,陈唐带着一个人从院外走近,不多时走到陈珏身前,那人向陈珏施了礼,道:“公子一向安好?” 陈珏颔道:“都好,你是来这里取货的么?” 那人抬起头,看上去大约有三十来岁,他苦笑着对陈珏摇摇头道:“公子,不才今日是特意来寻您的。” 第二十四章 仗势者 这人姓贾,名同,正是陈珏先前说要替董偃引荐的那商人。 贾同原本是洛阳人士,据说祖上正是商朝移民,来到洛阳之后为了生意曾多次到堂邑侯府中孝敬,只为求一个在长安城中的平安。陈珏交代陈唐兄弟俩做出桌椅等物时,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家俱生意交给了贾同。 贾同也是个识时务善经营的人,几个月下来陈珏从他那里拿到的分成也甚是客观,是以陈珏听闻他今天是特意来找自己,心中也有几分惊讶。 陈珏和贾同一起重新回到室内,吩咐陈宋将周围的人遣散了,才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寻我?” 贾同侧了侧身子,答道:“小可起先是往侯府去的,却不曾寻见公子,因为事情紧急,小可不敢耽误,是以来这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公子。” 陈珏微微一笑,道:“你先歇口气,再告诉我什么事也不迟。” 贾同与陈珏打过几次交道,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会遇事惊慌的人,但这次事情不同,贾同也不敢耽搁,道:“公子可知,长安城中已开始有人仿造桌椅了么?” “仿造桌椅?”陈珏重复了一遍,忽地用力一拍桌子,冷笑道:“木桌木椅都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这么久以来那点技术早该有人偷学了去,为何今日才有?” 贾同闻言愣了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陈珏又是一声冷哼,道:“让我猜猜,是不是你贾同在这中间借堂邑侯府的名声做了什么勾当?”说罢,陈珏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贾同。 陈珏这话不是没有来由的,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悦来饭庄那些新颖菜色往往出现不过半月,其他饭庄中便也有了色香味几无差别的菜肴。这时没有专利权这回事,陈珏也知道这种事情不可避免,且天底下的钱是赚不完的,因而也不曾在意。然而饭庄如此,为何桌椅已出现四五个月之久的现在才有人仿造? 贾同被陈珏冰冷的眸子瞪得一震,咽了一口唾液才道:“不敢再瞒公子,这几个月中长安城里确实有作坊模仿制作桌椅,只是他们后来知道这些新式家俱是陈家所创,才不敢再仿。” 其实贾同这话也就等于承认,他确实是在其中做了手脚。几个月来他恐怕没少纠集些三教九流之人去那些作坊“温柔”地告知过。 “贾同。”陈珏冷然道,“做人要懂得知足常乐,不能太过贪心。正正经经的钱你都赚不完,还去弄什么歪门邪道?” 贾同见陈珏神色冷峻,知道他是动了真怒。他区区一介商人,纵然家财万贯在这遍地权贵的长安城中也不过是一只小蚂蚁而已,委实不能离了堂邑侯府这座靠山。此时他来不及再犹豫,连忙离开座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恐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陈珏冷眼看着贾同在自己面前匍匐,过了半晌才道:“贾同,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狗仗人势的终究是狗,头顶青天的才是人。多少豪门权贵便是毁于恶奴之手,区区蝼蚁,可溃江河,陈珏心中明白得很。这次的事情是因为有人窃取制作桌椅的窍门而起,念在贾同虽然手段低劣但也是为了维护自己利益的份上,陈珏才不打算再追究下去。 贾同悄然擦了一把汗,道:“小……小人绝不敢再有下次。”贾同心里也明白,陈珏真正不满的其实是他借了堂邑侯府的威势。这次还情有可原,再有下一次他贾同便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陈珏没有再叱责贾同什么,抬抬手叫他起了之后问道:“这次是你手底下的人碰了钉子才来找我的吧?” 对于陈珏刚才的训斥,贾同仍然心有余悸,看了陈珏的表情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味,才恭顺地道:“小人……小人的家仆回来之后告诉小人,那家商铺的主人是……是皇后弟弟的门客。” “皇后的弟弟?”陈珏闻言一笑,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前面遇见了皇后哥哥的儿子,现在就跟皇后的弟弟也扯上了关系。思及此处,陈珏又问道:“是皇后的哪个弟弟?” “是田胜。”贾同说到此处,有心挑拨几句,见陈珏眼中波澜不惊毫无怒意,还是咽下了嗓子眼里的话。 陈珏点点头,又道:“你派人去那家商铺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晨的事。”贾同不再搭话,完全是陈珏问一句他答一句的模式。 “哦,那他们的店铺现下还开着么?”陈珏不动声色地道。 贾同得了信就来找陈珏告状,哪顾得上打听这个,面露难色道:“这……小人也不知。” 陈珏听到这里,淡淡道:“今日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罢,三天之后到侯府告诉我你查明的结果,顺便领一个人回去。” 贾同长长出了一口气,也不敢再问陈珏要他带的是什么人,低头道:“小人知道了。”他心知自己离开的时候到了,便恭谨地告辞,在陈珏点头之后才缓缓走了出去,颓然地想:今后是再不能把陈四公子当作不知世事的纨绔子弟了。 几乎在贾同离开的同时,陈珏立刻摊在椅子上不再动弹。他这一天四处奔波,才十几岁的身体着实乏得很,这一歇就不想再走回去,只思索了片刻,便高声将陈宋喊了进来。 陈宋走近一看,当了陈珏几年的书童的他立刻知道这位公子是懒病又犯了,不等陈珏说话便率先道:“小人替公子找一辆马车可好?” 陈珏眼睛也懒得睁,只连连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道:“还是你了解我。” 陈珏也是一笑,道:“公子稍歇,小人这就去备车。” 只不过陈珏的身体到底正处在育期,等陈宋准备好马车再来叫他时,趴在桌子上的陈珏已经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了。 陈宋无奈,只得和陈唐一起将陈珏架起来扶到车上,陈唐不放心陈珏自己坐车回去,想了想便放下作坊这边的事情,亲自驾车将陈珏送回堂邑侯府才了事。 陈珏这一睡,就直到月上中天,此时正是四月中旬月圆的时候,他醒来的第一眼便看见满室月华如水,衬得一切事物都沾上了一点柔和的感觉。 借着窗外撒进来的月光,陈珏隐约瞧见外间小榻上一个身影睡得正香,想来正是锦书。此时陈珏也回忆起他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不由苦笑起来。 胃里的感觉告诉陈珏他这时应该找点事物来填填肚子,只不过陈珏一来懒惰,二来也不愿吵醒熟睡着的锦书,干脆仍旧躺在床上,回忆着白天所生的事情:贾同作为一只在商海中打滚多年的老狐狸,他的阅历手段其实都不是一个陈珏可以比拟的,只是他堂邑侯府四公子的身份就是陈珏最大的倚仗,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仗势呢?想了一会儿,陈珏不多时便再一次睡过去了。 陈珏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边已微微泛了红色,锦书那边的隆起也瘪了下去,外间隐隐传来几个女子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不多时锦书似乎听到了陈珏翻身的声音,飞快地走了进来,笑道:“公子今日起的真‘早’。” 陈珏醒了醒神,打了个呵欠才道:“有空拿你家公子我消遣,赶紧去给我找点吃的东西要紧。” 锦书抿嘴道:“早膳早就备好了,公子洗漱过便能用了。” 陈珏这下才来了精神,洗漱穿衣之后来到外间,案上已经摆好了各色吃食,陈珏刚要动手便被其中一个小罐中盛着的东西弄愣住了。 那小罐里装着的东西,是一块比乳白色还偏黄些的东西,陈珏用手中的食箸轻轻碰了碰,那一块东西颤颤巍巍得却没有倒下,一边的锦书见了陈珏的动作笑道:“真难得也有公子不认识的东西,这是淮南那边的吃食,叫做豆腐。” 陈珏眨了眨眼,那块白生生细嫩嫩的豆腐还摆在那,失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叫豆腐?我怎么会不知道?” 说到这里陈珏停顿了一下,对锦书问道:“这豆腐是刘陵翁主送来的?” 锦书摇头道:“陵翁主送来的只是做豆腐的秘方,娇翁主把那秘方交给府里的厨子才做出来的。” “这么多咱们府里厨房还有不少豆腐了?”陈珏心中一动,笑道:“锦书,你把这罐豆腐拿回厨房去,要他们切一些生葱拌进里面去,记着,葱不要放得太多,做好之后再给我拿回来。” 锦书皱了皱鼻子,道:“公子不是说笑的吧?”生葱和豆腐拌在一起,那怎么会好吃呢? 陈珏摸了摸鼻子道:“你就去吧,听我的没错。” 锦书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再对陈珏多说什么,只好拿着豆腐向外走去,她刚刚走到门口时,陈珏又叫住她:“一样的法子做好之后给父母和兄姐们也送过去一份。” 过了一阵子,陈珏自顾自地吃了个半饱的时候,锦书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回来了。 轻轻把盛着小葱拌豆腐的罐子放在陈珏身前,锦书道:“公子你怎么知道豆腐是这么吃的?” 陈珏闻言一笑,道:“我自然知道。” 锦书坐在一边,托着下巴道:“要我说,今日陵翁主来的时候,也该叫厨子这样做一些豆腐送去让她尝尝。” 陈珏一怔,停箸道:“刘陵要来?” 第二十五章 初相识 锦书点点头,道:“刚才娇翁主身边的绮罗告诉我的。上次陵翁主来送方子的时候,堂邑侯府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豆腐是什么东西,这次就应该反过来让娇翁主见识一下原来豆腐还可以这么吃。” 陈珏闻言无奈地道:“女孩子家,不要整天把‘吃豆腐’几个字挂在嘴边。” “为什么?”锦书惊讶道,“吃豆腐怎么了?” 陈珏一时语塞,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吃豆腐的法子多了,煲汤煎炒都可以,这只是最简单的一种。” “那好办。”锦书道,“公子若是喜欢吃豆腐,我就去告诉厨房那边多想些法子把这些豆腐做出来。” 又吃了几口小葱拌豆腐,陈珏觉得差不多饱了,便起身离开座位简单地做些运动消食。他一边看着锦书带领侍女忙来忙去,一边在心里思索着:刘陵来堂邑侯府来得这么勤快,到底是什么目的? 带着这个疑问来到校场,陈珏开始了每天必做的射箭功课——近几年陈珏每天都严格要求自己射满五百支箭,如今十二岁的他因为常年锻炼的原因,个头和寻常十五六岁的人差不太多,已经能轻松开得二石弓,陈珏准备忙完这阵子便换成二石半的弓,一步一步挑战自己的极限。 上弦、瞄准,陈珏认真地练习着,全神贯注地看着箭靶,渐渐地忘记了身外之事,只一箭又一箭地射出去。许久之后,射出箭壶中最后一支箭的陈珏皱了皱眉……这一阵子他忙得脚不占地,手里的技艺倒是拉下了,如今射箭的准头比起从来降得厉害,看来骑射一道果然没有什么天纵奇才,只能靠着日复一日的苦练来维持水准。 接过家仆递过来的手巾擦了一把汗,陈珏到房檐底下的阴影处歇了片刻,才拿起早就备好的清水一饮而尽。 “公子。” 一个身着侍女服色的女子小步行至陈珏身前躬身唤道,陈珏看了她一眼,依稀记得是阿娇身边的侍女之一,便“嗯”了一声,又问:“什么事?” 那侍女恭谨地道:“翁主说希望公子过去一趟,见一见淮南王家的陵翁主。” “是阿姐要我去的?”陈珏挑眉问道,阿娇不是不知道他这段日子忙得不行,怎么会无故叫他去见一个诸侯王家的翁主。 “是。陵翁主说想见识一下……见识一下堂邑侯府的四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翁主便要奴婢来请公子了。” 堂邑侯府内院。 陈阿娇的对面正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她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好似比阿娇还小上几岁的样子,正是淮南王翁主刘陵,这位陵翁主此时娇笑着同阿娇一起讨论一些衣着饰的搭配,很是愉快的样子。 这时门口走进一个侍女,正是方才被阿娇派去寻陈珏的那位,她神色古怪地跪在阿娇身侧不远处,踌躇着道:“公子说他尚有要事,半个时辰之后才能抽出时间来。” “半个时辰?”阿娇并未现这侍女的神色有何不对,蹙着眉道:“绮罗,阿弟还在外面忙吗?”她知道陈珏从昨日到今日都没有什么空闲时间休息,是以担心起他的身子来。 绮罗闻言,微微抬了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阿娇不耐道:“说呀。” 绮罗这才又一次低头道:“公子不在外面,只不过是回到他自己房里去了。” “什么?”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随着绮罗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变得微妙了起来,刘陵正要去拿一支金簪的手也尴尬地停在空中。 最后还是刘陵反应得最快,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放在外面的手,笑道:“想来四公子是这些日子为阿娇姐姐的事累着了,才回去歇着的罢。”刘陵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想道:父王说这个陈四公子平易近人,怎么性子竟这样孤僻? 阿娇嘴角勾起一个无限接近于无的弧度,略为无奈地道:“想必是这样了,他这人就是这样,一忙起来就风风火火的,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才肯罢休。” 刘陵闻言又附和了几句,才笑着把话题带到别处,不多时房间中又热闹起来,笑语不断。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绮罗从外面走进来轻声道:“翁主,四公子来了,眼下正等在外面呢。” 阿娇听了绮罗的话,玉容上多了一抹尴尬之色,心里也暗暗责怪这个小弟:既然怠慢客人你就怠慢到底,真的半个时辰后才出现算是什么呢? 话虽是这么说,陈珏毕竟是阿娇的弟弟,她总不能看着弟弟一个人等在外面无动于衷,只得略带歉意地看着刘陵,希望她能够说些什么。 刘陵自然不是那种做损人不利己之事的笨人,她几乎没有花费一丝思考的时间便道:“现在是晌午时分,外面热得很呢,阿娇姐姐还不快点把四公子叫进来吗?” 阿娇点点头,遣了绮罗出去才道:“陵儿真是冰雪聪明的女孩子,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子弟有幸娶到你呢。” 汉时男女大防并不像后世那样严格,男女之间的关系也相对自由,刘陵她身为翁主虽然自幼便有仆人严格管教,但是在对待婚娶问题的时候也并无多少羞涩之情,只是轻声嗔怒了一下,右手便越过小几伸到阿娇身边开始呵她身上的痒肉处。 阿娇这厢被刘陵弄得前仰后合,所幸她还记得陈珏便在外面等着进来,忙道:“陵儿妹妹快别闹了,阿弟马上……马上就要进来了。”阿娇勉强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刘陵这才停手,眼睛却看向门口的方向。 陈珏进屋的时候只觉得香气扑鼻,也不知屋子里是点了什么味道的香料,才要皱眉时便看见榻上坐着阿娇和另一个女子,想来就是传说中的刘陵了。 陈珏大概地扫了一眼,见阿娇的衣衫微微有些凌乱,脸颊也因为运动过的缘故泛起一抹健康的红色,哪里还猜不出刚刚这两个女孩子是凑在一起玩闹?陈珏忍不住微微一笑,之后才开始上下打量起刘陵来。 刘陵今日穿了一袭淡红色的长裙,虽然华贵却又不曾盖过阿娇去,一颦一笑间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平心而论,刘陵实在是陈珏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便是阿娇的容色仔细比较起来也要比她稍逊半分。 陈珏观察刘陵的时候口中却未曾闲着,笑道:“阿姐,这位便是陵翁主了罢?” 不等阿娇答话,刘陵自己起身施了一礼,方道:“可不就是我了,倒是你刚才为何不来?究竟是有什么要事?” 陈珏眼前的刘陵一派天真,嘴里的话虽然像是质问却不带一点兴师问罪的口气,只让人忍不住觉得这女子真是纯真可爱,陈珏却像不曾注意到一般只浅浅回了一礼,道:“不是区区不愿意来,实在是因为听说翁主在此的时候,我刚练习过箭术,一身狼狈不便来唐突翁主,是以先做休整以免对翁主失礼,这还不是要事么?” 刘陵此时正站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清楚地看见陈珏丝尾梢处还有水渍未干,知道陈珏说的是实话,便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干脆坐回阿娇身边仔细打量着陈珏,片刻之后对阿娇笑道:“常听说四公子才学非凡,今日一见却是风神俊秀气度也非凡,四公子可是完全把我那些兄弟比下去了。” 陈珏闻言淡淡笑了笑,不曾把刘陵的话放在心上。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过,以刘陵此时的年纪,淮南王也不可能真的交给她什么重要的任务,所以陈珏与刘陵相处时还是颇为轻松的。 简单地客套了几句之后,三人叫下人上了些瓜果杏仁之类的零食,便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淮南王本人便是博学之士,在这种耳濡目染之下,刘陵的见识自然不是许多乡野女子能比得上的,在座的阿娇自幼出入未央长乐二宫,也见过不少的大场面,这二女再加上一个虽然不是样样精通却胜在见识广博的陈珏,三人便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一不聊,一时间气氛极好。 因为陈珏无论说到什么都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偏偏又妙语如珠,时常说出一些新奇的见解,这样过了一阵子,刘陵望向陈珏的时候眼中也多了一分浅浅的欣赏和探究。 这时绮罗忽地急急跑回房间里道:“翁主,公子,太子殿下来了。” 第二十六章 杀威记 “彻儿来了?”阿娇站起身来,嘴角勾起了弯弯的弧度,便要出门去迎接。 陈珏也慢吞吞地起身,抬脚要走时不经意地看向跟着阿娇一起起身的刘陵,现她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兴奋和得意,心下了然:原来,刘陵来堂邑侯府这么勤快,费尽心思与阿娇打好关系,都是为了通过这条线接触到刘彻这个当朝太子。当然,刘陵的这种目的也是在陈珏的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堂邑侯府近两年来早就习惯了刘彻这个太子殿下不时的造访,别说是陈珏等人身为主人家,就是侯府里的奴仆都没有什么惊讶紧张的情绪,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陈珏刚刚和阿娇一起迎到门口,便见到刘彻大步流星走过来的身影,他身后跟着的那个提着一坛子酒的锦衣少年毫无疑问便是韩嫣。 那边阿娇与刘彻已经言笑晏晏地说起话,相携着走到房间里,陈珏想起韩嫣曾说为了他弟弟韩说开蒙的事要他一些笔墨,便叫过在一边伺候的锦书,道:“你去拿一些我用过的笔墨之类的东西来。”说完,陈珏回身对韩嫣道:“快进来坐吧,你要的笔墨走时别忘记带走就行了。” 韩嫣点点头,道:“多谢,有了你这笔墨,家母总算也可以不再记挂这事了。”他心下却是多了一丝感激之情,陈珏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起韩嫣托付给他的事,又立刻遣侍女去取韩嫣要给弟弟开蒙的笔墨之物,自然是把他韩嫣托付的事放在心上的。 陈珏拍了拍韩嫣的肩膀,接过韩嫣手中的酒道:“你与我还客气什么,进去罢。” 这二人并肩走进屋子时,正好听得刘陵道:“今天来的是太子殿下还是阿娇姐姐的如意郎君呢?”陈珏闻言向刘彻三人处望去,正好见刘陵站在刘彻和阿娇身边不远处,一脸俏皮狡黠之色。 刘彻显然被刘陵的话勾起了兴趣,笑道:“孤既是太子殿下,也是你阿娇姐姐的如意郎君,难道还有什么分别吗?” “分别大了。”刘陵煞有介事地道,脸上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容,“若你是太子殿下,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臣子,自然不敢对太子殿下有丝毫不敬。若你是阿娇姐姐的郎君,我们就要像民间百姓家一样杀你威风了。” 陈珏看了刘彻一眼,现他眼中的兴味又多了几分,不由赞赏起刘陵的表现来:刘陵虽然身份高贵,但在刘彻这个皇位未来继承人眼中,一个诸侯王家的翁主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刘陵若要吸引刘彻的注意,自然要另辟蹊径,而看样子,刘陵通过阿娇接近刘彻的目的已经快要达到了。 不过,她真的能成功么? “哦?什么是杀威风?”果然,刘彻好奇地问道。 陈珏瞥了一眼巧笑倩兮正要开口的刘陵,率先道:“民间百姓之家把女儿嫁出去之后,因为路途遥远等种种原因,往往一家人许久都不能再次见面。” 陈珏说到这里,见刘彻的目光成功地被他转移到自己身上,又接着道:“所谓杀威风,便是新娘子的娘家人在成婚前刁难一下新郎,让他知道新娘子的娘家人不是好惹的,省得这新郎在娘家人看不到的地方欺负新娘子。” “哈哈,这杀威风倒很是有趣。”刘彻抚掌而笑,对陈珏道:“那孤……我今日就是阿娇的郎君了,陈珏,你身为阿娇的弟弟,要怎么刁难于我呀?” 陈珏略为思索了一下,笑道:“我便问太子殿下几个问题罢。”就算刘彻如今正在兴头上,陈珏哪里敢真的刁难他,只得象征性地问几句话了事。 “你要问什么?”刘彻悠闲地坐下,等着陈珏的问题。 陈珏了解刘彻的性格,也不再谨小慎微地拘于臣子之礼,掀起衣袍下摆坐在刘彻对面,动作随性之余还多了几分潇洒。他取过两个酒杯,又干净利落地拍开酒坛子的泥封,酒水汩汩而出之时,刘彻笑骂道:“好你个陈珏,居然借机喝起贡酒来。” 阿娇在一边则似忧似喜,一会儿看看刘彻,一会儿又看看陈珏,倒是刘陵和韩嫣都在那边笑吟吟的。 陈珏笑而不语,待酒倒满之后才将其中一杯递到刘彻手中,随后神色一整,道:“你要娶我家阿姐,便要做到三件事,你能答应么?” 刘彻抬手道:“你说。” 陈珏轻握酒杯,朗声道:“我今日便代阿姐问你三问。若要结为夫妻,便须白不相离,你能做到么?” 刘彻哈哈一笑,手腕微微用力与陈珏碰杯,道:“自当白头偕老。”说罢与陈珏一起一饮而尽。 陈珏再一次低头斟满酒,抬眼道:“若要结为夫妻,便须恩爱两不疑,你能做到么?” 刘彻果断地点头,认真地道:“定当如此。”陈珏与刘彻两人再一次碰杯,又一次一饮而尽。 左手抬腕擦了擦唇边的酒痕,陈珏用右手单手举起酒坛,将酒杯倒满,又盯着刘彻道:“若要结为夫妻,便要‘君心似我心,永生不相负’,你还能做到么?” 刘彻听到这里,又是一饮而尽,之后将杯子冲外放置,示意滴酒不剩,意气风地看着阿娇的玉容,只觉表姐今日出奇的秀美,道:“若得阿娇为妇,便建金屋以藏之,这是我对阿娇的承诺,永生不变。” 阿娇和刘彻这对未婚夫妻含情脉脉地对视,陈珏则自嘲地一笑,身为男人,他自己对三妻四妾的封建制度没有什么排斥感,等到自己视若亲妹的人要成为另一个男人后宫中的一位时,才觉得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至于另一侧的刘陵,则深深看了陈珏一眼,她今天的计划虽然没能真正的成功,却注意到了陈珏这个原本她并不看重的世家公子。细细品味着方才陈珏的三问,刘陵心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心道:待父王大事得成,我将来的丈夫,便一定要做到这三问。 又过了一会儿,刘彻和阿娇终还是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温存,便招呼过陈珏等三人,五个少年少女坐在一处,将刘彻带来的一坛子贡酒分饮了。 酒尽之后,刘陵率先识趣地告辞,阿娇虽然还有些不舍,然而她和刘彻许久没见,还有不知多少话要说,只得对刘陵抱歉地一笑,约了刘陵改日再见。 刘陵娉娉婷婷地走到陈珏身边,轻笑道:“公子刚才那三问问得实在好,真是深知女儿家心事呢。” “我?”陈珏摇摇头,不动声色地道:“陵翁主谬赞了,比如现在,我可不知道陵翁主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刘陵闻言脸上笑容不变,眼中波光流转,道:“我的心思可不是那么好猜的呢。”随后转身与韩嫣也告了别,才带着几个随行的侍女一起离开堂邑侯府。陈珏与韩嫣则对视一眼,一起默默地退到房门之外,把所有的空间都留给刘彻和阿娇二人。 走在堂邑侯府花园的小径之上,韩嫣惬意地道:“陈珏,你家这园子修得真是不错,虽然比不得皇家园林的大气磅礴,但在些许精致之处,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陈珏摇头笑道:“我家的园子怎么能和皇家的游赏之所相提并论?” 韩嫣说这话也并非客气,堂邑侯府的园子里种了许多刘嫖千方百计搜罗的珍奇草木,却也有陈珏根据印象中的苏州拙政园等经典园林的构造,设计了不少山石亭台、小桥流水等景致,不怪韩嫣评价说精致有余而大气不足。 此时正是午后,天气微热,陈珏二人走在这处处树荫的园子里,自有一种清新之感,两人走走停停玩赏了一阵子,韩嫣见陈珏和他周围已经没有了仆役的影子,忽地停下脚步。 陈珏疑惑地看向韩嫣时,正好见他神色一肃,小声道:“陈珏,太子遇到麻烦了。” 陈珏微微一怔,道:“怎么说?”刘彻身为大汉太子,眼看便要洞房花烛,还有什么事能算的上麻烦? 韩嫣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陈珏见状笑呵呵地道:“太子一时间也不会来寻我们,你我便先找处亭子歇一歇脚吧。” 韩嫣闻言一笑,道:“也好。” 第二十七章 小计谋 陈珏笑笑,便领着他走上另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到一座假山前不远处又拉着韩嫣向左拐去,韩嫣正疑惑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木桥之后,一座小亭便在前方不远处立着。 等到两人到达小亭之后,韩嫣感叹道:“我先前说错了,你家的园子不只是精致,还修得巧妙,让人觉得山水有尽而景致不尽,不像我家中的那个,一眼便望到头了。” 陈珏笑笑却不接话,他也曾去过韩嫣家中,弓高侯韩家所受的荣宠赏赐自然不能与他家中相比,且韩家系从匈奴之地归来,老而成精的韩颓当怎么可能修什么大园子徒惹天子猜忌? 待两人各寻一处坐下,韩嫣轻轻叹了一口气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这件事真正的起因正是太子和阿娇的大婚。几天前太子刘彻去长信宫给窦太后请安时,窦太后曾提及如今天子和刘嫖姐弟之间结亲,若是他们的弟弟梁王武也能在长安观礼就好了,谁知刘彻当时却说“为社稷安定计,诸藩王皆不得入京朝贺,梁王也不应该例外。”他这话立马把窦太后惹恼了,窦太后很是不悦地训斥了刘彻几句诸如不尊长辈之类的话。 因为涉及到天子家事,韩嫣为了避嫌,向陈珏描述这件事的时候便数次停下来斟酌词句,等他把整件事完完整整地说给陈珏听,已经是好半天之后了。 陈珏静静地听着,直到韩嫣止住话头才道:“太后与太子乃是祖孙,这种小事几天便揭过了,哪里算的上什么麻烦?” 韩嫣苦笑道:“若是到此为止自然算不上什么大事,问题是梁王派了使来求见天子与太后,要求入京庆贺太子大婚,侍奉于天子左右。” 陈珏闻言微微锁住眉头。当今天子刘启最为热衷的一项事业便是削弱诸侯王国的实力,如今梁王的使赶在刘彻刚刚惹恼太后的时候到达长安,难保窦太后不会一气之下要求天子将梁王留在京城。怪不得韩嫣说是太子有麻烦,弄不好此时天子都对刘彻这个儿子的莽撞感到不满。 “梁王叔的使已经停在长安城五十里外的驿站,最迟明日午后便要入城了。”刘彻的声音由远及近,陈珏看了看天色,距离他和韩嫣出门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刘彻此时想必是和阿娇温存够了,才来花园中寻找陈珏二人。 陈珏和韩嫣一同起身将刘彻迎入亭中,刘彻落座之后略显不耐地挥手叫陈珏二人也坐下,才道:“若是梁王叔果真来了长安,孤岂不是颜面扫地?再他若是真的顺理成章留在长安,父皇还怎么好命令其他封王必须之国呢?” 陈珏闻言轻叹一声,道:“梁王是太子的嫡亲叔父,与其他诸王自是不同。逗留长安虽然难免惹人闲话,却也翻不起太大的风浪,只是太子难道没有想到梁王来京之事被有心人看在眼中会怎么样吗?” 刘彻面色一沉,缓缓道:“你的意思是?” 陈珏理了理思绪,认真地道:“当日天下纷传太后恩宠梁王太过,临江王刘荣为太子时也曾对梁王诸多猜忌。且梁王门客羊胜与公孙诡为袁盎之事而死,距今不过两年,太后和天子若依旧对梁王如此恩宠,实非社稷之福。” 刘彻将拳头握得紧紧,陈珏虽未明说,但已暗示得相当明白。他只不过是先前不曾往这里想罢了,如今听了陈珏的话,刘彻哪里还想不到真的让梁王进了长安城,必有心怀不轨之人借太后对梁王的宠爱向他的储位难?就算这些人做不成什么大事,只要有一些让人焦头烂额的小动作就足以让天子对他这个太子产生不满了。 “他凭什么?”刘彻恨恨道,“诸王都好好待在自己的封地,唯独他想方设法地要到长安来,这岂是为臣之道?” “就凭他是皇上的弟弟,太后的幼子和太子的叔父,。”陈珏接过话头道。 一边的韩嫣脸上也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道:“只是事已至此,难道太子能不许梁王的使进城么?” 刘彻听了韩嫣的话懊恼地一捶木栏,道:“他们一旦进了京必会先行求见太后,若是她见了这些人,哪里还会不答应梁王进京的事?” 陈珏垂下眼帘思索片刻,一个计划隐隐约约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成形,这时刘彻向他问道:“陈珏,难道孤就只能等着梁王叔来贺孤的大婚了么?” 这句话问出口,刘彻心里其实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只不过尽尽人事而已,连太子太傅卫绾和少傅王臧都束手无策的事情,刘彻随口问出这句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否则他方才又怎么会清闲到和阿娇在一起那么久? 陈珏闻言,缓缓抬起眼帘,徐徐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刘彻闻言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珏道:“你快说!” 陈珏重新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才道:“殿下曾说,梁王使尚在长安外五十里处,那就是说太后娘娘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来了?或说,即使太后知道他们正在长安不远处,也不曾与天子商量过这件事。” 刘彻颔道:“不错,此事是父皇对我所说,若是太后知道了这件事,还不早就召他们进京询问梁王之事吗?” 陈珏微微一笑,道“如此便好。” 长安五十里外,驿站正院之中。 梁王使、梁国内史韩安国正在院中背手而立,百花盛开的景致却根本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韩安国回忆着他奉劝梁王留在封地时的情景:沉寂了两年的梁王已经忘记了袁盎死时天子的震怒,一心想要凭借天子亲弟的身份来长安经营,韩安国苦劝无果之下,唯恐梁王派去的人不明形式惹怒天子和太后,才只得放下梁国国内事务亲自跑一趟长安。 不管天子和太后最终做何决定,如何避免他们因为母子之间的不快迁怒于自己,才是韩安国先要考虑的。思前想后了许久,长公主刘嫖的门路韩安国已不敢再走,就算韩安国能奉上再多的金钱,谁能知道这位眼看就要成为太子岳母的人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不遗余力地帮梁王这个弟弟呢?想到这里,韩安国高声道:“来人。”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便有一名卫士走了进来,他躬身道:“韩内史,外面来了一队人,叩门那人说他是南皮侯窦彭祖的家人。” 韩安国闻言豁地起身,大声道道:“快请。”若非他如今的身份是梁王使,韩安国恨不得亲自冲出去迎接窦彭祖。 不多时那卫士便带着一个儒雅的锦衣中年人走了进来,韩安国依稀认得那人正是他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窦彭祖,上前道:“多年不见,侯爷身子依然康健。” 窦彭祖也是认得韩安国的,双方客套几句,韩安国便请窦彭祖就坐。窦彭祖坐下之后道:“请问韩内史梁王近况如何?” 听了此话,韩安国心中一动。窦彭祖一向是窦太后最关心的窦家子弟之一,窦彭祖身为外臣,不可能知道梁国使在驿站之事,就算是知道了,南皮侯与梁王之间的交情一贯寻常,又怎么会跑到驿站来打听梁王的消息呢? 反过来想,窦彭祖可以知道此事就代表天子和太后已然知道他们的到来,太后若等不及他一行人进京,派亲近的侄子窦彭祖来打探消息也是情理之中。 韩安国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窦彭祖连连点头,末了道:“梁王思亲情切,着韩内史前来请旨也是人之常情。” 两人接着又寒暄了好一会之后,韩安国亲自送窦彭祖出了驿站,彻底打消之前即刻赶路进京的念头:既然天子已然知道,他又何必做出那么急切的样子呢? 第二天,韩安国带着梁王使团入长安城,经过了诸多繁杂的手续之后,他终于见到天子时已是第三天早朝之后了。 天子高座于堂上,常侍正在诵读梁王的奏表,天子听得“请往长安”一句时忽然责备般地道:“你们怎么不早几天到。”说罢,天子拂袖离去,不再理会跪在下面的韩安国众人。 韩安国经过初时的迷茫之后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询问了在长安为官的旧识之后才听说了一个让他心头大惊的消息:天子两天前刚刚派军士快马赶赴诸王国传旨,太子大婚期间,诸王一律不得进京。 第二十八章 梁王事 韩安国若无其事地送走这位旧识之后,仔细回想几天前与窦彭祖见面的情形,才现窦彭祖根本不曾真正说过什么有意义的话。南皮侯窦彭祖,毕竟还是天子的臣子啊,想到这里,韩安国不由一声苦笑,自言自语道:“中计了。” “韩内史?”一旁的梁国卫士见韩安国神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韩安国摇摇头,大步离开,心中忍不住长叹一声:不知是哪位人间俊才出了这奇谋,这下,他怎么好去见窦太后? 堂邑侯府偏堂之中,早早便前来求见陈珏的贾同正在坐立不安地等待着陈珏的到来。自从三天前陈珏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顿痛斥之后,他心里便开始忐忑不定,是以对于陈珏的“三日之约”不敢有丝毫怠慢,天刚放亮就到了堂邑侯府门外。 不多时,陈珏的身影终于姗姗来迟出现在贾同的视野之中。贾同连忙迎上前去,向陈珏问了声好。 陈珏点点头,示意贾同不必客气,与贾同重新落座之后道:“你来得倒早。” 贾同微微低头,谨慎地道:“公子贵人事忙,小人不敢冒昧打搅。”言下之意便是他早早地来了,陈珏什么时候有空有心情了见他都成,显然,贾同在陈珏面前把他自己摆到了极低的位置。 陈珏不置可否,道:“一会你带一个人走,安排他在铺子里随便学些什么东西都好。”说到这里陈珏顿了顿,见贾同面有犹疑之色,又道:“这人是一家珠户的儿子,你只当他是小学徒便罢,若是他有本事便提拔他,没有本事的话就养着他好了。” 贾同那里就早有了一个陈珏派过去的管事,原来他听说陈珏要贾同再带走一个人,还以为是陈珏嫌一个管事不够,要在他身边再多插一个亲信,听陈珏这么一解释,才终于放下心来,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陈珏淡淡“嗯”了一声,贾同又道:“四公子,那几间家具铺子至今还开着,这几天抢走了小人这里不少生意。”贾同说罢,微微抬头观察着陈珏的神色,只见他面上不怒不喜,贾同思索了半天也拿不准陈珏心里在想些什么,索性便不再说话。 正在这时,锦书引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进来,正是董偃。董偃走近的第一眼便看到了陈珏,忙作揖道:“小人拜见四公子。” 陈珏微微颔,转头对贾同道:“这便是我要你见的人了。” 贾同闻言,仔细看了看董偃,再一次确信这个少年绝不是什么陈珏的亲信。至于董偃的心情就激动多了,能在贾同这位在长安城名声鹊起的富商做事,对他还说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陈珏待董偃起身之后,又对他道:“这位便是贾同,你以后就跟在他身边做事,只要你自己做得好,他绝不会亏待你。” 董偃郑重地对陈珏拜了三拜,陈珏微微笑了一下,便不再看他,转而对贾同道:“那几家商铺你不必管他。天底下能赚钱的生意多得是,多几家别人开的铺子也没什么不好。有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是这个道理,你懂吗?” 贾同躬身称是,随后又面露难色,道:“只是这段日子以来,仿制家俱的人更多了些。” 陈珏微一挑眉,道:“家俱本就不是什么难做的物事,你也不必在意,只要记得这次的教训便好。” 贾同谨慎地道:“小人知道了。” 陈珏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又道:“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再过些日子,你去找陈唐和陈宋,他们那有新的生意要你做。” 贾同这才放心,确认堂邑侯府还会是他的靠山,也轻松地道:“请四公子放心便是。” 陈珏脸上笑容不变,又随意与贾同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贾同便主动识趣地告辞,陈珏唤过锦书要她送客,随后便微微皱眉思索起来。 虽然贾同上门挑衅的事情做得不妥当,但毕竟是将他后面的人是他陈珏的事透露给了对方,三天的时间田胜早该知道了这里面的事情,却仍然默许那几家铺子若无其事地继续开张,不怕陈珏不快。看来,陈家和王田两家的同盟真的是摇摇欲坠了。 长信宫长信殿里,窦太后仔细问过了韩安国梁王的境况之后,叹了一声,对韩安国道:“若是你们早到长安两天,皇帝还可以给梁王下一道特旨,如今却是晚了。” 韩安国闻言匍匐在地,连连叩头道:“臣有负天恩。”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是他自己路上耽误了时间,根本不可能把窦彭祖的事情说出来。 坐在窦太后身边的天子刘启望了跪在地上的韩安国一眼,眸中微有笑意,用无奈的语气对窦太后道:“母后,这件事是朕思虑不周。” 窦太后摇摇头,道:“皇帝不必多说,君无戏言,谁也想不到阿武居然在这个时候派人来。”顿了顿,窦太后又对韩安国道:“你回去之后对梁王说,不是皇帝和哀家不体恤他,实在是诸王皆镇守封地,单准他来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明白吗?” 韩安国仍旧匍匐道:“梁王纯孝,必能领会陛下、太后的恩德。” 窦太后点了点头,淡淡道:“你也早些回去吧,省得梁王挂记。” 韩安国恭谨地道:“臣告退。” 韩安国离开长信殿之后,殿中安静了一会儿,窦太后开口打破了沉静的气氛,道:“梁王遣使之事,皇帝先前不知吗?” 天子刘启心中一震,道:“母后,朕确实不知。” 窦太后沉默片刻,道:“知与不知,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太子虽然年轻,但你当年和他差不多大的时候已经在先皇身边学习处理政事,依哀家看,大婚之后,便叫太子到宣室殿去帮你分担些事情罢。” 天子神色一松,他的母后,终究不是如吕后一般将礼仪国法置于不顾的弄权妇人。 “母后说的是,太子大婚之后让他们小夫妻俩轻松些日子,朕便叫他入宣室殿,也好磨练磨练他的心性。” 窦太后闻言一笑,又道:“梁王要来长安庆贺太子和娇娇的大婚,也是对你和你姐姐的一片拳拳之心,皇帝也不能寒了他的心。” 天子斟酌了一下,道:“依朕看,便给梁王的封邑再加两个县吧。” 窦太后摸索着拍了拍天子的手,道:“这意思到了便可。说到太子大婚的事,你阿姐最近都忙得抽不出时间来长乐宫了,你和皇后要多操心点这些事,别出了什么纰漏。” 虽然窦太后看不见,天子还是点了点头,笑道:“母后放心,娇娇必定会风风光光地嫁进来。” 太后顿了顿,又微笑道:“太子同辈的堂表兄弟成器得不多,哀家看陈珏是个聪明顶用的,皇帝若有机会就栽培栽培他,让他多帮帮太子的忙,不也挺好吗?” “朕知道了。”嘴上如此说着,天子脸上的神色却微微有些古怪,心道:母后还不知道,梁王来不成长安也有这个“聪明顶用”的陈珏一份功劳。 想起梁王之事,天子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个陈珏,专爱用这种偏门方法,而韩安国居然真的聪明一世失算一时。又转念一想,性格执拗的太子身边,还真就需要这样的臣子,省得跟太子硬碰硬闹得下不了台。 “什么,梁王派来的使是韩安国?”面对前来转达太子对他的赞赏之意的韩嫣,陈珏难以置信地大声道。 “正是韩安国。”韩嫣点头道,却不能理解陈珏的大惊小怪。 陈珏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道:“我若知道是韩安国,真就未必敢建议太子这么做。” 韩安国,可是曾经在汉武朝当过丞相的人物。便是现在,因为他在太后天子和梁王之间多次起到了缓和矛盾的作用,也没有几个人敢小瞧于他。陈珏简单地回忆了一下这个人物的生平,最终判定这个韩安国八成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韩嫣笑道:“不管怎么说,你这个取巧的办法奏效了,这次你可立了一大功。” “我?”陈珏头疼地看着身边足足有几卷竹简的婚礼收支账簿,苦笑道:“什么功劳不功劳,都等太子大婚之后再说罢。” 第二十九章 大婚日(上) 五月初一,宜嫁娶。 堂邑侯府上上下下这段日子以来的忙碌接近尾声,短暂执掌了一段时间财权的陈珏也终于可以放下手中的算盘——再复杂一些的计算工具陈珏可做不出来。 刚过了午时,刘嫖和陈尚的妻子李氏以及陈季须的正妻周氏便一头扎进阿娇房中,为了婚礼的具体事宜忙活开来。这一部分,陈珏身为男子自然是插不上手的,于是乐得清闲。 陈珏刚刚送走了陈唐和陈宋兄弟,便在花园中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想清净一会,只可惜事与愿违——陈家的几个小辈中最大的两个已经可以满地跑了,他们时不时便绕到陈珏身边嬉闹一阵子,陈珏实在不胜其扰,只得来到前院。他正要再寻一处休息时,忽然听得有人喊道:“四弟。”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陈珏的大哥陈尚。 陈珏转身,几步走上前去,见陈尚满头汗水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道:“大哥还在忙什么?” 陈尚如今已经年近三十,正任中郎。他身为陈家兄弟的老大,一个月来从不曾闲着,听了陈珏的疑问之后道:“我也没有什么可忙的,刚刚和家令一起商量着给府里的仆从些赏钱。”家令,理论上是要负责刘嫖这位长公主家中的日常事务的,但是因为刘嫖的性格要强,这位家令对刘嫖和陈午都没什么影响力,只在平日做些管家要做的事情。 陈珏“哦”了一声,便不再细问。陈尚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倒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举他们几个在后面玩呢。”陈珏无奈地道。 陈尚闻言黝黑的脸上红了一下,陈举正是他的长子,一向调皮得很,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是时时都能管住他。他看了看陈珏,苦笑道:“既然出来了,就去门口帮忙迎接客人罢。” 陈珏想想左右无事,便欣然答应,与陈尚一起向大门处走去。 太子大婚之日宫里自然会有宴会,但也有不少客人会赶在黄昏之前先来堂邑侯府走一趟,以示对太子妃家族的重视。陈珏站在门口,向外望去的时候正见一片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宾客如潮水一般向堂邑侯府涌来。 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处朝中各个官员之间的不同了。真正的位高权重与性格清高的人都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拜访堂邑侯府,比如窦婴比如周亚夫,都只是派人递了贺礼便罢,根本不会亲自前来。 陈珏在门口站了不知多久,只觉得脸上的笑容都快要变得僵硬了,才有下人来报吉时已到,阿娇就要出门了。陈珏大大地松了口气,与陈尚和陈季须等人一起向来访的人说些表示歉意的话,一刻钟后,堂邑侯府的门前终于清净了许多。 此时已接近黄昏,微微泛着金红色的阳光洒在堂邑侯府的堂前屋后,给所有的景致都添上了一抹亮色。陈珏和身边所有人一起望向阿娇一行人到来的方向,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刘嫖和周氏李氏一起陪着坐在肩舆上的阿娇出来,夕阳的光辉把阿娇身影罩在其中,将她衬托得如神仙中人一般,光彩四射。 陈珏一直知道阿娇是美丽的,但从来不曾现她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平日里的阿娇,美得娇俏明艳,此时身着礼服的她却美得雍容大气,合着满头青丝上装饰的凤钗珠翠,更显得华贵大方。在这一瞬间陈珏肯定,只有这样的阿娇才配得上是未来母仪天下的大汉皇后,不管是卫子夫还是钩弋夫人,都不会有阿娇这样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阿娇缓缓下了肩舆,攀着刘嫖的手踏上了未央宫派来的车辇,临行时阿娇的眼神扫过每一位亲人的脸。当她与站在最后的陈珏对视时,陈珏轻快地笑了一下,鼓励地冲她点点头,阿娇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后便目视前方,骄傲地扬起头。 “起……行!” 直到阿娇已经离开数丈远,陈珏才醒了醒神,与几个兄弟一起骑马跟在阿娇车驾之后。 五月正是农闲之时,街路两旁挤满了百姓,争相一睹太子妃的庐山真面目,就算人群被卫士挡在了路旁,但这许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声势也颇为浩大,一时间各种彩声纷纷如潮。 又过了一些时候,陈珏等人离未央宫的距离更近了,越接近未央宫,平民百姓的身影就越少,反而在通往未央宫的大路上多了不少达官贵人的车舆。陈珏将种种情形看在眼中,忽地想起一句诗:冠盖满京华。 车队在路上因为人群过于密集的原因耽误了不少时候,等陈珏一行人到达未央宫前不远处时天色已微黑,陈珏略略一看,只见未央宫宫门之内***通明、繁华似锦,他忍不住向来时的方向回头一望,心头蓦地一震:比起流光飞焰的未央宫,堂邑侯府的所在竟显得那么孤寂冷清。 大汉礼法规定,不同身份的人进入未央宫需要走不同的宫门,然而今天天子刘启下了特旨,许所有人随太子妃从东门入。这道旨意,再一次让许多有心人认识到堂邑侯陈家的受宠之深。 走进未央宫不久,阿娇便被天子所指派的人带走了,另外有两个小黄门引陈珏一行人直奔宣室殿——虽然是太子娶妻,但大礼却是要在宣室殿天子面前行的。 宣室殿最上方,窦太后和天子早已端坐在那里,刘彻则坐在天子下,祖孙三人俱是笑盈盈的样子。陈珏等人跟在刘嫖身后,依次向天子、窦太后和太子请安。 轮到陈珏跪在下面时,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平身吧。听说你这一阵子为了太子大婚的事没少忙活?” “回陛下,诸多繁杂事务,臣确实做了不少。”陈珏躬身道。 “哦?”天子又是一声笑,说道:“你看着是比前些日子瘦了点儿,嗯,果然没有偷懒。” 陈珏朗声说道:“于公于私,臣都不敢懈怠。”于公,他是刘家的臣子,于私,他是太子妃的弟弟,为太子大婚之事奔忙自然在情理之中。 天子微微点了点头,转而对刘嫖玩笑似的说道:“瞧瞧朕的外甥,阿姐的好儿子,这是在向朕表功呢。” 坐在窦太后身边的刘嫖闻言笑道:“他有什么功?添了不少乱倒是真的。” 原本在一边笑而不语的窦太后听见刘嫖的话来了兴趣,道:“这孩子都添了什么乱?” 刘彻这边也笑吟吟地看着陈珏,眼中满是笑意。 刘嫖看了看窦太后,又白了陈珏一眼,说道:“我是不曾亲眼见着,不过听他嫂子说,他可是连娇娇的嫁妆那边都插了一脚,不知道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 窦太后忍俊不禁地道:“陈珏,你还学家里的女眷给娇娇添妆吗?” 刘彻比起其他人更了解陈珏的性子,知道他绝不会费力做什么没用用处的事情,好奇地问道:“陈珏,你都给娇娇添了什么?” 陈珏闻言心中一动,眼角瞥见不少已然落座的大臣也注意着这边,又见刘彻目光炯炯的样子,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心道:刘彻啊刘彻,历史上最好大喜功的君王之一,你这么好名的一个人,今天我就给你大大地长些面子,你总不好意思再待阿娇不好吧? 想到这,陈珏又一次掀起衣摆,行大礼跪在天子面前,正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的时候,清了清嗓子道:“臣加上的,是《道德经》和《论语》各一部。” 《道德经》和《论语》? 不说刘彻大失所望,连天子都皱了皱眉头,道:“陈珏,你这可真是在添乱了。” 陈珏笑笑,对天子的话不以为意,道:“陛下,臣的这两部书却有些不同。” “什么不同,难道是哪位贤留下来的吗?”说话的人是刘彻,他可不愿自己的伴读兼小舅子在天子面前给他丢脸。 迎着宣室殿中来自不同方向的或异样或担心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陈珏镇定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道:“殿下一看便知。” 刘彻见了微微一愕,一旁的黄门令则自动走上前接过陈珏手中的册子,双手捧至天子面前。 天子接过册子的第一眼便看见了封皮之上的工工整整的“诗经”二字,这字写得实在一般,但是天子心中却没有丝毫不悦。 天子不是不曾用过纸,但眼前这本《诗经》所用的纸张在材质上显然远远出了时下的纸张。 “这纸,造价几何?”天子沉着声音问道,但再威严的声音都掩不住他眼底的兴奋之情。 陈珏嘴角微弯,他知道,他成功了。 第三十章 大婚日(下) 依陈珏略嫌懒散的性子,自然不会没事在自己身上放一本书。这本《诗经》是陈唐陈宋兄弟并着《道德经》和《论语》一起送过来的,陈珏想了想觉得送三本不如送两本,也好寓意为成双成对,便把这本诗经顺手留下了。 “陛下,制作此纸绝不比削竹简困难半分。”天子这一问造价,却把陈珏难住了,他根本还来不及问唐宋兄弟二人,只得避而不答,打了个马虎眼。 天子也不介意陈珏模糊的答案,他身为一国之君,对纸张出现的深刻意义自然有充分了解,心中知道陈珏的功劳,所以只是笑骂道:“你倒是会取巧,知道选在今天把这新纸献上来。” 陈珏闻言无辜地道:“臣不敢有取巧之心,新纸确实就在近日制成,陛下请细看手中《诗经》,便知臣绝无半点虚言。” 天子见陈珏样子不像作伪,便依言翻开《诗经》的书页,正好见字里行间时有因墨迹未干而散开的墨迹,不由抬眼一笑,又对窦太后道:“母后,太子妃的嫁妆果然不同于寻常金银俗物。” 窦太后在一边早把事情听得清楚,伸手从天子手中接过这本诗经,细细摸索了片刻,也笑道:“薄而光滑,确实是好东西,是比竹木的简牍轻得多了,皇帝正好可以凭此教化天下百姓。”说罢她顿了顿,又把书递给刘嫖,转而对刘彻道:“太子,娇娇这份嫁妆你可得收好。” 刘彻做了半天的观众,虽然早就等得不耐想取书一观,但天子三人都是他的长辈,也只得强自忍耐,如今听窦太后如此说话,忙起身道:“请皇祖母放心。” 话音方落,刘彻转身走到陈珏身前几步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陈珏,你这份心意孤收到了。”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把头伸到陈珏耳边小声道:“孤原来见你把时间花在工匠杂事上,还以为你不务正业,没想到你是为了今天送孤这份大礼,孤……孤着实感动得很。” 陈珏听了心中却微有愧意:他做这些事更多地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舒适,在太子大婚之日献纸,巧合的成分倒占了大半。只是刘彻把他想得这样好,陈珏自然也不会反驳。 那本诗经经过天子一家人的传阅之后,天子便下令要小黄门将书拿下去给臣子们传看。过了不久,宣室殿内许多人的脸上便讶色尽显,一时间不知多少道探究的视线落在陈珏身上。陈午父子几人看着卓然而立的陈珏,眼中俱是喜悦,尤其是陈午,看向陈珏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欣慰。 太子太傅卫绾缓缓起身,奏道:“此纸有利教化,且便于使用。臣请陛下命少府以下试行改简为纸,若果真得用,也好大行天下。” 天子点了点头,道:“正该如此。”纸张虽好,却也不能一下子便彻底放弃流传了数百年的竹简,卫绾此言说得甚合天子心意。 又有一人起身朗声道:“陛下经文纬武,此举必当恩泽万世。” 陈珏心中暗道:怎么还来了一个歌功颂德的?他转眼向说话那人看去,只见那人中等身材、面白无须,也称得上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你看什么呢?”站在陈珏身边的刘彻问道,陈珏闻言回过神来,失笑道:“殿下,说话这人是谁?” 刘彻漫不经心地扫了那人一眼,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轻蔑之色,道:“他就是那个郎中令周文仁,佞幸之流罢了,你不认识他也好。” 周文仁之于天子,便有如邓通之于文帝,李延年之于刘彻一般。 陈珏点了点头,才要说话,忽见王皇后在一群宦官宫婢的簇拥之下来到座,对天子耳语了几句。天子点点头,转而对众人大声道:“吉时已到,请太子妃罢。” 天子话一出口,宣室殿中各人都顺着天子的目光一起,望向宣室殿门口处,偌大的宣室殿中,没有任何一人胆敢喧哗,陈珏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身边刘彻急剧加快的的呼吸声。在这一片寂静之中,阿娇终于出现在宣室殿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她的夫君和她的至亲。 刘嫖踩着稍快的步子迎上前去,牵住了阿娇的左手,随后和阿娇一起继续前行。刘彻早已等在天子御案之前,眼带笑意地看着阿娇,那种热烈的目光仿佛宣室殿中只有他们二人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刘嫖终于和阿娇一起停下脚步,刘嫖目光柔和地拉起阿娇的手,轻轻拍了一拍表示安慰,随后回到陈珏等人身边。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刘彻和阿娇身上的时候,陈珏却注视着刘嫖,他方才分明看到刘嫖松开阿娇的一刹那露出了一种恍然若失的神色,他握住了刘嫖的手,轻声唤道:“母亲!”看着疼爱的幼子满面担心之色,刘嫖笑了笑,道:“今日是你阿姐的大日子,母亲没事的。” 刘彻和阿娇的大婚程序是严格按照周礼进行的,各个步骤冗杂繁琐之极,然而陈珏在他们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疲惫或不耐的痕迹,反而都是一副极为享受的样子,从始至终,他们的嘴角都挂着浅浅的笑意。 好像只是过了一瞬间,又好像过了一个春秋的长度,大礼终于完成了,阿娇在宫娥的陪伴下再一次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满面春风的刘彻并没有和阿娇一起离开,而是在天子的示意下举起酒觞,敬了宣室殿中所有的臣子贵戚一觞酒,随后豪气万千地一饮而尽,方才大步追随着阿娇离开的方向而去。 随着太子和太子妃的离开,天子端起身前的御觞,道:“众卿举杯。”一时间,群臣轰然应诺,声音远远传出宣室殿外,竟有直冲云霄之势。 正式开宴之后,宣室殿中的气氛便轻松多了,天子并不是一个严苛的君王,今日见众臣百态心中也不责怪,只是不时地叫人到御前问些话。许是因为太子大婚的缘故,被天子叫去的多是年轻一辈人,有皇子宗亲,也有重臣之后。 另一侧窦太后身边也聚集了许多女眷,窦太后时不时说几句话,便引来一片附和之声。王皇后身为太子之母,却与长袖善舞的长公主刘嫖不同,只是在窦太后身边低眉顺目地坐着,除了与天子后宫女眷偶尔有几句交谈之外,便惜言如金,一副恭顺的儿媳派头。 冷眼旁观的陈珏对王皇后的戒备却是更加了一层:若说王娡之前在后宫隐忍多年,是因为儿子的前途没有保障的话,如今刘彻的太子之位早已彻底稳固,她却仍能在窦太后之前摆正自己的位置,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就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够做到的了。 陈珏以天家亲眷的身份前来参加大宴,他的席位只排在几个在京的皇子公主之后,至于朝中臣子则是坐在了宣室殿另一边,与陈珏不是一个系统的。陈尚几人身边早就围满了众多旧识,无人说话的陈珏也只得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青年才俊千方百计在天子面前展示才华,天子又一个一个不动声色地应付过去。陈珏甚至清晰地看到,几个公侯家的子弟离开天子身边时一脸激动之色,看来他们是觉得前途有望了罢。 正出神的时候,陈珏忽然感觉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那人又立刻转到陈珏面前,道:“太子大婚,公主嫁女可是长安城中人津津乐道的佳话,我这杯酒你这未来的侯爷可不能不喝。” 陈珏呵呵一笑,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酒杯痛快地喝干净,笑道:“韩嫣你也来取笑我吗?” “怎么是取笑?”韩嫣在他身边坐下来,一脸艳羡地说道:“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而皇后的兄弟历来就要封侯,你怎么不是未来的侯爷了?”韩嫣只是弓高侯府的庶子,上面还有一个嫡出的哥哥韩则,爵位是怎么都轮不到他身上的。 “凭亲姐封侯算什么能耐?”陈珏微微一晒,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凭自己一双手挣一个万户侯才痛快。” “正是如此。”韩嫣重重地一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周文仁,轻声道:“像他那样的人,就是再显贵又有什么意思?你我身为太子身边近人,就要等太子登基之后,为他马踏匈奴才是男儿所为。” “万户侯?四公子有此雄心壮志,刘陵真是敬佩不已。” 陈珏抬眼一看,正见刘陵穿着一袭丝质长裙,手持酒觞站在他面前巧笑娉婷,眉眼弯弯。陈珏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后站起身来,淡淡道:“翁主怎么在此?” 刘陵娇俏地一笑,冲韩嫣点了点头之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直直地盯着陈珏,举起酒觞道:“为四公子豪言,刘陵敬你一杯。” 第三十一章 夜宴时 眼前持觞的玉手十指修长,莹白如玉,陈珏不动声色地瞥了这手的主人一眼,就要接过酒觞。原本陈珏刻意避开了刘陵握觞的手指,却冷不防刘陵忽地抬起了无名指和小指,正好擦过陈珏的手背。 陈珏微微皱眉,拿稳酒觞之后向刘陵一敬,道:“失礼了。”话音方落,陈珏便将觞中酒水悉数喝尽。 刘陵又弯腰为陈珏斟满酒,柔声道:“四公子今日献纸有功,又是太子妃亲弟,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刘陵再敬你。” 陈珏看了看刘陵递到他面前的酒觞,淡淡一笑道:“翁主大可不必唤我什么四公子,叫我陈珏便是。只是我酒量一管不好,这酒不能再喝,还请公主见谅。”说罢,陈珏心道:你还能逼我失态不成? 刘陵轻轻咬了咬红唇,蹙着眉委屈地道:“陈珏,你不喜欢看到我吗?” 陈珏闻言神色一整,道:“翁主是皇族贵女,美丽聪慧,我对翁主只有景仰之情,绝无不喜之意。”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陈珏清楚地看到刘陵唇边的微笑僵硬了一下,趁刘陵不说话之际,陈珏又道:“若翁主没有什么别的事,我想出去醒醒酒。” 刘陵霍地睁大眼,仿佛不相信陈珏居然真的会扫她的面子一般。陈珏见刘陵没有说什么,便自顾自地向宣室殿门口走去,韩嫣皱眉看了刘陵一眼,也跟在陈珏身后离开。 刘陵瞪着陈珏远去的背影,素手狠狠地抓住宽大的衣袖,直至指节泛白仍不肯松手。若说之前刘陵还不确定陈珏对她是什么感觉的话,如今就完全清楚了。刘陵恨恨地想:恐怕那天在堂邑侯府的时候,陈珏也是故意阻止她接近太子的。 “妹妹,你怎么啦?”一个锦衣青年来到刘陵身边关切地问道,正是淮南王太子刘迁。 刘陵吁出一口怨气,没好气地看了兄长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道:“阿兄,皇上对你说什么了吗?” 刘迁闻言,顿时眉飞色舞,道:“皇上夸赞了咱们淮南献上的贺礼呢,父王的文章也被皇上仔细品评了一番。” 刘陵打断他道:“我是问天子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你问这个?”刘迁的脸上浮现一抹尴尬之色,“皇上只说了要我好好用心,多跟父王学学。” 刘陵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失望地一跺脚。 宣室殿外,陈珏和韩嫣一起懒散地趴在石栏上,韩嫣轻轻一翻身,面向陈珏问道:“你怎么这么对陵翁主?” 夜晚的微风带来丝丝凉意,被宣室殿中的喧闹吵得头疼半天的陈珏惬意地闭上眼睛,道:“我?我怎么对她了?” “你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韩嫣一字一字开玩笑似的指控道,“长安城中多少公侯家的少年视陵翁主如天人一般,你就一点不知道怜香惜玉。” 陈珏对韩嫣的话嗤之以鼻,道:“这就是君之蜜糖,我之砒霜。我可不想和这位翁主走得太近。”他连眼睛都不肯睁开,也就不曾看到韩嫣如释重负一般的表情。 正在陈珏最为放松的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冷哼,陈珏蓦地睁开眼,便见一个威武的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不由皱起眉头。 韩嫣道:“这人我见过,他名叫灌夫,几年前封了中郎将没多久就被免职的那个,不知道今天的宴会他一介白身是怎么进来的。” 陈珏听了,不由又多看了灌夫的身影一眼,陈珏却是想起关于灌夫、窦婴以及田蚡三人之间的典故。虽然他对灌夫并不怎么了解,但是能在武帝时还有资格做窦婴和田蚡之间的炮灰,可见他并没有就此沉寂下去,今天他能出来在这里,说不定就是天子要重新启用他的信号。 “你们可曾看见灌将军吗?”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 陈珏忍不住暗叹一声,心道:怎么我出了宣室殿也得不到安宁。但是出于礼节,他还是直起身子看了那人一眼。这一看看清了那人的真面目之后,陈珏连忙躬身道:“陈珏见过侯爷。” 那人一身儒士装扮,却又带了些英武之气,宽脸短须,正是因七国之乱时的功劳被封为魏其侯的窦婴。因为窦婴此时正是不得志的时候,陈珏不叫他的官职而选择叫他为侯爷。 行礼之后,陈珏又道:“灌将军刚刚往西边去了。” 窦婴这时看出来阴影中的两个少年是陈珏和韩嫣,也不再着急去找灌夫,和颜悦色地道:“陈珏,你那新纸的事做得极好,今晚之后,普天之下所有的士人都会记住你的功绩。” 陈珏闻言一怔,忙道:“侯爷称赞,小子愧不敢当。新纸之事是家中匠人用心的功劳,我并没有做什么事。” 窦婴摇了摇手,道:“你不必过谦。我也算是你的长辈,倒要说说你,年轻人,也该多些朝气才好。”嘴上虽这么说,窦婴心中却开始欣赏陈珏了。心道:长公主的这个儿子,年纪轻轻不说,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得意而不忘形。献纸虽是奇功,但不可能常有,陈珏能有如此心性着实是个可造之材。 陈珏拱手道:“是,小子受教了。”陈珏的外祖母窦氏就是窦家出来的人,在血缘上,他和窦婴是有亲戚的,窦婴确实有资格说教他几句。 窦婴点点头,又看了旁边的韩嫣一眼,和煦地笑道:“你是弓高侯家的孩子吧,当日吴楚叛乱,我与你祖父也有过共事之谊,今天看来,你也很好。” 对于窦婴这位曾当过大将军的魏其侯爷,一心想建功立业的韩嫣一直是敬仰有加的,他听了窦婴的话不敢怠慢,忙躬身一揖,道:“多谢侯爷夸赞。侯爷文韬武略,家祖父也甚是敬佩,常常以侯爷事迹教导我等小辈。” 窦婴抚须笑了笑,道:“你这孩子。”说到这里,窦婴抬头看了看天边的残月,道:“时辰过得真快,我也要先行一步了。” “侯爷慢走!” “侯爷走好!” 几乎同时出口的韩嫣和陈珏对望了一眼,相视而笑。窦婴则在这时哈哈大笑着走了,陈珏看着他魁梧的背影,心道:这时的儒生,可跟手无缚鸡之力扯不上什么关系。所谓儒,便该和窦婴一样出将入相方是男儿本色。 窦婴走后不久,韩嫣忽地笑道:“陈珏,你说太子殿下如今在做什么?” “太子?”陈珏闻言白了韩嫣一眼,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别忘了,太子妃可是我阿姐。” 韩嫣本就存心戏弄他,顺势便说道:“我好端端的说太子,你偏要说什么太子妃?胡思乱想的那个人是你还是我?” 陈珏不由气得一乐,也不再与韩嫣争辩,只是仰头望着天空中的一弯新月,心道:虽非月圆,人却团圆。刘彻此时自然是一刻值千金了。 宣室殿外另一个角落,不知喝了多少酒的田蚡脚下不稳地走了出来,想好好地透透气,他勉强扶墙而立,正忍不住要叫宫人来扶他时,忽然听得有人在墙后说话,他隐约听得“太子”两字,便闭上嘴,趴在墙上静静地听着。 “如今普天之下,皇族之外,就属窦陈两家权倾朝野,满门显贵,实在叫人羡慕得很。”一个男声说道,听这声音已是微醉了,连说话也有些大舌头,田蚡听不出这个人是谁,便认定这人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否则以田蚡的交游广阔必然会觉得熟悉。 “不错。外戚之最,还数窦陈,长乐宫的那位可不会管皇后娘娘的兄弟,就连太子,最倚仗的人也不是他的几个舅舅,依我看,王家和田家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另一个声音道。 “可不是么……”先前说话那人说到这里忽地止住了,随后墙那边便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 田蚡心中冷笑一声:王家和田家要走的路还长吗?他也不惊动这口出狂言的两人,静静地扶着墙缓缓离开。他田蚡虽不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也不是长乐宫里年老眼盲的窦太后,他耗得起。 陈珏跟韩嫣天南海北地扯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困意,呵欠连天。韩嫣的精神虽然比陈珏略好,却也强不到哪里去,两人心知晚上风大,不能在室外睡着,便相互搀扶着回到宣室殿中。 走进宣室殿,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俊朗青年,他见陈珏和韩嫣两个小少年这副样子,不由失笑,上前伸出手臂,一手扶住一人,道:“你们没有什么事吧?” 第三十二章 议婚约 陈珏打起精神,感激地看了青年一眼,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倦了。”这青年的关心让陈珏除了感谢之外还多了一分尴尬:其实,他只是困了而已啊。 这青年见陈珏二人自己站稳了,便松开了手。他是认得今天大出风头的陈珏的,彼时陈珏长身玉立,在天子和太后面前侃侃而谈毫不怯场,和现在这幅寻常人的样子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思及此处,青年咧嘴一笑,道:“刚才你哥哥醉了酒,被人扶到温室殿去了,要不,你也跟着去那歇歇?” 哥哥?陈珏微微怔了一下,他的哥哥可是有好几个呢。 那青年不见陈珏接话,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是他自己没说清楚的缘故,又道:“是你二哥来着。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你哥的好友,姓周,叫周谦。” “原来是条侯世子,家兄平日也常提到世子,今日终于得见,果然气度不凡。”陈珏神色一整,他也不是故意说好话,周谦的长相确实很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观。韩嫣听了,才知道眼前这俊伟的青年正是条侯周亚夫的爱子,也笑着点了点头。 严格说起来,陈珏和周家还是有过一点纠葛的。当日天子要封王皇后的哥哥王信为侯,周亚夫断然反对,是陈珏听说之后,想想王信总是要被封侯的,不如现在对王皇后示好,就说通刘嫖走了窦太后的路子。那时正好窦太后也想起窦长君生前没能封侯的遗憾,才让天子提前将王信封侯。 这些后宫之事周谦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与陈季须数年好友,对陈珏自然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情,道:“行了,你也不必跟我客套,哪天你和你哥哥一起出来聚聚,再亲近不迟。”说罢,周谦大大咧咧地叫过两个宫人,告诉他们带陈珏和韩嫣去休息。 陈珏二人谢过周谦,来到温室殿之后便各自找地方倒头便睡,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太子今天定然是不会进学的,他们身为侍读自然也不用去读书,是以陈珏和韩嫣洗漱之后便互相道了别,各自准备打道回府。 不多时,陈季须几人也起了,温室殿当差的小黄门上前道:“长公主昨夜歇在了长乐宫,一早便走了,临行前打人来告诉几位公子自行回府呢。” 昨夜陈午和陈尚走夜路回到了堂邑侯府,在温室殿的陈家三兄弟以陈季须为长,他点了点头,打赏了那小黄门一小块金子,转身对陈珏和陈蟜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早些回去罢。” 陈珏兄弟三人出了未央宫,跨下所骑虽是好马,却也不敢在长安城中放马飞奔,只小心控制住马的度,徐徐而行。 太子的大婚结束了,但是百姓们的讨论热情没有结束。陈珏兄弟几个缓缓打马向前,不时听得百姓津津乐道昨日太子妃从堂邑侯府入宫一路上的盛况,神色间满是艳羡,陈珏侧了侧头,见陈季须和陈蟜脸上也是一派得色,就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多时,陈珏兄弟几人抵达堂邑侯府门前,纷纷勒马一跃而下,陈珏把缰绳交到来迎接他的家仆家仆手中,便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陈季须两人一起去向父母请安。 陈珏三人进门之后,各自请了安,陈午便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髯,示意三人坐下。刘嫖脸上仍带着丝丝喜意,打量了他们几眼,见几个儿子精神还算好放下心来,听了他们说还没有吃早饭,又转头对展眉道:“你去带人给他们弄些吃的来。” 展眉恭顺地答应了,对房中站着的几个婢女打了个手势,那些婢女会意,纷纷跟在展眉身后出去了。 刘嫖先是笑吟吟地看了陈蟜一眼,又对众人道:“娇娇是嫁进太子宫了没错,但是蟜儿和苹公主的婚事也可以办了,我昨日与皇后商量过了,不如借着太子大婚的喜气,抓紧把苹公主迎进咱们府里来。” 陈珏闻言笑嘻嘻地对陈蟜道:“二哥,小弟在此恭喜你喜得佳妇了。” 陈蟜苦笑道:“什么佳妇,苹公主还是个小孩子呢。”想想陈蟜也挺倒霉的,血气方刚的一个小伙子,把娇滴滴的公主娶回来却不能碰,尚了公主的人又不能随便去外头拈花惹草,他这种身份的贵族少年都是早早尝过男女之间滋味儿的,如何快活得起来? 陈季须见陈蟜一副苦相,不由打趣道:“多少人羡慕着你呢,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再说苹公主你也不是没见过,她的相貌比平阳公主还好几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再好再有面子,他也只是想娶回家一个妻子啊。陈蟜心中愤愤不平地想道,一抬眼正看见微笑不语的陈尚,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感激之情:不管是嫡出庶出,还是大哥最有做兄弟的情义啊。 刘嫖听得几个儿子口无遮拦地谈论这位公主,又好气又好笑,道:“苹儿除了是蟜儿的妻子,也是你们几个的表妹,她进府之后你们都得多照看他些,断不能让她受了委屈,明白吗?” 一直不曾说什么的陈午听到这里,怅然地轻叹一声,道:“按照礼制,蟜儿和公主成婚之后不久就要到封地去居住,你们兄弟几人这些日子也好好地亲近亲近。”言下之意,是以后就不能常常相见了。刘嫖身份的特殊性,使陈午这一家子在长安住了这么多年,但是下一代的陈蟜就未必会有这样的运气。 “去封地有什么好的?”刘嫖蹙眉道,“去隆虑那里要出潼关过黄河,路途遥远艰难,封邑也只有四千余户。不行,我去求皇兄和母后,把他们俩留在长安好了。” 陈午无奈地瞧了妻子一眼,只得摇头苦笑,但心里却未尝不对刘嫖的话抱有一份希望。他年纪大了,又刚刚把心爱的女儿嫁出门去,其实并不情愿让陈蟜这个儿子离开长安。 陈珏看了看陈午,又看了看一脸坚决的刘嫖,心道:就算是她去求了,以陈家目前的情势来看,窦太后和天子可未必答应。想到这,陈珏仔细看了陈蟜一眼,他这些年虽然不曾说什么,对这个和他一起读过两年书的三哥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如今他就要携新婚妻子到封地去,心中着实多了许多不舍之情。 刘嫖见陈珏看着陈蟜的脸出神,又想起她几个儿女都是早早订亲,唯独这个最疼爱的幼子却什么着落都没有,便笑道:“珏儿,你的哥哥们都娶亲了,太子只比你大两个月,也刚刚和娇娇成婚。阿母在这件事上疏忽了,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说出来,我去给你找。” 刘嫖对陈珏的宠爱是实打实的,就算陈珏说他也要娶一个公主,刘嫖也会立刻进宫去向天子再要一位公主来。 “啊?” 陈珏心里忽地一惊。虽然同岁的太子刘彻刚刚将阿娇娶进太子宫,但刘彻成婚这么早与阿娇的年龄早过了十五也是有关系的,他实在没想到刘嫖已经要操心他的婚事了。 陈珏思前想后半天,只得道:“阿母,儿子还小呢。”他心中确实不愿意早早成亲,陈珏还幻想着重新长回一米八三的高个子呢,可不想这时沾染情事影响育。 陈午身为男子,想得自然更多一点。他知道这个小儿子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都勤快得很,还指望他好好为陈家争气,也好帮衬宫里的阿娇,并不想让他太早成亲。思及此,陈午开口道:“他上面有几个哥哥,陈家也不用担心传宗接代的问题,珏儿既然这么说了,再晚几年也不是什么问题。” 陈午虽然在堂邑侯府中各项事务上甚少多话,但他一旦话,刘嫖还是愿意听他这个丈夫话的。刘嫖白了他一眼之后对陈珏道:“你不想成亲,订亲总是要的吧?昨夜里我听那些女眷把刘陵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你是见过她的,觉得怎么样?”门当户对这一点,还是很重要的。 提起刘陵,陈珏终于头疼了,陈家本身就已经够麻烦了,他可不想再跟一个未来叛王之女有所牵扯,于是直言道:“儿子就算娶妻,也要娶一个贤惠的女子。再我与她接触过几次,觉得她太过热衷结交权贵,实在不喜欢。” 平心而论,陈珏其实并不讨厌刘陵。在他看来,比起大多数庸碌的女子,肯为父亲事业打拼的刘陵更让他赞赏,她的美貌亦是无可挑剔。只不过,她身为淮南王之女,就足够让陈珏的理智把她远远排除在外。 第三十三章 细琐事 刘嫖啼笑皆非地瞪了陈珏一眼,道:“结交权贵?她一个翁主结交权贵有什么用?再说,刘陵好歹是王女,难道要去和市井游侠来往吗?” 陈珏闻言顿时语塞,半晌之后才道:“阿母,儿子确实不喜欢那个刘陵。且不管怎么说,淮南王的父亲都是因先皇而死,难免有些异心,我们身为太子妃亲族,何苦去招惹他们?” 刘嫖脸上的笑容一敛,思量着陈珏所言,觉得确实有些道理,这时她余光忽地扫见陈珏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心中又气又乐,道:“让你娶妻还为难你了?” 陈珏见刘嫖如此,就知道这场订婚危机总算是过去了,笑道:“阿母这些天来为阿姐的事操劳不已,儿子总不能这个时候还不孝地要阿母费心,娶亲的事,就过几年再说吧。” 陈珏这幅故作可怜的样子,房中所有人都忍不住嘴角微翘。刘嫖笑了几声,又道:“娶妻确实是早了点,你房里那个丫头也快十七了吧?相貌虽然不错,岁数就比你大得多了些,你自己看,要不要让她伺候你?” 刘嫖此话的言外之意就明显得很了,堂邑侯府里的女仆到了年纪,若是不曾被男主人收做侍妾,便要么送人要么配了适龄的男仆。刘嫖如今就是在问陈珏是否有意收锦书为姬妾。 别说陈珏早就决定为了自己身体好,绝不过早沾惹男女之事,就是到了时候,他对几年来朝夕相处的锦书也生不出一丝半点男人对女人的**。 陈珏刚想直接拒绝,又怕刘嫖一时兴起随口把锦书配了什么不能托付终身的人,便说道:“锦书的岁数是大了点儿,儿子不想要。嗨,阿母就不要为儿子的事情操心了,趁这段日子好好将养身体才对。” 刘嫖斜了陈珏一眼,笑道:“你呀,就是对这些手底下的人太好了。也罢,你的婚事,就过几年再说也好。” 这时去了没多久的展眉带人送了些吃食上来,与几个婢女将食物一一摆好,陈家几口美人面前都有一小份。陈珏看了看,没见多少荤腥,各色时蔬小炒加上豆腐,几种不同的五谷杂粮煮的粥,统共有十几样,一下子来了胃口。 食不言寝不语,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吃过了饭,等展眉几人撤下残羹,又热热闹闹地聊了些昨日宫宴上的趣事见闻。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展眉来报有客来访,陈午和刘嫖夫妻二人才放几个儿子离去。 出得正堂,陈季须几步赶上陈珏,轻声道:“珏弟,你房里那个丫头出落得亭亭玉立,不知你把她许了人没有?若是没有,送给哥哥可好?” 陈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看着陈季须,故意板着脸道:“大哥几年前才从我这弄走了陈小夭,现在又要纳了锦书么?” 陈季须虽然知道陈珏不是真正的生气,却也微微觉得尴尬,心想他这哥哥做的确实有点儿不太地道,别说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就是真的少了姬妾,也不能总爱上弟弟那里倒腾啊? 想到这里,陈季须打了个哈哈,道:“哥哥跟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不成。”说罢,陈季须拍了拍陈珏的肩膀,才晃晃悠悠地走了。 望着陈季须的背影,陈珏轻轻叹了一声:对于陈小夭,这个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给了她无数帮助的女子,他能为她做的也只不过是偶尔在陈季须面前敲打敲打,让她不至于彻底被冷落。 陈珏又站了一会,忽地摇摇头,他又不是神仙,总不能兼顾所有人的命运,各人有各人的祸福,他也用不着庸人自扰。 想清楚了,陈珏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到房中,却不见锦书如往常一样来迎接自己,不由得心下好奇,走进房门一看,才现锦书正坐在榻边,神色忽悲忽喜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锦书,你在那干什么呢?”陈珏加重脚步走近,随口问道。 “啊!”锦书听见陈珏的声音,不由小脸一红,心中责怪自己:你这个做人婢女的,怎么连公子回来了都不知道? 锦书连忙起身,给陈珏倒了一杯水,眼巴巴地见陈珏喝尽了,才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她性子和善,和堂邑侯府里的婢女们关系都是极好的,那几个送食的婢女刚好听到陈珏说到他不要锦书那句话,便寻个机会把消息递给了锦书。 陈珏等了很久也等不到下文,锦书还是在那结结巴巴的,不由好笑道:“府里那个小婢女不叫你一声锦书姐姐,今天怎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锦书闻言,脸色一会白一会青又一会红,想起心里那个呆子,狠狠地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跪在陈珏面前,颤声道:“公子,锦书知道自己入不了公子的眼,只求公子不要把锦书随便许了人。” 陈珏这下讶异得不得了,失笑道:“这什么跟什么,我何时说要把你随便许人了?”陈珏说着,心里也寻思着,锦书平日的表现,也不像是要做他姬妾的样子,又见锦书的脸涨得通红,他心中一动,道:“锦书,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锦书顿时一颤,想要咬牙不认,又想起几年来与陈珏相处的点滴,心道:罢了,就赌公子绝不是狠心人。锦书叩了三个头,再抬头时额头上已多了几个灰印子,豁出去了道:“公子已经答应陈唐,将锦书许给他了。” 陈珏这时恍然大悟,想起陈唐说过他喜欢一个府里的姑娘,道:“原来那姑娘就是你啊。”语毕陈珏想了想,起身从柜子的格子里取了几块金子,递到锦书手中,笑道:“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我同管事说一声,你想什么时候嫁到陈唐那小子家都可以。” 锦书喜极而泣,又重重叩了几个头,才想起自己的职责,微红着脸大声喊了几个婢女进来,为陈珏准备更衣洗浴事宜,哑着嗓子道:“公子劳累了一天,好好松快松快罢。” 泡在微热的水中,陈珏满足地轻叹了一声,才轻松了片刻,又忍不住把思绪转回到刘彻和阿娇身上。 阿娇大婚之前,陈珏始终不愿让她的心情蒙上阴霾,虽然忍不住浅浅提醒过她一句,但当阿娇自信地回答说她一定会是刘彻最爱的女人时,陈珏就再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再过几天入宫时,是该提醒阿娇现实和希望的差别了,陈珏在心中决定着。如果阿娇一直是如今的这样子,刘彻爱她时自然是觉得千般娇憨万般可爱,一旦刘彻的喜爱被磨干净,形同陌路的时候也就到了。很多人把卫子夫的崛起当作阿娇被废的根本原因,然而就算没有卫子夫,也会有张子夫赵子夫。 为了陈家,也为了她自己,阿娇必须成熟起来,正视她的夫君是一个必然要嫔妃三千的帝王这个事实! 陈珏不知道出神了多久,直到觉得水有些凉了倏地一抖,才苦笑着爬出来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他回到房中歪在榻上看了一会书,便觉得困意阵阵,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校场上,陈珏倏地射出一箭,正中靶心,陈珏看了看手中的弯弓,忍不住略带得色的一笑。 “好!” 听得叫好之声,陈珏猛地一回身,便见陈午站在他身边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陈午身后两步处还站着两个男子,比养尊处优的陈午要高壮许多,薄薄的夏衣之下隐约可见肌肉隆起。 陈珏只是微微怔了怔,便笑着来到陈午身前,道:“阿父,你怎么来了?儿子的这手弓箭,可还能入您的法眼么?” 一直微笑着的陈午脸一板,道:“雕虫小技,有什么好得意的?” 陈珏哈哈一笑,道:“是,儿子不敢得意。”陈午的心态他知道得很清楚,无非是怕他得意忘形而已。 陈午神色稍缓,指指他身后的那两个汉子道:“原来你身边的那两兄弟被你支出去做事,但你身边没有几个随从也不好。他们祖上都是你祖父的老部下,几代以来都对陈家忠心耿耿,以后就跟着你了。”汉朝建立之后,堂邑侯陈家受封,便曾将一些无仗可打的老兵收归府中。 那两个汉子对视一眼,一齐拜倒,口中道:“李英、郭远拜见公子。” 陈珏忙道:“二位壮士请起。” 陈午点点头,又道:“他们两人曾在侠客季心身边学艺,身手不是等闲几个常人能比得上的,你以后也不可视他们为寻常奴仆,知道吗?” 陈珏听了心中明了,不视为寻常奴仆,但本质上不还是奴仆么? 第三十四章 再入宫 不过,陈午提起的“季心”却引起了陈珏的注意。说起季心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但他的哥哥名气就大多了——“纵有千金不如季布一诺”的那个季布是也,季心和他的兄长一样也是一位侠客,勇冠关中名满天下,李英和郭远二人在他手下学过艺,想必也有几分能耐。 陈午来校场的目的本来只是想把李郭二人介绍给陈珏,如今目的达到了便先行离开,临走时还忍不住看了陈珏一眼:这个儿子,无论文物哪一方面,都无有不行的,着实让他心中骄傲。 送走陈午,陈珏仔细打量了李郭两人几眼。这两人都有三十岁左右,李英身材高壮,五官虽称不上剑眉星目,却也算的上俊朗,至于郭英就完全相反,如同黑铁塔一般站在那,看着就虎虎生威。 半晌,陈珏道:“两位在府中可有住处?”听陈午的意思,这两个人似乎已离开堂邑侯数年,是以陈珏有此一问。 李英和郭远对视了一眼,李英踏出一步躬身道:“回公子,我二人已有住处,正在西边偏院那边。” 陈珏唔了一声,心中有数这两人隐隐是以李英为的,笑道:“如此便好,近日我的箭已经练完了,你们跟我来我的院子里坐坐罢,也好认认路。” “诺!” 陈珏笑笑,一马当先向校场外走去,李英却留了个心眼,拿起陈珏适才用的那把弓拉了拉,这一拉之下李英却心头微惊:李英能做游侠,自然臂力惊人,拉开这把弓并不用费什么力,在他估计中这把弓介于二石和二石半之间,能拿这把弓射中靶心,对陈珏这个年纪的贵族少年来说已经是绝对难得。 李英微微一笑,向着陈珏的背影大步赶上前去,心道:看来给这位公子当差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 自李英和郭远二人来到陈珏身边已有近半个月之久,这半个月中陈珏像对待门客那样对待二人,确实做到了“不以寻常奴仆相待”,李英和郭远对陈珏这位小主人的感觉又好上了几分。 陈珏虽然知道游侠并不是什么能一跃数十丈的武林高手,但他对李英和郭远这二人身上的市井功夫也颇为好奇,连续数日讨教下来也颇有裨益。 这一日宫中来信,刘彻经过短暂的新婚时间之后又要重新开始读书,陈珏便也收拾停当准备入宫继续侍读的工作。陈珏原本想放李英和郭远一天假,他们却执意不肯,定要随身保护陈珏,就算到时候等在未央宫门外也无所谓,陈珏无奈之下只得答应。 辰时一刻,陈珏来到太子宫中,四下张望却不见韩嫣的影子,心中疑惑,便叫过一个宦官问道:“韩舍人呢?” 那宦官躬身答道:“韩舍人家里传来消息,弓高侯急病,韩舍人留在家中侍疾,卫太傅已准了假。” 珏听这宦官口齿伶俐,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只觉得有些面熟,忽地拍头恍然道:“你叫李青,是不是?你怎么来太子宫了?”这人正是上次景帝召见陈珏时前来宣诏了那个年轻宦官。 李青却不曾料到陈珏身份高贵,居然还记得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宦官,心中多了几分感动,答道:“太子妃入宫,陛下和皇后怕这里人手不足,便遣了些宫中老人来此,小人便是其中之一。” 陈珏见他年纪不大,就已经自称宫中老人,不由心中可怜,转念想想他如今跟在刘彻身边也好,运气够的话也能有出头之机,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得刘彻的声音道:“陈珏,你总算是来了。” 陈珏转身便跪下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刘彻大步上前扶起他,哈哈笑道:“半月不见,我可有些想你了。” 刘彻说罢,挥挥手示意宫人离开,便拉着陈珏坐下,说道:“你可知道如今外人都把你献的纸叫什么吗?” 陈珏听他说的突兀,不由愕然道:“纸就是纸,还能叫出什么别的名字么?” 刘彻面有得色地道:“有不少士人称之为陈侯纸,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叫它金,屋,纸。” “金屋纸?” “没错。”刘彻笑道,“这纸是从孤给你阿姐的金屋里传出来的,怎么就不能叫金屋纸?”刘彻说的金屋,自然不可能真是真的用金子筑成,否则天子就第一个不同意,但是阿娇如今住的宫殿,确实也被刘彻派人装饰得富丽堂皇,非寻常功侯家可比。 “这么说,太子殿下对这份嫁妆也很满意了?”陈珏呵呵笑道,心中却想:金屋纸,亏他们想得出来,以这种手段取悦太子和太子妃吗? 刘彻笑罢,神色一整道:“还是说正事吧,梁王叔那件事真是多亏你给我出了主意,不然就算最后还是拦下他,也会平白惹得父皇和皇祖母之间不快,孤要谢你。” 陈珏肃容道:“微臣所献不过小道,若是没有太子搬动南皮侯,也不可能把梁王的使阻在驿站。”说到此处,陈珏顿了一下,刘彻许久等不到下文,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啊。” 陈珏沉吟了一下,带道:“请恕臣放肆,大汉以孝治天下。太子当日在长乐宫中直言不宜召梁王入京,使太后不悦,实在有失稳妥。” 刘彻听了默然,半晌才道:“这件事,孤也知道……孤也觉得有些不当,但是孤之所言正在情理之中,皇祖母却断然反对,难道她疼爱梁王更胜孤这个孙子么?”说到最后,刘彻的语气中已隐隐带了些怒气。不管是因为真的介意窦太后的疼爱也好,因为对储君之位的敏感而生气也罢,总之刘彻此时紧锁了眉头。 “殿下何必动怒呢?”陈珏安慰道,随后莞尔一笑,试图让刘彻冷静下来,又道:“太子是太后亲孙,但梁王何尝不是太后亲子呢?她对太子和梁王的疼宠都是一样的,正是血浓于水的缘故啊。” 刘彻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孤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父皇自七国之乱以来,一直便为诸王之事操劳不已,皇祖母却屡屡加恩梁王叔,给父皇平添了多少麻烦?”刘彻性子执拗,平素做事又是最没有耐性的,眼见天子身为万圣至尊,却时常为诸王之事头痛,他感同身受便觉得心里憋了一股子气。 陈珏想了想,道:“太后年纪大了,疼爱儿孙也是人之常情,再说她心里挂记的也不只是梁王一人,前些年她不是才震怒地办了郅都吗?” 刘彻看了陈珏一眼,也想起几年前那件轰动天下的事:废太子刘荣犯法,郅都把他逼死狱中之后,长乐宫中的窦太后勃然大怒,非要天子杀了郅都方肯罢休。 陈珏见刘彻微微动容,便接着道:“臣请太子以平民家祖母之心,来考虑太后的所思所想。” “平民家的祖母?”刘彻若有所悟地品味着这几个字。 “正是。”陈珏果断地道,随后又缓和了语气,道:“无论是哪一个老人,都舍不得自己的儿孙受苦,梁王的事情虽然不能与平民相比,但道理是一样的。太后深居内宫数年,一直甚少干政,只要不触及根本,臣想太后她也不会不赞同陛下和太子殿下的主张。” 陈珏一口气说到此处,却不见刘彻回应,只得提心吊胆地等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说的这些话实际上已经越矩,虽然他身为刘彻的小舅子,九成九不会有什么事,但凡事总有个万一不是?就算他和刘彻一起长大,刘彻毕竟还是大汉太子。 刘彻嘴上不说话,心里却是想起刘荣被废之时的事,当时若是皇祖母坚决反对废太子,难保父皇不会改变主意,这样看来,皇祖母也绝不是对他不好,否则弄不好他现在只是胶东王呢。 这么一想,刘彻自认一心为国却被窦太后训斥,之后又不被天子所理解的怨气奇异地一下子少了不少。 刘彻又沉默了一会,才起身取出一卷竹简,丢给陈珏道:“你看看这个。” 陈珏动作敏捷地接过,信手打开,飞快地默读了起来。从格式和笔迹来看,这显然是刘彻亲自所写的奏表,大致内容正是请求天子为天下安宁计,续行削藩王政策,刘彻甚至在其中重点提出梁王,说他身为天子亲弟,不先除梁国绝不可能令其他诸王心服口服。 陈珏迅看完,忍不住轻轻擦了一把头上的薄汗,刘彻这是要逼得窦太后动怒吗? 第三十五章 削藩谋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陈珏认真地问道:“太子殿下如今是何想法?” 刘彻握起拳头“咣”地了一下桌子,才带着几分不甘之色道:“孤原本想就算拼着被父皇和皇祖母责备,也要上了这道奏表,只是听你这么一说,孤觉得皇祖母也有她的难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刘彻虽然少有大志,但是因年龄所限,在真正的国家大事上也只是似懂非懂,他在处理一些小事时或已经有了身为太子该有的水平,但在顾全大局这方面就丝毫比不上天子。说得不好听一些,现在的刘彻还只是一个整日做着伐匈奴梦的空谈之辈。就像现在,他只凭着一腔热血就要上书天子除诸王国,却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将要带来的巨大影响,有可能连天子都控制不住。 陈珏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本朝开国至今不过百年,之前所封诸王与功侯早就在封地根深蒂固、经营多年,一些王国更是连盐铁和授权之权都掌握在手中,俨然是国中之国,就是区区诸侯,也常有鱼肉乡里之事传来长安。但诸侯之事毕竟只是一时,若是七王之乱再来一次,必伤及我大汉根本。是以太子殿下说要去除诸王封国,臣也深以为然。” 刘彻听了大感意外,犹疑道:“陈珏,你刚才不是还反对孤直言的吗?怎么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又说孤的想法是对的?” 陈珏哭笑不得地道:“这事情虽对,但怎么样去做可是大有学问了,殿下忘记梁王的事情了吗?” 想起梁王之事,刘彻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道:“不除梁国就不好对其他王国下手,若是除了梁国皇祖母那边又定然不会同意,这事真是麻烦,难怪父皇这么多年都没有做成。” 陈珏身为臣子,不好在太子面前评价天子的所作所为,只得轻咳一声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应缓缓图之,太子殿下大可不必心急。” “豆腐,淮南那边的豆腐?你这句话有意思。”刘彻想到这里笑了一下,随后又道:“陈珏,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陈珏心道:出出小主意我还行,但景帝一辈子想要削减诸王势力,到头来都见效甚微,我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有,主父偃和晁错的例子还摆在那呢。 思及此处,陈珏刚要否认,却正看见刘彻期待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动,便将到了嘴边的“没有”两个字咽了回去。 ——他虽然一直想着要改变陈家覆灭的命运,也只是局限在怎样避免阿娇彻底失宠于刘彻,同时尽量和王皇后打好关系,弄小明和帮助王信提早封侯都是基于这种想法。陈珏这样想是对的,但是他忽略了刘彻其实只有十来岁,还没有被窦太后及诸多外戚逼得一腔抱负都不得施展。 如果,他能让刘彻所要做的一切都更加顺利些,不受外戚和诸王掣肘,刘彻还会将陈家赶尽杀绝吗?更重要的是,刘彻现在的年纪正是可塑性最强的时候。 是不是史书上那个杀伐果断又刻薄挂恩的汉武帝形象局限了他的思维呢?陈珏反思着,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展现在他面前的天地竟然是那样广阔。 陈珏心思电转之间,刘彻只见他脸上忽晴忽暗,不悦地道:“陈珏,你怎么不回答孤?” 陈珏一笑,道:“容臣想想。” 陈珏并不是什么智慧群的人,自然只能在他知道的历史中寻找答案,但是他想了半天也只对推恩令有印象,然而眼下却没有哪个有分量的封王去世,就算他说出来刘彻的急性子可等不了。 正在着急的时候,陈珏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笑道:“殿下,臣有一个法子,虽然不能做得彻底,但是要诸王元气大伤还是很可能的。” “快说。”刘彻大喜。 “分权。”陈珏缓缓说道,“太子知道臣子尚公主,必有家令随之吗?” 刘彻虽然性子急,却也知道陈珏不会在这时候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便回想着道:“我知道,平阳阿姐就对我说过那家令烦人得很,怎么了?” 陈珏这时胸有成竹地道:“家令权利虽大,但是在臣家中却只和寻常管事一般,殿下可知道为何?” “为何?是因为父皇给姑姑做主么?”刘彻疑惑地道,顿了顿他又没好气地道:“陈珏,你就别和孤卖关子了。” “那是因为臣的母亲将府中财权掌在手中,又命另一个管事负责管理奴婢,独辟一院供那家令居住,只是每月按时把俸禄给家令。久而久之,整个堂邑侯府中再没有几个人把那家令看在眼中了。” “你等等!”刘彻忽然打断了陈珏的话,一脸兴奋地跳到地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才转身道:“陈珏,你说如果父皇把诸王都召回京中,朝中另外派人管理他们的封地,每年一次放他们应得的农税,诸王国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陈珏忍不住愣在当场,这,刘彻在中央集权方面真的能这么举一反三?愣神归愣神,陈珏还是仔细想了想刘彻的话,道:“殿下,这样做虽能让梁王一世富贵,但是对其他诸王来说实在与直接除国无异。” “那你说怎么办?”刘彻道。 “既然说是分权,当然是由朝廷选人分薄诸王处理事务的权力,让诸王不必再劳心治国,安心在封地享受。”陈珏干净利落地说道。 “这……”刘彻的想法一连被陈珏否定了几次,这时忽然谨慎起来,道:“诸王在封地经营多年,会把权力放给朝廷委任的人吗?” “当然不会。”陈珏斩钉截铁地道,“但是至少名义上,朝廷派去的人治理各国才是妥当的,诸王绝不敢直接抗旨。” 刘彻又思索了半天,才展颜一笑,喜道:“孤明白了,孤会重新写一份奏表给父皇,为你表功。” 陈珏闻言一惊,忙道:“微臣不比太子身份尊崇,若有心人知道是微臣在太子面前建言,难免遭人忌恨,所以,表功就不必了罢。” 刘彻定定地看了陈珏一眼,他自幼生长在勾心斗角最激烈的未央宫中,为政的本事或许还差了些,踹度人心却是最为擅长的,当下笑道:“你的意思孤明白了,孤会保护你,不让你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你也要好好的,将来与孤做一世明……明主贤臣!” 陈珏不置可否,躬身道:“微臣遵太子命。” 这时刘彻忽然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到了这时候,太傅还没有来?”说罢刘彻高声叫道:“李青,进来。” 一直在门外不远处的李青立刻打开门走了进来,飞快地道:“小人不敢打扰太子和陈舍人叙话,刚才宣室殿来人说今日朝议,卫太傅午后才能来太子宫。” 刘彻闻言撇了撇嘴,然后对陈珏道:“昨日新来了一匹好马,你是跟孤一起去看马,还是看看你姐姐去?” 陈珏想了想,道:“臣去看看阿姐罢,大婚之后臣还从来没见过她呢。” “那你先去陪陪她,孤过些时候就去找你们。”说罢,刘彻又指了指李青道:“让他带你去吧。” 陈珏点点头,等刘彻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才转身对李青道:“走罢。” 走出不多远,李青忽然低声对陈珏道:“陈舍人,馆陶长公主刚从长乐宫过来,如今正在太子妃宫里呢。” 陈珏先是一怔,随后欣然一笑,在无人处塞给李青一小块金子道:“多谢你了。” 捧着金块的李青见陈珏一脸真诚,丝毫没有瞧不起他的神色,心里只觉说不出的舒服,小跑几步跟上陈珏,继续为陈珏讲些太子妃入宫之后的事。 “你说,皇后对太子妃极好?”陈珏轻声重复着他方才听到的话,向李青确认道。 “正是。”李青在宫中多年,知道皇后与陈家联系密切,又蹦豆似的说了一大串话,“皇后待太子妃简直比对隆虑公主还好些,每隔三五日便有人送东西过来不说,皇后娘娘怕太子妃吃不惯宫中的膳食,还特意叫椒房殿那边的食官长选了个精通厨艺的女厨子来,日日为太子妃研究膳食,连负责太子饮食的厨厩长丞都没她那么用心呢。” 这么好? 陈珏耸了耸肩膀,心想:只可惜他送给刘彻的两个厨子了,居然没有派上用场。 第三十六章 重相聚 陈珏和李青一起停在一座宫殿前不远处,殿门口的宫人见陈珏只是舍人装扮,便漫不经心地问道:“是什么人要见太子妃那?” 陈珏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太子宫的宫人他大都认识,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宦官显然是阿娇入宫之后新近调进来的,否则就算是粗使宫人也断不会认不出他。 李青刚收了陈珏的金子,对陈珏的印象又好得不行,见状不等陈珏说话,便大声道:“这是陈侍读,太子妃的嫡亲弟弟,你有几个胆子敢怠慢他?还不赶快去通报一声?”李青在宫中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一嗓子喊得也有些头领宦官的气势,倒让陈珏刮目相看。 那宫人一听慌忙站直身子,忙不迭地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陈侍读是太子妃亲弟,哪里还用得着小人通报呢,快请直接进去罢。” 陈珏开始还以为是这宫人一朝得意忘形,听到此处才觉得不对,就是皇后的亲弟弟都没有直闯宫闱的道理,何况他只是太子妃的兄弟?想起历史上的韩嫣就是因为在后宫中太过放肆而死,陈珏道:“不管是谁,都要守宫里的规矩,你先去通报罢。” 那宫人还想谄媚几句,见陈珏甚是坚决才飞快地进去通报,不多时便小跑着出来,喘着气道:“陈侍读这回可以进去了。” 陈珏斜了他一眼,转而对李青和颜悦色地道:“今日多谢你了。” 李青一日中连着收到陈珏两声多谢,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忙道:“陈侍读,小人可当不起您一个谢字啊,您只管去和太子妃相聚,小人这就去向太子复命。” 陈珏点点头,便径自走进门去,看都不看那宫人一眼。那宫人等陈珏进去之后,见他也不像是要追究自己的样子,才放心地拍了拍胸口。 甫一进门,陈珏便见衣着华贵的刘嫖和阿娇母女两个不知道说了什么,正笑做一团,就连一旁伺候的绮罗也直抿嘴,陈珏不禁摇摇头,唤道:“阿母,阿姐。” 笑靥如花的阿娇一抬头,正见陈珏站在门口那里,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招手道:“阿弟快来。” 等陈珏走近了,阿娇又笑道:“我怎么觉得半个月不见,阿弟又长高了,嗯,也更俊了呢?”其实这么一段短短的时间,陈珏又能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是阿娇的心态不同了而已。 陈珏笑笑,仔细观察了阿娇的气色还好,才放下心来,道:“阿姐嫁给如意郎君之后,怎么好像长胖了点儿?” 阿娇皱了皱鼻子,对刘嫖道:“阿母,你看阿弟没个正形的样子,等他哪天成亲了,我也要好好笑他。” 笑闹过了,陈珏正色道:“微臣拜见太子妃。” 阿娇见陈珏这副样子啼笑皆非,拉着刘嫖道:“你看他,还没完了,我这段日子在宫里是白想你了。”阿娇今日见了两位亲人心中高兴,嘴里的话说着说着都乱了,所幸刘嫖和陈珏都知道她说的“你”指的是谁,也不介意。 绮罗是跟着阿娇从堂邑侯府到太子宫的老人,知道几位主人的性情,便道:“太子妃知道今日长公主和公子要来,早晨高兴得都没好好吃什么东西,眼下见到长公主和公子了,小婢现在去叫厨下送些饭食可好?” 阿娇撅撅嘴,道:“不过是吃饭的事情,哪用得着这么认真?” “不管怎么说,现在好好吃些东西都是应该的,绮罗你就吩咐下去罢。”陈珏打断了阿娇的话,微笑着道。 绮罗答应了一声,陈珏又道:“我们有些家人之间的话要说,你一会儿带着可信的人在外面守住,不要让人打搅我们。” 见绮罗出门了,陈珏神色一肃,道:“阿姐,你这里的宫女宦官都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阿娇眨了眨大眼,虽然不解陈珏为什么这么问,还是回答道:“有皇后赐下来的,还有太子宫原来就有的,哦,对了,还有几位后宫娘娘那调来的人,怎么了?” 一旁的刘嫖毕竟是在后宫中生活数年的女人,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道:“怎么哪来的人都有?宗正那连几个宫人都凑不出来吗?” “本来是有一些新人的。”阿娇回忆道,“但是有个年长的女官告诉我,说新手大都笨手笨脚的,不如在各宫当过差的老人好使唤,我听了觉得有道理,皇后和几位后宫的娘娘便各自派了些人给我。” 刘嫖听了虽然还有些奇怪,但这个理由也还过得去,便不再问。陈珏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苦于现在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线索,便道:“也没有什么,适才我从外面过来的时候,守门的宦官倨傲跋扈得很。” 陈珏说到这里,见刘嫖和阿娇还是一脸茫然,叹了一口气,更直接地道:“我的意思是,阿姐应该好好管理手下的宫人,若是放任那些人继续仗着阿姐的势飞扬跋扈,早晚阿姐的名声就会像从前那位栗娘娘一样。” 阿娇刚做了太子妃没几天,陈珏就口无遮拦的提起栗姬,刘嫖听了有些不高兴,道:“现在和当年不一样,你哥哥眼看就要把苹公主娶进门,你阿姐的太子妃之位稳稳当当的,你平白无故提那个晦气的女人干什么?” 在刘嫖看来,在后宫中站不稳的女人都是没有靠山的,别说阿娇和太子之间亲上加亲的关系足够保证阿娇的地位,就是冲着即将嫁进陈家的刘苹,阿娇也与那些无依无靠的女人不同。 “好啦。”阿娇打圆场道,看了刘嫖和陈珏各一眼,无奈地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些人,一个个都乏味得很,阿弟不喜欢他们我换掉就是了。” 说到这里,阿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对刘嫖道:“阿母,你得帮女儿一个忙。” 刘嫖闻言奇道:“整个太子宫里都是你做主,就连太子都管不到内事上来,你有什么要阿母帮忙的?” 阿娇听了脸色倏地一沉,咬了咬唇道:“这事阿弟应该知道,却从来没跟我说过。太子宫里的宫女容貌一个比一个秀丽,偏偏这些女人还没有自知之明,胆敢觊觎太子,一旦有接近太子的机会就争着抢着来。哼,他们当我这个太子妃是什么?” 刘嫖听了阿娇的话,轻轻瞪了陈珏一眼,道:“不是叫你帮你姐姐看好太子吗?怎么这样的事情都没听你说过?” 其实这点是刘嫖和阿娇冤枉陈珏了,太子宫里怀春的宫女甚多,陈珏又身份高贵,她们之中很多人是直接冲陈珏来的。就算有那么几个只对太子有意思的,也知道陈珏的身份,哪敢在他面前勾引刘彻? 陈珏解释了一遍,阿娇想了想才勉强接受了,又道:“我就是想要阿母帮我把这些宫女调出去,大不了多来几个宦官也好,如果一定要宫女,就要容貌普通一些的。” 刘嫖闻言舒了一口气,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情,娇娇你放心,我一定为你寻些能放心的人来。” 阿娇甜甜地一笑,开心地点了点头,又把最近在宫里做给刘彻的一件衣服拿给刘嫖看,要她帮忙品评一下。 陈珏看着阿娇快乐的样子,思前想后了半天,终于下了狠心道:“阿姐,我不赞同你把太子宫里的宫女调走。” 阿娇停下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了陈珏好一会儿,才道:“阿弟,为什么?”就连刘嫖也止住了脸上的笑容,不解地看着陈珏。 陈珏沉吟了一下,试图用最不会伤害阿娇的语言说服她,道:“我和太子日日相处,太子的性情我了解,一贯是吃软不吃硬的,若是阿姐不和他商量便赶走所有年轻的宫女,太子心里一定会不快活。” 阿娇先是睁大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坚决地道:“我宁可彻儿生气,也要把这些女人赶出去,我们俩之间的感情那么深,彻儿最多气几天也就消气了。” “是啊。”刘嫖插口道,她看了陈珏一眼,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怕你阿姐和太子之间闹别扭,但是我也赞同你阿姐这么做,太子还年轻,万一被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勾了去,你叫你姐姐怎么办?” 刘嫖心里还有一点考虑没有说出来,只要几年之内太子身边没有什么能吸引住他的女人,等阿娇趁独宠的这段日子生下嫡长皇孙,就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她担心了。 第三十七章 试相劝 看这刘嫖和阿娇满不在乎的样子,陈珏忽然一阵无力,他摇了摇头,对自己说道:陈珏,你现在不把事情跟他们说清楚,还要等到阿娇被贬居长门那天再说吗? 想到这里,陈珏狠了狠心,决然道:“阿母,你若是这样顺着阿姐,最终只会害了她。” 刘嫖忽地一愣,心想:珏儿一向乖巧,他今天是怎么了? 正在她疑惑的时候,陈珏倏地起身,掀袍跪在冰冷的地上,道:“阿母,阿姐,今天有一些话,我不得不说。” 阿娇一向最心疼陈珏这个弟弟,这下也顾不得那些宫人的事,立刻起身上前要把陈珏扶起来,却不想陈珏让后一仰,让她这一扶落了空。 陈珏闭了闭眼,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之后道:“阿母,咱们家的尊荣普天之下除刘姓外再无别家可比,如果阿姐嫁的人不是太子,我们都可以以势压人,量那人也不敢待阿姐不好,可是,阿姐如今嫁的人,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 “不要说当今陛下后宫无数,只儿子就有十余个,先皇后宫中的女人还少吗?再不要说陈家如今的权势都是来自于陛下和太后的恩宠,就是高祖吕皇后那样只手遮天,不也一样奈何不了一个戚夫人吗?” 刘嫖和阿娇对视一眼,随后动容地看着陈珏,这一刻,她们忽然现一向温和的陈珏也有这样咄咄逼人说话掷地有声的一面。 阿娇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刘嫖责备地看了陈珏一眼,拉起女儿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慰,转而对陈珏气道:“你怎么拿你阿姐和她们比?她们谁的出身能比得上你姐姐,她的母亲是长公主,祖母是皇太后,亲舅舅是当今天子,她的弟弟是太子亲妹的夫婿。不说这些,他刘彻能够当上太子,我为他出了多少力?皇后今天能是皇后,我当年又帮了她多少忙?” “阿母!”陈珏轻喊了一声,长舒了一口气才快地说道:“儿虽然年幼,但总还是一个男人,我明白男人的心里会想些什么。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够有足够的心胸来接受一个强大的妻子,如果他的妻子或家人不停地明示暗示他的成功是因为妻子而来,久而久之,这个男人的心中剩下的只会是怨恨和羞辱,绝不会是真心的感激和……” “啪!” 刘嫖忽然愣住了,把自己疼得火辣辣的手放在自己面前,不相信她刚刚用这只手狠狠地打了爱子一巴掌。然而,想到陈珏刚才所说的话,刘嫖又浑身抖,颤声道:“你不过是一个孩子,是谁,是谁教唆你说这些话的?” “阿母。” 在一旁呆住了很久的阿娇拉住了刘嫖的衣袖,她苍白着脸,却挺直了背,微微抬着下巴道:“阿弟,你说下去。” 陈珏右手抚着麻麻的侧脸,微微呆了呆,阿娇,比他想象中的更坚强。 “一个多月前,田胜的家仆明明知道长安城里生意最好的家俱铺子后面是堂邑侯府,却仍然仿制了一模一样的家俱,明目张胆地抢生意。如果皇后还是王美人,他们敢吗?” 刘嫖听到“田胜”二字的时候蓦地一震,待到听完陈珏的话,刘嫖心里的愤怒已经下去了一大半,出奇的冷静起来。 “珏儿。”刘嫖缓缓地艰难地开口道:“你的话,我会好好想一想。”身为一个曾经并不受宠的公主,刘嫖有她自己的生存智慧,她一旦注意到了原来她不曾注意到的事情,就会有她自己的想法,虽然她心底并不觉得事情真的会像陈珏说的那么糟糕。 刘嫖说完,将脸色苍白的阿娇拥护怀中,轻声道:“不管怎么说,娇娇,阿母会保护你。” 陈珏见了阿娇茫然的样子,心中顿时一软,柔声道:“阿姐,我所说的也只是未来的一种可能,并不一定会生。再说,我在太子身边这么多年,肯定他对你的心是真的。” 阿娇轻轻挣开刘嫖的怀抱,扶起陈珏,陈珏这次没有再抗拒,但起身之后却踉跄了一下,幸亏阿娇扶得稳,他才没有倒下去。 “阿弟,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阿娇哑着嗓子问道,短短的一会儿,她现自己一下子从最幸福的女人变成了或许是最不幸的那一个,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想清楚这些事。 陈珏默默地点点头,神色复杂地道:“阿姐,我对不住你。”他不由地想:如果是在两千年后,新婚的阿娇甚至还没有结束蜜月罢。 阿娇低了一下头,不过片刻又重新抬起来,强笑道:“阿弟,阿母,绮罗应该要回来了,我肚子饿了呢,先吃些东西再说吧。” 陈珏和刘嫖此时不管阿娇说要什么都不会拒绝,陈珏想起脸上火辣辣的疼,不知道留下巴掌印子没有,高声道:“绮罗,你先进来。” 绮罗是陈家的家生奴婢,父母都在堂邑侯府做工,比起宫中任何一个人都值得信任,她听出了陈珏的言外之意,自己一个人走了进来。绮罗进门时第一眼便看到了陈珏脸上的巴掌印儿,心里顿时一惊。 陈珏柔声道:“绮罗,你去洗一个手巾来,让我敷一敷脸。” 绮罗连忙答应了,转身走进内殿,不多时手里便捧着一个白色的手巾回来,轻轻替陈珏敷在脸上。陈珏自己按住手巾,道:“阿姐饿了很久了,你去把东西拿上来吧。” 绮罗又看了阿娇一眼,见阿娇也点了点头,才一个人走了几趟把数样食物端了上来,又在案几上一样一样摆开来,之后默默回到阿娇身边伺候。 陈珏随便看了看,大部分都是素食,黄瓜木耳豆腐等等做成了一盘一盘的小菜,莴笋煲的汤,合着清粥,也算得上是色香味俱全,即使他早就吃过了也忍不住又吃了几口。 满眼惆怅的阿娇见了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噗嗤地一笑,陈珏先是尴尬了一下,之后就觉得能让阿娇的心情好一点也不错,便也乐呵呵地。 阿娇这一笑之后又多吃了几口才让绮罗撤了下去,陈珏望了望天色,想起刘彻说他还要过来,便道:“阿姐,太子一会儿要来这里,我脸上这个样子让他看见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就先回讲学堂那边休息一会儿,好么?” 阿娇还未说什么,刘嫖就已经一脸关切和心疼地道:“珏儿,还疼得厉害吗?” 陈珏心中一暖,原有的几分郁闷立刻烟消云散,便摇摇头道:“只是看着骇人,其实没有什么事,我练习骑射的时候随便摔一跤都比这个严重多了。” 阿娇轻叹了一声,道:“你先回去也好,一会儿我叫绮罗找些伤药给你送去。” 陈珏点了点头,便起身径自离开。 …………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卫绾将《为政篇》的内容读了一遍,正想为刘彻解释其中含义时忽地瞥见陈珏正支起下巴呆,不由心中火起,心道:从前那么勤奋好学的人,怎么太子和娇翁主大婚之后就惫懒至此,难道是我以前看错了陈珏不成? 正等着卫绾讲课的刘彻注意到太傅的眼神不对,顺着卫绾的目光望去赫然现陈珏居然在那儿走神,不由眉头一皱。 “陈珏!”卫绾中气十足地喊了他一声。 “啊?” 陈珏一不留神之下,下巴差点摔到桌子上去,见卫绾和刘彻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由尴尬起来。 卫绾见状心中更是恼怒不已,他在太子宫这三个弟子,太子刘彻虽好却不可能真的只是他弟子,韩嫣骑射极佳,读书方面的天资却是差了些,只有一个陈珏是常被他引为得意门生的。想到这里,卫绾忍气道:“陈珏,你献纸之事虽然名扬天下,但只有持之以恒地修身,才能真正得到天下士人的尊敬,知道吗?” 陈珏知道卫绾这话也是对他的关心,便道:“是,弟子谨遵太傅教诲。” 卫绾唔了一声又道:“你刚才在那里想什么呢?” 陈珏犹豫了一下,才道:“弟子和韩嫣同窗共度数年,今日听说弓高侯病重,适才弟子就是在想是否该去韩府探望。” 卫绾闻言神色顿时缓和了不少,道:“你记挂同门之情也是对的,但下次不许如此,否则我定要罚你抄书。” 陈珏谢过了卫绾,便重新认真听起课来。 第三十八章 疑窦起 天色将黑,陈珏从弓高侯府中出来,只觉得身心疲惫,一边走一边用力揉捏着自己的太阳**,才觉得舒服了点。他想起韩嫣兄长韩则看着弟弟时那种防备与厌恶并存的眼神,心里一阵厌烦。 李英和郭远早就准备好马车等着他,正一左一右地坐在马车沿上,两人见陈珏出来,利落地一齐跳下车,李青道:“公子请上车罢。” 陈珏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径自上了马车。这马车是陈珏花大力气改装过的,单就减震性来说,恐怕天子乘的御辇都比上它,是以陈珏在车中倒是舒服得很,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眯了一会。 回到堂邑侯府之后,陈珏刚想回房好好歇息一会,便听得一个声音叫道:“四弟等等。” 陈珏顺着声音望去,正是一身紧身衣装束的陈季须,打起精神道:“二哥,什么事?” 陈季须走到他身前,轻捶了他一下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不过说正事,你三哥眼看也要成婚,你看看能不能跟太子那边请几天假帮帮家里?” 阿娇大婚毕竟是出嫁,进了太子宫就不必陈家操心了,但陈蟜娶公主,公主是要在陈家住好一阵子的,是以陈季须等人刚刚休息了几天就再度忙碌起来。 陈珏想了想,为难地道:“大哥,上个月我刚为阿姐的事请了长假,这个月韩嫣祖父病重,他那边孝悌为重,总比我为喜事请假好说的多。再说,我要是也离开太子,他身边不是没人了?” 陈季须闻言,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能两全其美的主意,只得苦笑道:“既然如此也没办法,你就好好陪太子读书吧,顺便多顾着点娇娇。” 陈珏想起白日里阿娇不知所措的眼神,心中一叹,阿娇她明显还没有认识到形势的严峻。 陈季须突然拍了拍头,带着一丝得色说道:“四弟,差点忘记跟你说了。周亚夫将军家的周谦是我好友,自从娇娇大婚那天见过你之后,就整日跟我说哪日和你切磋切磋手上射箭的功夫。今天他说下次休沐日请你去打猎,我替你答应下来了,你可不能扫哥哥的面子。” 对于陈季须不经他同意便为他做主的事,陈珏忍不住皱了皱眉,但陈季须为兄,他为弟,也不好对此说什么,转念一想周谦看上去也不是不好相处的人,便道:“也好。只是二哥以后不要这样冒失地答应别人了,万一我早就和别人约好了什么事,岂不不美?” 陈季须见陈珏答应了狩猎的事,便不介意他后面的话,爽朗地道:“哥哥知道。好了,你在宫里一天也累了,快去歇着罢。” …………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这天陈珏来到太子宫时,见刘彻一脸愤懑之色,吓了一跳,忙上前问道:“太子这是怎么了?” 刘彻看了陈珏一眼,反而更加生气,见左右没人,才道:“孤怎么了,是你姐姐怎么了,昨日晚上她就把孤赶到偏殿去睡,今天一早孤巴巴地去见她,她又对我没有好脸色,孤……孤哪点对她不好了?”说完最后一句话,刘彻紧紧咬牙,板着一张脸不动弹。 陈珏心下惊疑不定,就算阿娇和刘彻还是会感情破裂,也不至于新婚不过一个月便开始闹矛盾吧?他心里又是担心又是庆幸,担心的是阿娇不知因为什么事这么对刘彻,庆幸的是刘彻虽然平日像个小大人,但这种生活中的事还是不避着他,让他有机会缓和他们小夫妻俩之间的矛盾。 陈珏想要劝慰刘彻几句,又碍于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无从开口,正踌躇的时候太子少傅王臧走了进来。比起老好人似的卫绾,人到中年的王臧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儒,对太子刘彻并两个伴读都要求得极严,陈珏也不敢再与刘彻说话,只得按捺着性子等待课程的结束。 好不容易熬到王臧的课程结束,王臧前脚走了,陈珏便躬身道:“太子殿下,微臣……” “行了行了。”刘彻不耐地打断道,他虽然生气,但心里未尝不想知道他的太子妃为什么跟他闹别扭,“你不是想去看她么?下午练骑射的时候回来就行了。” 陈珏也是刘彻这么大过来的,哪里不知道刘彻的心理,于是忍笑道:“谢太子。”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陈珏不再需要人带路,直接向阿娇寝殿走去。陈珏心中焦虑,脚下也不由地加快度,走神之际居然迎面同一个宫女撞在一起,陈珏毕竟是男子,只晃了一晃而已,那宫女却倒在地上。陈珏一时也顾不得阿娇的事,连忙扶起那宫女,道:“你没事吧?”那宫女一抬头,陈珏不由一愣。 “绮罗!” “公子!” 绮罗一脸惊喜地喘了口气,才道:“公子,太子妃那边急着要热水呢,小婢不是故意……” 陈珏伸手示意她停止,随后道:“你先别着急,先跟我说,太子和太子妃怎么了?” 绮罗闻言,神色古怪地呆在当场,见陈珏脸色转为不耐才小声道:“太子妃是身子不舒服,不是有心惹太子不高兴的……” “你怎么不早说。”陈珏皱眉打断她,立刻转身朝阿娇寝殿走去,阿娇体质一向很好,陈珏听说她病了心中不由担心起来。 “公子!”绮罗呼之不及,眼看陈珏大步离开,只得无奈地苦笑,心道:公子啊,太子妃是来天葵了,你一个男人去凑什么热闹? 却说陈珏心里忧急,几步赶到阿娇房门外,上次轻慢陈珏的那个宫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憨厚的宦官,问明陈珏身份之后不敢怠慢,立刻入内禀告。不过片刻便出来对陈珏躬身道:“太子妃有请。” 太子妃陈阿娇无精打采地坐在榻上,她身边的两个宫女见太子妃如此也不知如何是好,等到陈珏进门才如释重负地看了这位陈侍读一眼,她们在太子宫也有一年余,自然是认得陈珏的。 陈珏见阿娇这个样子不由皱了皱眉,信步走到离阿娇几步远的位置道:“阿姐这是怎么了?” 阿娇闻言,略显苍白的俏脸上顿时平添一丝血色,道:“我哪有怎么样,大约是晚上的时候受了寒吧。” 此时正是夏天,就算是子时前后也常常闷热难当,怎么可能受寒?陈珏狐疑地看了阿娇一眼,目光落在她抚着小腹的手上,只觉这场景怎么看怎么熟悉,他忽地心中一动,道:“原来阿姐你是……” “阿弟!”阿娇一声轻喊,这回她的脸是彻底红了,被弟弟知道她的事情,她只觉得还不如让刘彻知道,起码不用像现在这般困窘。 陈珏略为尴尬地岔开话题,姐弟两人又说了几句,绮罗拿着一个羊皮袋回来,道:“太子妃,热水来了。” 阿娇接过羊皮袋,绮罗心疼阿娇,在一旁小声道:“也不知这回是怎么了,从前哪回也没这样难受过啊。” 绮罗的话虽然说得不甚清楚,却瞒不过一向耳聪目明的陈珏,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又与阿娇说笑了几句,等绮罗又要去取热水了,才起身道:“阿姐,既然你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太子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会帮你解决的。” 阿娇因为脸皮薄的原因,宁可惹刘彻不快也不愿让他知道,但她心里又何尝不担心刘彻真的生她气,她听陈珏这么说顿时一喜,一时间只觉得小腹处也没有那么疼了,连连点头。 陈珏笑了笑,出门之后立刻叫住绮罗,肃容道:“太子妃这些天每日都吃些什么,用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绮罗愣了愣神,便仔细回想起来,过了一会儿道:“最近几天的事情还行,再往前就记不住了。” 陈珏点点头,道:“记得这几天的就行,你去把太子妃寝宫里所有来自后宫的东西都取一点儿来给我,再详细和我说一遍太子妃吃过的东西。” 绮罗惊疑不定地答应了,立刻按照陈珏的吩咐去做事。 陈珏看着绮罗远去,眼中一片深沉。他是男人,不太懂女人那些与生俱来的麻烦事,只觉得痛经厉害的女人多少有点妇科病。但是他早就请了不知多少名医为阿娇看诊,从来没有一个说阿娇不健康的。阿娇进宫没多久就疼成这样,他是知道历史上阿娇无子的,怎敢怠慢忽略? 第三十九章 食有忌 李英和郭远二人两天之内跑了大半个长安,握着手里四处征询而得来的结果,粗枝大叶的郭远还不觉得怎么样,细心一些的李英便敏感地察觉到其中的异样之处:陈珏让他们二人去查证的那包东西可是午时前后从宫里拿出来的。 李英二人不敢怠慢,这日陈珏刚刚走出未央宫,李英便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命郭远把风,将他们所查的东西对陈珏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李英意料之外的是,陈珏一直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听到最后他的嘴角甚至弯起了一道浅浅的弧度,等到李英将所知尽数说完,陈珏淡淡地道:“宫禁未闭,我还要入宫一趟,你们先找个饭庄吃些东西再回来等我罢。” 李英和郭远对视一眼,齐齐答应。 ………… “阿姐,太子呢?” 坐在阿娇特意为他准备的木椅上,陈珏扫了一眼见刘彻不在此处问道。 阿娇撇了撇嘴,道:“父皇派人把他叫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倒是你不是早该出宫回家了吗?” 陈珏闻言不答,对绮罗道:“你去长乐宫那边把长公主请过来,就说太子妃身子不舒服,想念母亲了。”他知道刘嫖今日入宫看窦太后,不到接近宵禁时是不会回去的。 陈珏随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展颜而笑,戏谑地道:“太子妃和太子和好了吗?” 提起这件事,阿娇气道:“你说的帮我解决事情就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吗?”想起刘彻来跟她讲和时一脸想笑又憋着不笑的奇怪表情,阿娇就一阵脸红。 陈珏哈哈一笑,道:“阿姐,太子最不喜欢别人瞒他事情,我这么做不也是很好吗?”顿了顿,陈珏又认真地道:“我知道阿姐性子倔强,但他是你的夫君,你在他面前又何必那么逞强呢? 阿娇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又蹙眉道:“阿弟,那几个刻意接近太子的宫女我实在忍不了了!” 陈珏闻言,想了想才道:“阿姐,只要太子无意,那些宫女又能做得成什么事?你要做的不是把太子身边所有的女人赶走,而是让他眼里只能看见你一个。” 阿娇品味了一下陈珏的话,半晌之后笑道:“你还没有成亲,怎么知道这这些事,偏偏还好像很有道理似的?” 陈珏打了个哈哈,笑道:“太子宫里属官多的是,我常和他们一起说话自然就知道了。” 过了一阵子有人推开门,陈珏还来不及回头便听见刘嫖的声音唤道:“娇娇,你身子怎么了?” 刘嫖本来忧心忡忡以为阿娇生了什么病,进门之后见阿娇好好的和陈珏面对面坐着,不由愣了一下,才来到阿娇身边,道:“你们姐弟两个是怎么回事?” 绮罗跟在刘嫖身后进来,她跟着阿娇入宫也有一段日子了,见识比从前在堂邑侯府中增长了很多,见陈珏对她使了个眼色,便悄悄退出门外。 陈珏神色一沉,从怀中取出几张纸,道:“阿姐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几天来吃过的东西?” 阿娇疑惑地接过,仔细看了看之后点头道:“没错。” 陈珏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字清晰地道:“胡瓜、莴笋、蟹、柿等等,皆大寒大凉之食,女子久食之则体质转寒,不易受孕,若有孕,更易小产。阿姐,你那日难受得厉害就是拜体寒所赐。”不等刘嫖和阿娇说话,陈珏又道:“阿姐最近极爱一种香料,但你可知那种香料里掺了多少麝香吗?”虽然心里早就想到皇后极可能做了什么手脚,陈珏却没想到她的动作会这么快,这么狠。 一时间,殿中静得吓人。无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刘嫖反应最快,霍地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道:“王娡她欺人太甚!” 阿娇怔怔了片刻,才颤声道:“阿弟,我信了,我信你那天的话不是危言耸听了。不易受孕,不易受孕,这才是我嫁给彻儿的第几天?” 刘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恨声道:“娇娇,你别怕,阿母这就去找你舅舅,去找你外祖母。”她说罢要走,却被陈珏一把拉住。 “阿母。”陈珏急急地道,“别说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就算太后责罚了皇后娘娘,中宫不贤,更难堪的那个人是太子!” 刘嫖闻言一震,但脚下的步子却停了。她怎能忘记太子是娇娇的夫君,他们是一体的。 “我想起来了,香料,那种香料是李姬送来的,只是李姬为什么要给我送这个呢?”阿娇忽地道。 “皇后在后宫经营多年,她的势力不是我们能知道的。”刘嫖缓缓说道,她咬了咬银牙又道:“珏儿说得对,我们根本不能拿她怎么样。” 刘嫖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到阿娇已经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陈珏却注意到了,忙扶住阿娇,轻声道:“阿姐,有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阿娇无神的美眸一动,苦笑道:“还有什么好消息吗?皇后是彻儿的亲娘啊。” 陈珏心中叹了一声,安慰道:“因为这件事是皇后做的,不是太子做的啊。如果太子知道并且配合皇后,根本不可能留下这么多破绽让我们抓住。” 嫖也注意到了阿娇的异样,慌忙走过去让阿娇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道:“太子对你的心是真的,金屋藏娇的盟约也不是假的,娇娇你要振作起来,不要让阿母为你担心。”说到这,刘嫖深深看了陈珏一眼,道:“皇后这样设计你,也瞒不过珏儿的眼睛,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珏儿和母亲,还有你的父亲和哥哥都会帮你,长乐宫里,还有你的外祖母呢。” “阿母……”听到这里,一直勉强自己控制心情的阿娇终于忍不住哭倒在刘嫖怀中,声嘶力竭。 刘嫖轻轻拍打着阿娇的后背,她这些年仗着皇帝和太后的宠爱,生活得太顺利了,顺利到忘记后宫里这些女人最是心机深沉。想到这里,刘嫖回身道:“珏儿,要不是有你在,你姐姐这辈子可能就毁了。” 陈珏见刘嫖和阿娇抱在一起,俱是心乱如麻的样子,知道不能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便道:“谁说我们拿皇后没有办法?” 刘嫖闻言霍地抬头,连阿娇也从刘嫖怀里爬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陈珏。经历了陈珏和她们的前一次深谈与今天的事,母女二人已经对陈珏渐渐生出一种信心。 陈珏一边回忆着他所知道的历史,一边道:“母亲知道皇后入宫之前嫁过人吗?” 刘嫖闻言略一思索,皱眉道:“我有所耳闻,难道这件事不是传言吗?” 陈珏自信地摇摇头,道:“这件事不是传言,皇后不只嫁过人,而且还和那个民间男子生过一个女儿。” 阿娇一脸的不敢置信,刘嫖则喜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明日就派人去把王娡的女儿抓回来。”天子不介意王娡嫁过人,不代表能接受她还有一个在民间的女儿。 “阿母。这件事情不宜大张旗鼓,儿子会找时间悄悄去办,秘密被所有人都知道就不再是秘密,到时候我们拿什么来牵制皇后呢?”陈珏怕刘嫖一冲动真的去抓人,连忙柔声劝道。 “珏儿,阿母。”阿娇忽然开口,“这件事情,我们要不要告诉彻儿呢?” 刘嫖毕竟是在后宫中生存过多年的女人,她略一思索,冷声道:“当然要告诉他,但是不能直接告诉他。娇娇你记得,别说今天我们没有办法证明皇后有意害你,就算哪天证据确凿,你也不能直接地向彻儿告状,免得惹火上身。” “正是。”陈珏接过话头道,“阿姐,你只要想办法让太子知道,你是用了皇后赐的厨子,身体才出问题就行了。” 阿娇慢慢地点点头,又犹疑地问道:“那,那个厨子怎么办?” 刘嫖神色一狠,刚要说话,陈珏一个眼神过来,她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去。 “阿姐,这件事要你自己决定,我们不能帮你一辈子。”陈珏虽然不忍,还是将问题丢回给阿娇。 第四十章 后宫事 阿娇无助地看向刘嫖,但刘嫖此时也明白了陈珏的意思,便狠狠心不理她。阿娇默默低下头,思前想后许久,忽地想起因无子被废的薄皇后,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如果不是有珏儿现其中的不对,她也许一辈子不会有孩子。即使她有一天怀了彻儿的孩子,那个孩子也未必会活下来,这一切,都是拜楚服所赐! 想到这儿,阿娇狠狠地咬了咬唇,随后大声道:“绮罗,传楚服来见我。” 刘嫖心痛地拉起阿娇的手,陈珏却猛地睁大眼:楚服,不是野史上帮助陈阿娇做巫蛊之事那巫女的名字吗?一时间,三人各有心事,室内无话。 不多时,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独自进来,跪道:“奴婢楚服,拜见太子妃。”因阿娇不说起身二字,楚服纵然心中惊疑不定,仍然只能跪在冰冷的地上不能起来。 阿娇嗯了一声,道:“楚服,自从我进宫之后,除了绮罗,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你做的东西我都很喜欢吃,我给你的赏赐多的有时连绮罗都嫉妒,这些你知道吗?” 楚服叩头道:“奴婢知道,太子妃对奴婢恩重如山。” 刘嫖冷哼一声,道:“你知道太子妃待你好,还敢吃里爬外?” 楚服闻言,叩头的动作一顿,道:“奴婢不才,若是何处疏忽轻慢了太子妃,就请太子妃将奴婢送给皇后处受惩吧。” 刘嫖冷笑道:“送你回皇后那你真以为你是有品级的女官我就不好杀你吗?” 陈珏闻言心中一动,望了地上跪着的楚服一眼,道:“她是宫中女官,又是皇后所赐,此事没有什么真正的证据,阿姐毕竟只是做人儿媳的,也不好没来由地杀了她扫皇后的面子。” 楚服听了忽地一颤,太子妃他们这样当着自己的面说这些事,难道真的不准备留她一条命了吗? 陈珏说罢,走到楚服面前,沉声道:“你叫楚服是吗?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你为什么真的以为事之后,皇后能保护得了你呢?”说完,陈珏大步回身,从阿娇榻边小几上拿起一块玉璧,递到阿娇手中,道:“我知道阿姐心软,但是现在,你把这块玉摔了。” 阿娇不解地接过那块玉,忽地想起这是南越那边送来的贡礼,后来被天子赐给她,不由惊道:“阿弟你疯了,这怎么能摔……” 陈珏轻喝一声:“摔了!”他这么喊了一声,阿娇一惊之下不由地手中一滑。 “叮当。” 玉碎之时,陈珏大声喊道:“来人!” 听出是男人的声音在叫喊,阿娇寝殿外的宫人呼啦地走进来,眼尖的人看见地上的玉璧碎片无不傻眼。 阿娇善良却不笨,知道摔碎玉璧的责任总要有人担起来,微颤着声音道:“把,把楚服这个笨手笨脚的拉出去,笞……笞二百。”笞二百,对于一个人来说,与死刑无异。 楚服尖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一群宦官之中忽地走出来一人,机灵地捂住楚服的嘴,又对众人轻喝道:“太子妃下令了,还不照办?”陈珏微微眯了眼一看,正是他认识的李青。 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楚服拉出去,外面一阵喧闹之声,又过了一会,便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静,李青走进来道:“禀告长公主、太子妃、陈侍读,楚服受不得刑,已经没了。 陈珏和阿娇虽然从小出入皇宫,不是没见过死人,但因他们的意志让一个人失去生命却是第一次。陈珏身为男人还好些,阿娇已经软在刘嫖怀里不动了。 陈珏思索了片刻,道:“太子妃这里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管着也不对劲。李青,明天你就替太子妃管教管教罢。”陈珏虽然不会完全相信李青,但至少他是从天子身边过来的,比其他人总要干净多了。 李青闻言狂喜,叩道:“小人遵命。”太子身边早有亲信宦官,李青身为后来人插不进去,今天他能到太子妃手底下也算是迈了一大步。 陈珏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他退下。随后对阿娇轻声道:“阿姐,明日我从悦来饭庄再给你调两个厨子来,给你做些温补的吃食,调理调理身子。” 阿娇闻言轻轻点点头,陈珏又道:“阿姐,我知道今天生这么多事,你心里很不好受。但是楚服和那些想接近太子的宫女不同,宫女被锁在宫中,想要有个盼头是人之常情,楚服却是刻意来害你的,你明白吗?如果阿姐以后不愿再杀人,就一定要看清身边的每一个人,谁对你好,谁对你坏,都要弄清楚。” 见阿娇仍旧只是点头,陈珏轻叹了一声,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也该出宫了,你好好保重身子。” 因刘嫖说要留下陪伴阿娇一晚,陈珏便独自一人出宫,李英和郭远二人识趣地不多说话,把陈珏迎上车之后便打马而走。 陈珏坐在车中,心绪起伏不定。平心而论,刘嫖和阿娇母女二人的性格确实有些娇蛮,若是易地而处,他自己处在王娡的位置上,隐忍多年之后也不会甘心再屈居陈家之下。王娡忌惮陈家,想要为自己的娘家争取更多的利益,想要在未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太后又有什么错呢?怪只怪,他们的身份就注定要敌对,而他陈珏更不可能束手待毙。 心事纷乱,陈珏忽地想起楚服的死,他把双手覆在自己脸上,一时间,自责、恐惧、愧疚、不安种种负面情绪纷至沓来。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不是一个能杀人不见血的政客。 纵然他知道他不杀楚服,刘嫖也不会放过她;纵然他知道楚服有可能就是历史上那个蛊惑阿娇行巫蛊之事的巫女;纵然有千百种理由,毕竟是他陈珏执意杀楚服灭口,毕竟是他让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消逝,他的心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俯仰无愧。 过了不知道多久,陈珏放下蒙在脸上的双手,神色一片平静,心道:楚服,对不起,但是我想好好活着,我想我的亲人好好活着。” …………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眼下虽不是春日,但一夜宿雨过后,天气也不像平日里那样炎热,空气里散着一种清新的味道,陈珏坐在马车沿上,看着道路两边渐渐后退的农田,心中满是惬意。 许是因为一场雨的缘故,得到充足水分的庄稼长势喜人,青绿青绿的一片连着一片,至今在陈珏视线的尽头与蓝天相接,田间蛙鸣处处,时不时能看到农夫忙碌的身影。 陈珏看着乡间忙碌但活得纯粹的农人,只觉得心平气和,连日来的阴霾似乎也拨云见日,消散了不少。 到了长陵附近,陈珏率先跳下车,对一个路边劳作的中年农夫问道:“大叔,请问你可知道一户姓金的人家吗?” 那农夫停下手中的伙计,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也是来打金家小寡妇主意的?” 陈珏闻言一愣,心中略一思索,“金家小寡妇”这个称号似乎也和金俗对得上,而且这个小寡妇在此地还颇有名气。陈珏心中想着,一脸苦笑道:“大爷,你看我现在才多大,怎么会有那样的念头呢?” 农夫上下仔细打量他片刻,见这后生样子俊俏,又只是一身白衣,神色诚恳,与那些想上门占金家母女便宜的富家公子全然不同,犹豫了一下才道:“金家就在这座山后头的山坳里,你顺着这条路走,遇见岔口就问路,肯定能找到。” 陈珏躬身一礼谢过农夫,便重新跳上马车,向前赶路。 他之所以记得金俗所住之地的具体位置,是因为金俗住的地方太过特殊,乃是在汉高祖刘邦长陵附近,是以印象深刻。 走了一路,问了一路,等到连一向最有耐性的李英都沉不住气的时候,陈珏眼前这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大婶终于指着十几丈外一处小院对他们点头。 陈珏几人由远而近将这个院落的样子尽收眼底,这院落从外面看起来颇为破落,院墙上甚至有几处塌陷的地方,比起周围的房子来说也差了些许,显然院子的主人生活并不舒心。 陈珏下了车,轻轻叩了叩木门,却听得这木门咿呀地一下子开了,竟是连锁都不曾上一把。 第四十一章 可怜人 许是屋中的主人没有听见,或是主人不在家,半天都没有人出来。陈珏想了想,再次加大力度敲了敲门,口中轻喊道:“有人在家吗?” 这次陈珏的声音大了点,顿时院中传来一阵狗叫之声,不多时,陈珏透过敞开的院门看见土房的门也吱呀地开了,一个麻衣妇人站在门口,她身后似乎还有两个个子只到她腰间的小孩子。 那妇人容貌秀丽,却一脸土黄之色,显然她的健康状况并不是很好,她看清了陈珏的容貌之后神色一松,走到院门口道:“这位,这位公子有何贵干,莫不是找错了门吗?” 陈珏打量了她一眼,就再也没有办法因王皇后的所作所为迁怒于她了,王娡抛夫弃女才得以入宫,金俗和金王孙父女二人又何尝不是可怜人呢? 陈珏不曾见过南宫公主,但同是一母所出,平阳和隆虑整日锦衣玉食,金俗却沦落至此,实在让他心中感慨不已。想到这儿,他和颜悦色地道:“这位夫人,如果你娘家姓金,父亲叫金王孙,我就没有找错门。” 金俗神色一愕,道:“小妇人似乎,似乎从不曾见过公子。” 陈珏笑道:“以前没见过,现在不就见过了吗?我是……我是你一个长辈的旧识,祖上曾与你家有过交往,听说夫人住在此处,就想将夫人接到在下家中生活,也好全了祖上的情谊。”陈珏这番话却没有撒谎,他祖上堂邑侯陈婴和燕王臧荼同在刘邦帐下,自然有过交往。燕王臧荼,正是金俗外祖母臧儿的祖父。 “啊?”金俗先是微微一愣,思虑片刻之后摇头笑道:“小妇人虽不曾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不能随便受人恩惠,公子的好意小妇人心领了,只是实在不便打搅公子。” 陈珏正要再劝,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这人也是要纳母亲为妾的吗?哼,你想都别想。” 陈珏愣神的时候,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从金俗身后闪了出来,正一脸怒气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小女孩五官精致,容貌生得极好,虽然阿娇和刘陵都不会比她差上半分,但陈珏一直以来常见贵族女子盛装打扮的艳丽,久不见这种清水出芙蓉的纯净,一时间竟微微有惊艳之感。 “金俗的女儿都这么大了?”陈珏不由低声喃喃了一句。 “你嘀咕什么呢?”那女孩皱眉道。 陈珏一笑,道:“没说什么。只不过你误会了,我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大,怎么可能会对你母亲有非分之想呢。” 这女孩原本就不是什么刁蛮的性子,只是几年来见多了上门揩油的流氓汉子,才会误会陈珏,这时看清楚陈珏只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便低头讪讪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陈珏笑笑,转而对金俗道:“夫人心性高洁,我明白,但令女正值青春芳华,夫人忍心让她埋没在山野之乡吗?” 金俗闻言神色一动,立刻被一直注意着她的陈珏收入眼中,他又道:“若是夫人信不过我,区区在此对天誓:若是我对夫人有一丝唐突之意,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金俗母女顿时动容,李英和郭远也齐声道:“公子不可。” 陈珏伸手制止李英和郭远,道:“我对夫人本无异心,再毒的誓又有何不可呢?”李英和郭远对视一眼,心想也是,凭公子的身份什么样的美人找不到,哪里用到乡下地方来找寡妇呢? 陈珏重又看向金俗,见女孩旁边又多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眼睛滴溜地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陈珏微微一笑,道:“若是夫人还不愿意,便记好受用区区多少钱帛,等令公子他日出人头地再还给我不迟。” 金俗踌躇了许久,终究不忍让子女和自己一起受苦,便盈盈拜倒,道:“小妇人谢过公子了。 ………… 坐在宽敞的马车中,金俗和一双儿女满眼的好奇和艳羡,恨不得把马车中的每一个部分都研究得通透。 起行之前,金俗已经向陈珏介绍过,她的长女名叫金娥,长子金仲,一个十岁一个七岁。 对于金娥的年龄,陈珏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果然女孩子育要比男孩子早不少,金娥明明比他小两岁,长得却和他差不多大。 金娥似乎是瞧够了马车,目光又移回坐在车沿边的陈珏身上,脆声道:“陈家哥哥,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回你家?” “为什么?”陈珏怔了一下,随后笑道:“可能是因为我姐姐新婚,她的婆家很在意儿子,我希望她能早生贵子,所以多做点好事为她积德罢。” “什么是积德?”金娥好奇地问道。 陈珏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道:“积德,你可以理解为积累做好事的功德,我相信,多做好事总是没错的。” “噢”金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这种玄奥的话题失去了兴趣,转而逗弄起她七岁的弟弟金仲来。 过了一会儿,一直坐在陈珏身边左顾右盼的李英目光一凝,附在陈珏耳边道:“公子,有人跟着我们。” 陈珏先是微微一愣,才道:“不要管他,我们照常走,等他们不再跟来的时候你再跟上去瞧瞧他们是什么来路。”陈珏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就有了谱,他也不是什么能劳人费心跟踪的大人物,数来数去,还是王皇后那边的可能性最大。 李英点了点头,转而大声与郭远一起说些大汉各地的风土人情,倒是让坐在他们中间的陈珏长了不少的见识。 马车驶进长安城之后,李英寻了个机会动作敏捷地跳下车,不多时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随着郭远的一声“吁”,马车停在堂邑侯府门前,陈珏一行人6续下了车,金俗和儿子女儿敬畏地望着富丽堂皇的堂邑侯府,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陈珏轻笑了一声,指着不远处站着的展眉道:“你们的住处早就安排好了,这位展眉姑姑会带你们去找,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问她,我今日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金俗哪敢有丝毫怨言,忙点头道:“小妇人知道,公子尽管去忙吧。” 这时展眉开口道:“小公子,长公主和侯爷在正堂等着你呢,你是不是先过去一趟?” 陈珏唔了一声,抬脚穿过前院,向正堂走去。 ………… 刘嫖和陈午并肩坐着,两人脸上俱是一片阴沉。 阿娇被王皇后算计的事情,刘嫖第二天就告诉了陈午。陈午在大汉王侯***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但老实人并不是就不会火。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涉及到他心爱的女儿陈阿娇,就是一贯只想着趋利避害的陈午也无法不动怒。 陈珏走进正堂,见父母二人都是一脸严肃,也收敛了在乡间时愉快的神情,道:“儿拜见阿父,阿母。” 刘嫖神色一动,强忍着对王娡的恨意,道:“王娡的野种带回来了?” 陈珏听得“野种”二字皱了皱眉,过了片刻才道:“是,请阿母放心,我已经叫展眉姑姑把她们安排到侧院……” 刘嫖眉心一拧,打断他的话,道:“我女儿吃了那么大的亏,凭什么她的女儿就要我好生养着?”刘嫖已经找了可以信任的太医为阿娇号过脉,虽然因为时日尚短,那些东西并没有真正损害到阿娇的生育能力,但是至少两个月之内阿娇是不可能有孕的,这叫刘嫖如何不气 陈珏却是不忍苛待本就命运坎坷的金俗,想了想才道:“阿母,请恕我直言。我们可以用金俗来牵制皇后的时间,只限于太子还是太子的时候,一旦太子他日大权在手,知道我们对他的大姐不好,难免不快。” “听珏儿的话吧。”陈午忽地开口道,“不管说什么,将来真正能决定一切的人是太子。” 刘嫖闻言点了点头,陈午眼中精光一现,又道:“皇后她有吕后之志,却无吕后之能,欲效仿当今太后提拔外戚,可王信、田蚡和田胜,哪一个比得上出将入相的魏其侯窦婴?他们几个土鸡瓦狗,恐怕就连一心守成的南皮侯窦彭祖都比不了。只要珏儿兄弟几个有一个能出息的,就算将来山陵崩,内有阿娇为后、外有陈窦两家联合,还怕她一个王氏不成?” 陈珏闻言顿时愣在当场,他过去是不是太小看这个万事顺着妻子的父亲了? 第四十二章 几家愁 刘嫖听了陈午的话面沉如水,过了半晌才道:“我也是被这些年来的花团锦簇弄迷了眼,以为和太子联姻之后就可以万事无忧。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当年母后带着我们几个儿女在未央宫中生存得多么艰难?自从母后有了眼疾,先皇的后宫里就不断出来新的得宠的美人,偏偏太后还一直叫母后不妒。哼,未央宫里哪有真正和睦的婆媳?” 说到这里,刘嫖望了陈午一眼,道:“你说的对,最关键的那个人是太子,无论如何太子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可以一边帮太子的忙,一边打压皇后。我就不信凭娇娇身后这么多人,还奈何不了一个王娡。” 陈午默默点点头,转而对陈珏道:“珏儿,你母亲已经把事情原本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你对你母亲和姐姐说的那些话,其实你已经自己想了很久把?” 陈珏缓缓一拜,坦然道:“是。” 陈午定定地看着陈珏,一声轻叹,徐徐地道:“你姐姐大婚之前你什么都不曾说过,为父也大致知道你为什么不说,无非你是怕你姐姐难过,就是这次的事情和王娡之女的事,也是你自己叫手下去查明之后才对我们说。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一家人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毕竟还小,生得再聪明也少了父母这么多年的阅历,不要总不跟任何人商量就自己一个人去做事,明白吗?” “我和你母亲四个子女,娇娇自幼便受宫中贵人疼宠不必说,季须是注定要继承堂邑侯之位的,府里府外无人不敬他,就是蟜儿,因为有尚公主的尊荣在,谁不高看他一眼?只有你,除了母亲的溺爱什么都没有,难得你却毫不在意,只一心读书习武,这些为父都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但平常人家十几岁的孩子何曾有什么忧愁,你却自小出入宫闱,早早接触人心诡谲,如今甚至费尽心机为家中谋划,你越懂事,就越是说明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够好。” 明明没有什么煽情的语句,但陈珏听到这里,眼眶上已泛了一圈红色,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不,是儿子自作主张。” 陈午洒然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动不动就红了眼” 陈珏心中五味杂陈,抬头道:“是,儿子一定谨遵父亲教诲。” 刘嫖在一旁听着这父子二人之间的对话,心里也说不准是什么感觉,只走到陈珏身前将他轻轻一拥,道:“你父亲说的都对,是我粗心大意,我……要不下次进宫时再为你求一位公主好不好?” 听到这里,陈珏原本感动万分的表情顿时一滞,心中不由苦笑,等刘嫖终于松开他的时候,陈珏正色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儿想要的,会用自己的双手挣来,请阿父阿母不必挂心。” 刘嫖闻言噗嗤一笑,道:“瞧瞧,你阿父夸你几句你还得意上了。” 刘嫖话一出口,堂上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陈午抚须微笑之余,不由心想:珏儿虽是幼子,却比他几个哥哥出色了不知多少。一想起年长的几个儿子,陈午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 汉律规定,五日一赐休沐。金俗母女到堂邑侯府之后的第二天正是休沐日。陈珏原本通过陈季须和周谦说好了休沐时去打猎,但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他的安排:休沐前一日的夜里,弓高侯韩颓当在家人的陪伴之下离开人世,这个从匈奴归汉的一代名将陨落在长安城的弓高侯府中。 陈珏与韩嫣同为太子侍读,彼此之间关系又不错,听说这件事之后自然要前往吊唁,便遣了李英去条侯周亚夫府上辞了周谦的邀请,约好改日再聚,方才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去往弓高侯府。 韩颓当身为武将,过世之后遣来吊唁的也多是平定七国之乱时的伙伴,大汉开朝时就有的贵戚倒是没来几家。陈珏到了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先后看见了窦婴、周亚夫和灌夫等人。窦婴和周亚夫只是冲陈珏点了点头,便一脸肃穆,灌夫则略带惊讶地看了陈珏一眼,心道:这种侯府公子也会真心来悼念老韩? 不管灌夫心里是怎么想的,陈珏心存敬意地祭拜过韩颓当,看着一脸哀戚跪坐在父亲和兄长之后的韩嫣,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来到他身边,一言不。 韩嫣虽然不曾抬头,却也知道陈珏的动作,见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说句“节哀”便走,心中多了几分感动。 不多时天使带着皇帝的旨意而来,旨意中大体肯定了韩颓当的功绩,又命韩颓当独子袭爵,以故弓高侯嫡孙韩则为世子,至于韩嫣,则被赏了些钱帛。 韩嫣一家接旨后不久,有人高声道:“淮南王太子迁携翁主陵到。” 陈珏微微错愕之际,刘迁和刘陵二人已经走进奠堂,按礼节行过礼之后,刘迁又对韩颓当之子说了几句话,刘陵却一眼看到韩嫣身边的陈珏,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缓缓走到韩嫣身边问候了几句,目光却时不时扫过陈珏身上。 韩嫣的父亲一向体弱,强自支持了数个时辰之后竟然晕了过去。韩嫣的嫡兄韩则忙命人将之扶走,刘陵见了心中微微一动,对韩则道:“令尊纯孝,竟伤神至此,刘陵心中实在敬佩万分。” 韩则虽然心中悲痛,抬眼时却为刘陵美貌所惊,口中只道:“这,我……” 刘陵面上飞快地闪过鄙夷之色,但她见韩则之父体质甚差,弄不好几年之内韩则就会成为新的弓高侯,仍耐着性子与韩则交谈了几句。一旁的韩嫣见韩则和刘陵在他敬爱的祖父灵前相谈甚欢,顿时心中愤懑,一双眼狠狠瞪着韩则。 韩则余光正好扫到韩嫣的神情,又见此时正是午时,堂中除了陈珏和刘陵刘迁再无其他外人,便道:“二弟,祖父尸骨未寒,你就用这种态度对待为兄吗?” 韩嫣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气,喝道:“大哥如此说我,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因刘陵在侧,韩则挺起胸膛,道:“以亲论,我是你兄长,以身份论,我是堂邑侯世子,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韩嫣闻言不由咬牙,竟不顾身边还有外人,道:“你是世子又怎样?同是祖父亲孙,你在他灵前与女子谈笑,我就没有资格说你吗?” 韩嫣此话一出,刘陵和刘迁脸上也尴尬起来,韩则脸上顿时挂不住,恨恨地道:“好好好,今日我这个做哥哥的就代父亲教训教训你。”说着,韩则便握起拳头要对韩嫣动手。 一边的陈珏想起数年前韩则便有苛待韩嫣的前科,心中不由暗怒,更为故去不久的韩颓当不值,立刻上前一步掐准韩则手腕,道:“你不要太过分!” 韩则猛地用力,他的手腕却不曾挣脱出挣脱出一丝一毫,大惊之下只得色厉内荏地道:“陈珏,就算你是太子妃亲弟也管不到我韩家的事吧?” 陈珏听了一怔,心里顿时醒悟是他鲁莽了,但形势如此也不容他退缩,于是道:“我不过是看不惯你以身份压人罢了。韩嫣允文允武,他日凭功劳封侯不在话下,别说你还只是世子,就算他日你升了一级也不过是借韩老将军余荫而已,若是凭真本事的话……”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随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凭君莫话,封侯事。” “你……” 正在韩则要恼羞成怒之时,刘陵一脸不安惭愧之色地道:“一切都是误会,都怪刘陵不该在先人灵前说无关的话,几位快不要吵了。” 陈珏冷冷看了刘陵一眼,松开韩则手腕之后又跪在韩颓当灵前叩了三个头,才走到韩嫣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韩嫣,我本不该插手你家家事,惊扰老将军英灵,对不住了。” 韩嫣闻言,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陈珏知道他不再适合留在这,便正了正色,作揖道:“今日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区区先行告辞。”语毕,陈珏见韩嫣点头,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便转身大步离开。 出得弓高侯府,陈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今日火,也有几分是为这段日子以来纷杂的诸事而迁怒于韩则。一阵微风吹过,终于让陈珏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 第四十三章 话君子 休沐日后的一天清晨,刘彻见陈珏到了,立刻抓住他的手拉他坐下,随后神色愤恨地道:“原来孤还当是娇娇太过娇气太大惊小怪了,没想到她那样难受也是有原由的,根本怨不得她。不知究竟是谁胆敢买通母后赐下来的女官陷害阿娇,真真可恨。” 刘彻所知道的事情真相,是太子妃陈阿娇忽感身体不适,馆陶长公主现女儿气色不太好,便找了一位常给窦太后瞧身体的老太医为阿娇号脉,一看之下竟然现太子妃身体状况差到不利生养,老太医抽丝剥茧才现罪魁祸是负责太子妃膳食的女官,眼看就要真相大白之际,那女官却在前一天晚上因为打碎了御赐之物被赐死,众人再也无法知道收买她的人是谁。 陈珏微微一笑,道:“楚服已死,这件事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臣只求太子念在阿姐受了这番苦的份上,多谅解她的一些小性子。” 刘彻闻言连连点头,道:“这事一出,宫中所有人都说是母后要害娇娇,多亏娇娇识大体,把几个乱嚼舌头的宫人重重罚了,这阵流言才堪堪平息下去。就冲这点,孤也绝不会随便生娇娇的气,何况她使小性子的时候也很好。”这最后一句话,刘彻明显降低了音量,但仍瞒不过陈珏的耳朵。 陈珏听到这里,心头不由泛出一丝喜意。那日在长陵追踪他们的人最终回到了田蚡府上,可想而知是王娡知道楚服的死讯后心慌了,才派人跟着他。他甚至可以想象王娡这些天坐立不安,时刻担心他会把金俗的存在告诉圣上的样子。 刘彻没有告诉陈珏的是,他那日去椒房殿问王皇后楚服之事时,皇后的脸色很不对劲。刘彻身为她的儿子再了解王皇后不过,他无法阻止自己的一种怀疑:难道这件事情真的和母后有关? 陈珏和刘彻二人又聊了一会,因今日没有什么大事而早早下朝的太子太傅卫绾便来到太子宫中开始新一天的授课。 因为刘彻年纪渐长的缘故,卫绾听从天子的命令,为刘彻和陈珏讲学的内容不再限于诗书经典,而更多地加入了一些与政事相关的内容。 今日卫绾为刘彻讲的就是汉初名人6贾的著作《新说》中的《道基篇》。6贾此人在后世名声不显,但他的学说在有汉一朝影响极大。他曾劝刘邦读《诗》《书》,刘邦认为他的天下是他带人在马上打下来的,并不需要什么诗书,6贾回给他的一句话就广为人知了:陛下在马上得天下,难道还可以马上治天下吗? 汉朝时士人中很流行的一件事就是总结秦朝灭亡的教训,其中最有的名的《过秦论》,其作贾谊的许多观点也脱胎于6贾。 卫绾的授课方式并不十分枯燥,他讲的是6贾的学说,却常常在中间夹杂一些6贾的生平逸事,刘彻和陈珏听起来倒也觉得颇为有趣。 “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故虐行则怨积,徳布则功兴。”文章字面上的意义,已经不需要卫绾为陈珏二人详细讲解,简单地说明之后,卫绾便把讲课的范围扩展到6贾的一些政治观点上。 陈珏在听课的过程中敏感地现,身为儒的卫绾显然非常赞同6贾的观点,他用余光瞥了刘彻一眼,见刘彻听得连连点头,心想:难怪刘彻登基之后一门心思独尊儒术,卫绾王臧再加上一个赵绾,全都是儒学死忠,在这种耳濡目染之下刘彻绝不可能不受影响。 差一刻午时的时候,卫绾结束了今天的教学,并要刘彻针对《道基篇》写一篇文章,这个任务陈珏是没有的,毕竟他是臣子,不需要像刘彻一样把一些治国之道学得那么通透。 卫绾飘然而去,刘彻则对于写文章的任务微微皱眉,问陈珏道:“你是怎么想的?和孤说说看,孤也好做个参考。” 陈珏闻言一怔,正要用心思索时,门外忽然来了一个小黄门,道:“小人拜见太子殿下。陛下有旨,宣陈侍读晋见。” 刘彻皱了皱眉,对陈珏道:“你先去吧。” 陈珏躬身一礼,便起身跟在小黄门身后,走向宣室殿的方向。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揣测着天子召见他的原由。从太子大婚之前的梁王之事开始,经过献纸时的大出风头,加上他对刘彻说的削弱藩王之策,再最近他又掺和到后宫争斗之中。一桩桩,一件件,陈珏也不知道天子到底是为了哪件事而召见他,抑或是诸事都有,天子要和他好好清算一下? 为了便于天子就近教育和监督太子,太子宫到宣室殿之间的距离很短,不到一刻钟陈珏便来到了宣室殿外。这次来宣室殿面圣,陈珏并没有在门口等多久就隔着门隐约听见天子的声音道:“让陈珏进来吧。” 陈珏整了整衣冠和仪表,才缓步迈进宣室殿,向前走了几步才跪道:“微臣陈珏,拜见陛下。” 天子御案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像是在翻阅纸张的声音,与此同时陈珏听得天子说了一声“平身”,便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等待天子的下一句话。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并没有立刻对陈珏说什么,而是徐徐地走下来,道:“这里是君臣叙话的地方,今日却是朕要和外甥讲话,你跟朕到书房来吧。” 陈珏答应了一声,立刻跟在天子身后,心中却是一定,天子既然这么说了,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召见他,至少天子不大可能是为他的妄为而生气。 天子书房的面积并不比堂邑侯府里陈午的书房大多少,虽然并不像宣室正殿那样华贵万方、宏伟宽阔,但也宽敞明亮,大大方方的。陈珏甫一入内,便闻得阵阵竹简墨香,几排木制的书架摆在侧面,上面堆放着一卷卷的竹简,书房门口正对着的地方放着的是一张书案,其上摆着不少笔墨书具,还有一卷正处于展开状态的竹简,书案之后正是刚刚落座的天子。 天子将那展开的竹简卷起,又从侧面的架子上取出一小打纸,平铺在书案上,口中道:“陈珏,你过来给朕研墨。” 陈珏应声而上,将袖子卷到手腕上方二寸处,便为天子捣起墨来。过了一会儿,墨色均匀、浓淡适度,陈珏放下手中的无视,侧着躬身道:“陛下,墨已准备好了。” 天子也不说话,只神色认真地取出一支细毛笔,沾了些墨之后手腕一振,在平铺的白纸上书写起来。陈珏站在天子的右手边,看不清天子写了些什么,一时间只觉得忐忑不已。 又过了一会儿,天子朗声一笑,道:“陈珏,你这纸什么都好,就是墨迹晕开的度还是太快了些,力气稍微大些整个字都会变形。朕练习在纸张写字已经快一个月,今日还是第一次在人前写字,你过来看看,朕的字怎么样。” 陈珏应诺一声,徐徐上前,正见白纸黑字,读来依次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刚而不锋,柔而有节。故君子贵之也。 片刻,陈珏又躬身道:“陛下笔走龙蛇、字体刚劲,这是难得的一篇好字。” 天子呵呵一笑,抬手指着陈珏道:“朕多年来勤于政事,早就荒废了书道,你的一手小篆闻名长安,哪里看得上朕这篇字,还不是在奉承朕吗?” 陈珏道:“陛下的字威仪天成,帝气尽显,非我等凡夫可比。”陈珏其实一直在耍滑头,两次称赞天子之字的气势,却绝口不提字体的美观程度。 天子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陈珏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却并不介意,只道:“你开始做太子伴读时,他还只是胶东王,如今一晃五六年过去,太子渐渐懂礼节、知孝悌、识进退,除了太傅的教导之外,未尝没有你的功劳在里面。朕这些年虽然不曾夸赞过你,但你的表现,朕全都记得。” 陈珏隐约知道现在不是他该说话的时候,便依旧垂手而立,静听下文。 果然,天子顿了一顿,又道:“梁王之事虽是取巧,但你的主意既合为臣之道,又全了孝心,也是事实。太子大婚当日你献纸一事,朕心甚慰,今日朕刚刚下令将纸张推行天下,也算你没有白白辛苦一番。” 陈珏闻言,谨慎地道:“微臣不敢当陛下盛赞。” 天子听了,缓缓道:“姑且不说这两件事。太子前些天为诸王事上了一道奏表,依朕看绝不是太子独自一人的手笔,你看呢?” 第四十四章 温如玉 陈珏闻言顿时心中一震,思量了一番之后才道:“微臣曾向太子说过一些妄言,不过都只是些无知浅见,当不得真,若是有污圣听,是微臣有罪。” 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而笑道:“朕准备过些日子下诏,易诸国丞相名为相,多为诸王分担些政事。你说那是妄言,朕却把太子奏表上的话都当真了,那么朕这个听妄言的皇帝是怎么回事?” 陈珏忍不住轻“啊”了一声,心想:皇帝毕竟是皇帝,他给刘彻的建议是朝廷派人往诸侯国,天子却直接给了王国国相更大的权力,同样在当地势力盘根错节的王相和诸王若是争斗起来,可比朝廷派去的空降兵精彩多了,诸王任免官吏和铸钱等等的权力这么一来怕要大受影响。 天子见陈珏不语,说道:“朕早说了今日是和朕的外甥说话,你不必那样紧张。” 顿了顿,天子又和颜悦色地道:“你这次做得很对。太子为人执拗,又是急性子,你一贯是最谨慎的人,正要跟在太子身边多劝着他些。” 陈珏知道天子今日心情不错,也不再那么紧张拘束,徐徐道:“微臣明白,太子身为储君,必要想常人所不能想,遇事必须谨慎从事不可轻举妄动,方能不负宗庙社稷不负黎民苍生。” 天子眼中精光一闪,道:“不负宗庙社稷不负黎民苍生,这话说得好,不只能用在太子身上,放在你身上也没什么不可以。你跟太子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你表兄,你又是太子妃的亲弟,他性子再倔强,你的话他总是能听进去的。朕方才写的那句话,你明白其中的含义吗?” 陈珏不敢怠慢,诵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刚而不锋,柔而有节。故君子贵之也。陛下是要臣像玉石一般,性情刚直而不刺伤他人,宽缓和柔又能秉持气节,做一个君子。” 天子微微颔,又对陈珏道:“太子宫那边,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时有不快,多亏你从中调解,这点你做得很好。只要你一直心向太子,自能前途无量,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后也不要让朕失望。” 陈珏心中一怔,天子的言外之意是今天的谈话就要结束了,但他什么都提了,唯独不提有人借楚服暗害阿娇之事,是何用意?心中这么想着,陈珏仍是恭谨地道:“臣遵旨。” 天子眼中满是欣赏地看着陈珏,道:“你和太子同岁,如今太子已经成家,你也长大了,唔,可有人给你取过字吗?” 一般说来,男子二十而冠,取字一般也是在这个时候,但提前由身份高贵或辈分高的长取字也并不少见。陈珏想到这里,答道:“还不曾。” 天子嗯了一声,道:“那么朕今日就为你取个字。珏,双玉合一也,嗯,你字‘子瑜’可好?” 《礼记》中说古之君子必佩玉,其中世子佩瑜玉。瑜字一直以来就是美玉的别称,别说天子为他取的这个字本就中规中矩,就算真是什么离谱的字陈珏也不可能拒绝,当下道:“臣陈子瑜谢陛下赐字。” 天子点点头,信手拿起方才他写字的那张纸,道:“墨迹已经干了,这篇字朕就送给你,你也要时刻记得朕送你的这句话。” 陈珏恭敬地双手捧过这张纸,口中道:“臣谢陛下。” 天子道:“时候也不早了,朕就不多留你,太后最近想你们这些小辈想得很,太子妃正要去长乐宫请安,你也跟着一起去罢,你们姐弟俩陪太后热闹热闹,替朕和你娘多尽些孝心。” 陪阿娇去给窦太后请安陈珏心中飞快地盘算开来,躬身道:“微臣遵旨。” 出了宣室殿,陈珏只觉得怀中的那张纸是那样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如果说他开始时并不理解天子把他叫去是什么用意,现在就完全明白了。 什么只要心向太子就可前途无量,说穿了,就是天子要保下王皇后,叫他帮衬着阿娇一些,不要在窦太后面前说什么不合适的话。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一旦王皇后的地位动摇,太子的储位也会不那么安稳,归根究底,天子真正要保的人只会是刘彻。 陈珏走出不远,便遥遥望见阿娇的车舆,陈珏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因为他平日一直勤于锻炼,这一小段路还累不倒他,不多时他便赶上阿娇,站到阿娇身边问道:“阿姐,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阿娇微微颔,轻声道:“我都按照你和母亲的吩咐做了,太子最近对我也很好。” 陈珏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样就行了,一会到长乐宫也像告诉太子时一样,把实情都说出来就好,有什么说不清的地方,还有我在。” 陈珏虽然面上自信无比,心中却忍不住打了个突。堂邑侯府命运系在阿娇一人身上,历史上阿娇被废如果说导火索是巫蛊事和无子,直接原因是阿娇善妒刘嫖乖张,其根本原因即阿娇是窦太后与刘彻之间争权斗争的牺牲品之一。窦太后、天子、王皇后、刘彻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陈珏只要一步踏错就将万劫不复,容不得他不紧张。 自古以来小皇帝和临朝太后之间的矛盾都是不可调和的。当今天子是太后亲子,母子二人之间纵有不和也并非不能解决,往往两人各退一步便了事,但刘彻年轻气盛,毕竟与窦太后之间隔了一代,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更加微妙。 史书上对于这段历史的记载并不详尽,但那寥寥几行也足以让人想象帝后之间斗争的惨烈程度,位高权重如窦婴、王皇后亲弟田蚡都不过是祖孙二人战争的炮灰而已。刘彻后来那样忌惮外戚,他受窦太后压制多年的经历绝对是最主要的原因。 一路想一路走,陈珏一行人不多时便走到了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交界处。对于未央宫和长乐宫,初时陈珏只觉得这两座宫殿和故宫并没有什么大区别,只是建筑风格不太一样而已,这些年来他的欣赏眼光无限接近了汉朝人,才觉得比起未央宫的威仪宏大气势慑人,窦太后所居的长乐宫虽然少了些磅礴,但其中洗尽铅华的时光沉淀之感却更让人心折。 陈珏跟阿娇一起走过前殿,便在一个中年宦官的带领下走进长信殿。殿中窦太后端坐在上,周围围着数个宫人,打扇的打扇、倒茶的倒茶,陈珏眼神微微一扫,见窦太后以下坐着两个华服男子,左边俊伟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是窦婴,右边的那个则是窦彭祖,看来今日窦太后确实是想找一些小辈说道说道。 殿中诸人见陈珏和阿娇进来,宫人们自是忙不迭地向太子妃请安,窦婴和窦彭祖身为列侯却只是欠了欠身,窦婴对陈珏点了点头,窦彭祖却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珏一眼,让陈珏觉得甚是不适。 陈珏却是不知,窦彭祖早从天子那里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未央宫宴时陈珏献纸也是窦彭祖亲见了,诸事加在一起,这位一贯并不热心争名夺利的南皮侯早对陈珏此人起了些好奇之心。 阿娇随便请了安之后便坐到了窦太后身边,接替了宫人的工作轻轻为窦太后捶肩,窦太后顿时笑得满面慈爱,这时陈珏朗声拜道:“微臣陈珏,拜见太后娘娘。” 窦太后爱屋及乌,对陈珏却是比几个不得宠的皇子更加喜爱些,笑道:“来了就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今日哀家这里没有外人,你们都自在些。” 陈珏说了声“是”,却并不落座,而是先向窦婴和窦彭祖各行了一礼,这一礼却是晚辈对长辈行的礼,口中道:“陈珏拜见两位表舅。” 窦太后听了陈珏叫的这声“表舅”,只觉甚合心意,点头笑道:“这就对了,你们虽然不是同姓,但归根究底都是一家人,是哀家的亲戚子侄。哀家年纪大了,这把老骨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中用了,总要看你们和和睦睦的才能安心。” 窦彭祖侧了身道:“太后宽仁慈爱,臣等万死不能报,只有齐心孝敬太后。” 窦太后道:“彭祖这小子,总是这么会说话,能哄哀家开心,王孙,你可得向彭祖学学,不要总是惹皇帝生气,让哀家为难。” 第四十五章 天子家 天子曾经酒后戏言要立梁王为储,是窦婴在窦太后面前阻止了他,当日天子执意废太子刘荣,窦婴也是除周亚夫之外都是态度最激烈的反对。可以说,窦婴今时今日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与此相反的是,窦婴虽然一次又一次得罪窦太后,但窦太后经过短期的不快之后,对这个窦家最能干的子侄仍然照顾有加,时不时地要求天子重新重用窦婴。 身为一代名臣的窦婴听了窦太后的话,当下躬身道:“太后恩德,臣一日不敢忘。”窦婴虽然正直,却也算不上迂腐之人,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顶着“窦”这个姓氏,早被不知被天子赶到哪里去了。 窦太后又道:“经过七国之乱,哀家也看出来了,诸王表面上都对长安恭恭敬敬,其实他们心里都有自己的小打算,一个一个精着呢。哀家身为太后,本不该对你们说这些话,但普天之下刘氏以外,就属窦家和陈家跟皇帝的血脉最近,皇帝不信任你们能信任谁呢?” 顿了顿,窦太后又叹道:“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了,不是地动日食,就闹什么蝗灾,朝堂上那些臣子也太不中用,王孙是有真才实学的,哀家过些日子就去跟皇帝说说,让你也帮皇帝分担些事情。还有彭祖,你做事一向稳妥,也多管着点窦家的子侄,别丢了皇家亲戚的脸面,就是你的功劳了。” 窦婴和窦彭祖齐齐离开座位,拜伏道:“太后恩泽,臣等必当尽心竭力,以期报效太后于万一。”窦彭祖还不怎么样,窦婴心中却是一喜,作为一个渴望济世安人的臣子,他确实被天子冷落得够久了。 陈珏在一边虽然插不上嘴,心中却隐隐了悟,窦太后虽然还不能仔细问过阿娇那件事,但对于王家和田家门客不断的情形绝不可能不知道,窦太后想要提拔窦婴,未尝没有敲打王娡的意思。 窦太后又勉励了窦婴和窦彭祖几句,又道:“陈珏年纪还小,他叫你一声表舅,以后你就要多教教他。陈珏也是,要多去王孙府上请教。” 窦婴看了陈珏一眼,倒不觉得这是个苦差,当下道:“臣遵旨。”一边的陈珏也忙躬身答应。 窦太后点点头,转头对阿娇笑道:“行了,你也歇一会,再捶就要把哀家这身老骨头捶散了。” 阿娇闻言,娇声道:“我这是在尽孝心呢,外婆怎么这样说我?”阿娇受宠程度之深,是任何一位公主都比不了的,就算她在窦太后面前这样没大没小,窦太后也从来舍不得说她一句。 窦太后摸索着拍了拍阿娇的手,对窦婴二人笑道:“哀家还想和外孙外孙女说几句话,你们就先回去罢。” 窦婴和窦彭祖二人对视一眼,拜道:“臣告退。” 等窦婴二人退出长信殿,窦太后才道:“娇娇,哀家听说你处置了几个乱嚼舌根子的宫人?” 阿娇不由心中一乱,看了坐在旁边的陈珏一眼才定了定神,把事情说了一遍,随后说道:“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外祖母,我做得有什么不对吗?” 窦太后摇摇头,道:“不,做太子妃就要有做太子妃的样子,你办得很妥当。”说到这里,窦太后停了一下,又道:“那些人胡说八道死不足惜,但因为皇后的疏忽,差点有损皇室子嗣,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哀家已经做主惩戒了皇后。但是哀家不能替你看着一辈子,你总要自己警醒些才是,不要什么人都往身边放,那样容易吃大亏,明白吗?” 阿娇想起楚服,神色一黯道:“我知道了,让外祖母为**心,是我不孝。” 窦太后嗯了一声,又道:“这件事情,你没有别的话要对哀家说吗?” 阿娇犹豫了一下,看见陈珏正在冲她微微摇头,便轻声道:“没有了,今后我自己会注意的。” 窦太后面色不改,又转脸问陈珏道:“你也没有吗?” 陈珏心中一凛,斟酌了一下才道:“那女官一死,找不出背后主使之人终究是个隐患,臣心中实在为太子妃担心。”他固然相信窦太后能为阿娇出这口气,但陈家没凭没据的一状告到窦太后这里,刘彻心中会怎么想?无论怎么说王娡都是刘彻亲母,窦太后可以无所顾忌,陈家却不能,诱导刘彻自己对王娡起疑心进而不满才是上上之策。 长信殿中沉默了一下,窦太后才道:“你们都长大了,都知道护着人,心里明明不无怀疑却不肯对哀家说。罢了,娇娇这个吃了亏的人都不说话,难道哀家还能强出头不成?” 陈珏和阿娇对视一眼,都不敢接话,又听得窦太后道:“太子是好的,这个哀家知道,怪只怪他身边总有些不贤之人,整天想着惹是生非,教唆太子亲近那些包藏祸心的人。哀家和太子隔了一辈,有些话不好说,你们二人与他日日相见,就要为太子警惕小人。” 目前刘彻窦太后还没有因为儒道学说生激烈冲突,窦太后对刘彻这个太子并没有什么意见,她历经三朝,挺过了诸吕之乱,挺过了在后宫中的危机四伏,直到如今在长乐宫中真正的母仪天下,窦太后心中所记挂的无非就是窦氏诸人的前程罢了。窦氏因她而起,总不能在她有朝一日身死之后便为人所践踏。 王娡这些年来一直是一副温婉不争的样子,无论是侍奉天子还是对待窦太后这个婆婆都没有丝毫不周到的地方,但窦太后人老成精,哪能看不出她是个有野心之人? 只是窦太后见太子刘彻喜欢亲近陈珏和阿娇,不大看得上王田两家的子弟,同时太子本身又是主见之人,将来也未必会对王娡这个做母亲的言听计从,是以才从来不曾说什么。 窦太后的这些想法,陈珏虽不能说全部想清楚,但心里也着实猜了个七七八八,当下道:“太子天资聪颖,又有太后和陛下从旁教导,必定能亲贤臣远小人,断不会让您失望。” 窦太后闻言点点头,道:“如此最好。”语毕窦太后忽地一笑,又道:“陈珏,听说你前几天在弓高侯府闹了一出?” 陈珏闻言一怔,心道窦太后在宫里怎么什么都能知道,嘴上却道:“那日臣与弓高侯世子有几句口舌之争,还算不上闹。”他心知以窦太后身份不会把他们这些年轻人的争吵放在眼中,因此也不怕窦太后斥责他。 果然,窦太后摇摇头,又笑呵呵地道:“哀家原来还想过,不知你母亲那样跳脱的性子是怎么把你生的这样少年老成,好好的一个少年一点朝气都没有,听说了这件事才知道,你也不是没脾气。‘凭君莫话封侯事’,你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吧?” 陈珏想不到随口说的这句话也能被窦太后记住,听得窦太后问,只得道:“臣从别人处听来这句话,那日一时生气便用上了。” 阿娇却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讶道:“真有此事?我怎么都不曾听说过?” 窦太后笑骂道:“你这丫头心里只有太子,哪有工夫关心你弟弟的事?哀家听说近日长安城中各家子弟都听过了这话,不少原先整日胡闹的人也上进起来,若不是如此,那些女眷也不会跑来告诉哀家。” 陈珏惊讶不已,阿娇却展颜一笑,道:“那阿弟不是做了件大好事?” 窦太后说道:“好不好另说,哀家只知道你弟弟是个有志气的。”说到这里,窦太后神色一肃,对陈珏道:“你跟在太子身边也有几年了,总不能一直只做个舍人,你心里有什么打算没有?” 陈珏呆了片刻,道:“臣一日为舍人,便一日只做好舍人分内之事,至于其他,臣惟天子和太后之命是从。” 窦太后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你能这么想就是好事,太子那边也快开始午后的课业了吧?这么着,你先回去陪着太子,娇娇留在这里跟哀家再说会儿话。” 陈珏躬身告退,出得长信殿,不由一声苦笑。少年老成么,他何尝不想意气风挥斥方遒,只是生来就处在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心,又有历史为鉴,他不得不小心从事罢了。转而想起窦太后最后几句话,陈珏隐约觉得他似乎是要升官了。 果然,三日之后,天子下诏,除陈珏为太子家令,邑千石。 第四十六章 墨家术 太子家令,掌太子家刑罚、饮食、仓储、奴婢等事。 以陈珏的身份血统而言,一个千石的官职并不算什么殊荣,但太子家令不同,这个职位是很多食邑在一千石以上的官员想求都求不到的。无他,太子身边的近人,一旦潜龙飞天,哪有得不到重用的? 窦太后和天子给了陈珏这样一个官职,除了是对陈珏的几个大小功劳并赏,未尝没有对陈家进行补偿的意思:既然阿娇在太子宫出事,那么干脆就让陈珏自己掌管太子宫的各种事务,亲弟弟总不会对阿娇的事情不上心。 陈珏怀疑,若不是他年纪实在还太小,窦太后和天子说不定还会直接加他为太子詹事。 至此,楚服暗害太子妃一事终于告一段落。陈珏和刘嫖等人定下的“不主动告状”策略明显奏效,别说天子和窦太后分别敲打了王皇后,就是刘彻心里也多了几分对阿娇以及整个陈氏的愧疚之情。 皇后失察。 窦太后轻描淡写地一句话,便将王皇后手中执掌后宫的权力整整剥离。接到消息之后王娡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铁青着脸呆。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在此……”门外宫人通报道。 王皇后闻言心中一喜,忙整理了一下衣衫饰,高声道:“彻儿进来罢。” 王皇后在看到刘彻身后那个娉婷的身影时,脸上的笑容忽地一滞。 阿娇在刘彻请安之后缓缓上前,浅笑盈盈地道:“阿娇见过母后。” 王皇后垂下眼帘,不去看阿娇面上的笑容,淡淡道:“快起吧。” 刘彻闻言,亲自上前几步将阿娇扶起,再引着阿娇到软垫上坐下,才对王娡道:“母后,娇娇这些日子以来身子不好,又忙着惩治嘴碎的奴婢,昨日她便觉得有些不舒服,儿说不必她来请安她还偏要来,就让她坐着歇一会罢。” “彻儿。”阿娇轻声道,“我是做儿媳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有失孝道。” 王皇后闻言,眯着眼看向言笑晏晏的阿娇,惊讶而无奈地现这个一贯胸无城府的娇翁主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堂邑侯府偏堂之内,楚原楚先生正闭眼听着陈尚之子陈举磕磕巴巴地背诵《论语》中的一篇文章,听着听着,楚先生便不由皱了眉:陈珏那样聪明强识的学生终究不是随时都能遇到的。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房门口,轻咳一声道:“先生,弟子可以进来吗?”这清朗的声音,不是陈珏是谁? 楚先生闻言蓦地一睁眼,吩咐陈举自己回去习字,接着笑道:“珏儿最近好大的名头,宣室殿献纸之事已经传遍天下,所到之处士人竞相称赞,还有空到我这里来吗?” 陈珏边走边道:“我今日来看望先生,可不是来听先生取笑我的。” 楚原何尝不了解陈珏的性情,先前那句调笑话也不过是随口说说,道:“既来看望我,怎地不早说一声?” 陈珏笑道:“今日实是临时起意而来,先生莫怪。” “我怪你什么?你既能来看我,就说明我楚原那些年没白教导你这个弟子。”楚原摇手道。 “先生。”陈珏轻叹一声,道:“弟子今天是来向先生负荆请罪的。” “请罪?请什么罪?” 楚原愣在当场,不知道陈珏所言究竟是何意思,他与陈珏二人师徒相得,彼此之间的相处只有融洽断没有一丝摩擦,陈珏好端端起向他请什么罪? “先生。”陈珏神色平静地说着,“弟子幼年无知,从师太子太傅卫绾门下时,曾心中想过先生的学问比起太傅实在是差了太多,今天弟子才知道,先生的学问较太傅稍差,其实是因为先生真正的本事不在诗书之上。” 楚原静静地听着,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陈珏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道:“家父前些日子为弟子带来两个随从,他二人曾经游侠天下,见识可称广博。他们日前到弟子书房中,见到先生送给弟子的十岁生辰礼时,居然大惊失色,询问弟子题字之人现在何处。” 楚原送给陈珏的十岁生辰礼,是书于丝帛之上的“玉不琢,不成器。”一文,陈珏素来喜爱,平日里常常取出观赏,时时命令婢女仔细保管,不敢有丝毫怠慢。 陈珏说到这儿,倏地离开座位,掀起衣摆半跪在楚原面前道:“弟子无知,竟然妄自揣摩先生之才,实是对先生不尊不敬之极,请先生原谅。” 良久,楚原长叹一声,扶起陈珏问道:“那两人姓甚名谁?” 陈珏答道:“一个叫李英,一个叫郭远。” “原来是他们。”楚原的眼神一片迷茫,复又露出他一贯云淡风清的笑容,道:“在侯府里待了这么些年,我都快忘记我也曾是墨家弟子了。” 陈珏在一旁静静听着,不再说话。 二十几年前,游学天下的楚原心高气傲,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却遭遇盗贼洗劫,一贫如洗,多亏有一位学接济了他,相处一段时日之后这学觉楚原悟性极高,便收他为弟子,传以一生所学。楚原那时也有些青年意气,不肯服人,但对他这个老师却是心服口服,放下诗书的学习,一心随老师钻研起一些偏门之学来。 然则好景不长,不过几年功夫,楚原老师的一些故交因意见不同,忽地分崩离析,不久之后楚原的这位老师便缠绵病榻,不过数月,即撒手人寰。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楚原的这位老师还有些其他的弟子,这些师兄弟不住向楚原逼问老师生前不曾公开的成就,如此过了半年,无法再悉心钻研的楚原心灰意冷,回到长安,机缘巧合之下留在堂邑侯府中教书。 “我那老师武艺颇强,也有不少弟子是一心在他门下学武的,李英和郭远那时还是少年,也是其中之一。记得老师去世时,他们拜入老师门下不过半年,我却不曾想到这些年了,他们竟然还记得我。”楚原回忆着当年的往事,长叹一声说道。 陈珏听完楚原的话,一时感慨万千。他这数年来,为窦太后而学黄老之学,为刘彻而学儒家之术,竟是忘记了汉朝距离那个儒道墨法等百家争鸣的时代还没有多少年。他沉默半晌之后才道:“弟子听说墨家之术鬼斧神工,善制精巧器械,先生一身才华想必也不同凡响,果真甘心在堂邑侯府中蛰伏一生么?” 楚原闻言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的年纪已经不小,只想在侯府中当个教书先生,将来含饴弄孙便好,哪说得上蛰伏不蛰伏的?” 陈珏皱起眉头,想到楚原指点陈唐陈宋造纸之事,心中一动,诚恳地道:“就算先生要将一生所学尽数埋没,难道不担心墨家奇技失传吗?” 楚原神色一动,苦笑道:“珏儿,恕为师直言,你读书的天分尽是有的,但工之一道,聪敏并不是最重要的,必须能如天马行空一般常有奇想,方能青出于蓝,否则不学也罢。” 陈珏听了楚原的话,不由微微一笑,他虽然不是什么想象力丰富之人,但两千年的经验摆在那,他绝不输任何所谓天才,只不过他原本就不想亲自学习,于是道:“先生误会了,弟子的意思是说,先生为何不能收一个弟子传以墨家之学,比如陈宋,他就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楚原摇摇头,道:“珏儿,我这一身本领非大富之人不可学。” 陈珏一怔,道:“怎么?” 楚原叹了一声,才道:“制作器物之时,木料、铜铁等等,无一处不用钱,此类种种加在一起绝不是个小数目,哪是陈宋那样的小仆役能承担的?”陈珏虽然曾花不少钱研究造纸之术,但他是主人,谁也不敢说什么,楚原知陈珏待下人甚好,却也不相信陈珏会花钱要一个家仆去学这种偏门技艺。 陈珏却是一笑,搞科研哪有不花钱的,他想了想才道:“先生,这钱我可以出,你还有什么其他的顾虑么?” 楚原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珏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珏神色一整,肃容道:“先生,这些年来,大汉土地上天灾不断,边塞更有匈奴时时扰边,平民的境况虽然比秦末时已好了许多,负担仍是不轻,弟子想请先生出山,改良农具以利万民。” 第四十七章 命有数 陈珏只是一介凡人,并不是什么科学天才。就拿造纸术来说,他把脑子里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告诉了陈唐陈宋,这二人仍是用了三个来月才造出可用的纸张来,比这更复杂的东西,陈珏实在是没有能力复制出来。 但是农具不同。 陈珏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刘彻穷兵黩武伐匈奴的历史,就算他能成功改变陈家原有的命运,但大汉攻打匈奴是历史的必然,不可能改变。一旦大汉和匈奴开战,文景之治积蓄的民力与钱粮都会消耗殆尽,百姓也将苦不堪言。封建社会以农为本,陈珏并不缺少金钱,若是不尝试着复制一些新式的农具提高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让农户稍稍减少些压力,他委实于心有愧。 “珏儿你此话当真?”楚原微微一愕,不由问道。 “绝非假话。”陈珏颔道,“弟子前些日子去过长安郊外,农夫做农活靠的大都只是人力,费时久不说,成果也不见多少,墨门多奇术,先生若是能悉心研究想必会有些办法。” 楚原眼睛一眯,忽地笑道:“你一片赤子之心,老夫还能拒绝吗?” 陈珏笑笑,从怀中取出几张纸,双手将之平铺在楚原身前,道:“先生,这是我的一点想法,请先生看看,若是有用就最好。” 楚原接过略略看了几眼,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道:“原来还可以是这样……却也不对,此处或不该多一根横梁……” 陈珏稍显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他也只是在历史教科书上见过图片,勉强弄出来的曲辕犁和筒车造型与实物相差甚远,当下打断沉醉中的楚原道:“先生,这件事就交给您,只是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楚原抬了抬眼,诧异道:“什么事?” 陈珏犹豫了一下才道:“请先生莫与他人说弟子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陈珏也不好意思把这两样东西的明之功据为己有。 楚原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大悟道:“你是世家公子,自然不适合做这工匠之事影响名声,我省得。” 陈珏微微一笑,却不反驳。 楚原犹豫了一下,又道:“公子当真不打算学机关之学吗?”他却是见猎心喜,又舍不得陈珏的“好资质”了。 陈珏摇摇头,道:“陈唐跟陈宋才是真正有天分的人,还请先生今后多多教导他们。” 楚原神色复杂地看了陈珏半晌,终究还是叹了一声,道:“那是自然。” 一刻钟后陈珏出得书,侍立在门口的郭远上前一步,道:“公子,商人贾同求见。” 陈珏点点头,道:“你先带他去偏厅候着吧,我稍后就到。” 郭远答应了一声,随后大步离开。陈珏站在原地却满心疑惑,贾同前几日才来送过本月的利润,今日却为什么又来?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陈珏摇摇头,也迈开步子朝偏厅走去。 贾同坐在偏厅等了不久便见陈珏从门口走进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将陈珏迎上座方才重新落座,道:“公子安好。” 陈珏点点头,说道:“最近生意怎么样?” 贾同稍稍弯了弯腰,道:“一切都好,只是……”贾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陈珏端起茶盏,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 贾同这才道:“鄙人委实有负公子期望,前些日子公子要我带走的那名叫董偃的少年,如今已不在鄙人商铺里了。”贾同最近生意做大,狠狠心给自己买了个民爵,是以不再在陈珏面前自称为小人。 “什么?”陈珏闻言顿时一惊,连手中的茶盏都差点摔到地上,难道历史又转回原来的轨迹,那董偃被刘嫖看中了? 贾同见状一愕,他虽料到陈珏定会不悦,却不想陈珏的表现会这个反常,难道那少年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成?他惊疑不定地道:“正……正是,董偃昨日被平阳公主的家仆带走了。” 平阳公主? 陈珏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馆陶长公主就好,他这么一想,立刻恢复了镇定,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同偷偷看了一眼陈珏的表情却只见一片沉静,忐忑地道:“董偃家中本是珠户,他家中母亲前些日子送珠送不过来,董偃寻我要假,我也就答应了,不想他们母子送珠到平阳公主府上之后就……” 汉时公主养男宠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只是想起记忆中那个颇具风姿的少年董偃终究要做公主面,陈珏心中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贾同正紧张时,听得陈珏道:“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以后你只照常经营生意就好。” 贾同心下一松,又与陈珏说道了几句生意上的进项,见陈珏端起茶盏一口饮下,便起身告辞而去。 数日后的一日清晨陈珏入宫时,惊讶地在太子宫中看到了数日未见的韩嫣,因为汉时还没有亲长去世晚辈必须守孝这一说,韩嫣本身又是太子宫官,是以料理过韩颓当的丧事之后他就重新回到太子宫做侍读。 韩嫣一身素服,眉宇间的憔悴之色显而易见,陈珏走过去轻轻一拳捶在他身上,道:“回来就好,太子这些天一直念着你。” 韩嫣面上微微笑了一下,对陈珏点了点头,陈珏也回之以一笑,便转身走进太子宫。 这日午休时,刘彻正拉着韩嫣问长问短,忽地转身对陈珏道:“这些日子忙碌得很,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我们几人好久不曾出宫去了,今日韩嫣终于回来,下次休沐时你们跟孤一起去镐池那边山上打猎,也比比看谁的猎物最多。” 陈珏闻言一怔,刘彻好一会听不见陈珏的回答,又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珏犹豫了一下,才道:“太子恕罪,臣已经和人约好下次休沐日和人一起去赛马,适才想起此事,才忍不住走神。”他早已经因为韩颓当的葬礼对周谦失信过一次,这次再爽约怎么也说不过去。 “哦?”刘彻顿时来了兴致,笑道:“你跟谁约好了?” 陈珏答道:“是条侯之子,周谦。” 刘彻听得条侯二字眉头不由一皱,周亚夫是昔日废太子刘荣一系的中坚人物,他心中自然有些芥蒂,只是周亚夫近些年深居简出并不太参与朝堂上的事,刘彻对他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恶感。思及此处,刘彻道:“总是我们几个人出门也没意思,你让那个周谦跟我们一起来好了,人多也热闹一些。” 陈珏皱了皱眉,见刘彻又转头与韩嫣说其他的事,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厢刘彻忽地一拍脑门,对韩嫣道:“瞧孤这记性,你还不知道子瑜他已经是太子家令了吧?现如今孤这太子宫内有阿娇外有陈珏,都是由姓陈的管着了。” 韩嫣惊讶地看了陈珏一眼,道:“果真如此?那我倒要向陈家令道喜了。”顿了顿,韩嫣想起刘彻方才对陈珏的称呼,又问道:“太子殿下为何叫陈珏为子瑜?” 刘彻闻言只是哈哈地笑,陈珏无法,对韩嫣解释道:“陛下赐字于我,正是子瑜二字。” 韩嫣哦了一声,说道:“陛下亲自为你取字,恩宠之深可想而知,真让我好生嫉妒。”他说这话时仍是笑吟吟的,显然只是在开玩笑而已,然则太子家令和太子舍人虽然同为太子詹事属官,分量却相差太多,韩嫣内心深处仍有些五味杂陈之感。 刘彻这时也笑够了,道:“父皇给子瑜取字,那孤今日就为你也取个字,嗯,有了,韩嫣字王孙,如何?” 韩嫣大喜,起身拜倒在地,道:“臣谢太子殿下赐字。” 陈珏笑道:“魏其侯也是字王孙,看来太子殿下对咱们这位韩王孙期望可大得很,这是要你将来和魏其侯他一样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封侯拜相。” 刘彻接过话道:“正是如此,王孙,你可不要让孤失望。还有子瑜也是一样,当年父皇太子宫中的属官,时至今日无一不是重臣,你们也千万不能比他们差。” 韩嫣躬身道:“臣必当竭尽所能,报太子殿下知遇之恩。” 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刘彻便张罗着身子乏了要午睡,陈珏和韩嫣身为侍读也有他们自己的休息之处,只是刘彻和韩嫣可以睡得极香,陈珏却没有午睡这项福利。 第四十八章 家令责 太子家令,掌刑法、饮食、仓储、奴婢等事,陈珏既然在其位,就要谋其政,经过了半个来月的交接过程,陈珏也到时候接管太子宫中分属于他的诸项事务。 刘彻身边的杂事自有太子洗马和亲近宦官杨得意管着,虽然名义上陈珏可以接手过来,但他并不想去强插一脚平白树敌,毕竟太子宫中最值得他注意的是阿娇身边的诸事。 在陈珏面前站成两排的是一溜太子宫中的宫仆,年轻的不过十几岁,但年纪大些的也有四十许,这些人无不恭谨地低着头,等待陈珏训话。 陈珏任他们站了半晌,一个一个地从他们身上看过去,才开口道:“承蒙陛下看重,命我接任太子家令之职。我年纪尚轻,担此重任心中也没什么底气。各位都是太子宫老人,这些年来早就与我熟稔了,想必也知道我的性子不算严苛,若是日后有什么做的不对或是不合规矩礼法的,你们只管提出来。” 众人心中想法各异,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连交头接耳都不敢,陈珏毕竟是太子侍读、太子妃之弟,一旦火绝不是他们这些为人奴婢之人抗得住的。只有陈珏送进宫中的两个厨子和李青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陈珏见无人说话,又话锋一转,道:“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无规矩无以成方圆,我只是一个小小家令,总要按国家法度办事。若是有谁仗着这些年在太子身边伺候有功或是与我相熟,犯了什么违反宫规之事,我也饶不得他。” 陈珏说到这最后一句话时声音一冷,众人想起楚服和太子妃宫中几个刺头的下场,俱是一抖,连连称是。 陈珏微微点头,笑道:“好了,我也没什么其他好说的,太子身边离不开你们伺候,都去忙自己的罢。” 众人轰然应诺,见陈珏挥了挥手,才鱼贯而出,只李青留了个心眼,虽是和人群一起出了门却不曾走远,等这些人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才重新朝陈珏所在之处走去。 天气炎热,太子宫中的宫人早就为刘彻以下诸人预备了温凉的开水,陈珏举盏浅浅啜了一口谁,只觉得周身上下清冽舒爽,那股子燥热之气总算也去了点。 李青进门时施了一礼,道:“小人李青拜见公子。”他却是在太子妃身边这段日子,常听太子妃的亲信宫女绮罗叫陈珏为公子,便也跟着唤了一句,以示亲近之意。 陈珏喝水的动作停了停,随后又一饮而尽,李青的意思他也明白,无非是想让陈珏这个上司更信任他一些,陈珏放下手中的盏,笑道:“太子宫里哪有什么公子不公子,你叫错了。” 李青心中微微失望,口中道:“是,陈家令。” 陈珏淡淡地说道:“听说你最近这段日子在太子妃面前出了不少风头?” 李青心中一凛,知道重头戏要来了,忙道:“陈家令明鉴,小人处置得都是些刁蛮无状在外败坏太子妃贤名的恶奴。”说到这里,李青又苦着脸道:“出不出风头小人更不敢想,自小人跟在太子妃身边得罪了不知多少人,若是不是太子妃错爱,小人早就被人挖个坑给埋了。” 陈珏听他说得可怜,心中好笑,当下道:“那我怎么听说昔日怠慢李公公的宫人不少都被赶到掖庭去了?” 李青扑通一声跪下,道:“小人只是听从长公主和太子妃吩咐,绝不敢携私怨报复。”他这话说的却是事实,因为刘嫖对他说的话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番清理之下还留在阿娇身边的宫人确实不多。 李青整治阿娇身边的宫人正是出于刘嫖的授意,陈珏当然不会对此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李青借阿娇的势赶走一些势利之人也没什么大不了,陈珏敲打他一句也就作罢,道:“你用不着紧张,太子妃对我说你是个得用的人,我看也是。你虽然年轻却是宫中老人,见多识广,太子妃主仆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你也得多提醒着点。” 李青闻言顿时心中一喜,他自知先前能在太子妃身边做事是暂时的,如今有了陈珏这话他才真的算是太子妃身边人,如何能不喜,忙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陈珏又听李青说了些阿娇身边的事情,开始还问李青几句话,后来就只是嗯了几声,李青见状机灵地立刻告退,陈珏点点头准了,看李青的身影远去才忍不住轻轻用力揉了揉眉心。 ………… 休沐日。 陈珏起了个大早,刚过辰时便穿戴得当,和李英郭远二人一起在堂邑侯府门前等待着,他却是和刘彻以及周谦两边人都说好了,在堂邑侯府集合之后再一起骑马往镐池去。 辰时二刻,一身劲装打扮的周谦打马而来,勒马之后轻松地一跃而下,见陈珏身边只有他的两个随从和几个仆役,便对陈珏道:“你说的那几人还没来吗?” 陈珏心知刘彻是个急性子,就算此时未到八成也已经在路上,笑道:“周世子稍待。”又命家仆将早就准备好的糕饼和茶水端上。 周谦不理糕饼,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砸吧了一下才道:“近日连连有雨,今天总算天公作美停了雨,可看这天色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下,你那亲戚怎么还不来?” 陈珏微微苦笑,因为刘彻叮嘱他要封口,是以他并不曾告诉周谦来的人是当朝太子,正要解释时便听得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传来,陈珏转身一望,一马当先的那少年不是刘彻是谁? 刘彻今日是去打猎,寻思着人多些更热闹,除了韩嫣之外还带了几个平日里看得上的舍人和杨得意等几个亲信宦官,一人一骑,这声势也算不小了。 “陈小弟,这就是你的亲戚?”周谦指着刘彻,转头对陈珏问道。 陈珏见正要说话,却见刘彻对他摇了摇头,随后刘彻笑吟吟地道:“我正是陈珏陈子瑜的姐夫。” “原来是陈小弟的姐夫,那你也是我朋……”周谦哈哈一笑,他生平最爱武勇之人,见刘彻长得壮实心里也愿亲近,当下就要去拍刘彻肩膀,所幸他还不糊涂,陈珏的姐夫是谁他还是知道的,他把伸出去的手停在刘彻肩上三寸之处,愕然地问陈珏道:“陈小弟,这是你嫡亲姐夫?” 陈珏忍笑道:“正是。” 周谦哎呀一声,讪讪地收回手,对刘彻道:“太……” 刘彻摇了摇手,道:“今日一起游猎,只看谁的猎物最多,不看身份尊卑。”说到这里,刘彻又转头对韩嫣杨得意等人道:“你们都听着了,只要有人今日的战果能胜过孤,孤重重有赏。” 不管是真激动假激动,总之众人齐声应诺,陈珏见士气正旺,对刘彻道:“太子殿下,夏日天气变得快,我们还是早去早回为好。” 刘彻最近已经在宣室殿跟天子学习处理政务,近日长安周边的晴雨记录他是看过的,颔道:“你说的没错,这就启程吧。” 此时离巳时还远,长安城的街道上行人还不算太多,陈珏一行众人不快不慢地打马向前,朝城门口处行去。 刘彻与周谦第一次见面,对这个留侯周亚夫之子也有几分好奇,拉着他说个不停,陈珏和韩嫣随在他们二人身后齐头并进,杨得意等人身份较他二人还低,只得跟在他们身后。 一行人行至城门前不远处,韩嫣忽然取出一个弹弓上了弹珠,闪电般地射出一个散着金色光芒的小球,落在一个拾柴的小童身边,那小童见了小球,欣喜若狂地捡起来,咬了一口才飞奔走远。 陈珏见状一怔,低声道:“王孙,你这是干什么?” 韩嫣收回弹弓,冲陈珏一笑道:“你不是见到了,我在送他金子。” 陈珏一听,讶声道:“你那弹珠真是金子做的?” “那还有假。”韩嫣面有得色地一笑,“我有次打出金弹珠之后,见捡起弹珠的人衣衫褴褛喜不自胜的样子,觉得那些贫民也很可怜,所以就时不时地送两颗金子出去。” 陈珏皱了皱眉,轻声道:“你听我一句劝,你是太子身边人,不知被多少人嫉妒。你若有心救济穷人便私下去办,这样随意拿金丸送人的事传到他人耳朵里,难免会有人说你仗着太子恩宠炫富。” 韩嫣闻言一怔,面上的得意之色也消失不见,忽地想起祖父韩颓当临终前私下对他所说的话。 第四十九章 少年行 “阿嫣,你身为太子侍读,只要做到稳扎稳打将来必能官至公卿,只有一点你必须要知道:同是太子身边近人,陈珏身为皇帝外甥、长公主亲子尚且为人谦恭谨慎,你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庶出子弟,切不可恃宠而骄!” 韩嫣回忆着祖父韩颓当病重之时仍坚持着叮咛自己的话,一时竟然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道:“子瑜,太子对你的信任有加随便哪个人都能看出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小心翼翼。” 因为韩嫣先前那一呆,他们二人就落在了刘彻几人后面,陈珏也勒住马,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笑道:“小心翼翼有什么不好,起码这些年来我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 韩嫣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轻哼一声,道:“行了,我听你的劝就是。” 陈珏一笑,不经意地瞥见前方刘彻的身影已经越来越小,皱眉道:“都是你闹的,还不赶紧追太子去?”语毕,陈珏见这段路上行人无几,用力一打马向前飞奔而去。 韩嫣呼之不及,心道好你个陈子瑜,连忙也是一鞭抽在马臀上,呼啸而去。 刘彻等人走得并不快,一小会的功夫陈珏便重新回到队伍的前面,只比刘彻的马落后大半个马身。 刘彻见陈珏赶到他身边,问道:“子瑜,你练骑射武艺有多久了?” 陈珏微微一愕,他的弓马之道是跟刘彻一样在未央宫里开蒙地,刘彻怎么还明知故问虽然他心中疑惑,还是道:“从幼时第一次握弓至今,也有六载了。” 刘彻哈哈一笑,转而对周谦说道:“你怎么说?别看子瑜他外表文弱,手上的功夫绝不会比你差。” 周谦看了陈珏一眼,满面不服气地道:“那就请太子殿下到时看看谁的箭更稳更准。” 这时韩嫣也赶了上来,打马到陈珏身边低声道:“我算是记住了,一会看我会抢走你多少猎物。” 陈珏虽不是什么争强好胜之人,听闻韩嫣此言也饶有兴致地挑眉道:“拭目以待!” 刘彻和陈珏等人要去打猎的地方是长安城西南方向镐池边的山林中,古人称河为水、称湖为池,镐池那里山清水秀,既远离喧哗热闹之处,距离长安城区又不远,绝对是一个好去处。 此时正是夏季,不过巳时左右气温便渐渐升高起来,失却了早晨时的清凉。陈珏一行人在黄土路上走马扬鞭更不时扬起阵阵土灰,位于最前方的几人还好,后面的宫人们早就弄得灰头土脸却不敢对太子有任何不满,只得在心中暗暗诅咒最为聒噪的周谦。 陈珏虽然一向较他人耐热些,这时他的额头也出了一层薄汗,所幸这时众人拐上了一条小径,这条小径似是樵夫入山所走,路边时有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深深浅浅的一片绿色顿时让陈珏觉得清凉了许多。 不多时众人绕出小径,便见远处深青色的群峰连绵不断,近处是一汪平静无漪的湖水,倒映着山色微云,好似一幅水墨画一般,静谧而不失诗意。 这时刘彻意气风地道:“这镐池边的风景孤百看不厌,有朝一日孤定要在这里建一座大大的宫苑,这里要种有海内奇葩、饲有寰宇珍禽,任孤狩猎玩赏。” 陈珏听得刘彻这个浩大却奢侈的计划心中一动,难道刘彻后来建的上林苑就在这里?他望着远处水天一色、烟波浩渺的景致,心道这也不是不可能。 杨得意从镐池边洗了把脸,正好走回去时听得刘彻此话,笑道:“太子殿下所说宫苑若是建成,定是宇内无双。依小人看,可以在此处多建几处宫室,把南边的象还有荔枝等等珍惜物事都养在里边。” 陈珏闻言微微皱眉,虽然他也不是那种会在刘彻兴头上浇冷水犯颜进谏的直臣,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像杨得意一样刻意奉承,这么大的工程建下来,不知得有多少被征召而来平民百姓埋骨他乡。 刘彻哈哈一笑,随后指着杨得意道:“你这张狗嘴一张,孤就知道你能说出什么话,若是哪日这宫苑建成了,孤就派你这惯会奉承人的家伙去给孤养狗。” 周谦是好武之人,本就不太热衷于欣赏风景这一类的文人雅事,当下道:“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入山?” 刘彻看看天色,挥手道:“现在就走。” 陈珏想起一事,说道:“太子殿下,臣等一共不过十数骑,贸然入林实有不妥,可否先行告知细柳营驻军陪同?” 镐池之水可注入渭河,细柳营就处在渭河北岸,距离此处并没有多远,文帝时曾命周亚夫驻军于此,后来虽然周亚夫的军队散了,但因皇族常有人至渭水附近踏青游赏,加之匈奴人近年步步紧逼,是以仍有小股军队驻扎于此以策万全。 韩嫣和周谦都不是鲁莽之人,山林之中时有野兽出没,虽然他们去的只是外围,但一旦出事伤了刘彻这个太子,他们绝不可能好过,若是有驻军相助保护自然是好事,因此连声附和陈珏的话。 刘彻却皱了皱眉,摇头道:“不必了,一来一回需要不少时间,还不如直接走。”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珏身上,在场众人除刘彻之外,便属陈珏这个太子家令身份最高,要说有人能为众人做决定自然是非陈珏莫属。 陈珏无奈地苦笑,刘彻做的决定哪里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拦得下的,只得道:“既然如此,请太子上马罢。” 刘彻哈哈一笑,先行打马离开,陈珏招呼过一个平日里做事仔细的宦官,叮嘱了几句之后才利落地翻身上马,追随刘彻而去。 李英心思机敏,对郭远使了个眼色之后来到陈珏身边,道:“公子是否觉得有何不对?” 陈珏轻叹一声,道:“最近天气变化得极快,常常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后一刻便大雨倾盆,我先遣人去细柳营那边通知一声,若是真有大雨也好有人来迎接太子,省得狼狈不堪。” 郭远抓抓脑袋,憨声道:“公子太小心了,若真是有雨老郭一人就能把小太子背出来。” 陈珏被他的话逗得一笑,李英瞪了郭远一眼,道:“公子这是万全之策,用得着你多嘴?” 郭远被他喝得一瑟缩,这些日子陈珏也看出来了,郭远这个彪形大汉对他是敬而不畏,却不知为何极听李英的话,李英一出声,郭远便噤若寒蝉。 主仆二人说笑了几句,陈珏忽地听得刘彻在前面唤他,才打马向前。 刘彻指指杨得意手中的一只麋鹿,道:“子瑜,孤今日可是先下一城,看你们的了。” 陈珏看了看那只死去的麋鹿,乃是一箭毙命,对于一个皇子来说这种箭术已颇为难得,于是抬头笑道:“太子殿下好箭法。” 刘彻洒然一笑,又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嗖”地射出去,这支箭却落空,一只野兔敏捷地从刘彻的箭下跑了出去。他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转而自言自语道:“孤还不信孤就射不中它了。”说着,他便打马朝野兔逃跑的方向追去。 陈珏轻轻摇了摇头,刘彻到底是少年心性,经不得一点挫败,别说他一个刘彻,就是要李广来射杀活物也不见得就能百百中。虽是心里这样想,但陈珏身为臣子却没有放任刘彻远离自己视线的道理,随后也拍马上前,跟在刘彻身后朝林中奔去。 刘彻走的那条路树木之间离得极近,时不时便有树枝向陈珏划来,陈珏无奈举起手臂一一挑过,又行了几丈眼前便豁然开朗,刘彻周谦韩嫣等先行之人都在前面不远处,刘彻所追的那野兔不知怎地并不跑远,偏偏刘彻练习几箭不中,心中一急更影响了准头。 韩嫣见陈珏过来了,用他系在背后的剑挑起一只死去的野山羊,笑道:“陈子瑜,你怎么还是两手空空,难道忘记我俩方才的约定不成?” 陈珏见状不以为然撇撇嘴,取了一支箭上弦,想要寻找猎物时却忽地现草丛中银光一闪,陈珏倏地睁大眼睛,张口要喊时忽觉不对,便强自镇定地控制**马匹朝刘彻身边行去。 陈珏这厢要靠近刘彻,这位眼看要恼羞成怒的太子殿下却一直跟着兔子转个不停,陈珏心中一狠,扬手一箭射出去正中兔身。 刘彻见状眉一竖正要回头作,正见陈珏对着他又一次张弓欲射,心知有异,连忙弯腰伏在马背之上。 “咻!” 一支响箭擦着刘彻头皮飞过。 第五十章 箭锋寒 “有刺客!”杨得意因为箭术不佳的缘故,一直待在平地边缘,看见那支箭冲刘彻去了,顿时心跳都慢了半拍,等他见刘彻躲过了那支箭,刚刚松了一口气,一转眼他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 ——第一箭射出之后,第二第三支接踵而来,箭矢在空气中划过的呼啸之声不绝于耳,陈珏反应最快,向方才射出第一支箭的草丛中齐放三箭,便听得“呀”的一声惨叫和重物倒地之声。 知道射中来人的陈珏甚至来不及高兴,便有一支冷箭朝陈珏咽喉处飞来,他眼见那支箭越来越近呼啸而至却根本来不及躲避,千钧一之际忽地感觉到身后被人用力一推,与此同时李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公子小心!” 陈珏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然则此处地势开阔,众人被围在坪地中心根本避无可避,短短一瞬间便有几声惨叫声响起,陈珏依稀记得那是太子宫中几个宦官的声音,心中焦急不已。 周谦受周亚夫教导多年,随机应变之能在众人之中当为翘楚,饶是如此仍旧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更不必说刘彻和韩嫣等人,尤其是刘彻,若不是十数随从拼死护卫,恐怕早就会受了几箭。 敌在暗己在明,陈珏根本找不到机会反击,索性仍了手中长弓,伏在马背上喊道:“太子殿下,入林!” 刘彻反应极快,闻言立刻与身边的韩嫣一起在众人的护卫下朝林子深处退去,陈珏见状心中一松,忽地觉得左臂一凉,之后便是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一支冷箭不知在何时钉在陈珏的手臂上。陈珏知道此时不是怕疼的时候,猛地一咬牙,箭也顾不上拔便与李英和郭远一起组成一个三角阵形向平地边缘行去。 马蹄方才走出几步,忽地又有一支流矢飞来,骑马走在陈珏左前方的李英刚要躲开,却陡然想起不能伤及他身后的陈珏,当机立断地飞身下马,任那支流矢射中马身,却不想紧随其后的陈珏坐骑看见同类尸身,立刻高高地扬起一双前蹄,陈珏强忍着手臂的剧痛狠狠抱住马的颈部,不敢撒手。 这时那些刺客似乎认为已稳操胜券,纷纷从遮蔽处现身,俱是一身劲装布巾蒙面,他们之中甚至有几人放下弓箭,抽出腰刀追杀四散着向林中奔逃的诸人,显然是要将陈珏一行人全歼于此。 陈珏**坐骑这一扬蹄正好把整个马身都暴露在刺客的视野之中,唰唰唰几箭接连落在马身之上,陈珏虽然并未被射中,但箭矢射入马身的冲击力仍迫使他的手不由松开马颈,陈珏勉强使了些巧劲才没有摔得很重。 此时陈珏身边再无任何傍身之物,更不可能再找到一匹马作为掩护,方才一阵混乱之中李英和郭远俱被冲击到陈珏身边数丈处,根本救之不及。 ——正在陈珏无路可走之时,异变突生。 刺客群中突然出现内乱,几个身形剽悍的汉子抽刀将身边不远处的刺客射手砍倒,一时间陈珏等人压力大减,郭远抓住机会几个大步走到陈珏身边,一把将陈珏拦腰抱起,跟在李英身后蹬蹬蹬地紧随刘彻等人身后钻进林子。 众人心急躲避追杀,慌不择路地走出一阵子,最为勇武的周谦和李英各自杀了两个追上来的刺客,又行了近一刻钟,渐渐听不到有人在身后追赶的声音时才缓缓停下来。 刘彻从出生至今何曾这般狼狈,他气急败坏地喘着粗气道:“若是被孤抓到那些胆大包天的刺客,孤必将之碎尸万段,决不干休。” 这时郭远粗着嗓子叫道:“公子中箭了!” 奔逃至此处的人们心中顿时一惊,毫无损的刘彻暂时顾不上诅咒刺客,来走到一脸苍白的陈珏身边问道:“子瑜伤在哪里了?重不重?” 李英记起方才那些刺客经过一场内乱之后恐怕也没剩几个人,此处暂时算是安全,便轻轻拉起陈珏中箭的手臂看了看,道:“伤口虽深,却只是皮肉伤而已,并非伤及骨头,只要能及时止血便无大碍。” 李英说着,示意郭远将陈珏放在一棵大树下,猛地一用力将箭身拔出,陈珏虽然竭力控制自己不想出声,仍然忍不住一声闷哼。 李英神色不变,随后撕下几块布条绑在陈珏手臂上,绕了几层之后系了个活结,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此处条件只得如此,稍后回到长安再为公子上些伤药。” 陈珏白着一张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多谢李大哥。” 刘彻见陈珏这个小舅子伤得并不算太重,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想起方才的情形心中不由一颤,道:“孤微服出行并未告知任何人,为何那些刺客能知晓孤的行踪?”语毕,刘彻怀疑的目光在幸存的众人身上一一划过。 陈珏这时已经缓过一口气,看了看四散开的众人,约莫有六七个宦官和两个舍人不见了,剩下的几个太子宫属官因为或多或少都习练过武艺的缘故,竟全都跟着跑到这里,只是除了周谦不曾受伤以外,韩嫣等人身上都挂了彩,甚至还有两人身上也中了箭。 陈珏心中一定,思索片刻之后道:“太子殿下,若是刺客对长安郊外路况熟悉,从我们选择的路线猜测出最终目的地,事先埋伏在此处并不是难事。” 刘彻闻言神色一缓,他们这一行人除了他自己,便只有陈珏和韩嫣二人知道此行目的地所在,而韩嫣和陈珏都没有任何理由出卖他,至于其他人都是临行前才知道打猎的地点在镐池边,不可能有条件将他的行踪传出去。 刘彻思及此处,道:“若不是他们最后不知怎地突然内讧,孤险些……”刘彻说到这里,仍旧心有余悸。 杨得意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自然能逢凶化吉。”刘彻冷哼一声,嘴上却不曾说什么。 陈珏摇摇头,仔细看了一眼同样因为箭伤而面色苍白的李舍人,眉心微微一皱,转脸轻声对李英道:“李大哥,去帮李舍人看看伤处,顺便把拔出来的箭拿来我看看。” 李英也不问为什么,答应了一声便走到李舍人身前,依样画葫芦地给李舍人包扎了伤口,他却不像为陈珏包扎时那么注意手上的力度轻重,完成起身之后见李舍人一声不吭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随后捡起来地上的两截断箭,交到陈珏手中。 站在陈珏身边的韩嫣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忽地讶声道:“这箭怎么是不一样的?”从陈珏和李舍人身上拔下来的箭分明是不同的材质,就连大小也有所不同。 陈珏也看了手中的残箭一眼,道:“所以说刚才不是内讧,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路人。”他仔细回忆着方才在小平原处的情形,依稀觉得那些刺客的弓箭攻势主要集中在刘彻、韩嫣和他自己身上,再想想只有他们三人年纪相仿,其他人的年纪都在二十上下,陈珏心中顿时有了底:八成是那些人并不知道太子刘彻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太子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和韩嫣二人只是受了池鱼之灾。 刘彻听得陈珏的话一怔,怒道:“不是一路人?难道一日之内竟有两伙人同时胆敢行刺孤不成?” 陈珏唤过韩嫣,将手中残箭放到韩嫣手中,示意他交给刘彻,随后道:“太子殿下,李舍人所中之箭和臣身上拔下的材质明显不同,一种质量稍好杀伤力也大,另一种则只是常见的木箭,若是刺客只有一路,决不可能使用两种不同的箭来,只是不知其中一路人为何临阵反戈,而不是和对方合作……” 陈珏说到这里,刘彻阴沉着脸打断他,道:“幸好不是,否则孤此时焉有命在?哼,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那些此刻就敢如此行事,大汉律法何在?皇家尊严何在?”顿了顿,他又道:“那些刺客也不知道走了没有,难道孤要一直在此处躲躲藏藏吗?” 杨得意想了想,之后兴高采烈地道:“太子殿下,行猎之前小人看见陈侍读对小人的一名下属说了几句话,小人那下属便往细柳营的方向去了,不知陈侍读……”杨得意说到这里心惊胆战地看了陈珏一眼。 看见刘彻满眼希冀和疑问地看着自己,陈珏点点头,道:“此事属实,请太子殿下恕臣自作主张之罪,臣与杨公公那位下属说好,一旦有雨,便请细柳营诸军来此处迎接太子驾。” 刘彻惊喜地大声道:“此话当真?” 陈珏点点头,道:“千真万确,请太子殿下稍待,算算时辰,细柳营驻军必能在半个时辰之内赶到林中,届时自会护送太子殿下回宫。” 刘彻连连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孤不用饶你,你本来就没有罪,孤饶你什么?你这是为孤立了大功。” 这时天色渐渐转暗,些许雨水稀稀落落地撒到土地上,“咿呀,下雨了。”周谦诧异地说道。 刘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欣喜地道:“子瑜,父皇命你做家令真是没有错,若不是你细心,孤还说不定要在这鬼地方待多久。” 这时不再身处绝境,刘彻顿时放松下来,这一放松他忽然觉得胃中不适,对众人说道:“你们谁身上带着吃食?” 此时距离众人辰时从堂邑侯府出已有几个时辰,刘彻感到饥饿也是正常,众人方才忙着逃命不曾顾及到吃东西得事情,这时暂时安全了,听刘彻这么一说也纷纷感觉到自身对食物的渴望。 只是这些人所携带的干粮清水都挂在马身上,方才各自奔逃的时候哪里有工夫顾及平日爱若性命的好马?他们如今俱是身无长物,面面相觑之下竟无一人站出来回答刘彻的话。 陈珏抬了抬眼,知道指望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少年在荒郊野外找吃的绝不可能,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挂着数颗青色的果子,刚要开口却想起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认识什么乡间野果,于是对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李英道:“李大哥,你在林中为太子殿下寻些果子罢。” 李英点点头,交待郭远看好陈珏之后便向四下瞭望,不多时就抬脚往陈珏先前看见的那棵小树走去,随便摘了几颗刚要送到陈珏手上,忽地想到太子也在那里无论如何轮不上陈珏先吃,转身喊道:“请那位杨公公过来与我一起摘些果子吧。” 杨得意虽在宫中做着伺候人的差事,但曾经也是富家子弟,只不过是因罪没入宫中而已,他看看那棵树又看了看李英,生怕那果子带了什么毒,心中直打鼓,脚下却是纹丝不动。 刘彻看了气道:“你还在这干什么?没听见子瑜的那个随从叫你去干什么吗?” 杨得意答应了一声,忙一路小跑到那棵树下,用身体挡着刘彻等人的视线,偷偷摘了一颗放在嘴里,那味道虽不算绝好,却也算不上难吃,拿来果腹绝无问题。他又慢吞吞地摘了些,感觉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才又小跑着回到刘彻身边将枣子奉上。 李英跟在杨得意之后,擦了擦手中的果子递给陈珏,不多时,跟到此处的一些太子宫属官和周谦也都吃到了这青青的枣子,众人一边吃一边面露敬佩地看着李英,周谦更是小声道:“陈小弟,怎地你这随从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要不把你这两个随从送我一个?” 陈珏忍着疼,勉强笑道:“李英和郭远与寻常下人不同,我怕是不能答应周世子。” 周谦又狠狠地咬了果子一口,道:“长安城里都说你待人甚好,上至公卿下至黎民,几乎就没听说过你和谁闹过别扭,我原来还不信,没想到你对下人也这么和气。”周谦生于百年候门之家,内心深处对为奴之人轻贱的很,他并不赞同陈珏对待下人的方式,只是嘴里吃着李英找来的果子,他不好多说什么罢了。 等到众人饱餐一顿之后,雨势渐渐地大了,刘彻的心情也平静下来,虽然一身的狼狈无法遮掩,但他身为太子该有的镇定总算回到了身上,只是他紧锁的眉头仍然昭示着主人的心情并不好。 众人知道细柳营的军队说不定已经在林中四处搜救他们,也不再担心刺客会不会追上来的问题,只是另一种忧愁又来到他们的心上——太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遇刺,天子知道以后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他们。面面相觑之下,他们也只得在心中盼望天子辉看在刘彻只是在逃跑的过程中受了些擦伤的份上饶他们一命罢了。 陈珏皱了皱眉,同样满面忧色的韩嫣见状心中一动,趴在陈珏耳边说了几句话,陈珏略一思索便明白这些太子宫中的低级官员在想些什么,他考虑了一下,对呆中的刘彻轻喊道:“太子殿下……” 刘彻听见陈珏对他说话,立刻打断他道:“你留点力气养伤吧,小声点说话,孤能听见。”说着,刘彻干脆几步走到陈珏身边,他知道安全无虞之后,却担心起太子宫里的阿娇知道最亲的弟弟受伤之后会怎么埋怨他了。 陈珏看了看那些仍旧愁眉苦脸的舍人卫率,道:“臣请太子殿下看在诸位同僚方才拼死击退刺客的份上,救他们一命。” 刘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愕然道:“怎么说?” 陈珏微微苦笑,低声道:“臣等未能及时规劝太子殿下,以致有此一劫,恐怕陛下不会轻易赦免臣等,若是太子殿下准许,就请这几位临时被殿下叫来的同僚找个地方躲躲,等太子殿下回宫再自行返家罢。”陈珏这主意实有欺君的嫌疑,只是他和刘彻韩嫣从小到大合伙隐瞒天子一些情况早就是常事,他也不怕刘彻会生气。 陈珏这话说得如此明白,刘彻闻言目光一一扫过周围的众人,看见李舍人抱着伤处嘴唇铁青的样子,恻隐之心顿起,道:“你们几个先去后面找个地方歇一会,等孤离开了再自己回家去,之后怎么说就不用孤告诉你们吧?” 李舍人等人彼此对视一眼,欣喜若狂地拜倒,连连叩头道:“臣等谢太子殿下。” 刘彻见状心中受用,挥了挥手道:“你们去罢。” 这些人又对刘彻拜了一拜,才相互搀扶着起身,伤势轻的扶着伤势重些的朝林中走去,周谦也架起李舍人跟上去,一行数人临走前都向陈珏投来满是感激的一瞥——陈珏与太子说了几句话之后太子就下了这个命令,谁还想不到是陈珏间接救了他们一命? 韩嫣和杨得意俱是不动,陈珏替周谦和李舍人等人又谢了一次刘彻,才对韩嫣说道:“王孙,你我二人怕是躲不过去了。” 韩嫣抱着被流矢擦过的手臂,满不在乎地道:“我早就知道,太子出宫,哪次你我二人不陪在太子身边,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也不会相信我们不在太子身边。” 刘彻却是心中微惭,道:“你们二人也不会有事,孤自会为你们求情。”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转而对杨得意道:“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杨得意苦着脸道:“太子殿下,小人该死,近日临出宫之前和……和宫人提过此事……”杨得意此时心中后悔不已,若是不曾跟人说过随太子出宫的事,他凭着太子的宠爱随便编个理由回宫去就成,谁叫他一时没忍住和人吹嘘,这下可好,怕是整个未央宫里都传遍他和太子一起天黑未归的消息了。 刘彻被他这样子气乐了,道:“没出息。” 雨越下越大,陈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虽说他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但也经不起失血之后又风吹雨打地被折磨了许久,眼看就要支持不住晕过去时,忽然听得一个稍显尖细的声音喊道:“太子殿下,小人总算是找到您啦。” ………… 太子宫中,天子刘启正对地下跪了一地的宫人怒道:“一群废物,连太子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阿娇紧紧咬着嘴唇,心中一时担忧刘彻一时又不放心陈珏,已是六神无主,多亏闻讯入宫的刘嫖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才没有在众人面前失态。 殿外一片漆黑的天幕划过一道闪电,随后轰隆隆的一声雷响,王皇后惨白着一张脸,长长的指甲已经将手心划出了几道血印。 这时一个小黄门飞身来报:“陛下,细柳营驻军将太子殿下送回宫中了,如今已到了宫门口处……” 天子霍地起身,长长出了一口气才道:“这孽子还知道回来!” 第五十一章 此中意 李英和郭远二人早在未央宫外就被宫卫拦下,陈珏是被韩嫣和杨得意一边一个搀扶着来到太子宫的。他这些年来锦衣玉食习惯了,虽然已经在细柳营上过药,仍旧觉得周身上下难受不已,只是想起不久之后还要面对天子可能的怒火,才强打起精神来。 陈珏走进太子宫之前,正好看见李青在一侧手舞足蹈,仔细看了看才看清他是一会指着天空,一会指着太子宫正殿之内,陈珏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心中蓦地涌上一阵阴霾:景帝居然亲自来了太子宫,而不是在宣室殿等待消息。 几人进了正殿,一马当先的刘彻正要招呼宫人来伺候,便见天子沉着一张脸坐在上,王皇后和馆陶长公主俱是一脸苍白,只是看见刘彻和陈珏的一瞬间如释重负地抚了抚胸口,阿娇则美眸含泪,时而看着他脸上的擦伤满面心疼,时而看着陈珏手臂上的箭伤担忧不已。 刘彻上前一步,跪下道:“儿臣拜见父皇,拜见母后、姑母。” 今夏雨水不断,许多人向天子进言要尽早为大潦做准备。天子傍晚时派人去叫太子刘彻和几位重臣到宣室殿中议事,不想小黄门回报说太子不在宫中,还骑走了天子最喜欢的一匹健马。天子匆匆下令命众臣子在三日内各就大雨事上一道奏表,随后便摆驾太子东宫。 天子虽然恼怒,待见得儿子和外甥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心中惊大于怒,问道:“你们几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彻硬着头皮道:“儿臣今日带人往长安郊外打猎,本来好好的,不想突然遭遇一伙刺客……” “刺客?”天子重复了一遍,目光如电地看向刘彻三人,道:“你们看清了,确实是刺客,不是山间贼匪吗?” 刘彻苦笑一声,道:“儿臣遇刺之处距细柳营并不远,寻常贼寇恐怕不敢在镐池边劫道,再细细回想起来,那些人都是冲着儿臣和子瑜王孙来的,他们二人与我年龄相仿,想必是被刺客误解为儿臣才屡屡被攻击。” 刘嫖和王皇后听刘彻说完,立刻关切地盯着自己的爱子不放,若不是天子还在问话,她二人早就忍不住一起冲上去嘘寒问暖。 天子脸色深沉,长安城郊有人胆敢设伏行刺当朝太子,这无疑是自袁盎被杀之后最耸人听闻的事情,若是任由这种藐视天家威严的贼人逍遥法外,大汉颜面何在? 这么想着,天子的目光划过陈珏、韩嫣和杨得意身上,如果陈珏不是长公主刘嫖的儿子、太子妃的亲弟,天子早就下令将这三人下廷尉严查,只是陈珏的身份血统摆在那里,眼下身上又有箭伤,于公于私他都不好动陈珏,不多时,天子的目光移到韩嫣身上。 陈珏见状心中一震,韩嫣不比他的出身好,如今韩颓当已死,韩嫣身后更没有什么人可以依靠,天子不处置他处置谁?陈珏求助地看向刘嫖,然则刘嫖只要陈珏无事,哪里会在乎韩嫣的性命,她不理陈珏的目光,反而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厢天子把所有情况问明之后,面无表情地道:“弓高侯离世不久,你不在家中老老实实地为先人守孝,却教唆太子出游、置太子于险地,你可知罪?” 韩嫣面如死灰,垂道:“小臣知罪。”这时虽然对守孝一事并无严格要求,然而韩嫣从师卫绾和王臧等儒多年,天子从孝道来说他有罪也不是找不到依据。 黄门令跟在天子身边多年再了解天子的心意不过,天子一个眼神过来,他立刻高声道:“陛下有旨,去韩嫣、杨得意所任职司,下廷尉!”一声令下,几个如狼似虎的卫士立刻将韩嫣和杨得意拉出门外。 刘彻急道:“父皇,出宫游猎是儿臣自己的主意,韩嫣从小就陪在儿臣身边,先前也是他拼死护卫儿臣,请父皇饶他一命罢。” 刘彻话音一落,太子宫中稍微有些机警的人都悄悄退出太子宫,不多时剩下的人就全部都是皇家亲眷。 天子缓缓地道:“太子,你太让朕失望了。” 刘彻脸色一变,嘴唇动了动,最后轻声道:“父皇,您就宽恕韩嫣一次罢。” 一边的陈珏想起和韩嫣从小一起读书习武的情谊,扪心自问:陈珏啊陈珏,你这样置朋友于不顾,对得起你的良心吗?你还是一个男人吗?想到这,陈珏一咬牙,仰头道:“陛下,臣有话说。” 天子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陈珏强自支撑着跪下,道:“陛下容秉,以官职论,臣身为太子家令,食邑高出韩嫣区区一个太子舍人许多,如果说韩嫣不能及时劝阻太子殿下所以有罪的话,臣应罪加一等。” 天子神色一沉,不动陈珏不好动韩嫣,然而一动陈珏天子又怎么面对亲姐刘嫖和一向疼爱陈珏的窦太后? 刘嫖和阿娇却是一呆,被陈珏的话弄得愣住了。 陈珏也看到了天子脸色不对,然而事已至此他也不能退缩,心里一横,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刚而不锋,柔而有节。故君子贵之也。这是陛下赐给臣的话,臣不敢逃避责任,让陛下对臣失望。” 天子目光如炬,紧紧盯住陈珏的眼睛,道:“照你这么说是朕不公?” 陈珏心中一颤,道:“陛下仁爱宽刑,体恤微臣有伤在身所以不愿重责,然则臣不敢为一己之私而有损陛下圣名,是以斗胆进言。” 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刘彻和刘嫖等人知道眼下不是适合求情的时候,只得在心中盘算如何等天子气消了再想办法保住陈珏。 天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大声道:“来人,将太子家令陈珏与韩嫣杨得意一起,下廷尉。” 门外卫士得令之后马上进来押着陈珏出了太子宫,这两个卫士离开天子的视线之后却立刻松了些劲,避开陈珏伤处稳稳扶住他,左手边那个年轻人还轻声对陈珏道:“公子忍着些。” 陈珏感激地一笑,道:“多谢。” ………… 天子看着陈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沉声道:“皇后和阿娇陪长公主去歇歇。”刘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顺从地和王皇后阿娇一起出了太子宫正殿。 等刘嫖离开之后,整个殿中只剩下天子和刘彻父子二人,天子淡淡地道:“太子,你身上也有些轻伤,先坐下罢。” 刘彻依言而坐,忐忑不安地等着天子接下来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天子语气平和地说道:“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样常常出宫,也不是没有被人刺杀过,一言不合时还经常和人动手,吴王的儿子就是朕在那个时候惹上的。所以,朕不怪你出宫之事。”天子心知,大汉的太子不能是整日待在深宫中的皇子,他必须能真正地了解他的国家是什么样子,他的臣民是什么样子。 刘彻原以为定会挨上一顿训斥,不想天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微微一怔,道:“父皇……” 天子摇摇手,道:“只是你也应该知道身为国之储君的责任,你的一身安危要为无数人负责。今后不准再撇下卫士一个人出宫!” 天子说得斩钉截铁,刘彻经此一事也心悦诚服,垂道:“儿臣知道了,以后必不再犯。” 天子又道:“你以为朕真的生气到必须惩治韩嫣吗?” 刘彻一脸愕然,思索了一下才道:“父皇是要杀一儆百?” 天子道:“除了杀一儆百,朕也是要让你知道,不能再凭你自己的意思想当然地胡来,这次是韩嫣,下次就说不定是谁了。” 刘彻是天子的儿子,天子当然不会把他怎么样,但是拿他身边的人来开刀却没有问题,刘彻自己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当下道:“儿臣明白。” 天子笑笑,道:“现在你还要为他们求情吗?” 刘彻沉吟了一下,说道:“要。他们是按照儿臣的吩咐做事,若是儿臣不能保全他们,今后东宫中还有谁肯为儿臣效力?”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道:“这次,你的理由对了。” 刘彻心中一喜,随后又踌躇地道:“那陈珏冲撞父皇的事……” 第五十二章 化为夷 天子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说呢?” 刘彻讪讪地一笑,道:“陈珏身上的伤是为了救儿臣而受的,他方才也只是见韩嫣要被下廷尉才一时情急,一定不是有心对父皇不敬。” 天子点点头,淡淡地道:“你已经成了家,年纪也不小了,身边就该有几个将来能用上的人,陈珏和韩嫣都是人中之杰,能文能武,朕现在替你敲打他们,过几天就是你施恩的时候。” 刘彻略一躬身道:“谢父皇。”顿了顿,他又道:“父皇,子瑜身上还有伤,恐怕受不了廷尉那边的折腾,您看是不是……” 天子看了刘彻一眼,道:“你以为廷尉会把他们两人怎么样吗?” 刘彻不解地道:“父皇的意思是?” 天子笑了笑,道:“陈珏是长公主的儿子、太子妃的弟弟不说,韩嫣也是功臣之后,朕只说了将他们下廷尉,可从没说过要用刑,廷尉府那些人绝不会动他们俩一下。” 刘彻闻言心中讶异,天子看出他的神色,和声道:“太子,这些臣子猜着朕的心意做事,并不是不忠于朕,只是在听旨之余更善谋身,不敢贸然开罪你大姑而已。你也要记着,让不让臣子猜出你的心意、让他们猜出什么样的心意,这些都是学问,你得好好的学。” 天子近年时常觉得身子不利落,依稀感觉到自己已经接近日薄西山的时候,心中再不甘,他总要把大汉未来的继承人调教出来。 刘彻微微皱了皱眉,道:“父皇,这些人心思不纯,您又为何要用他们?” 天子道:“太子,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完全忠于你,你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私心,或为家族、或为名利、或为人情,这也要靠你自己去学会控制。” 天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道:“你刚才不是问朕到底要怎么处置陈珏吗?现在朕告诉你,朕一点都不生气,相反,朕现在更加欣赏他了。” 刘彻喜道:“儿臣替他谢过父皇……父皇,您真的不生气吗?” 那些忠心耿直的臣子进谏时再逆耳的话都说过,陈珏这点事情有什么好气的?天子笑了笑,道:“朕不生气,是因为他心思纯善。你想想,他帮韩嫣一把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论官职,韩嫣不及他;论身份,韩嫣只是韩颓当的庶孙,更是拍马难及陈珏。他能为了这么一个韩嫣冒险触怒朕,恰恰说明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对韩嫣尚能如此,对你这个太子自然更不用说。” 刘彻想了想,笑道:“父皇英明,这么说,陈珏就是父皇说过的可以放心重用之人了?” 天子不置可否,反问道:“太子,你觉得陈珏这种性子像朝中的哪个臣子?” 刘彻一怔,思索了一阵才道:“儿臣觉得他像卫太傅,看似软绵绵的,其实内心刚直得很。” 天子呵呵一笑,道:“是有点像,但是他更像的是窦婴。” “魏其侯?”刘彻若有所思地道。 “正是。”天子徐徐说道,“一样的性子直,一样不惧冒犯朕,一样懂进退知分寸,身为皇家亲戚却知道不能恃宠而骄的道理。” 刘彻心中隐隐明了,难道父皇屡次放过窦婴,除了因为他姓窦之外也有这个缘故? 天子又沉着脸道:“陈珏聪明归聪明,总是太过滑头了些,早早磨练磨练,省得他的心越来越野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次朕要让他吃点苦头,你就不用管了。” 刘彻点点头,道:“是,儿臣遵命。” 天子神色缓和了些,道:“那些刺客的来历,朕会派人去查,你这段日子就不要出宫了,好好在宫里读一个月的书再说。” 刘彻心中微苦,却不敢顶撞天子,只得道:“是。” ………… 廷尉府中。 杨得意是宦官,陈珏和韩嫣却是出身侯门的士人,因此他们三人并未被关在一处。 韩嫣侧了侧身子,轻声对陈珏道:“子瑜,好好的堂邑侯府你不待,怎么偏要自讨苦吃?” 陈珏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臂,这地方虽然比不上堂邑侯府中他寝室的丝被暖帐,但仍然算得上干净,并没有什么异味,他笑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刚才我还在想,我怎么就在陛下面前突然昏了头呢。” “你这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韩嫣的语气满是嘲讽,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时而感动时而忧虑。 这时忽然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哪位是陈珏陈公子?” 陈珏皱了皱眉,挣扎着直起身子,道:“我就是陈珏,不知尊驾是?” 那声音的主人出现在门外,昏暗的***下陈珏看不清他的长相,只依稀看出是个清瘦的青年男子,那男子道:“敝姓张,单名汤,奉贵人之命,特为公子送伤药而来。” 陈珏心中惊异,本就心中有愧的韩嫣却不管那么多,站起身一把夺过张汤手中的小瓶和白布,道:“张汤是吗?多谢了。”说着便走回陈珏身边,一把拔出瓶口的木塞子。 张汤却也不是个多话之人,见那瓶伤药到了韩嫣手中便道:“陈公子,张汤告辞了。” 韩嫣闻了闻瓶中药物的味道,笑道:“这是宫中的药,你我和太子殿下小时候都常用的,快把手臂伸出来,让我给你换药。” 陈珏却没有注意韩嫣在说什么,他等张汤走了才突然想起来,张汤,不就是那个历史上有名的酷吏吗? 韩嫣半天不见他伸出手,皱眉大声道:“子瑜,你想什么呢?” “啊?”陈珏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伸出手臂,等韩嫣为他换好药,顿时觉得伤处的疼痛又少了些,只剩一片清凉之感。 “咦?”韩嫣看着手中的瓶子,面容一呆,陈珏见状道:“你怎么了?” 韩嫣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这药瓶让人看见不好,我还是先收起来。”语毕,韩嫣立刻将药瓶放入怀中,此时韩嫣眼前一个“陵”字不断地闪烁,他心中却是酸甜苦辣俱全,一时间怅然不已。 室中恢复到一片沉静,陈珏心中却是思绪纷乱,纠结不清。 陈珏不久前在太子宫中胆敢冒犯天子,说心中不怕是假的,如今想起来更是后怕不已——顺风顺水了这些年,他委实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自春秋战国以来,刺客这种身份的人虽然少了许多,却也不是不复存在,别说是刘彻一个太子,就是天子也不是没有遇刺过,何况这次刘彻在他们的保护下并没有受什么伤?思前想后了半天,陈珏仍然觉得天子不大可能将他重处,心里终于安定了不少。 生命暂时无忧,陈珏静下心来回忆起白日时的情形,想到他现刺客存在的那一幕时忽地一惊:他拿手中的弓箭对准刘彻身后时,刘彻那一瞬间的神色明显是惊怒和狠戾。陈珏心中不由一冷,这么多年的相处照顾,刘彻在危机关头仍然会怀疑自己要害他,如何不让人寒心? 这时韩嫣突然出声道:“子瑜,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太子殿下和我打碎琉璃盏的那件事?” 陈珏一怔,道:“哪次?” “就是那次太子妃入宫,太子要把陛下最喜爱的琉璃盏拿给太子妃看,太子爬到架子上一时下不来,就要把琉璃盏递给我,不想我却没接住,一把将琉璃盏摔碎在地上。” 陈珏莞尔一笑,道:“是有这么回事。” 韩嫣接着道:“我本来想自己难逃一劫,没想到你居然说服太子妃去向陛下认了罪,说那琉璃盏是你和太子妃玩闹时打破的,陛下疼爱你们俩,才没有处罚任何一个人。” “子瑜,我韩嫣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些事我永生不忘!” 陈珏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保持沉默,所幸韩嫣也不是真的要他答复什么,不多时,韩嫣那边便有轻微的鼾声响起,陈珏微微一笑,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在廷尉府中待了几日,别说韩嫣早就烦躁起来,就是一向性子淡漠的陈珏心中也直打鼓,直至这天突然传来消息:太子刘彻为陈珏韩嫣二人求情,天子宽仁,最后只命陈珏和韩嫣立刻还家,闭门思过一月。 时隔几日,一身狼狈的陈珏终于重见天日,在刘嫖和几个兄长的簇拥之下回到堂邑侯府,洗漱更衣之后,重新做回原来的那个浊世佳公子。 第五十三章 祸转福 堂邑侯府。 陈珏懒懒地靠在榻上,感受着身下丝绸凉滑的触感,笑道:“还是自己家中最舒服。” 正在替他掖被角的刘嫖闻言,直起身子瞪了他一眼,道:“你还说,如不是你自做主张,哪用得着受这么大的罪?” 陈珏看着一向神采奕奕的刘嫖一脸憔悴,心中惭愧,正色道:“是儿子不孝,让阿母担心了。” 刘嫖定定地看他一会,终是不忍心再责备他什么,张口问道:“你手上的伤怎么样,这么闷热的天,是不是一时半会都好不了?” 陈珏摇摇头,笑道:“阿母,最好的伤药一日几次地送过来,我根本都用不完,手臂上的箭伤已经开始愈合了,不碍事的。” 刘嫖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皱眉问道:“什么一日几次?我确实是每日都托人给你送东西,但每天也只有一次而已,难道还有其他人帮忙照顾你不成?” 陈珏微微一怔,怎么也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为他买通小吏送药,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摇了摇头,说道:“阿母,不管是谁都好,我记下这份人情,将来找机会还给这人不就行了?” 刘嫖点点头,满眼怜意地道:“陛下要你闭门思过,严令这一个月之内你都不能走出这座院子,你三哥迎娶苹公主的婚礼你怕是看不到了。”顿了顿,刘嫖又冷冷一笑,道:“迎不成这个新嫂子也好,陈家凭什么给她王氏的女儿那么大的优待?这次我就要叫她的女儿尝尝受夫家冷眼的滋味。” 陈珏张嘴欲言,忽地想起陈蟜和刘苹成婚之后不久要往封地那边去,在堂邑侯府中住不了多久,刘苹身为公主之尊怎么也不会真的受什么大委屈,便息了劝说的心思,问道:“阿母,阿姐那边还好吗?” 刘嫖笑笑,道:“你阿姐那边能有什么事,只要那个姓王的女人不动她,未央宫里谁敢让她不痛快?” 这时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不多时陈午的身影便出现在陈珏的视线之中,只见陈午把双手背在身后,轻咳了一声之后对陈珏道:“回来了就好,伤处上过药没有?” 陈珏道:“早就上过了,请阿父放心吧。” 陈午点了点头,严肃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你这次也没有白白受苦,你在陛下面前说的那些话已经传了出去,如今上至公卿下至市井闲人,全都对你的知礼节重情义而赞誉有加,这种好名声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人活数十载,实在是太过短暂的一段时间,古往今来多少志士搏的就是一个青史留名,陈珏这次为好友挺身而出,只要今后他的人生中不出现太大的纰漏,留下一段佳话绝不是什么难事,陈午身为一个父亲,确实是从心坎里为陈珏感到高兴。 陈珏听了陈午的话却是眉心微皱,担忧地道:“阿父,我这回毕竟是冒犯了陛下,若是有许多外人对此事津津乐道,陛下心中难道不会动怒?” 刘嫖扑哧一笑,道:“珏儿你好好养伤便是,做什么操心这些有的没的?阿母告诉你,你被关起来的这些天许多大臣不做正事,专门弹劾太子和你还有韩嫣,最后是陛下实在不耐烦,大雷霆之余把你好好的夸赞了一通,若非如此,谁敢多嘴把那天的情形宣扬出去?” 陈珏轻轻啊了一声,心中有些哭笑不得,这也算是一种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吧? 刘嫖和陈午相视一笑,随后又关切地问了陈珏几句话,确信陈珏确实没有受什么罪之后刘嫖才满意地起身,柔声对陈珏道:“我们这些日子还要去操办你哥哥的婚事,你想要什么尽管和下人说就是,除了不能出门,阿母保证你这一个月过得比在宫里还要舒服!” 陈珏心里暖意满满,忍不住笑弯了嘴角,说道:“是,阿母你尽管去忙就是。” 等到刘嫖和陈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连脚步声也听不见的时候,陈珏只觉得一阵倦意悄然袭来,没多久他的身子便滑了下去,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 六月末,堂邑侯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因为今年天下数地遭遇水灾,陈珏听说之后便劝说刘嫖诸事从简,再加上刘嫖原本就不愿意让刘苹风风光光地嫁入陈家,种种原因合一,陈蟜尚公主的场面根本及不上阿娇出嫁那日的十分之一。 虽说是一切从简,长安城中稍微有头有脸的人家也大都盛装出席前来堂邑侯府道贺 刘陵穿了一身淡黄色的长裙,俏生生地站在刘嫖身边,娇笑道:“今日来了这么多宾客,眼看正堂就要坐不下了,这可怎么是好?” 刘嫖似笑非笑地看了刘陵一眼,轻轻叹了一声,道:“如今天下大潦,宫中从母后到太子妃都削减了吃穿用度支持陛下,我这个长公主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刘陵点点头,一脸敬佩地道:“陵儿今日说句对长辈不敬的话,陛下那么多姊妹,除了您,再没有哪位能有这样的气度见识,难怪太后娘娘和陛下对您恩宠不断呢。” 刘嫖但笑不语,刘陵的性子极对她的脾胃,她忍不住想:阿娇要是和刘陵一样知人情会说话该多好?然而这样的念头终究只是昙花一现,刘嫖眼前浮现阿娇娇俏飞扬的笑容,只觉得终究还是自己的女儿最好。 堂邑侯府另一边,李舍人和几个当日随刘彻出猎的太子宫属官将陈尚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令弟身上的伤可大好了么?” 陈尚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问道:“几位是?” 众人对视一眼之后,李舍人踏出一步,对陈尚作了个揖,口中道:“鄙人太子舍人李成,我等都是陈家令的同僚。” 陈尚闻言释然,笑道:“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我代他谢过诸位盛情,稍后必将各位的关切之情转达给他,今日府中大喜,请各位入座饮一杯水酒罢。” 李成犹豫了一下,才道:“叨扰了。” 陈尚望了一眼门口处人头攒动的景象,向李成抱歉地一笑,道:“今日诸事繁忙,无暇与各位多叙,失礼之处还请原谅。” 李成忙道:“不敢。” 陈尚招手唤过一个小厮,命他为李成等带路之后便先行离去,李成却对身后的几个同僚使了个眼色,问明陈珏所住院落的方向之后,他们在那仆役惊异不解的眼光中,齐齐在一座假山之后朝那方向跪倒,重重叩了三个响头。 ——这些人还数李成心中感触最深,他是名将李广家的一个旁支子弟,原本不大看得上陈珏这种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是以平日里与陈珏也没有什么交往,只是这回他受了陈珏的恩德之后又听说了韩嫣之事,至此对陈珏除了敬佩之外再无其他。 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众人才纷纷起身,跟随带路的那名仆役离开。 ………… 今年雨水不断,难得这天终于是一个晴天。温暖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湿润的地面也渐渐被阳光烘干,只有角落里的空气中还夹杂着丝丝水意。 偷得浮生半日闲,陈珏悠然自得地靠在大树下的竹椅之上,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印痕,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闭着眼睛,享受这个难得的“假期”。 坐在陈珏身前不远处的郭远大大咧咧地道:“要我老郭说,皇帝罚公子罚得没道理,那日若不是公子和我们两个在,弄不好太子都回不来。” 李英瞪了他一眼,轻喝道:“不要胡说八道。” 陈珏闭着眼睛,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道:“歇一歇也没什么不好。我这几天隔绝的,你们跟我说说,外面都有什么新鲜事?” 李英沉吟了一下,道:“这些日子外面在传扬……传扬公子是天上神灵下凡,专为传授世人造纸神术而来。” “什么?” 陈珏闻言哭笑不得,“造纸之事有我什么功劳,这些都是人们以讹传讹罢了。” 李英也并不把传言当真,转而问道:“还有二十几天时间才到陛下给的限期,公子不能出门,可有什么打算吗?” 陈珏微微皱起眉头,不久后轻轻一笑,慢悠悠地道:“你们去为我找些纸笔来,这段日子,我要好好写点东西!” 第五十四章 春意寒 一张案,一叠纸,一支笔,一台砚,案边还有一个容貌清丽的小侍女为他磨墨,委实称得上是红袖添香。 这新来的侍女名叫紫烟,她磨好墨之后柔顺地退到一旁,陈珏来到案前拿起笔,思索了片刻之后,手腕微微用力,在纸上写下“封神演义”几个大字。 他这回却是受了李英对他所说那个传言的影响,神鬼之事在汉时有着无可匹敌的影响力,不少皇帝侯王都曾一门心思求仙寻找长生之法,不说秦始皇,当世的那位淮南王就或多或少有这样的倾向。 不知过了多久,陈珏写的手腕酸软,他放下手中的笔,使劲甩了甩手腕。紫烟乖巧地递上一杯清水,陈珏接过后一饮而尽,随后躺在一边的榻上准备休息一会之后再接着写。 这时刘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珏儿,阿母来看你了。” 人未到,声先至,等刘嫖带着展眉从外面走进来时,陈珏已经整理好衣衫,正襟危坐地等待着她。 刘嫖坐下之后,淡淡看了紫烟一眼,笑道:“展眉,这个小丫头伺候珏儿养伤有功,你带她去领些赏钱。” 展眉低眉顺目地答应了一声,便笑嘻嘻地拉着紫烟的手离开陈珏的房间。 望见展眉和紫烟渐行渐远,陈珏若有所悟地道:“阿母,您有事情要跟我说?” 刘嫖点了点头,笑吟吟地道:“珏儿,阿母真不知道你这聪明脑袋是怎么长的。我听了你的话,削减了你三哥婚礼的用度开销,又派人给贫民粮,原来只当是做些善事罢了,谁知好心有好报,今儿个宫里你外祖母和舅舅那都来了赏赐。” 陈珏讶然道:“只是一些赏钱而已,阿母你怎么高兴成这样?” 刘嫖白了他一眼,一脸得色地道:“赏钱算什么,我高兴的是仔细算来,我们家娶王娡的这个女儿不只一钱不花,反而略有盈余,哈,真是大快我心。” 陈珏笑了笑,刘嫖前些日子因为不能与王娡彻底翻脸而心情抑郁,如今能从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找些乐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刘嫖笑了一声,转而正色道:“珏儿,我知道你长大了,有些事情比我这个做母亲想得更通透,现在我就有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得帮我出出主意。” 陈珏一怔,说道:“什么事?” 刘嫖直起身子,低声道:“你的另一个舅舅梁王武来朝,他这次想要留在长安侍奉陛下,为此还专门派人送钱与我,要我帮他在你外祖母和舅舅面前说情,你看这事怎么处理好?” 陈珏微微一笑,以刘嫖的性子,换在从前对金钱肯定来不拒,只管去窦太后面前说情就是,如今她肯为此事和他商量,显然已经渐渐在改变以往的一些想法和行事。想到这,他说道:“阿母,依我看这件事情不必我们掺和进去。” 顿了顿,陈珏又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阿母,儿子说句大逆的话,眼下陛下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太子殿下又尚未及冠,他必然不会愿意让正值壮年的梁王留在长安徒惹是非,陛下为了太子着想也不可能同意梁王留京,您又何必搅合在其中?” 刘嫖点点头,见陈珏说得头头是道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说的没错,梁王虽然也是我的弟弟,可太子妃也是我的女儿,我还是要帮着太子才对。” 母子两人又说了些话,刘嫖忽然道:“珏儿,金俗和她的一儿一女在咱们家也待了一段时日,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只是好生养着她们而已吗?” 陈珏错愕地道:“阿母,我们当日不是说好了,要看在太子的份上善待她们吗?” 刘嫖轻哼一声,说道:“善待归善待,你也用不着准许那个金仲跟着你哥哥们的孩子一起读书,难不成你要把他教成才,让他将来帮着王娡祸害陈家人吗?” 刘嫖停了一下,又道:“当日你替你姐姐处置那个楚服时我还当你已经开窍了,现在看来你的心地还是太好。” 陈珏一时语塞,道:“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不过是因为他一直坚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 刘嫖神色缓和了些,柔声道:“珏儿,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我绝不会在吃穿上亏待她们,只是那个男孩,若是他有能耐自学成才便罢,若是不能,就由着他长成废物最好。” 陈珏欲言又止,他在某些方面的见识比刘嫖强上太多,然而在另一些方面,刘嫖心中所思却想却完全不是他能够完全理解的。 刘嫖离开之后,陈珏静静地呆了片刻,随后叫过李英,道:“李大哥,以后派几个家仆多带金仲去楚先生那边看看,他若是对这方面有兴趣,就放他去学。” ………… 时光匆匆,半年时间转眼过。 早春的清晨还带着丝丝寒意,时下山青水绿,碧柳抽丝。陈珏站在长乐宫中的甬道上向远处望去,远处的小山只在山腰处以上还残留着些未化的积雪,山腰往下深深浅浅地现出些许岱色,这种深深的带着诗意的静谧让陈珏的心情一片平静。 陈珏走过前殿,微笑着与长信詹事打了个招呼之后才走进长信宫,窦太后听得陈珏的脚步声,笑道:“是小陈珏来了吗?” 陈珏给窦太后请过安之后,便顺从窦太后的意思坐在宫人为他准备的软垫上,道:“这段日子太子殿下随陛下祭五帝,臣随驾同往,所以才许久不曾来长信宫请安,还请太后娘娘莫要怪罪微臣。” 窦太后呵呵一笑,道:“你尽职尽责,哀家怪你干什么。只是哀家倒要问你,这一行都看到什么了?” 陈珏侧了侧身子,笑道:“臣见识了大汉的山河风光,中途还随陛下和太子一起去了甘泉山,看了前秦时的林光宫。” 窦太后点点头,道:“甘泉山哀家也去过,那里是个夏日时避暑的好地方,只不过天还冷得很,这时候去的有些不合适。” 陈珏道:“正是如此。幸好陛下赐了臣一件狐裘,臣才没有为天气寒冷所苦。” 窦太后笑道:“好了,不说这件事。你上次送给哀家的封神演义,哀家已经听人念完了,这次你来可带了新的吗?” 陈珏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交到长信詹事手中,随后对窦太后说道:“这次带来的内容比往常更多,最后的结局也包括在其中了。” 窦太后听着陈珏的话,交代长信詹事将那小册子收好,道:“这民间传说有民间传说的好处,哀家年轻的时候也曾听说过一些神仙传说,与这封神演义里的故事大同小异,可就是差了这一点,那些传说论精彩就远远比不上你为哀家整理的这个封神演义。” 陈珏道:“这些市井故事能得太后一笑,便是臣的孝心到了。”这部封神演义其实已经与后来那部有极大的不同,他为了不惹人怀疑,糅杂了大量汉时即有的神仙故事在里面,除此之外又做了些老君神通广大翻手云覆手雨,谈笑间灭西方妖魔的故事,这部新封神中甚至还有老君喜爱孔丘资质传他道义的描写——正因如此,陈珏才敢托词说这部封神是他命仆人收集民间传说而来。 窦太后开怀地道:“行了行了,哀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窦太后久居深宫,平日里的生活着实也无聊得紧,陈珏这才瞅准她对黄老之学的喜爱献了这么一部歌颂老子的神话故事。窦太后见识广博,固然不会把这些故事当真,只是她的生活中因为封神演义而多了些乐趣也是事实。 因窦太后今日正在兴头上,陈珏亲自给窦太后念了一段封神演义,听得窦太后开心不已。这时,前往太子宫看望阿娇的刘嫖忽然回到长信宫中,见窦太后喜笑颜开的样子,刘嫖心中一酸,不顾脸上的妆容流下两行泪来。 窦太后听出是刘嫖的声音,皱了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一定要到哀家这里来哭?” 刘嫖哽咽着嗓子,走到窦太后面前跪下,断断续续地道:“母后,阿武他,他没了。” 窦太后神色一滞,颤抖着声音道:“你说什么?” 刘嫖擦了擦眼泪,想起幼时和两个弟弟在宫中玩闹的情形,不由悲从心来,重复道:“阿武弟弟他,没了。” “太后娘娘!” 随着长信詹事一声惊呼,窦太后的身子一下子软倒在榻上。 第五十五章 名推恩 刘嫖大惊失色,顾不得再为梁王伤心,忙与陈珏一起扶好窦太后,让窦太后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又命詹事去找太医,她才坐到榻边,轻轻握住窦太后的手,泪眼婆娑地道:“母后,无论如何您都要保重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刘嫖仍不见太医的影子,担心窦太后的身子受不了,便命人端来些茶点要喂窦太后吃下。 窦太后却不理刘嫖,她的目光略带茫然地落在虚无之处,自言自语道:“去年还好好的人,今年怎么就没了?” 不多时,太医监匆匆忙忙地赶到长信宫中,那詹事在路上已经将梁王薨的事情尽数告知他,他走到窦太后榻前几步处,先是狠狠擦了一把汗,随后才一丝不苟地检视着窦太后的脸色和脉搏。 又过了半晌,他才神色一松,与刘嫖一起走出几步之后说道:“长公主,太后娘娘是悲极伤身,虽说眼下没有什么大碍,但若是郁结于心长久不去,恐怕就……” 刘嫖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陈珏见状心中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便要送太医出门,这时他眼睛的余光中忽然扫到玄衣的一角,他惊愕地回头一望,蓦然现天子正一脸沉痛地站在不远处,他身侧跟着的少年正是是眉宇间愈成熟的刘彻。 天子用种种帝王手段制约了这个倍受窦太后疼爱的弟弟一辈子,如今梁王离开人世的消息传来,刹那间曾经所有的不愉快似乎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兄弟二人之间年轻时最美好的一份记忆,他一抬眼见到陈珏张口欲言的样子,连忙摇头制止陈珏说话,随后又指了指满面哀伤的窦太后。 陈珏会意,悄无声息地向天子行了个礼,便站在一边默默地听着刘嫖不断说些劝慰窦太后宽心的话。 刘嫖劝了半天,窦太后仍是一脸悲戚,只是不时与刘嫖说几句梁王刘武小时候的事情,刘嫖听到最后却是再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不由地与窦太后哭成一团。 陈珏为之恻然,因为他并没有见过这个身体血缘上的小舅舅几面,所以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悲恸的感觉,只是看着一向与任何人都谈笑自若的窦太后哀戚若此,他的心情也不由地沉重起来。 刘嫖又哭了一会,再抬头时也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长信宫的天子,她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强作欢颜道:“母后,您莫要再流泪,再哭就要伤眼睛了,您想想,阿武他一定也不希望您的眼疾再犯。”顿了顿,刘嫖看了踯躅的天子一眼,又道:“再说,您要是真的伤了身子,叫女儿和陛下怎么办?” “皇帝?”窦太后喃喃了一句,悲切地道:“皇帝他哪里还顾着哀家?就算哀家这眼睛再瞎一次又怎么样?去年阿武要留在长安,皇帝他说什么也不许,这下哀家连阿武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皇帝他终于还是把哀家的儿子给逼死了!”语毕,窦太后的手在榻上胡乱摸索着,信手将一个暖手小炉扫了出去,落在地上咣当的一声响。 天子听到这里,一脚重重踩在地上,缓缓走到窦太后身前不远处,陈珏跪倒道:“臣陈珏拜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天子点了点头,转而对窦太后道:“母后,请节哀罢。” 窦太后不说话,接过刘嫖递过来的丝巾擦了擦脸颊边的泪水,淡淡地道:“你来啦。” 天子道:“是,让母后伤心至此,是朕的不孝。” 窦太后摇摇头,气道:“你是皇帝,但我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哀家的儿子。” 天子的身体随着窦太后的话微微一震,道:“母后何出此言?” 刘彻年少气盛,上前几步朗声道:“皇祖母明鉴,父皇方才听说梁王叔薨逝的消息之后大为悲恸,父皇担忧您忧心过度伤了身体,顾不上召见太医来看诊便匆匆来此……” “住口!”天子轻喝一声,又对窦太后道:“太子他年轻不知道轻重,请母后不要在意。” 窦太后沉默了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窦太后纵然心里万分不甘,但她又何尝不知道天子身为一国之君,他做的那些事情都没有错,如今她听得刘彻这话心中不由一软,道:“罢了,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长信宫中一阵沉默之后,窦太后又道:“皇帝,你总要记得阿武他与其他藩王不同,他是你的亲弟弟,阿武从前为了你这个哥哥也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到了你一起还给他的时候了。” 天子点了点头,沉声道:“是。朕已经下旨梁孝王殡葬之礼一切从厚,梁孝王诸子除刘明袭王位,其他几子也各有恩旨,断不会叫阿武的后人受什么苦。” “梁孝王?”窦太后轻轻重复了一声,道:“慈惠爱亲曰孝,这样也好,只是哀家记得阿武的几个儿子年岁都不大,尤其是不识,去年见他的时候还那么小,难道哀家这几个孙子今后就只能靠皇帝的这些赏赐生活吗?” 梁王刘武的长子刘买可以袭梁王位,但其他诸子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汉时诸侯王即使再宠爱排行非长的小儿子,也只能多与之钱财,除王太子以外的任何人都得不到尺寸之地,这也是若干年后天下间多了无数带有皇室血脉的刘姓平民的缘故。 刘嫖犹豫了一下,道:“要不母后把他们接进长安来?” 这时刘彻忽然扬声道:“皇祖母,父皇,儿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窦太后微微一怔,怒道:“大惊小怪的,你知道什么?”梁王之死对窦太后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如今她不过刚刚平复了些伤感的情绪,刘彻便在她面前这样喧哗,窦太后心中又怎么可能不气? 刘彻对梁王一样没有什么感情,听闻窦太后训斥之后讪讪地道:“儿臣是想起前些日子陈珏所说的推恩之策,觉得正好可以用在梁王叔家的几位兄弟身上,是以忍不住说话。” “哦”窦太后听得陈珏的名字愣了一下,天子和刘嫖也把疑问的目光投向陈珏,陈珏无奈只得跪倒,道:“太子殿下所说无差。” 天子立刻问道:“推恩之策,推恩二字何解?” 陈珏一直认为与推恩令关联最深的那个人名叫主父偃,当日他在刘彻面前那么一说也是无意为之,却不想今日被刘彻顶到风口浪尖上,他只得道:“所谓推恩,便是准许诸王将封地分为几部分,让诸王的每一个儿子都能得到一份土地,以免没有袭王位的王子们生活无靠。” 刘嫖闻言一喜,柔声对窦太后道:“母后,珏儿这个法子好,自古天下以农为本,若是阿武的几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封地,您还担心什么?” 天子思索片刻也道:“正是如此,朕几个年长的儿子都封了王,梁王家的侄子也不该例外。”他这样说纯粹是为了让窦太后宽心,梁国偌大的土地分给一个人或是五个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相反地,若不是天子确实在为梁王的薨逝而伤心的话,他早就开始思量着怎么把这个推恩之策彻底推广开来。 窦太后轻轻哼了一声,她心里明白陈珏跟刘彻提这个推恩策的初衷在于削藩,只是事关梁王诸子,这个推恩令恰好合她的心意,她才不想多说什么罢了。窦太后道:“你们有心了,哀家看这件事就这么定下,如此一来,哀家也算是对得起你们弟弟了。” 刘嫖心中一动,轻声道:“母后,陛下,封五子是封,就不差再照顾下阿武的几个女儿,不如再令阿武那几个女儿食汤沐邑,这样就再没有什么需要担忧了。” 食汤沐邑,一直以来都是皇后或公主才有的待遇,窦太后闻言立刻道:“皇帝,你看呢?” 天子心中哪里还在乎什么汤沐邑,见窦太后意动,忙道:“阿姐所言甚是,朕回头就下旨。” 刘嫖又道:“若是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就让太子在诸家子弟中挑选几个能干的配给阿武的女儿。” 刘彻立马上前一步,说道:“孙儿一定悉心挑选,绝不委屈梁王叔家的姊妹们。” 窦太后这才点了点头,神色更趋缓和,她的伤心不是假的,但其中也有几分故意——天下人都在看着,她不好直接命令天子厚待梁王子孙,方才她向天子示弱,既不伤天子威名,又便于天子用一个“孝”字堵住悠悠众口,最后的结果又无可挑剔,委实再完美不过。 第五十六章 浮生变 梁王之死并未给长安城中各人的生活带来多少变化,只是天子私下里下了一道旨意,命长安城中少数几家与皇家相近的贵戚七七四十九日之内禁宴饮淫乐,权当是在哀悼梁王。 悦来饭庄之中,陈珏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边,他对面是这两年长得越壮实的陈唐陈宋兄弟,身边则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正是金娥姐弟二人。 陈珏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山菌汤,向陈唐和陈宋笑道:“这大半年来你们每天跟着楚先生干得热火朝天,今日怎么突然肯离开工坊那边?” 陈唐和陈宋对视一眼,身为哥哥的陈唐憨厚地一笑,道:“手艺要学,公子交代的事情也要办。如今又是一年春,我们按照公子的吩咐,把制作出来的曲辕犁跟筒车的样本送出去几十份,就等农庄那边试验效果。” 陈珏点点头,玩笑道:“这样就好,省得锦书她怨我整日都不让她夫君清闲。” 陈宋在一边插口道:“除了新农具的事情之外,我们已经将公子所说的马鞍跟马镫做好,每样十份,就在掌柜那里放着,公子若是什么时候要用尽管你取就是。” 陈珏立刻一反平常懒散的样子,讶道:“这么快?” “这东西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做得贴合人体便可,自然不慢。”这回插话的却是金仲,他这几个月一直跟在楚先生身边跑前跑后,倒也学到不少东西。 金娥却是睁着一双大眼,一副对陈珏无比钦佩的样子,陈珏看了好笑道:“你不吃东西,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金俗这孤儿寡母的都不是什么好惹是生非之人,几日前金俗扭扭捏捏地求陈珏带金娥和金仲出去见见世面,陈珏想想左右无事便爽快地答应了,这姐弟俩甚是乖巧,半天下来也不曾给陈珏惹什么麻烦。 金娥的小脸微微红了一下,小声道:“我就是觉得你真有本事……” 陈珏莞尔一笑,摇头道:“果然还是小孩子。”顿了顿,他又对陈宋道:“那些马具你分别送到魏其侯、周谦周世子和韩嫣手上去,剩下的再留给我。” 这时一个娇媚的声音忽然在陈珏身后响起:“陈珏,真想不到今日在这里遇见你。” 陈珏隐隐觉得耳熟,回身一看便见一身罗裙的刘陵站在不远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她身边站着的两个青年分别向他投来敌视的目光,正是王信的儿子王重和韩嫣之兄韩则。 王重还好,韩则对陈珏就是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给陈珏一刀——拜陈珏那句“凭君莫话封侯事”所赐,长安城里再不肖的贵族少年见了他也会嘲讽几句,他和王重一起整日追着刘陵,身为他情敌的王重也并不怎么将他看在眼中。 刘陵仪态万千地坐在金仲身边,娇小道:“小兄弟,姐姐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啊?” 小孩子天生爱与美貌的人亲近,金仲连连点头,巴不得这个美丽又温柔的姐姐多在他身边待一会。 刘陵并不理会王重和韩则,只是一个劲地对陈珏说话,一会提阿娇,一会提刘嫖,虽然陈珏并不怎么搭理她,但她凭借着出色的手腕时不时带着陈家兄弟和金家姐弟俩说笑几句,气氛也不显得沉闷。 金娥心地善良,见王重和韩则没有地方坐便自己从条凳上起身,对两人道:“你们先坐在这里吧。”说罢她悄悄看了陈珏一眼,却是想着待会坐在陈珏身边去。 刘陵将金娥的小动作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与陈宋攀谈起来,果然,本就心情烦躁的韩则冲金娥大吼一声道:“滚到一边去。” 金娥何曾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人,她立刻被韩则吓得后退一大步,不小心左脚绊到右脚,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陈珏眼疾手快一把抄住金娥的腰将她拉到自己身前,金娥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刘陵眼中阴霾一闪,随后巧笑倩兮地向陈珏问道:“不知这位小妹妹是陈四公子什么人,竟能让一向对长安闺秀不假辞色的你如此关爱?” 陈珏心中对本就不喜,不愿与她多说什么,只道:“她是我家一个远亲。” 刘陵笑了笑,转而对金娥道:“小妹妹,是吗?” 金娥心思纯真,不敢冒认为陈珏这个大恩人的亲戚,老实地摇头道:“不是,陈哥哥是我们母女的恩人。” 陈珏闻言气结,刘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原先还当陈四公子不近女色,不想原来是……”刘陵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道:“这位小妹妹的母亲美貌可比得上我吗?” 韩则和王重同时瞪了陈珏一眼,只有金娥诚实地答道:“姐姐和阿母一样好看,但是姐姐比阿母年轻多了。”金娥想起年纪尚轻却容色渐老的金俗,心思一阵低落。 刘陵听得金娥的话满意地点点头,陈珏实在是受不了刘陵这种有意无意挑拨他和韩王二人关系的做法,不等刘陵再次说话便轻声呵斥金娥道:“安静点,以后不想再出门了是不是?” 刘陵眼睛一眯,便听得陈珏对她礼貌地道:“陵翁主,区区今日还有事,先行告辞。”不多时,她板着一张俏脸看着陈珏的身影渐行渐远,恼怒地道:“忘恩负义!” 王重和韩则闻言对视一眼,眼底俱是一片嫉恨。 一行人人走出不远,金娥便娇憨地问道:“陈哥哥,你怎么好像不太喜欢刚才那位姐姐?” 陈珏脚下步子不停,随口道:“我和她见面的次数还不如见你这个小丫头多,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金娥歪了歪小脑袋,轻轻哦了一声,便欢快地跟上陈珏的步子。 ………… 长信宫中,渐渐平复了悲伤之情的窦太后斜靠在软榻上,阿娇则半跪在一边轻轻为她揉捏着肩膀,陈珏则坐在下,慢条斯理地为窦太后念些文人骚客新作的辞赋以及民间诗歌。 待陈珏一民歌念完,窦太后点了点头,感慨地道:“每次你们姐弟两个来这,哀家这心里就松快不少。” 阿娇浅浅一笑,瞥了陈珏一眼之后柔声道:“那我以后就天天来陪外祖母。” 窦太后哪会把阿娇这话当真,她说道:“你尽在糊弄哀家,今日若不是太子到平阳家去了,你会离开太子宫来这里陪哀家?” 阿娇停下手中的动作,不依地道:“外祖母冤枉我,就是彻儿天天在宫里的时候,阿娇又哪天不来给外祖母请安了?” 窦太后笑道:“好好好,你还是赶紧接着给哀家捶捶罢。” 阿娇这才重新将手按上窦太后的肩膀脖颈处,轻轻重重地敲打起来。 这时窦太后忽地开口道:“陈珏,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陈珏算了算,答道:“秉太后,臣今年已有十三。” 窦太后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才道:“哀家算了算,梁孝王留下的几个女儿跟你的年纪都差不太多,哀家虽然不曾见过她们的样貌,但想来也是不差的。你如今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等她们姊妹几个到了长安,你就来哀家这里见上她们一面,看看喜欢哪个也好亲上加亲。” 陈珏忍不住瞪大眼睛,他母亲刘嫖和梁王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阿娇和刘彻的亲事没办法,他却不想和一个血缘这么近的表姐或表妹成婚,想到这,他立刻求助地看向阿娇。 阿娇见了陈珏的样子心中好笑,思量了一下之后却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轻笑道:“那天可别忘记叫上我,我这个做姐姐的要好好帮珏儿看看。” 陈珏眼前一暗,若是阿娇和刘嫖都不帮他,他必然就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他这边忧心忡忡,阿娇和窦太后祖孙俩却聊得热火朝天,一时间,长信殿中其乐融融。 ………… 平阳公主和刘彻面对面地坐着,她轻叹道:“早先阿姐这里什么都准备好了你不来,如今你可算来了,又碰上梁王叔这回事,真是可惜。” 刘彻正要答话,这时一队侍女端了些果品娉娉婷婷地走来,其中一个身材娇小的婢子长轻绾,青丝如瀑。刘彻眼前一亮,赞道:“好美的头,你过来让孤看看。” 那小婢女呆在当场,微微颤抖的身子昭示着主人的不知所措,平阳公主见状皱眉道:“还不过来?” 这婢女闻言一颤,垂缓缓走到刘彻身前,刘彻笑道:“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抬起头来,大声告诉孤你叫什么名字。” 不多时,一双剪水明眸对上刘彻的脸,她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容貌生得极温婉清丽,她轻启芳唇,柔声道:“小婢……卫子夫。” 第五十七章 平阳府 “卫子夫?”刘彻重复了一遍,哈哈一笑,对平阳道:“平阳阿姐,她这个名字倒有意思,子、夫,人如其名,孤看她定然是个宜室宜家的性子。” 平阳看了低眉顺目不敢言语的卫子夫一眼,向刘彻嗔道:“她取个名字哪有那么多意思。” “讴?”刘彻闻言上下打量了卫子夫一眼,转脸忍笑道:“阿姐说要给我的看的歌舞,就是要这个还没有孤年纪大的小丫头来清歌一曲吗?” 平阳无奈地叹了一声,说道:“我给你调教好的是另外一些人。”顿了顿,平阳又道:“要不要阿姐唤她们出来让你见见?“ 刘彻毫不在意地道:“不用不用,孤什么样的歌舞没有看过?倒是阿姐家的这个小丫头还有点意思。” 平阳心中气结,她想要刘彻看的哪里是什么歌舞,分明是要他看看歌舞的美人而已。她想到这里,忽地看见刘彻伸出手要取摸卫子夫柔顺的秀,平阳心中一动,再一看卫子夫便瞧出几分味道了——论容貌,卫子夫虽然是个美人胚子,但还远远称不上倾城国色,若说卫子夫有什么能让刘彻看上的,无疑便是那种宫中任何女人都没有的纯真无邪。 刘彻又逗弄了卫子夫几句,见卫子夫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只是如玉的脸颊上沾染了一抹绯红,他是尝过男女之事的,见到卫子夫这种完全不同于阿娇那种明艳的风情,心中顿时泛起丝丝涟漪。 平阳见状心中有数,她细心观察着,等到刘彻眉宇间神色更加微妙的时候,突然开口道:“子夫,你先回去歇息吧。”平阳斟酌之间,竟是将卫子夫前面的姓氏都去掉了。 卫子夫毕竟年少,对于刘彻的种种调笑早就觉得又羞又怕,她听得平阳公主的命令如蒙大赦,施了一礼之后便飞快地退了出去,她走出去时慌不择路,没几步便撞在一个锦衣少年身上,那少年微微使力扶住她,笑道:“你没什么事吧?” 这少年面容俊俏神色温柔,卫子夫认得他是如今最受平阳公主宠爱的少年董偃,慌忙摇头道:“我没事。”说罢她不敢再与董偃多说什么,匆忙地向回廊尽头处跑来,心中恨不得自己今日没有出过门。 董偃看着卫子夫的身影消失对转角处,不由摇了摇头,这时一个童音在他身后响起:“是舅舅来了吗?” 董偃回头一看,那男童正是平阳公主之子曹襄,他不敢怠慢,慌忙躬身道:“小人拜见公子。”他停了一下,又道:“太子殿下正与公主叙话。” 曹襄重重哼了一声,他虽然年纪尚小,但因生在权贵之家的关系,他早早便隐约晓得了董偃的存在对他的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曹襄不搭理董偃,直接仰着头走进门去,他身后跟着的侍从知道小主人的心思,嘿嘿一声冷笑之后也跟着曹襄进了门。 董偃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过了许久,直到隐约听得刘彻爽朗的笑声之后才缓缓直起身子,他面色冷漠地看了门口一会,又转身朝卫子夫方才离去的方向望去,眼神深邃。 眼下春光明媚,董偃紧紧握住双拳,忽地想起另一个笑容和煦的少年,他轻声自言自语道:“我是贪图富贵,那又怎么样?这辈子谁真把我董偃当人看,我还是记得的。” ………… 曹襄走进门,立刻朝刘彻身上扑去,口中欢快地道:“太子舅舅,襄儿最近可想你了。” 平阳轻斥道:“襄儿,不许无礼。” 刘彻却一把将曹襄抱到膝盖上,笑道:“阿姐你凶他做什么?孤看襄儿这样子挺好的。”语毕,他用额头轻轻顶了顶曹襄的脸,板着脸道:“你哪里是想孤,分明就是想孤给你带的那些物件了。” 平阳本就不是真的要对爱子怒,见刘彻对曹襄这个小外甥如此疼爱,心中也开心不已,嘴上却仍道:“你就是惯着他。” 刘彻和曹襄这舅甥俩没一个在意平阳的话,曹襄和刘彻说笑了几句,挣脱了刘彻的怀抱跳到地上,道:“舅舅就在这里用晚膳吧,啊,不行,舅舅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好了。” 刘彻刚要拒绝,忽地想起卫子夫清丽婉约的容颜,心中一动,道:“好,孤就答应你。” 平阳是过来人,她心里对刘彻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当下也不言语,吩咐厨下尽心准备膳食之后便与刘彻时不时地笑闹几句,瞅准个空子轻声问道:“阿弟,你和阿娇妹妹成婚也快有一年,虽说当日那个女厨的事情闹得很大,但怎地又过了大半年也不见什么动静?”平阳说到这儿觉得自己问得过于直接,又补充道:“我这里可是急着看你的儿子呢。” 刘彻那边已经顺着曹襄的心思和他掰起手腕,但曹襄小小年纪哪里是刘彻的对手,刘彻听得平阳的话微微用力将曹襄的小手压到臂弯下,漫不经心地道:“孤还年轻,用不着这么操心子嗣之事,阿姐怕是要失望了。再子瑜也对孤说过,太早生儿育女不是什么好事,孤觉得他说得没错,先皇和父皇的几个子嗣不都是非夭即弱?” 平阳听得陈珏的名字心中恨恨,她咬紧银牙想着:若不是陈珏在其中搅局,母后如今在未央宫中的地位又怎么会那样尴尬?思及此处,她又想起母后命她将刘彻拖在这里几日的目的,悄然冷笑了一声。 刘彻却不知平阳心中在想些什么,他见曹襄一副懊恼的样子暗笑不已,直到曹襄哇地一声就要哭出来,他才把曹襄抱到平阳身边,皱眉看着平阳手忙脚乱哄孩子的样子,只觉得世上最麻烦的事情莫过于小孩子哭闹。 晚膳时,刘彻并没有看到平阳侯曹寿的身影,侧身问道:“阿姐,平阳侯呢?” 平阳面上笑容一滞,叹道:“你姊夫这些日子身子愈不好了,如今在内院养着,你难得来阿姐这一次,方才他那边已经传信过来,说是抱病不能亲迎,请你恕罪呢。” 刘彻轻轻哦了一声,平阳侯曹寿这些年一直如此,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姊夫,当下不再多问,席间恢复了精神的小曹襄时不时地说几句童言童语,倒也几次让刘彻和平阳忍俊不禁。 酒足饭饱之后,平阳命令侍女将曹襄带回去安歇,转而对神色不属的刘彻笑道:“太子殿下这是想白日里那个卫子夫了?” 刘彻轻咳了一声,道:“这个卫子夫是有些意思,与孤在宫里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平阳眨了眨眼,道:“与阿娇妹妹也不同?” 刘彻这些年来身边除了阿娇再没有别的女子,今日一见卫子夫虽说有些意动,这一刻听得阿娇的名字时,不由想起辰时临行前阿娇一脸笑意,对他说“早去早回”的样子,这一想,他内心深处对卫子夫的那丝渴望顿时就淡了许多。 平阳见状轻轻咬了咬嘴唇,立刻道:“梁王叔薨逝之日不远,卫子夫又是我家中的歌姬,传出去你难免有不敬亲长之嫌,不如过几日等过了父皇划出的那个期限,我再将子夫送进太子宫就无碍了。” 刘彻这时已经有些犹豫,平阳忙道:“难道阿弟怕阿娇妹妹容不下子夫吗?” 刘彻被平阳一个“怕”字一激,当下道:“这关娇娇什么事?阿姐过些时候把卫子夫带回宫就是。” 平阳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她心知若是要往她这个太子弟弟身边插人,便只能选中阿娇无暇顾及丈夫身边的时候,而今晚之后的几日就是最好的时机。过了片刻,平阳又忍不住皱了皱眉,那个卫子夫虽然出落的动人,年纪终究是太小了一点,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小丫头能在未央宫中做成什么事仍是未知之数。 流光易逝,转眼昨夜换了今朝。 一轮红日在东方冉冉升起,为未央宫中连绵不断的宫室顶部的瓦片染上了一抹金红,群臣迎着霞光走在宣室殿前的路上,自动列成两排朝天子所在的正殿行去。 不多时,君臣齐聚殿上,待得天子问道:“今日何事?”张欧越众而出,手执竹笏朗声道:“臣有奏。” 天子微微一怔,怎么也想不起近日廷尉府有什么要案,便道:“何事?” 张欧道:“臣今日之事是为弹劾!”语毕,这位生性正直的臣子抬起头,直视天颜。 第五十八章 风乍起 张欧此言一出,天子和满朝臣子俱是一愣。 天子以下,百官各司其责,无论是卫绾本人还是他属下的御史中丞和侍御史们说要弹劾他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张欧身为廷尉,本应掌管天下刑狱,如今却当着卫绾的面说要弹劾,实在让人不解。 卫绾看了张欧一眼,心中飞快地盘算开来,难道张欧所要弹劾的人竟然是自己不成? 天子和卫绾的想法所差无几,不动声色地道:“你要弹劾何人?” 张欧躬了躬身,口中道:“臣所要弹劾有二,其一乃条侯周亚夫。” 周亚夫,威名赫赫曾任太尉以及丞相等要职的条侯周亚夫,只是周亚夫如今闲置在家,不知惹出了什么事情才劳动张欧亲自出面说事。魏其侯窦婴与周亚夫一向私交不错,他心知张欧绝不是那种无中生有的酷吏,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难道周亚夫真的晚节不保不成? 天子闻言神色微动,沉声道:“何事?” 张欧肃容道:“条侯府上佣工告,周亚夫父子二人私买甲盾,意图谋反。” 甲盾,乃国家禁止买卖之物。 窦婴心头巨震,无论周亚夫清白与否,谋反之罪的告历来最是凶险,上座的天子也长长吸了一口气,他这些年来虽与周亚夫多有不睦,甚至曾在私下里说过周亚夫不适合辅佐少主的话,然而今日有人告周亚夫谋反,天子心中却也不怎么相信。 张欧越俎代庖的表现早就令卫绾之下的几个属官不满,这时御史中丞道:“条侯有功于国家,廷尉怎可无端以谋反之罪污他清名?” 张欧也不动怒,淡淡道:“陛下,条侯谋反与否臣不知,然则条侯府中私藏五百甲盾确是事实,臣绝无一句妄言。”他言下之意却是无论周亚夫谋反与否,至少他家里藏了五百甲盾之事绝对不假,他弹劾周亚夫一点问题都没有。 御史中丞当即语塞,事已至此廷尉府早就可以立案,越过他们这些掌监察百官之责的御史也没有什么不妥当,他看了张欧一眼,只得退回原处低头不语。 天子面沉如水,道:“来……” 窦婴见状,心知万一天子派人前去查问,以周亚夫心性定会得罪此人,若是此人在天子面前进些谗言,则周亚夫危矣,当下扬声道:“条侯乃国之忠臣,臣请陛下派人宣召周亚夫入宫,当面对质。” 天子看了看一脸坚毅之色的窦婴,眉心微皱,这个窦婴刚刚借着窦太后的势重立朝堂之上没几天便又来碍事,只是天子自己也尚未确定此事如何处理,于是道:“传条侯周亚夫入宫见驾。” 窦婴心中一松站回原位,天子却忽地想起张欧所说欲弹劾之人有二,问道:“张欧,你要弹劾的第二人又是谁?” 张欧看了不远处的卫绾一眼,奏道:“这第二人,乃太子家令、太子侍读、馆陶长公主与堂邑侯陈午之子,陈珏。” 一直沉默着的卫绾闻言猛地抬头,他身为太子太傅,也曾教导陈珏多年,对陈珏谨慎又不爱张扬的性子了解极深,他思前想后,实在不知道这个得意门生究竟是何处触犯国家律法。 刚刚才松了一口气的窦婴一颗心重又提到嗓子眼,天子也不由怔在当场,因为陈珏的身份特殊,朝堂上下,只有张欧一人仍然一脸平静。 天子目光如电,盯着张欧道:“长公主幼子做了什么事?” 张欧心知天子强调陈珏身为长公主之子的身份是为了什么,然而他心性正直,此次又不是无的放矢,仍然正色答道:“告周亚夫父子之人同时言道,陈珏与条侯之子周谦交好,秘助条侯收集甲胄谋反,更是亲制一种前人所未见的马具赠给周谦,据告说道,周亚夫父子二人和陈珏有意凭此马具外结匈奴,图谋长安!” 制马具以结匈奴,这是多么大的罪名,卫绾心中一急,踏出一步道:“望陛下明鉴,陈珏以少年之龄身为太子家令前途无量,同时身有皇家血脉,于公于私,他绝不可能与匈奴有私。” 天子右手紧紧握住御座的把手处,以陈珏的身份与家世相近的条侯之子交好再寻常不过,然而张欧说此事有关匈奴,却是触动了天子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经,他迅找到张欧话中的关键之处,道:“你所说的马具是何物?” 张欧对于天子的这一问早有准备,躬身道:“陈珏所制马具就在宣室殿外,请陛下准许黄门将之呈上御前。” 天子挥了挥手,道:“去取来。” 黄门令闻言立刻快步走向宣室殿之外,不多时便捧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回到宣室殿中,站在御前不远处垂待命。 天子定定地看了那以方布罩顶的托盘一眼,道:“窦婴,你去看看。” 吴楚七国之乱时窦婴曾为大将军,他是确确实实执掌过军事的,窦婴上前几步,一把掀开托盘之上的方布,那盘中几种物件之侧俱放着一张竹牌,上书物件之名。窦婴将盘中几件物事一一拿起放下,越看心中越惊,看到最后不由暗叹道:陈珏这回是有难了。 卫绾看见窦婴脸色越来越沉,不由眉头紧皱,与身侧的王臧对视一眼,二人眸中尽是深深的担忧与疑惑。 窦婴将最后一块竹牌放回托盘之上,回复天子道:“陛下,臣已全部看过了。” 天子目光一凝,道:“此物果真于匈奴人有用?” 窦婴身子微震,道:“臣虽不曾亲身使用这些马具,然而臣可以肯定,若是匈奴胡虏得此马具,本就长于骑射的匈奴男子必将真正地人马合一,不只如此,匈奴人只要稍加训练,便可凭此马具脱缰放箭而无坠马之虞。”他心中却是已经在盘算着,要不要散朝之后立刻取找疼爱陈珏的窦太后救命。 天子听完窦婴的话半晌不语,他并不是深居内宫不知文武事的昏庸之君,方才窦婴翻看马鞍等物时他也大致看清了这些马具的轮廓,如今天子心中一样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匈奴人原本就来去如风,一旦这马具落入匈奴人之手,匈奴骑兵过处,大汉军民必将血流成河。 卫绾身为儒,本人也长于射艺,他思索片刻之后道:“陛下,陈珏天资聪敏,平日中也常见他献上些稀罕之物,如今纸张大行天下也是他的功劳。再,陈珏他忠孝俱全人品正直,这些马具纵然确是陈珏所制,他的初衷也绝非外通匈奴!” 天子听得卫绾的话点了点头,比起这些朝臣,他更知道太子刘彻整日和陈珏韩嫣在一起研究些什么,与其说陈珏这些马具是为了襄助匈奴人,不如说是这几个少年想方设法提升大汉军队战力的成果。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说道:“卫公教授陈珏课业多年,这次以己度人,却是被陈珏欺瞒得好苦。” 卫绾顺声望去,认得这个周姓侍御史名直,乃是他的下属之一,然而他的性格却一点都不直,因为卫绾不喜他善于钻营心术不正的缘故,一直以来也极少提拔他。 周直高声道:“陛下,陈珏之才长安上下皆知,然近日有人向微臣告陈珏德行有亏,臣今日不得不讲。” 天子定了定神,陈珏在他心中一直是个知礼有节的少年英才,听得周直此言微怒道:“陈珏怎地德行有亏?” 周直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心知成败就在此一举,拜伏在地道:“梁孝王薨逝之期不远,陈珏身为梁孝王亲甥,当街与豢养女子玩闹搂抱,是为不孝;陛下有令陈珏不遵,是为不忠;强迫堂邑侯封地诸农使用所谓增产农具,断人生路是为不仁;陈珏多次与兄长侧室私下来往,是为不义。” 周直这几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大帽子扣在陈珏身上,宣室殿中卫绾和窦婴等欣赏陈珏或与堂邑侯府交好的众臣俱是大惊,先前卫绾以陈珏人品正直为由,力争陈珏绝不会伙同周亚夫外结匈奴,如今周直此话一出,恰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卫绾脸上。 一时间,宣室殿中一片平静。 天子沉声道:“这么说,陈珏此人已是可鄙可恶至极?哼,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污蔑朝官?”他看着陈珏长大,对于周直的话却是一字不信。 周直叩道:“臣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假话,必当自缚于廷尉之前。” 第五十九章 争毫厘 张欧听得周直的话不由皱了皱眉,他生性正直,虽说今日是他将陈珏所制马具之事告到御前,却也只是从周亚夫父子私藏甲胄案而来,绝无一丝诬蔑的意图在里面,相反地,他对当日太子大婚之时,宣室殿上那个长身玉立侃侃而谈的少年陈珏印象颇佳,想到这里,张欧奏道:“陛下,陈珏乃条候一案相关之人,陛下如不一并派人将陈珏宣来,几相对质之下必见分晓。” 天子微微颔,又派出一个小黄门前往堂邑侯府传令,这小黄门接令之后不敢怠慢,立刻急匆匆地来到宣室殿外,眼看就要出宫门口时他忽地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正是太子妃亲信宫监李青。 这小黄门心中一动,又看了看四周之人都是以他为,忙加快步子跟上此人,低声道:“李青,廷尉张欧禀奏陈家令伙同周亚夫意图谋反,侍御史弹劾陈家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李青心中剧震,又听见那小黄门大声说道:“自从你去了太子宫,我等也都思念你得很,只是今日不凑巧,我奉皇命去堂邑侯府请人,还是改日再聚。” 李青挤出一丝笑容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耽误你的差事了。” 那小黄门点了点头,便与另外几人一起朝宫门处走去,李青站在原地狠狠跺了跺脚,这小黄门乃是他到了太子妃身边之后,急于立功而为刘嫖等人牵线找到的天子身边近人之一,思及此处,李青再顾不得太子妃命他去平阳公主府捎信的任务,果断地转身朝太子宫方向跑去。 太子宫中,阿娇正在刘彻书房中为刘彻整理些书籍文书,虽说这些杂事并不需要她这个太子妃屈尊降贵去做,只是她认为只有自己才能与刘彻心意相通,把每一件东西为刘彻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因此才时常料理这些琐事。 李青匆匆地跑进太子宫,直扑阿娇所在的第三排书架,呵斥道:“你们都出去。”李青日复一日更受阿娇信任,如今太子妃寝殿之中,除了与阿娇一起入宫的绮罗之外,就属李青说话最有力度,阿娇身边伺候着的宫人没见阿娇神色不对,便一个一个地施礼之后退出书房。 绮罗蹙眉道:“李青,你这么急急忙忙地是要做什么?” 李青顾不得详细解释,立马将从小黄门那所得的几句不清不楚的信息一股脑地告诉了阿娇,阿娇和绮罗主仆二人俱是脸色微白,阿娇抓紧手中的一部《尔雅》,定了定神之后才道:“李青,你往堂邑侯府告知此事……不,来不及了,你骑太子马厩里的那些骏马去,有谁敢拦就说是我的命令。绮罗,你带几个人去平阳公主那边,立刻把太子请回来。” 李青和绮罗对视一眼,他们二人都清楚陈珏这个幼弟在太子妃心中的地位,齐齐应声之后各自点了几个得用的人便分别离开太子宫,往堂邑侯府和平阳公主府行去。 李青仗着阿娇的命令不顾太子洗马的阻拦骑走一匹刘彻马厩中的良马,快马加鞭朝堂邑侯府赶去,然而他终究出得太晚,等他到大堂邑侯府门外时正好看见那奉旨“请”陈珏入宫的小黄门一行人从大门出来。 李青不由眼前一黑,等他再看仔细些却不曾在那小黄门身后看到陈珏的影子,他心中又是一喜,打马到小黄门身前一跃而下,道:“哟,这是怎么了?” 那小黄门见是李青,不由苦笑了一声,低声道:“你来得倒快,陈家令如今并不在府中,据说是一早就跟馆陶长公主一起往宫里去了,想是你我二人都跟长公主的车驾走散了。” 李青微微一怔,这算是什么事情?他一身荣辱富贵都寄在陈家身上,如今只盼陈家令今日入宫是去见太子妃,否则他岂不是白忙一场? ………… 滚滚的车轮声中,刘嫖和陈珏的脸色俱是一片阴沉。 ——清晨之时,一个自称有事关太子与太子妃的消息的平民男童求见陈珏,门房不肯为他通报,那男童递给门房一封信之后便对门房说,只要他将此信交给陈珏,门房和他自己二人都会得到一份赏钱。 等门房将信将疑地将那封信交到正要长公主刘嫖一起踏上马车的陈珏手中之时,陈珏的眉头越皱越紧,正在这门房自以为这次免不了一次祸事之时,陈珏问也不问便令紫烟带他下去领赏钱不提。 陈珏并不在意几个赏钱,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那封信上提到的一个名字:卫子夫。汉武帝的第二位皇后,汉宣帝曾祖母,大将军卫青之姊,霍去病之姨,同时也是阿娇一辈子的敌人。 他与平阳公主并不相熟,在刘彻和阿娇大婚当日见过一面之后,就出了王皇后利用楚服陷害阿娇这件事。他没有想到的是,明明自己并未与平阳多做接触,怎么原本要在登基为帝之后才会见到卫子夫的刘彻,会在这个时候就在平阳家中见到卫子夫? 心思纷乱之余,他没有留心手中的薄纸被刘嫖信手接过,等刘嫖看清纸上的白纸黑字之后,脸色一片铁青,咬牙道:“好一个平阳公主,我这姑姑还真的是小瞧你了。” 陈珏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这时听得刘嫖冷笑道:“只是平阳未免太愚蠢了些,难道她以为如今太子宫中的风吹草动还能瞒得过娇娇吗?” 陈珏心神一震,脱口而出道:“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平阳公主是王皇后的长女,她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她不可能不知道如今未央宫中阿娇的光芒,不可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贸然得罪刘嫖,那么,是什么事情让平阳确认卫子夫有机会在太子宫中占据一席之地,并且陈家还不会给予反击呢? 除非,除非平阳有把握阿娇和刘嫖不会管或不能管这件事。 陈珏把心中的猜想对刘嫖说了,刘嫖收敛了怒气,跟陈珏细细思索起来。转眼马车来到太子宫外,陈珏和刘嫖母子二人仍然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放弃探知平阳公主的想法。 陈珏和刘嫖走进阿娇寝殿时正好看见阿娇坐立不安的样子,他二人对视一眼,眸中俱是一片疑惑,难道阿娇这么快也知道了不成? 阿娇烦恼地抬起头来,惊喜地看到她要找的两个人正好站在她面前,顾不得先向刘嫖请安,她连忙起身拉住陈珏的手,焦急地问道:“阿弟,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陈珏对于阿娇的话根本摸不着头脑,他柔声道:“阿姐,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娇紧蹙秀眉,语飞快地将事情说了一遍,陈珏和刘嫖听罢俱是一怔,刘嫖不可思议地道:“是什么人干出这样的蠢事?诬陷珏儿什么罪名不好,居然偏偏说他伙同周亚夫谋反,难道珏儿真的叛逃匈奴会得到比现在更大的富贵吗?” 阿娇与刘嫖是一样的想法,急道:“谋反之事自然毫无可能,只是阿弟你怎么会被人弹劾忠孝仁义?”大汉以孝治天下,无论是选拔人才还是其他,孝道都是最重要的考察标准之一,阿娇不能不为陈珏着急。 陈珏心中一沉,勉强保持着镇定的心绪,边想边道:“这不是事情的重点,朝中之事没有这么简单,历来弹劾之事,除非被弹劾之人其他方面出了什么差错,否则大都不会伤及筋骨。此事的重头在勾结匈奴意图谋反之上。” 刘嫖不以为然地道:“你是陛下的外甥,他怎么会相信外人的话认为你谋反?” 陈珏看了刘嫖一眼,道:“条侯功高盖世,太子年纪尚轻,如今怕只怕陛下为太子计,欲除周亚夫,连我一起……” 刘嫖闻言,顿时想起梁王薨逝以来天子已经极为差劲的身体状况,心中也不由一寒,她忽地惊道:“这又是那个姓王的女人做的事情。” 她却是把陈珏此事和平阳府上那个歌女联系起来,不管这件事最后如何收场,短时间内陈家无力顾及太子宫这边却是事实,阿娇也不可能在陈珏有难的情况下忙着与太子吵闹。 卫子夫?陈珏摇了摇头,道:“一个十几岁的歌女能成什么气候?万一我这谋反之罪坐实,陈家子弟再无出头之机,阿姐在后宫孤立无援,这才是她们的目的。” “太子妃,事情都查清楚了。”李青急匆匆地走近,待他见得陈珏正端坐堂上,立时松了一口气。 第六十章 事无常 听到李青说他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查清楚,阿娇焦急的心中顿时泛出一丝喜意,道:“你快说。” 李青定了定神,躬身道:“宣旨传召陈家令的那位小黄门方才已将一切因由都告诉小人……”说到这里,他偷偷抬了抬眼,见阿娇和刘嫖俱是一脸不耐,忙道:“他这会儿还在回宫的路上,怕是还要许久才能向陛下复命。” 陈珏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李青则抓紧时间把宣室殿中生的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最后说到天子下令将周亚夫父子和陈珏等人一起宣召入宫对质时,陈珏的眉心已经拧成一团。 “这次的事情似乎不像是皇后所为。”陈珏将双手扣于一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矮案的一角,道,“什么当街与女子亲密,这话说的必定是前日我带金娥出门之时的事,皇后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以金娥为借口来陷害我,否则岂不是自寻死路?” 事关爱子陈珏,刘嫖心中不由地一乱,她将自己的衣袖的边缘在手心处拧在一起,忽地道:“不管是谁做的事,你总要先保住自己再说。走,你们两个这就跟我一起去找母后为你做主。” “不行!” 天子的宣室殿近在咫尺,说不定什么时候宣召的命令就会找上门来,他这时紧张到极点,心中反而越地冷静,加快语道:“长安上下,无人不知太后对我的宠信,这次那弹劾我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那侍御史抓住我在梁王丧期之内行为不端,分明就是要让太后她对我失望。” 刘嫖听得陈珏的话,身子微微一晃,她微微眯了眯眼,道:“不错,阿武新丧,你身为他的外甥却当街与女子淫戏,这是多大的罪名?母后他对阿武的哀念之意至今未减,你……” 阿娇轻啊了一声,美丽的明眸中染上一抹水色,急道:“这人好毒的手段,若是去求外祖母,金俗母女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只是若不求外祖母,难道就任由阿弟背上这样的恶名吗?” 陈珏心思百转,如果想要解决眼前的难题,必须要知道究竟是谁对他下的黑手,否则就算是迈过了眼前这一关,一样难说那人是不是还有更难对付的后招。他仔细回忆着当日在悦来饭庄的情形,收买那侍御史之人是刘陵、韩则还是王重? 思索了片刻,陈珏料定那人绝不知道金娥的身世,否则那人根本不可能用弹劾他这样迂回的方式来吸引天子注意到金俗母子。 想到这里,陈珏斩钉截铁地道:“金俗身世不可说,皇后在民间有女之事若是在私下被揭穿还好,宣室殿上百官之前,一旦此事为人所知,太子处于何地?陈家处于何地?”更重要的是,天子他会不会怀疑陈家认为他天年不永,所以才心向皇后太子,不惜隐瞒天子替皇后抚养外孙子女?” “阿母,阿姐,你们去找皇后帮忙。”过了半晌,陈珏果断地说道。 “皇后?”“什么?” 阿娇还好,刘嫖则一脸不解地看着陈珏道:“就算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平阳的做法就表明了她们不可能没有参与这件事,你怎么还要我们去找皇后?” “我知道皇后她有问题。”陈珏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没有永远的敌人或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果然一点错误都没有,“如今金俗的事情眼看就要大白于天下,这对我们陈家虽然不利,但对皇后却可能是致命一击,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选择逼我说出金俗的身世。” 阿娇思量了一下,轻轻握住陈珏的手,柔声道:“若是她不肯帮忙,你就把金俗的事情告诉陛下,就算……就算太子他受了什么影响,大不了我和他一起扛就是了。” 陈珏反手拍了拍阿娇,他虽然心里没底,还是轻声安慰她道:“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 看着陈珏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阿娇的心中平静了些,想起方才刘嫖和陈珏几次提及平阳公主,疑惑地道:“平阳姐姐又怎么了?”她虽然知道王皇后对她不怀好意,但对平阳公主这个待小夫妻俩都很可亲的长姊还是没有什么恶感的。 陈珏和刘嫖二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绮罗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断断续续地道:“太子妃,我们被一伙自称是平阳府的人拦在太子所在的郊外庄园外十里处,无论我们怎么解释,他们都不肯放我们过去。” 阿娇霍地起身,肃容道:“就是说你们没有把太子请回来?” 绮罗点点头,又道:“奴婢心中觉得不对便假意离开,走出几里后派了几个平日里还算相熟卫士另外想办法见到太子,奴婢怕您等不及,才先行回宫禀报。” 阿娇十指紧扣,转而对陈珏二人问道:“平阳这是什么意思?”事关刘彻,她无法不心急。 陈珏沉吟了一下,选择以最委婉的方式告知阿娇卫子夫之事,最后又道:“那报信的董偃,在阿姐和太子大婚之前,曾经到家中送过珠,如今他身为平阳身边……的人,能这样做已是很有情义。” 他却是已经在想,陷害周亚夫之人必定不知除了周谦,那些马具他早就送给太子和魏其侯各一份,周亚夫此事之所以危险,就是因为天子很可能要为少主刘彻而除去周亚夫,只要太子出来说话,难道周亚夫的同谋也有太子一份吗? 阿娇皱了皱眉道:“卫子夫?一个歌女?”顿了顿,阿娇将案上的一本纸制线书扫到地上,微微扬起形状姣好的下巴,冷声道:“平阳她也太小看我了,一个公主府上的讴,容姿想必都比不上太子宫中的这些宫女,又拿什么与我相比?” 陈珏沉默了片刻,心中庆幸刘彻这次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至少没有真的碰那个卫子夫一下,是以阿娇也并没有太过紧张,只是把卫子夫当作与太子宫中那些怀春的宫女一样的人,毕竟,没有人知道卫子夫有一个太过能干的弟弟和外甥。 “陛下有旨,传陈家令至宣室殿问话。”这时,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在门外高声叫道。 阿娇和刘嫖顾不得再去想卫子夫和平阳的事,纷纷担忧地看着陈珏,陈珏心知自己不能让她们失去信心,便冲她们安慰地一笑,随后整整衣衫,走出门外对那小黄门道:“走罢。” 那小黄门面对陈珏的时候却是心中一怔,他时常为天子传召臣子,那些臣子或狂喜或惊恐,就是没有像陈珏这样平淡得像是去和天子话家常一样的人。 …… 椒房殿中,王皇后黛眉紧皱,重重捶了一下身前的几案,道:“平阳糊涂,她就是要学馆陶这个姑姑给弟弟找女人,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 田玢和田胜分别坐在王皇后下,他二人对视了一眼,田玢率先道:“公主这回却是失算了,在外人看来周亚夫此事本来与皇后一点关系都没有,公主这么一来却无疑是直接告诉长公主这事背后是皇后在出力。” 王皇后恨铁不成钢地道:“她这是得意忘形,事情还没做成就往彻儿身边塞女人,难道除掉陈珏之后长乐宫的那位就不在了吗?” 此时王皇后心中恨及这个女儿,本来她并不想在天子还在的时候直接对付陈家,只是田玢向她进言说周谦大量制作陈珏所送的马具乃是事实,只要天子下决心牺牲陈珏也要除去周亚夫则大事可成,再此事无论成败都不会有人联想到她的身上,她才会暗中给予举报之人便利。 ——更重要的是,她心中很清楚天子废一个太子刘荣已经引朝野动荡,天子这些年来又一直在为刘彻扑路,他不可能因为馆陶长公主的影响而再次废立太子动摇朝纲。只是,如今平阳弄出这码事一旦被阿娇知道,窦太后哪里还想不到是她在背后推动了些什么。 “皇后!”王信匆匆从外面走进来,急道:“金家人的事情被人捅到宣室殿上去了。” 王皇后脸色一白,轻喝道:“你说什么?” 王信大喘了一口气才道:“前几天臣不是和皇后说过,王重那小子看见陈珏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出门?臣已经查过,那两人正是金娥和金仲,方才有个侍御史用这件事弹劾陈珏当街与女子玩闹行为不端……万一,万一陈珏为了自保把这件事说出去……” 王皇后的眼前一黑,她勉强定了定神,方要说话便听得有人连连说道:“长公主,请您让小人先行通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第六十一章 口舌争 椒房殿中诸人朝门口一看,便见一身华服的刘嫖和阿娇母子二人无视宫人的阻拦,面无表情地踏进椒房殿,阿娇浅浅施礼一礼,抬眼道:“母后,阿娇给您请安了。” 王皇后收拾了方才的紧张之色,笑道:“长公主和娇娇怎么都来了?” 刘嫖心中冷笑一声:王娡啊王娡,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我们对平阳府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开口道:“我家的珏儿就是太争气了,不知惹到了什么嫉贤妒能之人,居然被人拿到宣室殿上去弹劾。唉,如今太子在平阳府上回不来,可怜我那珏儿连个能为他求情的人都没有。” 王皇后不动声色地听着刘嫖一通话说下来,田玢王信等人则面面相觑,一言不。 刘嫖将众人的表现看在眼中,又道:“只是啊,我家珏儿天资聪明,又有贵人庇佑,定然不会让那些小人得逞,所以我也就不怎么担心他,先来跟皇后你报喜。” 王皇后被刘嫖一顿抢白,挤出一丝笑意道:“我能有什么喜事?” 阿娇道:“不只是母后的喜事,也是彻儿和阿娇的喜事,彻儿只有三位姊妹,如今又多了一位姓金的姐姐不就是天大的喜事吗?” 王皇后银牙暗咬,双方都心知肚明金俗三人正在堂邑侯府,然则这样开诚布公地说明还是第一次。金俗的存在实在是她的心头大患,她不是没有想过狠狠心派人杀掉金俗三人,只是堂邑侯府紧密的防范根本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就算是金俗三人偶尔出门,必定也会留下一人在堂邑侯府——陈珏这个决定防的就是她要弃车保帅。 虽然刘嫖和王皇后都不希望金俗被暴露出来,然而金俗一旦为天子所知,有王皇后这样一个母亲的刘彻就危险了,而刘嫖毕竟是一朝长公主,纵然可以想见的她会元气大伤,但无论是天子剩下的哪个儿子得势,他都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个大姑逼上绝路。 飞快地将所有利弊权衡清楚,王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向刘嫖望去,笑道:“珏儿有难,我这做人舅母的总不能袖手旁观,姐姐要我怎么做?” 王皇后心中抑郁,刘嫖又何尝不是?一想起眼前这个女人终究是刘彻的亲生母亲,刘嫖就一肚子的火,只是眼下陈珏的事情的要紧,她细细回忆了一番陈珏对她说过的事情经过,不久后对王娡笑道:“有劳皇后。” …… 宣室殿上,窦婴心中不断地盘算着眼前的境况,如今周亚夫和陈珏的祸福已经绑在一处,天子心意难测,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请出窦太后才有一丝希望。只是设计之人实在太过狠毒,周直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就断了窦太后这条线,现在窦婴只盼他看人的眼光没有错,稍后陈珏能将所有事情都一一辩白。 自从周亚夫父子来到宣室殿上,天子高坐于上一言不,群臣纷纷按照自己的想法猜测着天子的心思,一时间对周亚夫落井下石之人层出不穷,还有一部分朝臣则冷眼旁观,只有少数几人帮助周亚夫分辨是非。 周谦年轻气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天子道:“陛下明鉴,微臣老父近年时有病恙,臣心中感念家父戎马一生,是以购买五百甲胄准备家父……家父百年之后陪放身边,臣父子绝无一丝一毫谋逆之心。” “周谦。”张欧面无表情地道,“甲胄乃国家禁止买卖之物,你可知晓?” 周谦心中一颤,不甘地道:“臣知。” 虽说甲胄等物禁止民间买卖,但古往今来无数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军都会为自己准备甲兵陪葬,君王通常也并不会严格要求这些事,按理说周亚夫此事绝对称不上什么谋反。是以群臣听到此处俱是沉默不语,此事最后如何,全看天子一人心意。 张欧又道:“人言你伙同太子家令陈珏私铸马具以资匈奴人,这又如何解释?” 周谦听得陈珏的名字顿时一惊,叩道:“陛下,大汉子民御马之术逊匈奴人极多,陈珏着手下制马具实为边塞军民着想。”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道:“只是他见臣爱好弓马,方才赠予微臣一套,是臣自作主张另外私造百余与甲胄一起以备来日之用,全与陈珏无干。” 天子闻言方要说话,张欧又步步紧逼道:“此事若果真是你自作主张,那马具铸造之法岂不是凭空得来?” 周谦心中不由叫苦,他确实是直接从陈珏那里要的制造之法,他想要否认又怕廷尉已有证据,只得道:“铸造之法实是从陈珏手中得来。” 此言一出,殿上众臣纷纷哗然,窦婴站出来道:“陛下,马具之事正如周谦所言,虽与匈奴人有利,然则于大汉亦是益处颇大,望陛下明察。”他虽然早就收到陈珏所赠的一套马具,然而他也不是迂腐之人,心知欲救周亚夫和陈珏就先要保证自己不能被牵连在内,是以选择暂时隐瞒此事。 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走进宣室殿禀报道:“陛下,太子家令陈珏在外等候。” 天子沉声道:“宣。” 不多时,陈珏在两个卫士的带领之下走进正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行到天子御座前不远处,他面色沉静地道:“臣,太子家令陈珏,拜见陛下。” 天子挥挥手示意起身,群臣见陈珏不卑不亢的样子神色各异,其中侍御史周直的表情古怪之极,他不比张欧的俯仰无愧,方才弹劾陈珏之时胸有成竹,此时见正主一来心里便有些紧张,稍后想到背后那人信誓旦旦的保证之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先前张欧已经将应该问的事情尽数问了个遍,陈珏入内之后张欧又问了几句,陈珏所答与周谦所说并无一丝谬误之处,张欧知道他的职责到此为止,便也不再说话。 天子的视线从群臣的脸上扫过,陈珏到来之前宣室殿中虽然热闹,然而分量最重的丞相刘舍还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向因谨慎而受天子信任的石奋石建父子也一直沉默不语,中大夫令直不疑则静静地看着陈珏,目光深邃。 这一看之下,天子心中有数,满面威严地问道:“陈珏,你有什么话说?” 陈珏躬了躬身,随后目视前方,朗声道:“臣无过!” 这句“臣无过”掷地有声,一时间,宣室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直直地往陈珏身上而去。 天子轻喝道:“你想清楚了再说话,今日之事,可不只马具这一桩。” 陈珏不理周遭各式各样的目光,道:“谢陛下,然臣自认并无行差踏错,素来行得正坐得直,一不敢触犯国家律法,二不敢有违忠孝节义,无论有多少事情,臣问心无愧。” 此言一出,殿中许多生性正直的臣子暗自点头,天子也微微颔,转而对周直道:“你且把你要弹劾的那些事说来。” 周直定了定神,将那些弹劾之言又说了一遍,随后昂然道:“陈家令,这些可有丝毫不对之处?” 陈珏对于周直所说诸事早就心中有数,当下清越地一笑,侧视着周直道:“此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当真冤杀陈珏。” 天子轻哼一声,道:“何谓真何谓假?” 陈珏道:“臣与女子临街而饭为真,行为不端为假;陛下有令,臣日日记在心上为真,抗旨不遵为假;放新农具命农夫用于田地耕作中为真,断人生路为假;臣与小嫂相识相熟为真,苟且之事为假。” 陈珏连续用了四个真假,乍一听倒显得气势十足,周直心知关键时刻到了,说道:“自古以来,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强行命乃父封地农户减少耕作时间,怎地不是断人生路?且男女授受不亲,岂有小叔与兄长侧室相熟的道理?” 陈珏目光一凝,淡淡地看了周直一眼,道:“农具恰如白纸,难道陛下下旨以纸代牍也是断所有读书人的教化之道吗?”顿了顿,陈珏又抬头道:“陛下,大汉连年天灾,纵有陛下与贤臣兢兢业业施行仁政,对于黎民来说终非长久之计,臣之所以命农户使用新农具,其意在于尝试增加米粮岁收,减少民力损耗。” 周直张口欲言,陈珏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再一次开口道:“臣亦知新农具效用难测,早就放金银给试用之农户,断不会让农家有冻饿之虞。至于臣那小嫂……”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礼法不外人情,臣幼时曾大病一场,全赖当日还是家中侍婢的小嫂尽心照顾方得幸免,臣岂能为避人闲话而疏远小嫂?” 第六十二章 殿上斗 陈珏这段话说下来,句句扣着人情不放,又引用了一句孟子的名言,身为儒的窦婴道:“受人之恩不可轻忘,陈家令此言在理。” 卫绾和王臧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心中也是一松。御座上的天子也轻哦了一声,陈珏幼时那场大病他隐约也有些印象,这么一来完全都对上了。 殿上群臣纷纷朝周直看去,心中俱是想道:纵然陈家公子那侧室曾为奴婢,陈珏便一定要寡恩到与小嫂对面不识不成? 周直心中一乱,他却不知陈季须那侧室与陈珏之间还有这么一段,心中已经隐隐后悔自己不明具体情形便接下这桩事来,然而他如今退无可退,只得道:“陈家令府上之事暂且不提,但你与一女子当街拉扯之事绝非虚假。” 周直说到这里,昂道:“陛下,陈家令当日在饭庄中一言一行皆有人亲眼目睹,真假与否,陛下召人前来一问便知。” 天子闻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今日之事的重点乃是在周亚夫谋反之上,周直这种胡搅蛮缠的作法已经让天子厌恶至极。 陈珏则心中微动,将耳朵竖起来等着听周直究竟要叫谁来证明,这时天子淡淡地问道:“你又要找什么人?” 宣室殿中心思机敏些的臣子都从天子话中的一个“又”字里听出了天子的不耐,周直也不是笨人,但眼下他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弓高侯世子韩则、盖侯之子王重与淮南王翁主刘陵,他们已经候在宣室殿外。” 陈珏闻言却是觉得有些头痛,周直将这三个人一视同仁地列出来,他根本不可能猜到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天子深深看了周直一眼,挥手命小黄门去传令,转而向陈珏问道:“那些马具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子这一将话题移回正轨,殿中所有人心中俱是一凛,一直愤懑着的周亚夫也立刻朝陈珏看去,目光炯炯。 陈珏躬身道:“去年夏太子于镐池边遇刺一事至今无果,臣有心增强太子宫卫士保卫太子之力,马具正是臣命家中下人为太子卫率所制。” 天子神色略略缓和了一下,道:“既是为太子宫卫士所制,怎地又到了周谦手上?” 陈珏看了一脸担忧与愧疚的周谦一眼,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得道:“臣与周谦有朋友之宜,周谦是好武之人,马具对骑手控制马匹有极大的益处,是以臣先前曾将制成的马具送至条侯府上一份。” 天子闻言不置可否,道:“你制马具之事,太子知道吗?” 陈珏谦逊地答道:“太子知道,马鞍和马镫制成之后,臣当日便已入宫献给太子。” 语毕,陈珏立刻听得身后几声出气之声,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并未将马镫和马鞍之事大做宣扬,当世信息传播度不快,门户之见也依然根深蒂固,那背后构陷他与周亚夫的人才不曾知道太子在其中居然也有一份。 天子沉吟了片刻,才道:“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周谦拿到马具之后私下仿制的事情?” 天子话音方落,卫绾和王藏一直为陈珏提着的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天子这么说,明摆着是要把陈珏从周亚夫的案子中摘出来,只要待会陈珏再过了周直的弹劾一关,这回就彻底的平安了。 窦婴则与之不同,他心中既忧又喜,喜为陈珏,忧则为周亚夫,一旦陈珏这个身份特殊的人脱离了周亚夫的案子,窦太后绝对不会再管这件事,太后不管,哪里还会有人能阻止天子? 陈珏心中也知道天子的意思,他看了周亚夫一眼,正见周亚夫用失望与悲愤的眼神盯着天子不放,周谦则低头跪在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陈珏心中一叹,面上恭谨地道:“回禀陛下,臣不知。” 沉默了半晌,天子道:“周谦,陈珏所言可有不实之处?” 周谦叩道:“并无不实,臣早已说过马具之事确实是臣自作主张,与他人无关。” 正在此时,韩则、王重与刘陵从殿外走进,三人分别向天子行礼之后恭敬地束手立在一旁,天子扫了他们三人一眼,将目光定在王重身上,问道:“你们可知朕叫你们来是为了什么?” 韩则和王重两人面色一滞,低着头的刘陵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抬脆生生地道:“臣女不知。”顿了顿,她又道:“昨晚侍御史周直遣人至臣女住处,言道今日有要事需臣女入宫作证,臣女不敢耽搁国家大事,是以今日早早入宫,直至方才陛下宣召。” 天子唤道:“周直。” 周直会意上前,道:“几日之前,三位曾于长安城中悦来饭庄见过陈珏,当日陈珏身边跟着一个年纪甚轻的小女子,陈珏与这女子大庭广众之下搂抱亲昵,此事属实否?” 刘陵娇俏地一笑,对天子道:“臣女当日确实见过陈珏,那日陈珏身边除那女子外还有一个男童,因为那男童生得甚是惹人喜爱,臣女一心与他说话,却不曾注意其他的事情。” 刘陵声音动听之极,一席话娓娓说下来如潜水叮咚一般悦耳,天子也不在意她给出的答案太过模糊,转而问起韩则,陈珏皱着眉头看了刘陵一眼,正好对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 韩则适才听得刘陵含糊其辞庇护陈珏,心下早就不满起来,如今天子亲自向他问话,他激动不已,竭力隐藏自己脸上的得色,道:“陛下,这位侍御史所说俱是实情。当日臣等撞见陈珏携那女子出游,陈珏曾谎称那女子是他亲戚,那女子却矢口否认,不多时臣便亲见陈珏将那女子抱在怀中,呵护有加,饭庄中人见了都是尴尬不已。” 陈珏听得韩则这样颠倒是非黑白,几句话之间已经将事情的真情变了个样,想起他平日里也是用这副脸孔欺侮韩嫣这个庶弟,心中的厌烦和鄙夷顿时飚上了最高点。 天子沉默了片刻,又对王重问道:“你说。” 王重郑重地向天子施了一礼,道:“那日臣见陈家令携了一男一女两人出行,也曾见陈家令将那女子抱在怀中……” 王重说到此处,韩则脸上闪过一丝喜意:王重与他同为刘陵裙下之臣,他们对于陈珏的看法果然是一致的。 天子的眼光何等老辣,韩则那点小动作根本瞒不过他,他心中顿时不快起来,这时王重又接着道:“然则臣不敢欺瞒陛下,那女娃的年纪只有十岁上下,陈家令之所以抱住那女娃也是因为她险些滑倒而已,绝不像弓高侯世子说的那样苟且。” 此时朝上一片哗然,有平日听说过韩则整日纠缠刘陵之事的臣子,看了看长身玉立风神俊秀的陈珏,心中顿时恍然大悟,自以为掌握到了事情的真相。 天子瞥了韩则一眼,冷哼了一声,又看向周直,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周直心知大势已去,当即果断地跪倒,道:“臣听人谗言,不加查证便贸然弹劾朝官,实是有负圣天子信任,请陛下降罪。” 天子心中微怒,喝道:“既然如此,你就回家反省些时日,不必来朝了。” 周直适才咄咄逼人,此时虽然无人落井下石,但也没有什么人肯为他求情,一向性情温和的卫绾也恼怒他无端陷害得意弟子陈珏,只是冷眼旁观。 待得周直摘下头冠和韩则一起一脸惊惧地退出宣室殿,天子的神色又恢复了一片平静,对陈珏道:“朕虽信你不是不知礼节孝悌之人,然而国家律法在此,朕也不能拦下御史的弹劾,既然无事,你就到一边去歇着罢。” 陈珏应声而下,选择站在一根柱子旁边,这次他的心神却是放在了周亚夫和周谦父子身上,他与周谦相交一场,实在做不到眼看周家有难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出现在他身后,刘陵轻声笑道:“陈珏,从廷尉府那次算起,你已经欠我两次了?” 陈珏略带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原来那个送药之人竟然是刘陵,他却不肯被刘陵什么欠债的话绕进去,只淡淡反击道:“拜翁主所赐,陈珏今年也算多灾多难。” 刘陵柳眉一竖,恨声道:“你……” 陈珏打断她道:“翁主,宣室殿非是市井之地,请慎言。” 语毕,陈珏正好听得天子沉声道:“周亚夫,你私藏甲胄,果真是为百年后计吗?” 第六十三章 悲喜剧 一直沉默着的周亚夫听了天子的话,抬头直视天子道:“陛下,臣已垂垂老矣,所谓甲胄不过是臣要带到地下的一点念想,再无其它。” 天子看着周亚夫两鬓边隐约可见的斑白,心中恻然,待他细细打量周亚夫时现他仍旧是一脸傲色,天子心里的不满又冒了上来。 天子认为君臣一场,他已经给过周亚夫一次机会——当日他设宴款待周亚夫的时候,曾经在他面前摆了一块肉,却不放任何餐箸。天子甚至想只要周亚夫改一改他的脾气,对他服一次软,他就可以放心地把周亚夫留给太子刘彻,然而周亚夫那时却自己放弃了这宝贵的机会,当场拂袖而去。 这时张欧身后一个属官站出来道:“条侯就是不在活着的时候谋反,怕是死后也会在地下谋反,对高皇帝和文皇帝不敬吧?” 陈珏闻言心头一震,这无疑是诛心之言,周亚夫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窦婴呵斥道:“条侯身为大汉列侯有功于国家,眼下陛下和廷尉都没有定下条侯有什么罪名,你这样诅咒条侯早逝,又裹挟高皇帝和文皇帝英名加罪于条侯,岂是为人臣子所为?” 那属官敢对周亚夫落井下石,却不敢对窦婴多说什么,只得讪讪地退回原处不语。 天子看了窦婴一眼,淡淡道:“朝堂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周亚夫心高气傲,他将天子对那属官的回护看在眼里,朗声道:“臣毕竟是大汉公侯,若是陛下今日不治罪于他,今后岂非任何人都敢在宣室殿上辱及同僚?” 天子心中怒意更甚,丞相刘舍虽然善于明哲保身,却也不忍心任由周亚夫这样自寻死路,大声道:“条侯慎言。” 刘舍话音方落,天子的神色稍缓,正要开口时周亚夫又道:“臣一心为国,见不得陛下姑息这种奸人。陛下若要治臣私买甲胄之罪,臣无话可说,若要臣承认意图谋反,却是毫无可能。” 陈珏站在人群之后将眉头皱得紧紧,果然,天子气得身体微微颤,怒道:“将这目无主君的狂夫拿下。” 中大夫令直不疑终于上前一步,道:“陛下三思。” 天子闻言强忍怒气,直直地看着周亚夫,周亚夫看了看周遭正要围上来的卫士,又看了看跪在地面上神色茫然的周谦一眼,忽然哈哈一笑,道:“陛下,臣私藏甲胄不敬天子已是罪大恶极,不敢劳烦廷尉。” 顿了顿,周亚夫一个大步上前,拿起托盘中的马鞍,轻轻从一边顺着弧度抚到另一边,大笑道:“早有此物,周亚夫早就训出一支不亚匈奴人的铁军来,何必要偷偷摸摸地把它带到地下去,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周亚夫说到这里,倏地朝御座的方向走了几步,黄门令和丞相刘舍大惊失色,齐声道:“护驾。” 窦婴也惊叫道:“条侯不可!” 陈珏不由踏出一步,刘陵用力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道:“你去那边搀和什么?” 这时周亚夫狠狠瞪了周遭的卫士一眼,才面向天子道:“臣有罪,不在谋反,不在勾结外虏,罪在恃功跋扈,不遵大汉法令,然臣之子谦乃纯孝之人,望陛下格外开恩。” 语毕,周亚夫反手将刀一横,向自己颈项滑去,随后赤红的鲜血顺着刀印汩汩流出,周谦目眦欲裂,嘶声道:“阿父……” 陈珏却是在一边惊得呆了,怔怔地看着周亚夫的身体渐渐萎靡倒地,周谦冲出去抱住周亚夫的身体,还残留着一口气的周亚夫贴着周谦的耳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陈珏只见得周谦一边流泪一边点头,耳边传来似乎是天子,又似乎是窦婴传召太医的声音。 天子霍地站起身,脸色变换不停,道:“条侯……条侯何必如此……” 不等太医前来,周亚夫的身体已经在周谦的怀中变得格外安静,陈珏将背靠在身后的柱子之上,脸色微白。 功高盖世如周亚夫,一旦天子决心要他死,他也只能选择自我了断来保全一世英名,保全爱子家族,他陈珏如不是有长公主之子的特殊身份,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卒,今日恐怕难以幸免。 思及周亚夫死前所言,陈珏不由地心头怅然,周亚夫不可能不知马具的利弊一言难说,他却仍然选择巧妙地为他说一句话,这份人情他真不知该怎样还。 窦婴长叹一声,不忍再看周家父子死别的场面,刘舍等人也为之恻然,,天子脸上的神色变换不停,等被宣召而来的太医无奈地摇头时,天子忽地一拍御坐上的把手,怒道:“张欧,究竟是何人诬赖条侯谋反,竟逼得条侯以死明志,害朕损失一名功臣良将?” 张欧这些年来见惯了生生死死,却也被周亚夫当朝自尽的悲壮所感染,此时听得天子问话,忙道:“是条侯府上家仆所报。” 天子指着张欧道:“严办这个背主之人。” 待得张欧躬身应是,天子又叹道:“此事是朕对不住条侯。” 一直不一言的石奋出列站到天子御前,这位以待天子之恭敬谨慎更胜寻常儒而留名史册的高官道:“陛下乃圣明天子,有人举报条侯,陛下总不能置之不理,条侯心高等不及廷尉还他清白,虽说其情可悯,却也太过出人意料,非陛下所能先知。” 天子闻言,面上悲戚之色更浓,道:“石卿不必再说。”停顿了一下,他又对周谦和声道:“朕欲厚葬乃父,以一千甲胄陪于地下,你看如何?” 周谦红着一双眼睛,轻轻将周亚夫渐渐冰冷的遗体放倒在地,跪下哑着嗓子道:“臣谢陛下体恤。” 天子点点头,依次下了几个命令,如百官他日往条侯府上祭奠周亚夫英灵,指定由周亚夫长子周谦袭条侯位,又将条地附近两县曾为条侯封邑等等。 等到天色渐暗诸事妥当,陈珏方才与朝官一起退出宣室殿,陈珏想要劝慰周谦几句,转而想起自己刚刚才因天子庇护从条侯案脱身出来,他知道此时不是与周谦说话的时候,弄不好反而惹周谦伤心,思及此处,他只得独自离开。 离宫的路上,陈珏仔细回忆着这一天以来的经过,只觉得除去周亚夫当堂自尽一事,其他种种恍如一场闹剧,这场针对他的暗算看似老谋深算处处杀机,实则如孩童过家家一般处处破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椒房殿中,望着阿娇和刘彻相偕而去的背影,王皇后以手支额,满心疲惫地道:“王重那边的事情做完了?” 匆匆赶回宫中的平阳公主看了看天色,道:“想来是差不多。” 王皇后唔了一声,继而道:“你真是糊涂,想要用歌女拖住你弟弟也罢,怎地连自己府上的消息都守不住,居然让刘嫖找上门来?”想起方才刘嫖故作漫不经心提及平阳府歌女的样子,王皇后不由恨得牙痒痒。 平阳一脸惭色道:“彻儿看中那歌女本是巧合,是我一时糊涂……” 王皇后叹了一声,道:“如今我们唯一的能做的,就是不要再惹及陈家。” 平阳不甘地道:“母后怎么这样说?这次的事情会被陈家知道是母后所推动,纯粹是碰了巧,不是您说,若是我们不帮彻儿制约着陈家,彻儿将来必定事事掣肘吗?” 王皇后揉了揉眉心,抑郁地道:“只要他们仍然和我们一样想要彻儿坐稳位置,其他的事情,将来再说也不迟。”她却是忽然意识到,刘彻毕竟还不是皇帝,能对他的太子之位造成不利影响的人和事还有很多,今日收买朝臣弹劾的那人就心意难测。 平阳犹豫了一下,道:“那个歌女怎么办?” 王皇后思索了片刻,说道:“彻儿很喜欢她?” 平阳仔细想了想,摇头道:“那卫子夫年纪还小,女儿看彻儿对她也只是一时的新鲜,他的心思……毕竟还是在阿娇身上。”说到最后一句话,平阳忍不住皱了皱眉。 王皇后闻言却长长出了一口气,道:“那歌女是你府中奴婢之女是不是?” 平阳抬眼答道:“是。” 王皇后点点头,道:“那就好,你今日回去就处置了那歌女,省的闹出别的事情来。” 第六十四章 一波平 陈珏有事时,阿娇自然没有时间去乱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等到陈珏那边安然脱身,阿娇的心思便往平阳府里的那个歌女身上转去。 所幸她还牢记着陈珏叫她不能在外人面前对刘彻耍性子的嘱咐,强忍着回到小夫妻二人在太子宫的寝殿之后,阿娇一边为刘彻递衣服,一边装作满不经意地道:“彻儿到平阳姊姊家中可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刘彻换过一身松散的衣服,坐下道:“刚去了一日,哪里有什么事情,今日早些时候孤还来不及与平阳阿姐多说几句话,便被你派来的人催回宫中了。” 阿娇闻言心中一甜,转念想起卫子夫的存在又多了一丝阴影,干脆直说道:“就没有什么貌美可人的歌女舞女?” 刘彻停下手中为自己倒茶的动作,抬头道:“你知道了?” 阿娇听得刘彻亲口承认,只觉一阵眩晕感袭来,咬唇道:“人说至亲属夫妻,你又何苦瞒我?” 刘彻微微一愕,然而他身为男子,自认出外之时与一些玩物般的女子谈笑也是常事,听见阿娇用这种悲愤的语气大声与他说话,心中便有些不快,道:“孤又没有碰她,何来隐瞒一说,难道孤每日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跟你报备不成?” 阿娇原本并不想与刘彻大闹,但她闻得刘彻此话,又想起白日里陈珏有难也是拜眼前这人的母亲所赐,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轻喝道:“好,很好,你当然不用与我报备,你只管和你那母后说就行了。” 语毕,阿娇立刻冲出殿外,看见一脸惊讶的绮罗之后勉强收敛了怒气,她不想让太子宫中人都知道他与刘彻吵嘴的事,当下道:“你跟我到长乐宫那边去,我要陪陪外祖母。” 被阿娇留在殿内的刘彻满心郁闷,等到他听得阿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便闷上加气,自言自语道:“你还真走不成?” 看着空落落的寝殿,刘彻心中一阵不自在,几步走出寝殿之后,正好见得要出宫的韩嫣,大声招呼了一声。 韩嫣听出是刘彻的声音,忙停下脚步,转身朝刘彻身边走来,还来不及说话便被刘彻拉起手,踉跄着跟刘彻一起朝书房中走去。 “走,陪孤喝酒。” ………… “公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紫烟一边将挽到小臂处的袖子放下,一边柔声对陈珏道。 陈珏挥了挥手,示意紫烟出去,等紫烟将门带上,陈珏才缓缓出了一口气,除去衣衫将自己浸在热水之中,放松了身心。 一个卫子夫,一个周亚夫,这两人让陈珏清晰地意识到,即使他小心翼翼,他的存在仍然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历史——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可能是他送东西到条侯府上这个多出来的举动加了周亚夫的死亡。 除此之外,景帝对一个老病的周亚夫尚且忌惮若此,说他对于窦家和陈家两家势大的外戚毫无提防之心,陈珏绝不相信,只是景帝他毕竟没有几年就要驾崩,窦太后和刘彻之间的争斗才是他要考虑的重中之重。陈珏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将来要不要干脆借窦太后之势将刘彻压制到底? 陈珏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到,随后又摇了摇头,自古以来胆敢压制皇帝的权臣要么篡位成功,要么则被天子联合其他朝堂势力铲除,再权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不说如今有汉不过百年,天下太平根本不比汉朝末年的乱世,也不说刘彻定不会是个放权之人,就是他陈珏自己也绝对没有能媲美曹操的能力。 不知不觉,热水渐渐地冷去,陈珏想起白日里纷乱的情形长长叹息了一声:生在这个即将威扬四海的大汉,他更想痛快淋漓地勤研兵事,像卫青霍去病那样剑指匈奴,然则他的身份如此又不得不屡屡参与后宫朝堂之争,搅和进未央宫中女人间的争斗,这实在与他的渴望相差甚远。 半个时辰后,收拾利落的陈珏准备入睡时,忽然听得李英的声音在窗外道:“公子可曾就寝吗?” 陈珏略略一怔,他傍晚时才叫李青去查那侍御史周直的消息,难道这么快就有结果不成?他掀开被子下地披上一件衣服,道:“还不曾,李大哥进来吧。” 一阵轻响,李英悄然开门入内,对陈珏行了一礼之后道:“公子,那周直离宫之后匆匆回到家中一趟之后便又出了门,直至方才都尚未回转。” 陈珏沉吟了一下,道:“李大哥辛苦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顿了顿,陈珏又道:“等等,李大哥明日想办法与平阳家的董偃见个面,问他……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陈珏本想说问董偃想不想离开平阳自己做一番事业,然而话到嘴边终究怕伤及人心,只得临时改口。 李英应声退出陈珏的房间,陈珏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思索开来:周直能立于朝堂之上,绝不可能是毫无智慧的庸人,名、利、财、权,究竟是什么让一个侍御史昏了头,那样贸然而突兀弹劾他?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陈珏重新躺回床榻之上,不多时便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年华渐老但风韵犹存的展眉便来到陈珏房门外,待陈珏洗漱之后她躬身道:“公子,长公主要您到正堂说话。” 陈珏轻轻一笑,道:“展眉姑姑,阿母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长公主没有说。”展眉恭谨地答道,“但长公主说要公子带着入长乐宫的腰牌,依奴婢想来,长公主她是要带公子入宫晋见太后娘娘。” 陈珏哦了一声,便与展眉相携离开。 堂邑侯府中春色喜人,陈珏一路走一路看,倒也觉得心旷神怡,过了半晌,他走进正堂之后第一眼便看见锦衣华服的刘嫖正与陈午说着话,陈尚和陈季须则坐在父母下,陈珏向前分别给父母和兄长行了礼才站在一旁,等陈午和刘嫖对他说话。 陈午仔细打量了陈珏周身上下,见他神态平静一如往常心中安慰,道:“昨夜睡得可好?” 陈珏一笑,道:“极好。” 陈午点点头,又道:“昨日之事你母亲都与我说了,这次你虽然平安无事,然则你今后行事还要小心谨慎,否则一旦行差踏错,便不可能再有这次的好事情了。” 不等陈珏答话,刘嫖道:“行了,珏儿平日里本就规矩得过分,再被你这么一说岂不更加没什么朝气?” 陈季须也道:“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连小夭的事情都知道,还以此说事陷害珏弟,不揪出此人,阿母和阿父的脸还往哪放?” 刘嫖笑道:“须儿这话说得在理,只不过此事急不得,咱们还得慢慢来。”顿了顿,刘嫖又转而对陈珏笑道:“今日一清早,平阳那丫头派人来送信,言道那个叫什么子什么夫的歌女昨夜得急病死了,哼,明明是她自己怕我找她算帐,偏偏说那歌女是自己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陈珏闻言顿时一惊,听得刘嫖随后的几句话才静下心下来,忽地想起一事,道:“那歌女的一众亲眷呢?” 刘嫖满不在乎地道:“那些奴仆能什么气候,难道你要斩草除根?” 陈珏摇了摇头,道:“阿母,你就替儿子把她的亲戚都要过来,尤其是她的兄弟们,儿子有用。” 刘嫖白了他一眼,随后道:“这算个什么事情,只是要几个奴仆而已,我去派个人跟平阳说一声就成,现在她不敢不答应。” 陈珏此时神色复杂,他对卫子夫此人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卫子夫的死让他松了一口气,毕竟历史上刘彻后宫中女人虽多,但没有一个像卫子夫那样有卫青做兄弟。 刘嫖喝了一口茶,站起身道:“昨日的事情总要跟母后她老人家说一声,珏儿你等会就随我去长乐宫一趟。” 这时展眉已经带人将早膳端进室中,陈珏答应了一声,便与家人一起举起箸来。 ………… 长乐宫中,阿娇夹了一块竹笋喂到窦太后口中,窦太后浅浅嚼了几口之后咽下,笑道:“娇娇,你别光顾着哀家这个老婆子,自己也要吃些才好。” 阿娇心中挂念着刘彻,对他既生气又想念,却是没心情吃什么东西,当即柔声道:“外祖母,娇娇不饿。” 窦太后闻言沉默了一下,她虽然不知道卫子夫的事情,但对于昨日宣室殿上的一切却是一清二楚,她淡淡地问道:“平日里从不见你这样失魂落魄,你这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你那宝贝弟弟?” 第六十五章 惊复喜 阿娇轻啊了一声,娇声道:“外祖母说什么呢,娇娇什么事情都没有。” 说罢,阿娇抬箸夹起一块鸡肉,刚刚放到嘴中便觉得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恶心感袭来,她顾不得窦太后在身边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窦太后脸上露出一抹惊色,道:“娇娇,你这是怎地了?” ………… 陈珏和刘嫖的车驾行到长乐宫外,母子二人方一下车便见两个太医领着四个侍卫匆匆朝长信殿方向走去,陈珏知道这两个太医是常为窦太后看诊的,心头不由一惊,侧身朝刘嫖望去,陈珏眼见刘嫖也是一脸凝重,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便默契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大步穿过前殿来到正殿之中。 殿上窦太后正紧紧抓着阿娇的手,她神色奇异,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喜意,阿娇自己的脸色则似忧似喜,那两个太医则正在捏着阿娇的另一只手号脉。 陈珏见状心中一动,拉住满面担心之色的刘嫖,指了指嘴角微微翘起的窦太后,刘嫖看了陈珏一眼也回过神来,拉着陈珏一起简单与窦太后打了招呼,便齐齐站在一边。 先头的那位太医号脉之后缓缓起身,示意身后的那位同僚再行确认太子妃的脉象,自己则站在一旁抚须微笑不已。 又过了一会儿,这两位太医嘀咕了几句,年长的那位站到窦太后面前,躬身道:“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长公主和太子妃殿下……” 陈珏听到这里顿时狂喜,之后太医解释阿娇脉象的话他也没有听清,最后仅仅捕捉到“太子妃有孕”几字,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陈氏阿娇,果真无子否? 窦太后拍了拍阿娇的手,道:“好好,你们到那边去为太子妃开些条调理的方子,再领些赏钱。” 那两个太医俱是一喜,他们这些为皇家诊病的医最怕贵人病重,最盼望的便是这样的喜事,他们各自一笑便跟着长信詹事往另一边侧殿去了。 阿娇此时羞喜交加,见到笑得合不拢嘴的刘嫖便要起身行礼,刘嫖立刻将她按住,笑道:“如今你这身子可比我还金贵,万万不要再动了。”顿了顿,刘嫖又对窦太后道:“母后,依女儿看,您就赐娇娇一道旨意,这一年就免了娇娇给长辈的请安罢。” 窦太后也是一笑,道:“这是自然……你如今可知道当年哀家眼看你成婚生子时的心思了?” 刘嫖坐到阿娇身边另一侧,道:“知道了,全知道了。女儿这心里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说是高兴吧,又总觉得这下娇娇真的不只是自己女儿了,心里难受得紧。” “这就对啦。”窦太后笑呵呵地道,“陈珏,你是太子家令,娇娇心思单纯,太子那边的各项事务可全都在你身上,知道吗?” 陈珏躬身道:“臣知道。”他此时只觉得心中激荡:谁要是敢动阿娇腹中骨肉,他绝不会手软半分。 窦太后嗯了一声,又道:“昨日的事情哀家也都听说了。” 陈珏猛地一抬头,片刻之后他又听的窦太后道:“本来这件事情不该就这么算了,只是有关周亚夫那犟人的事不好传得沸沸扬扬,你就为皇帝忍了这口气。” 陈珏道:“臣领命。” 窦太后点点头,转而与刘嫖和阿娇谈起些女人孕期时应该注意的事情,陈珏听得尴尬不已,所幸没多久,闻讯而来的刘彻便一阵风似地冲进来,撞在捧着方子的长信詹事身上。 阿娇抬头时正好看见刘彻皱眉揉着他手臂的样子,不由扑哧地一笑,刘彻上前给长辈请了安,便站在阿娇身边对他道:“娇娇……”他唤出这一声之后,当着陈珏和窦太后几人的面却是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只一味地看着阿娇笑个不停。 陈珏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个笑容,等到阿娇和刘彻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够了,窦太后道:“行了,哀家这里也留不了娇娇多久,太子就先去做正事,让哀家跟娇娇多说几句话。陈珏,你也去陪着太子。” 陈珏知道等下八成有些男子不宜听见的话题,不再多说什么,施了一礼之后便跟在刘彻身后一起出了长信殿。 走出殿外,刘彻忽地停下脚步,笑呵呵地对陈珏道:“陈珏,孤要做父亲,你也要做舅舅了,哈哈。” 陈珏仔细打量了刘彻的神色,见他确实是真心欢喜方才放下心来,笑道:“臣听太医说还要一段日子方能显怀,等孩子生下来还要八个来月,太子难道要一直这样笑到太子妃生产不成吗?”话虽如此,早育加近亲,陈珏却开始担忧起阿娇腹中孩子的健康来。 刘彻一想也是,便轻咳一声收敛了笑意,转而道:“昨日孤在平阳阿姐府中做客,也没帮上你什么忙。那些臣子惯会捕风捉影,孤出宫几次也能惹来他们弹劾,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你听过就算,不用放在心上。” 陈珏垂下眼帘,淡淡地道:“臣明白。” 刘彻微微点了点头,又拍了拍陈珏的肩膀,道:“周亚夫的事情你也不用再想,孤已经替你去和父皇解释过前因后果,放心罢。” 陈珏听得周亚夫的名字心中又有些怅然,面上则轻笑着对刘彻道:“臣谢太子殿下。” 刘彻一笑,又道:“今日孤有大喜事,你替孤去太傅那边说一声,孤不进学了,孤要亲自去向父皇和母后报喜。” 陈珏点头称是,目送刘彻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之后,才绕过一池清泉,转而朝太子宫方向走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陈珏交代过太子家令的公事,忽地想起一事,召过一个宫人问道:“韩侍读今日怎地没来?”韩嫣不比陈珏身份特殊三天两头就要因各种事情告假,是以陈珏到现在还看不见韩嫣的影子,心中便有些惊讶。 那宫人回道:“昨晚宫禁前太子妃去了长乐宫,太子便召韩侍读饮酒至夜深,今早韩侍读才告假返家去了。” 陈珏哦了一声,心知必定是阿娇因为卫子夫的事情与刘彻闹了别扭,便挥挥手叫宫人离开。 因为阿娇的缘故,陈珏又找来李青和绮罗问了几句太子宫中的状况,得知并无异常之后,他严声说道:“我方才从长乐宫来,太子妃被太医诊断有孕,这段日子你们一定得细心些,外来的东西不要轻易用在太子妃身上,有什么拿不准的便立时来找我。” 李青和绮罗对视一眼,现对方眸中满是喜色,陈珏笑笑转而对绮罗道:“你家人在府中一切都好,你哥哥也要做长安城外那块地的管事了,你只管放心就是。” 绮罗一喜,笑道:“多谢公子。” 李青见了心中微微抑郁,这时陈珏又问他道:“李青,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 李青闻言一怔,回道:“回陈家令,没有了。” 陈珏道:“宫中之事我不好插手,但你的功劳太子妃都记得,一切慢慢来就是。”他本想找到李青家中的男性子侄加以栽培,也算对得起李青这次跑里跑外的功劳,既然李青家中没有亲戚,他这话却不好再提。 李青忙道:“小人不敢当。”陈珏虽未明说,但绮罗的例子摆在那,李青哪里还不明白陈珏的言外之意,他想起太子妃有孕之事,只觉得皇后身边的亲信怕也不及他将来的风光。 此时已近午时,陈珏点点头,看看左右无事便先行离开太子宫,他出宫之后并未回家,而是径自打马向条侯周亚夫府上行去。 因为天子下令百官祭拜条侯的缘故,陈珏的马匹在条侯府大门数百步外便再也伸展不开,只得下马步行,陈珏一边走,一边看着这喧闹的情形直皱眉:这种死后殊荣看似热闹,对于逝又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 周谦一身素服跪在堂上,面上却不复昨日在宣室殿上的大悲之状,反而多了几分麻木的疲惫,听见陈珏的脚步声,他直觉地便要谢礼,抬眼之下望见是陈珏便心中一怔。 周谦虽然知道其父之死不干陈珏半点事情,但是同样被张欧告到御前,周亚夫当朝自尽陈珏却半点事都没有,周谦实在对陈珏提不起半点好脸色。 陈珏也大致明白周谦的心情,当下不再多说什么,对周府其他人点点头便和另外几人一起立于周亚夫灵前,心中思绪起伏不止。 第六十六章 恍如梦 匈奴人远比汉人骑术更佳,马鞍以及马镫的出现意义微妙,陈珏自己也说不准这到底是为匈奴人助纣为虐,还是对于汉军益处更大。正因如此,除了刘彻与韩嫣之外,他才将这些马具送到精通军事的窦婴和周亚夫府上,盼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些意见。 此时陈珏心中除了对周亚夫的愧意,更多了几分卑劣的庆幸,庆幸他没有完全相信历史记载的周家生变故的时间,而是早早选择并不和周家走得太近。 陈珏承认,在绝对性命攸关的时候,他是自私的,然则想起周亚夫自尽前的一幕,他心中又五味杂陈,这时他一眼瞥见一旁有周府人将来客送来的悼词与追思辞赋投入火盆焚烧,陈珏不由心神微动。 不多时,陈珏在一边条侯家的仆人处要来纸笔,寻了一个僻静处写下几行字:私窃辛公词以赠周将军…… 写好之后,陈珏轻轻吹干了墨迹,他回到堂上之时见周谦仍是一脸沉默,只得轻叹一声,将手中那张小纸扔下火盆便转身离开。 此时一阵微风流过,将那张烧了一半的白纸吹到周谦身前不远处,周谦木然地将它拾起,双眼扫过那纸上仅存的几行飘逸的小篆字之后,他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读起来,旋即双手撑地,再次流下几行男儿热泪。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 陈珏打马回到堂邑侯府,在前院将马缰交到家仆手上之后,一回身便看见陈尚长子陈举带着陈季须的嫡子、刚刚能跑的陈弘在院中玩闹。 这两个相互追逐着的小孩子见陈珏回来了,立刻跑到他面前嘻嘻哈哈地叫着“小叔”。 陈珏心中的那根弦顿时松了下来,对大些的陈举笑道:“今日怎地没有去读书?” 陈举对陈珏行了个礼,摇头晃脑地道:“阿翁说家中有喜事,早早把先生打走了。” 陈珏哦了一声,自从楚先生与陈唐陈宋一起整日研究技术之后,堂邑侯府便又给几个小辈请了一位先生,这位先生同是申公弟子,虽然算不上有什么名气,但才学尽是有的。 “小叔。”陈举又笑嘻嘻地说道,“还有一件好事情,我听阿翁说大姑就要回来了,小叔,大姑长得好看还是小姑长得好看?” 陈珏微微一怔,苦笑道:“大姐出嫁时我年纪尚小,和你们一样,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对于这个庶出的大姐,陈珏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在他周岁那年远嫁齐地一个官宦人家,且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回到长安来省亲,再有其他的事情他就不是很清楚。 想到这里,陈珏弯下腰平视陈举,道:“阿翁有没有说大姑什么时候到?” 陈珏把自己的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道:“没说,但阿翁提过大姑料理过大姑父的丧事之后就会回来。” 陈珏皱了皱眉,夫君新丧大姐便急着赶回长安,想必他们夫妻二人间的感情算不得太好,陈珏想到这里自嘲地摇摇头,眼下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他就关心起那位还是路上的大姐做什么。 方要说话,陈珏一眼看见李英和郭远正站在一边。李英对他做了个手势,陈珏会意,好言将陈举和陈弘两个小孩子哄走,才将李英和郭远叫到自己身边,笑道:“董偃怎么说?” 郭远大大咧咧地开口道:“公子便不该叫我们去找那个董君,我们要领他走,他却非得待在那个平阳公主身边做人男宠,软趴趴的真不是个男人。” 与看似文弱实则武艺不差的陈珏相比,董偃确实入不了郭远这粗莽汉子的眼,李英拉了拉郭远的袖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之后才对陈珏道:“那董偃说不愿劳烦公子,只求有朝一日他蒙难时,若是公子力所能及,能相助于他便可。” 陈珏点点头,人各有志,他却管不了董偃对自己未来的打算。 李英这时又道:“公子,那位被罢官的侍御史周直的尸身今日在渭水里被人找到了。” “渭水里?”陈珏微微一愕。 李英肯定道:“正是,这还是几个侯家的公子出门时看见的,如今长安内外已传得沸沸扬扬。” 陈珏心中有数,这个周直定是被人灭了口,他略一思索,道:“那传言是怎么说的?” 李英停顿了一下才道:“原本有人传言是公子泄私愤报复,但内史那边查出的结果是长安郊外一伙盗贼所为,不过几个时辰,凶手都已经被关到牢里。” 陈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道:“昨日的事情金俗一家子知道么?” 李英仍然回想了一下,道:“应该不知。” 陈珏唔了一声,沉吟片刻之后道:“近日我要安排一批信得过的家人入宫服侍太子妃,府中人手怕是有些不足,你哪日跟管事一起到城郊的贫民家里买些奴婢,记住,最好是要长陵附近的人。” 李英虽然不明白陈珏的用意,但仍然恭谨地答应下来。 昨日那件事一出,陈珏却是想起了一个极要紧的问题,万一哪日金俗三人的身份真的被捅出来,他总要有个掩饰的法子才好,否则如何能解释得通王皇后的女儿就在堂邑侯府中。 这时忽地有一个声音道:“公子,平阳公主府上的管事带来了一车仆人,不知您要如何处置?” 陈珏猛地一回头,展眉正在不远处看着他,陈珏略一思索,道:“我去见见他们。” 展眉心中诧异,奇怪地看了陈珏一眼却也不多问,只是奇怪陈珏这个世家公子为什么非要亲自去看哪一大车奴仆。 不多时,陈珏和李英二人便跟着展眉的脚步来到侧门,一个高级仆从模样的中年男子见展眉出现在面前,立刻跳下车来,弯腰道:“长公主可说了什么?” 展眉略一侧身,按照陈珏路上的吩咐道:“长公主身份高贵,哪里有功夫管这些事,你将这牛车留下便可回去复命。” 那中年男子平日里也惯会仗势耀武扬威,只是在馆陶长公主的亲信展眉面前这威风却一点都抖不起来,他欲言又止了片刻便嗨了一声,将几张文书交到展眉手中之后便讪讪地离去。 见中年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展眉转身道:“公子请。” 陈珏从她身后缓缓步出,道:“李大哥,你去把他们叫下来。” 李英应了一声,上前几步掀开粗布坐的帘子,忽地闻到一阵怪味,当下又后退一步,皱眉轻喝道:“车里的人还不快出来?” 不多时,马车里走下一个瑟瑟索索的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孩子,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她差一点便被自己绊倒在地上,从她之后6续又下来了几人,这些人的度倒是快了许多。 陈珏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一数之下现竟然一共有七人,他心中略略惊讶,淡淡道:“你们自己报上名字来吧。” 那约莫便是卫媪的妇人一直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她身边的一个粗衣少年握紧拳头,率先说道:“小人……小人卫长子。”说罢,他分别指了指两个脸色泛黄的少女道:“她是小人女弟卫君孺,卫少儿。” 陈珏听得这少年的名字时眉心一皱,随后才想起这少年该就是后来的卫长君,这时卫少儿身边的男童忽地挣脱了姐姐的手,道:“我是卫青,你是要我们做你家的仆人吗?” 一直在抖的卫媪忽地跪倒在地,哽咽着哀求道:“这位公子,他不姓卫,他是平阳县吏郑季的儿子,不是奴人啊……” 卫青喊道:“阿母,我就是姓卫。”顿了顿,卫青扬起头对陈珏道:“公子,让我留在这里吧,小子会放羊,还能伺候您骑马。” 陈珏仔细看了卫青一眼,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前这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脸菜色、瘦骨嶙峋,这卫青正带着一丝期待与怯怯看着他。 这哪里是大将军卫青! 陈珏在心中轻喊,不顾卫青一身的脏污将他抱起,卫青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与陈珏身上舒适细滑的绸布正是天壤之别,陈珏一眼便看见卫青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有点点青紫,他知道传闻中卫青幼时曾在其父郑季家中受尽苦楚,却不曾想到竟然会严重若此。 陈珏用袖子擦了擦卫青脸上的灰尘,掷地有声地道:“男子汉大丈夫,你的志向怎么能是为人奴仆?” 小卫青一脸的不解与疑惑,陈珏轻叹一声,道:“既然你不愿意姓郑,那你就一辈子都要记得,你,是卫青!” 卫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陈珏将卫青放到地上,稍后才从卫长君的话中得知那个比卫青还小些的男童叫卫步,卫媪怀中的婴儿则叫卫广。 第六十七章 春光好 想来是因为卫青和霍去病太过出色的缘故,对于卫步和卫广,陈珏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那厢卫媪看着卫青的神情又爱又恨,身为一个母亲,她无法离开自己的儿子,但更加不希望卫青和一家人一样都沦为人家的仆从。 对于卫媪的心事,陈珏也猜出了几分,他命李英将准备好的些许金银放到卫长君手上,又在卫媪和卫长君惊讶的目光中,将平阳送过来的几张文书撕成碎片。 “你不肯要我吗?”卫青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陈珏啼笑皆非,转而对卫媪道:“这些金银你们收好,权当是我送与你们的,你们从今以后便是平民,天下大可去得。” 卫媪以及她以下诸子女明显不知所措起来,尤其是卫媪,嘴唇抖动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陈珏笑笑,又道:“你们今后要去哪里安家,我叫人送你们一程。” 卫长君定了定神,看陈珏的神情也不似做伪,才颤声道:“小人……小人一家皆在公主府上为奴,除了公……平阳府,小人也不知该去什么地方。” 陈珏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叫人送你们回到你们熟悉的地方,做一家平民。”他说到这里,瞥了一边的卫少儿一眼,心道:不知这样能不能让霍去病如历史上一般降生。 陈珏转身站在卫青身前,摘下身边的一个小玉珏放到卫青手中,将卫青五指并拢,柔声道:“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等几年之后,你的志向不再是做一个仆人时,便拿这个来找我。” 卫长君抱着怀中陈珏所赠的金钱犹自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等到陈珏真的叫李英将他们送走才渐渐回过神来,他忙拉着弟妹一起朝陈珏拜倒,叩头叩得声声作响,待得他再抬头时已是一脸热泪。 目送卫青一家人重新踏上那辆破旧的牛车,不多时,陈珏望着那辆破旧的马车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远处,眼中一片深沉。卫子夫出乎意料地出现并死去,多少让陈珏有些措手不及之感,只是如今看来结果也不错,至少还保住了一个卫青。 陈珏不是没有想过将卫青留在身边教养,只是卫青从陈家出去绝无可能真正地得到刘彻重用,再他也并不想揠苗助长,卫青能不能成为后世历史上的那个卫青,一切都取决于他自身而不是陈珏。 次日陈珏入宫时刘彻还没有到,韩嫣则一如既往早早到了太子宫,陈珏坐到韩嫣身边,道:“你一贯酒量不好,太子妃和太子之间的事情却牵连到你,我这里跟你赔不是了。” 韩嫣轻啊了一声,随后才点了点头,道:“几杯酒而已,不算什么事。” 陈珏心中斟酌了一下,犹豫地道:“你兄长韩则因为前日的事情多少有些狼狈,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韩嫣沉默了一下,道:“他毕竟是我的兄长,我又能有什么打算。” 陈珏哦了一声,这时刘彻兴高采烈地从门外走进来,看见陈珏和韩嫣俱在,他上前先对陈珏道:“娇娇她今日要见你,你午时前后过去一趟吧。” 陈珏应了一声,刘彻又对韩嫣道:“王孙,太子妃有喜,你知道吗?孤要做父亲了。” 韩嫣面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随后神色复杂地看着陈珏道:“臣恭喜太子,也恭喜子瑜了。” 刘彻笑了几声,转而对陈珏道:“子瑜,还记得你去年所说使商人买马的主意吗?” 陈珏道:“臣自然记得。” 刘彻道:“雁门太守冯敬来报,有一商人携十数匹骏马归国,乃是从匈奴往乌孙大宛那边大小部落而来,虽然这数目不大,但是至少比往常强上许多。” 陈珏心中也是一喜,道:“太子殿下可知道那些马是何种么?”从数量上来说,汉朝并不缺马,然而骑兵作战马匹品种和战术的配合也极重要,刘彻就一直向往着西域诸国几种适合用于作战的良马。 刘彻摇了摇头,道:“孤也想知道,只是冯太守那边送来的简报并没有详细说明是哪种马,但是冯敬生性耿直多年来深得父皇信任,想必也不会做出将劣马说成骏马的事情来。” 陈珏点了点头,方要说话便又听得刘彻说道:“倒是其中一匹有些特殊,据说其声如雷,可日行千里,每日晚间歇息时众马皆疲,唯独这马尚能昂屹立,更有甚,传闻它所流之汗乃是血色,非同凡马。” 陈珏失声道:“汗血宝马?”韩嫣听到此处也惊讶地道:“世间果真有如此奇马?” 刘彻看了他一眼,抚掌笑道:“子瑜起的好名字,来日见了那马若果真如冯敬所说一般,孤便唤它汗血宝马。” 陈珏却是微微苦笑一声,这匹汗血马想必正好迎合了刘彻对名马的喜好。汗血马虽然被人说成是宝马,但据说他们流汗如血的状态只是由寄生虫或色差所致,这回他也可以仔细研究一下到底是为何。 刘彻又皱眉道:“可恨西疆众多游牧部落,骏马成群,偏偏我大汉几无良马可用,真真让人泄气。若不是父皇一心守边,孤真想进言兵入胡地夺马。” 景帝对匈奴人可未必真的是一心防守,陈珏在心想暗想,嘴上道:“太子殿下,匈奴骑兵固然势大,但战场之事瞬息千变,天时地利人和战术都不可忽视,何必专顾骏马一事?” 韩嫣也道:“正是如此,当年高祖时多少人曾言道匈奴人骑军可怖,汉地难守,如今几代君臣不也始终安定如初吗。” 刘彻的眉宇舒展了些,叹道:“孤又何尝不知此事非一日可定,只是……” 陈珏笑笑,匈奴人对汉朝除了安全上的威胁之外更多的是屈辱,无论是白登之围还是那传说中匈奴单于致吕后的那书信,无不令大汉之志士义愤填膺。 刘彻心急大汉少有良马之事,但陈珏可不急,毕竟大汉把对匈奴战争的重心从步兵转移到骑兵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把匈奴彻底打退更是远着呢。 三人又说笑了几句,太子太傅卫绾从外面走进,见得陈珏安安稳稳地坐在刘彻下不远处,似乎完全没有被几日前的事情所影响,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卫绾振了振长袖,道:“太子大喜,但功课却不可拉下,臣今日还要与太子殿下一同精研先人之言。” 刘彻微微颔,道:“遵太傅教诲。” 卫绾淡淡一笑,便转而开始这日的课业。 午时前后,陈珏与刘彻和韩嫣说了一声便径自来到阿娇的寝殿,此时阿娇刚刚在绮罗和李青的服侍下散步归来,她见陈珏过来忙冲他招了招手,笑道:“阿弟快来,陪我说说话。” 陈珏依言坐到阿娇身前不远处,吸了吸鼻子才道:“阿姐怎地不用熏香?” 阿娇努了努嘴,轻轻摸着小腹处道:“我不是害怕楚服之事再出一次么,再说,太医都说不清楚哪些香料对小孩子不好,我才不要冒险。” 陈珏轻咳了一声,这么看来,阿娇确实是长大了。这么一想,陈珏忽地记起阿娇的年纪也并不大,两个大孩子早婚早育生出来的小孩,在这个医疗条件极其差劲的时代夭折的风险非常大。 陈珏冥思苦想了半天,但他毕竟是男人,对于妇产这一块实在了解不深,只得道:“阿姐今后遇事多听一听太医的吩咐,总没有坏处。” 阿娇喜滋滋地点点头,红着脸道:“那当然,太医说这次是在春天有的,算算大概是冬天才到时间,阿弟,太子宫这边你可千万要帮我。” 陈珏莞尔道:“我自然会帮阿姐。”顿了顿,陈珏又道:“既是冬日,属取暖之事最为重要,阿姐不如先离开太子宫几日,我与将作少府那边商量商量,修整一下寝殿底下的地龙,省的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阿娇想了想,道:“彻儿告诉我舅舅今年要做寿,没几日长安城里就要热闹起来,在外的诸王也要来宫朝见,彻儿说,那段时间他怕是顾及不到我这边,我也正好到外祖母那边住些日子。” 陈珏这次也算提前知道了些内幕消息,忽地想起历史上刘彻的一句名言,道:“阿姐,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孕之后,太子怎么办?” 阿娇一怔,不解地道:“什么?” 陈珏一字一顿地道:“阿姐有孕的这几个月中,难免有其他女子趁机钻了太子那边的空子。” 第六十八章 问鬼神 阿娇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原本轻抚着小腹的双手也移到了腰侧,眉宇之间顿时染上了几丝惆怅。 “阿弟。”阿娇缓缓地开口道,“这大半年来,你当日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时常想起,仔细地思索过。” 陈珏一言不,静静等着阿娇接下来的话。 “李青告诉我,后宫里的娘娘一旦有孕,总是把自己身边美丽的婢女或可以信任的女子送到舅舅身边,这叫借力固宠。比如皇后,她就把自己的亲妹妹推到了舅舅身边,可是就算像她这样贤惠又能怎么样呢,到如今还不是要处处心机?” “就像你说的那样,其他女子的出现终究不可避免,我不知道我能把握彻儿多久,也不知道彻儿自己能对我一心一意多久,我只知道,有生之年我都不会像那些人,把其他不相干的女子送给彻儿。阿弟,你明白吗?” 陈珏轻轻点了点头,道:“我明白。”陈阿娇,到底是这个时代女子中的一个另类。 阿娇笑笑,又道:“本来这些话我是想说给阿母听的,谁知今日忍不住都对你说出来了。” 陈珏轻咳了一声,转而道:“阿姐,其实你大可不必太在意太子身边的那些事情,除了太子,你身边还有阿父和阿母,还有我们这些兄弟。”顿了顿,陈珏又道:“还有这个刚刚开始成长的孩子,它才是阿姐血脉的延续。”如果阿娇不那么全心全意地在乎刘彻,将来也许就不会太过伤心。 “是啊。”阿娇笑得眉眼弯弯,道:“原先我整日里都挂记着彻儿,这两日却总是把他抛在脑后,一心只想跟人研究怎么才能把身体调理好。” 陈珏心道:阿娇如此关心这个孩子,还不是因为孩子的父亲是刘彻? 过了片刻,陈珏想起这数月来阿娇一些行事上显而易见的变化,他又觉得自己的思想工作没有白费力气。 韶光易逝,转眼半月匆匆而过。 这日陈珏结束了午前的课业,将李青和绮罗二人叫到身边,他询问了这两日的一些情形之后,绮罗忽地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陈珏看了看绮罗的脸色,道:“绮罗,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绮罗看了身边的李青一眼,狠狠心咬牙道:“公子,小婢觉得这太子宫中似乎……似乎有鬼。” 有鬼? 陈珏神色一肃,道:“绮罗,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在皇宫之中,最忌讳巫蛊与鬼神之事,梦见红日入怀白鹤起舞之类的吉兆还好,未央宫中有鬼之事确实不能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绮罗急道:“公子,小婢自幼便跟在太子妃身边,什么时候胡说八道过?这些日子以来,每每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就时不时地有些怪声出现,小婢每日都伺候太子妃入睡,确实是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李青也开口道:“陈家令,怪声之事小人也听得清楚,那声音就像是活人在受刑时忍不得痛一般,半夜里听着渗人得很。” 陈珏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道:“此话当真?” 绮罗点头如蒜捣,她仔细看了看陈珏的脸色,又犹豫着道:“永巷那边有传言说,这是楚服要回来报仇。” 自陈珏母子三人处死楚服至今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当日楚服身死之后太子宫中来了一场大清洗,李青就是因为这次清洗才得以成为太子宫中最有分量的宦官之一。 因为当日正是他为了谋求陈珏的好感而指挥宫人笞毙楚服,李青心里比绮罗更多了几分慌乱,道:“陈家令,传言里还说,楚服这次回来便是冲着太子妃腹中的皇孙,定要害得……害得太子无嗣她才会罢休。” 听得楚服的名字,陈珏心中顿时一怒,轻喝道:“荒谬透顶。” 李青苦笑道:“陈家令,此事虽然荒唐,但任它流传下去总是不好。” 陈珏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究竟是哪些人在背后传这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绮罗仔细回想了一下,道:“这谣言有关太子妃,既然能传到李青和小婢这里,想必后宫与太子宫这边已经传得无人不知。” 陈珏唔了一声,说道:“这件事情我会去查,你们俩只管看好太子妃身边的人,别让哪个乱嚼舌根子的惊到了太子妃,明白吗?” 李青和绮罗放下心来,齐声应是。 陈珏又道:“这次的事情你们做得对,以后若是再有这样奇怪的事也统统报给我知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你们先回到太子妃那边去吧。” 李青和绮罗各自行了一礼,方才回头转身,快步朝阿娇寝殿的方向走去。 望着李青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陈珏不由冷笑了一声:这偌大的未央宫内,被后宫夫人赐死的宫人绝不在少数,就是太子宫内这年余也不是只死了楚服一人,这传言偏偏就选中楚服之死来编排,说背后没有什么猫腻,他绝不相信。 传言自后宫而起,看样子像是王皇后所为,然则王皇后最近一直深居简出,她总不至于刚刚对陈家示了弱便又重新对阿娇做什么手脚,再楚服一事再次被宣扬出来于她自身也没有好处。陈珏想到这里,眉心紧紧地拧在一起,只觉得头痛不已。 楚服么? 陈珏暗自哼了一声,涉及家人,说不得他只好人挡杀人,鬼来降鬼了。 等到午后陈珏和刘彻韩嫣一起练习弓马时,陈珏找了个机会将刘彻拉到一棵树下,道:“太子殿下可知宫中最近在流传些什么吗?” 刘彻听得陈珏的问话微微一怔,道:“子瑜,这些年你什么见我对后宫里的事情了解过?” 陈珏道:“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自然不必理会这些后宫闲事,只是这事情与太子妃有关,殿下总不好一无所知。” 刘彻神色一整,看了陈珏一眼才道:“究竟是什么事?” 陈珏将事情的前后说了一遍,之后道:“太子殿下,这事还没有传到太子妃耳中,只是臣担心这事若是拖得久了,一旦被太子妃得知,难免影响心绪。” 刘彻重重拍在身边的树干之上,道:“当日若不是楚服先死,孤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想不到如今竟然还有人敢拿这个罪奴说事。” 陈珏又道:“太子妃刚刚被太医诊出有孕,随后便有了楚服鬼魂报仇的传言,为今之计,只有请太子殿下下令严查,还太子宫一片清平。” 刘彻点点头,道:“这件事要怎么查都随你,只要记得一点,别让你姐姐听说这回事。” 陈珏躬身称是,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他是外臣,就算身为太子家令也不好在宫中做什么大动作,若是能得到刘彻的支持就再好不过。 刘彻这时忽地回身,低声对陈珏道:“子瑜,有一件事情怕是要委屈你。” 陈珏一时摸不着头脑,奇道:“太子殿下,为何这么说?” 刘彻徐徐道:“成阳共王与汝南王薨,父皇有意续行梁王叔那时的推恩之策,只是这件事情不好由你来说,依父皇的意思,是由孤上书。” 陈珏这才恍然大悟,推恩令本来就是个得罪人的政策,他当日是被刘彻赶鸭子上架才在窦太后和天子面前提了几句,如今刘彻这个太子愿意接过去这个烫手山芋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陈珏轻轻一笑,道:“太子殿下尽管上书就是。” 刘彻也是一笑,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陈珏,要是孤身边像你这样的人再多些该有多好。” 陈珏说道:“太子殿下说笑了。” 刘彻正色道:“孤可不是说笑。你陈子瑜是功臣之后,能文能武又擅出奇谋,假以时日必不输留侯半点。” 陈珏苦笑道:“太子殿下,微臣惭愧。” 刘彻摇了摇头,指着陈珏的鼻尖笑道:“你啊你,就是个铜钟一般,不敲不出声,一敲还得震得人手疼。” 语毕,刘彻昂离开,回到校场上再次拉开手中的弓弦,留下陈珏在原地无奈不已。 第二天一早,陈珏方要带人把那闹鬼之事弄清楚时,阿娇突然派绮罗传话要他到长乐宫去一趟。 陈珏蹙着眉头走在路上,转脸对绮罗问道:“太子妃有没有说究竟是什么事情?” 绮罗一脸的笑意,道:“太子妃说了,如果公子问起小婢便只说两个字。” “什么?”陈珏愕然。 绮罗忍笑道:“相亲!” 第六十九章 有佳人 相亲? 陈珏立刻停下脚步,拉住绮罗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绮罗抿嘴一笑,道:“公子,不是小婢不肯说,实在是太子妃特意嘱咐过,小婢不得不从。” 陈珏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绮罗一眼,心下思索开来,不多时霍地想起窦太后曾对他提及的几个梁王家的表妹,他便忍不住皱紧了眉头:难道窦太后那日的话当真? 绮罗见了陈珏的样子讶道:“公子,你这是怎地了?” 陈珏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生为陈午与刘嫖的幼子,他从来没有幻想过他可以自主选择婚姻的对象,窦太后或天子有可能为他包办也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刘嫖和梁王刘武可是同父亲同母的亲姐弟,他与那几位表姐表妹的血缘实在太近,说他没有心理障碍是不可能的。 ………… 长信殿中,窦太后笑吟吟地坐在上,阿娇则坐在她的左手边,窦太后身子的另一边则按照年纪大小依次坐着几个女子,其中最小的那个看上去还不满十岁,生的玉雪可爱。 坐在窦太后右手边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眉目如画,肌肤如雪,因为梁王才薨逝不久的缘故,那少女一身素白,只袖口处绣了几道绿色的条纹,乌黑的秀上则只是简单地别了一个竹子做成的簪子,此时正浅笑盈盈地与窦太后说着话。 窦太后问道:“你们姊妹几个从梁国来长安,路途遥远,是不是吃了不少苦?” 那少女侧身道:“比起太后娘娘当年去代国时的经历,臣女几个这一路上哪里算是吃了苦呢?” “去代国的那一路啊……”窦太后无神的眼中似乎泛出了一丝光彩,“你们是听阿武说的罢,哀家那时候和你们现在也差不多大,那一次哀家跟几个宫女挤在一辆车上,日夜赶路,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那滋味,你们这些小女娃可不会知道。” 阿娇笑道:“外祖母,几位妹妹好不容易来了长安,您怎么尽说些以往的事情。” 窦太后道:“好了,哀家不提。娇娇,在长安你是主人,当人姊姊和嫂子的可得招呼好这几个妹妹。” 阿娇仍旧笑着道:“这是自然。”说到这,她转头对那少女道:“芷晴妹妹,在这长乐宫和未央宫里,但凡有什么不够舒适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芷晴起身微微施了一礼,柔声道:“谢太子妃。” 阿娇上下打量了芷晴几眼,美目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道:“芷晴妹妹不要多礼,一家人说什么太子妃,只管叫我姐姐就是。” 她这话却是带了些双关的色彩,但芷晴哪里能想到这里,当即略带着些羞涩道:“芷晴谢过姐姐。” 阿娇点点头,对窦太后道:“外祖母,几位妹妹初来长安,总不能一直只在宫中呆着,依我看,不如就让珏儿带她们几个四处转转,渭水那边都是极适合踏青的。” 这时那个小女童忽地开口道:“太子妃所说这人是叫陈珏吗?” 阿娇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正是,怎么,芳芳你听说过他?” 芳芳听见阿娇的话跳到地上,口中道:“我知道太子殿下身边有两个少年侍读,都是名满长安,其中的一个便叫做陈珏,芳芳不喜欢竹简,最喜欢他的纸。” 窦太后呵呵一笑,道:“哀家看出来了,这是个惯会偷懒的小丫头。” 芷晴原本怕小妹不懂事惹了窦太后生气,见窦太后笑得一脸慈爱才放下心来。 “太后娘娘,太子家令陈珏正在殿外候命。”长信詹事躬身道。 窦太后脸上笑意更浓,道:“赶快叫他进来。”话音方落,窦太后又对芷晴姐妹几人道:“你们这位哥哥是个有才气的人,写得一手好字不说,学问也极好,不比那些博士差,待会你们见了就知道。” 芷晴心中一动,抬向门口处望去,不多时便望见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踏着阳光走来,虽然还看不清五官,但已经能见其风采卓然。 陈珏走进宣室殿时先是对窦太后行了礼,随后冲阿娇点了点头便目不斜视地侧立在一边。 窦太后知道陈珏已经站在面前,道:“陈珏,过来见过你的几个表姊妹。” 陈珏无奈,只得抬眼朝另一侧看去,第一眼便看到了离窦太后最近的芷晴,他在看清芷晴容貌的瞬间心中冒出一句话来:素衣竹簪,不减倾城国色。 所幸陈珏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所见过的绝色女子都不在少数,这种惊艳只维持了短短的一刹那,那边阿娇已经依次介绍了姊妹五人:芷晴、萍儿、秀芸、婉琪与芳芳。 陈珏依次按照礼节见了礼,窦太后道:“眼看着皇帝寿辰将近,诸王来朝,再过几日长安城中必是人荒马乱,没半点清净日子。趁如今他们还没到,陈珏,你就领着她们几个在长安内外走走看看也好。” 陈珏打量了那姊妹几人两眼,最大的芷晴也不过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次些的十二三岁,若是要他自己带这些小丫头出去定然是个艰巨的任务,正在心中苦笑的时候,他忽地想起韩嫣来。韩嫣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所幸他还有一个太子近人的身份,梁王的女儿嫁给他不是全不可能,再韩嫣一旦娶了刘氏宗女对他的前途也有些好处。 这么一想,他看向那几个表妹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兴味。 阿娇和陈珏一起长大,哪里看不出他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她悄悄地笑了一声,看看芷晴又看看陈珏,心中乐见其成。 窦太后又问了陈珏几桩太子宫的事情,末了道:“你要休整太子宫就要快一些,过些日子未央宫里不好破土动工。” 陈珏略略躬身道:“臣谨遵太后命。” 芷晴见着陈珏正襟危坐的样子,心中起伏不定——她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今日长乐宫中的诸种情形瞧在眼中,她怎么也不可能对窦太后的意图一无所觉。 …… 休沐日,长安城外渭水边。 陈珏与韩嫣并着几个少女打马缓缓沿着岸边而行,李英和郭远则远远跟在后面。因为窦太后和阿娇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目的,年纪最小的婉琪与芳芳并没有跟来,陈珏问过姊妹三人也会骑马,便着家仆牵了几匹温顺的母马出来给她们。 也许是因为心里别扭的原因,眼前大好的春光陈珏提不起半丝兴趣,就是在芷晴姊妹几个欣赏岸边迷眼的乱花之时,陈珏心中却飘了一句最不应景的诗句:一片飞花剪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韩嫣有意无意地落在几女后面,低声对陈珏道:“子瑜,你今日非要拉我出来是做什么?” 陈珏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地道:“就当是朋友落难,你来同甘共苦好了。” 韩嫣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正要拍马向前时他忽地怔住,直直地看向前方,陈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赫然看见刘陵正在一众公子哥的簇拥下牵马朝这边行来,面上还带了一丝奇怪的笑意,她身后的那些世家子弟则神色各异。 陈珏忍不住大皱眉头,心想怎么无论到哪里都能碰上这个刘陵。 刘陵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娇笑道:“陈子瑜,怎么这次身边带的佳人不是上次那个小妹妹?”说着,她的眼神不断向芷晴几人飘去,倒把芷晴弄得一阵不自在。 一行几人无奈只得下了马,陈珏淡淡地道:“翁主慎言,这几位是区区的表妹,今日一起出门踏青而已。” 刘陵闻言一怔,她也是消息灵通之人,立刻就想到了芷晴几人的身份,这么一想,她看向芷晴几人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探究和戒备,她笑道:“这就是梁王叔家的几位妹妹吧?” 芷晴看上去有些疑惑,陈珏侧身过去低声说了刘陵的身份,她才微微点头道:“芷晴见过陵姊姊。” 刘陵笑着还了一礼,眼光落在站得极近的陈珏二人之间,又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逼陈珏闪开,拉住芷晴的手道:“芷晴,你这次来长安就好了,我也算是有了个伴。” 芷晴浅笑不语,心中却对刘陵这种太过亲近的举动有些不习惯。 陈珏看出芷晴的神色中的不适,转而道:“陵翁主,时候不早了,太后娘娘还在长乐宫那边等着晴翁主,我们就不打扰翁主雅兴。” 语毕,陈珏便要重新上马,刘陵心中恼怒,手中的缰绳也纠得紧紧,这时异变突生,刘陵牵着的那匹马因为吃痛躁动起来,眼看就要昂长嘶。 第七十章 因缘错 刘陵虽然也算是聪明过人,但她对于身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也来不及反应,陈珏和韩嫣久习弓马自然对马性了解得多,几乎只是一瞬间的功夫,陈珏便看见身边的韩嫣冲了出去。 刘陵方才因为恼怒而将马缰在手中搅成一团,这不经意的举动却为韩嫣造成了极大的麻烦,陈珏看得清楚,立刻锵地拔剑将马缰斩断,韩嫣则机警地拖着刘陵离开马蹄的袭击范围之内。 芷晴在陈珏拔剑的瞬间心中一动,立刻大喊道:“马惊了,前面的人快让开。” 正因为她这一句话,原本一无所觉的人们险险避开了这匹马,任那马朝渭水上游的山中奔去,陈珏心头一松,转眼望向芷晴时却现芷晴也睁着一双大眼在看着他,心中不由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渭水岸边的地面还有些微湿,刘陵此时一身的狼狈,正在那里瑟瑟的抖,他身后的几家子弟刚刚才反应过来,纷纷就要把外衫脱下来披到刘陵身上。 刘陵再怎么热衷于结交权贵子弟,也不至于做出这样落人口实败坏名声的举动,是以她并不理那些子弟,只站在原地抱着自己的双肩。 韩嫣垂在腰间的手动了动,随后神色一黯,回到陈珏身边。 陈珏将韩嫣的表现看在眼中,不由皱了皱眉,转身对李英使了个眼色,李英会意把肩上背的小包裹摘下,打开之后从中取出一件女子外衣,垂目双手捧到刘陵身前。 刘陵身边的侍女接过那件外衫披在主人肩上,待刘陵再抬头时陈珏已经要向她告辞离去,刘陵踏上一步刚要说话,她身后的那些世家子弟又跑过来嘘寒问暖,刘陵只得扯出笑容一一回应,只是不时向陈珏等人远去的方向望去,眼中情绪复杂。 陈珏几人徐徐行至另一边,不多时陈珏勒马道:“遇见陵翁主是意料之外,眼下晴翁主是要往上游那边走走,还是见识见识长安城中的热闹?” 芷晴低声与两个妹妹商量了几句,随后道:“回长安罢。” 陈珏点点头,李英和郭远见状行到最前面开路,等芷晴姊妹几个一一跟上,陈珏才调转马头,与韩嫣一起走在最后面。 估计着前面的几人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陈珏才低声道:“王孙,你对刘陵……” “子瑜。”韩嫣打断他道,“我承认我对陵翁主有君子之思。” 韩嫣的坦白让陈珏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我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淮南王一脉终究与其他宗亲不同,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韩嫣苦笑一声,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虽然与陵翁主甚少见面,但我也看得清楚,陵翁主心里看不上我一个侯府庶子,你放心罢。” 陈珏点点头不再多话,他之所以并不真的为韩嫣担心,刘陵本身心气太高也是原因之一。 过了一会儿,两人转而聊起数日后天子寿宴一事,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心知到时候跟着太子一起跑前跑后是免不了了。 行在中间的芷晴姊妹三人也在悄悄说话,娇憨的萍儿轻声道:“阿姐,这个陈珏陈子瑜看上去一表人才,怎地随身还带着女子衣服,端的下流。” 芷晴白了她一眼,道:“说你粗心大意你还不服气,今日从堂邑侯府出来的时候秀芸咳了几声,那时我见他冲下人吩咐了几句,没多久前面那人身上才多了一个包裹。” 秀芸轻啊了一声,道:“原来那本来是给我准备的。” 萍儿也是一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道:“这么说他倒是个体贴入微之人。” 芷晴与两个妹妹又说笑了几句,心中的思绪却飞到天外。 陈珏虽好,但刘陵那般容貌的女子对他的态度却暧昧难言,想必这长安城中许多人家的闺秀也会念着陈珏。这么一想她心中顿时一紧,她们姊妹五人前途不定,现下只知陈珏多半会迎娶她们之一,只是陈珏若真是如此讨女子喜欢,嫁给他的那个姊妹岂不是要伤心?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几个少年少女来到长安城中的悦来饭庄,隔间中陈珏也不客气,替从未到过长安的芷晴等人要了几个时下流行的小菜,那跑堂的伙计一脸歉意地道:“公子,对不住了,小店今日生意太好材料都用得差不多了,要不您换几样?” 陈珏笑笑,对那伙计道:“叫你们掌柜把备菜送上来。” 那伙计面露讶色,随后立即哈腰离去,芷晴不解地道:“既是食材用尽,怎地还有备菜?” 韩嫣忍不住笑出声来,陈珏瞪了他一眼,略带尴尬地道:“这小店是我家仆人所经营,我时不时地便要带些朋友来这里,是以平日里厨下总留着一些备菜。” 韩嫣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一个劲冲着陈珏挤眉弄眼,陈珏有多么注重衣食住行上的享受他心里清楚得很,什么带朋友来,分明是他自己就时常光顾。 芷晴哦了一声,便不再细问。 为了照顾几个女子的口味,陈珏并未叫几样肉食,反而是以青菜鱼类为主,汉时虽然民风开放,但芷晴几人贵为宗室女,却是很少在这种街边的饭庄吃过东西,这一顿下来倒也算宾主尽欢。 午后,陈珏和韩嫣一起将几女送回长乐宫中,这才带着一身的疲惫与韩嫣结伴离宫。 揉了揉肩膀,韩嫣哀声道:“陈子瑜啊陈子瑜,你今日可害苦了我。” 陈珏轻咳了一声,略带抱歉地道:“今日是我考虑不周。”陈珏虽然身无爵位,但好歹与三女有些亲缘关系,韩嫣本身又对芷晴姊妹几个无意,他在这几个刘姓翁主面前自然不自在得很。 韩嫣笑道:“我只是说说,你还当真不成,好歹今日我见了陵翁主一面,也算不枉此行。”顿了顿,韩嫣斟酌着开口道:“子瑜,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陈珏漫不经心地道。 “去年夏,你我被关在廷尉府里的时候,陵翁主曾经为你送来伤药,是我把这件事情瞒了下来。”韩嫣一口气说完之后便沉默下来,等着陈珏的回应。 陈珏心中一怔,勒马停下,转头对韩嫣笑道:“好,我知道了,我不怪你。” 看着韩嫣如释重负的表情,陈珏不由摇了摇头,他也是从韩嫣这个年纪过来的,又怎么不知道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坏心是没有的,只是少年韩嫣那复杂的感情谁能知道。 过了半晌,韩嫣忽地开口道:“子瑜,你真的不喜欢陵翁主吗?”他却是担心陈珏因为顾及他的感受,所以才对刘陵不加辞色。 陈珏无奈地看着韩嫣,盯着他的眼睛道:“确实如此,但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在我眼里她只是一个藩王家的翁主。”还欠了她一个小人情,仅此而已。 韩嫣想了想才释然,道:“也难怪你对着陵翁主能无动于衷,毕竟,方才那三位翁主无论是家世容貌都不比陵翁主逊色。” 陈珏轻轻吁了一口气,懒得再跟韩嫣说这些话题。 走过未央宫西门外的一条青石路,陈珏和韩嫣二人重新转到大街上,行出没多远便见前面不远处的路上一辆大车朝未央宫方向赶去。 此处道路略窄,陈珏和韩嫣两人实在让不过去,只得打马回头好给这辆车让路,那车夫却是没想到陈珏这两个一看便是世家子弟的少年会轻易让路,着急停车之下的惯性一下子将车中的东西甩出几样。 “寡人的书!” 车中传来一声惊叫,随后一个华服男子匆匆忙忙地跳下车,亲自弯腰将那几本书拣起来,小心去拍去其上得灰尘之后才舒了一口气。 陈珏看了那男子几眼,只觉微微有些眼熟,那车夫却是轻喝道:“前面那两个宫官让路,休要耽搁河间王去向圣天子献书。” 那男子挥手阻止了车夫接下来的话,对陈珏和韩嫣笑得一脸和气,道:“今日寡人急着入宫,你们就给孤让个路吧。” 陈珏和韩嫣对视一眼,道:“不敢当,河间王请。”语毕,二人立刻拍马让出一条足够大车通过的路。 河间王笑着对二人点了点头,便转身上车进了未央宫。 看着河间王远去的身影,陈珏眉头微微一皱,河间王德,废太子刘荣同母弟,其他的事情不说,这份对低级官员的谦和就不是寻常藩王能做到的。 第七十一章 诸王会 自河间王入京后前往未央宫献书之始,长安城中66续续便迎来了几位藩王。天子寿辰前夕,这些藩王都不想惹事,每日里除了互相拜访,便是入未央宫朝天子,往长信殿见窦太后,一副天家亲恩深的景象。 身子太子的刘彻对于这些藩王不以为然,在景帝的耳濡目染之下,削藩正是他长久以来的目标,这些藩王在各国都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到了长安之后虽然想要安分守己,只是多年来的一些习惯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改掉的,不过几日,他们身后的小尾巴就全部露了出来。 这日传来消息,赵王刘彭祖与江都王非在宣平门附近口角,这两位王爷因为私人的争执堵了城门处近半个时辰,百姓进出无门,直至几个官员到那里求了半天,这二位才勉强结束了吵闹,约好改日再聚。 刘彻一掌拍在身边的桌子上,怒道:“这些藩王不思为父皇分忧,反而整日在这长安城中惹是生非,搅得天下黎民不得安宁,真真可恨。” “太子殿下息怒。”陈珏道,对于这些比诸侯势力更大的藩王,要他们安稳地呆在宗正为他们安排的住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能老实待在自己在长安城市中别院的藩王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思及日前所见的刘德,陈珏道:“诸王之中,那位河间王倒是有些特别。” 刘彻点点头,道:“孤这个二哥确实从不惹事,前些日子他献的书有不少都是前秦时焚书坑儒之后留下的残本,孤品读之后也觉得受益匪浅。” 陈珏对于先秦文化颇有兴趣,当下道:“依照太子殿下所言,河间王所献书中有不少内库都没有的孤本?” 刘彻道:“正是。” 陈珏心中痒痒,道:“太子殿下,不知微臣可否借阅……” 刘彻抬手止住陈珏接下来的话,笑道:“子瑜爱书,孤是知道的,父皇那边已经着人誊写,孤已经令他们再多加一份,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拿回家中品读。” 陈珏喜道:“谢太子殿下。” 刘彻笑了笑,道:“子瑜如今也要成家了,孤这些日子还在想送你一份什么样的贺礼才好。” 陈珏一怔,道:“太子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刘彻上下打量了陈珏一眼,嘴角的弧度越晚越大,道:“陈子瑜,这踏青也踏过了,用膳也用过了,你还要隐瞒孤到什么时候?” 想起芷晴姊妹三人,陈珏忍不住苦笑道:“太子殿下,那日王孙也与臣同去,这事殿下尽可问他。” 相处数年,刘彻何尝不了解陈珏的性子,又逗了他几句,刘彻接着道:“不管怎么说,听娇娇的意思,皇祖母那边像是要把这事情定下来,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就在父皇寿辰之后,你心里也有个准。” 陈珏皱了皱眉头,他的实际年龄不过十三余,又比不得刘彻这种育过早之人,哪有这么早就成亲的道理。他方要再问,正见得刘彻正对他摇手,道:“这事孤知道得也不怎么清楚,全是从娇娇那里听来的。” 提及阿娇,刘彻忽地神色一整,道:“子瑜,太子宫中传闻楚服归来的事情查得怎样?” 陈珏摇摇头,因为景帝寿辰将近,太子宫这边不好大张旗鼓,陈珏身为外臣,纵有刘彻和阿娇的庇护在,仍然难免束手束脚,再他整日要跟着刘彻一起接见诸王,是以到现在也没有查出什么明显的线索。 刘彻闷声道:“只可惜王孙家中父亲重病,据说眼看就要不行了,王孙还得留在弓高侯府那边,否则你也不至于这么多日以来都脱不了身。” 提及韩嫣,陈珏心中却不由思索起韩嫣今后的命运来,韩则自是要袭弓高侯爵,然则韩嫣身为庶子,与韩则之间的关系又差到极点,恐怕弓高侯一死他便要出府自立门户,对于韩家的家事他虽然不好说什么,但是提早帮韩嫣物色几处庭院还是可以做到。 刘彻见陈珏神游天外的样子道:“你这是在想什么?” 陈珏回过神来,将心中的想法对刘彻说了一遍,刘彻闻言也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孤这阵子忙得很,你便叫下人替王孙留意些,若有合适的你只管命人买下来,所花金钱记在孤这里就是。” 陈珏点头答应了,这时杨得意来报,长沙王携王太子庸在外请见太子殿下,刘彻略带无奈地看了陈珏一眼,道:“请长沙王进来。” 陈珏见状不由一笑,道:“太子殿下,听说长沙王在当地也颇有显名,还曾经运长安之土至长沙国建望母台,想必也与其他藩王不同。” 刘彻嗯了一声,坐直了身子静等长沙王入内,陈珏身无爵位,便自觉地起身等候。 不多时,一个锦衣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看上去约莫三十岁,相貌儒雅,他身后跟着一个与陈珏刘彻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这少年脸上还带着几分紧张。 陈珏在长安见多了那些在勾心斗角中熏陶大的早熟少年,这刘庸一张脸上就写满了种种情绪,倒是奇异地让他觉得难能可贵,忍不住冲他轻轻一笑。 那少年一下子睁大眼,随后又露出了笑意,面上的紧张之色倒比原来少了不少。 等到刘彻称长沙王为兄,刘庸又在父亲的命令下要向陈珏行礼时,陈珏才忽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刘也算是他的表兄,这个和他同龄的少年甚至比他矮了一辈。 这位长沙王只是景帝一次醉酒后与侍婢胡作非为的产物,在长安时并不受景帝宠爱,封到长沙之后刘行事低调,这些年来许多权贵几乎都要忘记了长沙王此人。 落座交谈几句之后,长沙王便表明了来意,他这次乃是来向刘彻赔罪。长沙王自幼与赵王不睦,他父子入长安不久便与赵王刘彭祖相遇在一次诸王间的宴会上,席间刘彭祖故意与刘庸说些后宫之中没根据的传闻,连楚服的事情都包括在里面,刘庸年少不知深浅,不知不觉落进了刘彭祖的陷阱,没多久刘彭祖便拍案而起,指责这个侄子出言不逊。 刘彻皱紧了眉头,陈珏知道他心中的潜台词必定是:怎么又是这个赵王彭祖。 别说刘彻,就是陈珏也在心中感叹,同样是名为彭祖,这位赵王比起南皮侯窦彭祖,他的风评就实在差了太多。 长沙王今日名为赔罪,实则是在刘彻这里备了案,今后有人说刘庸言语不当的时候,刘彻心中有数自然会庇护刘庸,这一举又避免了向天子或窦太后告状时容易引来的猜忌,实在称得上是个妙招。 刘彻心中想的明白,他好言安慰长沙王几句之后,长沙王知道这太子宫他不好待太久,不到午时便张罗着要告辞,刘彻再三挽留不成,只得放长沙王父子离开。 当日傍晚,赵王刘彭祖下榻之地迎来了天子所遣天使,那天使转达天子所言,大意乃是赵王狂傲无教,命他在天子寿辰前静心思过。 刘彭祖强忍着愤怒接下旨意,待天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立刻踢倒了一把椅子,怒道:“气煞寡人,究竟是何人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 ………… 又过了几日,陈珏久查不获的太子宫闹鬼事,终于在一个人人都没有想到的角落现了眉目,将作少府下属的左右中侯来报,道是太子宫中地龙管道确有破漏之处,请陈珏前去查看。 陈珏不敢怠慢亲自前往,一看之下更是觉得自己休整地龙的决策英明,若是冬日阿娇生产时这地龙忽地撑不住了,那岂不是要了人命。他仔细问过少府属官之后才疑虑尽消:这地龙确实是因为年久而失修,不是人为造成。 陈珏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的时候忽地听得一阵呜呜的声音,细听之下,这奇怪的声音似乎是从地龙入口处传来,陈珏上前仔细一看,略一思索便知是风声于管道破漏之处来回震荡导致的怪声。 他心中一动,命宫人唤来绮罗,绮罗匆匆赶来之后听了几声,才不好意思地道:“公子,是小婢疑神疑鬼,竟然劳公子这样费心。” 陈珏摇摇手,这怪声并不是时时都有,即使出现它的声音也并不大,白日里太子宫中人声鼎沸,绮罗等人没有现也是正常。 只是宫中流传的谣言到底是何人做的手脚,这事情就要再加访查。 然而不管怎么说,陈珏现在最烦心的事情还是梁王那几个女儿,窦太后一声令下要他娶谁根本没有他拒绝的余地,思索了许久,陈珏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梁王已死,他留下的几位翁主就远离了权力争夺的中心,这也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 第七十二章 淮南王 “太子今日还在忙什么?” 天子寿辰前一天,阿娇来到窦太后的身边陪伴,窦太后此时心情不错,笑呵呵地问道。 阿娇撇了撇嘴,道:“还不是因为那些藩王的事情,外祖母,从前那些藩王不是没有来过长安,但何时需要彻儿亲自去见?” “没规矩。”窦太后笑着斥道,“那些藩王几乎全部都是你的长辈,你哪能在哀家面前这么编排他们?” 阿娇笑道:“这算什么编排?我只是觉得彻儿这阵子一刻不曾闲下来过,怕他累坏了。” 窦太后摇了摇头,道:“娇娇,这对太子来说是好事。” 母子连心,天子的心意窦太后知道得最清楚,天子这次命刘彻以储君身份接见诸位藩王,正是他对于刘彻这个太子的肯定,同时也是对诸王的一个信号,他废了一个刘荣却不想再废一个刘彻。 阿娇抿了抿嘴,转而道:“怎么不见芷晴几位妹妹?” 窦太后笑了笑,道:“小的那两个这几日走得乏了,在长秋殿那边说什么也不肯出门,大些的三个被你阿母邀到堂邑侯府去了。” 听得是刘嫖将几女邀走,阿娇神色一喜,道:“外祖母,您跟阿母说了?” “这是陈珏的事,哪能不跟你阿母说?”窦太后道,“哀家看见你这么操心你弟弟的事,就忍不住想起广国来,亲姐弟两个,就得这个相互扶持着才好。” 阿娇点头道:“外祖母说得是。”顿了顿,她又道:“外祖母,您看她们之中哪个跟珏儿更配?” 窦太后道:“哀家看就是陈珏自己都没你这个姐姐这样上心。” 阿娇不依地道:“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哪能不把他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说着,阿娇轻轻摇动起窦太后的手臂来。 窦太后道:“行了行了,别把哀家这把老骨头摇散了。依哀家看,还是芷晴靠谱些,毕竟就她跟你弟弟的年纪最近,今年十三,明年就是十四该成婚的时候,正好。” 阿娇道:“芷晴妹妹又不是平民,哪用得着考虑十四不十四……只是我也觉得芷晴妹妹温柔大方,正是阿弟的良配。” 窦太后笑道:“看看,这下你可算是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这时天色将晚,祖孙俩说说笑笑一会之后,窦太后命宫人上了各色膳食,又命长信詹事将刘芳姊妹俩召过来,一起用膳不提。 ………… 赵王刘彭祖自从得了天子的训斥之后便一直心中郁郁,不论是珍馐美食还是身边貌美如花的姬妾,都提不起他半点兴致。他只想着长安果真是晦气之地,还是早些过了天子寿辰之后便回到封地享福为好。 傍晚时分,忽有从人来报有人到访。 赵王人缘不好,这些时日也少有人来拜见,正憋闷的时候听得有人造访心中却是一乐,立即叫从人将客人请进来。 不多时,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走了进来,他一边走还一边微笑着道:“寡人早些时候就想来拜访赵王,只是恐赵王宾客众多不能得见才不敢来,赵王可莫要责怪寡人。” 赵王看清来人是谁也不敢托大,起身道:“原来是淮南王叔。”顿了顿他又道:“人情冷暖,寡人是看清了,淮南王叔这时候能来见侄儿一面,寡人就感激不尽了。” 说着,赵王忙将淮南王引到几案边坐下,毕竟两人同是藩王,但却有辈分长幼在其中。 两人坐定之后,淮南王开口道:“赵王难得来长安一次,怎地今日几处宴会上都看不见你的影子?” 赵王闻言,道:“哎,淮南王叔休要再提此事,寡人这回算是倒霉了。”嘴上如此说,赵王心中却暗自盘算开来,他被天子训斥之事虽然少有人知,但在这上层的几个藩王之中应当还有流传,只是不知淮南王这一问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淮南王道:“赵王的事寡人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陛下又不曾叫赵王禁足,赵王又何必独坐一室不与兄弟诸王叙叙旧情?” 赵王顿时忿忿,道:“寡人到了长安没几日便不知被什么人告到父皇那里,没来由地惹来一桩麻烦,如今哪里敢再跟他们亲近。” 淮南王抚须而笑,道:“这回确实也是长沙王心胸太窄,就算兄弟之间有什么一时过不去的,他也不该跟太子一起跟陛下说赵王不是。” “这事是刘做的?”赵王心头不由一怒,越想越觉得淮南王所说必不假,诸侯王在封地胡作非为不是一天两天,天子看在都是刘氏宗亲的份上一直甚少苛责,更别说赵王还是当今天子的亲生儿子,若不是有天子更信任的人在后推动,天子怎么也不至于把远道而来长安为天子贺寿的赵王训斥了。 淮南王讶道:“怎地赵王竟然不知?”语毕淮南王哎呀了一声,道:“这却是寡人的不是了,这多余的一言若是惹得赵王和太子长沙王兄弟不和,该如何是好?” 赵王道:“淮南王叔何出此言?若不是王叔提醒寡人,寡人恐怕就要一无所觉地回了封地,平白让人戏弄了一次。” 淮南王只是叹气不语,赵王也不是什么有好耐性的人,没多久两人便已经无话可说,赵王按着礼节将淮南王送出门外,这才恨声道:“你做你的太子,寡人做寡人的赵王,何必没事来找我这兄长的麻烦?” 淮南王离开不久,赵王正在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忽然又有人送进来一个包袱,道是从诸王公卿一应往来的礼物中找到的东西,上面还绑着一个竹片写着:荣辱富贵攸关之物,众人不敢怠慢,立刻便送到了赵王身边。 赵王半信半疑地命人打开包袱,其中除了杂草便只有一封书信,他展开书信的时候脸色忽晴忽暗,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有意思,有意思,寡人就如了你的愿,看看你能翻出什么浪来。” 淮南王出了赵王的居所,转身便上了一辆马车,等到车轮声停下之后,淮南王甫一下车便听得一声娇笑道:“父王回来了。”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双修长的玉手,刘陵挥退婢女,亲自替淮南王除了外衫,一旁的王太子刘迁也道:“父王辛苦。” 淮南王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笑了笑,道:“寡人这般奔忙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妹俩,还好你们都还知道孝顺寡人。” 刘陵和刘迁对视一言,刘陵笑道:“父王今日可有收获?” 淮南王摆摆手,道:“那个赵王就不必说,只是有一桩事寡人一定要好好问你。” 刘陵微微一怔,那边淮南王已经大步朝室内迈去,刘陵无奈只得紧跟而上,等这一家子分别做好,淮南王才道:“陵儿,那个陈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陵道:“陈珏在长安城中以身份高贵、博闻强识和容貌清俊而闻名,素来受太后和太子宠信。” 淮南王摇了摇头,道:“何止,今日寡人去馆陶那里拜访正好碰见梁孝王家的几个女儿,长乐宫那位是要把她自己的两儿一女牢牢绑在一起。” 刘陵脸色一白,咬紧嘴唇道:“父王是说太后要让梁孝王的后人和馆陶长公主再结一门亲?” 淮南王道:“正是。” 刘陵喃喃道:“太后太偏心了。” 淮南王点头道:“天子诸子皆是无能之辈,太子更是年纪小小整日与儒厮混,没一个像寡人这样尽心钻研黄老学问月月快马送来长安宫中,她却从来不想着寡人,可不是偏心吗?” 刘陵却不曾注意到淮南王的话,只是在心中暗道:陈珏,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一次次地浪费。 …………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陈珏回到堂邑侯府,看见家中的仆人风风火火地忙来忙去,皱眉抓过一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一抬头,正是展眉,她抿嘴笑笑道:“长公主今日招待了梁孝王家的三位翁主,现在这是在收拾呢。” 陈珏哦了一声,堂邑侯府再是财大气粗,总不可能在天黑之后还为一家子仆人点了满院的油灯,前一天的事情不能留在第二天去做,这些仆人自然要抓紧把事情做完。 想起展眉的话,陈珏知道他这次怕是免不了近亲通婚一回,一边松散筋骨一边走回自己的院子,陈珏诚心期盼着明日天子的寿辰快快结束,省得他一事接着一事的忙碌。 第七十三章 山雨前 因为窦太后召堂邑侯一家入宫为天子贺寿的命令,第二天一大早,陈珏一家人便起身为今日的宫宴做准备,就是几月前刚刚与隆虑公主刘苹之封地,短短几月又回转长安的陈蟜也在其中。 “你们现下多吃些东西,一会儿到了宫中怕是要忙活大半天,直到晚间才行。”刘嫖道。 等父子几人早膳用得差不多,陈珏招手唤过紫烟,从紫烟挎着的一个小竹篮中拿出几个小荷包,分别塞到陈午等人手中,道:“宫里的消息,今日入了宫门就不许行车,我们得自己走上好长一段路,你们身上都带着些糕饼,也好有备无患。” 诸王来朝,再加上一些分量最重的列侯家与诸公主并着三公九卿,若是人人都乘车入宫那么未央宫里就真的热闹了。 陈午等人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只是看着陈珏煞有介事地分给每个人一个小荷包的样子,还是不由地心中好笑,成亲数月的陈蟜道:“难道未央宫里还能饿着你不成?” 陈珏笑道:“上有太后与陛下,等宫人有空顾及到你我时想必宫宴也要开始了。啊,不对,三哥是隆虑公主夫君,自然不会像我这样的可怜人一样少这几口吃食。” 陈蟜苦笑着闻言摇了摇头,他成婚之后却是成熟了不少,因此也并不像少时那样喜欢与陈珏斗嘴,只是他眼中那又好笑又好气的情绪还是被陈珏捕捉到,陈珏也轻轻回之一笑,兄弟之情尽在其中。 清晨时分,诸王公卿以下依序以官爵名位入未央宫,陈珏一家人到得未央宫门口处,早早侯在那里的杨得意就立刻飞奔上来,给刘嫖等人行礼之后才道:“陈家令,您可算是来了,太子殿下那边等了许久都不见你的影子,如今正急着呢。” 陈珏微微一怔,道:“太子急着找我做什么?” 杨得意见此处没有外人,馆陶长公主刘嫖又是刘彻的亲姑姑,这才道:“太子为陛下写了一篇赋,要找陈家令去帮忙看看。” 刘嫖闻言笑道:“既然如此,珏儿就快去罢,别让太子那边等急了。” 陈珏无奈,只得对父母兄长施礼之后便随杨得意离开,刘嫖等人在原地远远望见前面人头攒动的情形眉头微皱,刘嫖想了想,果断地道:“你们跟我去长乐宫,稍后随母后她老人家一起过来。” “太子殿下那篇赋不是早就写好,怎地今日才想起来叫我去看?”陈珏疑惑地道。 杨得意苦笑了一声,道:“陈家令,那赋是早就写好了不错,只是太子今早起身之后捧着那篇赋不停打转,之后就打小人到宫门口处等着陈家令。” 陈珏当日为救韩嫣,当着天子的面把刘彻遇刺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杨得意也是得利之一,他心中对陈珏还是颇为感激的,平日里对陈珏的态度也一直是恭敬有加。 等到两人来到太子宫中,陈珏一眼便看见刘彻手里捧着什么东西不停地来回走动,刘彻回过身来看见陈珏眼前一亮,道:“子瑜,你快过来替孤好好看看。” 陈珏依言而上,双手接过刘彻手中的那篇赋仔细默读了一遍,抬眼笑道:“太子殿下,臣看这赋并无什么疏漏之处。” 刘彻道:“怎地没有?孤今日一早起来越看就越觉得哪里不对,只是始终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善文,还是再仔细看看。” 陈珏又看了一遍,仍然觉得其中虽然文辞繁复,又有为景帝歌功颂德之嫌,只是这种文体本就符合此时风气,刘彻这篇赋的确算得上是不错。 将那篇赋放在案上,陈珏又是一笑,道:“太子殿下,这是殿下对陛下孝心太深,因而患得患失怕献给陛下的辞赋不够好,只是依臣看,这篇赋已经是上佳之作,臣一字难改。”陈珏这话其实有些水分,都是卫绾教出来的弟子,文无第一,他要是想给刘彻挑毛病的话也不是挑不出来,只是天子寿辰图的就是一个喜庆热闹,他又何必非要刘彻匆匆忙忙地改了又改。 刘彻喜道:“当真” 陈珏点点头,道:“当真。” 刘彻出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陈珏但笑不语,不管怎么说,刘彻实在是一个好面子至极的人,他又少年心性,今日要在诸王众臣面前一展才学,自然会担心哪里出了纰漏。 心神放松了的刘彻坐在几案边,笑着对陈珏道:“地龙那件事孤已经听说,小小的风声也能让那些人传成这个样子,真是一群草包。等父皇寿辰一过,你就把那些嘴上没门的都给孤赶出去,省得哪日再有人乱传闲话扰了娇娇的心情。” 陈珏侧身道:“臣遵命。” 又过了半晌,陈珏看见刘彻身边的几人频频向自己投来某种热切的目光,再看见刘彻身上还是寻常服饰,他心中了悟,开口道:“太子殿下,时辰已经不早,殿下还是早些去换上储君衣冠为好。” 刘彻拍了拍脑门,道:“孤怎地差点忘记了,行,你在这等一阵子,然后跟孤一起去宣室殿。”语毕,他便入内去换了太子应有的服饰装扮,再次出来时才不自在地道:“平时还不觉得,娇娇这一去长乐宫,他们给孤弄这身衣服却是怎么都不习惯。” 陈珏笑笑,便跟着他一起走出太子宫,诸王虽然不许乘车驾入内,但太子刘彻毕竟还是有自己的特权,刘彻踏上太子礼制的辇车之后对陈珏道:“子瑜,你且上来坐罢,若是就这么自己走去宣室殿得何年何月才能到?”太子宫其实距离宣室殿极尽,刘彻这话却是夸张了。 陈珏闻言微怔,他记得有位班婕妤因为不肯上天子车驾而留名青史,也曾有宦官因与天子同车而倍受诟病,可见天子的车驾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太子的车驾也是一样,若他是天下闻名的所谓贤臣还好说,只可惜他还不是。 “太子殿下,这于礼不合。”陈珏道。 刘彻板着脸道:“你这性子是改不了了,孤叫你上就上。礼是什么?就是太子家令从太子命,为弟遵姊夫命。”说着,刘彻将手臂伸至陈珏身前不远处。 陈珏对刘彻这番强词夺理哭笑不得,只是他看着刘彻一脸的笑意,心中也忽地一动,他一挑眉抓住刘彻的手一跃而上,在刘彻身边坐稳。 刘彻颔笑道:“这就对了。” 太子的仪仗徐徐向前移动,陈珏隐隐似乎听得到风声,只觉一阵神清气爽。 不多时来到宣室殿,此时窦太后天子等人尚未到来,刘彻下了辇车拉着他要一起往殿上去,陈珏道:“太子殿下,臣官低无爵,不好向前,还是去那边与诸位同僚聚聚。” 刘彻本要再说话,顺着陈珏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众太子舍人中的世家子弟,于是也不再拦,对陈珏点点头便另外带了几个人向前走去,转眼便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陈珏摇摇头,转而向他认识的那群人走去,李成眼尖第一个看到陈珏,忙招手道:“陈家令,这里。” 陈珏缓步行至众人身前,笑道:“此处不是太子宫,大家都是同僚,何必这么见外?” 去年刘彻遇刺,本来这些太子舍人之中有好几个都要倒霉,多亏陈珏在刘彻面前一言才免去一场小难,以李成为的几人本就对陈珏印象颇好,听得陈珏如此说话,李成也就道:“那好,子瑜。” 陈珏瞥见李成身边有一个眼生的年轻少年,他抬问道:“这位是?” 李成道:“这是我的族弟,李陵。” 陈珏闻言仔细打量了李陵一言,笑道:“原来是李太守之孙,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不愧是李信将军后人。” 李陵年少气盛,祖父又未得封侯,他今日是勉强擦在入宫标准的边缘线上,几个时辰间已受了不少轻慢,他原本对陈珏这种出身显贵的外戚子弟有些不满,但陈珏如此有礼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呆了片刻才回了一礼。 陈珏方要再与几人说话,身后忽地传来一个温厚的声音道:“陈家令,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珏回身一看,正是长沙王刘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身边的王太子刘庸也是一脸笑意,李成等人不欲陈珏为难,低声道:“子瑜还在等什么?” 陈珏给了众人一个歉意的眼神,这才来到长沙王面前行了一礼,道:“不知长沙王有何要事?” 第七十四章 风满楼 长沙王道:“寡人此事对陈家令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于寡人就确实是一件要事。” 陈珏道:“长沙王爷请明示。” 长沙王叹了一声,道:“寡人在长安国安享富贵,亲母在长安却膝下无人,寡人实在是不孝之极。” 陈珏心中隐约猜到长沙王的来意,笑道:“长沙王何出此言,您协助陛下治理长沙国,唐夫人侍奉陛下无微不至,正是大忠大孝。” 长沙王苦笑道:“陈家令算起来也是寡人表亲,寡人就不说外话,寡人在长沙国时常忧心母亲在长安无亲无旧,不知日子过得怎生艰难,是以今日特地来寻陈家令。” 陈珏心下的猜测得到肯定,当下笑道:“长沙王事母至孝,当真让人钦佩,只是唐夫人在后宫中曾帮衬太子妃甚多,两边长相往来,日子哪里说得上艰难呢?” 长沙王闻言顿时放下心来,唐姬在长安若能托庇于太子妃陈阿娇,无论是谁总要高看她一眼,要是哪天托太子妃的福得窦太后几分照顾,就更加不用他担心。 长沙王连声致谢,陈珏侧过身子以示不敢当,等长沙王命刘庸也谢过陈珏之后,长沙王低声道:“寡人前些时日偶然见有人在大姑府前窥探,看衣着依稀便是诸王长随,陈家令还需谨慎小心。” 陈珏心念一转,笑道:“谢过长沙王。” 长沙王摆摆手,又道:“河间王兄对陈家令所献白纸赞赏有加,稍后陈家令可寻河间王一叙。” 陈珏想起河间王那副爱书如命的样子,不由一笑,这么看来白纸确实是帮了河间王不少忙,否则河间王肯定要运几大车竹简来长安。 正说话的功夫,有黄门来报天子和太后依仗将至,宣室殿里里外外众人都不敢再行喧哗,诸王、列侯、公主、翁主、公卿百官与使节按照地位尊卑和谒的配合,自觉地分列成东西两列,拜伏在地恭候天子圣驾。 陈珏没有那么多忌讳,趁身边长沙王等人垂之时大着胆子抬起头,心头却是多了几分震撼。 青天之下,未央宫宫阙连绵无边,楼宇不尽,天子和太后的车驾徐徐行来,天子正襟危坐尽显威势,前后俱有威风凛凛的卫士一脸庄严地齐步走来,颇有众星捧月之感。宣室殿前广阔的平台上则黑压压地聚集着一片人,无论是太子藩王还是万户侯,这一刻都要向天子俯。 这种气势这种威严,就算陈珏一向自认淡泊也忽地起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这般在众生之巅睥睨天下的感觉,除天子之外无人能享受,也难怪那些造反夺权前仆后继,就是他的心里也不由动了一动。 等到天子和太后仪仗更近了些,陈珏也忙与众人一起低头,听着耳边轰如雷鸣的叩拜天子之声,心中感慨万千。 不多时,天子和窦太后浩浩荡荡地进了宣室殿,王皇后紧随其后,只是她的气势比起前面那两位就差了太多。大行按照爵位高低宣召各人入内,上至诸王、下至许多食邑刚好六百石的官员无不小心谨慎,生怕在自己那里出了什么岔子。 陈珏身为太子家令,食邑有一千石之多,就算身无爵位也符合了参加宫宴的要求,陈珏与一批食邑相当的官员一起入内时,看见在外苦等的一个六百石食邑官员已是早生华,不由暗叹了一声。 待诸王群臣行过大礼之后,陈珏按照自身的官职坐在该坐的座位上,又过了半晌,所有繁琐的礼节都进行完毕之后,这场寿宴才算是真正地开始。 没有任何一个人参加宫宴的时候真的是冲食物而来,陈珏身份摆在那里,就必须遵从用餐时的礼节,好半天也没吃上几口食物,他只得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了一块小点心到嘴中,这才觉得胃中好受了些。不多时有谒来传话,窦太后召陈珏到她身边去,陈珏身边的一些官员见状大多不解,一阵交头接耳之后才向陈珏投来或嫉妒或羡慕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陈珏却不理会身后的纷纷扰扰,随着谒一起行至天子皇后和窦太后面前不远处,施了一个大礼,之后才按照谒的示意与陈午等人坐到一起,此时他的位置已经比一千石食邑的那些官员好上许多,起码可以听清天子在说些什么。 这时诸王起身,以河间王刘德为向天子禀告天子诸子要以歌舞为父皇贺寿,天子大悦,立刻命人将御座前的一片空地让出来留与诸王,等到这一阵子热闹结束,刘彻这才起身道:“父皇,儿臣今作一赋,欲以之贺父皇圣寿。” 刘彻一出,宣室殿中没有敢抢太子的风头,偌大的殿中顿时变得一片安静,针落可闻。 天子笑道:“既是为朕所做,怎么等你诸位兄弟歌舞之后才说啊?” 刘彻道:“父皇,长幼有序,诸位皇兄欲效前人彩衣娱亲,儿臣又怎能抢在兄长之前?” 天子点头道:“太子所说不错,你能以此心待兄弟,朕甚是欣慰。”他这几年来身体越来越差,这次召诸王入长安其实也存了以防万一的意思,万一他天年不永也算是见了诸子最后一面,刘彻今日如此说正对了天子的想法。 窦太后道:“好了,太子快给皇帝和哀家诵读一番吧,哀家也要听听太子为皇帝作了什么赋。” 刘彻正要开口,忽然诸王中传来嘿嘿的一声冷笑,把刘彻到了嘴边的字句逼了回去,天子皱眉道:“是谁在那里喧哗?” 赵王刘彭祖从几位藩王之中走出来,朗声道:“父皇,是儿臣。” 天子对赵王这个心胸狭窄而又无智的儿子并不喜爱,要不然也不至于选中用责备赵王来敲打其他诸王,今日他万寿之喜心情正好,也不想与赵王计较什么,只道:“赵王若是无事便退回去罢,稍后一起品评太子所献赋文。” 赵王却没有像天子想象的那样乖乖退回原处,反而跪倒在地,道:“父皇圣寿大喜,太子为父皇作赋自是一片孝心,只是儿臣心中有一事不吐不快,定要禀明父皇,是以才出声打断太子。” 天子不耐道:“若有朝事他日你再上表就是。” 赵王忙道:“儿臣所要禀明之事既是国事,又是家事,涉及之人又位居显贵,儿臣纵为赵王,也深怕自身有性命之危,必要尽早禀告父皇才是。” 天子脸色一沉,既是国事又是家事,难道又是这些藩王之间的相互倾轧不成,思及四处,天子道:“赵王有话快说,休要顾左右而言其他。” 赵王心知此事要紧却又不能大肆声张,执拗地道:“请父皇命宣室殿中两千石食邑之下、非皇戚之百官尽数遣出,儿臣才敢说。” 天子心中实在已经恼怒得不行,只是赵王身为国之藩王,天子自诩为圣天子总不能因为大寿而置他所请于不顾。赵王看清天子脸色心头也是毛,又叩道:“若是父皇听得儿臣所禀之后觉得毫无道理,儿臣任凭父皇处置。” 天子在喉头哼了一声,道:“好,朕就准你所奏,看你能跟朕说什么。” 在天子和窦太后一片深沉的脸色之下,殿上地位较低的官员全部都撤至殿外,不多时便只剩下刘姓诸王、三公九卿等高官以及陈珏这种皇家亲戚。 赵王道:“皇祖殡天之后,父皇励精图治,黎民安康外夷拜服,然则父皇仁爱,竟未现身边有人行不德之事,儿臣不愿父皇受其蒙蔽,这才冒死进言。” 天子脸色更差,怒道:“赵王到底要不要说究竟是什么事情?” 赵王被天子的怒喝吓了一跳,忙道:“父皇容秉,父皇当年册立皇后之时曾言皇后贤淑聪慧、待人友爱、可母仪天下,然则儿臣机缘巧合得知,皇后入宫之前曾嫁平民金王孙为妻。”顿了顿,赵王又道:“父皇仁德,必不至追究皇后此事,只是儿臣又知皇后曾与那人生下一女,且皇后入宫之时那男子尚未身死,皇后如此……实有为富贵抛夫弃女之嫌那。” 赵王一通话说下来,天子和窦太后已是面色青,王皇后与刘嫖破天荒是对视了一眼,眸中满是惊慌,阿娇脸色也是一白,群臣则一片哗然,只有不知所以的太子刘彻指着赵王道:“赵王对孤有何不满只管冲着正主来,何苦诬赖母后?” 陈珏双手握得紧紧,看着义愤填膺的刘彻心中暗道: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冲得王皇后怎地就不是冲着你这储君? 第七十五章 风波起 赵王听得刘彻的质问并不理会,继续向天子说道:“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一丝虚妄。” 赵王刘彭祖本就爱好抓人把柄告状,这次他也是豁出去了,他心知自己并不受天子喜爱,从来对那太子之位也没有什么幻想,只是想要做一世逍遥外王便可。今次刘彻害的他遭天子训斥,他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想着反正他是天子亲子,也不怕天子把他怎么样,大不了去个几县封地而已。 王皇后暗咬银牙不语,心头又惊又惧已是一团乱草不般知如何是好,慌张间抬眼看到刘嫖和阿娇才稍稍镇定下来,还好,还好她当年为刘彻攀了这门亲。 此时宣室殿中虽说只留下了二千石以上官员和诸王皇戚,然而人数也并不少。一个男子的尊严总是体现在他的事业和他身边的女人上,不管这个男子是帝王还是乞丐,赵王把皇后这么一桩事摊开来在众人面前说,不管是真是假,天子惊怒之余顿觉面上无光,喝问道:“空口无凭污蔑皇后,这是谁给你的胆子?” 赵王拜倒道:“儿臣绝无一句假话,皇后之女与她的一双儿女俱在长安,陛下将其召来一问便知。” 丞相刘舍之外窦婴和卫绾等人的脸色阴晴不定,平阳公主和隆虑公主也脸色大变,刘彻闻言却是冷静下来:赵王再无智终究是未央宫中出去的人,怎么也不至于没凭没据就在天子寿筵上揭皇后,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不由朝王皇后身上望去,王皇后面上虽然一脸讶异与愤怒并无破绽,但刘彻是她亲子,哪里会看不出她神色中间细微的差别,他心中顿时一凉。 窦太后怒道:“赵王住嘴,皇帝万寿之喜,你却在大喜的日子编造皇后的长短,这成何体统?”窦太后心里想的却是不管赵王所说究竟是否属实,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紧把事情揭过去,省得天子在诸臣面前失却威严。 陈珏更不愿意再让赵王说下去,眼神扫过殿中每一个人的脸上,陈珏的目光正好与阿娇对上,陈珏灵机一动,忙向阿娇做了一个双手合十放在右侧脸颊边的动作,这动作乃是陈珏所教,幼时他们游戏时常用的,意思简单直白正是指昏睡。 阿娇短暂的皱眉之后会意地冲陈珏点点头,刘彻眼尖瞄见这姐弟二人的小动作,心下惴惴之余多了几分期盼,坐在阿娇不远处的芷晴也将一切看在眼中,若有所思。 赵王还要再辩,忽然听得阿娇哎呀一声道:“我……我好难受。”芷晴从旁扶住阿娇,焦急地大声道:“太子妃,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不过片刻功夫,阿娇便软倒在芷晴怀中,芷晴的一双大眼中渐渐聚聚了水汽,她抽噎着道:“陛下,太后娘娘,长公主,太子妃晕倒了,这可怎么办那?” 窦太后喝道:“左右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找太医来吗?” 等到几个黄门飞快去奔出殿外,窦太后又道:“皇帝,不是哀家这老婆子不识大体,只是有身孕的女子不好移动,哀家年纪大了,舍不得太子妃和曾孙出什么差错,你今日是不是先行罢宴?” 天子强忍心中的怒气和疑惑稍微欠身道:“朕遵母后命,今日就暂且罢宴,先顾着太子妃腹中小皇孙。”形势逼人强,太子妃身子不好虽然莫名了些,但时人本就颇为重视子嗣,这好歹算是个正经理由,天子立刻借着窦太后给他的这根杆下了台。 陈珏悄悄冲陈午耳语了几句,陈午听得连连点头,不多时陈午朗声道:“陛下,太子妃身有不适,臣请陛下准许臣等先行告退。” 天子点点头,道:“朕准了,堂邑侯自去就是。” 陈午此言一出许多朝臣方才恍然大悟,纷纷跟天子辞行,不敢再在此处呆下去碍天子的眼,窦婴卫绾等人心中自有打算,默契地交换了几个眼神之后也徐徐退出,淮南王长沙王诸人也都依次离开。 没多久,宣室殿中尚未离开的人就寥寥无几,陈珏略带担忧地看了刘彻一眼,正要与父兄一起出门时赵王高声叫道:“且慢,堂邑侯这么着急离开,难不成是做贼心虚吗?” 陈午停下脚步,回身道:“臣之封地虽然地峡户少,但终究是列侯之一,赵王怎可当陛下与太后面污陈氏清名?”这却是陈珏方才与他低声商量的结果,金俗母女三人之事怕是瞒不下去,如今他们自然不能承认知道金俗三人的身份,必要咬死不认才是。 赵王冷笑道:“寡人此话何意你心里清楚,你敢说皇后之女不在堂邑侯府之中吗?” 赵王此言一出,天子和窦太后的神色都严肃了起来,不明内情的陈季须和陈蟜则向刘嫖身上望去,满眼疑问,刘彻惊疑不定的眼光更是立刻投到陈珏身上,众目睽睽之下陈珏却不敢对刘彻再做什么暗示性的动作,只是待在原地不动。 陈午拜倒在地道:“陛下,赵王今日所言之事颇为离奇,臣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后宫外或有女,臣心中不知所以,更没想到转眼此女就到了堂邑侯府之中,臣又不胜惶恐,望陛下明鉴。” 赵王又道:“堂邑侯这是打定主意要护女婿了?” 刘彻心中一震,望向赵王的眼神已是森冷至极,陈珏心知金俗母女三人的事情怕是瞒不下去,从陈午身后站出来道:“赵王此言甚奇,堂邑侯府中除父母之外便只有兄长及妻妾数人,这些人俱是出身良家,其余之人便皆是堂邑侯府奴婢,难道赵王的意思是皇后娘娘的所谓女儿在臣家中为奴吗?” 赵王冷哼一声,方说了一个“你”字,天子已怒喝道:“够了!” 赵王被天子的怒喝吓了一跳,天子又向赵王问道:“你口口声声说皇后抛夫弃女,她那女儿姓甚名谁,却怎地在堂邑侯府之中?” 赵王躬身道:“儿臣只知该女名为金俗,乃皇后与金王孙之女,至于她怎地到了堂邑侯府上,儿臣就不得而知。” 沉默许久的窦太后忽地道:“皇帝息怒。” 天子道:“母后有何以教朕?” 窦太后摇头道:“哀家一介后宫妇人,本不该对皇帝的事情指手画脚,但赵王所言之事更是家事,有关哀家的儿媳,这事哀家就必要管一管。” 天子冷淡地瞥了王皇后一眼,这才道:“母后请说。” 窦太后道:“皇后性情温厚,待哀家至孝、待陛下至忠,抚育太子尽职尽责,哀家不大相信赵王所言抛夫弃女之事,但也不能忽视不理,赵王既然说皇后那女儿就在堂邑侯府,皇帝就派人去堂邑侯府上找一找。唔,省得赵王说哀家不公,皇帝就让卫尉直不疑快马去查罢。” 卫尉直不疑,是天子与窦太后都信得过的人。 天子道:“就按母后说的办。” 黄门领命而出后宣室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平静,半晌天子才开口道:“陈午……” 这时一直在旁抱着阿娇抽噎的芷晴忽道:“太子妃,太子妃您撑住啊,太医马上就要到了。” 窦太后立刻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道:“娇娇怎么样?” 芷晴道:“太后娘娘,太子妃刚才好了些,听到赵王说及堂邑侯府的事情,太子妃想是忧心过甚,这才……” 窦太后嗯了一声,道:“皇帝,堂邑侯家是开国功臣,既然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哀家看也不着急问他们。” 天子目光复杂,道:“朕遵母后命。” 王皇后静静坐在原处,竭力维持着身为天子正妻的威严,赵王所告是她的事,天子却不曾问过她一句,多年夫妻,她太过了解天子此时在想什么——天子是她的丈夫,不可能不知道她初次侍奉他时的身体状况,只是天子这些年都不知道她在外还有一个女儿,她和当年的栗姬一样,冒犯了天子一国之君的尊严。 陈珏面色如常,心中却波涛汹涌,皇帝的女人是曾嫁之身虽然难免受人诟病,但也并非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今日之事关键在于皇后入宫之时金王孙未死,皇后既不是寡妇,自然算是抛夫弃女。这为了宫中富贵而抛夫弃女的事情一旦闹大,陈珏已经可以预见百官弹劾要求天子废后的场面,而王皇后地位不稳,眼下诸王在京,这太子还是不是刘彻就很难说了。 第七十六章 终曝光 一时间宣室殿中诸人各有心事,陈珏趁机将各种线索梳理了一遍,心中也稍稍有了些底气,再抬头时正好看见芷晴一脸淡然地看着他,她面上却无一丝一毫悲惧之色,与先前惊慌失措的样子判若两人。 刘彻看了陈珏和阿娇一人一眼,想起方才是陈珏暗示阿娇装病才给了他一点缓和的时间,心下又是庆幸又是憋闷。 又过了半晌,几个太医姗姗来迟,匆匆为阿娇号脉之后说了些心神忧虑伤身之类的话,末了才来一句并无大碍,窦太后颔地将太医遣走,这才不怒自威地问道:“陈午,你府上可有叫金俗的女子?” 陈午坦然道:“回禀陛下、太后,臣不知。” 赵王面露讥讽地道:“堂邑侯怎么连自己府中的事情都弄不清楚,难道要父皇亲自去问大姑吗?” 窦太后与天子俱是皱了皱眉,堂邑侯陈午惧内长安上下皆知,他们母子其实对陈午这种身份尊贵又不好惹事的性格颇为喜欢,赵王此言却是太过尖酸。 陈珏清越地道:“小臣听闻赵王儿女颇多,不知赵王是否能叫出打扫小翁主庭院的奴仆姓名?” 赵王微怒道:“孤身为赵王,就要协助父皇将赵国治理的吏治清明、黎民安居乐业,哪有闲暇去弄清楚贱奴名姓?”语毕,赵王才忽地反应过来他中了陈珏话中的花招。 果然,陈珏笑道:“赵王为国之心不假,是以叫不出府中奴婢之名,但家父难道就是整日厮混侯府后院之人吗?”顿了顿。陈珏又躬身道:“陛下、太后,小臣虽不肖,却也不能任家父名声被糟践若此,还望恕臣轻狂之罪。” 窦太后不置可否地道:“就算陈午和馆陶不知,你们兄弟三人也一无所知吗?” 陈季须与陈对视一眼。几乎齐声道:“臣不知。” 隆虑公主刘苹也意识到今日情形对母亲王皇后和夫家俱为不利,也摇头道:“陛下,皇祖母,儿臣在堂邑侯府停留不过一月便前往林县,实在不知。” 此时殿中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陈珏身上,陈珏徐徐掀起衣摆跪在黑漆地面上,扬声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太后,去岁以来微臣家中时常短少仆役。陛下劝农重农,管事亦不敢从府中庄园调拨劳力影响农时,因而常常在外买些无地平民入府。臣隐约记得其中便有金姓女奴。林雷” 天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父母兄长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倒了解得清楚。” 陈珏没有看见刘嫖和陈午担忧地眼神,道:“陛下。臣位居太子家令,常恐自己年纪尚轻担当不得重任,是以特地与家中管事一起处理府中琐事,这才有些了解。” 陈珏这一番话合情合理,被周直弹劾之后他又立刻派人打了当日曾见过他的老农远走高飞。就算直不疑等人把金俗三人从堂邑侯府**来问明身世,陈珏也已经将这件事对堂邑侯府的不利影响降到最低,至少有窦太后在,协助皇后欺瞒天子的罪名落不到陈家。 刘嫖和陈午对视了一眼,俱是松了口气。 是夜,直不疑率领数个南军兵士来到堂邑侯府门前,他学的是黄老学说。性子执拗却不失沉稳谦和。他并没有仗着旨意在身而强闯入内,而是耐心地等待手下兵士与陈府仆役说明。 不多时堂邑侯府地大门霍地开了。陈季须之妻周氏与陈尚之妻李氏站在人群最前方,恭迎直不疑入内,至于其他的姬妾却没有这个资格。 周氏与周亚夫同族,虽然平日里两支关系一向疏远,但世家女子的教养却丝毫不差,她隐去眉宇之间的慌乱之色,沉着地叫人将管事叫出来见直不疑。 直不疑打量了管事一眼,沉声问道:“堂邑侯府上可有名叫金俗的女仆吗?” 那管事想了想道:“金俗……是有这个一个女仆,她的绣活还好,被展眉姑姑安排到内院做活。” 直不疑方要开口,一直在黑暗中沉默着的展眉忽地踏出一步,道:“直卫尉,仆妇正是展眉。” 看清展眉的容貌之后,直不疑古井无波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吸了一口气道:“陛下有旨,召金俗及其子女入宫。” 展眉神色微动,转身在两个婢女的陪伴下回转内院,不多时便带着一长一少两个女子出来,正是金俗与金娥。 “直卫尉,金俗之子不在府中,正在京郊别院做事。” 直不疑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道:“带走。” 南军兵士不知所以然,闻得主官有命立刻架起金俗和金娥,直不疑手一挥一行人便如一阵风般地离开,只留堂邑侯府诸位女眷面面相觑。 宣室殿上。 “陛下,堂邑侯府世子妇称金俗之子身在侯府别院,臣已派人前往带回,至于金俗母女就在殿外等候陛下宣召。”直不疑躬身道。 殿中所有人都在等待天子的反应,陈珏清晰地看见天子嘴角颤抖了一下,随后才沉声缓缓道:“宣。” 大难临头,早就豁出去了地王皇后反而不再那么紧张,而是在心中暗暗期盼着金俗的到来,这么多年来,她还不知道那个无缘的女儿究竟长什么样子,比起平阳姊妹几个究竟谁更像她自己一些。 在殿中众人的注目之下,金俗母女瑟瑟缩缩地来到殿上,就在母女二人抬头地瞬间,殿中几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婉约温柔的眉眼,与王皇后实在是相似至极。 天子看清之后脑中忽然一阵晕眩。定了定神才道:“皇后,现在朕不问这民女,朕让你自己来说。” 王皇后徐徐走下皇后座,在天子深沉的注视之中跪倒在地,随后轻轻将头上代表皇后身份地饰物一一摘下。不多时她长披地,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流下两行清泪,道:“臣妾有罪。” 刘彻和平阳隆虑齐齐惊呼道:“母后!” 窦太后叹道:“皇后,哀家看错你了。” 陈珏却讶异地看了王皇后一眼,按理来说,王皇后在后宫沉浮多年绝不是没到死路便自行认输之人。 “陛下。”王皇后凄然道,“臣妾生于乡野,长成后受父母命嫁与长陵金王孙。期年生有一女,取名为俗。” 赵王闻言得意地一笑,方要讥讽几句地时候瞥见窦太后与天子一脸沉重。这才把到了嘴边的话憋回腹中去。金俗则猛地抬起头,她父亲曾说母亲抛弃他们嫁与贵人为妾,难不成眼前这个大汉皇后就是她那从未谋面的阿母吗? 金娥却是紧紧盯着陈珏不放,陈珏一再叮嘱她们有人问起她们来历便说是因为生活穷困而卖身为奴。又特意把阿弟金仲与她们母女分开,就是为了今日吗? 王皇后又道:“那时陛下还是太子,金王孙好酒,常于酒后殴打臣妾,臣妾有一日实在不堪忍受这才逃回母家。金王孙性情无赖穷追不止,当日正逢太子宫中为陛下采选女子入宫,臣妾小妹就在其中,臣妾母不堪金王孙屡屡打扰,这才将臣妾同小妹一起送入当时地太子宫,此罪一。”王皇后说到这里,已是哽咽难言。“臣妾没有想到在宫中得蒙陛下垂怜。更为陛下生下一儿三女,臣妾后悔之时已不知怎样和陛下开口。乃有今日之事,此罪二。” 王皇后一席话娓娓说来,殿中自窦太后天子以下俱是相顾无言,只有天子微微颤抖着的双手显示他的心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王皇后泪眼朦胧,接着道:“臣妾终究放不下亲女,数月前又暗中策划,派人诱使长公主府上人带走金俗,以期能偶尔得知她的消息,臣妾不能全心侍奉陛下,此罪三。臣妾之罪,罄竹难书,今请陛下与太后决断,臣妾绝不敢有一丝怨言。” 这时冷眼旁观地陈珏才知道王皇后到底是什么想法,她虽然外表楚楚可怜,但手段之狠陈家却早就领教过,王皇后前面那些关于金王孙地话真假姑且不论,最后她这般好心为堂邑侯府抗下金俗之事根本上还是为了保住太子刘彻。 只要馆陶长公主和阿娇在这场风波中不受影响,只要她们斡旋之下保住刘彻的太子之位,天子总不至于真地杀母立子,必会留她一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朝天子身死她便又是母仪天下地皇太后。 王皇后的想法虽然不甚完美,但在这么急切的时候已经算是个好主意,窦太后道:“皇后所说地话哀家都听清了,如此,你就交上皇后玺绶,回去等皇帝裁决罢。” 王皇后含泪谢恩,心头却是一松,不管怎么说,天子和窦太后终究没有当场以她失序为由严惩,只要有时间,她就有希望,她已尽人事,其他事情就只有指望陈家和天命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王皇后正要退下去的时候,忽有小黄门急报丞相刘舍有要事求见天子,天子今日先喜后怒本已身心疲惫,此时宣召刘舍入内之后也顾不得要陈珏等人退避,直接问道:“丞相何事?” 刘舍顿道:“陛下,雁门太守冯敬急报,匈奴入雁门至武泉,眼下已直逼上郡。” “什么?”天子霍地起身,随后便觉一阵头晕目眩,竟是脸色一白直直昏倒在御座上。 “咣当!” 御案前的一个酒杯被天子在昏眩的时候带倒,这一声响在宣室殿中众人地心上仿若一声惊雷。 第七十七章 废立争(上) 天子寝殿之内,窦太后面沉如水地坐在天子榻边,她握住木杖的手在其他看不到的角度微微颤,她已经不再年轻了,梁王薨逝不久,天子又昏倒在宣室殿中御座之上,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委实让见多识广的窦太后也觉得应接不暇。 王皇后交出皇后玺绶之后便被窦太后遣回椒房殿,对于刘彻这个太子窦太后却并未说什么,刘彻站在窦太后身边看着太医们在龙榻边像走马灯一般转个不停,心中思绪紊乱。 数位太医凑在一起商量个不停,不知过了多久,太医监终于神情严肃地跪倒在窦太后面前,道:“太后娘娘,陛下脉象时疾时徐……” “好了。”窦太后打断他,果断地道:“你直接告诉哀家皇帝的情形究竟怎么样。” 太医监叩头之后才道:“陛下为国殚精竭虑本就圣体欠安,这次急怒攻心之下怕是……怕是伤及了根本,依臣等浅见,陛下今后不宜为国事忧心操劳,必要好生将养才是。” 窦太后点点头,待太医退下之后长叹道:“赵王不孝啊。” 当庭揭皇后导致君父怒极病倒,这何止是不孝?刘彻张嘴要符合窦太后,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说出来,赵王此举虽然莽撞冲动,但除了场合时机选择不对之外却也不曾污蔑王皇后一句,若一定要说谁有罪,这人反而该是王皇后。 窦太后又道:“太子,哀家是个瞎老婆子,可是哀家的耳朵不聋、心也不瞎,该清楚的事情哀家还是清楚的。既然皇帝这边还好,你就回去好好想想今天的事情,至于其他,哀家自有打算。” 刘彻闻言心中一突,窦太后此言说得模糊,这究竟是要废皇后还是保皇后?心中满是疑惑与不安。刘彻却不敢在说一不二的窦太后面前分辩什么,当下向窦太后施礼告退。 等到刘彻出得天子寝殿,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刘彻本来是个颇为心高气傲之人,先前为天子作赋也有在众人面前好好出一次风头的意思,然则风头没有出成,如今麻烦反而出了一箩筐。=想起金俗母女二人。刘彻心中却是一动,他不方便此时赶去椒房殿与王皇后相见,但找到另一个知情人还是可以做到的。 刘彻思及此处,一把抓住身边的宫人道:“陈珏陈家令在哪里?” 那宫人不曾见过刘彻这般不耐的急躁样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刘彻紧紧抓住领口,他咳嗽着说道:“陈家令与堂邑侯一起出……出宫了。” 出宫了? 刘彻心中懊恼,抓住宫人地手也不由地松了松劲,那宫人感觉到之后急忙道:“太子殿下,太子妃由晴翁主陪着回太子宫去了。” 刘彻从喉头嗯了一声,陈珏与阿娇之间的小动作刘彻也不是看不出来。眼下阿娇到底有事无事他清楚得很。然而清楚归清楚,刘彻总不能直接询问宫人金俗与金娥母女之事,只得又耐着性子与这宫人说了几句,这才回到太子宫中。 陈珏和父兄一起离开宣室殿,他和陈午之间四目对视顿时松了一口气,眼下这一关总算是暂时过去了。 四下无人,隆虑又因为身份的缘故留在宫中,陈午皱眉道:“人不找事事来找你。当日你将金俗母女带回家中不过是为了替你阿姐牵制皇后而已,不想今日反倒被别人利用去当了皇后的催命符。” 自吕后专权以来,后宫皇后夫人的一言一行俱是御史百官攻讦的对象,别说王皇后这回事确实算得上是攀附富贵抛夫弃女。就是当年的窦太后也是从这种朝野上下地挑剔中走过来的,王皇后这次的事情直接导致了天子的一病,她这回的确是危险了。 陈季须和陈不明所以,陈珏简要地将从楚服之事到现在的一切都告知了二人,陈季须还好。陈已是满面震惊地道:“阿父和珏弟怎么不早同我说?”他是隆虑公主刘苹的丈夫,知道王皇后与阿娇那些并未搬上台面的恩恩怨怨之后顿时尴尬起来**陈珏苦笑一声道:“三哥和隆虑公主的婚约牢不可破,就算是阿父和阿母都改变不了,我又何必一定要赶在三哥婚前煽风点火?”顿了顿,陈珏又道:“三哥听我一句劝,长安事一了你就立刻与隆虑公主一起去封地林县,不可耽搁。” 陈还要再问。陈午轻喝道:“如今长安正是多事之秋。你听你弟弟的就是。” 陈珏带着几分歉意瞥了陈一眼,转而对陈午道:“阿父。儿似乎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推动赵王将皇后在宫外地私事曝光出来。” 陈午原本皱的紧紧的眉头立时舒展开来,“是谁?” “淮南王刘安。”陈珏一字一字地道。 陈午脸色一变,思索道:“这次的事情像是冲太子而来,你所说之事并非毫无可能。陛下诸子成器的不多,河间王德是一心做学问的人,长沙王法一心做孝悌之王,江都王非专喜研究兵事,赵王等人就更不必说,陛下也早就说过这些诸侯王都不是什么做能做一国储君的材料。”换言之,就是天子诸子做这件事情都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好处。 陈珏接道:“正是如此,淮南王精研黄老之学,这些年来颇得太后欢心,他家先人本来差一点就坐上皇位,若是如今能令太子地位不稳,淮南王有些趁势而起地妄想也属正常。” “阿弟所说虽然合情合理,只是终究有些牵强。”陈季须思索片刻之后道。 “我明白,让我更加确定的是另一件事。”陈珏道,“赵王才疏,在长安没有什么成型的势力,定是有人借着赵王愤恨太子的时机鼓动他戳穿皇后之事。若是有人冲着皇后去查金俗地事情,最多查到长陵为止,不可能连是堂邑侯府带走金俗都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从侯府开始查访,巧合才得知金俗的身世。” 陈午点点头。示意陈珏继续说下去。 陈珏一边思索一边道:“金俗母女甚少抛头露面,若说有被人注意到的机会只会是上次儿子被弹劾的那次,王重是皇后家人自是毫无可能,韩则在长安还没那么大地影响力,查出金娥身世地只能是淮南王翁主刘陵。” 陈午皱眉道:“只是陵翁主又为何要查我儿身边一个小女子?” “匈奴入侵,陛下晕倒?”刘陵讶声问道,得到兄长肯定的答复之后。刘陵不由地一笑,“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 刘迁点头道:“若是这次太子被废,就完全是妹妹你的功劳。” 刘陵脸上笑容一收,道:“我们该谢陈子瑜才对,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去管别人身边知恩图报的小婢女是什么身份?”再怎么聪明,刘陵本质上还是一个时时被众星捧月的翁主,思及陈珏当日可以不理她却对金娥和颜悦色地样子,她心中仍旧恼怒不止。 “怎么不见父王?”刘迁问道。 刘陵闻言一笑,道:“父王自有要事去做。” 金俗母女二人身份特殊,天子又没有说明要如何处置这两人。严格说来她们只是无罪地平民,不好下廷尉,可未央宫中也不是民女能呆这么久的地方,为了金俗母女地处置方案,直不疑忍不住皱了皱眉。 “直卫尉。”卫士令上前低声道,“这民女也算是太子亲姊,若是苛待了她二人恐怕太子将来追究起来……” 直不疑冷哼一声,道:“既然在朝为官就要一心为公。何时要考虑这些,你还不快去做自己的事情?” 卫士令讪讪而下,直不疑忽地听得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直卫尉好风骨!” 直不疑回身一看,面无表情地道:“原来是陈家令。” 陈珏徐徐走来。道:“直卫尉,区区欲见金俗一面,可否通融?” 直不疑目光深邃,半晌才沉声道:“金俗并非罪人,陈家令尽可自便。” 陈珏没想到直不疑这关这么容易过。不由地怔了一怔才笑道:“多谢直卫尉。”语毕,陈珏一脚踏进软禁金俗母女的那间屋子,第一眼便看见这母女二人相拥着坐在一角。 金娥看到陈珏眼前一亮,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在市井乡间跌爬滚打多年的金俗则神色复杂。 陈珏坐在母女二人对面开口,循序渐进为她们解释一些她们应该知道的前因后果,一刻钟后。陈珏问道:“现在的形势你们可都明白了?” 金俗苍白着脸点头道:“小妇人明白。” “皇后和夫人份属母女。在他人看来便是一体,只要夫人慎言。有朝一日大汉天子便是夫人的同母弟弟,夫人自然荣华不尽。当然,这个是将来地事情,眼下金仲小公子还在城外别庄,我会尽力让他不被卫尉手下的找到。” 金俗握紧金娥的手,颤声道:“小妇人知道公子的意思。” 陈珏看着金俗二人惊惧的神情心下闪过一丝不忍,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又何尝愿意对一对可怜的母女威逼利诱,直到想起一旦刘彻倒下金俗母女必会大难临头,他心中才舒服了一些。 又对金俗解释了几句,陈珏起身要离去的瞬间,金娥忽地道:“陈哥哥,你早就知道阿母的身世对不对?” 陈珏脚下步子一顿,回身道:“是。金娥咬了咬唇,道:“陈珏,我讨厌你。” 陈珏看了她一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后便不再多说什么直接退出房间。小心地阖上门,陈珏简单地客套了几句这才向直不疑告辞。 天子病倒,皇后软禁椒房殿,一日之间数不清地奏表如雪片边飞入未央宫,数十大臣一齐表达了他们的看法:皇后不贤,不废不足以正朝纲。 虽然还没有任何一个臣子在奏表中提到太子刘彻,但是更多的人已经在猜测,天子会因为栗姬而废掉刘荣,又会不会因王皇后而再废刘彻呢? 第七十八章 废立争(中) 马蹄声阵阵,坐在车中的陈珏闭眼揉了揉眉心,待得睁开时他的眼神眼神又是一片清明,左右无事,陈珏便静下心来整理这几天层出不穷的各种消息。 刘彻太子之位稳稳当当的时候诸王都不会主动地挑衅什么,眼下他们母子二人在未央宫中的地位颇有些风雨飘摇之感,年长诸王的心思就动了起来,趁天子和太后没有精力下诏命他们回国,长安城中顿时大小宴会不断,就是后宫里的几位年幼皇子之母也时不时地试图接近卧病在床的天子嘘寒问暖。 别的不说,堂邑侯府门外原本总有许多人试图巴结,但这种场面陈珏最近看到的就极少,显然,那些墙头草们全部都趴在墙头不动,暗自观察起形势来。 天子在未央宫中静养不能理事,窦太后拒绝了部分臣子请求太后临朝的要求,选择除多年未被天子重用的魏其侯窦婴为太尉,同时命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率百官暂理朝政。 太尉本是主管全事的最高武职,并不常置,但曾在七国之乱时为大将军的窦婴显然有资格做太尉,窦太后此时将窦婴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无疑是要在天子不能理政期间间接把握朝廷政事不出岔子。 一时间,丞相桃侯刘舍、太尉魏其侯窦婴、御史大夫建陵侯卫绾府前求见络绎不绝,尤其是魏其侯窦婴,他身为太后娘家子侄,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被加为太尉足以说明窦太后对他的信任,无论是抱有什么样目的的人都希望能让窦婴注意到自己。 陈珏的马车此时就在前往魏其侯府的路上,刘彻急需有人为他在宫外奔忙,然而王田自顾不暇,堂邑侯府众人之中刘嫖要在宫中斡旋,陈午要在有心人的注视之下表现得波澜不惊。几子中陈尚身为庶子身份太低,陈季须大大咧咧胸无城府,陈是隆虑公主之夫也不好出面——以上种种使得此时拜访魏其侯地差事,陈珏当仁不让。 魏其侯府之外两条街,陈珏便感觉到马车几乎不再移动。外面隐约有吵闹之声传来,他掀开马车上的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坐在马车沿上的李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道:“公子,想要拜见魏其侯的人实在太多了,刚才一个区区地中大夫也敢越过公子车驾抢道,真真岂有此理。^^ 陈珏放眼望去只见冠盖无边,隐约还有列侯规格的车驾,他眯了眯眼,道:“今日出来我本不欲大张旗鼓,既然没有用带着府中的标志的马车。也怪不得方才那人。” 郭远粗着嗓子道:“公子,如今怎生是好?” 陈珏思索了一下道:“绕过这条街去后门。” 李英惊声道:“公子身份尊贵,怎么能走低贱仆役才走的后门?” 陈珏摇头道:“事急从权,眼下顾不得那么多。”语毕,陈珏放下帘子轻叹一声,只希望那些贵戚官员不会宁可走后门也要见窦婴一面。 李英和郭远对视一眼,这才勒马转道离开,行出魏其侯府门前最为堵塞的那条路,李英刚刚松了口气,忽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前面可是堂邑侯府李壮士和郭壮士?” 李英回头一看。躬身道:“小人不敢当条侯夸赞。” 说话那人正是继承了周家侯位的周谦,当日刘彻在镐池遇刺时周谦也在场,他还曾经要把李英从陈珏那里要过来,是以李英对他的印象也甚是深刻。 陈珏在马车中听得外面的动静再一次探出头来,见得是周谦立刻亲自下车,微微点头道:“条侯安好。” 眉宇之间成熟许多地周谦定定地看了陈珏一眼。忽地一笑,道:“陈小弟怎地不认我这周兄了?” 自周亚夫死后,陈珏原以为他与周谦是要老死不相往来,却没有料到周谦今日对他的态度这么亲热,心下不由一怔。 此时左右无人。周谦看了看陈珏身后的马车,低声道:“陈小弟这是要拜访魏其侯?” 陈珏苦笑道:“不瞒周兄,正是如此。周谦抬头向街道末端望了一眼,转而笑道:“陈小弟若是想要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可不容易,不知道你要不要我帮忙带你一程?” 陈珏心中一动,顾不得郁闷周谦对他的称呼问题,忙问道:“周兄的意思是?” 周谦冲自家的马车努了努嘴。道:“先父与魏其侯一向有些交情。自家父去世之后魏其侯便十日一次指教我兵书战法,这车水马龙的魏其侯府门前。我能过去!” 陈珏笑道:“周兄有心相助,区区感激不尽。” 周谦摇摇手,陈珏带上李英,嘱咐郭远将马车驶到一边等候便紧随周谦身后上了条侯府的马车。重新起行之后周谦问道:“陈小弟,那日你在我家中写给先父的悼词全文为何,可否告知于我?” 陈珏思索片刻,恍然道:“那阙醉里挑灯看剑……”说到这里陈珏想起宋词文体与时下文赋不合,立时住了嘴。 “醉里挑灯看剑?”周谦重复了一遍,朗声笑道:“陈小弟不愿说我也不勉强,若有朝一日周谦重振家声,能和先父一样配得上那些话的时候再告诉我也不迟!” 不知过了多久,周谦地马车在众人注视之下缓缓驶进魏其侯府,谁也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个陈珏。又过了一会儿,陈珏跟周谦一起在侯府中下了车,又在周谦的带路下七拐八拐行至一间向阳的正房,上书“求思堂”三字。 陈珏跟在周谦身后踏进去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此处想必就是窦婴书房,书卷满室墨香袭人,红木几案后的书架上有竹简亦有纸书,陈珏低头时正好扫到被主人摊在几面上的一部书,那书周遭隐隐有毛边,显然是窦婴经常翻阅之故。 不多时一身常服的窦婴从门外走近。他一边走一边道:“无忌,今日对不住你,最近朝上事忙,我怕是无暇教授……”他说到此时正好抬头,一眼看到长身玉立站在他几案前不远处地陈珏。不由面露讶色。 陈珏躬身一礼,道:“弟子擅闯至此,得罪之处还请原谅。” 因为窦太后喜欢窦陈两家亲近的缘故,陈珏一直在窦婴面前行弟子之礼,窦婴扶起陈珏,叹道:“外面那些人搅得我不得清净,子瑜能跟着无忌进来也是好事,我有什么好怪罪地。” 陈珏谦逊地点点头,转眼看向周谦,周谦对这些时日以来朝堂上的纷纷扰扰也有所耳闻。他对窦婴道:“魏其侯爷,无忌习兵书战法之事也不急于一时,今日就先告辞。” 窦婴点点头,道:“如此也好,犬子几人正在家中,无忌可去寻他们一叙。” 带着歉意和感激地目送周谦远去,陈珏方要开口时忽地听得窦婴道:“子瑜,你觉得无忌这个字取得怎么样?” 陈珏想了想,道:“无忌二字气势过人,上可追战国之时的魏公子无忌。确实是个好字,只是周兄名谦,两下放在一处似乎不太妥当。” 窦婴笑笑,道:“无忌之名是周将军长辈所取,周将军性情耿直,无忌及冠时硬是给他取无忌为字。这才有无忌这名、字不对地情形。”顿了顿窦婴又道,“其实名字之事总要遵循天地之理,周将军这样图一时爽快,才使得今日你认为无忌之字有不伦不类之感,名字尚且如此。皇后之事更是一样。” 陈珏吁了一口气,道:“侯爷果然对弟子的来意了如指掌。” 窦婴移开几案上压着地墨砚,坦然道:“我也不瞒你,明日我就会上书请太后和天子废王氏,这便是写好的奏表。” 陈珏看了几案上的白纸黑字一眼,道:“侯爷没有想过太子的处境吗?” 窦婴道:“皇后隐瞒前事谋求富贵是显而易见的事,若是陛下和太后置之不理。今后何以教化天下黎民?往后民妇若有弃夫攀附之事。朝官又要如何处理?”和时下朝臣们地主流看法一样,窦婴也不认为王皇后再嫁是什么要紧地事。关键还是认为王皇后弃夫入宫有悖伦理道德。 陈珏并不打算为王皇后辩解什么,他所关心的只是刘彻地情形——堂邑侯府显赫数载又是太子姻亲,窦太后年岁渐老护不了他们多久,他怕的是倾巢之下无有完卵。 “侯爷上书是一心为公,然则外面那些人可不这么想。”陈珏道,“陛下寿辰已过,诸王却滞京多日不走,他们当真是担忧陛下康健么?当年陛下废薄氏就已天下大哗,这次又会有多大地风波?” 窦婴沉默片刻道:“我何尝不知有人心怀叵测,然而皇后不贤,上书之事我势在必行。太子殿下年纪渐长,聪敏有断,比起其余诸王强过太多,他日若有人要图谋太子,老夫自然也不会袖手不管。” 陈珏松了一口气,还好,窦婴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他理了理思绪道:“既然如此,弟子想请侯爷在奏表中为太子再加几句话。”道:“今日可有什么要事?” 丞相刘舍上前一步道:“秉太后,武泉来报,匈奴人被李广和程不识所率大汉兵士挡在上郡之外数十里,只是辎重粮草有所不足,臣请从关内诸郡王国调拨钱粮暂用。” 窦太后点头道:“哀家不懂军事,但也知道这次若不是匈奴人来袭皇帝不至于倒下,你们看着办就是卫绾沉吟了一下道:“太后,五十四名朝官上书请陛下废皇后。” 窦太后嗯了一声,问道:“你们怎么看那?” 刘舍与卫绾俱是不愿多事的性格,刘舍道:“此乃圣天子家事,太后和陛下裁决便好。”卫绾则道:“臣附议。” 窦太后不置可否,转而问道:“王孙?” 窦婴躬身道:“臣有表奉上。” 长信詹事双手捧过窦婴手中的奏表,朗声诵读,刘舍和卫绾听得窦婴也赞同废后之后对视了一眼,待到长信詹事念完,两人脸上满是凝重。 半晌,窦太后道:“你是要太子监国,暂摄国政?” 第七十九章 废立争(下) 窦太后问出这句话之后,长信殿中陷入了一片沉静,只见窦婴昂道:“臣正是此意。” 窦太后的手指敲了敲身下的软榻,道:“这倒像是你的作风,凡事认准了一个死理就什么都不顾,一心一意地向前冲,根本不管后果。” 窦婴道:“朝野上下皆知,太子凡立近七载,诸王百官各司其责,天下安宁,但眼下长安有诸多不肖之人鼓动藩王大臣行不忠不孝之事,太后不能不管。” 窦婴几句话下来掷地有声,卫绾不由地垂下眼帘,同样身为儒,没有外戚身份的他就从来不会这样在太后或天子面前直言,刘舍的眼皮则动了一动,太尉不置时权归丞相,窦婴被启用之后却是直接削弱了刘舍对朝政的影响力。 窦太后轻叹了一声,道:“这些日子以来长安城中乱成一团,这么直接地说给哀家听的人却只有你一个,但你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哀家任命你为太尉,外面多少人在说哀家要效高祖吕皇后之事啊?” 窦婴、刘舍和卫绾三人面面相觑,刘舍躬身道:“此等无稽之言,臣等怎敢告知太后?” 窦太后道:“无稽与否另说,太子本身忠孝勤勉,并无大错,哀家怎么说也只是一个深宫妇人,不好胡乱对朝政指手画脚,就让太子先替皇帝监国一阵子也没什么不行窦婴闻言一喜,道:“太后英明。” 窦太后又道:“只是太子毕竟年幼,见闻不广,这监国也就是和你们几个有见识有分寸的老臣学些东西。若是出了什么大事情,你们尽管来告诉哀家就是。” 窦婴三人齐齐应诺,卫绾心中不由一阵欣喜,身为太子太傅,若是窦太后表态肯保太子刘彻,对于他而言自然也是一件好事 窦太后又问了几句朝上的政事,最后道:“你们三人先回去罢。皇后的事情哀家会和皇帝商量着办,过几天自会下旨。” 此言一出,刘舍心头巨震:废母立子,窦氏独大,孝惠皇帝前车之鉴不远。 窦婴脚下不动,又朗声道:“太后娘娘,诸王在长安逗留许久。已于礼制不合,臣请太后下旨命诸王各自回返之国,正君臣之位。” 窦太后沉默了一下,这才道:“再说罢。” 窦婴还要再说,那厢刘舍和卫绾却已经识趣地告退,窦婴暗自哼了一声,没有随着刘舍二人一起离开,反而在原处执笏等着再次与窦太后说话地时机。 窦太后听得长信詹事在她耳边低声说的话,讶道:“王孙还没走吗?” 窦婴想起自家府外车水马龙的景象便不由心烦,他恳切地道:“太后娘娘。陛下这些年来一直悉心栽培太子,时至今日太子已近长成,您还要将那些企图幸进的藩王留在长安,徒惹动乱吗?” 窦太后面上忽地闪过一丝悲戚之色,道:“王孙,哀家今日和你说实话,太医那边看了又看,俱说皇帝他。”说到这里窦太后加重了语气。“他是要不行了。” 窦婴大惊道:“陛下不是在静养之中吗?” 窦太后摇摇头,道:“但凡皇帝身体有一分好,哪里用得着哀家这个瞎老婆子在群臣跟前碍眼?诸王要留在长安就再留一阵子吧,说不定还能送他们父皇一程。 窦婴倒抽了一口冷气,怒道:“皇后失序。真真该废。” 窦太后不理会窦婴的话,心中后悔不已,照太医所言天子这次垂危乃是身体底子太差所致,换个年纪差不多的农夫都不会如此,这源于天子平日体弱而好色,窦太后却是为自己从未阻止告诫过天子而心中悔恨。 “若是皇帝有什么三长两短,便是皇后和匈奴人所害。”窦太后恨声道。 窦婴开始心头一松。不管是因为太子妃陈阿娇和馆陶长公主刘嫖的影响。还是因为太后不愿被称为吕后地缘故,抑或是太后老成持国不欲天下动乱。总之太后如今还是支持刘彻的,待他听得窦太后最后一句话时心中又是一凛,窦太后若要处置太子亲母,他日不知要与太子之间生出什么样的风波来 陈珏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浅浅地品着,这茶是陈珏指派下人几经研究而制成的,虽然比不上后世工艺先进的茶叶,但那种清新形神的效用已是有了。 他眼下却是在反省几年来他的作为,他地存在已经悄悄改变了一些事情,有些是好的,有些却是坏的,越是融入这个时代,他就越难以掌握全局,与其被动地等待自己先知的优势完全消失,对于淮南王,他是不是要更加主动一些? “公子。”李英的声音打断了陈珏的思索,“淮南王在陛下寿辰前一天确实去见过赵 陈珏自语道:“果然如此,阿父这回总不会再疑虑这是我的一时臆断了。”陈午虽然认为陈珏的怀疑有道理,但是他仍然没有完全确认是淮南王挑拨了赵 李英又道:“公子,方才小人回府时有人递给小人一封书信,不知是何人所送。”说着,李英将一封密封着的书信捧在手上递到陈珏身前。 陈珏接过撕开外封,抖开其中的一张纸目光分快地扫过,抬眼道:“李大哥,叫上郭大哥随我一起去一趟悦来饭庄。” 李英点点头,先行转身出去,陈珏又看了一遍手中地信,那信的全文字体端正,落款处正是河间王的名字:刘德。 待陈珏处理好手中的这封信出门时,没走出几步便看见李英和郭远已经备好马车在等着他,见陈珏来了。两人齐齐从马车沿上跳下来,将陈珏迎上马车后才重新坐上去扬鞭起行。 不多时陈珏的马车行到悦来饭庄,陈珏轻车熟路地找到掌柜,问明一个锦衣儒雅地男子和几个随从已经到雅间休息之后,这才和李英二人一起朝楼上走去。 二楼雅间入口处站着几个体格壮硕的汉子,其中为的一个似乎认识陈珏,做了一个手势道:。“陈公子请。” 陈珏走在这条宽度适中地过道上没有听见任何声响,看来整个悦来饭庄的二楼都已经被河间王包下,行到过道末端的一处雅间外,陈珏身前那个汉子停下脚步对他示意了一下,陈珏看了他一眼便一步迈进雅间,李英和郭远却被那汉子拦在外面,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决定一旦陈珏在里面出声他们就立刻冲进去。 与陈珏事先想象过的种种情况相反,河间王正与一名文士笑容可掬地品评着悦来饭庄地各色菜肴,见陈珏来了河间王笑道:“陈家令叫寡人好等。” 陈珏躬了躬身,口中道:“臣拜见河间王爷。” 河间王摇摇手道:“陈家令快请坐。”等到陈珏依言坐下,河间王又道:“寡人听说陈家令得父皇赐字为子瑜。对否?” 陈珏侧身道:“正是,臣有幸得陛下青眼。” 河间王却不为陈珏介绍他身边那男子,转而道:“寡人本欲拜见大姑与堂邑侯,却不想与外面那些庸人相争,只得今日将你陈子瑜邀出来,替寡人向太子传个话。” 陈珏一笑。道:“河间王爷与太子份属骨肉兄弟,哪里用得着臣传话?” 河间王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是对寡人有了戒心。” 陈珏略略低头道:“臣不敢。” 河间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不管怎么说,你稍后入宫把寡人地意思带给太子就好。”说着,河间王从桌面一角拿出一本纸质的道德经,道:“这是有人给寡人送来的书籍,劝寡人细细品读。再去长乐宫求见与太后论经。” 陈珏想不到河间王会说出这番话来,他心中微动,废太子刘荣已死,河间王刘德便是景帝诸子中排行最长之人,他治学一向以儒家为主。送道德经的人显然是在暗示他转向黄老之学,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讨窦太后欢心。 河间王道:“寡人自知资质平庸,一心钻研儒学已觉力不能及,更不能细读老子,就请子瑜将这本书送到太子手中罢。” 陈珏沉吟了一下,道:“臣从河间王爷命,这部书想必太子会喜欢。” 河间王抚须笑着点点头。道:“有劳。” 陈珏心中转过几个念头。笑道:“事不宜迟,臣这就告退入宫去见太子殿下。”语毕。陈珏见河间王点头便直起身子离开,却有意无意地将那本道德经落在桌面上,河间王也不出声提醒,笑着看着陈珏掀开竹帘出门。 “东方先生。”河间王开口道,“你觉得陈子瑜如何?” 那文士轻笑道:“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只是看样子倒有些小智慧。” 河间王看着文士不羁的笑容,叹道:“先生大才,果真不欲留在寡人身边吗?”若不是东方先生为他分辨形势,指出他一无显赫姻亲,二无京中根基,三来正值壮年易惹太后猜忌,四来他是废太子刘荣之弟,他将来对诸兄弟地态度难免惹人疑窦,他刘德说不定就真地被人说动了 文士不羁地一笑,道:“东方志,在长安。” 河间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熟读儒家经典,却也干不出强留人才之事,只能在心中感叹失之我命。 陈珏踏进太子宫中地第一步便被刘彻瞧在眼中,刘彻跳起来拉住他的手道:“子瑜,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陈珏地小臂被刘彻掐得生疼,抽冷气皱眉道:“太子殿下,有话慢慢说。” 刘彻这才反应过来,略带讪讪地松开陈珏的手,脸上却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太后有命,明日起便由孤监国,向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三位学习处理政务,同时令诸王齐集为父皇身体康健祭拜祖先,无事不得擅出。” 刘彻心中却是不能不喜,虽然父皇心意难知,但至少太后还是站在他这边。书评,原因是原来每章都只是3多一点,现在上架了宜修总不能让大家真的只能看3k,一天两更加起来基本在7k,每天要比原来多写1k多字,回书评的时间就没了,请原谅。 第八十章 山陵崩 太子监国。 陈珏也不由地一笑,虽然刘彻这回只是以实习为主,天子那边的态度也不知是否与窦太后统一,但这下子他的位置好歹是暂时保住了,除此之外陈珏心中暗想:太后选择支持刘彻除了是从大局考虑,不知有多少因素是因为王田外戚再无与窦家争权的实力。 想起今日入宫的正事,陈珏将河间王的表现一字不漏地描述给刘彻,刘彻听完之后不由沉下了一张脸。 “就算河间王心无此意,但是其他诸王呢?他们总不会个个都能经得住小人的挑拨。” 陈珏劝慰道,道:“太子殿下大可不必担心,诸王身在长安手无军权,就算他们有何想法,只要太后娘娘一直在殿下身后,又有什么好在意?” 刘彻这才点点头,道:“子瑜说得是。” 最担心的身家性命之事暂时安定之后,刘彻便开始忧虑起天子的身体状况和王皇后的未来,他犹豫着道:“子瑜,你看母后之事?” 陈珏沉吟了一下,坦然道:“陛下与皇后娘娘夫妻一体,该是同命相连。” 刘彻长长一叹,这就是说天子安好则看在刘彻面子上,王皇后不会有事,若天子不安则王皇后危矣,想到这里刘彻问道:“子瑜,这两天你在外为孤奔波,母后那里孤又不得相见,那位……金俗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果真是孤亲姊无误?”少年人心性,刘彻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给他带来无尽麻烦的大姊其实颇有些厌恶。 陈珏点点头,道:“这事应该确实无误。”嘴上如此说。陈珏心中飞快地转念,王家和陈家暗中的几次交锋刘彻并不清楚,若是刘彻知道是他为了牵制王皇后而将金俗放在身边,难免会迁怒于陈家,这件事还要尽早想办法才好。 刘彻摇摇头,恨声道:“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孤还有这么一个大姊。\”说到这里刘彻冷笑一声道:“就算孤有一个大姊。赵王他又何必在父皇寿辰时说出来,这不是当众要父皇母后和孤难堪吗?” 赵王从前就喜好搜集证据构陷他人,刘彻倒没往旁人身上想,陈珏斟酌了一下道:“太子殿下,此事其实难说,据臣所知淮南王安就曾在陛下寿筵前见过赵王。” 刘彻目光一凝,转脸问道:“你的意思是?” 陈珏和声道:“赵王多年远离长安。淮南王翁主刘陵在长安时却经常出入臣家中,想必是见过金俗地,这回的事情未必与淮南王无关。” 刘彻心神一转,拍案道:“好一个淮南王叔,孤原来听说他最近时常劝告诸王本分守君臣之礼、不可为私利而扰乱天下,里对他还甚是赞赏,现在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想法,怪不得他这些时日以来想方设法到长乐宫那边请安。” 刘彻其实未必就真的百分之百确认此事是淮南王所为,只是皇室之人历来对权位最为敏感,他这段日子以来压力极大却无处使力。眼下陈珏送上了赵王之外另外一个出气孔,他立刻将一肚子气朝淮南王身上撒去。 陈珏下定了决心,又道:“太子殿下,淮南王的表现其实也颇有些不寻常之处。” “怎么说?”刘彻讶道。 “陛下诸子自太子以下皆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俨然就是人上之人。”陈珏见刘彻缓缓点头,又道:“但是太子殿下地位更加尊崇,一旦有了机会几人会丝毫不动心?淮南王如此作为实在有故意反其道而为之。火上浇油的嫌疑。” 生来即为人上人,怎奈何人上还有人,刘彻在未央宫中多年又怎么会不明白诸王心中必然会有不甘,转念又想起淮南王父辈与文皇帝之间的渊源,刘彻怒道:“淮南王果真是包藏祸 陈珏又道:“淮南王爱读黄老之学。一直以来太后娘娘也颇为欣赏他的学问,太子殿下总要找个机会让太后明白淮南王之心不纯,省得太后被他蒙蔽。” 刘彻点点头,再看向陈珏时现他眉宇之间隐有倦色,感慨地道:“子瑜,当日宣室殿上就是你和娇娇为孤解围,这两日也是你为孤奔波。真是辛苦你了。” 陈珏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言重,臣只是做分内之事而已。如是太子殿下有心就请善待太子妃,她有身孕在身却连连受惊,臣一家都担心不已。” 刘彻嗯了一声,神色坚决地道:“子瑜,你等着,终有一日孤熬出头来,绝不会再让你们为了孤这样受制于人。” 陈珏微微一笑,转而道:“太子殿下明日就要开始监理国政,今日还是要做些准备为好。” 刘彻闻言转身走到几案前,坐下之后道:“你说地不错,孤还得让那些四处张扬的诸侯王看看,父皇这些年究竟把孤教得怎么样。”他说到这里心中怅然,就算天子这些日子以来给了他太多不安与惊慌,但多年父子亲情不假,天子垂危他心中又怎么会不酸楚难言。 陈珏看着刘彻的样子不由紧紧抿住唇,在嘴角弯起一个倔强的弧度,他略带愧疚地想,若不是他的出现刘彻原本不至于有这场危机。只是王皇后陷害陈家在先他才不得不反击,他与刘彻也算相交一场,无论是为了陈家的安定还是为了无愧于心,他总要想办法与刘彻一起跨过此关。所谓太子监国,从窦太后到百官其实都知道这更多的是一个表面地象征,没有人会真的在天子尚存地情况下任刘彻独断政事,刘彻大多数时间还是在看和学,所幸他最近连受打击。心理状态上倒也少了几分高傲,根本就没妄想自己能放开手脚做事,每日里看丞相等人处理政务时倒也是勤勉得很。 窦太后和天子的联合表态让朝中许多人都嗅到了刘彻毕竟还是太子,并且很大可能上会一直是的讯号,刘彻身边的形势立刻好了许多,只是他曾在私底下对陈珏说道:“趋炎附势之小人,孤今后绝不敢信。” 就在淮南王等诸王渐渐对这件事绝望的时候。宣室殿中的天子那边突然传来消息,召太子及河间王刘德以下诸皇子入宫朝天子。 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刘彻正在太子宫和刘舍、窦婴和卫绾等人一起为前线上郡地军情而皱眉,刘彻地手轻轻一抖,差一点将刚刚快马送来的战报掉在地上。 卫绾身为太子太傅,与刘彻之间的关系最为亲近,他躬身道:“既然陛下有旨,太子殿下且往宣室殿去罢。此处有臣等在,殿下回来时再看批注即可。” 刘彻对几人点了点头,这才徐徐起身步出殿外,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对身边伺候着的杨得意道:“你去把陈珏找来。” 杨得意领命而去,同在太子宫中的陈珏不过片刻就出现在刘彻面前,刘彻令杨得意不必跟在身边,拉住陈珏低声把事情说了一遍,随后道:“你看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陈珏犹豫了一下说道:“太子殿下,陛下这回恐怕是要对殿下和诸王交代一些事情。” 当局迷旁观清。刘彻平日里并不是看不清形势的人,只是这段时间神经太过紧张才不敢信任自己地判断,他艰难地开口道:“你是说父皇要交代身后……” 话说到这里却是不能再继续下去,陈珏和刘彻走在去宣室殿的路上,一路沉默。 不多时两人行到宣室殿外,比刘彻先到地诸王俱是一脸凝重,河间王和长沙王已是静静跪在宣室殿前的石砖上,唯独赵王刘彭祖脸色惊惧不定。他几步冲到刘彻面前,压低声音道:“太子,那日不知是什么人送来了一封书信,寡……臣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对父皇说出来……” 刘彻冷冷地看了赵王一眼,将赵王剩下的话逼了回去。陈珏则心中一动道:“这书信前后可有什么事情生?” 刘彻闻言抬眼向赵王望去,赵王忙道:“淮南王叔,是淮南王在那之前拜访臣,随后那封信就到了臣手上。” 陈珏和刘彻对视一眼,他清晰地看出刘彻额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随后刘彻冷哼一声便走到诸王之前离宣室殿门口最近的地方停下,陈珏自己找了一个靠后地位置。暗暗观察着诸王的神情。 很快天子身边的黄门令便亲自出来请刘彻等人入内。陈珏本来就只是陪不安地刘彻来此,他见状要走。刘彻却对他道:“子瑜,你在外面等孤。” 陈珏无奈只得留在原处,没多久便听得宣室殿内诸王齐声应诺,又过了一会儿河间王等人才66续续地出来,长沙王刘对陈珏点了点头,这些人之中又不见刘彻的影子,陈珏心中立时有了底。 诸王围在宣室殿前的广场上不走,陈珏皱了皱眉,对一个小黄门交代了一句便转而走向另一个方向等待刘彻。 陈珏顺着宣室殿外围走着走着,忽地隐隐听到说话声,他努力地将耳朵凑近,无奈宣室殿的隔音效果实在不错,他几乎贴在墙上也仅仅听得窦家、陈家、皇后、外戚、藩王几词反复出现,就是这几个词仍然让他心中一凛:景帝对于外戚果然一样防范得很,否则不至于垂危之时单独对刘彻叮咛这些。 既然无论如何都听不到什么,陈珏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他干脆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衫回到刘彻出门第一眼就能看见地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熟悉地悲呼将陈珏从沉思中惊醒,那声“父皇”正是刘彻的声音,陈珏轻叹一声,与上至诸王下至宫监众人一起跪在地上。 想起景帝在他幼年当伴读时地诸多照顾,陈珏地眼眶不由微微湿润,文景之治的时代提前三年结束了,刘彻的时代则即将来临。 第八十一章 新帝立 天子驾崩的消息传到长乐宫时窦太后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地掉在红漆地面上,一旁陪伴着的刘嫖也是面色一白,见窦太后的身子微微颤抖之后忙扶住她,泣道:“母后……”唤了一声刘嫖忽觉得不对,忙对一边的长信詹事道:“还不去请太医?” 窦太后哑声道:“几月之中,哀家先失阿武,今失大儿,这到底是哀家做错什么触怒了上天?” 刘嫖也落泪道:“阿武才走,女儿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也就这么去了。” 窦太后垂泪摇头道:“别说你想不到,哀家又何尝想得到。”顿了顿,窦太后又道:“王氏呢?” 刘嫖眼泪一止,怔道:“皇后正在椒房殿吧。”她这几日间一直陪在窦太后身边,并没有怎么去关心王皇后的情形。 窦太后怒道:“就是她害得皇帝如此,还称什么皇后。” 刘嫖也回过神来,咬牙道:“不错,匈奴人扰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皇帝他早就知道怎么应对,何曾将身体气出问题?这回正是她和那个姓金的野种害得皇帝驾崩,女儿,女儿这就命人去把她们拿下祭奠皇帝。”刘嫖这表现八分真两分假,天子垂危的这些天她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如今伤心之余她更多的是要为阿娇借机除掉王皇后。 刘嫖说着要起身,窦太后喝道:“回来。” 刘嫖身子一震,回转道:“母后,我们孤儿寡母,难道连让王氏陪陛下于地下也做不到吗?” 窦太后脸上泪痕未消,道:“这事急不得,王氏不是温婉贤惠吗?皇帝身边也少不了她伺候,哀家早晚要成全她去皇帝面前赎罪。”窦太后是太后更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对于王皇后。她此刻已经恨之入骨。 刘嫖听得窦太后此话心神一松,转而想起再怎么处置王皇后天子也不可能死而复生,便又一次忍不住鼻子一酸,哭倒在窦太后腿上。 天子驾崩。百官着白色单衣与白色头巾,不戴冠,经过了沐浴、饭晗、盘冰、小敛、大敛等诸多礼仪,天子的遗体被安放在正殿上的灵柩中,按照礼制规定,皇后应带领诸宗室女子于灵前哭天子,然而在窦太后的暗中影响之下。****王皇后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这段过程中陈珏一直跟在刘彻身边,忙碌许久之后他忽然想起没有准备参加刘彻即位时的吉服,幸好随列侯一起入宫的陈午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丞相刘舍、太尉窦婴、御史大夫卫绾奏请太子即位,得到窦太后和刘彻的肯定回复之后,群臣暂时除去丧服换上吉服,太尉窦婴向天子灵柩跪拜之后便开始宣读策文,陈珏仔细地听了,最开始的一部分是歌颂景帝地文治武功政治清明,往后一部分说的则是刘彻的身份和贤德等等。 窦婴宣读策文的时候刘彻神情坚毅,嘴角抿得紧紧。窦太后则一脸肃穆,陈珏特地朝诸王地队伍中看了看,只见淮南王一脸哀戚之色不输河间王与长沙王等有名的贤王。一通策文念完,窦婴在刘彻面前跪下将玉玺印绶交予刘彻,传说中高祖刘邦斩白蛇所用的斩蛇剑等宝物也在窦婴和刘彻之间传递了一遍。 至此,刘彻正式成为了大汉新任皇帝,陈珏跪在百官队伍中稍微靠后的位置与群臣一起叩拜万岁,随后刘彻收起戚容。朗声道:“先皇遗诏,赐诸侯王以下至民为父后爵一级,天下户百钱,出宫人归其家……” 刘彻语毕,诸臣齐拜:“陛下仁德。” 新皇登基之后。陈珏又将穿上身没有多久的吉服换下,重新穿上一身白衣,与众臣一同跟随刘彻谒高庙,正式参拜过天地山川,窦太后与丞相等重臣俱对刘彻说了些勉励之言,刘彻一一答应,之后三公为的百官又跪请为先帝上尊号。 天子的谥号存在些许争议。还是刘舍窦婴等人商议好之后征得窦太后同意而定下地一个“景”字。由义而济曰景。耆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虽然其中不免有些阿谀赞美的成分,然而轻徭薄赋、平七国之乱、以种种措施削弱藩王、对匈奴则战和交错,国库丰盈仓粟满堆,这些俱是天子的功劳,孝景皇帝终究是文景之治的缔造之一。 兵荒马乱了几日,所有该举行的仪式都举行过之后,陈珏又马不停地跟着刘彻和众臣一起踏上了去往阳陵的路。 孝景皇帝的阳陵位于长安郊外的一座小山左近,它在景帝登基的第一年就开始修建,如此已有十余年之久,就算景帝其实是个颇为节俭的君王,修建过程历时十几年地阳陵仍然气势宏伟、威仪天成。 陈珏估摸了出了长安四五十里,便望见了一座与窦婴的描述极为类似的小山,大礼的部分陈珏并未参与,而是与刘彻身边的亲信宦官杨得意一起在阳陵周遭寻访一处可供日常小祭祀的地方。 这却是刘彻的命令,他自幼被立为太子之后便被景帝接在身边亲自教养,他和景帝之间的感情是极深厚地,如今景帝眼看就要被葬入阳陵,刘彻便忍不住叫陈珏和杨得意找一处离景帝极近又不至被人现的地方,琢磨着今后不是祭祀之时的时候轻骑出长安来拜祭景帝。 陈珏与杨得意一起离开时正好碰见卫尉直不疑,直不疑冲陈珏点了点头,道:“前几天金家的那个儿子终于被南军兵士找见,陈家令的庄园所在真真难找。” 陈珏道:“最终还是找到了不是吗?”直不疑不置可否地瞥了瞥陈珏,径自离开。 太尉窦婴也注意到陈珏地身影,见魏其侯朝这边走来,陈珏不敢托大主动迎上前去,持弟子之礼道:“弟子见过魏其侯爷。” 窦婴挥挥手示意陈珏不必多礼,旋即道:“太后已知当日太子监国之事是你所提,你心里有个准,想必先皇诸事安定下来太后就会召你去长乐宫问话。” 陈珏略略一怔,随后便也释然。这又不是什么攸关社稷的大事,窦婴要是为了他隐瞒窦太后才是怪事。此时景帝刚刚驾崩不久,众人又是在阳陵不远处,陈珏不敢露出笑容。此时只得对窦婴躬了躬身,道:“弟子多谢提醒。” 窦婴点点头,之后又回到刘彻和刘舍卫绾几人那处,陈珏则摇了摇头,叫过远处的杨得意一起去办刘彻交给他们的事情。 又过了些时日,刘彻终于在众臣的帮助下将景帝的后事料理妥当,这日他带着陈珏一起至长乐宫向窦太后请安。窦太后身边坐着的正是这些时日以来不曾出过宫地刘嫖。 不过数日地工夫,窦太后的鬓角又填上了几许斑白,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窦太后一边听刘彻说给她一些丧仪方面地事情,一边神情低落,时不时地还用帕子揉揉红肿的眼,刘嫖悲从心来,道:“母后,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地身体,您这样女儿和陛下他们看了都难受。” 窦太后叹道:“人总有一死。哀家这把老骨头也早晚要去见文皇帝和先帝,这些都是躲不开的事情,哀家知道。只是哀家毕竟还是先帝的亲生母亲,眼见先帝因他人过错而崩,哀家却不知道能不能给先帝一个交代。” 在场三人俱是心中一震,刘彻微白着脸开口道:“是孙儿不孝。” 窦太后摇摇头道:“你事先帝至孝,哀家也是知道的,你母亲的事情不干你的事。” 刘彻拜伏在地上。哀声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孙儿知道皇祖母心中的痛楚,但母后毕竟是孙儿地亲母,请皇祖母格外开恩。” 窦太后这时又红了眼。泣声道:“你这句话说得好,那谁来体谅哀家心中的苦呢?” 刘嫖和陈珏对视一眼,她心中其实巴不得就这么除去王皇后,但陈珏考虑得却比她要更深一些,除王皇后容易,可窦太后不顾劝阻硬要王皇后陪葬的事情一旦成真,母仇在前。刘彻心中难免埋下窦太后专权的影子。这不是什么好事。 刘彻连连叩了几个头,道:“孙儿知道母后德行有亏。只求皇祖母准许母后出宫至阳陵为父皇守陵,孙儿心愿足矣。” 长信殿中沉默了一下,窦太后道:“罢了,哀家也不为难你,先帝是你父皇,你心中的悲痛又能比哀家少几分呢?即日起,你就让你母亲去阳陵那边罢。” 刘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中对窦太后和陈氏的感激无以言表,从天子寿筵突变故至今,他能保住位置和王皇后的性命,几乎全部是窦陈的功劳,他不能不感激。 窦太后又道:“陈珏这些日子也忙碌得很,等过几天这些事情都忙完了,你就来陪哀家说说话。” 陈珏躬身应诺,不多时经历大悲之事的窦太后便觉得乏了,刘嫖扶着她侧躺在榻上,一个眼神过去示意刘彻和陈珏离开。 陈珏和刘彻二人相携而出,行出长信宫之后刘彻转身道:“子瑜,这件事多亏你聪明。” 陈珏不受刘彻的感激,道:“诸事繁忙,臣还未向陛下请罪,金俗母女毕竟是在臣府上被人所知,乃有皇后一难,臣一家实无面目见陛下。” 刘彻轻轻一叹,扶住陈珏道:“这事情母后当日也说是她所安排,哪里能怪到你们身上?最可恨地还是淮南王和赵王。”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是疾言厉色。陈珏明智地选择不去接话,刘彻自己愤恨了片刻便也作罢。 半个时辰后,长乐宫的几个头领宦官来到数日无人的椒房殿宣旨,命王皇后往阳陵为孝景皇帝守陵,跪在地上的王皇后怔怔地接旨,忽地狂道:“我是太后,我是太后,是谁敢让我去阳陵?”顿了顿她又道:“让哀家去见彻儿,哀家还没跟他说窦家和陈家不安好心,陈阿娇陈珏他们姐弟年纪轻轻便心机深沉……他们迟早要祸害了我儿……你们快让哀家去见彻儿。” 为的宦官冷冷地看着他,对身边人下令道:“还不带她走?” 那几个壮硕的宫人领命而上,一左一右架起王皇后,那为的宦官则目光平静地看着王皇后被**椒房殿,他在宫中多年,什么事情没有见过。 末了那宦官对身边的另一人道:“幸不辱命,长公主地差事办妥了,王氏她见不到陛下。” 李青点了点头,笑道:“有劳,大长公主自会在太后面前为你美言。” 那宦官拍了拍脑袋,谄媚道:“瞧我这记性,长公主如今可不是大长公主了吗?眼下这宫中只有太皇太后和太子妃,我看大长公主便与太后无异了。” 李青沉下脸道:“公公还需慎言。” 那宦官轻咳一声,这才讪讪地告辞离开。 第八十二章 暗涛涌 丞相家中,刘舍正在招待御史大夫卫绾,两人共事多年私交不错,又因为景帝刚刚驾崩,席间的菜色并不如何张扬,两人各自举箸吃了几口菜肴,但他们均志不在此,不过片刻刘舍便放下手中之箸,道:“陛下登基为皇,建陵侯身为太子太傅多年,这下总算是熬出头了。” 卫绾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丞相今日若只想与我说这件事,那就是我白来这一次。” 刘舍轻拍几案道:“好,老夫也不多说闲话,王氏守陵,长乐宫太皇太后做主,未央宫陈氏独大,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刘舍此话已说得极为直白,卫绾看了他一眼,斟酌着道:“陛下年不过十三,先皇大行前甚至来不及为陛下行冠礼,我心中也常为陛下担忧。” 刘舍叹道:“陛下尚未及冠,当年高祖吕皇后嫁外孙女张皇后于孝惠皇帝,今日的陈氏比之当年又差得了多少?” 卫绾神色肃穆地道:“你是说太皇太后会亲自临朝,效吕后旧事?” 刘舍不置可否,转而道:“你看今时之窦太尉比几十年前的诸吕如何?” 提起窦婴,卫绾面上不由出现一丝敬慕之色,道:“魏其侯文韬武略俱全,入可协明君治天下,出可提三尺剑扫平七国之乱,诸吕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刘舍接道:“正是如此,太皇太后历经孝文孝景两朝,对于政事的见解绝不低于高祖吕皇后,魏其侯强过诸吕不知几许,长公主之女又早早孕育陛下血脉,当今陛下危矣。” 卫绾生性谨慎,他摇头道:“丞相太过杞人忧天,正因吕后当年显赫一时,但天下最终仍为汉室正统。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又怎么会看不透这一点” 刘舍见卫绾如此,又道:“就算太皇太后无有此念,窦陈良家外戚显赫至极,他们家中的子弟也会毫无妄念吗?”顿了顿。刘舍又道:“别人暂且不说,梁王几事、推恩令还有重启募民实边,哪件事后面隐隐约约都有太子家令陈珏的影子,你我在先帝身边多年,旁人不清楚,难道我们二人位居三公会不知道这些事吗?陈子瑜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再加上造纸之术让他名声在外。****他日难说会不会又是一个魏其侯!” 卫绾身为太子太傅,教授陈珏这个太子侍读课业多年,他不赞同地道:“子瑜性情谦和重义,所做种种皆是利国利民之事,就算他有朝一日有了窦婴今时的地位,他也只会是一个忠臣良将。” 刘舍叹了一声,也不强求卫绾接受他的观点,他又道:“不管怎么说,太子年轻气盛,登基之后难免与太皇太后生冲突。帝后相争,难免幼主吃亏。卫绾眉头一皱道:“太子不是庸碌之人。”比起刘舍,他更加了解自己教授多年的刘彻是什么样的人,不说其他,能当机立断地奏请太皇太后将亲母送往阳陵,这就说明刘彻绝不是一个没有决断的人。 刘舍摇头不语,他宴请卫绾本是为了在朝堂上结一强援也好牵制窦婴,谁知他说了这么多。卫绾这个小心到极点地人仍然不肯明白地说一句话,这着实让他失望不已。 一边卫绾的思绪却渐渐离开眼前的话题,作为太子太傅的他与刘彻毕竟份属君臣,一直以来他心中都更加偏爱陈珏和韩嫣,听得刘舍方才地话。他才忽地想起陈珏这个弟子也有着除刘氏子之外最显赫的家世,陈珏与陈阿娇姐弟之间感情极好,再加上自身的人品才华,只要假以时日,陈珏俨然已经具有了作为新的强大外戚的本钱。 正直夏日,站在长乐宫前正要朝见太皇太后窦氏的陈珏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他莫名地摇摇头。这才随着通报过后前来带他入内的宫人走进正殿。 正如椒房殿通常是皇后所居。按理来说长乐宫本是太后地住处,只是实际上身为太后的王氏已经被远远赶到阳陵那边去。^^也没有人不开眼到来对窦太后说这些事。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窦太后的悲伤之情已经平复得差不多,她听得陈珏来了微微一笑,道:“听说你刚从娇娇那边过来,娇娇身子怎么样?” 陈珏坐在长信詹事为他备好的软垫上,温声道:“阿姐身子尚好,如今已经显怀了,现在她正在烦恼要不要搬到椒房殿去住。” 阿娇凡事总是最先考虑刘彻,王氏被赶到阳陵之后她本可以立刻迁至椒房殿居住,只是怕从前常去椒房殿请安的刘彻触景生情,这才至今未搬。 窦太后疼阿娇更胜过疼刘彻等景帝之子,闻言立刻道:“皇后居椒房殿本是常理,眼下还没顾得上册立皇后便罢,你改日和娇娇说,等正式册皇后的时候她就立刻迁去椒房殿。” 陈珏躬身应是,稍后窦太后又道:“王孙对哀家说,当日你孤身一人闯入魏其侯府,请王孙上表由太子监国?” 陈珏答道:“臣当日并非孤身一人,身侧还有两个家中随从,能入魏其侯府也是条侯周谦之功。” 窦太后笑了一声,道:“王孙可是把你在哀家面前好生夸赞,年少有为的陈家令。” 陈珏略略有些尴尬,道:“臣只是为当日还是太子的陛下传话而已,不敢当魏其侯爷称赞。” 窦太后不紧不慢地道:“那你告诉哀家,金俗他们一家人是怎么回事?果真是堂邑侯府偶然间招进府中的吗?” 陈珏闻言离座欠身道:“太皇太后,臣不知。”他这话既可以解释为金俗入府是王皇后所安排,也可以解释为他作为侯府公子身份高贵,不了解这些下人间地事情。 “不知?好一个不知。”窦太后皱了皱眉,她这一问也只是出于偶然,并没有什么想法或证据确定此事是陈家有意为之,“不管怎么说,王氏已经去了阳陵,她那个女儿就放过去跟他作伴也好。” 陈珏暗自松了一口气。对于金俗母女他心中不是没有愧意,眼下窦太后没有杀她们,到了阳陵那边金俗一家人过得怎么样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臣遵太皇太后命,稍后就去与直卫尉说。”陈珏和声道。 窦太后嗯了一声。又把话题转回原处道:“那你倒和哀家说说,当日为什么要为了哀家那孙儿闯进王孙府上?” 陈珏思量了片刻,道:“大汉安定下来不过数年,陛下是先皇亲子总是不变的事情,先皇和朝臣都心属今上,那些人多年受太皇太后和先皇恩泽却不思回报,反而为一己私利违背为臣之道。实是不该。” 窦太后点点头,道:“你大可直说是他身边拥立之人众多,和当年高皇帝不废还是太子的孝惠皇帝一个道理。”陈珏又道:“臣跟随今上近七载,眼见陛下文武双全又得到先帝多年亲自教导,诸王之中再无一人能比陛下更能胜任太子之位。” 窦太后道:“说得不错,还有呢?” 陈珏犹豫着道:“就是如此。” 窦太后听出陈珏话中的未尽之意,不悦地道:“难道你还有什么话不能和哀家说?” 陈珏跪在红漆地面上,略略降低音量道:“臣这么做归根到底是因为阿姐……” 窦太后一笑,道:“哀家道是什么理由,原来你要说的竟是这一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疏不间亲,皇帝他是你姊夫,你不帮他又能去帮谁。你方才又有何不敢对哀家说,难道哀家还会怪你不成?” 陈珏暗自垂一笑,温声道:“臣地心思瞒不过太皇太后。” 保刘彻而逐王,窦婴当日所上奏表本就甚合窦太后心意,陈珏最后地这条理由显然也比前面那些大道理更符合陈珏的身份,窦太后满意地莞尔。随后想起当日也是陈珏出了推恩梁王五子的主意,当下道:“前些日子没顾上,眼下诸事安定,哀家看你地亲事可以定下来。” 陈珏思索片刻道:“先皇驾崩不久,臣……” 窦太后打断他道:“哀家的意思是先定下来。亲事来年再办也并无不可。”顿了顿,窦太后又笑道:“你阿母和娇娇都喜欢芷晴那丫头,哀家也觉得你们两个正般配,你自己看呢?” 窦太后直接给出来人选,虽然问了他一句,但陈珏知道在这件事上没有他选择地余地,当下躬身道:“晴翁主秀外慧中。能得太皇太后做主是微臣之幸。” 窦太后道:“既然如此。你回去之后就告诉你父母去办那些礼仪上的事情,眼下你叫她们不必那么张扬。等到来年哀家做主给你们俩大办。”最疼爱的孙女与外孙结亲,窦太后颇为开怀。 陈珏又挑选着对窦太后说了几个雅俗皆宜的市井故事,等到窦太后露出倦色他才起身告退,出得长信殿陈珏隐隐约约看到不远处有几个宫人抬着草席卷子疾步而走,他不由皱了皱眉:这长乐未央一年之中不知有多少条人命悄然消逝。 堂邑侯府,陈午和多日不曾出宫还家的刘嫖相对而坐,看着满面憔悴地妻子,陈午心有所感,道:“辛苦你了。” 刘嫖轻轻一笑,道:“这辛苦是辛苦,一想起这些都是为了几个儿女的将来,便不觉得累。” 陈午点点头,又道:“王地事情怎么样?” 刘嫖得意地一笑,道:“当日她害娇娇差点无子地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你放心,陛下暂时不会为了看她触母后的霉头,至于平阳和田他们,根本就见不到王,他们勾结不了。” 见陈午缓缓点头,刘嫖又道:“那几个做事地人也处理干净了,咱们的珏儿什么都好,就是心不够狠,还得我这当阿母的帮他把事情给做圆了。” “这事你没告诉珏儿?”陈午皱了皱眉。 第八十三章 婚事定 “这事还没有告诉珏儿,怎么了?”听得陈午的疑问,刘嫖满不在乎地道。 陈午苦笑了一声,说道:“也没有什么事情,我觉得你还是与珏儿说一声的好,这事毕竟他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他又整日和陛下相见,总要心里有数。” 刘嫖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陈午寻思了一会儿又道:“珏儿的事情我一直想与你谈谈,珏儿的性子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比起别人家的子弟显得太过温和,往日还好,如今新皇即位,珏儿也要跟着接触更多的人,我实在担心他这种被动的性子遭了他人的算计,毕竟珏儿不是每次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好运气。” 刘嫖细细思索了半天,笑道:“珏儿心思聪敏,他不是没有心机,只是不愿意主动对人去使而已,反正有母后护着他不会吃什么大亏,等他再大些见得多了,自己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事。”话虽如此,做母亲的终究心细一些,对于陈珏将来的展刘嫖仍然皱了皱眉。 陈午想想,也觉得是他自己有些杞人忧天,又与刘嫖聊了几句宫中阿娇的事情,两人忽地听得展眉的声音在外面道:“四公子来了。” 陈午朗声道:“珏儿进来罢。” 陈珏方才从宫中回转,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他面上因为正值夏日的缘故有些微汗,刘嫖柔声道:“珏儿快过来歇歇。”陈珏行礼之后依言坐在刘嫖夫妇两人下,接过展眉递过的手巾擦了擦脸,长长舒了一口气道:“阿父阿母,儿子是从太皇太后的长乐宫那边来,临行前太皇太后还交代了几件事。” 刘嫖直起身子,道:“母后说了什么事?” 陈珏将几件事情一一说了,刘嫖笑道:“这是好事情,珏儿尽管放心。芷晴那边的事情都交给我。” 陈午摇头道:“娇娇没几个月就要生产,你还是多入宫陪陪她,珏儿这回事情让他几个嫂子去帮忙罢。^^^” 刘嫖一想也是,当下也不再拉着陈珏讨论订亲的事情,转而盘算起这整个过程要怎么样既不显得太张扬,也不会落了堂邑侯府的面子。 陈午笑着对陈珏道:“梁孝王的那个女儿我也见过,当日在宣室殿上帮着你阿姐的那位翁主就是她罢?” 陈珏点点头。道:“正是她。” 陈午继续说道:“这位翁主看上去聪明又善解人意,上次家中也算欠了她一份情,珏儿你须得好好待她。” 陈珏闻言哭笑不得地道:“阿父,眼下虽说太皇太后要为我做主,等到将她迎进家中地时候说不定已经是一两年之后,您现在说这个实在太早了些。陈午摸了摸自己半长不短的胡须,笑道:“不早了,当年我与你阿母成婚前学了好一阵子礼仪,眼下你要娶的好歹也是一位翁主,不会比我那时轻松多少。” 刘嫖白了他一眼。转而对陈珏道:“珏儿不要信你阿父的话,芷晴虽然是翁主,但阿母也是她实打实的长辈,你是她实实在在的表兄,根本不用你去像那些尚宗室女的世家子弟一样受罪。” 陈珏不由地一笑,刘嫖嘴上说芷晴这样好那样好,到了最后还是一边倒地偏向自己儿子,他说道:“阿母还是等晴翁主到家中之后再说罢。” 一家人聊得兴起,刘嫖命展眉送上晚膳,留陈珏一起用了之后才肯放他回去。 陈珏回到房中时已经微微有些倦意。只是他终究难忍身上地不适,将侍婢紫烟唤来道:“准备沐浴了没有?” 紫烟乖巧地答道:“都备好了。”顿了顿她又偷偷地看了陈珏一眼道:“公子要娶亲了么?” 陈珏一边为自己倒茶一边笑道:“怎么,你从阿母身边的那群小姊妹那听说了?”语毕。陈菊一口将杯中凉茶饮尽。 紫烟吐了吐舌头,好奇地道:“公子,那位翁主生的什么模样?比隆虑公主还好看吗?她对小婢们这些下人会不会很严厉?” 陈珏听得紫烟这一连串问题不由又是一笑,仔细回忆了与几次与芷晴短短的相处,陈珏说道:“她生得比隆虑公主还要美些,性情方面我也不甚了解。^^但她不像是那种刁蛮任性之人。” 紫烟点点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道:“公子快些沐浴吧,再等一阵子水就凉了。” 不多时将自己浸在热水之中,陈珏脑海中飞快地上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宣室殿上芷晴在阿娇身边向他抬眼的那一瞬间,梁王的女儿啊。陈珏轻叹了一声。他以后是再也没有资格腹诽刘彻和阿娇之间近亲血缘的关系了。 次日清晨陈珏早早入宫,刘彻登基。日常生活自然要搬到宣室殿去进行,陈珏作为太子家令本来就有不少事务要亲自打点,再加上阿娇的告诫犹在耳边,他务必要把刘彻这位新鲜出炉的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 李青站在陈珏身边指挥宫人做事,一时间倒也算得上秩序井然,陈珏略带懒散地道:“看不出来,你还颇有些管人地法子。” 李青此时刚好闲下来,他回身笑道:“公子见笑了,这等杂事总不能要您亲自去做,小人正好借着机会试试看,也好学点儿东西。”刘彻登基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封赏太子宫旧人,但李青已不再称他为家令。 陈珏唔了一声,忽地看见一个宫人要去碰刘彻书房一个不起眼的木架上的琉璃盏,他轻喝道:“你等等。”那宫人惊愕地住手,只见陈珏几步走上前拿起那个琉璃盏看了看,笑道:“想不到这琉璃盏还留着。” 李青打走那正在呆的宫人,低声道:“陈家令,这琉璃盏可是陛下喜欢的吗?” 陈珏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将注意力移到琉璃盏身上,道:“这琉璃盏本来有一对,那一只被陛下小时候弄破了。剩下的一只陛下便收藏了起来。”陈珏说的是那次刘彻和韩嫣打碎琉璃盏,他和阿娇为二人顶罪一事,思及此处,陈珏心中不由挂记起多日不见的韩嫣来,早就听说韩嫣父亲重病,韩则又心胸狭窄,他也不知眼下弓高侯府那边是什么情形。 李青却不知道陈珏心中在想什么。转而道:“陈家令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今上登基之后必不会亏待陈家令,太子妃着小人问陈家令一句,陈家令现下想做什么官职。”因为阿娇尚未正式被册立为皇后的缘故,太子宫中旧人仍然喜欢叫阿娇为太子妃。 陈珏闻言停下手中翻动琉璃盏地动作,转身定定地注视着李青道:“你回去转告阿姐,无论是什么人请她帮忙求官她一概不要理,若是那人果真有些才敢或不好拒绝,阿姐只要让他拿书信才找我便是。” 李青见陈珏神色严肃不但怠慢,当下躬身应是。陈珏点了点头,见左右无事便径直提着那琉璃盏往宣室殿方向走去。 宣室殿中。 刘彻一边浏览着手中地奏表一边对陈珏笑着说道:“子瑜,你看看朕这位淮南王叔,他这是上书要回到淮南去,还有赵王,听说他这几日也老实得很,子瑜,你觉得朕要不要这么轻易地放他们回去?” 陈珏想了想,道:“淮南王与赵王并无罪过,陛下怕是做不了什么事情。” 刘彻闻言顿时泄气。道:“他们可恨的就是这一点,朕明知他们包藏祸心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真真气煞人。” 陈珏笑笑。将那琉璃盏取在手中道:“陛下看这是什么?” 刘彻先是皱了皱眉,随后恍然道:“朕想起来了,这是朕小时候和王孙一起打碎的那对琉璃盏之一,你怎么把它给找到地?” 陈珏略略躬身道:“陛下好记性,这是宫人整理太子宫旧物时臣凑巧看见的。” 刘彻哈哈一笑,意气风地说道:“孤怎么会不记得?”说到这里刘彻皱了皱眉。道:“王孙在弓高侯府那边也不知处境如何,这几天你抽空去那边替朕看一下。” 陈珏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欠身道:“臣遵旨。” “陛下。”杨得意地声音在外面轻唤,刘彻挑眉道:“嗦什么,有事情就说。” 杨得意走近刘舍身边不远处,他身后则跟着一群朝官,这些朝官上至窦婴刘舍卫绾。下至一些刚够资格朝天子的官员俱是一脸凝重。 “陛下。”太尉窦婴肃容道。“匈奴人几日前入了上郡,携苑马数匹遁走。” “什么?”刘彻心中顿时翻起惊涛骇浪。他拍案而起道:“匈奴人欺人太甚。” 陈珏在脑中飞快地回忆着上郡的信息,最后心中了悟,景帝一生以外伐匈奴内制诸王为己任。一直以来大汉与匈奴人之间地战争,马匹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上郡那边正有一个官方的马苑,如今景帝为对付匈奴人而经营半生的成果一朝便宜了匈奴人,这无疑是一记耳光抽在大汉人脸上,刘彻的表现也算是正常。 刘舍又奏道:“陛下,匈奴人携马即走,边界诸将如李广和程不识均遣人来问若有时机,究竟是攻是守。” 匈奴人来去如风,一旦遁入大草原之中汉军便不好追击,汉军一直以来都是以防守为主,只是这次匈奴人的劫掠与以往有些不同,又跟景帝驾崩扯得上一点关系,刘舍和窦婴都必须问明刘彻的看法。刘彻气道:“自然是攻,难道一旦城池守不住将士们就要什么都不做,眼看匈奴人回转吗?” 刘舍与卫绾对视了一眼,一边窦婴斟酌着开口道:“若是要战,陛下还需考虑诸王尚在长安,可供支援边界地兵士辎重恐怕不多。” 陈珏微微皱了皱眉,这就是所谓地攘外必先安内,刘彻犹豫了一下,果断地道:“不管怎么说,这一仗必须要打,先皇早在几年前就终止了与匈奴人的和亲,朕不能视先皇所留之命于不顾。” 第八十四章 万事初 刘舍不着痕迹地看了身边的窦婴一眼,又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先皇大行前也并未留下只字片语,陛下还是往长乐宫问一问太皇太后的意见。” 刘舍此言一出殿中所有敏感的人都竖起了耳朵,等待少年天子的答案。 刘彻握住手中的一支笔,思索片刻道:“太皇太后在长乐宫颐养天年,朕总不能拿这些边关军事去打扰她的清净。”他眼看就可以指点江山,心中其实不太愿意去问窦太后。 陈珏望了望刘舍,这位刘丞相祖上是项羽那边来的降臣,大汉开国所封列侯之后不在少数,刘舍能做到丞相之位绝不是一个资质平庸之人。 窦婴欠了欠身,口中道:“陛下年纪尚轻,太皇太后历文景二朝,两代先帝为政之道她老人家都看在眼中,她的意见必会对陛下有所裨益。”窦婴虽然是窦太后子侄,但他生性耿直,这些话本质上还是出于真心。 刘彻眉心皱起一条沟壑,在场的三位重臣都意识到这个时候外臣不适合再说话,窦婴沉吟片刻,他的目光忽地落在一脸淡然的陈珏身上,不多时老成的卫绾也跟着向陈珏看来,就是刘舍也忽地回过味来:童年玩伴加小舅子,太皇太后的外孙子,年纪轻轻说错话也没有大碍,这差事不归陈珏归谁? 陈珏被他们看得周身不自在,殿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陈珏更了解刘彻,刘彻初登基,帝后之争还没有真正掀开帷幕,刘彻这时候的犹豫更多的是少年自有凌云志,好面子地不想被人说他事事依靠窦太后而已。 “陛下。”陈珏躬身道,打断了刘彻的思绪,“太皇太后老成持重,先帝亦常问政事于长乐宫。之后才会下达政令,陛下往长乐宫请教几句总是好的。” 景帝事母至孝,刘彻想起景帝时常去长乐宫问政的情形,脸色顿时缓和许多,道:“如此也好,子瑜,你稍后随朕去长乐宫请安。” 陈珏答应了一声**刘彻先前曾以太子的身份短暂地监国一段时间,他与这三位大臣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因而道:“众卿还有政事在身,就不必随朕同去。” 不多时陈珏跟着刘彻一起在三公重臣地注视下行出殿外,他一边走一边不由想起景帝驾崩之前他在宣室殿外听到的几个单字,只是看眼下刘彻对窦婴的样子也不像是极为提防,他实在不知景帝临终前究竟对刘彻说了些什么。 因为景帝驾崩不久的缘故,刘彻为表孝心,下旨未央宫中自皇帝以下都暂不乘车辇,所以陈珏和刘彻二人乃是在杨得意等宫人的簇拥下一齐朝长乐宫方向步行而去。陈珏和刘彻在前,杨得意则带人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子瑜,匈奴人进攻武泉在先,如今上郡苑马被劫,这实在是大汉的奇耻大辱,朕誓要讨还。” 刘彻咬牙切齿的声音将陈珏从自己地思绪中唤醒,陈珏和声道:“陛下,为社稷安宁边塞无忧,匈奴人自是要打,只是陛下想好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为止了吗?”国家要统一,但穷兵黩武要不得。 刘彻思索片刻道:“朕想先把诸王留在长安,等过两个月之后让他们直接参加朕登基元年的宫宴。李广和程不识那边兵士不足,朕赐虎符于诸郡国调兵就是,大司农也与朕说过天下仓禀充实,两下合一再打匈奴自然无忧。” 陈珏心中觉得不妥,嘴上却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臣心中担心的是另外一事。” 刘彻道:“子瑜。你但说无妨。” 陈珏侧身道:“塞外苦寒,等朝野上下一心,兵士齐集粮草充足之时已经接近严冬……” “不错。”刘彻停下脚步紧紧皱起眉头,“往年边塞总有兵卒冻毙,这确实是个问题。”想起景帝在世时和临终时都曾反复告诫他反制匈奴非一日之功,刘彻眉宇间皱的更紧,道:“匈奴人与朕非只国仇。****更有家恨。朕真恨不得立刻亲自领兵将他们逐出漠北。比起有人将景帝那一怒归罪于王皇后,刘彻是王皇后亲子。自然更愿意认为景帝是因为匈奴人欺人太甚而气倒。 陈珏道:“陛下,臣曾听人说过一句话,有志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刘彻紧皱的眉心一松,笑道:“百二秦关终属楚?这话说的有趣,陈胜是楚人,项羽是楚人,高皇帝也是从楚地起家,倒是一点都没错。” 陈珏又道:“这话虽然有夸张之嫌,但道理却不假。” 刘彻想了想,指着陈珏笑道:“好你个陈子瑜,朕明白了,你是觉得皇祖母她不会轻易同意动兵,所以才先来劝朕是不是?” 陈珏欠了欠身方要说话,刘彻便说道:“行了,此处又没有旁人,你用不着跟朕这样。” 陈珏顺势而起,继续说道:“臣哪里能猜到太皇太后的想法?”顿了顿,陈珏又道:“其实回过来想想,先皇驾崩不久,太皇太后爱先皇甚深,她也未必会反对陛下反击匈奴人。” 刘彻走了几步,又道:“那若是皇祖母她无论如何不同意呢?” 陈珏听出刘彻语气中的一丝不确定,道:“太皇太后与先皇母子情深,若是她能忍下这口气,必定是因为与匈奴一战不利大汉君臣子民,太皇太后不得已为天下黎民而隐忍。” 刘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下定决心道:扫清匈奴之日,就是朕迎母后回宫之时。 两人走至宣室殿前的石阶上正要往下的时候,刘彻忽地停下脚步,拉着陈珏道:“子瑜,你来看这万里汉家天下,每次朝会之前,朕看到群臣在此处往宣室殿走来地样子就不由心潮澎湃,这片山河这片土地都是朕所有。朕绝不允许任何人来侵犯它。” 陈珏顺着刘彻所指望去,只见普天一洗峰峦无尽,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隔着一座武库楼宇相连,气度恢宏华贵万方,眼前数级石阶次第而下,陈珏回忆起景帝过寿当日的情景,不由在脑中想象清晨时分。群臣在朝霞的映照下,从石阶下分列而上朝见天子的景象,那种心理上的满足感只有帝王才会体会到吧。 “子瑜。”刘彻的声音忽然沉闷起来,道,“你不知道朕心里地感受,自从父皇寿辰惊变之后,朕时常梦见临江王,在梦里他对朕说要我去陪伴兄长,朕每次醒来的时候都是汗流浃背……” 临江王,是刘彻长兄、第一任太子刘荣被废除之后的封号。 刘彻说到这里之后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陈珏不由心中一动,刘彻今天的心理状态一直有些不对劲,原来根源还是在这里。这些话想必刘彻已经在自己心中憋了许久,眼下对他说出来之后刘彻心里必定会松快许多。 “陛下。”陈珏劝慰着刘彻道,“今日大汉天子正是陛下,何必去想薨逝多年地临江王呢?” 刘彻舒出一口气,对陈珏笑了一下道:“这些事你不要跟娇娇说,她这些日子以来也累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她为朕忧心。” 陈珏点头道:“臣明白。” 行至长乐宫后。陈珏跟着刘彻一起通过长信前殿来到窦太后所在正殿,陈珏依礼拜见窦太后之后就垂手于身侧立在一旁,将谈话的空间留给窦太后和刘彻祖孙二人。 站稳之后陈珏不经意间向窦太后身边望去。看见她身边的一个倩影之后不由一怔:那眉目如画地少女不是芷晴是谁? 芷晴这时也在看着陈珏,她的目光对上陈珏的之后立刻移开,陈珏微微低了低头,自嘲道:陈珏啊陈珏,多大的阵仗没见过,今日居然被一个小女孩子看得尴尬。朕没出息。 那边刘彻已经几句话向窦太后说明了匈奴入上郡之事,窦太后嗯了一声,问道:“你的意思呢?” 刘彻虽然有些被陈珏说动,但他心中想要攻打匈奴的愿望仍未完全消失,当下道:“孙儿地意思是那些匈奴人让父皇临行前仍心中郁郁,加之匈奴人无视盟约多年扰边,这些事情都不能就此算了。总要给那些蛮人点教训。” 窦太后道:“那些匈奴人太过野蛮。无有教化,想要北疆安宁绝不是你打上匆匆忙忙的一仗就能做到的。当然这些事情哀家也不怎么懂,只是哀家告诉你一点,一边把诸王留在长安一边打外战绝对不行。” 刘彻一愣,不服道:“为何?” 窦太后徐徐出了一口气,道:“你是一国之君就要有一国之君的威严,这么做是让有异心地人以为皇帝忌惮他们害怕他们,让忠心于你的宗室藩王为你的不信任而心寒。” 陈珏看着一脸平淡目光直视一处地窦太后,心中敬佩不已,姜究竟还是老地辣,窦太后在权力中心沉浮多年,她考虑事情的角度和方式都不是他或刘彻能想到地。 刘彻则轻啊了一声,低声道:“这是孙儿考虑不周。” 窦太后面上泛出一丝笑意,道:“皇帝毕竟年轻,哀家这做祖母的总要替你多看着些。” 陈珏也不由淡淡地一笑,刘彻地位不稳时战战兢兢地跟随刘舍等人监国数日,他在处理政事上的一些自视甚高倒是大多被磨去,别人的意见他也颇听得进,这种好地影响不能不让他欣慰。很抱歉今天更的晚了些,宽带的事情终于忙完了,今后地更新大致会在每天下午1点左右和晚上点左右,如果有变动会提前告诉大家。 第八十五 园游会 窦太后此言一出,刘彻立刻面带惭色地道:“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这时窦太后转而对陈珏道:“陈珏,你带着芷晴出去走走,哀家这长乐宫大得很,她住了这些天也没怎么出去看看,还得你这从小在宫里玩大的人才能带着她将各处看个遍。” 陈珏早就估摸着窦太后早晚会与刘彻有一场不为人知的深谈,眼下也差不多到了时候,他应是之后便将目光移到芷晴身上,柔声道:“晴翁主,请随我来。” 芷晴闻言起身,对窦太后和刘彻分别行了礼告退,刘彻在芷晴转过身朝陈珏走去的时候含笑眨了眨眼,陈珏暗自摇了摇头,与同样被窦太后赶出殿外的长信詹事等人一起离开。 陈珏和芷晴两个人一起走在长乐宫后的一条小径上,这条小径边种满了各色树木,时有枝条垂下,陈珏看见芷晴对于挡道的树枝皱了皱眉,他心中不由失笑,干脆踏上一步走在芷晴前面,正好为她开了路。 等到片刻后陈珏二人走出这条小径,芷晴轻轻地笑了一声,抬眼看向陈珏道:“太皇太后说你从小在长乐宫未央宫中行走,那该对长乐宫中的事情极为熟悉才对,怎么还把我带到这么一条路上?” 陈珏略带无奈地看了来时的那条小径一眼,苦笑道:“这是我失策,记得年幼的时候陛下常带着我和另一个侍读在这周遭玩闹,那条路本是走惯了的,不想如今它已经走不了。” 芷晴嘴角微弯,道:“不管怎么说,今日多谢你啦。”停顿了一下她又抿嘴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堂邑侯府陈四公子也有这样失算的时候。” 陈珏讶道:“大名鼎鼎,此话怎讲?”他虽然算是有献纸之功,然则时隔数月这事早就该淡下去了。 芷晴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这才奇道:“怎地你竟不知道外面的人怎样评价你吗?” 陈珏闻言思索片刻。轻啊了一声道:“先皇在时当今陛下功课繁忙,我身为侍读每日大都停留在未央宫中。闲暇时多是与家人相聚或来长乐宫向太皇太后请安。这些年下来倒是不怎么出外走动。”还有一句话陈珏没说。就是出外走动,他更多的也是与刘彻那个闲不下来的前任太子现任皇帝一起。 芷晴想想也是,陈珏作为侍读该是比陛下更累些,起码课业结束之后陛下可以立刻休息。陈珏还得匆忙赶回家中,想到这里她又是一笑,道:“长安城中不知多少子弟艳羡你是陛下身边近人,若是他们知道你看似风光,实则比我们这些女儿家还难得出门一次,一个一个定是要庆幸不已。” 陈珏听她拿自己与女子做对比哭笑不得。只得道:“凡事有得必有失,这也是在所难免,还好陛下已经登基,我以后也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在家中和宫中之间跑来跑去。” 芷晴嗯了一声,道:“既然你不知道,那么我来告诉你,外面那些人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你才胜甘罗将来必是一代贤臣。谈笑行事有春秋战国遗风,又说你重义轻财。待亲至孝待友至诚,还有些赞美之词,我却是记不住了。” 陈珏听了听,怎么想都觉得这个人不是自己,再看芷晴地面上隐隐带着笑意,干脆反问道:“这些话你信吗?” “本来是信的……”芷晴说到这里目光瞄上方才两人走来时地那条小径,不由抿嘴一笑,她当日郊游时与陈珏只有短短不到半天地接触,旁边还有韩嫣和两位姊妹,双方俱是有礼有节,看似其乐融融其实生疏客套,今日她心中倒觉得这个少年老成地陈珏也颇有趣。 陈珏暗想:这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信了?思及此处他说道:“人云亦云众口铄金,晴翁主见过我之后自然知道外人之言不可尽信。” 芷晴点点头,阿娇这些日子以来也有意无意地对他说过不少陈珏的事情,是以她对于陈珏的印象也早就不停留在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上。 又走了几步,陈珏说道:“先帝寿辰那日在宣室殿地事情,我还未当面谢过翁主。” 芷晴微微抬头笑道:“自我入长安以来,诸事多得阿娇姐姐照顾,阿娇姐姐那晚身子不适,这举手之劳的小忙若是不帮,我实在有愧于心,这个谢字大可不必。” 陈珏见芷晴如此也不再多话,当世民风开放,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事情就是其中一例,芷晴又是翁主之尊,她并不像小户女子那样未语先红着脸低下头去,相反谈笑之间大大方方毫不扭捏,短短聊了几句,他对芷晴的为人处世也颇为欣赏。 芷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我已经相识数日,总不能一直这样翁主和公子地唤下去。”此话一出芷晴心中立刻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再怎么已经做好陈珏是她未来夫婿的准备,她心中终究有一丝羞涩。 两人份属未婚夫妻,就算没有这么一层关系也是极近的亲戚,这样是显得太过生分了些,陈珏想了想失笑道:“既然如此,今后你唤我表字就是。” 芷晴一颗心放下来,笑着叫了一声“子瑜”,又道:“你也可以叫我芷晴。” 陈珏点头道:“芷晴。” 芷晴应了一声,转而道:“子瑜,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名字略有些怪异?” 陈珏沉吟了一下,道:“杜若兰芷,怎么会怪异?”兰芷是一种有名地香料,通常被用来指代美好的品行,只是如果一定要让陈珏说句实话,他自身也认为芷晴名字之中的那个晴字有些多余。 芷晴笑笑,眼中浮现一抹怀念之色,道:“这名字其实是我阿母为我所取。” “哦?”陈珏略略有些惊讶,难道梁王并不为自己的女儿取名不成? “我的乳母告诉我,阿母生下我的那日父王在外宴饮游猎。得知我出生之后并未回转,只是使人传了一句口信。我阿母心中愤懑。便为我取了芷晴这个名字。父王听说之后也没有说什么。” 芷晴这几句话说来语气平淡,但陈珏哪里听不出其中的无奈,想来那位梁王后宫地夫人也是个决绝之人,居然一时气愤之下敢让女儿以“止情”为名。这无疑是对梁王地挑衅了,只是这种性子地女子,实在不适合生存在与未央宫同样深不可测地王宫之中。 “原来如此。”陈珏低声道。 芷晴细细观察了陈珏面上地神情,时隔多年,她对自己的事情其实也只剩下些许的幽怨,今日对陈珏说出这件事试探他的成分更多。若是陈珏嫌她是梁王不得宠地夫人所出,她也好早早做好准备,然而她看了半天仍只见一片温柔却没有看出一丝的轻蔑和不以为然,心中倒是多了几分暖意。 “芷晴,你蕙质兰心又聪慧可人,太皇太后也时刻将你放在心上疼爱,过往的事情就不必再想。”陈珏却不知道芷晴心中的打算。他本就不大擅长与女子交往。若是在现代还好,女性多自强他只管把对方当男人看。但芷晴是他的未婚妻,不得已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劝上几句。 芷晴见了他的样子却不由噗嗤一笑,这么短短一会时间地相处,芷晴已经了解陈珏与那些浮浪的世家子弟颇有不同,此时她也不由疑惑起来陈珏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说他木讷偏偏又体贴入微,说他淡薄偏偏又名满长安,说他不长于人事可他又有冒犯天子救友的过往,真真是个矛盾的人。 陈珏心中一松,转移话题道:“芷晴要听些市井趣事吗?” 芷晴收住笑容,柔声道:“好啊。” 陈珏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的一些古代笑话,开口说道:“有一个人家中贫穷……” 两人一个口若悬河一个时而微笑时而点头,不知不觉已经走出老远,此处阳光和煦微风轻拂,树木植株在地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芷晴微微侧着头凝视着陈珏地侧脸,忽地走神暗想:他地鼻子好直,眼睛也生得好看,嘴角的弧度也很俊秀,只是肤色比其他男子还是太白净了些…… 不多时芷晴回过神来,她生性再大方也不由脸上烫,转而想起当日在渭水边见过地刘陵,她的娇媚万方是自己远不能及的,心中不由又有些低落,连陈珏的笑话都漏听了几句。面而坐,她和蔼地道:“皇帝,哀家的话你都听清了吗?” 刘彻点点头,认真道:“孙儿都听清了,也知道皇祖母是为了孙儿好,孙儿明日就下诏命李广和程不识那边守住边疆,绝不再放一个匈奴人入汉境。” 窦太后安慰地一笑,道:“哀家老了,恐怕再也活不了多少年,如今哀家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们这些小辈和和美美,你政事繁忙哀家知道,但娇娇没几个月就要生产,你还得多去陪陪她。” 想起日日陪在她身边的阿娇,刘彻心中一下子柔软起来,道:“皇祖母不必吩咐孙儿,孙儿也会做到。” 窦太后又道:“你母亲的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去劝劝平阳她们姊妹几个,哀家这边怕是不好说。” 刘彻神色一暗,道:“孙儿理会得。”顿了顿他又道:“皇祖母,听说南宫姊姊的夫君待她不好,时常有不敬之举,孙儿想把南宫阿姐接回来,您看?” 南宫公主是刘彻二姐,早早嫁到外地,已是多年不曾回过长安了,窦太后这时听得这个孙女的事情也不由地一怔。 第八十六 新官职 南宫公主在王皇后的几个女儿排行第二,她既不如平阳公主那样引人注目,也不像隆虑公主一样可以得到父母兄姐不约而同的宠爱,很多时候南宫公主都是被人忽视的那一个。 虽说南宫公主并不像两个姊妹那样耀眼,但是刘彻对这个二姐还是颇为敬重的,只是南宫的夫婿也是列侯之一,刘彻也不好为了南宫公主的委屈贸然将她召回,这些公主的事情总是由窦太后做主最为恰当。 窦太后道:“大汉公主,哪能让人那么轻慢,你派人把事情查清楚,若是果真如此把她接回来也没什么不行,哀家身边也能多个人陪伴。” 刘彻心中一喜,笑道:“孙儿替南宫姊姊谢过皇祖母。” 窦太后笑着道:“南宫也是哀家的孙女,还用得着你来谢?” 这边大汉最尊贵的祖孙二人在夏末的午后谈笑着,那边陈珏和芷晴二人不知不觉中也走回了长信前殿,芷晴平日里聪慧可人娴静优雅的形象已经荡然无存,一张小脸上因为先前笑个不停的缘故染上了几分嫣红。 “你不久前还说平日里不怎么出门,怎么知道这么多市井间的趣事?”芷晴停下脚步略带好奇地问道。 “这些都是我使人收集而来的。”陈珏缓声道,故意略过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的记忆。 芷晴稍稍将头歪在左肩上。笑道:“无论如何,你讲给我听地这些事情都很让我开心,多谢啦。” 陈珏笑了笑,转而道:“你我在外面走了许久,不知陛下和太皇太后究竟谈完了没有。” 陈珏话音方落,面上犹带着笑容的刘彻就从长信殿门口大步走了出来,他见得陈珏和芷晴站在不远处,忍俊不禁地道:“子瑜,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朕还当你今日不会同和朕一起回未央宫呢。” 芷晴看见刘彻的身影之后先是不由睁大了眼睛,暗自惊讶陈珏和刘彻果然是相处多年心有默契不成。待得她听了刘彻的话便心中又羞又怒,若不是刘彻贵为大汉天子,这位在梁国时也是被人捧在云端的翁主早就忍不住要作出来。 陈珏看了芷晴一眼,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道:“陛下说笑了。” 芷晴知道刘彻一走,窦太后此时在长信殿中难免有些孤单,依礼跟刘彻告退之后便朝殿门口走去,她临入内之前还蓦地回头看了陈珏一眼,可惜陈珏此时正面对着刘彻,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一时间芷晴心中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松。 “这怎么是说笑?”解决了南宫公主的事情,刘彻心情颇好,笑道:“男女婚姻,人生大事,因为脸皮薄误了终身可要不得——这不是你当初对娇娇说过的话吗?” 陈珏轻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道:“阿姐怎么这话都说?”话一出口陈珏便知道不对,他随后对刘彻说道:“这本是臣与阿姐之间的玩笑话。”口中如此说,陈珏心下却忍不住微微觉得有点无奈,阿娇这是真的把刘彻放在心上,姐弟间地调笑话也会一字不漏地告诉刘彻。 刘彻不由地一笑。又摆出一副姐夫的架子道:“行啦,朕不说你了,未央宫那边还有政事要忙。你先随朕回宫罢,稍晚些留下与朕和娇娇一起用晚膳,正好娇娇这几天一直有点挂念你。” 陈珏一边答应,一边信步跟上刘彻道:“陛下,上郡之事太皇太后怎么说?” 刘彻脚下不停,摇头道:“这件事情是孤之前冲动了。皇祖母一说朕也觉得现在不是赶走匈奴的好时机,上郡那边还是以守为重罢。” 陈珏方要接话,刘彻又低声道:“只是匈奴人一日不伏,朕一日就不能迎母后回宫,否则朕有何颜面面对父皇?” 陈珏心中一动,想到那位本该在宫中养尊处优的王太后此时正守在陵寝极尽堂皇,陵外却是穷乡僻野的阳陵山边。也不由感叹起世事变迁的奇妙来。 两人走了几步。刘彻忽地开口道:“子瑜,朕如今已经不是太子。你这个太子家令也该当到头了,你有没有想过在朝中做什么职务?” 按理说来刘彻登基之后本该封赏启用太子宫旧臣,只是今年景帝初驾崩,还不是刘彻登基元年,他不好改父景帝旧制,是以太子太傅卫绾等人暂时都没有动位置,但是陈珏年小位低,却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陈珏沉吟片刻道:“一切但凭陛下做主,臣到时领命就任便是。” 刘彻不赞同地道:“你这性子真真就改不了,朕今日就要你自己说你想做什么。”顿了顿刘彻又补充道:“必须是实在的官职,不要去做什么无所事事的郎官。” 陈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半晌才神色一松道:“陛下厚爱,臣不敢再辞,臣自请为太中大夫。” “太中大夫?”刘彻重复了一遍,道:“太子家令邑比千石,太中大夫也是如此。子瑜,虽然没有明面上的规矩,但太子宫旧人往上升职已是约定俗成地事情,你不必非要原样不动。” 陈珏心中早就打算好,哪会轻易让刘彻说动,他继续道:“陛下,臣尚年少,蒙先帝和陛下错爱已是千石之官,素日常感胸中才干不足,若是贸然身居高位今后恐怕也难以为陛下分忧。来日方长,臣还是先跟在陛下身边多学一些东西,开些眼界。” 刘彻想了想。看了陈珏一眼道:“这样也好,起码你做太中大夫也可以常常和朕在一起,朕也不用整日和那些年纪比朕大上几倍地老头子相顾无言。” 陈珏忍不住笑了笑,道:“陛下,那些老臣都是文皇帝和先帝留下的英才,随便拿出一个都是人间英杰……” “好了。”刘彻打断他道,“朕也就是和你说说,其他人不说,石奋那样的老臣朕总是尊敬的。” 想起那位谨小慎微的不似常人的石奋,陈珏笑道:“石老大人历经几朝。从高祖时至今已有数十载,确实与他人不同。”汉时虽然没有叫官员为某大人一说,但石奋身为长,他的年纪资历已经当得起这一句大人。 刘彻点点头,道:“不说这个了,你再等一段时日,过几天闲下来朕就加你为太中大夫。” 太中大夫掌议论,正合乎陈珏不必太惹眼又方便影响刘彻的要求,他答应了一声,又与刘彻说起些太子宫那边还未整理好的杂事。刘彻时不时地插几句他地意见,陈珏便一一记下准备过后照做。 不多时两人行到阿娇寝殿,刘彻抬脚便进,陈珏则神情古怪地腹诽道:刚才还在说有政事要处理,现在怎么就直接去见阿娇了? 殿内阿娇浅笑着起身招呼刘彻,她如今身子不便,为刘彻拍打身上灰尘之类地小事尽数交给绮罗等人,阿娇看见刘彻身后的陈珏面上笑容更大,道:“彻儿,你怎地把珏弟也带来了?” 刘彻亲自扶着阿娇坐回原处。笑道:“你这几日不是时常念叨他吗?” 阿娇心中一甜,微微转过身对李青吩咐道:“你去吩咐食监那边,将南方新来地各色贡品上来。” 刘彻只是笑吟吟地看着阿娇一脸率真地对李青号施令。嘴上没有反对一句。陈珏见状也不由一笑,阿娇眼看就要做母亲,待身边人倒是越体贴。 李青下去张罗饭食,绮则罗带着几个宫人留在一边伺候,刘彻这时起身对阿娇低声道:“你们现在这边说着,孤今日走了不少路。先去换身衣服再来。” 阿娇点点头,目送刘彻的身影消失之后才转而对陈珏道:“阿弟,我听说你和芷晴的婚事定下来啦?” 陈珏颔道:“正是,今日我在长乐宫那边还看见她。” 阿娇笑得眉眼弯弯,道:“这就好,我总算也可以放下心来。” 陈珏苦笑着用食指摸了摸鼻子,道:“听人说怀孕的女子与平日不一样。最是好为人母。原先我还不信,现在看阿姐明明年纪不大。就已经和阿母一样操心起我的婚事来,却叫我不得不信了。” 阿娇黛眉微竖,嗔道:“陈珏,你再敢说一句?” 陈珏举手道:“好好,不说这个。”阿娇闻言满意地一笑,陈珏转而道:“阿姐,王太后在阳陵那边也该受了不少苦,陛下不是不孝之人,只是不便提出优待太后而已。若是有机会,阿姐不妨出面进言为她在阳陵那边修个过得去的住处。” 阿娇咬了咬唇,说道:“说得也是,我听说她在阳陵那边还是占用了一片民居而住,着实凄惨得很。”顿了顿阿娇地手轻轻覆上小腹处,喃喃道:“就当替你尽孝心,她毕竟是你祖母。” 陈珏又与阿娇说了几句,换了一身常服的刘彻已经重新回到殿上,他今日心情颇好,与陈珏二人说了南宫公主将回长安地事情,席间提到王刘彻忍不住皱了皱眉,阿娇见了心中一动,得到陈珏眼神肯定之后便提出了王之事。 刘彻心下泛起一丝喜意,随后想起对王诟病颇多的朝臣又犹豫了一下,道:“这事还要仔细思量。” “陛下,不大张旗鼓应该不碍事。”陈珏说道。 阿娇也接过话头,道:“只要你说好,外祖母那边交给我去说,你只管忙你的国家大事就好啦。” 刘彻所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陈珏道:“子瑜,这件事你去做可好?” 第八十七章 东方红 陈珏被刘彻的话弄得一怔,王被往阳陵与他有很大的关系,如今刘彻让他去修缮王的住处,恐怕王一气之下还未必肯住。 阿娇心里也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柔声对刘彻道:“彻儿,你若是不想引人注意就不能让珏弟去,依我看这件事情让韩王孙去做也不错。” 韩嫣与阿娇也是自小相识的,听得阿娇举荐韩嫣,刘彻想了想道:“你说的不错,王孙去做这件事情再好不过。” 陈珏想起曾经的那个韩嫣与王之间的恩怨,觉得韩嫣如今雪中送炭说不定会彻底免了未来可能有的一难,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道:“臣明日休沐时就要去探望王孙,到时便可把陛下的意思带给他。” 刘彻想想并无不可,便道:“这样也好,这件事朕就交给你。”顿了顿刘彻面上露出一丝不自在之色,又道:“你记得跟王孙说,所用钱帛从内库出就是,省得还要在朝堂上过一遍。” 陈珏侧身道:“臣明白。” 刘彻笑笑,又与阿娇说了陈珏自请为太中大夫的事情,阿娇笑吟吟地瞥了陈珏一眼,道:“彻儿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能自己要个太中大夫就不错啦。” 陈珏刚刚用绮罗递上的手巾擦了手,此时正将一颗燕南送过来的红枣扔进口中,听得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顿时忍不住轻咳一声,倒是差点将枣核卡到嗓子眼去,那厢刘彻阿娇将陈珏的情形看在眼内,自然又是一阵好笑。 陈珏对这两人是说不得也碰不得,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又捡起一颗枣子,一顿晚膳席间其乐融融,陈珏看着刘彻阿娇两人的样子心中欣慰,他原来还担心阿娇孕期刘彻难免另有她人。那时阿娇是没有资格说什么的。就是窦太后也未必会支持她,现在看来几个月间诸事折腾下来,等刘彻有功夫找女子时阿娇的孩子也已经落地。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好事。 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因为陈珏已经陈珏渐渐长成的缘故,就算有刘彻的特许也不好在宫中停留太晚,见是时候了便向刘彻告退,刘彻也并不阻拦,只是提醒了他早些出宫免得撞上宵禁便罢。 出得未央宫门,陈珏地身影立刻落在等候多时地李英与郭远两人眼中,他们迎着陈珏上了马车,车轮渐渐滚动起来之后,陈珏忍不住打了个小哈欠。向两人问道:“这两日有什么事吗?” 李英和郭远放松手中的缰绳,对视一眼之后李英费力回过半身道:“公子,今日府中可是出大事了。” “哦?”陈珏一下子来了精神,双手按在马车中的软垫上支起身子,道:“府中能出什么事情?” 陈和隆虑已经回转封地林县,陈季须每日里仍然与一帮各家子弟聚会。只是因为景帝驾崩不久地缘故而收敛许多,至于长兄陈尚与几个年轻地弟弟根本不在一个年龄层,这些天因为阿娇即将正式被册封为后,主官对他的格外照顾更胜以往,如今正一门心思地想要谋一个拔擢,断不会放着自己的事不干惹什么事。 李英答道:“这是公子长姊的事情。” 陈珏眉宇一松,肯定地道:“大姊回来长安是好事。你既然这么说定然还有其他的事情。” 李英略垂下头神色古怪地道:“公子长姊不是一个人归来……”涉及主人家事。李英一时间也不知道这话该如何说。 陈珏不由失笑,道:“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有什么事情你但说无妨,再就是眼下你不说,待会回到府中一会有其他人告诉我,你说她不是一个人回来,是大姊把她的儿女带回家?” 李英只得道:“这倒不是,公子不知,她是带了一个男子归来,据那男子说他此来是拜访妻家父母……” “什么?”陈珏这回却是不由地惊讶起来,他这位大姊本是因新寡而回长安,他从前也隐约知道这位大姊和那个短命的大姊夫夫妻感情并不好,只是陈珏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居然彪悍到立刻带一个男子回家。 陈珏回过神来,忍俊不禁道:“那男子是什么身份?” 李英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那人看上去约莫三十许,与大公子差不多大地样子,据说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我二人临行前那男子被侯爷和长公主赶了出来,也不知那人如今还在不在府外。” 陈珏闻言皱了皱眉,男女之事最是不好强求,只是卓文君之父尚且接受不了女儿与司马相如离开,何况是一向好面子的刘嫖,他也不知那位从来谋面的大姊心中是何想法,只觉得果真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种棒打鸳鸯的恶俗事情居然也会在他身边生。 不多时陈珏的马车停在堂邑侯府之前,陈珏轻松地跃下车,方要进门忽地觉门口阴暗处有一个似曾相识地身影,这时李英低声道:“原来他还没有走。” 陈珏停住步子,细细打量起那个男子来,这工夫那人也抬头向陈珏这边看来,两人目光一对上陈珏立时记起这人是谁,他失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男子不紧不慢地走到陈珏面前,轻咳一声道:“陈四公子。”这男子面目清癯,左右手交叉于胸腹之前,一派淡定的样子,确实就是陈珏当日在河间王那里见过的文士东方。 陈珏微微眯了眯眼,明知故问地道:“上次匆匆一面你一言不,今日怎地自己到了我堂邑侯府?” 那男子露齿一笑,道:“河间王与陈四公子说话,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 陈珏笑而不语作势抬脚欲走,那男子眨了眨眼,略带几分吊儿郎当地道:“陈四公子可知你这一走,令姊便要不好?” “此话何解?”陈珏明知这人必有下文。仍然把探出去的一只脚收回来。等着那男子接话。 “区区才冠天下相貌俊伟,出口成章风采过人,所行处淑媛侧目。令姊与在下相交几月。恐怕一日不见便要相思入骨,再几日就要缠绵病榻,非见区区一面不能医也。” 那男子话音方落,李英和郭远已将腰间佩剑拔出半截,只待陈珏一声令下便可冲上去将这出言不逊轻薄无教的浪子击毙。 陈珏暗自皱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这么说你是要我带你进去?” “然也。”那男子似是看出陈珏心中不悦,整了整神色道:“区区齐地东方鸿,贱内姓陈名柔。兹请陈四公子允区区见贱内一面。” 东方红? 陈珏挑了挑眉,强忍笑意轻哼一声道:“东方鸿,这堂邑侯府可不是你一句话就能进的。”东方鸿点点头,又道:“那区区斗胆放言一句,陈四公子欲陈氏重蹈薄氏覆辙乎?” 陈珏闻言目光中多了一丝兴味,巴结堂邑侯府之人数不胜数。当面泼冷水地就少之又少,虽然这个东方鸿一直另辟蹊径引他注意,但他能说出堂邑侯府之危,想必也不是什么庸人。 陈珏心中盘算完毕,淡淡地道:“你很特别,只是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也许别人家吃“名士自然别有风骨”这套。但我却不喜欢你方才那样拿家姊说笑。现在你有两条路。一是远远离开堂邑侯府,二是正经把你想说地话都说出来。“ 稍后。东方鸿收起那副时而放浪时而高深莫测的样子,看起来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地文士,口中将事情地前因后果说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陈珏大姊陈柔上长安时与东方鸿同路,一路上常常下榻于一处,久之这二人之间就有了些许情意,他们入长安后正是景帝寿辰风云际会之时,东方鸿拦下要返家的陈柔,孤身凭才学到了河间王身边探听消息,眼下风平浪静了才随陈柔一起拜访堂邑侯府。 看了东方鸿一眼,陈珏道:“陈氏不是骄狂之家,不会怠慢客人,你若要入府只管跟着我就是,至于你想见家姊,还要看她想不想见你。” 语毕陈珏率先踏上石阶,他身后的东方鸿摸了摸下巴,心道这个小娃子地心智倒是比一心向孟尝君学习地河间王高上许多。 将安排东方鸿的任务交给管事,陈珏回到自己住处沐浴之后换上一身松散舒适的外袍,紫烟为陈珏倒了一杯水,随后侍立在陈珏身边,直到陈珏示意她早些去休息才紫烟才离开陈珏房中。 耳边传来咿呀的关门声,躺上卧榻的陈珏心中把这一天的事情过了一遍,想到芷晴时他皱了皱眉: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并不想娶刘家的女儿。所幸芷晴显然不是那种拿刁蛮当有趣的女子,他本身也不是追求自由恋爱刻骨铭心的人,本就想着与未来妻子能如家人般相处便好,除去那丝血缘上地关系,他也再没什么好挑剔。则冲韩嫣冷笑了一声,“祖父逝后几位叔伯都搬离家中,如今阿父早逝,你和小说可有什么打算?” 韩嫣面无表情地整了整才穿好在身上的孝衣,淡淡道:“阿父丧事一毕,我自会离开这弓高侯府,至于韩说就不劳你费心。”韩说,是韩嫣的同母兄弟。 韩则敛去目光中的一抹恨色,温声道:“王孙,我不是无情的人,阿父在世时也常要我们互相扶持,只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在府中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那棵祖父带你种地歪脖子树我也给你留下。” 韩嫣脸色顿时复杂起来,道:“什么忙,你说说看。” 韩则低声道:“这事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难,我知道,你和陈珏陈子瑜要好得很。”了半天不见大家订阅,回头一看才现是我只上传,忘记点布了。 第八十八章 棠棣华 听得韩则提起陈珏的名字,韩嫣冷淡的神情中出现一抹异色,失望地看向韩则道:“当日子瑜送你的那句话传遍长安,不知让弓高侯韩家丢了多少人,如今阿父刚走,你又要去招惹他吗?” 韩嫣不提起这事还好,一提之下韩则顿时想起那句“凭君莫话封侯事“来,他咬牙切齿道:“你还好意思同我说这件事,你姓韩不姓陈,怎么胳膊肘向外拐?你和我才是荣辱与共的韩家人,那陈子瑜辱我甚深,你不但不与他划清界限反而亲近更甚,你还把我这做兄长的放在眼里吗?” 韩嫣摇头道:“当日你在祖父灵前那般表现,子瑜说你的那些话一句都没错,更何况他从来不是不留余地之人,绝不会把当日的事情四处宣扬,你怪子瑜,还不如去怪你那帮乐得和全天下人一起看你笑话的膏粱子弟朋友!” “你!”韩则指着韩嫣怒喝一声,终究顾及外间还有韩式同族长辈,只得悻悻道:“我也不用你做别的事情,听说梁孝王家的一位翁主被太皇太后许给陈子瑜了是不是?你过几天到陛下身边的时候问明白他和那位翁主的事情,回来告诉我就成。” 韩嫣皱了皱眉,一时间不没能弄明白韩则的意思,韩则见状忍气道:“若是那陈子瑜说过陵翁主什么不好,你也统统跟我说一遍。” 韩嫣望了望不远处父亲的灵柩,不可思议地道:“这几日你在阿父身边悉心照顾,我还当你是有所顿悟,没想到你简直是无药可救,竟然在这个时候还让你我帮你为儿女私情行挑拨之事?” 韩则重重拍了一下身边的木案。道:“韩王孙。你以为就你是孝子不成,我不想吗?”韩则神色激愤,接着道:“谁叫他们一个一个都偏着你,小时候入宫选侍读你入选我落选,在家中阿父就心心念念着对你好,论容貌我不及你,论才学我也不及你,若我不是世子,在这弓高侯府上上下下谁还记得太子侍读韩嫣之外还有一个韩则?” 韩嫣的嘴唇动了动。==却是没有说出话来,韩则咽了一口唾沫又道:“陵翁主温柔体贴,自从相识以来每次我心中不快都是她来劝慰我,丝毫没有翁主的架子,我不能没有她。王孙,左右他陈珏再怎么也不可能把两位翁主娶回家,你就帮我一次又能如何?” 片刻。韩嫣果断地摇了摇头,道:“陈子瑜是我相交数载地朋友,就算他对陵翁主无意,我也不会帮你做这样地事情。” 韩则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恨声道:“既然如此,阿父丧礼过后,你就搬出去找你的陛下和陈子瑜去罢,有这样的靠山,你总不会吃亏不是?” 韩嫣默默无语。不再同韩则说话,心中却不由走了神:大兄说陵翁主待他甚好,可自己看来陵翁主心中那人该是陈珏无疑。 陈珏看人一向比他自己准,想起陈珏曾经对刘陵的评价,韩嫣不由自问:陵翁主果真是自己想象中那种纯真之人吗?他就在朝霞的照耀下醒了过来。将右手放在眼前遮挡稍嫌刺眼的清晨阳光,过了一会儿,他才坐起身来。这时紫烟带着几个侍女进来,看见陈珏坐在睡榻上的样子不由一笑,除了她之外,怕是再没有人知道在外一向风度翩翩的陈珏常在起床时呆片刻。 “公子,东西都给你备好了。” 紫烟从一个小侍女手中接过投得温热地手巾。递到陈珏手上。陈珏擦了一把脸之后顿时觉得清醒许多,这才披上外衫下地。 陈珏洗漱的工夫。紫烟在一边问道:“今日休沐,公子待会要出门吗?” “嗯,我得去一趟弓高侯府上。”陈珏答道。 紫烟哦了一声方要说话,外间忽地有人道:“四公子起身了么?长公主急着找他。” 陈珏听出是展眉的声音,扬声道:“展眉姑姑,阿母叫我什么事?” 外间的展眉也提高了些音量道:“四公子昨日把那个姓东方的狂夫领进府中是么?今早长公主得知那人正在府中大为生气,遣人赶他走那人却说他是公子所邀,公子不话他不敢辞,长公主这才急着要找你过去。” 陈珏想了想,朗道:“展眉姑姑先回去罢,我这边收拾好就是向阿母请安。” 两刻钟后,陈珏终于出现在刘嫖的面前,刘嫖看见他的身影立刻噼里啪啦说出一段话来:“珏儿,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大姊就算不是我所生,好歹是你阿父地女儿,哪怕是新寡也要再找个名门子弟来配,那个东方鸿算是什么东西?” 陈珏行至刘嫖身边不远处坐下,柔声道:“阿母莫再生气,东方是我从外面找回来的人,儿子觉得他还算有些智计,想将他留在身边而已。” 刘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陈珏连忙又说了几句好话,刘嫖脸上渐渐笑意满满,她计较陈柔和东方的事情本来就是面子问题作祟,陈珏这样那样劝慰几句之后顿时忘记了陈柔这个根本没有太深感情的所谓“女儿”。 “阿柔昨日跟你阿父闹了一场,今儿个想是还没起呢,你晚上再见她也一样。”当陈珏问起陈柔时,刘嫖如是说。 好不容易将刘嫖劝好了,陈珏这才离开正堂,跟在陈珏身后的李英和郭远对望了一眼,郭远道:“公子,您怎么不去见那个东方西方?” 陈珏脚下步子不停,道:“这些自认为是名士的人大都风流,甚少真的把哪个女子放在心上。我要晾他半天试试再说,他受得了最好,若是连为大姊忍半天的度量都没有。就算他真的是个大才。堂邑侯府也不至于要靠送陈家女来拉拢他。” 李英想起那位东方心中暗笑,他知道陈珏护短,做太子家令地时候把阿娇爱护得跟什么似地,想不到他对这位不曾相识的大姊也这样好。 陈珏到达堂邑侯府之后,看见弓高侯府内外一片白色才知道韩嫣之父已经在昨日夜里离世,一身孝服的韩嫣从下人那里得知他来立刻亲自迎了出来,他将两人身边的下人撵走,略带歉意地对陈珏道:“子瑜,我大兄心中对你成见颇深……” “我知道。”陈珏理解地打断他。韩则跟他是相看两相厌,“今日我就不进去了,你替我将心意带到弓高侯灵前就好。” 韩嫣点点头,回身望了一眼弓高侯府中的屋宇,轻叹道:“别说是你,这弓高侯府我也待不了多久。” 陈珏顺着韩嫣目光望去,轻声道:“你兄长终究容不下你吗?”此时屋檐上地雀儿啼声阵阵。声音欢快不已,衬得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沉重。 韩嫣怅然点点头,道:“阿父逝后,再在这里待下去无异于寄人篱下,我有官职在身,就算不能锦衣玉食,养活家母和小说总是可以办到的,搬出去也无妨。” 陈珏拍了拍韩嫣的肩膀道:“王孙,我为你在长安城中物色了一处宅子。那处宅子原是一个郎官所居,虽然称不上堂皇但暂时也足够你用,你过几日去看看,若是能看入眼便先住着。” 韩嫣带着悲色地眉宇之间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道:“那我就不言谢了。” 陈珏忽地轻咳了一声道:“只是王孙,那处宅子有一处特别。” “什么?”韩嫣讶道。 “那处宅子原先的主人是个好渔色之辈。住处转过两个角便是章台街。”陈珏坦然道。 章台街是歌妓聚集地地方,虽然朝上对官员宿青楼之事有些约束,但“法理不外乎人情”,长安城中地官员和各家子弟许多都是章台街的常客。陈珏了解韩嫣也不是个重色之人,是以先对他提一句也好让韩嫣有面对莺燕地心理准备。 韩嫣哦了一声道:“这没有什么,匆忙间你能帮我准备好那里就已经很好,起码省得了我阿母和小说地奔波之苦。” 陈珏见韩嫣没有什么意见也不再提。转而与他说起些刘彻这些时日在宫中的各项事情。提到刘彻曾经要他帮韩嫣置办宅子时,韩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陛下恩重。” 又过了一阵子不少弓高侯府的旧交前来祭奠,不等韩嫣开口说什么,陈珏先道:“王孙,你尽管去忙就是,不瞒你说,我那位远嫁的大姊昨日回到长安了,我眼下便要返家。” 韩嫣轻轻捶了陈珏一拳,道:“也好,过些日子再见。”王信、田和田胜几个舅舅。 “长公主,太后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田期待地问道。 平阳正是心烦的时候,见了田那副丑陋的容貌顿时失了胃口,干脆放下手中食箸道:“阳陵那边护卫母后的人软硬不吃,死死咬定是母后自己全心为父皇守陵,诸客不见。” “不能请陛下出来帮忙吗?”王信紧紧皱着眉头道。 “金俗的事情闹得太大。”平阳公主轻叹道,“我那位皇帝弟弟一来不好太过优待母后,二来他现在眼中除了政事只有那个有孕在身的陈阿娇,他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当日陈珏被弹劾之时,陈家曾经拿金俗母女地事情要挟太后,不然长公主将这件事情告知陛下如何?”田胜接话道。有 第八十九章 我何求 东方鸿言辞之间极为大胆,对堂邑侯府的态度也谈不上如何恭敬,这时若是有折扇的话,陈珏肯定东方鸿一定会是一副手持折扇谈笑风流的名士姿态。 东方鸿笑了笑,他并不作答,反而道:“四公子,恕我直言,世人尝道今上之所以得太子之位,全赖馆陶大长公主大力斡旋,使孝景皇帝废太子为临江王,转立今上为太子。然则以区区看来,孝景皇帝立今上或可说是大长公主出力,可废太子之事若说是大长公主所主导,着实勉强。” 陈珏不动声色地道:“说下去。” 东方鸿见陈珏没有立刻拍案而起,心中又多了几分欣赏,手中举起茶壶往自己面前的茶盏中倒了下去,继续道:“大长公主受太皇太后宠爱至深,然则终究有些更重要的事情是大长公主一个女人家办不到的。方才我说王田与窦氏必有一番争斗,而堂邑侯府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力小势微无能人在朝堂上的陈氏根基不比窦氏,得王太后信任不比王田,实在是个危机重重的死局。” 茶水滴落之声清脆悦耳,陈珏轻轻一笑,他已经大致明白了东方鸿的意思,只差捅破而已,当下道:“东方,你说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东方鸿浅浅啜了一口茶,道:“人算不如天算,太后王氏一走,王田两家眼看着数年之内都掀不起什么风浪。然而陛下登基时日渐久自然会体会到掣肘之处,帝后之争难以避免,这时候就要看当今陛下和公子一家的选择了。” 陈珏有样学样,悠闲地将另一个茶盏斟满。低声道:“你是说陛下会尝试扶植我陈家对抗窦氏吗?” “正是如此!”东方鸿抚掌道,“太后王氏不在长安宫中,对堂邑侯府最大的益处就在这里,只是陛下想要公子一家帮他对付窦氏,还要看四公子心中愿意不愿意。” 西汉距离春秋战国甚近,此时董仲舒也尚未崛起,皇帝宝座山坐着的人也远远没有被捧到后世地高度,一些自恃有才之人对于刘姓皇家还真就未必就有多少尊敬之意,东方鸿此言也正适合他的身份。 陈珏沉默了片刻。他与刘彻相处数载,内心深处时常认为刘彻未必会如另一时空那样废陈,只是他更清楚无论是侍读多年的友情和青梅竹马的爱情,若干年后都未必能对一个君王造成多大的影响,他并不愿意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刘彻对陈家的念旧上。 “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陈珏略带怅然地开口道,连府中刚进的蜀中茶也喝不下去。 “两条路各有利弊。”东方鸿再次喝了一口茶,道:“若是四公子一家全力相助陛下。陛下必会给予陈氏旁人难以企及的权势,以便能陈氏有实力与窦氏相争;若是四公子弃陛下于不顾,太皇太后也绝对不会亏待大长公主和疼爱地外孙你,四公子。” “你的话没有说完。”陈珏抬起眼帘望向东方鸿,“太皇太后年事已高。他日我家挤垮窦氏,陛下又会怎样剪除与当年的窦氏无异的我家?同样。我家若是放弃帮助陛下,他日陛下大权在握杀伐尽在一心之时,天下之大,陈氏又有何处容身?” 东方鸿轻轻拍了拍手,道:“既然四公子已经看透,就该知道决定之日近在眼前,一旦过了最好的时机。那便两边都是错。” 想起窦陈两家在窦太后去世之后的境况,陈珏不由微微蹙眉,窦太后终究已经老了,而算得上史书中高寿帝王之一的汉武帝刘彻年不过十几。平心而论,他自己是倾向于靠近刘彻的,就算窦太后在世时难免与刘彻一起束手束脚,至少在刘彻猜忌陈家之前地数年都会一帆风顺。而阿娇与刘彻之间的感情也会得到更多保证。 “皇后娘娘已然有孕在身。说不定过冬时便有小皇子落地,若有太皇太后倾心相护。只要四公子掌握好处事的火候,堂邑侯府就至少还可荣耀数十载。”东方鸿道。世事无常,别说陈珏,就是再英明果断的开国之君也无法保证他的子孙万世坐稳江山,几十载地平安与富贵,对于堂邑侯府这种底蕴颇厚的百年侯门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地机会。 “据我所知,当今陛下与四公子同岁,年不过十几,孝景皇帝驾崩之时也不过四十罢。”东方鸿状似无意地道。 陈珏闻言猛地一抬头,紧紧盯着东方鸿不放。的确,只要阿娇能生下皇子,陈家完全可以站在窦太后一边压制刘彻数载,一旦靠山窦太后濒危,陈家还可以凭借多年经营的势力扶陈家的皇子上位。历来椒房殿中的女主人及其家族总是其他人的眼中钉绊脚石,若有朝一日阿娇成为长乐宫之主,陈家可不是至少几十年荣耀么。 “东方啊东方,你还真是一个大胆之人。”陈珏面上不喜不怒,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既然四公子明白我的话中之意,其中利弊想必也心中明了。”东方鸿看了对面地陈珏一眼,暗道堂邑侯府有陈四公子这么一个明白人,并着眼下大好的形势,也许娶了陈柔的后果并没有他最初想象的那么糟糕。 陈珏知道,东方鸿的想法已经是最好的选择,然则纵观上下千年,陈珏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武帝刘彻一生虽然毁誉参半,但他也是除了秦始皇之外对中华影响最大的帝王之一。 窦太后一心以黄老之学治国,匈奴人又在边塞虎视眈眈,南方自秦末分裂之后也时有骚动。相比之下,雄心勃勃地刘彻其实更适合掌握治理国家地大权。陈珏顿时陷入两难之中,轻声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不可得兼……” 东方鸿将陈珏的呢喃听入耳中,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静静观察着陈珏地反应。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国与家,究竟孰利更大,黎民与陈氏,究竟谁轻谁重?大义谁都可以轻松挂在嘴边,但这其中的两难,只有真正面对这种局面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到个中滋味。 东方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自负才学过人,然则馆陶大长公主真就拦着他与陈柔来往他确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想着他自身的大事还要陈珏这个对他并无偏见的陈四公子帮忙,他温声道:“来日方长,四公子大可慢慢考虑。” 陈珏轻轻甩了甩头,暂时放开心中的诸多纷扰,阿娇腹中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刘彻与窦太后的矛盾也尚未激化。他确实还有一些时间。 “东方,陈家的事情说完,你自己地事要怎么做?”陈珏一旦将心事抛开,便回复到以往遇事镇定自若的样子。 东方鸿听陈珏提起他的陈柔的事情也不由皱了皱眉,像他这种为人出谋划策的文人。或被人奉为上宾尊敬有加,或被世家之人不屑一顾。馆陶大长公主一日不松口,他就一日不能与陈柔登堂入室地相见。 “四公子要我如何?”东方鸿摊了摊手,面上露出一丝苦笑。 “演一场戏罢。”陈珏微笑着道,“我的阿母是一个好强的人,对她,只能示弱不能硬抗,你且照着我的话去做就是。其他地事情就交给我。” 东方鸿定定地看了陈珏半晌,随后哈哈一笑,道:“就依四公子所言,我这边无有不从便是。” 这日朝会上,关于上郡的军情,新皇刘彻的决议终于为众臣所知,他赞同太尉窦婴所奏。大汉不宜主动出击匈奴。征召士兵补充边塞防线的损失才是当务之急,随着刘彻话中的最后一个字落地。所有为年轻气盛地皇帝捏把汗的臣子心中俱是一松。 隔日,卸下太子家令职务在家赋闲地陈珏收到了来自于刘彻的一道诏书,前面的一大段话陈珏因为陈举和若若等几个孩子的调皮没怎么听清,只记得了太中大夫几次,随后便是诏书结尾的“制曰:可”。 陈珏生于堂邑侯府,从小到大随家人一起接旨的经历数不胜数,只是完全属于他的诏书还是第一次接到。他将黄门手中地诏书接到手中细细打量了几眼,皇帝行玺的紫泥印印在最显眼的地方,随诏书而来的还有他身为太中大夫的铜印与墨绶。 一边的刘嫖摸了摸他的头,道:“我地珏儿也是大人了,不用再在太子宫里做一个小侍读,你可得好好干,不要让阿父阿母还有你宫中地姊姊失望。” 陈午抚须微笑,也道:“珏儿在宫中的日子也不短,做事自有他自己地分寸,你又胡乱操得什么心?” 刘嫖白了陈午一眼,转而继续对陈珏道:“千石的官员在长安城中一抓一大把,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你先凑合着做一段时日,时候差不多了你阿姐自然会为你说话。” 陈珏揉了揉额头,苦笑道:“阿母,多少人劳碌半生直至白头不过百石之官,我这已经算得上是宠命优渥。” 刘嫖不以为然地道:“他们是什么身份,能跟你相比吗?”顿了顿她又笑道:“不过没关系,眼看你阿姐就要正式被册为皇后,说不定那时候你的官位还会有所提升。” 陈珏讶道:“这么快?” 刘嫖想了想,道:“也不算快,那些老臣琢磨着让陛下行了冠礼之后再册后,没个把月的工夫事情完不了。 第九十一 旧因果 接上一章 不同于刘嫖的漫不经心,陈珏立刻抓住刘嫖话中的重点,道:“朝臣说要为陛下提早行冠礼吗?” 刘嫖笑道:“陛下业已登基,行冠礼也是应该的事情,再眼下诸侯王尚在京中,正好叫那些宗室长辈前来观礼。” 陈珏摇了摇头,轻声问刘嫖道:“阿母,太皇太后她是怎么想的,您知道吗?” “这倒不清楚,我今日入宫时去探听探听就是了。”语毕,刘嫖又自言自语道:“想来母后她老人家也不会说什么,先皇在世时就想着提早为陛下冠礼,只不过是造化弄人,没有来得及而已。” 冠礼,是一个男子成年的标志。男子二十而冠本是常理,然而从周代以来,许多诸侯王为了可以早日执掌权柄,提早行冠礼的人并不在少数,据说有名的周文王就是十二而冠。一旦行了冠礼,刘彻就可以更加顺理成章地接管朝政,那样一来太皇太后窦氏再想影响朝政多少会受到一些影响。 陈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时展眉从回廊处急匆匆地走来,她急步上前,简单地向刘嫖和陈珏行了礼便神色古怪地道:“大长公主,客院的仆人打扫那个东方鸿的房间时在枕边找到一封信,奴婢擅自看了一眼,不敢妄自做主。” 刘嫖疑惑地道:“什么信?拿给我看看。展眉双手捧着一张薄薄的小纸,刘嫖信手拿起目光一扫,立刻黛眉竖起道:“这个浪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教唆陈家的女儿外奔!陈柔也是,读了那么多书就不知道什么叫奔为妾吗,真是把堂邑侯府的脸都丢干净了?” 刘嫖说着就将那张小纸放于胸前欲撕,忽地闻到一股熟悉的食物的香气。一边地陈珏也笑道:“咦?这不是家中常做的花香点心吗?” 刘嫖板着一张脸道:“展眉,找个人去把陈柔给我叫来。” 一个侍婢躬身出门不多时,刘嫖抬头时忽然瞥见大厅外湖绿色的衣裙一闪,她冷哼道:“外面是哪个丫头,还不快给我进来?” 不多时,一脸讨好笑容的若若缓步走了进来,一步一步地朝刘嫖面前磨蹭,待她走近了。刘嫖鼻子一吸立刻现若若身上的香气与那张纸上无异,刘嫖沉声问:“你是不是去过东方鸿那里?” 若若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是阿母叫我去给东方叔叔送东西。阿母说这一路上我们母女二人多倚仗东方叔叔照顾,否则遇到山贼的那一次我们都不一定挺得过去,她说……” 刘嫖脸色更沉,若若的话中之意无疑是说陈柔主动要夜奔东方鸿,她道:“你阿母还说什么了?” 若若不由地看了陈珏一眼,见陈珏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才继续道:“阿母说人要知恩图报。她万万不能辜负东方叔叔的一片心意。” 刘嫖恨铁不成钢地道:“可真是个傻丫头,你阿母这是想就算不要你也要去和那个人出走,你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怎地还胡乱帮忙?” 若若不服气地辩解道:“阿母说了,若若可以留在堂邑侯府,等她和东方叔叔再有了小弟弟就可以回来哀求祖父和您,到时候我们就能一家团聚。” 若若一派天真地说着话。侍立在一边地展眉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刘嫖纵是原本存了两分疑虑,听了若若这绝不是小孩子自己能说出来的话也转为全信,吃人的礼教这时候还是没有影子的事情。一个大胆的贵族女子如陈柔做出这种决定绝不是不可能。 “珏儿,你看你这个姐姐……”刘嫖越想越气,重重地拍了一下几案。 “阿母!”陈珏冲若若微笑了一下,又对刘嫖道:“虽说奔为妾,但是世间的事情哪有那么绝对,奔不禁地时候也多得是,您又何必生气?”顿了顿。陈珏笑嘻嘻地说:“听阿父说,阿母你在儿子出声之前也是个女中英豪,阿父我看大姊这是在跟您学。” 刘嫖轻轻哼了一声,她身为大汉公主,年轻时自然也是个颇为任性的人,她所结交的长安贵女之中比陈柔出格的并不在少数。再陈午一向溺爱儿女,陈珏这句话一出。她正好想起不好在儿女面前不顾陈午的看法。心中的那股火顿时平了不少。 陈珏最是了解他这好面子的阿母不过,他心中暗笑。面上则认真地道:“阿母,这门当户对是那些地位平平生怕被人看轻地功侯家才会认真要求的事情,咱们家的权势尊荣早就用不着靠四处联姻来保证家事安泰,别说那东方鸿还是个颇有学问的人,就算是一介白丁,谁还敢说陈家一句不成?” 陈珏这段话算是说到了刘嫖地心里,刘嫖脸色更缓和,略略转身对陈珏道:“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大姊好?” “是是是。”陈珏笑道,“儿子知道阿母的心意,无非是怕那东方鸿身份太低没办法让大姊过得好。” 刘嫖点了点头,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还是我家珏儿知道阿母。” 陈珏又笑了笑,说道:“儿子觉得阿母其实不必担心这个东方鸿没有出息,我看他这人迟早要飞黄腾达。” “就算那东方鸿真是个人才,这世间被埋没的才子无数,你怎么这么肯定?”刘嫖白了陈珏一眼,她这个儿子怎地帮那个才见过一面的大姊说起话来。 “阿母,前几日晚间我和东方伯鸾聊过几句话,儿子看他是个胸有锦绣之人。世间被埋没的有才干之人大都是因为没有一展所学的机会,若是他成了堂邑侯陈府女儿的夫君,只要阿母您稍微使力,还怕他不能直上青云吗?” 刘嫖听了啼笑皆非,只得笑骂道:“你怎么强词夺理?” 正说话地工夫,陈柔一脸忐忑地走进来,刘嫖清楚地看到陈柔瞧见若若的时候脸色一白。才消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冷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你该跟我说明白了罢?” 陈柔规矩地向刘嫖行了一礼,这才低声道:“大娘,这事全是我地错,不干其他人的事情。” 刘嫖冷哼不语,陈柔膝间一弯顿时跪伏下去,道:“东方伯鸾于我有恩,我实在狠不下心……”一边说着,陈柔姣好的面颊上一边淌下两行清泪。 陈柔这一番话说下来。东方鸿已经俨然成了文武双全重情重义的好男子,陈珏不等刘嫖开口率先微笑着道:“阿母,这样说来东方鸿确实与大姊有恩义在,若是阿母一力阻挠,今日地事情传出去难免惹人闲话,不如阿母您就玉成这件好事。” 刘嫖看了可怜巴巴地陈柔母女一眼。心中也想着万万不能叫陈柔真的被逼跟人私奔,让长安城里地其他人家看了堂邑侯府的笑话,她再记起陈珏方才的一大通话,左右陈柔不是自己地亲生女儿,随她去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罢了,这些事我不管了,你们这些小辈自己看着办就是。” 陈柔一脸欣喜若狂。轻轻抹了一把腮边的泪珠,连声感谢刘嫖,若若满面开心之色地凑在刘嫖身前说些俏皮话,陈珏在一边也偶尔插嘴几句。刘嫖的心情渐渐地便好了起来。正在朝廷专门征用的民居中相对而坐,金俗轻轻将女儿拥在怀中,想起未来的路艰险莫测,她心中不由一片茫然。 金娥心中也有着她地心事,她那位曾经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的外祖母就住在隔屋,那个女人时而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们。一派温柔,时而满眼愤恨,那样子恨不得她没有生过一个叫金俗的女儿,没有一个叫金娥的外孙女一般。 想起她们在堂邑侯府时的逍遥自在,想起陈家仆人说起陈阿娇无比受太皇太后宠爱的情景,金娥心中实在不解,为什么同样是外祖母。差距竟然会那么大。 这时院中所养地一条土狗忽地汪汪叫了起来。声音急促,曾在乡间生活多年的金俗心中一震。这是来盗贼了吗? 不等她反应过来,虚掩的木门已经被大力推开,两个衣着破旧的男子狞笑着大步走近,“这就是王那贱人地女儿了?” 不过片刻工夫,金俗一家三口已经被那两人提到院中,金娥一抬头,正好看见长散乱的王也被一个男子压制着,王强自镇定道:“你们这些大胆匪徒,哀家是当今天子亲母,你们今日若是胆敢胡作非为,他日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灭族之祸就在眼前!” 为那瘦高的男子听得王最后一句话哈哈大笑起来,王以为他不信,还要再说时那壮汉已经满面悲愤地道:“灭族之祸?哈哈,王啊王,你养尊处优了这些年,想是忘记你当年就已经害我家举族被贬了罢?” 王惊疑不定地抬头,仔细观察之下只觉这男子有些面熟,不等她想起那男子已经沉声道:“你不记得,我却忘记不了,忘不了当今太后本该是我的姑母!” 王啊了一声,道:“你是栗家的子侄,当年入过未央宫对不对?” 那男子冷笑一声,徐徐走向王,王再也镇定不了,明知希望渺茫仍旧大叫道:“卫士呢?陛下给哀家的卫士在哪里?” “卫士?哈,我也没想到,不想叫你好过的人实在不少,要不那些卫士也不会收了些许钱帛便放我们进来。”那栗姓男子对王地话不屑一顾,脚下步子不停。很抱歉地说一声,今天宜修生活中有点事情,晚上那更大约得挪到10点之后,但是我保证不会少大家的,请多多理解吧。 第九十二 秋节至 眼看这栗姓男子离自己越来越近,远比金俗的心理素质更好的王大声道:“当日荣太子之事全是先皇的意思,我一个后宫女流之辈又能对荣太子和栗娘娘做什么?你想想,若是我害了栗姐姐,荣太子离开长安之后她又怎么可能在未央宫里平安地生活那么多年?”为了避免刺激他,王果断地放弃了自称为哀家。 “当年姑姑就是太相信你这个好心的王美人,可我栗原我不一样。”冷冷地看着王,他又道:“你敢说数年前奏请立姑母为后的那个不是你的人?如果不是你做了那么多事情,当今御座上的那个人就是太子,我那性情直率的姑母也不会做出有碍皇家颜面的事情,不会跟你一样被赶到这里,在长安中意气风的新贵也该是我!” 栗原说着,眼中厉色一闪,从太子亲戚到连平民都不如的被贬之人,这样的心理落差没有人能坦然地接受。他一把揪起王的衣襟的时候,王银牙紧咬,挣扎着伸出自己长着长指甲的手胡乱向外抓去,不过片刻工夫栗原就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口中轻嘶了一声。 栗原甩了甩手,余光蓦地扫在金俗身上,他回身对王道:“我记得数年前你为了讨好天子,差一点就把南宫公主送到匈奴人那边去,你这个大女儿被你抛在宫外那么多年,也不知道你觉得亏欠不亏欠。这样罢,你自己来说,我今天究竟从谁开始?” 王被栗原猫捉老鼠般的眼神惊到,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嘴唇动了动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金俗紧紧牵着金娥和金仲的双手,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一起,眼中俱是一片绝望。 压着金俗的那两个男子也是栗氏族人,都曾经有过被朝廷大肆追捕的经历。他们对王的恨意也不必栗原差,当下就哼了一声要拎出金俗,金俗连声尖叫,金娥和金仲则拉着金俗的手不放,但小孩子终究抵不过两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不多时金俗便到了两人手中。 这二人之一从后面拽起金俗的乌,逼着金俗将面庞扬起。另一人忽地眼前一亮,做了这么多年地苦役,他却是许久不曾见过美貌的女子了。 金俗是经历过人事的,对面那男子眼神中包含着的东西自然瞒不过她。正待闭眼之时未曾关严的院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一时间院中诸人的目光俱向门口射去,本已失去失望的王喜道:“韩嫣!” 韩嫣在外不见任何一个卫士地影子,原本只当这里是处寻常民居,听得院里有女子尖叫之声还当是哪家男人殴打妻室。如今他将院子里的情形看在眼中,心中顿时明了,却是暗自后悔自己莽撞着闯进来王身边并没有人钳制,她趁着栗原愣住的工夫飞快去朝屋子里跑去,韩嫣几个大步冲上前便拔剑刺向抓着金俗的男子之一,那人既是草包本身又多年未曾锻炼,哪里敌得过从小习武地韩嫣,不过片刻周身便险象环生。 回过神的栗原猛地冲上前来,他当年曾经随刘荣一起练习过弓马,手底下的功夫也比另外两人强上许多。只是手持木棍的三人不及韩嫣手中有利剑的巨大优势。仍然稍落下风。 不过一小会儿地时间,负责王安全的卫士飞快跑了进来,一队人将几人团团围在中间,那为之人曾在太子宫任职,却是认得韩嫣的。此消彼长之下,没过多久栗原三人便被韩嫣和几个卫士制住。 房间里的王透过窗户看清外面的情形,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心有余悸地理了理散乱的髻和衣衫。这才昂走出房门。 韩嫣眼神最好,利落地将手中剑回鞘之后便施了大礼道:“臣拜见娘娘。” 王亲自上前扶起他。喜极而泣地道:“不用拜见,哀家真庆幸当年选了你入宫给彻儿做侍读,若不是你在,哀家今日危矣。” 垂的韩嫣不由皱了皱眉,选侍读是孝景皇帝下的决定,与王太后又有什么关系了,只是陛下的亲母这样说话他总不能真的不以为然,当下道:“臣不敢当。” 王脸上笑意更重,温和地鼓励了韩嫣几句之后,她将韩嫣叫到一边,轻声道:“彻儿还好吗?” 韩嫣恭敬地道:“陛下身体康健,精神也极好。” 王点了点头,又道:“王孙,哀家要你帮哀家做一件事情,只要你给哀家把事情做成,无论是哀家还是陛下,今后绝不会亏待于你。” 韩嫣道:“娘娘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这事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难。”王道,“你只要去对彻儿说,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来见我一面便好。” 韩嫣躬身应诺,随后将刘彻命他为王督造居所地事情说了一遍,王自言自语道:“哀家就知道彻儿是个孝顺地儿子。” 等韩嫣将一些必要的事情交代好离开之后,王犹豫了片刻,这才看了看受到惊吓的金俗,柔声道:“再等些日子罢,没多久陛下的人就会把新的居所盖好,到时候你们就再也不会受这样的苦。” 金俗一家人默默无语,心思最敏感的金娥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周身一阵冷。她心中清楚,这场莫名其妙地祸事也是由这位外表最是温柔地外祖母招来。 秋日的阳光热烈而不刺眼,成为太中大夫地第二天,陈珏跟着刘彻一起走在未央宫许多奇草异木中间的甬路上,只后悔自己早晨时穿的衣服还是太多,否则也不至于在这接近午后的时节觉得天气稍热。 “昨日王孙入宫来见朕。”刘彻边走边道,“朕等不及,立刻就把他派到阳陵那边,所以几天之内你是见不到他了。” 陈珏笑了笑,道:“陛下,臣昨日听说王孙他是刚刚在新住处安顿下来,由此可见王孙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到陛下身边做事。” 刘彻点了点头。转而道:“子瑜,你见过别人行冠礼吗?” 陈珏略略回忆了一下道:“见过的,臣族中不少子弟行冠礼时常邀臣父前往冠礼,因而臣曾经跟着见识过几次。” 刘彻轻叹了一声道:“皇祖母说父皇驾崩不久,宫中不宜太过张扬,朕行冠礼又是件大喜事,眼看数日之内这冠礼是行不成的。” 景帝没能及时为刘彻的冠礼做主。身为祖母的窦太后似乎想把冠礼的时间拖到哪里都行,只要刘彻不过二十岁,窦太后轻轻一杆子就能把事情支出去老远。 陈珏跟在刘彻身后不远处笑道:“陛下是一国之君,每日诸事繁忙。这冠礼地事情自有旁人去忙,陛下就不必太过挂记这边。” 刘彻随手摘下路边大树的一片叶子,说道:“这些朕知道,说到冠礼……子瑜,朕记得你与朕同岁。不如等朕行了冠礼之后朕就亲自为你主持冠礼,你说好不好?” 陈珏不曾想刘彻还有这样的想法,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可不会拂刘彻的兴致,当下笑道:“固所愿也,臣多谢陛下。” 两人又行了一段路,绕过假山之后便来到一池碧水边,刘彻拉着陈珏一起坐在石级上,吁了一口气道:“子瑜,不知为何,朕总觉得在猗兰殿第一次见你还是前几天的事情。谁想不知不觉已经好几年过去。没多久朕就要做人父皇。” 陈珏侧过脸,正好看见刘彻拾起一个小石子用力扔到池中,刘彻初为帝皇,这段时间诸事繁杂想必也累得很,他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来日方长,陛下可以暂且歇歇,冠礼的事情也不必太急。”顿了顿陈珏又道:“再。陛下就当为了臣地阿姐着想也好。臣记得皇后娘娘的朝服极为贵重,她还真的未必能承受得了。” 刘彻仔细想想。道:“你说的不错,那朝服真是又贵又重,冠礼之后紧接着便是立后,娇娇再有两个来月就要生产,实在不适合穿那身重得要命地朝服奔忙一整天。” 两人在池边坐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陈珏率先回过头去,看清来人之后一边起身一边笑道:“王孙。” 韩嫣冲陈珏点了点头,这时刘彻也回过身来,韩嫣又行了一礼,这才道:“陛下,娘娘那边事情有变。” “哦?” 韩嫣仔细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刘彻立刻站起身来,怒道:“那些栗家人好大的胆子,卫士究竟是干什么的?” 韩嫣苦笑道:“陛下,当值的几个卫士已经畏罪自杀。” 一边地陈珏心中一动,买通卫士,这不会是阿母刘嫖做的手脚罢?不等陈珏思考清楚,刘彻已经来回走了好几圈,之后才道:“那些栗家人杀无赦,母后居处周围卫士加倍,王孙,你也代朕好好照看些。” 韩嫣躬身应是,又道:“陛下,娘娘曾言,请陛下无论如何都要往阳陵见她一面。” 韩嫣不知道王陈两家背后的几番争斗,这才没有一丝负担地当着陈珏面将王这句话告知刘彻,陈珏暗自皱了皱眉,正仔细思索着该怎么样阻拦刘彻的时候,刘彻自己摇头道:“这件事不必说了,朝野上下本就对母后颇有诟病,朕若是这时候去看母后才是不孝。” 韩嫣道:“是,臣这就去告知娘娘陛下心意。” 刘彻挥了挥手,韩嫣任务在身没说几句便告退离开,陈珏目送韩嫣远去之后才道:“陛下,看天色已是午后,太傅想必已经在殿中等待陛下。” 想起与卫绾约定好要商议国事,刘彻立刻转身朝宣室殿方向走去,陈珏紧随其后,两人到达宣室殿时正好与卫绾走了个面对面,刘彻自是随卫绾入内,陈珏抬脚要走时,忽见一个有几分面熟的宫人冲他弯腰道:“陈大夫,太皇太后召见。” 第九十三 棋有着 陈珏来到长信宫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秋日本就是早晚凉日中热,再加上陈珏本就走得略急,额头上已经覆了一层薄汗,他踏进前殿的瞬间顿时觉得从里到外的一阵凉爽畅快,舒适非常。 陈珏走进正殿之后先是向四周扫了一眼,正见窦婴已经坐在窦太后下最显眼的位置上,窦婴微微向陈珏颔,陈珏向窦太后行礼之后这才冲窦婴躬了躬身,表示尊重。 “陈珏,哀家有日子没见你了,你订亲的事情忙得怎么样了啊?”窦太后笑呵呵地问道。 陈珏回道:“秉太皇太后,臣的阿父和阿父一直在为此事忙碌,想来再过几日就差不多。” 简单地回答了窦太后的提问,陈珏便沉默下来等待窦太后接下来要对他说的话。 窦太后嗯了一声,又具体问了几句相关事宜,陈珏一一地答了,窦太后这才一转话题道:“陈珏,皇帝要行冠礼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罢?” 陈珏心中有数,侧身说道:“臣知道,据说是有大臣上奏请陛下先行冠礼,随后立臣姊为后。”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既然知道,你就跟哀家说说,皇帝他自己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托陈珏这些年来在窦太后面前时而谨遵为臣之道,时而又以外孙的身份献上一些有趣之物去。” 陈珏躬了躬身。道:“传言中还说……”陈珏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虽然这种小把戏实在有太多人玩过。但是为了自己不会祸从口出,习惯性地谨慎些总是好的。 “说下去。” “传言中说诸吕之乱不远,为保大汉万世基业,陛下须得效仿古制,按周公旧事,以宗室长辈辅政方是上上之策。” 陈珏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窦太后的神情变化,他清晰地看见窦太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就算他身为窦太后外孙,不怕窦太后会因为所谓外人的话把他怎么样,心中也不由有些没底。 周公旦是上古大贤,后世被奉为圣人地孔老夫子之前的所谓元圣,他辅佐成王的历史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大为称道的,诸吕之乱比起周公大治,看起来似乎确实是由刘姓宗室藩王辅佐刘彻更好些。 “荒谬透顶,七王之乱近在眼前,难道诸王大权在握之后还能记得周公旧事吗?”窦婴比窦太后更先站出来反对,他在平乱之时与诸侯王打过无数交道,梁孝王刘武尚且有觊觎皇位的心思,何况那些与刘彻的血缘更远地诸王。 窦太后的身子也气的微微抖,她这一辈子受高祖吕皇后的影响太大,当年她做文帝皇后时窦长君要为官都有一群臣子拦着,还是景帝时渐渐放松限制,窦家又出了窦婴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干才,她这才渐渐在朝臣时时提起吕后的情形下拿稳手中权柄,眼看熬到自己的孙子也成了皇帝,外人居然试图搬出刘氏诸王牵制她,她实在不能不气。 “王孙所说没错,什么周公旧事,眼下哪个诸侯王有当年周公地贤德?这分明是祸国之言。”窦太后这话虽然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但在陈珏看来,窦太后的这些话倒也没错,这些刘姓诸王能够像河间王和长沙王那样安分守己就已经算是不错。 “陈珏。这件事情你和皇帝说过了吗?”窦太后眉头紧皱地道。 “臣未曾告知陛下。”陈珏答道,“陛下身兼大汉万里江山,臣不敢随意将市井间地杂事传到陛下耳中,影响陛下处理国事。” 窦太后脸色缓和了些,点点头道:“你说的是,若是什么祸乱人心的谣言都能传到皇帝那。还成什么样子。” 外戚、诸侯王与累世公卿,几乎便是大汉上层中纠结难解地三股势力,几乎几代大汉天子都要学会怎样处理好这三之间地关系。窦婴一边想着一般若有所思地看向陈珏,心想这传言仔细想来其中却是大有可为之处,他这究竟是帮着太皇太后还是帮着陛下。 窦太后没有问传言中有没有提到那位德高望重贤比周公地贤王是谁,这种事情或众说纷纭,或传言最盛的那个反而最为无辜,实在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她转而对窦婴说道:“皇帝地年纪其实已经不小,哀家看先行冠礼也没什么不好,将来外事问可你和刘舍。内事还有哀家给他看着,这大汉的社稷乱不了。” 窦婴笑道:“太皇太后英明。” 窦太后嗯了一声,又对陈珏道:“刘家地这些亲戚里,老一辈的人里有王孙,年轻一辈就属你与皇帝最为亲近,才学也最好。以后皇帝身边的事情你就多帮他看着点。” 陈珏满面恭谨之色地称是,窦太后压下心中的疑虑,又与窦婴和陈珏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才放窦婴和陈珏离去。 听得陈珏和窦婴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窦太后的脸色一片深沉。 周公是谁?成王的叔父。辅政之事断没有叫皇帝的同辈兄弟来做的道理,但是诸侯王之中名声不好地居多,刘彻的亲叔父辈也已经死得死。庸碌的庸碌。 窦太后思索了半晌,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常与自己言及黄老之学的文雅中年人形象。 陈珏跟在窦婴身后出了长信宫,走出不远之后窦婴忽地停下脚步回身,他一边点头对陈珏道:“今日太皇太后这样容易松口,你功不可没。” 陈珏当下一笑,道:“魏其侯过奖了,家事国事尽在太皇太后掌握之中。弟子不过是做了臣子的本分之事。” 窦婴道:“你也不必总是这样谦虚。生为男儿竟然连自己的功劳都不敢领吗?” 陈珏只得苦笑着点点头,道:“魏其侯教训得是。弟子铭记在心。” 窦婴见陈珏稍显窘迫地样子不由笑了笑,他又以长辈的身份勉励了陈珏几句,这才先行离开。 陈珏目送着窦婴离开,心念一转又想到了王那边的事情,王毕竟是刘彻的亲生母亲,等闲人不会随便招惹,虽说栗家人不可能听从刘嫖的指挥,但他那恼恨王至极的阿母也不知是不是全然的无辜。 “恨她地人还真不少。”刘嫖冷笑一声道,“珏儿,阿母也不瞒你,看着王的那些卫士中间确实有我的人,但我要他们做的只是看好王,不让她跟外人来往而已。” “这事我知道的比你清楚,当值的那几个人是新近被编进卫士队伍的,韩王孙那边查了半天也没查出背后是什么人。” 陈珏松了一口气,只要刘嫖确实没做什么,韩嫣再怎么也不会把祸水引到陈家来,他与刘嫖话了几句家常,其间刘嫖偶然提到东方鸿时还是一脸不悦,陈珏低低笑了一声,换来地是刘嫖一个白眼。 陈珏晚些时候陪刘嫖一起用过晚膳,这才回到自己房中,一直在那里等待陈珏归来地紫烟眼睛一亮,立刻跳起来道:“公子回来啦!” 陈珏笑着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道:“今晚我要写些东西,你去为我研墨罢。” 第九十四 平戎策 紫烟应了一声,轻轻将袖子挽到手腕处,取出放好的纸币墨砚便忙活起来,陈珏一边看着她忙来忙去,时不时地也帮忙动动手,一边回忆着刘彻这段日子以来的表现。 匈奴人在上郡已经完全达到了他们劫掠的目的,刘彻迫于国内尚未安定的缘故无法大举反击匈奴,心中多少还存着一些愤懑之情,李广和程不识几场小胜的消息传来时,刘彻眉宇之间的喜色和跃跃欲试绝对瞒不过陈珏。 西汉盛极属汉武朝,衰落亦从汉武末年始。就像烟花一样,最灿烂的一瞬间划过天际之后便是千古的落寞。 策马大漠、封狼居胥、雄姿英的大将军与骠骑大将军,这些情景多么让人不禁浮想联翩心潮澎湃,然而多少汉家儿郎埋骨边关、多少次加赋徭役逼得民生凋敝,这些也是显而易见的未来。 陈珏不是什么爱好出风头的人,如果他的身份不是堂邑侯府幼子,他多半会选择旁观卫青与霍去病在若干年后打匈奴人一个落花流水,至于自己则想办法用几个点子赚钱买民爵、度过余生便是。 信手拿起一支笔,陈珏点了一下研好的墨,心中思绪万千。紫烟则一脸不解地在一边看着公子持笔呆,隐隐觉得陈珏的样子有些好笑。 只是如果终究是如果。没有卫子夫,不再是平阳府家奴的卫青不可能与历史上的那个人完全一样,汉武朝虽然有文景二朝积攒的底子为支撑,但不同的将领是否真的能取得卫青霍去病那样辉煌的战果,陈珏一点把握都没有。 振腕写下“言平戎狄事疏”几字,陈珏终于下定了居心,万一卫青不再是卫青,大汉也不再有其他的天才将领,至少他还可以凭借自己的知识做一些事情。 什么锋芒过盛惹人猜忌,暂且都抛到脑后去罢。 陈珏专心致志地回忆着心中所知,下笔如飞。一边的紫烟看得小嘴张地好大,心道公子这么多年来的射术真没有白练,手劲确实是足得很,写这么半天也不见累。 不知过了多久,陈珏终于觉得手腕酸痛难耐。他看了看洋洋洒洒数页纸的成果,心中涌起一股酣畅淋漓之感,就算他胸中所记大都来自先人的智慧,这一写出来也算得上是万字平戎策了。 紫烟在一旁鼓起腮帮子试图为陈珏吹干所有纸张上的墨迹,陈珏见她地样子不由笑了笑,伸手将墨迹已干的一打纸放在左手中,右手则来回翻看着。 陈珏将前后的各部分重又看了一遍。这其中赋税、马政、军事等等都有涉猎,他翻着翻着,心中的那股子热切劲减弱了不少,反而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他方才一时激动竟然将一些他对唐宋明清时吏制方面的看法也写了出来,这方面的事情,是他能轻易去碰的么? 陈珏将其中一部分置于***上方。想要将其烧着之时心中不由犹豫起来,直接将这些东西交给刘彻固然不行,只是若这样将之付之一炬终究有些犹豫。 紫烟趁陈珏走神地工夫将那几张纸从他手中拿走,他把握着纸的那只手放在背后,睁大眼睛道:“公子,这是您写了好久的东西,怎么说烧就烧?” 陈珏回过神来。看见一脸认真的紫烟不由一笑,道:“行了,我不烧,你拿过来给我罢。” 紫烟想了想,这才将那几张纸送还到陈珏手中。陈珏又一次看了看纸上一行行略显凌乱的字迹,随后轻轻叹了一声,他缓步走到书架前随便抽出一本书,将那几张纸夹在其中又放回书架,这才回到桌案之前。 陈珏亲自整理了案上散乱放置的数张写满字的纸,将之收拢在一处,想起那位这几天一直和陈柔在一起亲密着地东方鸿。他嘴边翘起了一个促狭的弧度。东方鸿啊东方鸿,你谢媒人的时候到了。 看看天色尚未黑透。陈珏将那一小打纸卷成一个小卷,转身对紫烟道:“我还有事情要去找东方先生,你若是等不及就自己先去歇息。紫烟飞快地摇头道:“公子,小婢等你回来。” 陈珏笑了笑,道:“随你。” 语毕,陈珏在紫烟的目送下踏出房门,大步朝东方鸿暂居的客院走去。 不过几天的工夫,东方鸿的房间已经转移到一个比原来那处更向阳地大房,这似乎是他即将成为陈府长女夫婿的原因,此刻东方鸿正手持一本《谷梁传》看得入神。 “阿父,我们真的要在堂邑侯府住下吗?”一个约莫十岁的男童趴在桌边问道。 东方鸿将视线从书上移开,戏谑地道:“怎么,阿朔不想留下吗?” 东方朔将小小的脑海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道:“若若在这里,我当然也要在这里,只是阿父,您不是说我们这次来长安是要为你找一个东家吗?” 东方鸿将手中地《谷梁传》合上,微微弯腰道:“东家不是已经找到了?”虽然东方鸿曾经以为陈珏在外的名声只是仗着他受馆陶大长公主宠爱而来,然后几日接触下来,他已经开始现陈珏与寻常世家子弟不同,今后生活在陈府并不是什么难捱的事情。 东方朔撇了撇嘴,方要开口时外面忽地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道:“东方,你可歇下了吗?” 东方鸿笑着看了儿子一眼,朗声道:“四公子请进罢。”陈珏曾经和东方鸿说过,要他唤自己表字就是,无奈东方鸿怎么都不肯,非要一口一个四公子地叫。 不多时一身常服的陈珏从屋外走了进来,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屋中的情形,只见各种书籍竹简到处皆是,他略带笑意地看了东方鸿一眼,亲手拿开东方鸿对面位置上的一本《公羊传》,这才稳稳当当地坐到东方鸿对面。 “阿朔,还不为四公子去寻些茶点来?”这明明是陈珏地家,身为客人地东方鸿却毫无避讳。大大咧咧地叫东方朔出门去寻吃食。 东方朔不情不愿地起身,转而朝门外走去,陈珏忍俊不禁地道:“东方好自在。” 东方氏,据说是伏羲氏的后人分支之一,虽然说野史上地东方朔身世颇有些传奇色彩。但陈珏却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个东方曼倩不过是一个聪明些的寻常小孩罢了。 东方鸿哈哈一笑,自从陈柔的问题解决之后,他又恢复了几分原来放浪恣意地性子,笑容未散的时候他开口道:“四公子前来,可是因为太皇太后那边有结果了吗?” 陈珏点点头道:“太皇太后已经话,陛下的冠礼就在近日。” 东方鸿又是一笑,他这几天在堂邑侯府也过得颇为舒心。不只是生活上的舒适,更多的是因为他每次与陈珏说话时,这个陈四公子地反应总是极快,先于他而想到某些要点也是常有的事,这实在让自负聪明的他有些得遇知己之感。 陈珏却不知道东方鸿心中在想些什么,他拿出那一小卷纸对东方鸿道:“东方,你帮我看看这些东西。” 陈午和刘嫖虽然是最值得相信的家人。然而他们的专长毕竟是在权力争斗上,这些涉及到具体政事的问题,偌大的堂邑侯府中陈珏也只能来找东方鸿商量。 东方鸿悠闲地将之接到手中,看了几眼之后他地神色便渐渐严肃起来,半晌,他再抬头时看向陈珏的眼光就格外地复杂起来。“四公子是要将这奏疏献给陛下吗?”东方鸿清了清嗓子问道。 “算是,也不是。”陈珏坦然地答道。“方才我将这些东西写出来的时候什么都不顾,只想着越多越好,现在看来其中有太多东西不适合给陛下看。” 东方鸿点了点头,道:“这其中赋税一项还好,但是孝文孝景两代天子行的都是轻徭薄赋之策。四公子这样看重赋税,可是因为当今陛下有何打算吗?” 陈珏对于东方鸿的敏感也不讶异,颔道:“陛下志存高远,自小便有逐匈奴人远离汉境的决心。” “这就难怪。”东方鸿闭目思索了一下,“军费最是损耗国力,强秦盛极而衰便是因为横征暴敛而使民生疲敝,四公子未雨绸缪也是正理。” 陈珏认真道:“正是如此。陛下攻打匈奴时机一到。从军要人、务农要人、徭役要人,一旦国库不能支撑。加赋便是不可避免之事,届时诸事云集,百姓便要受苦了。” “何止。”东方鸿睁开眼睛,他看着陈珏道:“租、赋、税多年来早已定型,百姓之家也已经渐渐习惯,虽然日子清苦倒也过得下去,然而若是陛下再要加赋,想找到路子又谈何容易。” 陈珏接过话头道:“租赋以外,陛下新近登基,少府那边也要拨出一部分钱帛开始建墓,以陛下的个性来看,过几年突奇想要修几处宫苑也不是不可能地事情,这些都是极大的花费,难说军赋之外会不会也要额外征税。” 东方鸿笑了笑,道:“四公子出身富贵,却对民间疾苦了如指掌,实在难能可贵。”他这话确实是出于真心——世家子弟精人事、懂权谋并不是什么奇事,底蕴丰厚的大家族自然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一个人杰,但是这些子弟中能独立提出对政事见解的少之又少,能在自身建功立业之外先考虑百姓的更是微乎其微。 陈珏摇了摇头,道:“东方何必取笑于我?陛下除我为太中大夫,虽说没有什么实际上的职务,然而在宫中之时被陛下垂询的机会也不在少数,万一陛下问起,我总不能诸事一无所知。” 第九十五 人心深 阳陵山边小庄中,韩嫣已经和衣躺在睡榻上,种种事情在他脑海中翻来倒去,一刻也不得消停。 因为刘彻担心王的安全,碰巧韩嫣身上又有为王修建新居的任务,刘彻随口一句便将新近调拨来的一群卫士交给韩嫣调拨,韩嫣也因此必须住在王所在小院的附近,日夜守卫。 对于韩嫣来说,他最不放心的便是一向体弱的阿母和小弟韩说,思前想后了半天,韩嫣终于下定决心找人给陈珏带个口信,拜托陈珏在这段时间里照看他们一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韩嫣披好外衫之后高声道:“是什么人在外面?” 不多时金娥从门外走进,她含着眼泪道:“阿母生病了,今日一天都摊在榻上起不来,求你给她找一个郎中来罢。” 韩嫣闻言微微一愕,刘彻对于这个掀起偌大风波的大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嘱咐,因而韩嫣对金俗也是不冷不热,从来没有主动交往过。他心中一动,道:“娘娘知道这件事情吗?” 韩嫣心里考虑的是他没有接到王要他请郎中的命令,是不是因为王和刘彻母子故意要除去金俗这个污点? 金娥近日经历了连番大起大落,女孩子又天生心思细腻,看着韩嫣忽晴忽暗的神情也是灵光一闪,她悲声道:“她知道,但是我求求你,你去为阿母请个郎中好不好?” 其实这一次倒是韩嫣和金娥双双相差了,事已至此,王对金俗还真没有什么赶尽杀绝的意思。只不过韩嫣在此,她自认是大汉太后,因而不肯在熟悉的臣下面前厚待金俗,以免失了面子而已。 韩嫣犹豫了片刻,他终究也不是什么狠心之人,想起金娥曾经在堂邑侯府安安稳稳地待了一年,两家勉强算是亲戚,他于是开口道:“荒郊野外找不到什么郎中,长安城中还有执金吾行宵禁。我最多请人往堂邑侯府走一趟,端看你运气。” 金娥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只得退出韩嫣的房间,一边流泪一边心道:陈珏,陈哥哥,你一定要救救阿母。 “四公子这个太中大夫选得好。”东方鸿笑呵呵地道,“太中大夫不是什么主事地官员,没有哪个不开眼的人会来挑剔四公子的年纪资历,四公子正可以暂时脱于朝堂之外,同时为陛下参赞朝政。” 虽然东方鸿说了这么多太中大夫的好处,然而陈珏心中还是有些许的不自在,无他。这几日外人叫他“陈大夫”的时候多少有些还不适应。 陈珏微微走神的工夫,东方鸿已经重新将视线转回手中那一打纸上,又过了片刻他抬头道:“四公子怎么想到了收盐铁之权?” 陈珏思索了片刻,缓缓道:“盐铁之利甲天下,自战国以来王侯谋士无不看重,高祖以来天下承平,关市以外因经营盐铁而富比王侯的商人不在少数。” 东方鸿稍微将身体倾向前方,问道:“四公子这是受了商鞅的影响?” 陈珏摇了摇头道:“不全是,怎么?” 东方鸿看了陈珏一眼。口中道:“商鞅可没有什么好下场,四公子还是不要学他。诸王国多有富商,藩王、官吏和商人联合在一处谋盐铁之利,早就是为人熟知地事情。”顿了顿,他又道:“这件事就算要做也当由陛下出面,四公子切不可自白于人前。” 陈珏点了点头,又道:“盐铁这种利益极大的经营本身需要许多众多雇工。有财有势,恰恰是陛下最为忌惮地事情,就算不是为了扩充国库陛下也不会放任盐铁私营。” 此外,陈珏这几年来作为最受刘彻信任的太子舍人,曾经替刘彻整理过许多他和景帝之间交流的文书,日积月累之下,他对一些行政上的事务也有所了解。国家垄断的产业总逃不出质量低劣价格昂贵的怪圈。官吏的清廉程度与能力也没人能说得准。盐铁官营,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好事变坏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听得陈珏徐徐说出他的顾虑,东方鸿笑道:“四公子,你这样却是杞人忧天了,国家政令,哪有能使得上自皇室公卿下至黎民百姓,所有人都能受益的时候?” 陈珏闻言一怔,是啊,难道他还真地要妄想能满足任何一个人的要求吗? 严格说起来,陈珏和年纪比他的儿子东方朔也大不了几岁,加之他又是未来妻子的幼弟,东方鸿见陈珏沉默不语还以为他是心中受了打击,于是和缓着语气道:“子瑜,你自己也说过盐铁之利陛下终要收回,具体事宜朝臣自会各出其计,断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纰漏,又何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片刻,陈珏回过神来,忽地笑道:“东方,你这回怎地不叫我四公子了?” 东方鸿一时语塞,眼见陈珏满眼笑意地看着他,只得自嘲地摇摇头,重新看向手中的那份《言平戎狄事疏》草稿版,粗略地翻过一遍,东方鸿对陈珏的评价又高了一些,虽说陈珏这份稿子的内容还有部分或考虑不周,但其中大体的方向都颇为值得称道。 “子瑜,这《言平戎狄事疏》可不只是为平戎狄蛮夷所作罢?”不等陈珏开口,东方鸿又道:“当今陛下初登基,你又不需要像出身寒微地小吏那样寸功必争,这里面的大多数条陈都不必急着献上去。”“那么说还有少数可以现在献上?”陈珏笑问道。 东方鸿看了陈珏一眼,抽出最上面的几张纸笑道:“你不是已经拣出来了?” 陈珏略略探出头看了看,心中不由微微窘,这几张纸上的内容是他在越写越跑题之前,针对未来的汉匈战争而写的少数内容。其上白纸黑字清楚得很:马政。 东方鸿道:“孝景皇帝在位时大力经营马政,虽说上郡苑马近日为匈奴人所取,然而全力扩充马匹之数总是先皇旧制,以马政入手太皇太后不会不同意,朝臣也不会在陛下登基未及元年之时说什么。” 陈珏颔道:“至于陛下,就更加不用说。除此之外,马匹不比军械,除用作军马之外尚可载人载物,驿站与各亭都少不了用马。朝中主和反战之臣也找不出什么反对地理由。” 东方鸿抚掌笑道:“然也。”说到这里东方鸿停顿了一下,含笑问道:“马匹却有一点不好。子瑜可知是什么?” 陈珏微微一怔,猜测道:“因为饲养马匹所需粮草众多?” 东方鸿摇了摇头,道:“马肉,实在是太过粗糙味劣,区区这辈子吃过一次就不想再吃,臭不可闻,嗯,臭不可闻。” 东方鸿话音落下地时候,陈珏正微微觉得有些口渴,于是拿起身前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听清东方鸿的话。陈珏顿时半口水呛在了嗓子眼,勉强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当真喷到东方鸿身上,他连连咳了几声才道:“东方,你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匈奴人常食牛马,怎么就没有像你这样抱怨?” 东方鸿忍住笑意,一脸认真地道:“匈奴人体带恶臭,岂非此因?” 陈珏又咳了几声,世人以为马肉有毒。是以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吃过一次马肉,只是在另一个时间他却是吃过马肉火锅的,当下道:“东方,你不妨着人以无毒之蘑煮之,说不定味道会好些。” 东方鸿随口道:“四公子有言,我改日定当照办。” 两人如此说笑了几句,东方鸿重又拿起那篇《言平戎狄事疏》。逐条与陈珏商议其中利弊,陈珏心中酣畅淋漓之余又多了几分警惕——先人智慧非他一己之力能完全融会贯通,就算他受了汉时士人的教育多年,又尽量将其中内容与时下靠近,此番与东方鸿讨论下来,原来几处并不明朗的地方他也多了一些新的看法与理解,他没有冒失地直接跑去献给刘彻果然没错。 不知过了多久。说得尽兴地陈珏和东方鸿相视一眼。两人俱是哈哈一笑,东方鸿道:“我一介闲人无所谓早晚。你明日还要入宫上朝,被主官看见新上任地陈大夫在宣室殿上瞌睡可就不妙。” 陈珏忍俊不禁,想起他的顶头上司周文却不由皱了皱眉,这个周文仁是景帝时候地男宠,与文帝朝的邓通差不太多,刘彻新君即位,想必没多久就会学习景帝处置邓通的先例,将郎中令一职换成他在太子宫时的亲信。 秦汉之时,男风不禁,王侯贵戚家中蓄有娈童的人不少。景帝不是昏君,周文仁能坐到郎中令自然不可能只是个无能佞臣,真材实料还是有一些的,陈珏思及这两天周文仁待他还算温和有礼的态度,心中忍不住暗叹了一声可惜。 紫烟原本在陈珏院中静静等待陈珏归来,听得门房那边派人说韩嫣有急事找陈珏时才自告奋勇地来到东方鸿房门外,正要叩门时陈珏正要从里面出来,主仆二人差一点就撞在一起。 不多时,陈珏听完那卫士的报告,命人待他下去领些赏钱之后转身对紫烟道:“你去侧院那些郎中那里,随便找两个过来跟着他走。” 紫烟用力点了点头,随后便快步朝侧院方向走去。 陈珏当年为了阿娇可能的不孕症找了一大群郎中养起来,眼下虽说阿娇已经有孕在身,但陈家又不差那几个钱,刘嫖便做主将这些人都留下来以防万一,想不到今日倒是派上了用场。 陈珏摇了摇头,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而朝自己的院中走去。 一夜安眠,陈珏第二天清晨起身时,紫烟一边递毛巾一边对他道:“公子,条侯府上地下人送来了一封帖子,您要现在看吗?” 第九十六 女儿泪 秋日的清晨凉气袭人,但陈珏吸取了昨日午时热得出汗的教训,决定遵循春捂秋冻的原则,只穿了一件厚度适中的内衫,约莫着足够保暖便罢。 他听得紫烟的话之后停下手头的动作,讶道:“条侯府上怎地大清早来送帖子?”说着,陈珏不由地抬头望了望天边,朝霞染红的云彩仍未褪色,分明就是刚刚天亮。 “是昨天送来的,那几个下人随后将帖子放在公子书房,我尽早去为公子收拾东西的时候才瞧见。”紫烟笑嘻嘻地道。 陈珏哦了一声,他每日回府用膳之后都会在书房消磨一阵子,按说他早该看到周谦的帖子,只是昨日他急匆匆地写了些东西便去找东方鸿,因而没有注意到书房里的东西罢了。 洗漱停当之后,陈珏接过紫烟手中的那张帖子,拿近之后他不由眉头微皱:不知周谦在哪弄的香料,味道居然这么浓,放了一宿的帖子上居然还带着些残余的香气,虽说这味道并不难闻,但在一向喜欢清清爽爽的陈珏闻来就没什么喜欢的感觉了。 帖子上的内容很简单,冬天就要来临,周谦要赶在第一场雪之前在自家府上操办一场小宴。显然,收到帖子的陈珏也被列在邀请名单之中,末了周谦还特意叮嘱他不准找理由推托。 陈珏与周谦之间要说熟悉,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算太多,但要说不熟悉似乎也不全对。去年刘彻率众往镐池边踏青时他们一起遭遇了一次刺杀,后来周亚夫涉嫌谋反一案也共同被牵扯其中,算得上是同生共死过。除此之外。景帝卧病在床时,周谦带陈珏入魏其侯府的人情他还没有还,几合一之下他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 “派人去条侯府上说一声,那日我必当准时赴约。”陈珏将那张帖子放在小几上。腾出手来整理着身上的墨绶。 紫烟伸手替陈珏顺了顺后脑几缕不听话的丝。陈珏笑了笑。又问道:“昨日夜里去地那两个郎中有回音了吗?” 紫烟点头道:“小婢正要与公子说这件事,天方亮的时候那边传来消息,说金家夫人这是受了太大惊吓,已然损了根本,必须要好好调养才是。” 陈珏轻轻叹了一声,道:“人活着就好,几个弱女子对着那些为寻仇而来的壮汉,能保全性命已经是万幸了。你再遣人命那两个郎中先在阳陵那边住下,好生照顾金俗吧。” 紫烟清秀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喜色,她道:“小婢替阿娥谢过公子啦。” 金娥性子乖巧。又聪明伶俐,她在堂邑侯府地一年之中与这些年龄相仿地侍婢相处得不错,紫烟就是其中之一,她这份高兴倒是出自内心。 因为陈珏新近升任太中大夫,已经有了上早朝资格地缘故,陈午和刘嫖不忍幼子辛苦便叫他清晨不必去向他们问安,只晚间回府时去见父母便好。 陈珏这边一切收拾停当。紫烟还在说着最近堂邑侯府中的大小事情,“公子,二公子身边传出来的消息,小夭姐姐似乎又有身孕了。” “哦?”陈珏微微一怔,旋即为这位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先熟悉的女子高兴起来,“这是好事,一家人不必外道。你操办些小孩子常需的玩物之类送过去便是。” 陈小夭是堂邑侯府家生的侍婢。在府中人缘不错,陈须正妻周氏有嫡长子傍身也并不怎么苛待她。这次陈小夭有孕,同是家生奴婢的紫烟也开心得很,当下笑道:“小婢遵命。” 陈珏嗯了一声,方要抬脚到外面用膳,余光忽地瞥见紫烟正捧着周谦的那张帖子一脸沉醉之色。 “你这是做什么?偌大的堂邑侯府里还有你没见识过的香料不成?”陈珏好笑道。 “不一样,这纸似乎是新近出现,听说非富贵人家不能用。”紫烟抬头认真地道,“公子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长安城中新来了一个洛阳地富商,这位桑老爷极擅经营,长安城中的大商人除了那位常来府中的贾同之外,就属他了。外间都说贾同若不是仗了陈家的势,恐怕也赶不上桑老爷。” 听得紫烟提起贾同,陈珏这才来了兴致,经过数月经营,贾同的富贵已经在长安富商中屈一指,风头大盛,陈珏最近正想找机会敲打敲打他,眼下有另外一个富商替贾同分担一些光芒也不是什么坏事。 未央宫宣室殿正殿,大汉朝所有政令传出之地,权力最集中也最为核心的地方。 登基已有数日的少年天子刘彻正肃容坐在御座之上,陈珏按照食邑等级站在百官之中稍微靠后地地方,随群臣一起拜伏在红漆地面上,那地面的光亮似乎可以照见陈珏自己的影子,一时间宣室殿中严肃庄严之气尽显。 礼毕之后,陈珏和其他朝臣一样肃立在一旁,刘彻的目光越过群臣向陈珏这里扫了一下,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在这个短短的停顿之后他才将目光移开,望向其他几个他在意着的臣子。 陈珏是朝堂新人,没有什么大事要当朝奏于刘彻,众臣抓紧时间默记手中笏上字句的时候,陈珏反而悠闲得很。他四处张来望去,今日同样无事可奏地卫绾现他地小动作之后瞪了他一眼,陈珏这才低下头老实地做恭顺状。 到了奏事环节之后,丞相刘舍执笏不语,窦婴先行出列奏报了几件边关战事,大意是快过冬了,汉军与匈奴人的战争也要暂时告一段落,几场小胜之后边塞颇有些风平浪静地味道。 陈珏仔细地将窦婴的话听在耳中,抢掠了足够过冬物资的匈奴人似乎不愿再牺牲族人,李广部下前哨现匈奴人有拔营入大漠地迹象。这也符合匈奴人一贯的风格。 刘彻脸色微黑,他对于眼睁睁看着匈奴人扰边,却不能任性兵的事实仍然存着一些郁闷之情,窦婴这话已经近乎直白地告诉他匈奴人杀够抢够便要回家去了。几乎只是一瞬间。才刚因冯敬协同李广和程不识的几场小胜而欢喜些地心情又变得沉郁起来。 这时丞相刘舍忽地道:“陛下。匈奴人有国书来。” 刘舍此言一出。刘彻地脸色顿时更沉,有汉不到百年以来,每次匈奴人上国书都会使大汉朝堂上掀起一股轩然大波,或因为其中某些侮辱大汉皇威地词句,或因为对于匈奴人种种政策的转变,总是宣室殿上总会有一阵子不得安宁。 刘彻沉声命令主客尚书道:“念。” 陈珏顺着刘彻的视线望去,主客尚书是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人,看上去平平无奇,这位主客尚书接过小黄门送上的所谓匈奴人国书,高声道:“陛下。匈奴人之言不敬无礼之极,臣不敢读。” 刘彻略显烦躁地闭了闭眼,重重地道:“念!” 主客尚书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 陈珏听得皱了皱眉,什么天地所生,匈奴人用这个自称竟然用上瘾了不成?虽然刘彻掩饰得还好,但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陈珏哪能看不出刘彻已经动了火气。 国书关键字。是求公主,陈珏这么想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贯穿中国古代历史的和亲之事,终于真正出现在他眼前。 待到主客尚书读完最后一字,整个宣室正殿上已经一片平静,鸦雀无声。陈珏回忆了一下。以刘彻的登基时间来看。必定是匈奴军臣单于得到消息之后立刻便来这封国书,否则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陛下!”太尉窦婴扬声道。“匈奴人残暴无信,汉与之和亲,每每不过数岁必重开边关之争,此事不可轻允。” 刘彻还来不及说什么,刘舍已经道:“太尉所言固然有理,然则大汉应之则匈奴数载之后犯边,不应则顷刻之间匈奴大军便至城下,为国家计,岂可轻易拒绝?” 窦婴和刘舍打几句嘴仗的工夫,陈珏已经飞快地思索起眼下的形势来,新帝登基时匈奴人来一手求娶公主地把戏,除了某种意义上折辱大汉之外,试探新君对匈奴人的态度究竟是怎么样的成分恐怕占了绝大多数。 窦婴有力的声音传遍大殿:“……匈奴人之欲无尽,有汉以来嫁宗室女若干,可有哪位拦下匈奴单于侵扰边塞吗?” 刘舍不理窦婴,他声音激昂地道:“陛下,自高皇帝采刘敬和亲策以来,孝文孝景两代先帝皆继和亲之策,此事不可轻废。” “丞相此言差矣。”大行王恢插口道,“先皇已于四年前中止与匈奴人和亲,可见和亲之事因时而变,单以高皇帝事进言陛下答应派宗室女和亲,未免有偏颇之嫌。” 刘彻一颗心被几个重臣说得乱成一团,陈珏倒是越听越冷静,汉时和亲与后来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有实力拒绝也要送公主和亲教化蛮夷的情况不同,以匈奴为的戎狄蛮夷对刘家天下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手下人才济济地刘邦也在大风歌中隐隐提过这件抑郁的事情,汉时的和亲,是迫于形势的一种妥协。 朝上的大臣明显分成三派,窦婴和刘舍身后各站着不少人,一直中立着一言不的卫绾也带动一大片人老实谨慎地不说话。 丞相刘舍和太尉窦婴心中都知道卫绾这个太子太傅对刘彻的影响力,两人地目光也因此时时关照到卫绾身上,最后刘彻也回过味来,直起身子对卫绾道:“太傅有何见解?” 第九十七 和亲由 刘彻此言一出,方才还争执不止的朝臣顿时都停了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到卫绾身上,卫绾任太子太傅数年,说起谁更得天子刘彻的信任,恐怕丞相刘舍都远远及不上他,至于身为天子的刘彻不称卫绾官职御史大夫的事情则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忽略。 卫绾直起身,这才不急不慢地道:“陛下,丞相与太尉皆是国之柱石,臣资质愚鲁,一时间只觉各有道理,分不清孰是孰非,臣请陛下命朝臣就此事各上奏疏,集众人之意以待陛下裁决。” 刘彻闻言气结,暗道这个太傅还真够擅长明哲保身。陈珏的想法却与他不同,主战派与主和派看似势均力敌,实则主和一派在朝廷之中必是占了大多数。 偌大一个汉国,真要倾举国之力反击匈奴未必就不能成功,只不过文景二帝没有一个愿意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开疆扩土,结果却是后院失火像前秦一样为他人做嫁衣。 主和的臣子或是看到这一点,或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总之七十年的和亲政策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撼动,眼下朝堂上看似势均力敌不过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刘彻的倾向,陈珏心知,卫绾如此说的本质就是赞同和亲,只是卫绾了解刘彻的性子,并不当面顶撞他而已。 刘彻终究是少年,他细想之下只觉得卫绾所说倒是老成之言,只要看看到时候朝臣的意见究竟偏向哪边,他也就清楚了大致的情况。 思及此处,刘彻再抬头时正好看到若有所思的陈珏,他认为所有臣子之中最了解他志向的人就是陈珏,本想问过三公大臣之后就提问陈珏,只是眼下卫绾已经说出了他的法子,刘彻总要给太傅一个面子。 强忍着心下的烦恼之情。刘彻尽量平稳着声音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五日后朝会再议。” 天子刘彻金口一开,和亲之事的考虑就暂时推后。廷尉张欧奏报了几件须得天子亲自裁决地案子,但是朝堂上自刘彻以下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最后还是心如止水的卫绾开口提醒刘彻几次,总算把这次早朝顺顺当当地结束。 刘彻圣驾离开之后。群臣这才依次离开宣室正殿,陈珏随着大队人马走出殿门口,人群渐渐散开的时候卫绾来到他身边,对他道:“子瑜。朝堂上地事情可是有未尽之感?” 卫绾的才干或不足,但他人老成精看人的眼光还是极准的,陈珏在殿上时而欲言又止时而跃跃欲试地样子他都看在眼中。 卫绾是他最尊敬的长辈之一,陈珏诚恳地道:“太傅放心,弟子心中自有分寸。绝不会妄言惹祸上身。” 卫绾抚须微笑了一下,复又语重心长地道:“高祖以下七十载,和亲之事非等闲能改,你若是一心符合陛下和魏其侯之意,虽说不会有大碍,但有碍前程总是在所难免。你年纪轻轻已为太中大夫,正是大有可为之时,切不可自误。” 陈珏心中一暖,虽然卫绾之言有太过功利之嫌,然则语句之中对他的关心也是显而易见。“谢太傅提点,弟子会深思熟虑。” 卫绾闻言摇了摇头,心中道陈珏再怎么沉稳终究也是个少年,深思熟虑,不就是仍然有可能进言反对和亲?左右陈珏的身份就是冲撞天子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他人就更不用说。卫绾索性点到为止。转而与几个在不远处等待他地几个侍御史一起离开。 阳陵处对王修建新居所的工匠,皆是刘彻命将作大匠精挑细选出来的。韩嫣是士人身份,对建筑之事本就一知半解,几天以来一直做着监工的事情。 天子厚赏不远,工匠们也干劲十足,韩嫣百无聊赖地巡视完毕之后就转身朝卫士审讯栗原等人的地方走去。 关押栗原地地方是一个粗陋的柴房,韩嫣方一走近便因为随处可见的灰尘皱了皱眉,卫士将手中带着血迹的刑具藏到身后,微笑着向韩嫣行了一礼。 一脸颓然的栗原见韩嫣到来,张口喝道:“韩王孙,我等纵然犯法也要经官吏判定,哪里轮得到你用私刑?” 触犯天子亲母,难道还有什么活路的妄想吗?想起他临行前刘彻恨恨的交代,韩嫣垂目不语。 一旁的卫士喝道:“三日已到,你还是不招究竟是何人指使你行刺娘娘吗?” 栗原道:“无人,就是无人。” 韩嫣看了看天色,说道:“陛下有命,今日午时栗原若再不从实招来,车裂。” 语毕,韩嫣便要转身朝屋外走去,他身后的栗原忽地大声道:“韩王孙,我劝你还是离王母子远点,他的皇帝之位还未必能坐稳当呢。” 韩嫣脚下不停,栗原又接着道:“十几年前地事情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你还是擦亮眼睛找准身边谁的血脉最高贵,有他在刘彘的皇位坐不稳的,哈哈哈哈……” 韩嫣心中一烦,立刻快步走开,这个栗原真的是失却心智了,他韩嫣身边亲近的人有限得很,又有谁地身份比得上刘彻,只不过……韩嫣思路一转,疑惑地想栗原这么说,难道指使他地人是在长安诸王之一吗? 因为刘彻的某种不愿整日与老头子共处地任性,陈珏近日的工作和往常差不太多,都要在宫中待到午后方能离开未央宫,只是比起刘彻当太子时他早出晚归的伴读生活却是好多了。 陈珏负责的是为刘彻整理文书的活计,虽说这些事情本该由专人去做,然而陈珏做太子舍人就极擅长处理繁杂的文书工作,刘彻似乎更加信任陈珏的能力,将这些杂事一股脑地交给陈珏这个只掌议论的太中大夫负责。 比起刘嫖对刘彻把自己宝贝儿子当成整理文书的低级官吏的不满,陈珏自己倒是颇为自得其乐,真正机要地文书轮不到他随意查看,只能等刘彻开口告诉他。但一些寻常政务方面的事情他还是乐于去了解的。 帮助刘彻整理往来文书地时间越久,陈珏就越能了解他以往一些看法上的漏洞和不切实际,治理天下绝不是一个寻常人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几日下来。他对目前大汉的经济军事状况也有了更深一层地了解。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归明主,安危托妇人。若能将玉貌,便欲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 这是后人的诗篇。陈珏初读时对曾经为这些古人为“教化蛮夷”而牺牲女子的做法深为不满,然而此刻他心知,西汉王朝绝不是心甘情愿地送宗室女去和亲,汉武帝逐匈奴之前的和亲。更多地是一种政治上的妥协,对匈奴人强大的无奈,文景二帝说他们是卧薪尝胆为子孙后代攒资本绝对不过分。 匈奴人之外,南有闽越百越南越不定,东甄国也时有风吹草动。西北羌人仍在,国内诸侯王态度莫测。历史上武帝登基之初不伐匈奴,若是将所有原因归结在刘彻难掌大权上也不对,因为汉武帝第一次大举反击匈奴已经是在窦太后去世好几年之后。 伐匈奴,国力不强、准备不足,这是现实,一旦开战举国皆备战的状况必然要出现。相比之下,和亲匈奴送的是一个宗室女子,附带地财物也是朝廷负担,部分诸侯王与列侯大族反对出兵匈奴绝不是没有其利益在。 “子瑜。若是和亲之事终成定局,朕想送淮南王翁主刘陵去匈奴。”激动过后,满怀壮志的刘彻也冷静下来,考虑到可能的和亲人选时忽地想到不安分的淮南王。 陈珏微微一怔,摇头道:“陛下,请恕臣直言。淮南王翁主心机远胜寻常女子。若是为一时痛快放她去匈奴恐怕又是一个中行说。” 刘彻闻言放下手中正在批读的奏表,恨恨道:“中行说。若不是他在匈奴单于身边搅扰,贾谊的三表五饵说不定已有成效,汉家罪人,莫过于这个中行说!” 汉初提出和亲政策的刘敬本意是使匈奴后代单于为汉家天子亲戚,同时借机向匈奴人灌输汉家文化、衣冠食物等等,以期汉化匈奴人,然而这一切可能会奏效的努力在愤而投靠匈奴的中行说阻挠下尽数失败。 和亲,对于匈奴人来说不过是一个试探汉家天子态度、借机获得财物钱帛的便捷方式而已。 刘彻深呼吸了一下,望见他亲自挂在墙壁上地那幅字,口中念道:“百二秦关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吴,朕可以忍。” 陈珏低头笑了笑,他这些年来的努力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他不愿继续纠缠在和亲这个沉重的话题上,和亲之事他还需要好好地想想可否有避免的可能,于是转而道:“陛下若是心烦,不如改日到微臣家中的庄子去看看。” “庄子?”刘彻闻言来了兴致,道:“是不是你家那个时不时就做出一些小东西的城外别庄?” 陈珏微笑道:“正是。秋收已毕,前日臣父封地那边传来消息,今年春时所用新式农具已有成效,虽然产粮数并无多大提高,但是节省了大量劳力也是事实,据说农闲之时百姓造桥挖井,日子已经好上了许多。” 刘彻面色一喜,道:“当真?”汉朝治国以农为本,若是新农具能放一些民力出来,刘彻这个做皇帝地也会轻松很多。 陈珏点头道:“臣怎会欺瞒陛下,是与不是,陛下尽管去看便知。” 楚先生近日地研究方向貌似有朝军械转化的迹象,陈珏吸取周亚夫地教训,决定无论如何得把刘彻拉去看一眼。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因以疏矣。颜师古注: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邃宇府库奴婢以坏其腹;于来降,上以召幸之,相娱乐,亲酌而手食之,以坏其心:此五饵也。原为贾谊提出的怀柔软化匈奴的五种措施,后泛指笼络外族的种种策略。 第九十八 雁门变 这日午后,匈奴国书求公主的事情传到芷晴耳中时,她正与前来拜访的刘陵一起饮茶。 刘陵蹙着眉,眼带忧色地道:“还是晴妹妹有福气,早早得太皇太后照拂与陈子瑜定下婚事,这次要去那苦寒之地和亲的却不知是哪家的姐妹。” 芷晴笑了笑,道:“这和亲的事情不是还没有定下来吗?” 刘陵轻轻叹了一声道:“你不知道,我那位父王感激孝文皇帝深恩,恐万死不能报,时常记挂着要为陛下分忧,说不好他就会上表由我去和亲呢。” 和亲之事虽然荣耀,但大汉的翁主们大都不会去盼望那份公主的尊荣,上一次汉家遣翁主和亲时芷晴年纪还小,这一次已经与陈珏有了婚约,自然更不会担心这件事情落在自己头上。 “陵姊姊才貌俱佳,淮南王叔怎么舍得把你嫁到匈奴人那边?再说陛下在朝堂上并未决议,这次究竟是否要有刘家姐妹和亲也尚未可知,你何必急着担心呢?” 刘陵温柔地一笑,道:“谢过晴妹妹,我这心里却是好受多了。” 嘴上如此说,刘陵心中却轻轻冷笑一声:那些嫁过去的宗室翁主资质可比得上她吗?待得看到芷晴玉容上浅浅的笑意,刘陵目光又不由一暗。说是边关重镇。雁门郡地繁华程度与人口数还及不上长安城的一角,久经战火的雁门郡比起帝都长安和古城洛阳更多了一份经历过无数生生死死地厚重。 在长安城中各家权贵计较和亲的得失之时,雁门郡等北疆守郡都燃起了象征匈奴人入侵的狼烟。千里边疆哨所烽火连绵。 蹄声阵阵,雁门关外数不清的匈奴人驱使着**的战马渐渐朝关隘逼近,他们的眼中不断闪烁着对汉家财富美人与奴隶的渴望。 英明的大单于在遣使求娶公主之余决定在今年最后一次进攻汉境,除了劫掠、迫使刘家天子答应和亲之外还有一个另外地目的:宗室女不要,要嫁公主于大单于就来真正的公主,皇帝的姐妹或女儿。 时近冬季,北风刮在人的脸上就同刀子划过一般,城外放牧牛羊的勤劳农人一个一个死在匈奴人的刀箭之下。雁门郡守军从兵舍中鱼贯而出,其中不少人地甲衣上还有数日前战场上划开的口子没有修好。 雁门太守冯敬是文帝时就立于朝堂之上的老臣,这一年匈奴人连连寇边,他满头本就花白的头更添了一分雪色,雁门别驾在他身边急声道:“太守,匈奴人求公主的使方由此入长安没几日,不若派人求和任他拿走财物。如果太守您兵反击,只怕匈奴人恼羞成怒威逼天子降罪于您啊。” 冯敬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对身边的长子冯安道:“取我的甲胄来。” 雁门守军经过连日出战十不存一,若非先皇所行募民实边之策,冯敬就快找不到兵源。穿过稀稀落落地人群,他大步登上低矮的、几日前才刚刚休整过的短墙,望向匈奴铁骑前来的方向沉默不语。 别驾道:“太守……” “不必说了。”冯敬果断地道。“朝中如何对待匈奴不干我事,我一日为雁门太守,一日就不能任由匈奴人杀我雁门百姓。” 身为武人的都尉目光不离远方,眼中却闪过一丝对冯敬地敬佩。 冯敬又对操持弩机的兵士道:“万不得已之时,毁弩。” 冯安已经意识到今日他的父亲要与雁门共存亡。他不由地红了眼,大声道:“太守……” 命令儿子叫他太守,是冯敬的意思,他神情严肃地冲冯安点点头,掷地有声地道:“男儿生不能驱戎狄,死则死沙场!” 冯安紧紧盯着冯敬不算伟岸却站着笔直的身影,想起身在长安的幼弟冯林。他不由咬了咬牙。只要冯氏血脉不断,他又有什么不能豁出去。 黑云压城。站在最前方的都尉高呼道:“汉家儿郎,岂畏死耶?” 以这一句为始,关隘内外杀声四起,两日一夜之后,苦守不止地雁门郡终于城破,黄土与石块累成地城墙上刷了一层又一层鲜血,护城河的水也不再清澈…… 雁门太守冯敬与别驾以下诸多朝官俱战死,其子冯安为匈奴人所掳,不堪辱,自尽于雁门关外。匈奴单于下令枭冯敬,命健卒挂起于马边,示威北疆。 河西等郡兵力尚足,亦非匈奴人主攻之地,侥幸得以保全,北疆数郡,终是雁门创最重。 “你们谁能告诉朕,近疆郡国地兵马都在哪里?雁门被攻的时候李广和程不识都在干什么?” 宣室殿侧殿内,刘彻气的浑身抖,他狠狠将战报摔在案上,扬声质问刘舍、窦婴和卫绾三人。 太尉窦婴不由地闭了闭眼,悲然道:“臣等思虑不周,以致北疆有此失。” 匈奴人的习惯是夏秋交接之时劫掠,接近冬季时返回他们的老家,近日边塞较以往平静了许多,大汉君臣子民无不以为这一年与匈奴的战争即将结束,谁也没有想到军臣单于在过冬之前还来了这么一出,边疆几处郡国之兵重点在防范藩王,更不可能在短短一日之中派出援军。 不只未央宫中,匈奴人将雁门郡劫掠一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就传遍了整个长安。不少早就笃定在下次朝会中上表支持和亲地大臣全都犹豫起来。 堂邑侯府中的陈珏是最先听说这个消息的外臣之一,他与对面地东方鸿相视一眼,眼中俱是一片惊讶。 春秋战国的时代不远。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的尚武之风在朝堂民间都有极大的残留。君臣之间的主和一派,也不过是因为确实国力不足这才强加隐忍。 虽然上起刘彻和窦太后、下至高低臣子没有任何人在嘴上将景帝的驾崩和匈奴人联系在一起,虽然景帝颇为好色的性格导致了他的身体本来就比较虚弱,但再多地虽然,也不能掩饰景帝当日是在听闻匈奴人的入侵的消息之后才病倒的事实。 大汉君臣正在认真地考虑和亲之事,匈奴人却悍然出兵雁门,若只是如往常那样劫掠也就算了,然而雁门太守、两千石食邑官员冯敬的级在匈奴人手中受尽折辱。这无疑是对汉人更大的侮辱。 陈珏却不比东方鸿还能坐得住,匈奴人需要汉人为他们耕作生产粮食,他们虽然在边境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然而像这种对大汉高官级带有侮辱性的泄却是极少。 “雁门一役,匈奴人必定死伤颇重。”陈珏沉声道。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神色一肃道:“冯太守率雁门军民齐心抵抗匈奴,以匈奴人一向地习惯而言。一旦族人死伤之数过多便会屠杀汉人老弱百姓以为报复,边关恐怕会许久不得安宁。” 陈珏摇了摇头道:“我担心的是冯太守死后声名,大鸿胪在长安将匈奴使臣奉若上宾,冯太守却在雁门力拒匈奴,我是怕有人为了促成和亲往冯太后头上泼脏水。” 东方鸿显然听懂了陈珏的暗示,冷笑道:“那些藩王贪图太平富贵,谁还有守家为国的勇气?” 接近傍晚的时候。刘彻一怒之下了一道诏书,据说原话是要所有人都看看匈奴人的残暴无礼。诏书一出,无数份雁门战报被笔吏誊抄完毕,这让陈珏顺利地得到了雁门郡的具体消息,他与东方鸿一起细细看过这份战报。除死伤财物之失外,冯敬在慷慨赴死之前地表现也在其中。 “冯太守虽是文官出身,经此一役,可称真将军也。”东方鸿叹道。 陈珏也是轻轻一叹,死则死沙场,男儿当如是,这位老当益壮的冯太守着实是可惜了。 房中沉默呃一会。陈珏忽地道:“东方。魏其侯以下不少将军都曾与匈奴作战多年,按说不会估错匈奴人的行动。这次军臣卷土重来进犯雁门,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东方鸿颔道:“陛下心中对匈奴有顾虑,但匈奴人左右不可能南下攻取大汉江山,单于又何尝愿意逼陛下倾举国之力对抗匈奴?这事确实奇怪,军臣此次,好像果真是欺陛下年少,刻意恐吓陛下降真公主一般。” 陈珏皱眉道:“宗室女嫁了那么多个,匈奴人何时挑过真假,还不是大汉承认前往匈奴的女子是公主便好?所谓和亲,终究是个形势而已,也就是刘细……” “君”字尚未出口,陈珏忍不住拍了拍脑门道:“乌孙、车师、大小月氏……难道是西域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匈奴人自顾不 东方鸿疑惑了一下,随后为陈珏的话找到了理由,他再智计卓绝也比不得陈珏自小出入宫禁接触机密,尝闻匈奴以西小国无数,陈珏所说想来就是那些国名。 “若果真如此,和亲之事确实可免。”汉家地女子一个一个送到苦寒之地,教化匈奴的根本目的却一点进展都没有,东方鸿这种心气颇高的人对此也曾甚是无奈。 “这只是我的一时猜测而已。”陈珏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已经盘算着该怎么向刘彻进言,早日借天子的势力打听清楚丝绸之路上的一些情况。 “这位冯太守我游学时曾远远见过一面,是个老成持重地廉吏,只不知长安城中地风云变幻会不会有损逝英名。”东方鸿说着,眼神却朝陈珏身上飘去。 陈珏看着东方鸿这副样子啼笑皆非,心念一转,他立刻明白东方鸿眼神之中的含义,“东方。”陈珏微笑着道,“自秦末群雄逐鹿,高祖白登之围以来,汉家对抗外虏地时候实在太缺少英雄。” 第九十九 何家为 一夜秋雨,将天地间洗的冰凉,陈珏一大早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周身冷,直至披上紫烟送来的厚衫才好了许多。 陈珏站在房门口向外望去,正见院中大树的叶子上稀稀落落地向下滴着水,他心绪一转,忽地遥想起雁门此刻的景象,不知是黄沙漫天尘土飞扬,还是一夜宿雨洗透尘埃。 民族融合的背后是血与泪,陈珏将双手放在眼前,看着手上的茧子思绪起伏不定,这些是他多年来苦练骑术与射艺的附赠品。读书、习武、作赋、打猎,他的生活完全符合一个世家子弟所有该做的事情。只是,见证封狼居胥的梦想每一个男人都有,他究竟有没有机会剑指昆仑策马大漠? 下一次五日朝会,就在明天。 陈珏再一次为他对汉史的一知半解而感到郁闷,好读书不求甚解的结果就是他对一些大事还算清楚,细节上繁琐的方面根本记不住,若是他对西域方面除了楼兰、精绝等一堆带有传奇色彩的国名知道得再多些,他也不至于这么费力地猜测匈奴君臣单于的意图。 “公子,展眉姑姑传话来,说大长公主问您要不要跟她一起去长乐宫,向太皇太后请安。”紫烟一边说着,一边将陈珏平日里挂在身边的玉佩放到他手中。 陈珏回过神,刘彻那边早就有人传话来,今日他与太尉窦婴等人有要事相商,负责整理文书工作的陈珏可以放假一天,他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随刘嫖一起去长乐宫看看窦太后的态度。 就在陈珏收拾停当跟在刘嫖身后踏上大长公主的舆驾后,长安城的街边无声无息地流传起几句话来: 北风起兮雁南归,身在异地兮不能回。 既为胡奴兮塞上寒,渴饮雪兮饥吞毡。 少壮将老兮奈若何。 寥寥几句话,长安城中的许多士人不由地想象起多年来被匈奴人掠到胡地的汉家子民,在塞外不知受了多少屈辱与折磨,他们又会是怎样在飞雪连天饥寒交迫的为奴生活中期待着汉室帝王的王师能带他们重回故土。 与此同时。冯敬慷慨赴死之前地剖白传遍长安,一日之间,一些意欲重振中原王朝威严的年轻人在大小宴会上频频击节称赞。 “赴国难而殇,冯太守岂非真英雄耶?” “前秦蒙恬尚能驱匈奴八百里,大汉立国近百年反而还不及征战六民疲惫的秦人吗?” 朝堂上的大臣知道国力不足以大举伐匈奴,但这些高官之外的士人和世家子弟却没有这样清楚的认识,一时间,长安内外几乎再无人敢提及“和亲”二字。 “汉家好女子。怎可使胡人妻之虽然种种传说流传最盛的时候陈珏身在重重宫禁之中,但外间的情形他想象得到。几十载和亲地屈辱早就深深埋在人们心中,士人中间的呼声虽然不能真正改变汉军与匈奴控弦之士的实力对比,也难以改变中重臣们对匈奴人求亲一事的最终结果。但人心所向到一定层面之后爆出地力量也不可忽视。 不管陈珏最后能做到什么程度,他认为这些自己做在舆论上的手脚,能够提前在远离边关、不解边塞百姓疾苦的大汉军民心中树立起一个名为匈奴的靶子就是好事情。毕竟此后两千年间中国人那种最强烈与热忱的民族自尊心,大多是在武帝成功逐匈奴、震慑四夷之后才树立起来的。 陈珏思前想后的工夫,窦太后轻叹了一声对刘嫖道:“哀家可是好几日没见过娇娇了。” 刘嫖笑吟吟地道:“母后这说的是什么话,要我说这事就怪太医监那边说什么都要让娇娇小心再小心。娇娇昨日还同我说想您想得厉害,本想今日来看您的,只是不成想这贼老天下了雨,地面上湿滑得很。她这才没能过来。” “就是你这张嘴不饶人。”窦太后道,“女子第一次生产最是凶险,哀家当年生你时就是两脚各站生死一边,娇娇性子跳脱,平日里最爱东奔西跑,哀家看当初选了这个太医看顾她就对了。” 刘嫖笑了几声,又与窦太后说了几句家常地事情。窦太后这才对早就皱眉不已的陈珏道:“陈珏啊,你今日去过了宣室殿没有?” “秉太皇太后,臣今日还不曾去过宣室殿。”陈珏说着,抬眼的瞬间瞥见窦太后无神的双眼正朝他身边望来,脸色一遍平静。 同样的消息,男人和女人、老姜和嫩姜得知之后的态度就是不一样,比起窦太后的波澜不惊,总是轻易让臣子看出心意地刘彻还是太年轻。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哀家听说皇帝昨日到眼下一直在与三公议事,说的都是雁门郡那边的事情?” 陈珏想了想,地道:“雁门太守冯敬慷慨战死,想来是陛下体恤老臣,又忧心雁门幸存的百姓家破人亡无以过冬,因此日日辛劳。” “冯敬啊。”被陈珏话中的“老臣”二字勾起心思,窦太后轻叹一声道:“他是孝文皇帝时的臣子。算是哀家如今为数不多的旧识之一了。哀家甚至还依稀记得他的长相,却不想天意难测。他居然就这么死在匈奴人手中。” 陈珏心中一动,道:“太皇太后,匈奴人残暴不仁,冯太守鞠躬尽瘁多年,死后竟然遭匈奴军臣单于如此侮辱,先……臣若是有庆忌项羽之勇,定要率将士斩军臣之悬于雁门关上,祭奠阵亡地大汉将士。” 窦太后听得陈珏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由一怔,旋即摇头道:“你还年少,不懂这些大事,当年高祖遗留数万百战之师,吕皇后思量再三仍然放弃出兵匈奴,何况是安定了这么多年的现在。” 话音方落,窦太后想起陈珏那个“先”字不由心头一痛,陈珏差点说出口的无疑正是驾崩没多久的景帝。文帝是她的丈夫。景帝是她的儿子,她所有对政事的见识都是从文景二帝那里得来,这两代帝王对伐匈奴地渴望和顾虑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景帝地仇,暂时报不得。 刘嫖却没有注意到中间的这些事情,爱子心切地她板着脸道:“什么庆忌什么项羽,这两个人有什么好结果吗?” “行了。”窦太后打断刘嫖接下来的话,一脸和色地对陈珏道:“你有这份心就好,只是哀家看皇帝这么下去容易累坏了身子。你一会儿去跟他说。叫他日暮之前来哀家这里一趟,陪哀家一起用个晚膳。” 陈珏躬身道:“臣领命,这就去宣室殿觐见陛下。”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你去罢。”顿了顿。她又对刘嫖笑道:“你这位大长公主还是陪哀家多说一会话。”刘嫖笑着称是,陈珏缓步退到长信宫殿门外,他心中明白,所谓祖孙用晚膳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这只是窦太后要对刘彻说一些话,却又不愿落人话柄的权宜做法。 窦婴和刘彻二人对坐在宣室殿中,相对无言,赶到不久的刘舍和卫绾也是沉默不语,所有该说的话该分析的事情。作为大汉最高武职地太尉窦婴早已经一五一十对尚显稚嫩的刘彻说清楚,然而刘彻身前几案上摆着的几封奏表却显得格外的碍眼。 什么雁门之教训不得不查,须得早日许公主于匈奴以保大汉江山,这些诸侯王所言是人说地话吗?刘彻烦躁地呼出一口气,这时杨得意走近来,小心翼翼地报道:“陛下,太中大夫陈珏请见。” 刘彻眼中出现一丝疑惑之色。不知本该在家中休息的陈珏怎么在这个时候求见,但他口中仍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陈珏跟在杨得意身后踏进宣室侧殿,他对刘彻行了一礼之后又对窦婴打了个无声的招呼,这才听从刘彻的吩咐坐在窦婴下。 看出刘彻眼中的不解,陈珏温声道:“陛下,臣从长乐宫来,奉太皇太后之命请陛下晚间往长信宫用晚膳。” 刘彻微微颔。看见一边正对陈珏微笑的窦婴他眉心一皱,转而向陈珏问道:“子瑜,你说雁门之仇朕究竟该不该报?” 一时间,刘舍、窦婴和卫绾的目光集中到陈珏身上,尽管无奈,他们不得不承认一群老头子对少年天子刘彻的影响力未必有一个总角之交陈子瑜来得大。 陈珏思索了片刻,心知让气头上的刘彻对他失望绝不是一个明智地选择。他徐徐说道:“臣以为。此耻当雪。” “说得好。”刘彻重重拍了一下几案,“朕就不信堂堂大汉真的对那些胡人束手无策。” 面对卫绾带着责备的眼神。陈珏硬着头皮继续道:“雪耻容易,陛下却需先做到几件事。” 刘彻面上兴奋之色不减,道:“什么事?” 陈珏斟酌了一下,随后不疾不徐地道:“国库粟米至少足以承担征战军需五载,此其一;将军胸有沟壑,兵士严格教训,将士齐心,此其二;骑军控马如臂使,可不较匈奴人稍差,此其三;军马善行,可长途奔袭此其四。” 陈珏说到这里顿了顿,现刘彻的眉头已经皱的紧紧,他继续道:“汉军多年无大战,许多兵械陈旧,须利军士之器,此其五;民不加赋而军用足,此其六;匈奴王庭内事,陛下在长安可以尽知,此其七;西北苦寒之地,除匈奴人外尚有数支胡族,时机恰当之时成联合之势进逼匈奴人,此其八;战死将士亲眷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此其九。” 刘彻脸色微黑,窦婴三人对他分析的结果已经颇为难为,陈珏这一大串要求却更高,他没好气地道:“其十呢?” 陈珏微微一笑,道:“守土开疆,四夷慑服,陛下千秋功业近在眼前。” 这章里那几句疑似汉歌又文理不太通的话,是宜修结合一些其他信息揉成地,大家看过就算,不要太介意,擦汗。 在这里嗦几句,上架10几天我推迟更新时间有四次,若不是每天两章7k总量一直保证着,我就要无颜面对大家了,真诚地感谢你们还能谅解我。 另外就是,大家看新闻了吗?宜修就在震区,虽然貌似震级不大,但去年的四川让这里所有人都草木皆兵,窗外小广场上到处都是不敢进楼的人们,所以晚上那章的更新时间我不是很确定…… 第一百 段未落 刘彻被陈珏的这句话弄得微微一愕,他这几天实际上已经受够了满朝臣子忧国忧民之下对他的种种要求,句句不离以江山社稷为重,突然冒出来陈珏这么个告诉他开疆功业不远的人,他反而一下子愣住了。拓土开疆,文治武功,为帝王所求不过是千秋万代都能记住的功业而已。 窦婴饶有兴味地看了陈珏一眼,卫绾则对于这个弟子的胡闹摇了摇头,只不过在此之外他心中又多了几分对陈珏的赞赏,这时刘舍道:“陛下,臣以为陈大夫所言有理。” 丞相的权力,许多时候是天子都不好随便忽略的,刘舍这一说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陈珏轻轻垂下眼帘想着,刘彻是个好名之人,他就先给刘彻画下一个大大的蛋糕,引他一步步吞下去也不错。 陈珏方才所说的那一大段话,其中部分内容是百官在从前就提出来过的策略,部分是他自己依据形势所想,这从一到九地说下来显得气势十足,再加上那更能激人雄心壮志却稍显理想化的几条,陈珏自认为他成功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正好不会被人看轻同时又不会显得太过张扬极端。 刘彻细细回想了一遍陈珏方才的话,心中赞同之余仍然有几分不甘之意,他眉心微拧,道:“子瑜,你说来说去都是不能打,难道你也赞同送朕地姊妹去和亲吗?” 珏抬。果断地道,“臣并不赞成送宗室女子和亲之事。” 卫绾本已舒展开来的眉目重新皱起,他看着陈珏面对刘彻一脸坦然的样子,恨不得把他那张嘴堵上才好。 刘彻本来已经大体上接受了陈珏所说。只不过是出于某种被压制得不快活的心理才多问了一句,他听得陈珏此言又是一怔,当下道:“何出此言?” 陈珏拿捏了一下心中所想,徐徐道:“微臣只是心想,边疆地安宁真的必须要靠和亲才得以实现吗?” 窦婴猛地朝陈珏看去,刘彻目光灼灼,心中似有所悟。急道:“说下去。” 陈珏望了瞪视他的卫绾一眼,道:“匈奴冒顿单于是一代雄主无疑,数十年前高皇帝结束乱世,征服匈奴人不是一日可成之事,高皇帝不愿百姓连番受苦方才对匈奴暂时忍让。” 使百姓休养生息,这是刘邦被匈奴人包围一次之后采取和亲政策的官方说法,虽然从客观上来说这种妥协是正确的选择,然而作为曾经战败的一方,无论有着怎样充足的理由。汉人说这话总是显得有那么点底气不足。 “臣年纪尚轻,不似朝中许多将军曾亲身与匈奴人作战,但臣纵观所读史书,没有任何一个胡族可以强大到无视任何周边地威胁,进军中原之国。是以臣斗胆一猜,就算陛下拒绝和亲之事,匈奴人也未必会怎样。” 刘彻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陈珏的话中那“未必”二字,这三老一少没有哪个是榆木脑袋。经验最丰的窦婴率先道:“陈大夫另辟蹊径,倒是想臣等所未曾想,臣尝闻西域小国众多,这些小国该正如三越之于大汉,虽然国力不足道,然而这些小国在匈奴身后不远处也该牵制匈奴人不敢全力南下。” 陈珏微微一笑,虽然不能确认什么。但匈奴人背后的丝绸之路上大小国度不在少数,他是可以完全确定的。 刘彻皱了皱眉,对于西域诸国,碍于匈奴人横亘在中途,汉庭只能时断时续地获得少许有关西域的消息,这方面的信息实在太少了,想起陈珏方才所说匈奴王庭事长安可尽知的说法。刘彻一瞬间便肯定了这点的必要性。 刘舍和卫绾也反应过来。他二人对视一眼,刘舍道:“陛下。今年上郡雁门等地损失惨重,然而匈奴控弦之士也不断死在汉家兵士手中。匈奴人大事非军臣单于一人所能决,这些死去地匈奴人总不会都在军臣帐下,眼见过冬无虞,众部之长未必会愿意再派人惹怒陛下。” 陈珏隐隐约约还记得一些与伊稚斜有关的事情,他的思路愈清晰,当下道:“陛下,军臣即单于位之时臣尚未降生,如今数载已过军臣渐老,他的诸兄弟儿孙也该长至壮年,匈奴各部的内事实在难说。” 卫绾思索了一阵子,道:“匈奴人之袭之所以另人防不胜防,全在其骑兵来去如风之上,今年自夏以来,边关各郡守军与匈奴人交战数次,经雁门一役更是严兵把守防范有加,军臣再想以轻微损失劫掠边郡,应该也是困难重重。” 这时窦婴忽地道:“如此看来,军臣突袭雁门之事就完全可以解释清楚,军臣这是刻意要误导陛下高估匈奴人的力量,从而心存畏惧不敢对匈奴人有所作为。” 刘彻冷笑了一声,道:“朕敬天敬地,真就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顿了顿,刘彻转而对陈珏一笑,道:“子瑜,你说的那些话朕都记下了。西域诸国,好歹占了地利的便宜,朕就效仿一次纵横之术也未尝不可。” 凡事无万全,卫绾看刘彻一副信心满满地样子,却为最先提出不赞成和亲的陈珏担忧起来,他想了想道:“纵然短期之内匈奴人不会大举南下,然则数月之后又当如何?万一军臣所思所为尽不在臣等猜测之中,又如何?” 窦婴皱眉道:“往日和亲之时,匈奴人最多安宁几月,何时见他们能果真信守约定过?” 刘舍想了想。缓缓道:“冬季将近,这一年地边关总是可以安宁了,若是来年春时仍然没有什么确定的消息,再议和亲不迟。” 和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刘舍心中想到,天子选哪家的翁主去和亲,御赐地嫁妆有什么,何时送嫁、何时起行、何时入匈奴境都是有说道地,拖个大半载匈奴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刘彻和陈珏心中俱是一喜,和亲派的一杆大旗终于松口。来年春天的事情还远着呢。 第二天朝会上的情形正在陈珏意料之中,刘彻也许是把他们昨天的谈话尽数与窦太后说了一遍,总之窦太后默认了刘彻拒绝和亲的最终决定。 太皇太后不话,天子刘彻和丞相、太尉以及御史大夫地意见一致之后,其他人地异议都掀不起什么太大地波澜,再加上陈珏暗中掀起的士人中间地一些主流论调,刘彻续景帝旧事断绝和亲的事情进行得出奇顺利。 陈珏冷眼旁观朝会上的种种争斗,带着景帝所留影响力、刘彻登基第一年的一件大事终于告一段落,独属于刘彻的一年则即将来临。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日陈珏正躺在自家院子中大树下地躺椅之中悠闲地消磨时间,紫烟在一边则不住地道:“公子,天气冷得很呢,您还是早点进屋歇息吧。” 陈珏闭上的眼睛也不睁开,笑道:“紫烟,这种天气总是在屋子里面待着也不好,这人啊,有时候冻一冻也有好处。” 紫烟撇了撇嘴。一脸不以为然地道:“这些事小婢不知道,但公子再不起身就要赶不上条侯府上的宴会,这事小婢可知道得清清楚楚。” 陈珏闻言直起身子,道:“早些去也好,省得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平白耽搁时间。” 事实证明,长安古城下不能乱说话的定理古今通用,陈珏的马车走到章台街外不远处时便跟着前面的几辆马车一起被堵在过道上。 车沿上的李英向周围的人低声打听了几句。这才掀开帘子对陈珏道:“公子,是江都王爷和赵王地车驾。” 车中的陈珏皱了皱眉,道:“是两边的下人吵架吗?” 李英忍笑摇头道:“公子这次却料错了,江都王爷和赵王的车驾在街口处碰见,江都王嘲讽赵王愿以好女子资匈奴,自己却留恋歌妓家门口,赵王一听便火了。如今两位王爷正在前头说话呢。” 陈珏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这位赵王正是上书请和亲的藩王之一,堂堂景帝亲子。竟然连亲兄弟都不能待见他,刘彭祖也算得上是颇为可悲了。只是景帝丧期不远,江都王刘非这样说话却是有些不对,说赵王流连章台,赵王固然丢脸,但刘非又将皇家的面子置于何地。 只不过比起赵王刘彭祖,陈珏还是对刘非这个性情耿直的江都王印象更好些,他淡淡地对李英道:“李大哥,我们绕出去从另一条路走罢,再晚些就要让条侯等我我们了。” 李英答应了一声,手中微微用力便勒马朝拐角处行去,马蹄声得得地响起,格外地清脆悦耳。 陈珏地马车停在条侯府大门外的时候,他不等李英叫他便自行掀开帘子,仔细打量了条侯府门口的情形,一个接一个的人排队走近,载着他们来的各级车驾若干、马匹若干则被条侯府上的下人带下去照管。 下车,进门。 陈珏边走边看,条侯府继承了周亚夫的风格,四处布置得简洁明快之中透着一股大气,听得身边地两个年轻文士就此谈笑了几句,陈珏循声望去,正见一个风度翩翩地男子与另一个身材姣好的少年动作亲昵。 陈珏开始时皱了皱眉,随后才看清那少年原来是一个女娇娥,这身打扮不是什么女扮男装,纯粹是为了出行方便而已。 周谦显然对这次宴会甚是看重,他看见陈珏地身影时眼睛一亮,急匆匆地走到陈珏面前之后轻轻捶了他一下道:“陈子瑜,陈大夫,你可算是来了,我还当你是要爽约呢。” 眼睛快睁不开呃 第一百零一 小小宴 周亚夫之死的悲痛已经渐渐淡去,周谦似乎又恢复了从来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在陈珏看来经历过家变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毫无改变,只是别人的家的事情他也不怎么好说,陈珏微笑着道:“条侯相邀,我怎敢不至?” “周无忌,你尽管是招待你的贵客,我带着子瑜进去就是。”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陈珏抬眼一望,正见陈须在那里对他挤眉弄眼,笑得好不开心。 周谦对陈须笑骂道:“你真是忘恩负义。”顿了顿,他转而低声对陈珏道:“这次我确实是受他之托特意叫你来的,他担心你从小出入宫禁,与长安城中家世相当子弟的交往太少,再这么下去都成了与世隔绝的隐士了。” 陈珏不由苦笑一声,周谦所说不错,他这些年整日流连宫中,不是陪太子读书就是去给窦太后等人请安,阿娇身边诸事他也时时看顾着,几年下来虽说与几位掌重权之人关系还满好,但世家子弟正常的结伴游猎生活却是没有多少。 “多谢。”陈珏诚恳地道,语毕他抬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陈须,心中又是一暖。 周谦摇了摇头,忽然拍了一下脑门道:“瞧我这记性,今日我也请了韩嫣韩王孙来,你们俩正好做个伴,你也不用担心跟我那帮朋友合不来,这长安城里不少青年干吏我也邀了几个,他们皆是有才干之人。” “王孙也来了?”陈珏略略惊讶地道,随后笑道:“那敢情好。” 周谦说道:“他祖父韩公颓当与先父颇有交情。韩则虽然不肖,但韩王孙我还是要顾着些的。” 想起弓高侯的爵位就是从七国之乱而来。陈珏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这时门口又有几个锦衣青年进来,周谦歉意地对陈珏道:“子瑜。这边我还有些事情。你且入内歇息罢。” 陈珏轻轻一笑,道:“请。” 等到周谦与新来那几人走到一起,陈珏才缓步与陈须一起向条侯府宴客地大堂走去,一路上条侯府上的仆人来回奔忙,陈须对陈珏眨了眨眼,状似无心地道:“看到这乱糟糟地一团没有?还是我聪明。要是这么一次聚会放到咱们家中去办,你我可就没有这做客人的惬意喽。” 陈珏笑而不语,很快地,两人在一旁侍的引导下走到一处靠前又不算最显眼地地方。这座位地安排显然也是有人花了心思的。 陈须面色如常,陈珏却有些哭笑不得起来,结合周谦方才偷偷告诉他的话,今日这阵势明摆着说明一个事实:因为他的生活***稍显狭窄的缘故,陈须以为他的人际交往能力出了大问题,又顾及他地自尊心,这才想方设法地试图不着痕迹地给他介绍一些朋友。 这真的只是一个误会啊。陈珏嘴角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与精力旺盛最爱呼朋唤友的陈须比起来,他地观点是能歇着绝不做事。他仔细想了想。小时候陈须的朋友***不会乐意天天照看小孩子,大些陈珏侍读的时候日日累得要死,每次有假他又多少有事情要忙,就是应酬也多是与太子宫的一群属官,这才使得陈须这番误解罢。 周谦的宾客越来越多,大堂中各个角落聚集着许多临时的小团体,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这时早到一步的韩嫣来到他身边,低声道:“怎么样,还习惯吗?” 陈珏笑了一声,耸了耸肩道:“我无所谓,倒是你,阳陵地那位肯放你出来?” 韩嫣轻叹一声,道:“栗原死后,那位娘娘倒是渐渐地心平气和了,每日里常去金俗那边探病,只是金俗母女似乎都不怎么乐意,有一次金俗地儿子还让她吃了一次闭门羹,也许娘娘也觉得日日让我一个外臣看这些不好,是以常常打我进城。” 陈珏拍了拍韩嫣的肩膀,转而问起他那刚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地弟弟韩说,韩嫣原本略显无奈的面上顿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拉着陈珏绘声绘色地说起韩说的种种趣事来。 不多时,周谦的客人似乎到得差不多了,堂中约莫坐了二十来人,陈珏看着其中几个隐约觉得有些眼熟,正在回忆的工夫,周谦几步走到他的座位边拉他起身,之后又大声道:“你们可知这位少年公子是谁吗?” 堂上众人齐说不知,周谦哈哈一笑,又道:“枉你们去年一个一个念着凭君莫话封侯事苦练骑射,每日里用着白纸与城中的闺秀们书信往来,今日竟然正主当面都不识了吗?” 众人小**动了一会,随后陈珏在门口时见过的那文士看见陈珏身边的陈须神色一动,扬声道:“这位可是堂邑侯府陈四公子,陈子瑜吗?” 陈珏心知,对于这些年轻气盛的世家子弟来说,他在窦太后刘彻面前的谦谦君子之风可没有什么用处,反而惹人讥笑,他于是朗声回道:“正是陈珏。” 陈珏此言一出,周谦的这些客人就各自打起了小算盘,身份地位高些的寻思着为了家族利益该怎么搭上长公主之子、皇后之弟的这条线,地位低些本来是等着巴结周谦的人更是眼睛一亮,果断地转移了目标。 然而这些人毕竟是在少数,周谦的这些朋友之中还是性情爽朗的占了多数,窦婴之子窦叔达就哈哈一笑,道:“这般人品这般风度,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原来是去年太子大婚之时献纸宣室殿的陈子瑜。” 陈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其实并不愿意人们提及他的时候最先想起地总是造纸,每一次这种称赞总会让他有种窘迫的感觉。只是窦叔达笑得这般友善,他也只好笑道:“不敢。” 陈须爱弟心切。却没想给陈珏“下猛药”,当下站在周谦身边道:“这一个一个地,子瑜地好处还用你们说?” 有个看起来与陈须相熟的人嘻嘻哈哈地道:“我们可是久仰陈子瑜大名。你陈须这张脸看了二十年。还不准我们与长安陈郎亲近亲近?” 陈须哈哈一笑,没多久便与那几人笑闹在一处,陈珏与韩嫣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摇了摇头。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各色菜肴就已经上得差不多,至于酒水。周谦吸取了以往地教训却是不敢乱上地,否则无故聚众饮酒被人一状告到朝堂上,难免又是一桩麻烦。 席间的主角无疑是主人周谦和堂邑侯府嫡长子陈须,两人身边各自围着一群人。倒是几个看起来真的与陈须关系不错的青年时不时地逗陈珏说话。 陈珏心中也是没了办法,难道陈须真的把他在外面的形象弄成一个腼腆地少年不成? 这时堂中数个角落的声音逐渐淡了下来,只留周谦和陈须身边的种种说话之声,陈珏仔细听去,原本他们说的是些哪家地女子最美,声音最动听,哪家女子摆的姿势最是让人等等。 没多久。这些世家子弟的话题朝更加限制级的地方展去。时不时还有人讲几个闺房中的趣事,一脸炫耀之情。陈须听得兴起,嘴角的笑容就没变过。 陈珏低头啜了一口水,熟朋友、荤段子,这是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若是再有几大杯冰啤酒就更好。时时注意着世家风仪进退有度这么多年,陈珏听下来心中倒觉得颇为有趣。 与见多识广地陈珏不同,韩嫣听了这些荤话一张脸变得通红。 陈珏见状心中一动,韩嫣从小在宫中长大,韩则也不可能教导他什么事情,难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成? 思及此处,陈珏笑道:“男子之间说些与女子地韵事本属寻常,只要不真的去做什么下流地事情,就没什么好介意的。”他虽不大爱好这些,但确实觉得听着也无妨。 韩嫣皱了皱眉,一脸的不敢苟同,这时一个声音响起道:“陈四公子说的不错,却不全对。” 陈珏和韩嫣一起抬眼望去,正见一个面容俊俏的华服青年冲他们点头致意,陈珏道:“怎地不对了?” 那青年笑道:“欢好之事,岂止男女耶?” 陈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不自在地道:“这却非是我等所好。” 那青年眼中露出一抹失望之色,道:“可惜可惜,其中妙处二位却是不能识了。” 所谓龙阳之好,除了像文帝养邓通之外,还有一种是士人男子之间的风流雅事,偶尔为之而已,并不像一些娈童那样遭人诟病。 陈珏的态度摆在这里,那青年没说几句话就黯然离开,转眼看见韩嫣的脸色正忽红忽白,愤然道:“若是再让我碰见他……” 陈珏轻咳了几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再抬眼时正好见先前那文士带着身边的女子朝他这里走来。 “陈四公子,区区蜀郡司马相如。”那文士笑容可掬地道。 陈珏微微一怔,随后礼貌地起身道:“久闻司马之赋天下无 两人交谈了几句,陈珏才知司马相如本已失意回到蜀郡,在那里结识了身边的红颜知己卓文君,不想刚回乡没多久便听闻新帝登基的事情,司马相如自认一身才干不甘埋没,恰逢卓王孙四处排挤两人,他便心一横带着卓文君回了长安。 陈珏这下心中才回过味来,原来大名鼎鼎的司马相如想见刘彻一面,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第一百零二 争意气 陈珏看得出,司马相如在尽力掩饰着他热切的目光,类似的这种眼神他早就见过不少,陈珏笑了笑道:“司马长卿之赋富丽广博,妙才天下无双,这次回来长安我们这些人也可以常常得闻新作了。” 司马相如身边的卓文君秀眉微皱,随后笑道:“陈四公子,文君在蜀时就听说你学问极好,尤善乐器,长卿虽然不是什么大才,但他做得好赋,也极善奏琴,若四公子有暇不如哪日相约一会。” 陈珏看了卓文君一眼,这个笑如春风的女子如今这样帮着司马相如,但司马相如飞黄腾达之后卓文君得到的可不是什么喜剧,而是同时代仅有陈阿娇更胜一成的尴尬与无奈。 “陛下也是好文之人,今日得知司马长卿重回长安,说不得哪日便会召你入宫相见。”陈珏微笑着道,心中却想到底是哪日,确实说不定。 司马相如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又与陈珏一起大谈特谈起文赋来,陈珏对于司马相如所擅长的华丽长赋并没有什么兴趣,碍于情面只得耐着性子与之聊了几句。所幸韩嫣尚在一侧,卓文君本身也不是个胸中无物的女子,转而与陈珏说起些蜀中风情。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真不知我是否有机会去蜀中看看。”陈珏微微走了走神,这个时候的九寨沟还不知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有名的川辣还是没影子的东西。 “蜀道难,陈四公子此话不错。”卓文君接口道,“山中多峭壁,崖间常。蜀人都说能走出来的人皆是勇士,能经得起任何磨难。” 卓文君说到此处与司马相如对望一眼,两人俱是想起数日前携手过激流涉险滩的风险,心中不由一片甜蜜。 陈珏看着这两人在一处如胶似膝地样子,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辣椒没有,正宗的野性辣妹子倒是有一个。 那边陈须见陈珏在这里跟人聊得不亦乐乎。他是认得司马相如的,当下推开围着他的众人走到陈珏身边,拉起他道:“子瑜,今日可不是让你来谈文说墨的,走,跟我去见见几个朋友。” 陈珏无奈地皱起眉头,韩嫣张口欲言,却被陈须一句话赌回去:“韩王孙,你也来,省得你们俩整日在宫里陪陛下。把人都憋笨了。” 对于陈须这样的性子,有理也是说不清地,陈珏对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做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随后才与韩嫣一起跟着陈须来到他那群朋友面前,一个一个地认识过去。 陈须的介绍显然也有所侧重,陈珏对这个兄长了解得很。从他细微的表现之中就得出了陈须的意思。需要他真正注意的人并不算多:身形高壮笑容憨厚的柏至侯许昌之子许牧,适才他见过的、面目俊俏的武强侯庄青翟次子庄攸,一脸文质彬彬的蓼侯孔臧之孙孔黄孔茂,以及他们地小叔祖,年方十四的孔子十一代孙孔安国。 三孔虽然是孔仲尼货真价值的后裔,然而孔氏人丁兴旺,大汉天下姓孔的人绝对不在少数,陈须要陈珏注意这两个人应该是因为他们的祖上是开国功臣之一,曾受封蓼侯。 陈珏这些年“参观”过的孔子后裔不在少数。因而只是对三孔淡淡点了点头,倒是柏至侯许昌和武强侯庄青翟地名字真正吸引了他地注意力。 汉时有个不成文但是已经约定俗成的规矩,丞相一定要是开国功臣后裔,至少在他成为丞相之前他必须是列侯,比如当今丞相桃侯刘舍,他的祖上就是高祖时的开国功臣、列侯刘襄。 大汉近年来天灾不断,地震日食一个接一个地来。不知多少个倒霉的丞相替天子谢了罪。一个接一个地换,每一个出身列侯又有些才干的功臣之后。都是有可能成为丞相的。 陈珏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柏至侯和武强侯二人都已经在朝中任职,且食邑不低,皆是两千石官,尤其许昌已经是位列九卿。 这时一个身形健硕的少年操着一口带着外地口音的长安话,用正处于变声期地嗓子高声叫道:“陈四公子我们是第一次见,也不知他手上功夫怎么样,大伙说要不要试试看?” 这少年似乎人缘不错,一时间数个青年少年一同起哄,陈须喝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那少年与身边几个一起吆喝的商量了几句,嘻嘻哈哈地道:“世子,没让大家见识过真功夫的男人进不得咱们这伙人,这可是你和条侯定下的规矩,难不成轮到四公子就不作数了吗?” 庄攸正因为不久前一时冲动惹到陈珏的事情后悔,他立刻几步走到陈珏身边低声道:“这是灌夫的儿子,灌亮,平日里最爱胡闹的就是他。” 周谦见了庄攸地样子皱眉道:“你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 灌亮耳朵最好用,早就听清了庄攸地话,他笑道:“百无禁忌,你跟四公子说什么呢?” 陈珏忍不住嘴角微弯,百无禁忌,这四个字加在爱好另类的庄攸身上倒合适得很。 庄攸却是怕了刁钻地灌亮,他转而对周谦道:“百有禁忌,四公子是你请来的客人,我指点他几句还错了不成?”周谦字无忌,取无灾无厄和勇往直前无所顾忌之意,庄攸这话同样是拿周谦调笑。 陈珏心知今日之事在于他初来乍到,众人均有心试他一试,就算他借着周谦和陈须的帮忙躲过去,今后在长安城中就别想有什么好名声,心气稍高的人都会小瞧于他。 低调是风度,过谦是虚伪,陈珏笑了笑,对灌亮道:“真功夫又如何试?” 灌亮眼睛一亮。笑道:“四公子年纪还不比我大,不如试试箭?”说着,灌亮又对周谦道:“今日还得借府中演武场一用。” 周谦与陈珏经历过镐池刺杀一事,对陈珏的射艺心中有数,当下笑道:“行,这宴也不吃了,大伙一起走一趟罢。”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陈珏。陈珏微笑道:“如此,区区与王孙从命就是。” 陈须笑道:“我堂邑侯陈家家学渊源,子瑜更是青出于蓝,灌亮啊灌亮,你就等着服气吧。”语毕陈须看了韩嫣一眼,心道子瑜还真是够义气,今日这些人本来都是一个独立门户的韩嫣结交不上地,这回他一句话就将韩嫣带了进来。 不多时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达目的地,谁起的事谁出头,灌亮也不是一味冲动的人。看着陈珏文文弱弱的样子也怕折了陈家的面子,就要将一把军中士卒常用的一石弓递到陈珏手中,陈珏不以为意地就要接过,灌亮却一眼看见他手上一层茧子,忙收回手道:“今日我灌亮可是小看人了,四公子自己说要用几石弓?”陈珏自己在家中时两石半地弓都用过。只是在众人面前却不好这样张扬。他思索片刻之后道:“勉力能使两石弓。” 能使两石弓,在寻常军士中已经算得上是好手,只是在这些从小营养充足生长顺利的世家子弟中也不算什么,但以陈珏的年纪来看已经殊为难得。 灌亮面上笑意更浓,换过两石弓手中试了试手感便连续射出三箭,一一正中靶心。 陈珏观察了灌亮取箭上弦,手臂用力时的肌肉耸动以及稳健的手指,将箭射出去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不由暗自叫了一声好:大汉风范。终究与后世不同,大多数世家子弟纵使稍显跋扈也绝不会像那些彻底腐朽了的纨绔一般四体不勤。 灌亮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看了陈珏一眼,为示公平直接将手中的弓递到陈珏手上,陈珏也不多话,也是刷刷刷三箭射出去,一样正中靶心。 众人知道灌亮的本事。先前没什么反应。如今看外表温文的陈珏起手便是三箭正中,不由齐声轰然喝彩。 灌亮地兴致顿时上来了。吵着要与陈珏再试,陈珏笑道:“比试之事意到便可,男儿之间应射胡虏,不该浪费在长安。”说到这里陈珏顿了顿,又道:“你若要寻对手,王孙也不比我差上半分。灌亮看了韩嫣一眼,从陈珏手中将弓取回,笑道:“如此也好,还是我先来。”语毕,灌亮又是三箭射出去,这次他却稍稍失了准头,有一支箭落在靶心外一指节处。 韩嫣接过那把弓,心中不由地微微有些紧张,三箭射出去之后也是两箭在靶心,只是在靶心的两箭中有一支几乎贴着边缘,却是较灌亮稍逊了一筹。 饶是如此,这样的年纪与本领已经足够这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子弟接受陈珏和韩嫣,七嘴八舌地赞了陈珏二人几句,众人又要回到开始时的大堂,这时孔安国凑近陈珏道:“陈四公子技艺不凡……” 陈珏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孔安国的下文,忍不住转脸向孔安国望去,正见孔安国一副不知所措地样子,陈珏失笑道:“孔兄有话尽管说就是。” 孔安国踌躇了半晌,这才道:“我听说四公子自幼出入宫禁,遍读天禄阁与石渠阁藏书……” 陈珏坦然道:“遍读藏书不敢,曾随今上入阁阅书倒是确有其事。” 孔安国踌躇了片刻,想起民间传说陈珏打小聪慧过目不忘之后下决心道:“不瞒四公子,始皇以来,先祖之作或流落民间,或藏于朝廷,从兄孔臧虽曾多次请旨阅书于两阁,仍有许多不尽之处……今日只求四公子一句话,两阁之中尚有多少先祖旧作?” 第一百零三 孔子裔 天禄阁和石渠阁,从地位上来说就是西汉的国家图书馆,有汉七十载,自高祖刘邦以来搜罗到的诸子百家古文经典都保存在这两阁之中。至于焚书坑儒,陈珏清楚地记得当初考前复习时他的历史老师只告诉他们一定要记住“钳制了思想,摧残了文化”一句话。 孔安国正一脸热切地看着他,陈珏也不好出神太久,于是稍稍苦笑道:“孔兄此问却是不好作答,说出来不怕孔兄笑话,我这人生性顽劣,对经典只求诵记不求甚解,倒是《大事记》与《封诊式》之类的杂书读过不少。” 陈珏既不想守着一本老子,却又不想整日里都挂着一个儒生的身份,左右他年纪尚轻,种种刻意为之的作为之下他在别人的眼中的形象便是一个好杂学、博闻强识,思想上又尚未定型的少年。 孔安国闻言面露失望之色,旋即诚恳地道:“四公子何必妄自菲薄,以公子身世,能熟读诗书已是难得,我听说四公子已任太中大夫之职,既为朝中千石之员,自然不能与我等一般专注先祖经学,总要博采众家之长方能用于实务。” 孔安国性情耿直,竟然果真以为陈珏为不曾悉心研究孔子之言而愧疚,倒是让陈珏心中真正地添了几分愧疚之意,他想到孔安国方才的话却是忽地心中一动——儒家先圣推孔子,历代帝王和儒生借着无限拔高孔子的地位来巩固儒学教化百姓,若是有一天孔子的子孙后代在汉武帝面前和董仲舒辩得面红耳赤该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陈珏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虽然皇帝借着某种思想收紧君权是历史的必然,但是先圣孔子却是董仲舒用来作虎皮地大旗,董仲舒善公羊春秋。可春秋是谁的言论集合?孔子。 有汉至今,刘邦虽然用了叔孙通的朝会礼制,却也没有真正把儒家学说提到多么高的位置,若不是汉初刘邦以太牢之礼祭祀了孔子一回,好歹是表示了对孔子的尊重,在焚书坑儒中受损最大、近年又受黄老之学限制的儒生们说不定早就沉寂下去。 正因如此,孔安国身为孔子货真价实的后人。绝不会也不敢说什么类似儒术天下第一、百家学说全部退散之类地混话。 思及此处,陈珏嘴角微微翘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对孔安国道:“天禄阁和石渠阁之中的藏书多从民间而来,孔兄可曾往百姓家中一寻吗?” 孔安国黯然地摇了摇头,道:“始皇焚书,但终究还留有复本,更有专人保管研习经书,各家子弟也有机会从学于官吏,只是口口相传总是难免有所谬误,校对之事实在太难。” 陈珏这些年已经渐渐了解。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儒有很大一部分是假言神仙长生事的方士,诸子百家之书也留有备份,以吏为师就是说人们可以从官吏那里学到一些学问,真正灭绝性的焚书实际上是项羽所为。不只如此,秦人在短短数年之中对算术、种植、法典、医术等等的保护研究也值得一提。 韩嫣那边与灌亮等几个少年在一起说话。陈珏干脆并肩与孔安国走在一起。道:“几代先皇与今上皆重视诸子之书,常遣人收集百姓之家的些许藏书,几个月前河间王就曾献上一批散落之书,只是其中所载与他人所献常有矛盾之处,确实让人心烦。” 孔安国连连点头,道:“四公子所言正是。”顿了顿他又轻叹一声道:“各家之言,俱自以为有理,殊不知有多少人曲解了先祖之意啊。” 陈珏对于这一点倒是颇以为然,秦皇焚书与儒生倡导复古反对郡县、效周制分封诸王也有些关系。但到了董仲舒一代却强调君权最重,这就是显而易见的一个矛盾。 “听说孔兄曾受《诗》于申公?”陈珏道。 孔安国老实地答道:“除此之外,我也曾学伏生所传《尚书》,只是其中常有缺漏不连贯之处,着实艰涩难解。” 陈珏笑了笑,道:“世间所传先人之说常有争议,在我看来令祖之言终是孔氏后人最能理解贯通。孔兄切不可畏难而退。至于天禄阁与石渠阁中藏书。陈珏虽不才,在陛下和太皇太后面前尚有几分薄面……” 孔安国神色一喜。不等陈珏说完便道:“有四公子此话,安国无忧矣。” 孔安国说着越来越激动,随后躬身就要拜下去,陈珏忙掺住他手臂道:“孔兄安可如此?”待得孔安国一脸感激之色地重新站稳,陈珏笑道:“你我虽然相识不久,却已经是朋友,孔兄还要这样一口一个陈四公子吗?” 孔安国点了点头,道:“如此,多谢子瑜。”他从兄孔臧虽是高官,但天禄石渠二阁毕竟是皇家御用藏书之处,总不能时时阅书其中,再各人所见不一,他与孔臧也常有异议,因而亲自入天禄阁阅书就是他梦寐以求之事。 陈珏微微一笑,道:“孔兄欲读令祖之书本是常理,我怎么当得起一个谢字?” 孔安国道:“当得,怎么当不得?” 两人走了几步,陈珏思索片刻又道:“平民不好入天禄,孔兄虽然出身名门,但天下孔氏族人甚多,俱不得入天禄阁,贸然开此一例怕是不妥。” 孔安国怔道:“那该如何是好?”说着,孔安国的目光朝陈珏望去,以陈珏地身份怎么也不会戏弄他几句之后又说不能办。 陈珏笑而不答道:“安国可知天禄阁与石渠阁中藏书年代久远,竹简连接处常有腐坏?” 孔安国点头道:“我家中藏书也常有此状,许多典籍就是这样败于虫蚁之口。” 看着孔安国一脸扼腕之色,陈珏又道:“自去岁今上还是太子时大婚以来,纸张便行天下。我有意在这几年之中寻一时机,向陛下进言校对天禄石渠阁中所藏之书,进而誊于白纸之上。” 孔安国等了片刻不见下文,略一思索才喜道:“子瑜,安国不才,可能担当校书之人吗?” 陈珏点了点头,笑道:“有何不可?” 孔安国这要说话。陈珏率先道:“只是校书之事总要博学有信之人才行,朝中博士众多,安国若是一介布衣终难立入天禄阁校书之列,你还须修行自身,那时令兄蓼侯才好说话。” 孔安国兴奋之色稍减,他年纪尚不及冠,能不能在众多博学之人中杀出重围校书实在是未知之数,他性子直接又不愿倚仗孔氏之名招摇,只是咬牙对陈珏道:“子瑜放心,若是胸无点墨。我也无颜拜读先祖之书。” 陈珏点点头,转而与孔安国说些其他学问上的事情,陈珏虽不是什么学术专家,但胜在一个博字,与孔安国的“专”倒也能说到一起去。不多时众人回到大堂,灌亮跳出来道:“孔安国。你这学究把四公子霸着这么久。也该让我们跟他说说话了吧?”灌亮生性跳脱,平日里与孔安国最是合不来,方才他在路上就想与陈珏说些射术上的话题,只是见孔安国先与陈珏说得兴起才转而拉着韩嫣说笑。 孔安国得了陈珏的一席话心情正好,哪还会把灌亮这小孩子般地挑衅放在心上,只是冲陈珏笑了笑便退到孔黄孔茂兄弟二人处。 灌亮身边一个人道:“今日那死靶子无趣,哪日得了空咱们去郊外找些活靶子试箭才好。” 周谦哈哈一笑,道:“你这李当户,这是心中不服气呢。” 陈须也道:“说起来。李当户是我第一个一眼就记住地人,你们可知为何?” 众人七嘴八舌地猜了些答案,陈珏却是忍俊不禁地一笑,他这位二哥可不是什么好惹地主,稍后他望向李当户,这人就是李广之子、李敢的兄长了。 果然,不久之后陈须道:“那日渭水边初见。这位李少将军一口气吃下六只烤熟了的活靶子。我哪还能记不住?” 李当户闻言涨红了脸,道:“六只小鸟而已。这点事你也拿来说?” 话题一起,众人哄然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取笑起李当户来,这些人平日就笑闹惯了,李当户虽然窘迫却也不曾作。 又过了一会众人终于安定下来,作为主人的周谦轻叹道:“这次大伙难得齐聚在一起,下次又不知是何时了。” 庄攸笑道:“百有禁忌何出此言,你若是做不起东……我们管你一餐饭就是。” 周谦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而正色道:“今年匈奴人连番犯边,我有保家卫国之志,意欲从军边疆,若是陛下能允,我怕是有一段时日不能在长安。” 场中气氛顿时沉寂下来,陈珏更是眉头微皱,周亚夫之死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坎儿,难说刘彻对周谦地身世有没有什么心结。 周谦见氛围如此,当下哈哈一笑,道:“我要走也是来年开春的时候,你们做什么这副女儿样?” 许牧道:“你这人太狡猾,不声不响地就要走,不行,今日还须再上些好菜,我等可不能便宜你。” 陈须也跟许牧一样说笑了几句,堂中气氛才活跃起来,沉默许久的司马相如即兴作歌,引得众人齐齐称赞,中间也有来与陈珏攀谈的,陈珏一一应对,小半天下来这些人已经叫“子瑜”叫地顺口至极。 这场热闹直到金乌西沉才渐渐落幕,陈珏在条侯府门口向今日认识的众人一一告别,这才与陈须一起踏上归途的马车。 第一百零四 唐棣华 陈珏和陈须一起坐在车中,陈须拍了拍身下的软垫,道:“子瑜,还是你这车坐着舒服。” 陈珏笑道:“二哥的马车明明与我这辆是同一个作坊出来的,木材部件俱是一样,怎么还能坐出不同来?” 陈须咧嘴一笑,道:“话是这么说,我就是觉得你这车好。” 两人说了几句,这马车却还停在原地不同,陈珏与陈珏相视一眼,他掀起帘子探出头去,正见窦婴的儿子窦叔达正在不远处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说着什么,他的马车则停在街口处。 这时周谦的客人们都走得差不多,只有陈珏兄弟二人落在窦叔达后面,陈珏微微皱了皱眉,干脆跃下车去,几步走到窦叔达身边。 窦叔达听见脚步声之后回身望了一眼,见是陈珏不由略带尴尬地笑了一声,指着他对面的那女子道:“这是我家大妹窦珂。” 窦陈两家算是颇近的亲戚,窦叔达也不瞒他,几句话间将事情说得清楚,原来他今日出门时未曾对这个一向最爱东奔西跑的妹子说一声,窦珂得到消息之后一气之下便单人匹马来条侯府寻他。 陈珏礼貌地对恬美可人的窦珂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窦珂却看似不屑一顾,只淡淡地看了陈珏一眼便罢,转而急切地向窦叔达问道:“灌亮呢?”窦叔达苦笑道:“我的好妹子,我已经说了几次,这宴都散了,你让我上哪给你找那皮猴子去?” 陈珏开始时还心下不喜窦珂的傲气,这一听下来哪还不知道少女的心思,只得感叹自己不经意间做了炮灰。那边窦叔达又道:“你又何必成天跟在我身后。灌亮和你又不是不认识,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去找他,实在不行,我就跟他说叫他去看你。” 窦珂急道:“不行!” 陈珏垂下头暗自笑了笑,他却不愿掺和到少女的心事里去,只想早点离开此处回家,当即朗声道:“你说的可是灌夫将军之子灌亮吗?”灌夫其实已经不是将军,只不过他以军功起家。许多人都习惯了这么叫他而已。 窦珂面色一喜,对陈珏问道:“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陈珏笑笑,道:“我看见他和另几人骑马往那边去了。”说着,陈珏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窦珂抬头望去,忽地神色一变。那里可是通往所有长安女子地深恶痛绝之地——章台街,她匆匆与窦叔达和刚见面地陈珏告别之后,立刻打马朝那边追去。 窦叔达讶道:“子瑜,你不是走在我后面。怎地居然看到灌亮的去向了?” 陈珏笑着回道:“无论是回府还是在外取乐,总不会到别处去。” 窦叔达看了看窦珂远去的方向,恍然记得那边乃是达官贵人聚居之地,游乐之所也极多,他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子瑜好机变。” 陈珏摇了摇头,这算什么机变,不过是个小花招罢了。既然交通拥堵的问题解决掉,他与窦叔达作别之后便重新跳上马车。不多时随着李英一声轻喝,陈珏的身子也微微前倾,马车动了。 “子瑜。”陈须点评够了陈珏马车中的情形,忽地开口道,“今日那些人,你觉得他们人品心性怎么样?” 陈珏微微一怔,随后仔细回忆着道:“窦叔达是个老实人。孔安国和孔黄孔茂兄弟俩不愧是孔仲尼后人。像是一心做学问的样子,灌亮看上去性子直率爱得罪人。实则在这一群人里人缘极好,司马相如虽有些才华,但似乎风骨稍逊,许牧和庄攸我倒一时看不清深浅,至于其他那些,泯然众人而已,不善不恶。” 陈须轻轻叹了一声,道:“子瑜,难为你了。” 陈珏不解地抬眼看向陈须,陈须又道:“经过条侯周亚夫一事,为兄心中多少也有了些体悟。周无忌当年和我二人在长安城中行走多少人侧目,但如今他每日读书习武,比少年那时还勤快,就算我知道他这样才是正路,心里还是不好受。” 陈珏默默不语,陈须所言无差,周亚夫自尽之后那个个性爽朗、又会傻乎乎地去拍刘彻肩膀的青年周谦终是成了新条侯。 “各人自有各人命,陛下伐匈奴地志向不改,无忌家学渊源,若是得以从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陈须笑了笑,道:“方才窦叔达身边那女子是不是他妹子?” 陈珏点了点头道:“正是,她姓窦名珂。” 陈须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道:“子瑜,周无忌这些日子就在与窦婴商量着想娶这位窦珂为妻。” 陈珏闻言心中一动,按说周亚夫自尽虽然保全了周家上下荣华,但他总是刘家天子逼死,刘彻未必放心让周谦从军,然而若是他成了窦家的女婿就不一样,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他怎地忽然要娶窦家的女儿?” 陈须失笑道:“哪是突然?他是惦记着人家淑女好几年了,如今他自己想要从军不放心老母在家,想要找个媳妇好生孝顺周老夫人罢了。” 陈珏哦了一声,想起方才窦珂急着找灌亮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这些事他却不好管,沉默片刻他忽地一拍脑门道:“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同样现自己兄弟二人跑题严重地陈须哈哈一笑,随后正色道:“这些人成材的不多,但他们多数人身后的家世虽说比不上我们陈家,在这长安城中都不是寻常人家,就是那个给灌亮递弓的人,他也是刘舍地族侄。” 陈珏展颜一笑,道:“我明白。” 陈须道:“我这做兄长的没什么大本事,但也知道你如今在陛下身边做太中大夫。若是一味靠着太皇太后和陛下的照拂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那些人里若有投缘的不妨多多交往,将来多少也是个臂助。” 陈珏这才知道他把陈须地意图想得太简单,一时间什么结党什么外戚都抛到脑后,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方要开口,陈须又一次先行说话。 “子瑜,我有一句话早就想对你说,你听了不要不高 陈珏诚恳地道:“我断没有不听兄长教诲地道理。又怎么会不高兴?” 陈须神色一定,下定决心道:“子瑜,我常觉得你身上总带着一股傲气。”看着陈珏略显错愕的表情,陈须继续道:“这傲气不像是源于家世或官职,也不像是源于太皇太后和陛下对你的宠信。倒像是骨子里就带着,所以外人都看不出来。” 陈珏张口欲言,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一直是谦和有礼地少年君子。他也一直以为他已经完全融入了整个时代,陈须这话却是一下子让他明白,原来他与生俱来的与时下人的不同仍然留在他内心深处。 陈须又道:“你的傲,不是对人嚣张跋扈,而是太过清高。虽说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是你活地太不率性,说白了就是你从小就把自己弄得像个大人,只是大人也没有像你这样律己严格,你可知你在外面的名声已经好的不像凡人了?” 陈珏心中若有所悟。他确实太不像一个大汉地贵戚子弟,想起芷晴当日也对他说过他在民间地好声望,他不由皱了皱眉,心上添了一分淡淡地阴霾。 “所以我方才才说难为你了,我听说今上不是好伺候地人,这些年你在宫中奔走在长乐未央之间,才养成这副总是拘束着自己的性子。为兄实在心中有愧。就拿今日来说。他们席间那些混话我像你这么大时别说早就听过,做也做得差不多了。” 陈珏顿时哭笑不得。原本带着几分沉重的气氛也消散干净,他笑道:“二哥,他们说地那些我都懂,就是女人的滋味我也不是没尝过……” “子瑜。”陈须的神情忽地严肃起来,“你不是碰过永巷里的女人吧?” 永巷是皇帝的后宫,他哪里敢,陈珏撇了撇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我同太子宫那帮舍人出去时有过一次。”陈珏随便编了个理由。 陈须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行啊,原来这事还瞒着我那,我也不比你差,这些天你又要多一个小嫂了。”顿了顿他又愤然道:“晴翁主还未进门,是什么人胡乱往你身边塞女人,也不知道身家清白不清白,阿母还计划着什么时候先给你选个良家子做妾室呢。” 陈珏轻咳了几声,他又不是真的需要向兄长了解这方面问题的少年,当下转移话题道:“小夭那边才有孕,二嫂前两天也查出又有了身子,如今二哥又纳了新人,可不要太过操劳。” 陈须笑骂道:“陈子瑜,你也太小看兄长我了。” 陈珏笑了笑,想起陈须方才的一席话只觉得心中种种思绪不断,正好这时郭远的大嗓门在外面响起:“公子,今日府前这街上安静得稀奇,要不我们打马走快点?” 陈珏向外一望,干脆对陈须一笑,随后做到马车沿上,他接过郭远手中地鞭子轻轻一挥,这马吃痛便带着马车向前奔去,陈珏微微扬起头感觉着风从耳边刮过的感觉,惬意不已,隐约听得陈须的声音在后面道:“这就对了。” 回府一夜安眠,第二天一早陈珏起身不久便得到宫中传来的消息,刘彻下旨唤他入宫,陈珏在紫烟不解的目光中微微一笑,这八成是他那天在刘彻面前说的伐匈奴九事和《马政篇》起了效果。 第一百零五 说马者 九月末,未央宫中的宦官宫女们明显地忙碌起来,《太初历》未被定为法定历法,汉时以十月为岁,眼看新年庆典便要开始了,宫人们也必须为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筹备大典。 旧的一年里大汉上下各色人等都有太多的悲伤和抑郁,新帝登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年就要来临,人们急于摆脱景帝驾崩和匈奴连番入侵的影响,对于这场新年宫宴的要求也更多。 陈珏走在未央宫中的廊道上,心知十月的新年刘彻已经盼望了很久,无他,景帝去世之后种种原因导致诸王滞留长安太久,刘彻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些诸侯王赶回封地。 刘彻成了皇帝,陈珏再想见他自然没有以前那么随便,所幸刘彻的亲近宦官杨得意与他相熟,不多时,站在宣室殿外的陈珏刚微微觉得有些冷意便得到了刘彻召他入内的命令。 今日并未大朝,刘彻是在书房中接见这些臣子的,对于宣室殿的书房陈珏也轻车熟路,书房中的各种陈设都没有变,一侧的书架处仍旧时时传来阵阵墨香,只是见到御座上的刘彻时他心中不由恍惚。 数月之前,景帝就是在这里为他写下那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刚而不锋,柔而有节。故君子贵之也。”那时他还是一个在景帝面前战战兢兢的晚辈和太子舍人,如今他已经是距离高官权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太中大夫。 刘彻却不知道陈珏心中的弯弯绕绕,他听得陈珏的脚步声后放下手中的御笔,道:“子瑜来了。” 陈珏按制行了大礼,口中道:“臣太中大夫陈珏拜见陛下。” 刘彻挥挥手道:“起吧。”说着刘彻指了指一边的软垫,示意陈珏坐到那里。 陈珏依言而坐,刘彻语带急切地道:“子瑜。这《马事疏》中所言朕细细想来觉得大有可为之处,只是纸上得来总是不全,你还是亲自与朕说说。” 陈珏躬身道:“陛下,其中种种举措是先皇时便在民间实行过地法子。臣不过是加以总结而已。” 刘彻点点头,道:“养马可免徭役,提高马价都是父皇在时就实行过的举措,这些朕都知道。” 陈珏整理了一下脑海中的思路,道:“养马之事需官民协作,这点先皇与朝臣早有定论,既支持民间养马又在几郡设马苑,都是出于此理。臣这奏疏中所提到的尽是偏门之法,还请陛下勿怪。” 刘彻哈哈笑了一声道:“你这确实是剑走边锋了。”说着。刘彻看着手中那篇《马事疏》道:“借母马于民间养马之户,按时收息,亏你想得出来!” 陈珏却脸不红气不喘,单就动物地生殖方面来讲,一公多母确实是一个增加马匹数量的好方法。他道:“陛下,先前臣曾言务必民不加赋而军费足,借马之法虽说范围不广,但胜在同时节省朝中养马之资,有可以少量收息,确实可以考虑。” 刘彻又笑道:“不只是母马,借种马于民间,这也是个好法子。” 陈珏垂忍笑道:“官马终究比民马素质强上许多,这样改良几代多少会有些效果。”陈珏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窘迫,跟史上最有名的“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的这位讨论种马,他怎么都觉得有些奇怪。 刘彻点点头,又道:“朕听说和去年从西边来的数匹良马养在一起的母马已经有了消息,朕可以等,积少成多总有一日天下阡陌之间皆是牛马。” 陈珏笑笑不语。刘彻转而看向手中的《马事疏》道:“买卖民爵。以马匹作价,这个也可以。马耕……马也能用来耕地?” 按说刘彻是最喜好微服出门的皇帝之一。只是天子出门通常都是游玩为主,惩治贪官恶霸之类地都是顺手为之的小调剂而已,刘彻这么爱出宫陈珏也没见他怎么熟知民事。 “陛下,马匹确实可以用来耕地。”陈珏解释道,“《道德经》中言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虽说此处之意究竟是肥田或耕地一直以来颇有争议,但民间养马之人以马耕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刘彻若有所思地道:“是了,马是军用之物,牛是耕田之力,民间若非家中富马确实不会用马去耕地,再牛食草马食粟,马耕实在奢侈得很,难怪朕没怎么见过。”说到此处,刘彻轻轻一拍几案道:“朕明白了,弄一些马去耕地也不是坏事,耐劳之马虽然不适合用于骑军,但运送辎重粮草还是绰绰有余。” 当今天下其实不不是特别缺少马地数量,只是适合用于作战之马的比重太小,刘彻心中所想也是要四处撒网,总能网罗到一批健马。 思及此处,刘彻又道:“只是马匹难养,如何让民户甘愿拿辛苦种出来的粟米喂养?” 马匹又不是必须要吃粟米,陈珏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不显,道:“陛下,可是忘记新农具之事了吗?农具可省民力,有了多余的时间农夫自然可以开更多的土地,产粮自然也会多起来,只是食粟米地人口不增而粮多,难免有谷贱伤农之事,除了国库屯粮之外,饲马也算是一个用处。” 刘彻点点头,随后道:“子瑜,来年春朕便着长安之地试用农具,一旦得法便采你今日之策。” 陈珏默默不语,心中却有些七上八下,他勉强也算是个实用主义,养马本钱太高,据说一匹马可以吃掉十二个寻常兵士的口粮,他在这下面所写之事却是屠杀老马废马残马,留精训练,也不知刘彻心中是什么意思。 正在陈珏思索着的工夫,刘彻道:“马常食粟米稻谷,民马一多难免四处奔跑,万一奔入农田必定有碍农事,既然劣马无用屠之也并无不可,朕听说民间有擅长烹马肉,这也算给百姓们添了一条路。” 陈珏放下心来,道:“陛下说得是。” 刘彻呵呵一笑,翻过手中的另一页纸猛地抬头向陈珏问道:“马蹄铁?” 陈珏点了点头,道:“正是,此物也可称马掌,民间百姓有不舍马匹受创以皮革裹马蹄,后来渐渐便有些能工巧匠想出这主意,臣从下人那里听来之后觉得颇有用处,这才写在给陛下的奏疏之中。” 刘彻每日都有一段时间会待在马上,他也是个知马之人,他的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道:“是个半环形的东西?” 陈珏回想了一下记忆中与某大写英文字母形状相似的马蹄铁,朗声回道:“是。” 刘彻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好几步,若是马蹄铁果真有用汉军骏马的折损必会大大减少,他又想了想,这才难掩兴奋地对陈珏道:“子瑜,如果朕将这些事全部都做成地话,不出几年朕便不用担心军马不足了。” 陈珏笑了笑,道:“陛下,俗话说一人计短,臣年纪尚轻难免有见识不足之处,此事还请陛下与各位老臣商量一下,以免臣的想当然反而祸害百姓。” 刘彻登基之前就曾经监国数日,那里会不明白这些具体政务上刘舍等三人的作用,他将手中的《马事疏》放在几案上,笑道:“行了,朕听你的就是。”顿了顿他又道:“设一官职专管牧马,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朕左右不差给他们的那些俸禄。” 陈珏顺着刘彻的话说了几句,和心情正好地刘彻一起展望了一下美好地未来,过了一会儿刘彻忽地道:“子瑜,你说什么样的皇帝才能得到不逊于上古圣皇地美名,是不是亲贤臣远小人,百姓安居乐业,四夷臣服,文治武功空前绝后,还要不好享乐,不好音乐不好华赋……” 刘彻说了一大串话,陈珏仔细地听了,基本上都是上古大贤圣主的要求,他微微一怔,思索片刻之后道:“陛下,以微臣看来,先代圣皇也未必有传说中那样的贤德。” 刘彻笑道:“子瑜,你还是这么喜欢另辟蹊径。” 陈珏摇头道:“陛下,圣皇如尧舜禹汤治理中原的时间离今日太远,许多传说都会越传越神,就拿臣来说,明明是家中作坊的匠人制出白纸,市井间却有传闻说微臣是受神仙指点,臣生为汉人尚且如此,圣皇身上又有多少后人加上去的荣誉呢?” 刘彻沉默了一下,道:“这么说他们也是……也没有什么了不得?” 陈珏不着痕迹地笑了笑,道:“他们自然是上古贤君,只是未必真的像传说中那样神奇而已,贤明君王的名声一旦在百姓间流传,他们的一切自然会越来越好,就像现在这样无数人怀念着他们,虽死犹生……相反,若是君王一时失德,青史上的名声总会有些瑕疵,以周代商常有人诟病就是这个道理。” 刘彻面上的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道:“是啊,你说的不错。”他认为陈珏此话说来虽有不合世俗观点之处,然则听来却是大有道理,先皇景帝的圣明时时有人称颂,却怎么比不上他祖父孝文皇帝,多少有些当年先皇急用晁错又错杀晁错、废薄皇后和刘荣等事的缘故。 陈珏又道:“是以微臣认为,欲为圣明天子既易又难。” 刘彻点了点头,心中思绪飘得更远,这时杨得意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这声音之中带着欢喜和着急各种情绪:“陛下,太医传来消息说娘娘要生了……” 第一百零六 天之骄 “什么?” 书房中陈珏和刘彻两人俱是一愣,刘彻耐不住性子急问道:“太医不是说十月孩子才能落地,怎地娇娇今日就要生了?” 杨得意一时语塞,他是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就赶来报信,再详细的事情他哪里还能弄清楚,心中正焦虑着的刘彻哪里顾得上管他的心思,若不是看在杨得意跟他多年的份上一句“废物”顺便笞个几十怕是免不了的了。 陈珏多少比刘彻冷静点,预产期这东西并不容易算准,女人生产差了日子是常事,就是刘嫖自己也和陈珏说过他早生了半个月,陈珏小时候身子不大健康八成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陈珏来不及多想,冲杨得意轻喝道:“还不快去娘娘那里伺候着,陛下随后就到!” 杨得意这才如梦初醒,感激地向陈珏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迈开腿朝阿娇的寝殿跑去,心知待会刘彻再问他时他要事仍然一问三不知,这天子身前最受重视的宦官怕是要换人。 刘彻来回转了几圈,终于忍耐不住,几步走到书房门外,口中还道:“子瑜,你快点 陈珏跟在刘彻身后出了宣室殿,刘彻心急阿娇那边的情形,连御辇都不上便大步连走带跑地往阿娇寝殿那边去,留下本来要伺候舆驾的几个宫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陈珏摇了摇头。按下心中地急切和声对那几人道:“陛下今日有喜事,你们也不必在这里枯等着。稍后自会有赏钱到你们手上。” 这几人都是认识陈珏这个皇帝小舅子的,哪里会再跟他说些什么无关地话,为的那人向陈珏施了一礼便道:“我等不敢劳陈大夫费心。” 陈珏点了点头,脚下的步子立刻加快,只是刘彻本就比他生的健壮些,走路也极快,这一耽搁他眼中却再看不见刘彻的影子,只得自己朝太子宫中的阿娇寝殿行去。 因为尚未正式被册立为皇后的缘故,加上陈珏早将太子宫内外收拾“干净”。保证阿娇生产时不会有任何不利因素的干扰。权衡之下阿娇还是没有搬到椒房殿,刘彻虽说处理日常事务时都在宣室殿,但他每日晚间还是回到阿娇那里休息,只有处理政事疲惫了的时候才会在宣室殿中歇息一晚。 陈珏赶到地时候寝殿内外已经忙成一团,宫女宦官们跑来跑去,这个端热水,那个用温热地水投丝绢。陈珏又往里走了几步,便见李青和绮罗二人正忙个不停,总算这两人也算得上是宫中老人,作为阿娇亲信指使人习惯了的,一时间到也算得上井井有条。 刘彻在那里走来走去不停,陈珏瞅准这一会状况还好,拉过李英绮罗二人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姐生产的时候为何早了这么多?” 绮罗忙了半天,张口欲言时才现自己直喘粗气。李青究竟是男人体制,对陈珏说道:“陈大夫,娘娘她今日早膳后不久便觉得身子不适,绮罗请来的太医略略诊治之后便说娘娘这是要生了……” 刘彻那边的脚步生已经朝李青这边走来,等李青说到阿娇已经痛了大半个时辰时脸色刷地就白了一下,陈珏见了心中忧急之余也多了几分安慰。 这时殿内忽地传来一声凄厉的痛叫,陈珏和刘彻俱是身子一震。这声音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像是一个开始一般。阿娇在殿内的痛呼声不断,隔一会声音便弱下去。但稍后又一声一声地惨呼起来。 陈珏本来还算镇定,在庭中待了一会也不由被众人地情绪感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之中曾经无数次考虑过阿娇生男生女的利弊,但在这一刻几乎所有的想法全都消息不见,他脑海中只是不停地闪过陈尚和陈须二人各自夭折过的两个孩子。 按照李青的说法,阿娇的阵痛是从辰时三刻左右开始的,陈珏陪着坐立不安的刘彻等了大半天,中间本来在贵妇宴会上地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匆匆赶来,已是入内陪着阿娇去了。 直到接近申时的时候,殿中的阿娇仍然没能生下孩子,长乐宫那边窦太后已经派人来问了数次,若不是怕太皇太后和圣驾同在此处太过热闹搅了阿娇,陈珏估计着窦太后就要亲自来了。 “彻儿,你在哪?” 子时一刻,原本已经没了力气大叫的阿娇又一声哀叫响起。 刘彻霍地起身,双拳紧握就要朝殿内冲进去,陈珏哪敢放他进去给太医和接生妇人添乱,连忙死死地拉住他,陈珏这些年一直坚持着习武,手上的力气绝非是一般少年可比,一时间刘彻使尽浑身力气也没能挣开。 两人出尽了全力,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在一片喧哗声中响起,直到得了准备的杨得意一脸笑容地站在他们面前时才双双松了力气。 “陛下大喜,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母女均安。” 陈珏长长出了一口气,不是皇子,一时间他心中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安慰,等到身边地刘彻一把抱住他道:“子瑜,朕有女儿了,朕做人父皇了……” 陈珏被刘彻晃得头晕,又不敢真地挣开,只得顺着刘彻的话道:“是是,恭喜陛下。” 待得一脸狂喜地刘彻冷静下来,恢复了一国之君的风范之后,他镇定地打了周围的宫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又吩咐小黄门去通知该通知的臣子和皇戚,连让杨得意准备好给宫中上上下下地奖赏都亲自嘱咐。等到大家都佩服起这位少年陛下的自若之后,刘彻才瞅准了一个空当一阵风般绕过太医冲进阿娇地寝殿。 饶是冷静如陈珏也不由微微张开了嘴。一旁的绮罗面色古怪地道:“多亏里面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不然让陛下沾上可怎么办?” 陈珏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随后对绮罗和李青二人交代了几句。看着两人的身影又忙碌起来,陈珏一时想到刘据李承乾,一时又想得到历史上更多的顺利登上皇位的太子,待到连辫子戏里的康熙嫡子胤都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圈时,陈珏终于忍不住一笑。 曾经的阿娇连一个女儿都没有,如今王不在未央宫里,卫子夫早早湮没在时间之中。刘彻如今亲陈氏而远王田两家。东方鸿也说陈家正适合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寻找机会,他又做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 不多时,面上带着笑地刘彻从殿中走出来,拉着陈珏在另一间宫殿中说了半天地话,直到接近天亮的时候两人才各自小眯了一会儿。 九月二十七,清晨,陈珏终于第一次看到了刘彻的长女。一个被奶娘抱在襁褓中的丑娃娃,刘彻却一点都不嫌,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子笑个不停,奶娘看着手下力气没分寸的刘彻不断皱眉。 果然,不过片刻的工夫这位新生的大汉公主就哇地一声苦了出来,刘彻手忙脚乱之中竟然把孩子递到陈珏手上,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女娃到了陈珏怀中便出奇地老实,小胳膊小腿也不再乱伸。 陈珏微微一笑。陈氏阿娇地女儿,这个叫他舅舅的小女娃,将来必定是大汉天空下最美丽最骄傲的公主。董偃递过来的枣子之后开心地一笑,道:“是女儿就好,是女儿我这做姑姑的也能真心疼她,女孩总比男孩乖巧得多。偃儿。你说是不是?” 董偃笑道:“长公主说女儿好,自然就不该是男孩。” 平阳看着一脸温柔的董偃。面上也是笑吟吟的,心中却在盘算着皇后生女,皇帝的后宫也应该适当地进些新人,就是太皇太后也没道理阻着皇帝孙子纳美人不是。 只是她不经意想起当年不得已杀了的卫子夫心中不由一闷,她这个弟弟对阿娇还真有几分死心眼地真心,除了那个讴真没见过还有哪个女子能得他注意。 这消息,母后知道了也会高兴吧。 知母莫若女,同平阳公主所料一致,当韩嫣向王报告了小公主初生的事情时,王确实是真心的喜悦,连金娥和金仲对她一如既往的沉默也没有让她的心情变糟。 短短几个时辰的工夫,长安城中有头脸的人家都得到了皇帝得女地消息,如窦婴一般毫不在意如常处理事务地人有之,如田和王信一般弹冠相庆的有之,还有一些人则是为陛下地生育能力很不错,大汉天下必定会后继有人而感到高兴,有公主,皇子还会远吗? 宣室殿书房中,昨日还与陈珏认真讨论马政的刘彻正将架子上的藏书翻动得不成样子,陈珏支起下巴摇了摇头,那边刘彻还在不断说道:“子瑜,你也别闲着,替朕找找给她取什么名字好,不……你去找找哪处适合给她做封地,要富庶又风景宜人的。” 陈珏揉了揉不断**的眉心,苦笑道:“陛下,新年大朝不远,依微臣之见你还有不少事情要忙,诸侯王下个月就要回转封地,陛下总有一些事情要交代好。” 刘彻身形一僵,随后转过头无奈地道:“子瑜,你去把那些奏疏给朕拿来罢,朕这就看。” 陈珏依言而行,托三公已经将大部分政事替刘彻处理好的福,刘彻的工作任务也并不算重,在又一次走神之后,大汉天子忽然对陈珏道:“子瑜,朕要赦天下,朕要赐民爵,朕要把边关阵亡的将士子女接到长安好好教养,给朕的女儿积福。” 第一百零七 微风吹 陈珏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文书,对于刘彻这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说法挑了挑眉,道:“陛下登基元年,赦天下与赐民爵都是该有之事,只是先皇驾崩时已经赐过一次民爵,若是陛下今年再赐未免有些不美。” 刘彻点了点头,又道:“既然这样,民爵之事便罢。子瑜,你那日对朕说的九事朕时时都放在心上,使战死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确实是朕当为之事,否则朕无颜面对为国战死的将士们。” 朝中对阵亡兵士的抚恤实在太少,死后没有多少保障,将士又怎会用命,这个道理刘彻也知道。 陈珏笑道:“陛下既然如此说,想必心中早有打算,臣在此恭听。” 刘彻的手指敲了敲几案,道:“朕想建一支少年军,有志气的世家子弟也好,战死将士的后人也罢,总之年老的不要,就要和朕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陈珏略略怔了一下,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刘彻是要培养自己的亲信军队,只是这个念头随后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南军北军摆在那里,刘彻也不是蠢蛋,他就算拉扯起一支少年队伍又能有什么用。 只是如今一应政事皆报长乐宫,虽说有一部分原因是防止诸侯王托大插手朝政,而且窦太后也从来没有否决过刘彻的任何一条政令,但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是不是刘彻潜意识中就希望的事情呢。 “陛下怎地忽然要建军?”陈珏轻声问道。 刘彻手一挥,道:“朕也是突然之间有了这个一个想法,高皇帝以来和亲这么多年,许多人都不愿再起兵戈之事,朕想着这些父辈死在匈奴人手上的少年肯定会一心报仇,他们定是比那些在长安城中整日享福,再没了血气的人强得多。” “陛下英明。”陈珏笑着说道。“如此以来战死军士的后人可以领朝廷俸禄,家中老人的生活也能有所依凭,假以时日,陛下更能收获一批忠于大汉忠于陛下地强军。” 刘彻这也算是第一次自己完全独立地做一个决定。陈珏掂量着刘彻这时候心情还好,又道:“只是建军之事不能一蹴而就,魏其侯主管军事,臣请命向窦太尉请教一些军士俸禄、营地、训练、武备之类的事情。” 刘彻闻言一下子收了几分兴奋之情,略带悻悻地道:“建军哪有那么简单,长安中早有南北二军,宿卫宫禁和守护长安城早就够用,朕要无故多养一群人消耗国库钱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珏低头笑了笑,他借请教窦婴之故把这些问题摆在刘彻面前正是这个原因。刘彻贸然建一支新军实在太容易被有心人挑拨帝后关系。 “陛下。”陈珏在面前皱了一会眉,随后抬说道:“南军司宫廷内外警卫,北军则保证长安城秩序,两各有其责,陛下建新军要给他们安排什么任务呢?” 刘彻错愕了一下,是啊,一个军队总是要有事干的,不然国家养了一群闲人是要做什么。若说是用于军事战争。郡国兵和负责边郡戍守地兵士算什么,若说是为了守卫宫禁,他又把卫尉置于何地。 对于军队的事情,虽然这还只是刘彻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但陈珏并不想随便插口,只是静静等着刘彻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刘彻道:“朕……朕正好想要修一处宫苑,将来皇祖母和娇娇也可以常去游赏,不若就将新军放在那里宿卫?” 刘彻的话中底气有点不太足。皇帝老爹驾崩不过几个月他就想为自己修宫苑,怎么听着都有些不对劲。 陈珏心中一动,心道好一个奢侈的汉武大帝,他那边刚弄出新农具要解放些民力,刘彻这边茂陵开修不说,如今又要拉壮丁去开宫苑,匈奴还要不要打。 那边刘彻还在等着他的答案,陈珏左思右想了片刻,要求一个帝王勤政可以。但大汉几代天子也寒碜了不少年,窦太后也时常念叨着长乐宫的路她一个瞎老婆子自己都能认清,非要限制刘彻勤俭爱民也不太现实。 两害相权取其轻,陈珏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当年刘彻在镐池边曾说要在那里建宫苑的事情,镐池附近有不少先秦遗留下来地宫苑,似乎建设起来要比白手起家容易得多。 思及此处,陈珏道:“陛下。镐池附近山清水秀。先秦遗留的宫苑当年兴建时用的都是最顶级的材料,如今修缮起来也不算困难。再南方多湿地,越人善行船,镐池有水,用以训练楼船军似乎一样可行。” 匈奴之外有越人,南方刘彻也不想放弃,他于是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镐池确实是个好地方。” 万里长城之下白骨累累,陈珏却是怎么也不想为了刘彻的一时愿望再死一些服役的民夫,他道:“陛下,小公主初生,理应天下同喜,不宜大举征民夫。左右宫苑之事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就着相应官吏先行修缮一部分先秦宫室,待得陛下的新军进驻之后慢慢修建其他部分也好。” 陈珏地言下之意刘彻明白,景帝当年修缮高庙时就曾因民夫累毙而得了几次谏言,刘彻不想找这晦气,他正是最有雄心壮志的时候,对于游乐方面的要求也并不太高,当即道:“就如你所言。” 陈珏答应了一声,刘彻忽地笑道:“子瑜,你来帮朕想想看,这些战死军士的遗孤组成的军队叫什么好,总不能叫东军西军吧?” 这么一会儿工夫下来,陈珏已经大致明白了今日刘彻这些念头的来源,他虽然不知历史上刘彻先修的是上林苑还是建章宫,但烈士遗孤的去向他还是知道地。 “陛下。”陈珏嘴角弯起一个弧度,道:“为国羽翼,如林之胜,不若名唤羽林。” “羽林?”刘彻重复了几次。哈哈一笑道:“这名字好,就叫羽林,今日羽林孤儿,他日都是边塞威慑匈奴人的好儿郎!” 又过了片刻。刘彻忽地目光炯炯,道:“子瑜,有军却无统军之人,终是不行,长安上下身份足够领朕天子卫队,又明白朕心中所想的只有你一人,你可愿为朕担下这个担子?” 几乎不假思索地,陈珏婉言道:“陛下,臣年纪太轻。以往虽是读过一些兵书,但终是纸上之事,这亲领一军地荣耀实在不敢当。” 刘彻沉默了片刻,旋即笑道:“子瑜,你回去考虑几天罢,朕真的只相信你。” 陈珏方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似乎是人的脚步声。 “陛下。南宫公主归来,如今车驾已经入了长安,正往宫门这走呢。”杨得意低声道。 刘彻霍地起身,笑道:“子瑜,你且随朕去见见南宫阿姐。” 汉时列侯尚公主之后,常以列侯封地称公主,平阳公主就是如此,如今南宫公主其实已经不适合再叫南宫。只是她那位敢于对公主不敬地前夫因罪国除,所有财产都归到了南宫公主名下,因而这称呼上也没有什么改变。 不过一刻钟后,陈珏便见到了王的这个二女儿南宫,南宫公主看上去不过二十许,和她母亲给人地感觉一样,容颜姣好,温婉如水,只是后宫中的胜出王像深不见底的湖。而南宫则是让人一眼就看透的小溪。 当刘彻告诉南宫陈珏的身份时,南宫公主的目光立刻向陈珏看来,随后她面上泛起一丝笑意,道:“陈子瑜好风姿。” 陈珏心中一阵无语,行礼的动作却是不停,等到南宫和刘彻诉了别后之情,看着彼此身上地华服。姐弟二人提及阳陵地王都是一阵沉默。又过了一会,南宫公主转而向刘彻禀明要去长乐宫向窦太后请安。 刘彻的心情倒是真地好起来。重又拉着陈珏去琢磨小公主的名字和封地。 次日傍晚的时候,陈珏被长信詹事手下的小黄门调到长信宫,从宫人那里得知南宫公主昨日午间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不长不短的时间,谁也说不准窦太后心里对南宫究竟是什么想法。 长信殿地布置一如既往,陈珏行礼之后老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窦太后问道:“去看过你阿姐没有?” “启禀太皇太后,因太医说娘娘还需静养的缘故,臣尚未见过。”陈珏中规中矩地答道。 窦太后笑了笑道:“你倒是把娇娇当妹子疼不成?”顿了顿窦太后又道:“小公主见过了吗?” 想起那个才出生几天的小女娃,陈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道:“见过了。” 窦太后一下子来了兴致,与陈珏说了好几句小公主的事情,过了半晌才话题一转道:“今日皇帝来给哀家请安的时候,说你们两个要捣鼓一个卫队,皇帝要你去带军你还不愿,是不是?” 陈珏心头微震,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小心地解释了一遍,随后道:“臣不是不愿,只是臣从前并未从军,因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窦太后却不管陈珏地话,只道:“这么说,皇帝是要在城外建一个宫苑,找些少年人去给他宿卫而已?” 陈珏谨慎道:“陛下似乎就是这个意思。” 窦太后轻轻嗯了一声,道:“这也不是大事,至于那些遗孤,去不去带全在你自己,只要你们别弄出让臣子弹劾的事情出来便好。” 陈珏明白窦太后心中在想什么,少年天子闲不住,弄一些新鲜事出来也是人之常情,一支没有名将训练、没有标准驻地的少年军,短期内无非就是陪天子在御苑中打猎游赏而已。 第一百零八 岁首朝 十月初一,新年大朝。 时值岁,天子刘彻以下诸官都不必再烦心去年的种种事情,一心一意地为大朝做准备。 朝,顾名思义是在清晨。与景帝寿辰不同,新皇登基的场面要比任何一次岁朝场面宏大得多,在这种场合,丞相刘舍也只是公卿队列中的一员,只有刘彻才是唯一的主角。 随着礼官的一声“趋”,站在中间靠前位置的陈珏随着人群一起分成两列,依次奉贺。 站定之后,陈珏的目光落在数丈外一群面生的官吏身上,虽然这些人里面没有任何一个他的熟人,但他对这些官吏的身份还是了解的。礼制规定了所有人站位的地方,中庭北面,是各郡国太守和国相派人来上计的官员的位置。 计,各郡国一年的租赋财政和刑狱等状况的登记是也,简单地来说就是各郡国主官过去一年的工作状况述职报告。 陈珏一边回忆着脑海中的记忆,一边向文官列的刘舍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刘彻初登基,因而并不准备亲自受计,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丞相刘舍身上,眼下看来,这个小老头显然已经累摊了,身上的紫白绶带也没能为他添上些许神采。 过了片刻,陈珏的目光又落在列侯队列中的陈午身上,做一个闲散诸侯也没什么不好,起码陈午岁数不小,腰杆仍然挺得倍直,不比武官列中的将军稍差。陈珏只顾着盯人,却没有注意到诸侯王翁主队列中朝他射来的数道视线。 这时大朝会已经进行到了属部朝贡这一步,南越等国皆有使臣献礼。负责外事的大鸿胪和典属国带领手下官员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陈珏在这个过程中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似乎大多数的外王都没有选择亲自到贺,而是派出子孙辈或使臣到长安来贺,比如第一代南越王赵佗就派出了孙子赵胡前来朝见。 不多时,正在百无聊赖着地陈珏忽然听得礼官报出朝鲜卫氏之名,他一下子来了精神,直起身子向不远处望去。 和南越王一样,朝鲜王卫蒙一样选择派出他的儿子卫右渠到长安朝见天子刘彻,这位朝鲜王子卫右渠身材魁梧见状。并不像一些小国小族的使那样对汉官唯唯诺诺。反而颇为高傲地昂起头来。似是察觉到陈珏的视线,卫右渠猛地回头,狠狠地看了陈珏一眼。 陈珏骨子里也是个高傲之人,对刘彻和窦太后装乖是不得已而为之,对大多数人谦和是因为他不愿与人起无谓的冲突,有大长公主之子身份的他总不至于对一个朝鲜王子也有忌惮,当即不甘示弱地望向他的眼睛,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不知是陈珏的眼神攻势起了作用,还是卫右渠记起这是在长安城未央宫,不是他地朝鲜。朝鲜王子选择放弃注视陈珏专心于他地朝贡之事。 卫右渠是谁陈珏不知道,他祖父卫满地名字却是曾为太子太傅的卫绾对刘彻无数次提到过的,秦末汉初之时,这位燕国人用极少数的本钱成功在朝鲜半岛做了窃国大盗,篡夺了商纣王兄弟箕子后人的朝鲜王位。 想到这里陈珏心中不由感叹起来,早在公元之前朝鲜半岛上就曾经有大块土地属于秦人,陈珏至今仍然记得。当年他从卫绾口中得知这个事实的时候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惹了刘彻和韩嫣好一番嘲笑。 朝会的过程不断推进,不多时便到了天子受贺群臣献礼之时,千石官献雁,陈珏看着手中那只雁不由皱紧了眉头,虽说这只雁并不怎么脏,但禽鸟类动物身上那股异味却是怎么也去不掉的。等到他抬头看见一个小吏手中拿着的是一只野鸡时。陈珏地心又平衡了。 大赏群臣之后,按照礼制说来便是宗室诸侯王和两千石以上官员受宴宫中。陈珏虽是千石之官,但身份终究与旁人不同,仍然得以列席宣室殿内,待得与群臣一起拜见过万岁,陈珏才终于得以松一口气。朝宴正式开始,随着高坐于上的刘彻一声令下,殿中乐舞百戏纷纷登场,正当众人目不暇接之时,对这些歌舞并没有什么兴趣的陈珏注意到刘彻一直保持着威严的面上闪过一丝疲惫,果然,天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宴乐开始之后,殿中的气氛就相对活泛起来,比如大鸿胪和典属国就在刘彻的默许下与外邦使臣一脸亲切地交流起来,这其中唯一特殊地就是朝鲜王子卫右渠,他被刘彻亲自召到御前说话。 朝鲜王毕竟是中原王朝所出,加之种种其他原因权衡利弊,汉初对于朝鲜的政策甚为宽松,背靠大汉的朝鲜很快成为辽东郡外最具实力的大国之一,也是大汉在对外策略上甚为看重的一环。 这些事情刘彻早就与陈珏说过,大宴的召见也是计划之中的事情,陈珏一边与身边不远处地陈须和周谦说着话,一边关注着刘彻那边地情形,没多久便见卫右渠离开刘彻身前,朝他原来的座位走去。 周谦笑道:“子瑜,你这莫不是看美人看花了眼罢?”他口中这样说着,朝诸公主和诸王翁主地方向抬了抬下巴。 陈珏看着卫右渠与本国的使臣说笑起来,也转头微笑道:“是啊,不过不是看,是想起来了。” 周谦瞥了一眼窦太后身边不远处的芷晴,道:“眼前就有美人,何故舍近而求远?” 陈珏笑笑,随口胡掰道:“我是想起了关于朝鲜的传闻,据说那里美女如云。” 陈须不屑一顾地道:“荒凉之地,哪里有什么美丽的女子,若要寻佳人,齐地和赵地才是选。” 陈珏摇了摇头,不多时。消息最灵通的周谦和陈须向他灌输起这段时日以来诸国使臣在长安城中闹出的种种笑话,听得闽越王无诸的后人邹郢在章台街被一群世家子弟戏弄时,陈珏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宴乐间歇期间,礼官高声道:“陛下有旨,诸卿肃静。”不过片刻地工夫,原本稍显喧哗的殿中立刻安静下来。 刘彻稳稳地坐在御座之上,神色平静而不失威严,此时宣室殿中安静得滴水之声可闻,一边的礼官手持诏书。朗声宣读着天子新年的第一道诏书。 随着一声被拉长音的“制曰长不短的诏书被宣读完毕。忠臣再次拜伏。等到宴乐再一次开始,陈珏放眼望去,只见远处一片流光飞焰,听得近处耳边歌舞升平,隐约还可以听见胡音在说话。 建元元年,自此刻开始。 这回宴会的气氛更加轻松,陈珏等人自如地说笑了一阵子,御座上的刘彻还在保持天子威严略带笑意地提问一些臣子些经史问题,时不时地些赏赐。 过了半晌,周谦忽然道:“此处大都是长辈或生人。我等待着实在无趣,左右如今殿中往来人等极杂,我们不如出去转一圈。” 陈须拍手道:“然也,灌亮那皮猴子也在外面,咱们出去寻他们聚聚。” 两人话,陈珏自然不能再拒绝,他本也对殿中的歌舞没什么观看地兴致。便无可无不可地站起身来,中间周谦道:“陈还在那边,要不要叫上他?” 陈珏和陈须对视一眼,默契地几乎同时道:“他有公主在身边呢。” 走出宣室殿外,陈珏平息了一下胸中略带燥热地气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周身上下一阵清凉。一边地周谦和陈须也学他一样扑在石栏上。随后三人哈哈一笑,陈珏道:“殿中实在是太暖和。我倒觉得外面这股冷气让人好受得多。” “谁说不是?” 一道公鸭般的嗓音在陈珏身后响起,他回身一看,正是那个说话声极有特色的灌亮,他身后还有几个熟人,俱是那日在周谦府上见过的,韩嫣和孔安国也在其中。 孔安国终究比他人沉稳些,笑道:“灌亮估计着你们在殿中呆不住,这才早早在这等着你们。” 几个少年说话的工夫,一个卫士急匆匆地朝宣室殿方向跑来,陈珏依稀认得那是太子宫旧人的样子,轻喝道:“你怎么这样匆忙?” 那卫士停下脚步,见是陈珏面上一喜,道:“陈大夫……”这卫士说着,朝陈珏身后的周谦等人犹豫着看了一眼。 宫中事情不干外臣之事,周谦心中有数,招呼众人朝一个亭子处走去,陈须和本就是刘彻亲信的韩嫣则留在原地。 那卫士吞了一口口水,这才道:“朝鲜王子、南越王子和闽越王子在那边一言不合,眼下像是要打起来了。” 陈珏心中微微一愕,他顺着卫士所指的方向望去,知道那是宣室殿后的一个小园子,刘彻平日里常到那里歇息放松,陈珏转头对卫士柔声道:“你去禀告陛下罢,我先过去看看。” 那卫士谢过陈珏离开,韩嫣道:“两国王子在这未央宫中打起来,成什么样子。子瑜,你要去拦下他们吗?” 韩嫣此言一出,陈须也给了陈珏一个略带疑问地眼神。 陈珏轻轻一笑,道:“我们为什么要拦下他们?” 卫右渠是怎么被牵扯进去的陈珏不知道,但南越和闽越的王子显然打得越凶越好,要是南方诸越亲如一家,刘彻才会睡不着觉呢。 韩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陈须则一脸兴奋地道:“走,我们去看看蛮子打架。”之子曹襄点头微笑的刘彻对身边的杨得意低声道:“派几个人,叫他们听太中大夫调遣就是。” 南越王的孙子应该叫赵,但史记既然说他是赵胡,这里就先取赵胡的说法。 第一百零九 天欲雪 陈珏三人与周谦等人打了个招呼,抬脚要走时忽地觉天间飘下点点洁白晶莹,这是下雪了。 当陈珏在似有似无的小雪中来到宣室殿后的时候,正见卫右渠正与邹郢站在一起对外表文雅的赵胡说着什么,赵胡一张脸胀的通红,他身边的侍从也不知是怎地,只是和主人一样喘着粗气,任卫右渠和邹郢在那里嘴皮子耸动个不停。 因为陈珏有言在先,三人只是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中冷眼旁观场中的局势,而正对彼此红着眼的一群人忽然也没有现周围已经多了三个观众。 “闽越王子,我远在辽东不知南方的情形,听说南越的赵佗已经就要百岁高龄?” 这是陈珏第一次听见卫右渠说话,他说的是汉话,一口长安腔甚至算得上字正腔圆,听起来是对这方面下过苦功的人。 邹郢笑道:“南越王已是垂垂老矣,卧病在床数年,据说这几年已经走不动路,只是朝鲜王子还须慎言,这里可是还有一个姓赵的人。” 赵胡大口喘着粗气,恨声道:“同是藩属之国,谁也不比谁低一级,汉家天子将我座位排在你等前面自有天子的道理,哪里用得着你们这样冷嘲热讽?” 同卫右渠的标准长安汉话比起来,邹郢和赵胡两人的口音就难免带了些许南方味道,邹郢呵呵一笑,道:“南越王子此言差矣,大汉天子所赐座位我等哪里敢辞。不过是我等敬佩令祖威名,只恨不能亲往拜见,近日听闻他老人家已是迟暮之年,就是每日里进餐亦要奴婢服侍,我晚辈这心中也难受得很。” 陈珏在一边听得这几人像是小孩子斗气一般冷嘲热讽,心中只觉得一阵腻味。就是陈须和韩嫣两人也不由地撇了撇嘴。陈珏又听了一会,这三位王子似乎都是久治汉学之人,说话争辩之间用典的次数并不比时下汉室士人的辩论差多少。 赵胡冷笑道:“家祖虽老,但雄威不减,至今仍可开弓射敌。若是有人不老实,别说汉家天子不会袖手旁观,就是那些自命年少才高的人也吃不了他一箭。” 陈珏这里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在越地,百越和闽越果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两家显然也争斗得厉害。他们最开始时所吵的座位之事八成只是邹郢没事找事之下的一个引子,当然,这也不排除是汉官们有意为之。 卫右渠哈哈一笑,转成一副和事老地姿态道:“两位皆是大汉藩属王子。本该齐心协力为汉家天子守边才是,怎地却在这未央宫里头吵起来?” 邹郢和赵胡齐齐冷哼了一声,陈珏饶有兴致地看了卫右渠一眼,他与邹郢站在一处,先前本就是推波助澜的角色,如今劝起架来虽说话讲的冠冕堂皇,但似乎一点效果都没有。反有撩拨之嫌。 “哪个要为他……”邹郢说到这里忽地住了嘴,面带不豫地瞪了卫右渠一眼,赵胡却干脆不敢接话,只是紧紧盯着邹郢不放。 陈珏眯了眯眼,这几人的先祖都不是纯粹的外夷,反而跟战国各国和秦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刘彻的武功没有一件一件打下来的时候,这些人虽说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大汉,但心里的小算盘倒是不少。 卫右渠这时忽地一笑,手臂朝赵胡伸去。道:“百越王子,你我一北一南,今日一见也是有缘,想想他日纵有再见的机会也是数年以后,何不趁壮年之时比试一番,看看是南人剽悍还是我这北人壮健。” 这样地挑衅若是赵胡厚着脸皮避过,他今夜之后也就不用做人了。诸越百战之地,百越的王子自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贵族,赵胡心下一狠。手上的动作分毫不让,一时间比他高壮些地卫右渠也对他无可奈何。 两人不知不觉间调转了位置,陈珏不动声色地看着,并不像陈须和韩嫣那样跃跃欲试,只要不闹出多么严重的死伤来,刘彻那边都好处理,只是这三人两南一北吵成一团。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卫右渠自认勇武。对上一个貌似平常人的赵胡半晌却没能几下将之拿下,不由地有些心浮气躁起来。眸中厉色一闪,左手钳住赵胡的手臂,右手则直直朝赵胡肩胛处抓去,渐渐力竭的赵胡要格开卫右渠袭来的攻击却力不从心,只得不甘地瞪视着卫右渠。 卫右渠眼带得色地一笑,正要说话时忽然感到一只手按在自己臂上,他抬头看见一脸温和笑意地陈珏之后,几乎立刻认出了这就是几个时辰前与他对视的那人,卫右渠轻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你。” 陈珏轻轻点了点头,手上微微使力将卫右渠的手拨离赵胡小臂处,口中柔声道:“天汉皇帝陛下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了珍馐美酒,佳人歌舞,朝鲜王子为何不在殿中筵上,反而在此吹风?” 邹郢看了陈珏身上的墨绶一眼,讥诮地道:“汉天子就派你这么个千石小官来管我们的事情吗?” 陈珏丝毫不把邹郢的话放在心上,一个笑容在他面上渐渐展开,陈珏道:“我只是大汉一个小小的太中大夫而已,怎敢插手几位王子之间的交往。” 赵胡神色惊疑不定,卫右渠却心中微动,他祖孙三人对大汉种种制度都了解极深,太中大夫之职向来非天子亲信或一心提拔之人不能为。知,我这粗人在国中就是这个性子。”说着,卫右渠故技重施,脚下步子一错,一只手握成拳头朝陈珏打来。 陈须怒道:“卑鄙小人。” 陈珏目光一凝,足尖挪动间顺势避过卫右渠地攻势,心中也动了真怒,当下一只手虚握成爪朝卫右渠朝自己胸口袭来的另一只手抓去,卫右渠见了则手腕一抬,转而向陈珏肩胛骨处打去。 卫士的惊呼显然没有影响到卫右渠地情绪。两人拆解了一会儿,少年人的力气终究比不过卫右渠一个接近弱冠的男子,陈珏逼不得已左足向后退了一步,堪堪抵过卫右渠的一阵大力。 缓过一口气来,陈珏注意到卫右渠的眼光朝自己脚踝处瞟了一眼,心中不禁微寒,认输自是不可能,无论大汉还是陈珏自己都丢不得这个面子。 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陈珏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也被卫右渠激了出来。他忽地灵机一动,故意又示弱地退后了一步,却在卫右渠笑意展现的当口趁机用力捶在他胳膊肘地关节处。 “嘶。” 卫右渠连忙收回自己麻地手臂,陈珏站稳身子,笑道:“朝鲜王子,得罪了。” 卫右渠甩了甩手,意味深长地道:“传说中汉家天子的妻弟文武双全。今日总算让我见着了。这次不尽兴,若是哪天再有机会试试身手陈大夫可不能推拒。” 他说话地工夫。早就回过神来地卫士已经自觉地隔在陈珏和卫右渠之间,这位朝鲜王子呵呵一笑,转身大步朝宣室殿的方向走去,并不搭理要为他引路的卫士。 赵胡和邹郢彼此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随后邹郢紧紧跟在卫右渠之后离开,赵胡则面色诚恳地对陈珏道了谢,陈珏和声道:“南越王子太过客气了。” 客套了几句之后,陈珏三人便微笑着目送赵胡离去,与此同时悄悄甩了甩背在身后的右手,不只卫右渠,实际上他也麻。辽东之地民风悍勇,卫右渠本身又是燕人之后,这股子剽悍劲着实不是长安和风细雨中长大的寻常少年能比。 明明是个颇有心计之人,在人前偏偏是一个好挑衅爱争武斗勇的草包王子,夹在汉室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朝鲜也不好生存,卫右渠明知他是天子妻弟仍然动手,是要试探刘彻对属部的大体策略罢。 陈珏微微闭了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熟悉又陌生地地图,那里雄鸡昂然挺立。纵然穷兵黩武,刘彻的武功终究是各代帝王翘楚,早晚该是汉家的疆域的地方都会挂上大汉的旗帜。 “知道你的身份还敢动手,真是欺人太甚!”陈须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晚了……存章节的p4出了一点问题,明明能看见文件,usb连接到电脑就显示不出来,现在终于弄好了。 第一百一十 流水记 听得陈须的抱怨,陈珏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多大的事情,也值得你在这新年的时候说来说去。” “那不一样。”陈须白了陈珏一眼,道:“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硬要跟你比试,他不害臊我都替他觉得丢脸。” 这时雪花越飘越密集,陈珏拍了拍肩上的小雪花,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道:“我这人果然最不懂得知足,方才是嫌宣室殿的地龙热气太旺,现在就觉得冷了。” 陈须侧了侧身,看见陈珏一个劲把手往袖子里缩的样子,忍俊不禁地道:“行了,我们的陈大夫还是快些回去喝些酒暖暖身罢。” 那留下的几个卫士面面相觑,为那人喃喃道:“这事就这么完啦?” “就这么完了。” 陈珏微微一笑,冲那人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些卫士是不解几个属部的王子怎么雷声大雨点小,其实朝事天下一盘棋,这种明面上的小事总是谁都不会不吃亏,陈珏心中想着,伸出一只手紧了紧颈口处的衣服。 正在与邹郢一起宴饮的卫右渠刚刚喝下一口酒,道:“长安的酒就是不一样。” 邹郢打了个酒嗝,道:“长安的气候也不一样,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一片白的时候,这回总算是知道冷字怎么写了。” 卫右渠盯着手中的酒觞微笑了一下,道:“我那里才不是人住地地方。真正冷的时候,似乎喘一口气嘴里都能灌下冰雪,你这南方人不知道长安的好处。” 邹郢已经醉得直不起身来。这时一个年轻武士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卫右渠略带讶色地问道:“什么都没变?” 那年轻人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无论我们怎么试探,汉人地大司农就是守口如瓶,眼下只知天子的回赐既没有多出什么,也不曾少什么该有的东西,只是丝绢之物比往年多些,但这些东西其他藩属也有一份……” “我知道了。”卫右渠挥手制止了他的话。心中思索开来。他故意在宫宴上酒后挑衅,这事情可大可小,眼下这模糊不清的情况到底是天子授意,还是那个绵里藏针的少年大夫对天子说了什么。 想起天子刘彻对他所报乌桓之事的态度,卫右渠心中渐渐起了一股气,“君君臣臣。这套东西我真受够了。” “那日我在阿姐窗外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时辰。今日见到你一切安好,我也总算能放下心来。”陈珏目光温柔地看着阿娇,这个实际上被他当做妹妹来疼的小女孩也已经为人母了阿娇喝了一口李青刚刚端上来的补汤,随后微笑着道:“别说是你,我自己也吓坏了,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像是要死了似地。” “皇后娘娘!”一边的绮罗不满地轻轻喊出声,“这话哪是可是随便说的。” 小公主的出世彻底消除了刘彻的某种心结,阿娇这个曾经的太子妃已经正式从太子宫旧处搬到椒房殿,只差大典还没有进行而已。 阿娇噗嗤一笑,却也不斥责绮罗地贸然插口。随后略带忧郁地道:“那日彻儿好像也是很着急地样子,只是这几日他每次都来去匆匆,如今小公主还连个名字都没有,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陈珏对于阿娇的时而开心时而忧郁有些不解,随后他轻轻一拍额头,想起貌似刚生过孩子的孕妇心理上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波动,当即认命地为刘彻解释道:“陛下处政之余。一直在为小公主的名字翻阅古籍。从来不曾闲着,这点我可以作证。” 阿娇点了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而如数家珍一般与陈珏说起小公主的种种事情,那个小女娃的一颦一笑一哭一泪都被她说得极为详细,陈珏则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插口几句。 母爱的光辉,似乎真的可以存在啊,陈珏轻轻一笑,不经意地看到外面地天空已经开始放晴,冬天的阳光,也很温暖。 十月初十,新生的小公主得到了她的第一份封地,齐地东莱郡的当利邑,一个靠近海边又可以产盐的地方,同时也是让景帝留下的几个不受宠地公主又羡又妒地摇头叹气地富庶之地。不管怎么说,嫡长女总是不一样的,与此同时,小公主地名字也被确定下来,姓刘名。 外人不知道的是,这个名字背后还有一段小小的故事。“荣而实谓之秀”,屈原也留下过“容则秀雅,稚朱颜只”的句子,刘彻的本意是为小公主取名刘秀,只是这个让他颇为得意的名字却被陈珏找茬似的一次次地挑出不妥,最终刘彻还是选了一个“”字。 建元元年在一片和谐安乐的气氛中开始,陈珏在窦太后和刘彻的准许和信任下,花费了几天的工夫对椒房殿中的种种来了一次大清洗,从椒房殿建筑本身到伺候的宫女宦官,无一没有经过他严格的检查。 日日陪在刘彻身边看他处理政事,陈珏的眼界也更加开阔。马政的事情两人一起合计了数次,刘彻和刘舍窦婴和卫绾几人商量了一下,一起拍板决定启用七国之乱时有功的灌夫为太仆。至于窦太后那里,不管她老人家是否了解窦婴和灌夫之间良好的关系,总之这件事情在窦太后那里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阻碍。 日子一日一日有条不紊地过,刘彻心中越地踌躇满志。统领羽林军的事情刘彻并未再向陈珏提起,显然是要陈珏决定之后自己给他答复。 一个皇帝能给臣子这么大地自主权,陈珏心中不是没有感动过。这几日。陈珏也在琢磨着去长安郊外为刘彻练少年军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 虽说军事敏感,但刘彻是雄才大略之人,一般说来这样的皇帝年轻力壮的时候对于自己控制范围之内地人和事并不会有什么猜忌,何况羽林军还只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十月十五,属部使臣带着大汉天子的赐礼返回家乡,诸侯王之国。 宣室殿,侧殿书房。 “这下子长安城中总算清净了。”刘彻不无快意地道。 正在为刘彻做苦力的陈珏闻言也放下手中的笔,以手支颌道:“这几日长安的大街小巷确实是安静了不少。”陈珏没有说出口的是,章台街口络绎不绝的马车也消失不见了。诸王之国,实在百是姓之乐事,商户之淡季也。 “张欧这么刻板的人也会有为刑狱之外的事情上表地时候?”刘彻兴致昂然抽出数份奏表之一,看了几行之后脱口而出道。 陈珏微感错愕地看向刘彻,廷尉张欧的公正和耿直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事情,作为廷尉这种必须按照天子旨意做事。又不可避免会得罪许多贵戚的官员。张欧也甚少掺和到非本职工作之外的朝政中去,上表奏报其他事情,确实算得上稀奇。 “子瑜,王孙昨日在阳陵那边吗?”刘彻看着手中的奏表,脸色愈来愈沉。 “启禀陛下,王孙昨日向娘娘告假迁了新居,因而并没有在阳陵。”陈珏这回是真地有些讶异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韩嫣怎么会跟张欧地奏表扯上关系。 刘彻冷笑一声道:“赵王车驾过阳陵,车马奔驰之下踏死农户鸡鸭若干。” 陈珏先是松了一口气,知道刘彻只是想从韩嫣那里了解些事情。之后他便觉得奇怪起来,廷尉是朝廷高官,虽说事关赵王,但这种事情按理该是先到长安内史那里,内史处理不了再上达廷尉,断没有一天的工夫就摆到御案上的道理。 又过了一会儿,刘彻将手中又一封奏表狠狠摔在几案上。冷声道:“朕这位兄长是真的出息了。居然能让卫太傅亲自弹劾他。” 陈珏被刘彻那边的动静吓了一跳,刚回过神来便听得刘彻对他道:“子瑜。你看看太傅的奏表。” 陈珏答应了一声,上前几步捧起被刘彻摔在几案上的奏表,匆匆看完之后他也不由微微锁住了眉头,卫绾弹劾赵王刘彭祖的理由是赵王无君无父,刘彭祖车驾过阳陵而不拜,反而擅闯阳陵山下王为景帝守陵之所。 王和景帝之间的事情人人都知道却又装作不知道,人们一直以来都刻意忽略阳陵边还住着天子的亲母,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刘彻新年当日派了特使前往阳陵,为王这位实际上地太后娘娘贺新年。 “陛下,韩中郎求见。” 陈珏听得杨得意的声音不由一笑,这才真是说韩嫣,韩嫣就到。 不多时,新年后被刘彻除为中郎的韩嫣便大步从殿门外走进来,韩嫣走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陛下,臣有罪。” 刘彻单刀直入地问道:“是不是赵王的事情?” 韩嫣微微一愕,看见陈珏不着痕迹地对他点了点头之后才道:“正是赵王,昨日臣凑巧向娘娘告假,不想赵王离京前居然就冲撞了娘娘……” “岂有此理。”刘彻霍地起身,如今他对赵王的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已经汇成一股足够让天子一怒的洪流,“朕这就去见太皇太后,这件事情不能这么算了。” 天子家事,韩嫣自然不能跟过去,陈珏则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跟刘彻一起离开。 望着刘彻地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陈珏转头问道:“王孙,赵王昨日是去做什么?” 韩嫣神色古怪地道:“赵王留下许多珍馐与丝绢,说是往日多有得罪,请娘娘原谅……” 第一百一十一章 冬日话 赵王是去贿赂王。 这个从韩嫣口中说出来的事实让陈珏惊讶了一下,他心中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随后问道:“然后呢,娘娘收下了?” 韩嫣摇了摇头,道:“娘娘哪里肯见赵王,赵王却偏偏要求娘娘一句恕罪,这才与卫士们生争执,惊吓了娘娘。” 陈珏低头思索了片刻,刘彭祖怕天子追究他当年的过失,居然不求窦太后反求被困在阳陵的王,这种明摆着怕窦太后活不过王的行为不是找死是什么。 “王孙,这些日子忙完了就来帮我为陛下组羽林军罢。”陈珏缓缓开口道,窦太后至少还可以活很多年,为了前程,韩嫣是不能再在王身边呆下去了。 韩嫣还不知道羽林军的事情,陈珏对他仔细说了一番,韩嫣面上露出一个笑容,道:“子瑜,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新邻居是谁?” 陈珏怔了怔,啼笑皆非道:“我又不是什么有神机妙算之能的仙人,你要我到哪里去猜?你直说好了。” 韩嫣笑道:“冯敬冯太守的遗孤,冯林。” 冯敬的名声在陈珏的暗中推动下已经达到了最高峰,有志男儿无不以之为榜样,韩嫣自然也不例外。 陈珏轻轻咳嗽了一声,又与韩嫣说了些他搬新居的事情,末了韩嫣认真地道:“子瑜。我在阳陵这段日子以来阿母和小说多蒙你派人照料,我也不言谢,得友如你,是我韩嫣之幸。” 陈珏笑了笑,道:“韩夫人待人亲和,得母若此才是你最大地幸事,下人伺候得再周到总不及你亲自在旁尽孝。” 韩嫣感慨的点了点头,道:“这些道理我原也不知,还是这些日子以来渐渐明白的。” 陈珏唇角浮起一丝笑意。转念想到王,他心中又是一阵不适,刘彭祖的做法提醒了他,王再怎么落魄,只要她人活在世上一天就仍然是刘彻的亲生母亲。蓦地,一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中,等韩嫣脱离了阳陵那边,他要不要趁机做什么事情? 赵王刘彭祖的事情并没有在长安城中掀起太大的波澜。刘彻在与窦太后简单地商量几句之后便下了一道诏书,言道赵王失德,去其封地四县,一年不得领封地租税。 时值冬日,政事上并不是很忙,刘彻最近烦恼的是另外一件事。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的时候,总有一些先帝地老臣因为种种原因离开朝堂,太子宫中的旧人们虽然有些才干。又更能得刘彻信任,只是大都资历尚浅做不得高官。这就需要刘彻想办法培养建立自己的班底。 汉高祖刘邦曾下求贤诏,汉文帝也曾经下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入朝为官。有此先例,刘彻下诏要求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列侯极其他两千石级官员举荐人才的时候就显得顺理成章,没有任何人敢说一个不字。 雪后初晴的天气,宣室殿。 刘彻啜了一口热茶,自在地对陈珏道:“子瑜,你身边若是有适合的人才也可以推荐给朕。” 陈珏闻言心中微动,他几乎立刻便想到了楚原楚先生和家中颇有些乐不思蜀味道的东方鸿来。只是这个念头随后就被他自己否决。楚原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研究上,东方鸿更是特意同他说过不愿入朝为官地事情。 陈珏不同于那些有资格举荐贤良方正的高官。他们多少有些门客故交,而陈珏除了这两人,他所认识的人不是早已经立于朝堂之上,便都是一些世家子弟,凭祖上积荫就足以为官,实在没有哪个人是需要他来进行推荐的。 所幸刘彻也不是真的那么迫切地需要陈珏的答案,语毕之后已经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奏表来,陈珏还有时间静静地思索,过了片刻,陈珏终于想到几个合适的人,他不急不慢地道:“陛下,敢问臣可以荐几人?” 刘彻放下手中的奏表,目光在陈珏身上转了一圈,笑道:“你今日可是转性了,说罢,你想说几个就说几个。” 陈珏躬了躬身,道:“臣所荐第一人姓张名汤,年纪并不大,但精通刑狱之学,行事颇有张廷尉之风。” 刘彻呵呵一笑,玩笑似的道:“怎地,这人也姓张,他与张欧没有什么关系罢?” 陈珏淡淡笑道:“陛下,这人和张廷尉可不是什么亲戚,只是曾在廷尉狱中做事倒是真地。” 刘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陈珏的交友情况他多少是知道地,不由问道:“你什么时候认识廷尉下的小吏了?” 陈珏心中暗自苦笑了一下,温声道:“陛下诸事繁忙,想是忘记去年臣与韩王孙曾因罪下廷尉地事情了。” 刘彻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立刻想起陈珏和韩嫣还有杨得意三人因为他而获罪于景帝的过往,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刘彻心中那股气又窜了上来——当日行刺他的人可是到现在都没有找到。 “如此说来,这张汤就是你那几天认识的了?”刘彻问道。 陈珏点了点头,对于张汤此人,他虽然与之只有几面之缘,但张汤的名字就足以引起陈珏的关注,酷吏中地名臣,名臣中地酷吏。 “算不上认识。臣当日身上有伤,陷于廷尉之时全赖张汤施以援手,送伤药至微臣身边……”说到这里陈珏停顿了一下,看着刘彻的神色并无异样才继续道:“事后臣才偶然得知。他当日是受淮南王翁主刘陵所托。” “刘陵?”刘彻眼中光彩一闪,冷声道:“这个淮南王翁主地手都伸到廷尉府去了?” 陈珏今日是有计划地要把一些事情对刘彻坦白,对于刘陵这个不定时炸弹,他着实不想再和她多打什么交道,当即道:“此事臣原本也不知,正是刘陵亲口对臣说来,臣才能肯定。” 刘彻闻言,仔细地盯着陈珏看个不停,等到陈珏感到一阵不舒服他才笑道:“子瑜。你对刘陵就一点心思都没有?” 陈珏果断地摇了摇头,他选择跟刘彻说这些事情一来是帮张汤一把,省得淮南王一系的事情将来牵扯到他,二来也确实想通过刘彻把刘陵弄出长安这个是非之地,若刘陵能息了那争权的心思平安一世,也算是他还了刘陵的人情。 刘彻看出陈珏的神情并非作伪,过了片刻他才笑道:“当日刘陵不是总爱去寻娇娇么,如今娇娇已经生下了阿。她年将十五还未嫁,朕就请皇祖母赐她一份新年礼。” 陈珏微微一怔,他虽不喜欢刘陵,却也不愿刘彻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定了刘陵的终身,陈珏迟疑了一下,笑道:“陛下有何打算,可否告知微臣?” 刘彻笑呵呵地道:“朕依稀记得长安城中的些许传闻,盖侯之子王重倾慕刘陵是不是?如此朕就成全他。” 陈珏轻轻笑了笑,道:“天恩如此。王重必定感激涕零。” 刘氏宗亲不可轻动,何况淮南王刘安还是有名的贤王。没有足够地理由,刘彻确实动不得他。 陈珏稍稍垂下眼帘。想起另一段历史中金娥似乎就曾被刘彻嫁与淮南王太子。刘彻眼下要将刘陵嫁与王重确实算得上是一着好棋,既限制了刘陵在长安城中能为刘安所做的事情,又全了某种政治上示好的含义。 帝王心术,是否就是如此?一时间,陈珏也不知是该为刘彻丝毫不瞒他而庆幸,还是为将来某一天刘彻也会这样算计陈家而心寒。 “那个张汤,到底是什么人?”刘彻想起今日他和陈珏说话的主题。立刻转而问道。 陈珏想了想道:“张汤之父曾为长安丞。也算得上是官宦之后。” 刘彻微微皱了皱眉,陈珏知道他是为张汤曾与刘陵相往来的事情而犹豫。但他却一点都不为张汤担心,张汤这种出身不高不低的小官吏攀附些有权势之人,以求能够一展长才的事情太过常见,刘彻是一心用人之时,绝不会计较这些。 陈珏一定不会举荐一无是处的人,片刻,刘彻对陈珏道:“这人朕记下了,你寻一日带他进宫就是,朕见见他。” 陈珏躬身称是,又道:“臣所荐第二人并非白身,早已是为官之人,只是眼下似乎不在长安。” “哦?”刘彻心中有些疑惑,道:“你说地是什么人?” 陈珏直起身来,微微笑道:“这人陛下也曾间接与之打过交道,正是当年在梁孝王国中为官的韩安国。” 刘彻眉心微拧,梁王已死,偌大的梁国一分为五,刘彻对梁王这一支倒再无心结,对韩安国这个曾多次巧妙斡旋景帝和梁王之间关系的能人也没什么想法。 缓缓地点了点头,刘彻道:“这个韩安国朕知道,七国之乱之时也是有功之人,确实可用。” 陈珏补充道:“关于这个韩安国,臣还有事禀告陛下,韩安国往年来长安时,常与臣母许多钱财,只求她从旁劝慰先皇,可见他也不是一心古板之人。” 刘彻哈哈一笑,道:“你不提朕还想不起来,别说是大姑,当年临江王尚在时韩安国连朕母后的门路都走过。”说着,刘彻看着一脸平静的陈珏,笑容不减,陈珏对他的这份坦诚,是那些想方设法往他身边塞人的列侯贵戚远远比不了的。 陈珏笑而不语,虽说近些年在他地影响下意得志满的刘嫖不再那么贪财,但他觉得这些往事还是不要在刘彻面前遮遮掩掩地好。 晚上那章可能晚一些,宜修父母已经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说羽林 陈珏和刘彻二人说了好一会,俱是有些口干,门口处低头不语的杨得意带着两个小黄门上来,先是为刘彻换了一盏热茶,另一个小黄门又走到陈珏身边,用一个小铜壶向茶盏内添水。 水声汩汩,室内茶香弥漫,陈珏只觉得一阵心旷神怡,那边刘彻不经意间抬手欲拿起茶盏,却冷不防地被烫了一下,少年天子的眉眼顿时皱成一团。 将适才服侍刘彻的小黄门满面的惊恐看在眼中,陈珏笑道:“陛下,臣还有一人要举荐。” 刘彻瞪了那小黄门一眼,甩了甩手道:“还有谁?” 陈珏朗声道:“孔仲尼十一代孙,孔安国。” “又是一个安国。”刘彻调笑道,“子瑜不是故意如此吧,你要举荐的人还有没有叫破虏的?” 陈珏轻笑一声,不由地想起某位郭姓大侠与黄姓女侠的儿子来,他道:“臣不认识有谁叫破虏,陛下若是想要叫做破虏的臣子,不若赐匈奴归汉之人此名。” 两人说笑几句,便不再在破虏这话题上继续下去。 孔仲尼虽是先贤,但这些年来他的子孙后裔遍布大汉,实在算不得什么晋身之凭,刘彻思及此处问道:“这个孔安国有什么特别吗?” 陈珏放下手中的茶盏,道:“陛下,孔安国虽然年不及冠。但他地从兄孔臧孔太常对他甚为赞赏,臣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从师申培公与伏生,在经典钻研方面是个难得的人才。” 刘彻对孔安国这种并不长于实务的人倒没有多大兴趣,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道:“既是孔太常从弟,想必也不是平常人,改日你叫他去丞相府上拜见,若刘丞相不反对便先做个郎官或博士。” 陈珏微微一笑。这样他已经算是达到了目的,他又与刘彻说笑了几句,刘彻了一口热茶,抬眼道:“子瑜,羽林军的事情你还没有想好吗?” 陈珏听得刘彻这种随意而问的语气心头一热,他随后躬身道:“承蒙陛下看重,臣愿尽力一试。” “好!”刘彻面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想了想。正色道:“子瑜,这事情就全部交给你,太尉那边你也熟悉,有什么事情不好办你就直接去问他。” 陈珏既然答应了这件事,心中自然已经有了大略的打算,刘彻这一大开方便之门自然更加没什么问题。 “微臣遵旨。”陈珏和声道。 刘彻点了点头,又想起韩嫣对他禀告说王的住处已是修好了,据说虽然比不得宫中,但等闲列侯家地别院都及不上那处小庄子。这几日他正琢磨着给韩嫣安排什么事情好。子瑜,你帮朕想想让王孙去做什么好?”刘彻看着一脸平静的陈珏。觉得让他帮自己出出主意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韩嫣身份血统不比陈珏,虽然他也是战国时韩襄王的后人。但在长安城中可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韩嫣现任的中郎是六百石官职,按理说对于韩嫣这种列侯家庶出子弟来说已是稍高,刘彻这么说就是还想再提拔他一些。 “太中大夫如何?”陈珏顺着刘彻的心意说道,韩嫣是他好友,这种小忙却不能不帮。 刘彻哈哈一笑,道:“你们俩可不能一起做太中大夫这种闲职,朕还指望你们为朕各领一边呢。” 除此之外。刘彻心中也有些顾虑。陈珏是比千石的太中大夫,若是韩嫣能和他站在一样的高度。不用说窦太后和阿娇地反应,朝野上下的注意对韩嫣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刘彻心中在想些什么全在陈珏意料之中,他沉默了片刻,随后笑道:“陛下,臣这个太中大夫怕也是做不久了。” 刘彻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啊了一声,笑道:“可不是,羽林军朕一定要建起来,你这统军之人自然不能只是一个太中大夫。子瑜,再过几日,朕就要你成为大汉青史上第一个羽林中郎将!” 君无戏言,刘彻话一出口便是圣旨。陈珏当即离开座位,躬身道:“臣谢陛下。” 刘彻摇摇手,扶起他之后正色道:“子瑜,那些羽林孤儿的父兄都是为大汉献身的忠烈之士,朕不能亏待他们,你一定要替朕把他们教训成一群决不逊色于匈奴人的勇士。” 陈珏面上微笑敛起,严肃了神色郑重地点头道:“微臣明白,绝不敢教陛下失望。” 刘彻含笑点头道:“陈将军,朕信你!” 陈珏忍不住一笑,他这从没打过一仗的人居然成了将军,这实在不能不让人感慨。 刘彻笑得够了,回到几案前抽出其中一本奏疏,掂在手中对陈珏道:“子瑜,既然你接下羽林军这担子,就先来看看这个罢。” 陈珏依言接过,信手打开之后飞快地看过一遍,原来边关因与匈奴人作战的缘故,死伤将士之后颇多,但这些人却不是都有资格和能力入长安进羽林军的。 使战死亲眷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这句话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刘彻目前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放一笔安抚钱,最多减免一些租、赋、税,真地由朝廷出钱养起这些个烈士之子无论放在哪朝哪代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其中就有一个矛盾,若是这些少年选择入长安羽林军,他们家乡地土地无人耕作怎么办,老人无年轻人奉养又怎么办。 陈珏看完之后也不由苦笑起来。边关十万户,若要找出没有任何人死在匈奴人手中地几户反而算是难事,想要顾及到所有人终究是乌托邦中地想法。 “陛下,将士们为大汉埋骨边关,他们的后人朝廷不能不顾。”陈珏合上奏疏,将之轻轻放在几案上,语气却格外坚定。 “朕也这样想。”刘彻颔道,“只是丞相所言也有道理,若是朝廷全力照顾这些人。必定顾及不到其他的要事。” 原来这奏疏是刘舍的手笔,陈珏心中想着,口中道:“丞相老成谋国,这其中所言句句皆是事实,陛下也不可轻忽。汉家自有法度,终不能平白养一群闲人,让大片土地荒废无人耕作,陛下不如取一个折中之法。” “折中之法。”刘彻重复了一次陈珏的话。随后道:“你是说把他们分开处理?” “正是。”陈珏想了想,继续道:“入羽林军之事因人而异,陛下不妨下令命无亲无故的孤儿自行选择务农或从军,有亲人的那些,家境不允陛下可着地方官补给农具牛马等物,若是家境尚好便一样从其自愿。” 刘彻沉默了片刻,随后拍板决定道:“就这么办。” 陈珏附和了几句,心中却知道战死官吏之后除外,平民中人怕是很难入羽林军。农家子弟,总是更加倾向于守土务农。平淡一生,该是那些父母双亡或对匈奴人感觉仇深似海地人才会迫切地愿入羽林。 “公子又升官了。”紫烟喜滋滋地道。“这次小婢要唤公子为将军了呢。” 周遭没有外人,陈珏毫无形象地伸了一个懒腰,道:“中郎将有什么好,若不是冬日通信不便,羽林新军一时间拉不起来,你家公子我就要住到营地去了。” “这不一样。”紫烟急着道,“羽林中郎将。这可是古往今来独一份。这样地荣耀也只有公子才能得到。” 中郎将,邑比两千石。听起来较之食邑比千石的太中大夫似乎要高出一大截,这其实并不然。 两千石官员也是有讲究地,比两千石之上还有两千石,真、中两千石几级,所谓的比两千石不过是千石和两千石之间的一个坎,陈珏这个中郎将一年下来实际所得不过一千二百石左右,比两千石的价值在于上一步便是名副其实的两千石高官。 陈珏今日心情正好,详细地与紫烟解释了一遍,紫烟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她轻啊了一声拍了拍光洁的额头,道:“公子,展眉姑姑今日派人来问公子地食禄怎么处置。” 陈珏听得稀里糊涂,稍后紫烟详细说了一遍他才恍然大悟。他年纪不大却也算是为官多年,从前做太子舍人时可以忽略不计,自他任职太子家令以来食禄便多了起来,一年半下来,陈珏这个“不识民间疾苦的公子哥”根本忘记了他也是吃皇粮的人,日复一日,他名下的粮食已经足够堆成一座小山。 一时间,陈珏面上的神色精彩纷呈,他当年苦苦找工作时,绝对想不到忘记领工资这种事情居然会在他身上生。 堂邑侯府的财富与陈午几个子女的私人财富是分开的,陈珏捣鼓的作坊有一阵子称得上日进斗金,陈午为了避免兄弟之间地争执干净利落地把这产业划到陈珏私人名下,这点食禄虽说不在陈家任何一个人的眼中,但展眉象征性问一句还是有必要地。 “那些粮食拉到郊外别庄一部分,剩下的便先找处粮库存着吧,等到得空时我再做打算。”陈珏轻描淡写地道,地主爱存粮,这种不大厚道地习惯显然已经被他染上。 紫烟答应了一声,静静在一边整理着东西,不多时取出针具,在小小的***下穿针引线,格外地认真。 陈珏以手支颌,思绪不由飘到羽林军的组建上面,刘彻的本意是照顾阵亡将士之后,只是长安城中各家贵戚可未必这样看。 太子舍人的职位向来热门,就是因为在任有机会接触未来天子,眼下刘彻年纪也并不大,这羽林军在外人看来八成就是扩大版的“太子宫”。 第一百一十三 新侍中 陈珏和刘彻那次谈话之后的一次大朝会上,刘彻在百官面前提出了增设羽林中郎将的事情,对于这件事倒没有什么人会认真地去反对。 未央宫和长乐宫可以有卫尉之职,皇帝的宫苑中加大守卫力度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刘彻还是太子时在外狩猎就遇到过刺杀之事,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天子在为自己锻造一个合乎他意愿的亲信卫队而已。 更多的人,则是在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的子侄安插进羽林军去,以期哪日能够被刘彻看中欣赏,一举飞黄腾达。 外界众说纷纭,陈珏却没有任何心思去关心他人的事情,如今他手头的种种事务几乎已经压得他喘不过去来。 汉初丞相是极为显要的官职,对官吏的任免和赏罚甚至不是由天子一人就能决定,比如文帝的宠臣邓通就差一点被当时的丞相申屠嘉杀掉,还是文帝急忙召邓通入宫才免了他一死,丞相的权力之大可见一斑。 虽然大多数时候没有哪个丞相会跟皇帝过不去,但即将升任为比两千石中郎将的陈珏还是有必要去丞相府拜见的。 “谨慎从事,善用财帛。”这是丞相刘舍百忙之中送给他的几个字。 汉时租、赋、税分开,羽林军的军费暂时是由天子内库所出,而天子内库皆是百姓辛勤所纳之税,刘彻营建茂陵、修整上林苑,如今又要建一支宿卫上林苑的卫队,此中种种都需要钱财,虽说文景二帝的家底摆在那,但终究不能这样大用。 陈珏知道刘舍的言外之意,天子卫队,武器、甲胄、营房等等无疑都会是最顶尖的等级。如果陈珏为了讨好刘彻大肆花钱打造一支光彩耀人但华而不实的卫队,养成刘彻好华贵而轻社稷的性子,长此以往必定会贻害无穷。 除丞相之外,太中大夫和中郎将都属郎中令管辖地范围,陈珏这一升职就必须向现任的郎中令周文报备一些杂事。 作为曾经的景帝朝的宠臣,周文一直以来的表现都是低调行事,绝不嚣张跋扈,诸侯外臣所与的钱财他一贯不收。新君登基之后他也只是本分地做着九卿之一郎中令该做的事情,并不像其他的景帝朝旧人那样不安惶恐。 宽敞干净地室内,周文神色平静地在陈珏带来的文书上盖下印鉴,陈珏谢过之后正要礼貌地告辞离开时,周文忽地张口对他道:“你正是年少有为之时,前程远大,还是不要这样每日里奔忙来去的好。省得哪日伤了身体,得不偿失。” 陈珏微微错愕了一下,周文这算是上司对下属的关心还是交浅言深?他还来不及想清楚,周文似乎也觉自己的话有些突兀。又道:“你去罢。” 陈珏压下心中的疑惑,也不再多问,向周文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他在长廊上行出一段路。想起紫烟也说过这几日他早出晚归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不由揉了揉自己的眼眶,该不会他已经不精神到周文这种不大熟悉地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罢。 想起他的实际年龄才不过十几岁,陈珏不由摇头笑了笑,那边羽林军要招募的烈士遗孤还有不少没到长安城,时值隆冬他却是在这边急些什么。 冬天本就是让人容易偷懒地季节,陈珏这样一想,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中就不再把自己弄得那么忙,有时天未黑他便早早回到家中休息,倒是与陈举、若若连着东方朔等几个小孩子亲近了不少。 宣室殿。偏殿。 五日一大朝,但朝事每日都有,这就需要天子刘彻时不时地开一些较高层臣子之间的小朝会,除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之外,九卿与掌管相关事务的官吏也常常列于名单之上。 在这些臣子地队列之中,陈珏坐在殿中一个既不显眼又不算靠后的位置,平静地听着刘彻与众臣商议朝政。同时遵循着沉默是金多听多学的原则。只要刘彻等人不主动问到他头上,陈珏便不会多说一个字。 “臣欧言……”尚书官朗声将一道奏表诵读了一遍。之后又轻轻举起双手,将那奏表原封不动地送到御案之上。 刘彻将廷尉张欧所上的这道奏表拿在手中又看了几眼,信手将之合上,随后对刘舍道:“朕以为下平冤狱令之事可行,丞相以为如何?” 平冤狱令,百姓对官吏的审判结果若是不服,便可以坚持上诉,最高可到廷尉面前,陈珏在心中暗自回忆着张欧所请的这条法令的内容, 刘舍颔道:“陛下仁爱宽刑,乃黎民之福。” 天子和丞相表明了态度,其他人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异议,几个实施上的细节被讨论完成之后,众臣之中响起一片颂德之声。 陈珏闻言忍不住低头一笑,这些老臣倒不是存心阿谀,只是他们怕刘彻少年登基心性不稳,个个都采取着这种类似的鼓励之策,以期刘彻能成为一个不逊于文景二帝的治世明君,而每一次刘彻出了什么差错也要有人抢着替他圆过场子,实在有趣得很。 刘彻不是真地不解人情世故,对刘舍的心思多少也猜到一些,但这种事情显然没必要较真,再这种无伤大雅的好话没有哪个皇帝不爱听,他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正月里就下诏罢。” 这日政事不多,大大小小的朝政一件一件被确定下来,没过多久殿中的大臣便四散离开各自去忙着做事,陈珏则被刘彻单独留了下来。 刘彻问了几句羽林军方面的进程,陈珏一一地仔细答了,之后道:“陛下,臣年纪太轻,又从未从军,羽林军的教训之事上实在没有什么把握,臣请陛下准许臣从南北二军中借调一批行伍老人来帮忙操练军士。” 刘彻点了点头,道:“这个朕知道,调人地事情朕答应了。只是眼下宫中防务要重新布置,未央卫尉和长乐卫尉地人选都没有定下来,你还是去找魏其侯商量这件事,看怎么做好。” 陈珏松了一口气,他这个伪内行总算是要来救星了,当即道:“臣领命。” 刘彻微微颔,忽地想起一事,又道:“子瑜,中郎将出入宫禁不便,朕已经跟皇祖母和丞相商量过,从秦官旧制中选侍中一职为加官,为侍中可出入未央宫往来奏事,你就再做一个陈侍中罢。” 陈珏心下也泛出一丝欣喜,他这边做着暂时有名无实的羽林中郎将,虽然未央宫卫士都不会拦他,但来往之间确实多了不少麻烦,刘彻如此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谢陛下。”少年能臣,羽林中郎将陈珏在众人皆知的不断忙碌奔波之后,传出了卧病在床的消息,陈皇后忧心幼弟健康,勒令他在家修养,暂不得与闲杂人等来往。 堂邑侯府,书房之中,陈珏正和神色悠然的东方鸿相对而坐。 就在几日前,东方鸿与陈柔已经正式结了秦晋之好,虽然在他们夫妻二人的要求下婚宴并未大办,但他已经是堂邑侯府名副其实的上门女婿了。 “羽林中郎将并侍中,子瑜如今形势大好。”东方鸿不急不慢地说道:“建元元年,陛下说不得要好好烧上几把火,你在上林苑练军既没有远离长安这中心,仍然可以出入未央宫奏对,又多少能避过些太皇太后和陛下之间可能的冲突,着实是一件好事。” 陈珏点了点头,笑道:“就是没有这些原因,此事亦是我所愿。” 东方鸿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羽林军不同其他,陛下他日多半要从中选人大用,你今时的手下军士难说他日会不会出一个大将军。子瑜,你从此刻开始就要注意行事,以免为他日留祸。” 这时一阵香气从门外飘来,原本稍显懒散的陈珏立刻坐直了身子,紫烟见了笑嘻嘻地道:“公子不是有恙在身吗?” 陈珏不置可否地笑笑,羽林军眼看着就成了一块香饽饽,谁都想上来啃一口。堂邑侯陈家是开国公侯,几代来亲眷自然也为数不少,往年种种找由子上门的时候不在少数,刘嫖这个大长公主一向也是能帮则帮。 只是羽林军是天子卫队,其中的成员除了名副其实的烈士孤儿和陈珏要求的行伍老人,世家子弟的加入虽然不可避免,但总要刘彻亲自点头才是,陈珏却不想越俎代庖自作主张。 陈珏心中想着,抬脚坐到桌边感受着食物的热度,想吃现成的火锅在实际情况上来说还不太现实,他也只得命厨下煮好一些食材再送过来,然而这样的东西怎么都少了那种热气滚滚酣畅淋漓的感觉。 夹起一片肉放入口中,陈珏满意地点了点头,俗气的招数有俗气的好处,这一装病不就没有人想着同他套近乎了? 第一百一十四 心意暖 事实证明,装病这种事情不只能够在不动声色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可以将人招上门来。 堂邑侯府中的几个关键人物能知道陈珏的所谓卧病在床是假,但外界可不知道,一些自认为不算闲杂人等的亲友便纷纷找上陈府,周谦、灌亮、窦叔达等人都来过一次,陈珏在这些人面前自然不可能做出什么满面菜色的假象,只说是因过度劳累而疲惫,在家中修养几天。 昨日半夜时落了一场小雪,院子里一片银装素裹,紫烟念叨着说外间阁楼下的几株梅已是含苞待放,意思是陈珏该出去走走了,陈珏却懒懒得不愿动弹,只叫紫烟命厨下再备上一盆伪火锅,留得下午的时候吃。 早膳后不久,新近升为太中大夫的韩嫣便逛到了堂邑侯府中,此时韩嫣坐在陈珏对面,吃了一口下人刚刚送上来的小点,对陈珏笑道:“陈将军怎地文弱至此?” 陈珏收起自在的神情,板着脸道:“我这是为国鞠躬尽瘁,哪里是文弱?” 韩嫣笑了几声,又道:“你这几日不在宫中,还不知道陛下身边已经进了不少人,一下子多了几十个侍中吧?” 刘彻大肆分封侍中陈珏倒并不奇怪,只是韩嫣不可能将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单独提出来,陈珏不自觉地将双手十指交叉,问道:“这些侍中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 韩嫣面上多出几分不屑之色。道:“一群人都是嘴皮子工夫,我看真有本事地却没几个。” 韩嫣虽说是刘彻侍读,但他久习胡兵事,骨子里其实还有些武人的脾气,陈珏笑笑道:“那你说说,谁是有真本事的人?” 韩嫣想了想,迟疑着道:“那些侍中我还没认全,其中有个叫公孙贺的似乎有些本领。但他这人实在太滑,我看交不得。” “怎地?”陈珏心中起了一丝好奇。公孙贺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便是卫子夫一个姐妹的丈夫,还曾经做过武帝朝的丞相。 “有一次我去宣室殿觐见陛下,那些侍中正好也在外等候召见,当时我就觉得这公孙贺的人缘好得太过了些……” 韩嫣和陈珏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两人说到羽林军的事情,韩嫣带着些遗憾和抱歉之色摇头道:“我在阳陵那边就待了好几个月,一直让阿母和小说在家中孤零零地总不是个事,这上林苑我怕是不能去。” 陈珏当日提到要韩嫣去帮他建羽林军本来就是为了把韩嫣从王身边支开,如今目的达成这理由就不再那么重要,陈珏对于韩嫣地答复并不在意。只是宽慰了他几句。 韩嫣连连点头,他心里知道这个太中大夫八成有陈珏一份功劳,只是有些话朋友之间本就不必问出口,他也并不主动提起,转而道:“子瑜,陵翁主要嫁给王重了,你知道吗?” 陈珏端起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随后决定这些宗室间的事还是不必让韩嫣知道太多,于是笑道:“是吗?那我还得备一份贺礼才是。” 韩嫣轻叹了一声。道:“昔日长安城中的各家公子贵女,每日里何等逍遥自在,如今陛下登基,周无忌正忙着从军边关之事,大家也66续续入朝为官谋求前程,眼见已经不是从前了。” 陈珏微微错愕。见了韩嫣的神色立刻明白他是因刘陵地事情起了少年悲愁。他仔细看了看,韩嫣眉宇之间虽有郁色却并无悲痛之情。陈珏当即放下心来,微笑着道:“长安子弟长安老,所有人的根都在大汉长安城,这点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改变不了,周无忌他们又不是一去不回,你在这感慨什么?” 韩嫣神色怔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正要说话时忽然传来一阵叩门之声,陈珏稍微提高了音量道:“什么事?” 紫烟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公子,是……是晴翁主来了。” 韩嫣哈哈地笑出声来,方才那点少年愁全都抛在脑后,他站起身子笑呵呵地道:“子瑜,我那边还有差事,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陈珏也站起来,他知道留不留韩嫣都显得不太对劲,只得道:“陛下那边随时可能用人,你先回去也好。” 两人穿起出行的外袍,随后开门走进一片冰雪之中,一阵冷风吹过,陈珏忍不住紧了紧衣衫,抬眼见得韩嫣正紧紧皱着眉闭着嘴,心中不由好笑。 陈珏二人行至院门口时,正好迎面碰见展眉带着芷晴和另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过来,韩嫣挤眉弄眼地对陈珏做了个手势便先行随紫烟离开,展眉躬身道:“公子,大长公主命奴婢引晴翁主和萍翁主前来做客。” 陈珏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了,今日天冷,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他对任劳任怨服侍陈氏一家人多年的展眉自有一份尊重。 展眉淡淡一笑,对陈珏几人施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芷晴这日仍是素面朝天,冰冷的空气将她地鼻头浸出一抹微红,清丽之余平添了一分可爱,她身后的刘萍则一脸娇憨,定定地看着陈珏不放,一副认真“相姐夫”的样子。 陈珏也不多说话,率先道:“今日天冷,若你们不嫌就到我的书房去坐坐吧。” 大汉男女之间本就没有那么多避忌,芷晴与陈珏又有婚约在先,她们姐妹二人对视一眼便点了点头,芷晴道:“好。” 陈珏笑了笑。走在前面带着这姊妹二人朝书房行去,三人六足踩在雪地上出一阵嘎吱嘎吱地脚步声,短短的一段路上芷晴还没怎么说话,刘萍却就着府中景致连珠炮般问了好几个稀奇古怪的问题,陈珏一一地答了,不多时几人便行至书房处。 推开书房房门,陈珏立刻感觉到一阵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将芷晴和刘萍让入室内。这才一脚踏进门,这时下人早已备好了热茶。三人浅浅饮了几口,刘萍笑道:“阿姐听说你病了,这才离开长乐宫来看你,你看上去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芷晴略带无奈地唤道:“萍 刘萍撇了撇嘴,随后不再说话。芷晴转脸对陈珏柔声道:“最近这些事我都听说了,你很辛苦,有一场小恙也没什么不好。” 陈珏点了点头,一字一字清楚地道:“我没事。” 芷晴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对地,小小的那点担心也放了下来,她轻轻一笑,又瞥了刘萍一眼道:“她这丫头整日吵着长乐宫里的风景早都看够了。姑姑家地园子也很好看……” 闻弦歌而知雅意,陈珏扬声叫进来一个侍女,对她道:“你引着萍翁主好好看看府中四处的景致。” 那侍女低声应了,刘萍笑嘻嘻看了两人各一眼,一点都没反对便随着这侍女离开了。 陈珏和芷晴天南海北地聊了几句,芷晴理了理耳边地黑,徐徐道:“你这几日没怎么见过小公主吧?” 陈珏点头表示肯定,芷晴又道:“小公主生得越来越好,身子骨也比刚落地那会好上许多。阿娇姊姊每日里也开心得很。” “宫中和阿姐年纪差不多地女子没有几个,这些日子以来陛下政务就极为繁忙,多亏你常去陪她说话。”陈珏说着,面上地神色更加柔和起来。 “这不算什么。”芷晴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面上泛起一丝踌躇,陈珏鼓励般地笑着看向她。过了片刻。她才道:“今日我来这里之前,陛下曾来长乐宫与太皇太后商议朝事。陛下走时高高兴兴的,但太皇太后娘娘似乎有些不喜。” 陈珏心中微微一动,窦太后实在疼爱梁王至深,芷晴姊妹几人至今仍住在长乐宫之中,若说当今长安城中谁最能了解窦太后细微地情绪变化,除长信詹事之外就非芷晴莫属。 窦太后心中不喜,却没有对此明确地表示什么,是不是说明只要刘彻不做什么过分地事情,她也并不愿意横插一手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窦太后心中不高兴,陈珏暗自思索片刻若一无所得,只得暂时将之抛开,他随后对芷晴道:“陛下与太皇太后是世间至亲,总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也不用太担心。” 芷晴点了点头,眼下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黯然,她自小生在梁国王宫,虽然对一些政治上的事情并不太了解,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怎么也不可能对台面下的事一无所觉,陈珏这样说明摆着是将她当了外人。 陈珏看不到芷晴的眼神,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叮咛道“太皇太后待你甚好,你能明白她的心意更说明她对你信任有加,这些长乐宫中地事情你还是放在心里的好。” 芷晴微微一怔,立刻明白她的冒然让陈珏以为她是个不知世事的女子,毕竟未婚夫妻的关系还不足以分享这种隐秘的宫中事,芷晴此时心中也不由微微后悔,她怎么好跟陈珏解释自己想要在他面前表现些什么的一时冲动呢? 陈珏这边还在温和地看着她,芷晴嘴角微翘,他这提醒也是在关心她,怕她不小心祸从口出罢。 又过了一会,不知情的下人把陈珏事先吩咐过的一大锅煮好地菜肉端了进来,陈珏有些尴尬,汉时分食制盛行,他这是该招待芷晴还是不招待。 我知道千言万语不足以说明我晚更新又不提前说一声的罪过,但是刚才实在进不去作专区,换了好几种浏览器才行。 抱歉,真的抱歉。 第一百一十五 莫能名 这热腾腾的菜蔬其实不算是一锅,而是用陶器盛着的,若只有陈珏一人自然会立刻动筷子上前,只是芷晴既然坐在一边,他自然无论如何不能自己吃得开心,若是陈珏让给芷晴,芷晴更不可能毫不客气地去吃。 芷晴心中也微微觉得窘迫,目光下移,胡思乱想着堂邑侯府中所用器皿怎地颜色这样素淡,竟然一点都没有侯府世家的气派,随后又想着器如其人,陈珏自己从不盛气凌人,自然不会用什么五彩缤纷的器皿。 陈珏倒不知道芷晴心中在想什么,否则他一定会暗叹这个误会,他只是对于五颜六色样式绚丽的一些器皿有所忌惮,严重怀疑其中的元素构成,不愿让自己和家人身体里铅汞含量标罢了,至于亲友之外的那些人,陈珏却没有立场和能力去管。 所幸紫烟这时候已经送走韩嫣归来,她在外间瞪了那不知分寸的下人一眼,立刻吩咐几个小婢女另外取来些食具,之后她又亲自送进陈珏的书房,这才解了屋中人的燃眉之急。 堂邑侯府中不比上次几人在外间饭庄随便吃些小食,按照常理来说,陈珏想要请客也应该做好充分准备,从饭前一些菜肴汤品的摆放,到请客的地点位置以及进食中的礼节方面都应该安排好,只是眼下两人面前仅有的一盆食物似乎太寒碜了些。好在芷晴也并不介意,就像大鱼大肉吃得多了。总要吃些清粥小菜才舒服,陈珏准备的这道伪火锅正好合了她地胃口。 一旁伺候着的紫烟见这身份贵重的两人吃得开心,心中也觉得有趣,她是局外人看得明白,虽说偏好清淡之时的贵人是有,但也就是今日请客的是陈珏,否则芷晴这堂堂的翁主未必就不会觉得不悦。 陈珏则给了紫烟一个安慰的眼神,紫烟在他身边也有些时候,她在堂邑侯府中虽说不是主人。但也比寻常侍女高出一等,这种亲自上阵伺候客人的时候早就不多,今日实在是个例外。 又过了一阵子,紫烟按照陈珏往日的习惯取了些温热地清水为两人备好,这是等着陈珏他们吃咸了之后好润口的,陈珏先前与韩嫣说了好一会话,一直到现在早就有些口干。正要拿起紫烟先倒好的一盏温水时却碰上芷晴同时伸来的指尖。 按说这件事本来没什么大不了,陈珏和芷晴也都不是什么食古不化之人,但这两人居然又同时鬼使神差地愣了一下,陈珏最先回过神来,心中暗道:陈珏啊陈珏,你这是跟十来岁的小孩子在一起呆久了,自己的心理状态也变幼稚了不成。 芷晴看了看陈珏,忽地秀美一挑,动作干净利落地拿起那盏一饮而尽,随后不再看陈珏的反应。手中运箸如飞,毫不客气地接着吃起来。 陈珏这房间内本来就颇为暖和,食物热气未散,这种种原因之下,又过了一会儿,芷晴再一次抬起头来地时候面上已是红扑扑的一片。清丽中添了几分可爱动人,她浅笑着看了陈珏一眼,随后又埋头吃了起来。 看惯了芷晴淑女的样子,冷不丁见了这明眸善睐中带了几分俏皮的神色,陈珏心中竟一下子没能适应过来, 这时门忽地开了,一阵冷风从门口吹进来,带来一股冰凉的寒意,刘萍笑嘻嘻地走进来,看得陈珏和芷晴中间的残羹先是错愕。随后脸上笑意更重,她慢悠悠地走到芷晴身边,口中也慢悠悠地道:“阿姐,时候不早了,太皇太后说晚间要我们去长信宫用晚膳呢。” 将刘萍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收入眼中,陈珏心中有些啼笑皆非之感,只是他整日出入未央宫。时时都要用心猜测着刘彻等人的想法。偶然一次这种单纯的促狭倒也并不让他反感。 刘萍既然来了,芷晴的动作也收敛了些。但是这些菜蔬本来是按陈珏一人地饭量所做,两人方才一起吃的时候自然下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已经只剩下了几片菜叶和汤底。 这种情形被刘萍看在眼里,她眼珠一转便趴在芷晴耳边说了几句话,芷晴转脸轻轻瞪了她一下,刘萍却混不在意,反而冲陈珏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珏和芷晴、刘萍姊妹又聊了些长安城中的新鲜事,眼见金乌就要西下的时候芷晴像是忽然醒悟了一般,在刘萍的笑声中向陈珏告辞,陈珏将她们送出老远,眼见她们上了马车才呼出一口气。 想起芷晴那浅笑着一抬时地样子,陈珏嘴角不自觉地弯出淡淡的笑意,道:“紫烟,你觉得芷晴今日是不是好看了些?” “没有啊。”紫烟实话实说,她虽然只见过芷晴两次,但确实觉得她没什么变化,只是个子更高挑了些许,又过了片刻,紫烟略带羡色地道:“晴翁主总是这般美丽。” 陈珏一时语塞,稍后细想想,他见过的年纪相仿的女子之中阿娇不说,卓文君、刘陵和金娥的个性都要比芷晴鲜明许多,说容貌更是谁也不比她差,他怎地竟会冒出这种念头。 走着走着,陈珏忽地抖了一下,他若干年前早就经历过成熟的女人,从前他也一直把芷晴当小孩子看,然而如今他不是真的已经完全被时代同化,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也能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吧? 只是,遇见她,如春水映梨花,这种没道理的感觉好像真地存在啊……平阳府。 董偃在几案边为平阳公主剥着些干果,平阳公主仔细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少年的样子自己怎么都看不够。 董偃将剥好地几颗摆在平阳公主面前,眼带犹豫地道:“长公主……” 平阳笑道:“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 董偃低了低头,这才道:“方才我来这边时碰见府中教导小公子的先生,他说小公子这些日子以来每日进学时常常走神。” 平阳眉头一皱,她这个儿子,实在是太不替她争气,抬眼望见董偃一脸的不安,平阳心里又添了些愤懑,曹襄素日里对董偃不满她是知道的。也难怪这少年会如此忐忑。 董偃道:“小人知道这话不该是小人对长公主说,只是……” “不是你的错。”平阳柔声道,曹襄近些日子以来越厌学,其实跟王地处境也有些关系,刚懂事又未懂事地小孩子总是好面子的,为这种好面子地原因损了自己更是常事。 平阳神色微冷,心想她那阿娇妹妹这次生地是个小公主。再过些时候,永巷里也该进些新人了,给皇帝弟弟献美人,这种事可不只馆陶大长公主会做。不大不小的事情,郎中令周文向天子告病请辞的请求被批准。先前周文就已经上了奏表,但他毕竟是景帝留下的朝中旧人,刘彻并没有立刻准了他的请求,而是在前几天与窦太后和丞相等人商量了几次之后,这才准周文还乡。并赐下财帛,又将他的两个儿子留在长安,分别授了郎官。 长安城中一处宅邸,正堂之中正有两人相对而坐,这两人都是人到中年,容貌倒也平常。但各自身上自有一种满腹经纶的书卷气。 “这等时节,若不是老友相邀,我决计不会出门访客。”年纪稍长地那人开口说道。 主位上的人哈哈一笑,道:“四季时节如此,古今从未有变,如今正是你意气风即将大展宏图之时,怎地竟然学陈子瑜前些时日一样窝在自己家中吗?” 这两人正是刘彻登基之后的新贵,太子宫旧人赵绾与王臧,他们二人虽说官位尚称不上多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是天子刘彻真正信任的少数人之 做客的赵绾摇了摇头。道:“那陈子瑜出身名门,少年便得天子青睐,如今长安城中谁不叫他一声小陈将军,如今他竟然并不骄傲跋扈,反而深谙韬光养晦之道,绝对不可小觑。” 王臧曾为太子少傅,虽然不似卫绾那般欣赏陈珏。但他也算是看着陈珏长大。先前他的话其实带着几分善意的调侃。 正因如此,王臧对于赵绾这种功利色彩甚强的评价有些不快。只是他们共事多年总不至于真的因一言计较。 赵绾看出王臧的心意,正色道:“陈氏受宠,多赖太皇太后庇护,陈子瑜也与窦氏外戚往来甚多,你我若有心教先贤之说扬光大,难说他不会在天子身边阻挠。” 王臧神色微沉,迟疑着道:“你我位不及九卿,说这些未免太早了些。” 赵绾不赞同地道:“你还是老样子,陛下今日话里话外地意思就是要迁我为郎中令,连太皇太后那边都没说什么,我若为郎中令,你身居高位那日也绝不会远。” 随着刘彻的一道诏书,一些世家子弟被选入羽林军已成定局,这日黄昏之时,正在书房中对着名册皱眉的陈珏忽地听得李英来报府外有人请见。 “他没说是什么人吗?”陈珏问道。 “说了。”李英道,“那人自称姓韩,名韩安国。” 陈珏看了看天色,天边早已经染上了一抹红,眼见就要日落西山,陈珏轻轻一笑,道:“告诉他我还在养病,来客不见。” 李英领命而去,陈珏微微眯了眯眼,大臣们举荐的臣子到底是该谢天子还是该谢伯乐,这个问题还很敏感。这个韩安国不知从哪知道是自己向刘彻推荐了他,此时朝见天子之时已过,韩安国显然是在试探陈珏这个人本身了。 不知道大家有参加计二考试的吗,宜修今天是被拉壮丁去干活了,连续两章不打招呼就推迟更新,对不起大家了。 最近书评区大家给宜修提了很多意见,关于情节、写作方式或bug,我都会仔细考虑的,希望接下来几天地更新你们可以满意一些。 第一百一十六 显,贵 “我家四公子今日不见外客。” 宰相门前七品官,堂邑侯府的门房虽说只是个仆人,别说长安城中的各色权贵这几人早就见识了遍,就是景帝和刘彻两代皇帝有时也会来堂邑侯府逛一逛,久而久之,这门房的眼界就更高,是以韩安国一个区区布衣,门房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韩安国呵呵一笑,那门房见了也觉得奇怪,他虽然有些势利,但在陈珏曾经制订的严格家规之下也不敢真的嚣张跋扈,只是忍不住对他道:“你这人怎么还不走?” “哦,我这就走。”韩安国毫不在意门房的无礼,又对他笑了笑才转身徐徐踏上回程之路。 说起韩安国,就要提起一个有名的成语“死灰复燃”,当年他因罪下狱时受小吏欺凌,曾经问那小吏安知死灰不可复燃,当时那小吏嗤之以鼻,说道就是死灰复燃他也会用尿将之溺灭,但韩安国重新迹之后也并没有为难这个小吏。 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见惯人情冷暖的韩安国自然不会介意陈府门房的这点轻视。 这个陈四公子行事着实不同于他人,少年显贵却懂得拿捏分寸,一点空子都不给人留,韩安国心中忍不住赞赏了几句。 朝堂之上,自有一套学问,韩安国今日是被陈珏举荐至长安,身上自然多少要带些堂邑侯陈家一系的痕迹,陈珏今日能懂得拒不见他,未央宫中皇后娘娘又独宠椒房,他在长安的前途也多少有了些保障。^^^^ 久在官场的韩安国陈珏不见,但隔日张汤来时陈家的门房却在陈珏的吩咐下让他一路同行。 张汤虽说终日喜研刑名之学,然则人情世故还是懂的,要不然当日也不至于为了能搭上淮南王翁主的线便甘愿冒险为陈珏送伤药,他跟在侯府下人身后却有些惴惴。难不成他真是撞了大运,富贵熏天地陈家四公子陈子瑜会为了那一面之缘助他一个前程? 张汤来到陈珏的书房时,主人正在写字,陈珏这却是在忙活羽林军相关事宜的一些章程,新军初建。^^^^一切都要白手起家,他这个羽林中郎将一人担着多人的活,总是难免忙碌。 听得张汤过来。陈珏放下手中的笔。将手背在身后,不着痕迹地甩了甩微麻地手腕,他笑眯眯地命紫烟下去奉茶。自己则上下打量了张汤一眼,口中道:“当日廷尉狱中的时候,一则牢房光暗,二则我有伤在身,竟未曾看清你的样貌,今日天朗气清,总算能得见你地真面目。” 张汤说了几句连客套带迎合地话,陈珏的回答却仍是轻描淡写般的没有重点。张汤心中便有些不知所以,他自负胸有才学,本来地打算是暂时攀上一个皇家贵戚,待他能在陛下身边做事时自然容易被赏识。 只是计划不如变化来得快,张汤虽说做好了投效的准备,但陈珏却丝毫不提此事,他虽想主动提出^^若是家大业大的陈珏不喜他如此。自己岂不是平白坏了一件好事。 张汤这边苦苦猜度着陈珏的心思,其实陈珏心里倒真没有什么多复杂的想法。只不过回忆起某段历史中阿娇的被废风波中就有张汤一份功劳,如今张汤成了他举荐的人,就算仍然有人想对付阿娇,但显然是用不到张汤了。 “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想必没有几日便会正式召见你们,到时你将胸中所学好好展现就是。”陈珏道。 用人之际么,张汤心中微微激动起来,他点了点头,道:“多谢四公子指点。==” 陈珏嗯了一声,看出张汤神色之中的紧张,心里不由多了一丝微妙地感觉,他一个举荐之人尚且如此,这些人在面对天子之时又忐忑又期盼的心态就可想而知了。 “若是陛下重用于你,你就要一心忠于陛下,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 张汤闻言连连答应,心中却想陈子瑜不过如此,这种场面话谁不会说,正在这时陈珏又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比如上次你为我送药的事情,我虽然甚是感激,但这种事终究是可一不可再,这天下也是孝景先皇为天子留下的江山,你还得记得清楚。” 刘陵!张汤顿时一凛,明明此刻呆在得热人的书房之中,他却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天子对诸侯王毕竟是忌惮的,此后他又有些欣喜,陈珏身为新朝外戚明摆着是天子地亲信,提点他这句话地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显然是天子有可能重用他。 “四公子所言我必将铭记在心,时刻不敢忘记。”张汤神色之中多了几分郑重。 陈珏淡淡点了点头,随后颇有兴致地问了他一些律法方面的问题,到了最后他对张汤却是忍不住刮目相看,一代名臣,就算此时年纪尚轻只是小吏也绝不是等闲人可比,光说张汤对诸多法令地熟悉程度就不是外行所能企及又过了一阵子,张汤知道是时候告辞了,便站起身来对陈珏说了些感激之言,陈珏听了只是点头,却再不说什么其他明白的话,张汤最后只得按下小小失望离开。院。 紫烟带了几个小婢女拜见过陈须的正妻周氏,尽足了礼数之后奉上陈珏命她送到的些许礼物,有衣料也有用于装扮的小饰物,那边周氏命婢女仔细收好,紫烟笑道:“这些都是长安富贾贾同铺子里的上等货,虽说比不得宫中所赐的御用之物,但却胜在一个新奇。” 周氏温和地笑笑,道:“四弟身边的人总是这么能干又会说话。” 紫烟微微一笑,与周氏说了些家长里短,又待了片刻便转而去找陈须侧室陈小夭,堂邑侯府中谁都知道陈珏对陈小夭这照料他好几年的陈小夭不同,陈须的几个妻妾中除了正妻周氏,再没有哪个人得的关照能越过陈小夭。****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陈小夭有孕在身,同周氏一样只是命侍女收了礼物,随后面带忧色地问道:“梁孝王家的翁主前几日来看四公子了吗?” 得到紫烟肯定的答复之中,陈小夭长长叹了一口气,口中低声喃喃道:“这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真的跟宗室地翁主在一起,他可是先皇……” 紫烟竖起耳朵,仍旧听不清楚陈小夭在说些什么。****约莫着陈珏那边该是要进些小食的时候。紫烟着急赶回去,又与陈小夭聊了几句话便先行离开,临走时她从陈小夭的婢女那套了些话。原来陈须新近所纳小妾甚为受宠,陈小夭这里他已是近一个月不曾来过了。 张汤前脚刚走,紫烟后脚便走进陈珏的书房之中,她将陈小夭那边的情形与陈珏说了一遍,陈珏微微皱了皱眉,陈须后院地事情他不能直接管,他想了想之后道:“这几日你抽空从贾同那弄些小孩子喜欢的新鲜玩意,家中的几个小孩子各一份。陈琪那份要厚些。” 陈琪是陈小夭地女儿,紫烟轻声答应了,陈珏这才将注意力移回到羽林军地事情上面。= 刘彻虽然给他派了不少老手,然则更多的事情需要他亲**板决定,大至军饷,小至喂马的饲料,众人怕天子这支卫队出了什么岔子。恨不得把所有可能担上责任地事情都推到陈珏身上去。 陈珏虽然知道他们的心思。只是他自己也想锻炼出一些独当一面的能力,倒也不觉得怎么为难。 上林苑是天子行猎之所。卫队中人自然也要精于骑射,所以这支羽林新军实际上是以骑兵为主,鉴于在别人眼中羽林军八成是拉出去狩猎可以打仗就不怎么行的队伍,陈珏心里其实也悄悄地憋了一股劲,想要做出些成绩给他人看看。 练骑军,是马镫马鞍马蹄铁齐备就能做好的事情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最简单地说,这支骑军要上什么样的战场,又要结合冶铁和制造水平穿什么样的甲胄,对抗骑军、步兵的时候和攻城之时分别用什么样地武器效果最好,这些都有学问,绝不是一个没有真正经历过冷兵器战争的陈珏短时间内闭门造车就能研究出来的。 明日他便要去上林苑,伸手揉了揉**位,陈珏不由暗自庆幸羽林军的本质还是宿卫宫苑的卫士,各个方面相对来说都要简单许多,只要多几个内行人帮忙,他想必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差错。 阿娇今日带着襁褓中的小公主刘来看曾祖母,窦太后今日心情不错,想要摸摸刘地小脸蛋又担心自己手上没有轻重,一时间倒与百姓家中地老妪没有什么区别。 刘嫖看着刘的眼神也是满眼慈爱,她总算是明白窦太后为什么会这样疼爱阿娇,如今若是有谁要动刘一根头,刘嫖拼了大长公主不做也不会叫那人好过。 “珏儿说地没错,富贵荣华都是空,终究还是这点儿自己传下的血脉最让人牵挂在心。” 今日的刘嫖意得志满,太皇太后和天子赏赐无尽,亲女是当今皇后,虽然这胎生女但凭着椒房独宠再次有孕也不会远,她在陈珏的潜移默化之下已经觉得自己比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公主都要来得风光,眼下是要努力在青史上留美名的时候了。 窦太后闻言心中也是一软,连带着对刘彻跳过她中意的万石君石奋之子不要,转而任命赵绾为郎中令的怒气也消失了大半,天子大了总会有主意,若是不过分就随他罢阿娇看着窦太后面上满满的笑意,心下更是认为陈珏日前对她所说的话很有道理,把小公主带到长乐宫确实能让外祖母开心不少。 第一百一十七 初始时 羽林军,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宿卫上林苑的这支崭新的天子卫队为创建之初就被添上了一分荣耀的色彩,这个名字似乎也承载了天子刘彻对于新军的期望,再加上它最初的立意是召战死将士之后从军,一时间,所有已经或将要加入羽林军队伍的人们都带上了一丝自豪之感。 陈珏毕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算有刘彻不遗余力的支持和外戚的显赫身份,朝臣仍然不赞同让他带一支多么大的队伍,羽林骑军初步定下来的规模是在一千五百到两千人之间,但报名要参加羽林军的人数实在远远出这个限制。 陈珏把这个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彻,又浅浅地提了几句关于择优挑选的话,没过多久,刘彻就拍板决定多出之人暂时进入南北军,一旦羽林军中有淘汰减员之时再补充进去。 上林苑,羽林军新建营房。 刘彻原本要给陈珏一道特旨,准他在上林苑休整好不久的一处偏殿住着,但陈珏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羽林中郎将不与军士同住,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么回事,因而果断地选择婉言谢绝。 “公子,这天比隆冬的时候还要糟糕,湿冷湿冷的。”郭远从外面走进来,口中低声嘟囔着。 正在专心致志读书的陈珏抬起头,看着郭远衣衫上的些许湿透的痕迹不由一笑,道:“冬渐去春未来的时候总是这样。” 郭远咧了咧嘴,他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是随口抱怨两句便罢。他此次出门却是去为陈珏打探上林苑中现在的情况,抓着陈珏现下有空当便将所打听到的诸事都对他说了。 如今上林苑中大致有几拨人,最受关注的自然是以陈珏为地羽林少年军,年纪小至十二三,大至二十及冠。再往上的除了陈珏请来的行伍老人外就寥寥无几。 其次,刘彻要休整上林苑做游猎之所,工匠们自然免不了,他们在主官的带领下每日都琢磨着怎么将上林苑修得既宏丽又安全,这帮人与羽林军将士们没有什么交集,羽林营在短时间内建成也有他们的功劳,是以双方一直相安无事。 再次就是负责管理上林苑百兽的官吏。当年景帝行幸上林时,携带在身边的宠姬贾夫人便在如厕地时候被野猪闯进去,这事让大汉朝野上下都议论纷纷了一阵子,如今上林苑内外自然要小心翼翼地地避免类似情况再次生,有专人负责人为地限制一些猛兽也是理所应当。 这几种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好奇,对陈珏这个身份贵重来头颇大的羽林中郎将的好奇,这位比两千石的少年显宦皇后之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对于他们今后的生活影响甚深。 陈珏嘴角噙着一丝笑,这些事都在他和东方鸿的意料之中,想到东方鸿他心中又不由微闷。若不是东方和陈柔两人新婚燕尔,羽林军中的诸事又太过显眼,他本来是想把东方鸿带在身边参谋的,所幸那群世家子弟里还有他不少熟人。上林苑地生活也没多么不舒服。 这时同样际微湿的李英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几个食盒。神色古怪地道:“公子,这是方才大长公主命府中下人送来的。” 李英和郭远的任务差不多,只不过他是去观察老兵和那些世家子弟之间地相处情形,不想回来的路上便碰见府中熟人在那大呼小叫,这才硬着头皮将食盒带进来。 陈珏不由地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一将这几个食盒打开,果然,鸡、鱼俱有。刘嫖知道陈珏素来注重养生,常吃素食,堂邑侯府窖藏地菜蔬也为他做了好几样。 “你回来的时候外人看见了?”陈珏问道。 英曾经常与市井汉子打交道,这之中的道理也明白些,他略带惭色地道:“公子,如今营中怕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陈珏方要开口,外间传来了些喧哗的声音。他对李英和郭远使了个眼色。稳重些的李英便先行出去查看,不过片刻的工夫。李英就带着一个陈珏同样熟悉的人进来了。 荣升皇后身边亲信宦官的李青最近风光无比,但他在陈珏面前仍是恭恭敬敬地,等到他满脸笑意地命身后的几个小宦官拿出几个盒子时,陈珏终于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李英和郭远也不由面面相觑忍笑不已。 这样的阿母和这样的阿姐都很好,然而这好歹也是正经的军营啊,陈珏本来就有些担心自己资历太浅不足以服众,刘嫖和阿娇这么一出送食记更容易让人认定他陈珏是个吃不得苦的公子哥。 “李大哥,郭大哥,你们随李青回城一趟,替我好好劝劝家里人。”陈珏尽力舒缓着语气道。 等到李英和郭远对他施了一礼正要离开时,陈珏灵光一闪,又道:“等一等。” 几人不解地回身,陈珏神色平和地笑道:“你们快马回去,从悦来饭庄里弄些方便携带的吃食来,今日我要请客。” 又过了一会儿,李英几人地脚步声渐渐消失,陈珏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随后才将注意力移到他方才看着地兵书上,这本书是他从天禄阁那里淘弄来的,没有留下著地名字,陈珏只能从内容中知道是春秋战国之时的秦国大将,然而陈珏注意到的不是书中的战法,而是其中一处隐约提到的某种冶金之法所制的军械。 公元前的古中国,曾经有一种越二十一世纪技术的炼金冶铁之法,可惜早早失传,这件事也不知到底是谣传还是真事,陈珏双手交握支着下颌,决定找机会去找楚原和陈唐陈宋兄弟研究一下其中的可能性。 傍晚时分,上林苑羽林营中传出阵阵肉香,站在几大车烧鸡等肉食边。人高马大壮硕雄壮的李英和郭远并肩站在一处,着实给了这些军士不少压迫感,倒是不少老兵看着他们的眼神中多了一分赞赏。 李英扫视了人群一眼,道:“中郎将有言,明日开始你们便是为国尽忠的羽林郎,但今日你们还是寻常的大汉子弟,不管过去家住长安还是身处郡国。你们离开家人到这里投身羽林便是其志可嘉,中郎将决定在建军前夜犒劳你等。” 人群之中立时变得议论纷纷,正宗的烈士后人自然心有所感,他们看着陈珏所在住处方向地眼神立时柔和了许多,入羽林军混资历的世家子弟也是乐呵呵的,皇后亲弟,终究还是他们这一类人,倒是那些见惯将军种种治军手段的行伍老人神色不变。 这时郭远站出一步,粗声粗气地道:“中郎将也有言,今日你等可以放开胸怀。但从明日开始若是有谁违了军纪,必定严惩不贷,轻则禁食笞打,重则逐出羽林军。并由中郎将奏请陛下永不录用,你们还须得记清楚。” 那句永不录用一出。众人的神色却是有些变了,别管陈珏到底懂不懂带军,但他一句话能让天子绝了一个人的前程显然是大有可能。 李英却一下子转换了笑脸,指挥几个军士将车上的食物搬下车来,凉得差不多地吃食经过军士们种种方式热了之后又变得香气四溢,大多数军士立即将方才听见的话抛到脑后,专心改善起伙食来。 热火朝天之时,一直跟几个少年嘻嘻哈哈着的灌亮溜到陈珏的住处。他见到陈珏的第一句话就是:“陈将军,有本事啊,只是你怎地在这里不自己出去?” 灌夫接任太仆不久,也是朝中的九卿之一,灌亮在一众世家子弟中身份不低,几日下来与李广的二、三子李椒和李敢合在一处也算得上是个小头目。 陈珏心中其实也有些无奈,谁叫他生就一副文弱样子。他总不能大冬天的脱掉衣服对军士展示肌肉吧。这么一来他也只好不亲自出面,让一看就是壮士的郭李代替他。等明日一出场正式立威之后,想来军士们也就不敢小看他。 灌亮兴致颇高,与陈珏说了好一会营中的各色闲话,陈珏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心中已经对羽林军中地形势有了底,直到外间军士们的喧哗声渐渐消失不见,灌亮才意犹未尽地告辞离开。 第二日,天还未亮,只是天边刚刚染上了几分红色的时候一阵低沉又厚重的鼓声便在上林苑中向四周扩散,昨夜刚刚饱餐一顿睡得正香地军士们被吵醒自然没什么好气,一个一个就差没有大骂出口。 老兵还好些,没过多久便将自己整理整齐站在场上,一些父辈是军人的世家子弟和一心向上地少年次之,又过了好一阵子,剩余的兵士才在场地中聚集在一块,还有不少人在整理着自己的仪表服饰。 这些人泾渭分明,出身差不多的人便聚在一起,分成几个小小的方阵。 陈珏冷眼旁观,将一些动作最明显的人面貌记在心里,等到差不多了的时候才对擂鼓人递了个眼色,那擂鼓人用尽浑身的力气捶了一下,声音震荡,一时间场中一片安静。 “斯斯文文地,也不知能不能拉开一石弓?” 一个奇腔怪调的声音响起,在静寂的场中显得格外刺耳,陈珏循声望去,那一片正在贵戚列侯子弟与老兵教官的中间,一群人神色平静,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陈珏身上。 刘彻的手指划过摊在几案上的奏表,神色变换莫测,下方地赵绾躬身道:“臣请陛下迎大贤申公至长安,询明堂之事,立上下之法。” 第一百一十八 立明堂 场中的气氛安静得吓人,一阵冬末春初的冷风吹过,带来一阵刺骨的寒, 陈珏一介少年做了羽林中郎将,本来不服气的人就一大把,更何况他们和说话那人的看法差不太多,一样觉得陈珏太文弱俊秀,不像是能带兵的料子。 只是一来陈珏毕竟是主官,二来大部分人吃人嘴短,昨夜刚受了陈珏派人送来的饭食,没有谁好意思站出来说什么话——当然,也没人出来替陈珏指责那人。除了跃跃欲试想巴结上外戚陈氏的部分人之外,其中只有灌亮和李敢几人少年心性,既已把陈珏当朋友便不愿意他被人轻看,当下就要站出来说话。 这时陈珏忽地一笑,随后收起笑容朗声道:“方才是谁在说话?” 鸦雀无声。** 陈珏唇边笑意又起,道:“男人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无愧于心,你现在站出来承认还来得及,否则,羽林军中没有连自己说出口的话都不敢认的懦夫。” 陈珏说这几句话刻意咬了几个重音,听起来掷地有声颇有气势,过了一会儿,人群中仍然没人肯站出来承认,所幸陈珏本来就没奢望几句话解决问题的好事会生,他点了点头,又道:“很好,既然没有人说话,这件事我也暂不追究。只是你们还得记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这一千八百中哪个是无胆之人,没几日就会显现出来,瞒得过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说话的工夫,陈珏的目光一直在队列之中飘来移去,将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认真听他说话的人显然只有一半左右,那二百人的行伍老兵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好像根本没有听陈珏在说什么一般,其余的人就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还有些人仍然睡眼惺忪。 “昨夜吃得可好,睡得可香?”陈珏将话题转了一百八十度。 队列中又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灌亮大声道:“禀将军。昨夜吃得好,睡得也香,就是今日起得太早了。早膳也没吃上!” 众人哄堂大笑。陈珏忍住唇角就要露出来地笑意,接过李英递过的一把弓,放在手中掂了掂。****结合方才不知名人那句能否开弓的质疑,军士们哪里不知道是陈珏要显一把本事,一个一个俱是睁大了眼睛。 箭上弦,陈珏拉开弓的同时一些看笑话的人嘴巴已经越张越大,等陈珏眯了眯眼,唰唰唰三箭前后射了出去,这些人地目光就变了味,不管结果如何。那弓看上去是把强弓,这位小陈中郎手劲将能拉开弓就已经不是废材。 箭一离弦,久习射术的陈珏心里便有了底,他在队列中看了看,对一个身材精壮极显眼的青年男子说道:“你去看。” 那男子应了一声,大步走到靶前仔细看了看,不多时又带着一脸讶色与赞叹走了回来。****兴奋地道:“三箭俱在靶心。” 此言一出队列中顿时议论纷纷。陈珏估摸着差不多了,喝道:“噤声。” 这回陈珏地话多了些效果。停顿了片刻,陈珏又道:“方才那把弓有两石半,今日我就立一个规矩,凡是能同我方才一样用这把弓连续三箭中靶地人,便可以跟朝中大臣一样得一次休沐,只不过是十日一次,平日里也像昨夜一样有加餐。” 两石半啊,那些老兵看向陈珏的眼光复杂起来,陈珏扫视众军一眼,沉声道:“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些是上过战场的行伍老人,有些更是从未摸过弓马地平民子弟,但不管是谁都要守这羽林军的军纪……” “不遵就没饭吃吗?”灌亮身后的几个人中出现了一个不搭调的声音,陈珏转眼一看,正见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正嘻笑地看着他,这少年有些眼熟,也不知是哪家子弟。^^^^ 陈珏盯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他的话,又道:“关于羽林军,该知道的事情你们都已经早就了如指掌,也不用我在这里多说什么,你们只要记得一句话,让我陈珏失望不要紧,若是让陛下对你们失望……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在队列中众人的眼中扫上一圈,一字一顿地道:“届时被逐出军,于祖辈则蒙羞,于己身则无颜见世人,就不是我地责任。” 这句话一出和昨日郭远那句永不录用的杀伤力差不多大,场中一下子又安静下来,只是不少世家子弟心里仍觉得陈珏是在危言耸听。**** “看看你们这副样子。”陈珏冷声喝道,“衣衫不整站姿不直,在场的知道是羽林新军,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处的乡痞无赖!” 自认表现还算好的一些人顿时面露不满,陈珏的声音更冷:“这样地羽林军,别说有朝一日守土开疆护卫天子,就是一群占山为王地土鸡瓦狗也能把你们打得丢盔卸甲体无完肤。今日鼓响百下之后才出来战队的人,没有早膳,站好两个时辰再回去歇息,按时出操收拾得又还算整齐地……” 一众老兵神色一松,灌亮也给了陈珏一个兄弟够义气的眼神,陈珏心中暗笑面色不变,又道:“一样留下来站好两个时辰。^^^^” 先前那替陈珏看靶的男子不服气地道:“怎地我等也要站?” 陈珏缓缓道:“既是羽林军中人,你我俱是袍泽,岂有不同甘共苦之理,你们今日能眼见袍泽动作迟缓落后却不加以指正,反而自命不凡,他日就有可能置他们于不顾,我没有重罚已是格外优待,你还敢不服不成?” “你……”这男子毕竟从军几载,刚要反驳立刻现陈珏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当下也不多话,直接站回原处不语。 “我不干。==”灌亮身后那俊俏少年忿忿地道,转身就要离开,陈珏看了早有准备的李英一眼,李英和郭远二人便大步追上那少年。将他押到陈珏面前,任那少年挣扎不已。 陈珏听得这少年口中喝骂不停也面不改色,不理一个劲对他使眼色的灌亮,只淡淡地道:“不从军令,念在初犯笞二十。若有二次便翻倍处罚。” “一,二,三。四……” 陈珏这边面沉如水不动如山。众军士看他的眼神更加慎重,他们是知道那少年身份的,南皮侯窦彭祖小儿子窦平是也。羽林军果然是天子所重,要不然陈珏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他点这第一把火。 灌亮和李家兄弟无奈地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是自小被家中父亲训大的,站两个时辰倒也不算什么,只是当半个时辰后李敢想换个姿势,陈珏却还是在那稳稳地立着,他忍不住问陈珏怎么还不走时,陈珏回了他一个温和中带着几分不解的笑容。==“你们是袍泽,我便不是羽林军中人吗?” 李敢一时语塞,半晌道:人这下子终于有了些心服口服的样子,一个一个站得极老实,偶尔有几个人目光落在被笞二十之后还被陈珏勒令待在场边两个时辰地窦平身上,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陈珏见状笑笑,心中却不由暗自叫苦。这一早晨为了让他的话能被上千人都听见。他的音量可一直没降下来,此时已经觉得嗓子颇有些火辣辣的感觉。 陈珏已经想起那少年像谁了。他眉宇之间与窦婴之子窦叔达有几分相似,想必是窦家亲族,只是这天底下除了刘姓人他需要忌惮几分,其他众人,只要道理在他这边他还需要怕谁,至少窦婴这个当家就不是心胸狭窄的人。 窦平拭去额上地冷汗,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毯子忍不住咬牙切齿,什么笞二十以外别无惩罚绝不让他受寒,陈珏分明是个假惺惺的伪君子。 陈珏此时正与冯敬地儿子冯林说话,冯林是个十四岁地少年,在陈珏这个羽林中郎将的面前有几分拘谨之色,只是他眉间的一丝坚韧却是旁人所没有地。 “改名字,你怎地想要改名字?”短短的时间之内,陈珏已经成功地取得了孤儿冯林的信任和感激。 冯林犹豫了一下道:“这里是羽林营,时常有人拿我名字中的林字来取笑我。”说着,冯林看了替陈珏看靶的青年一眼,这人叫季羽,平日里和他同病相怜。 “依我看,这名字不能改。”陈珏认真地道,“令尊冯太守是国之英雄,他为你取的这名字应该是你的骄傲,若你哪一日能把这个名字留在汉史上,你才是不负先人。” 冯林闻言睁大了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珏微微一笑,心中却走神到了一个姓卫名青的小男孩身上,男子十二三便足以立世,几年地工夫也用不了多久罢。目的便是订诸侯觐见之礼,明君臣之尊卑。 汉时真正乾刚独断的天子并没有几个,大多数皇帝都会受到诸侯王、外戚和功臣公卿的牵制,而立明堂这种明摆着是尊重皇权的事情,其后的含义就更加深沉复杂。 赵绾和王臧正在期盼地看着他,但知祖母莫若孙,刘彻已经大致猜到好读黄老的太皇太后窦氏绝不会赞同这件事。 只是,他即位以来虽说诸事通禀长乐宫,除了兵雁门反击匈奴之事,太皇太后从来没有反对过什么,就是赵绾这个郎中令他没有给石奋地儿子石建,太皇太后仍然没有明确地反对,这个机会不试一试他绝不甘心。 “朕意已决,申培公是当世大贤,该当即日迎他入长安。”这个月要结束了,新书第一个月没能在新人月票榜前十飘一分钟很遗憾,但宜修还是感谢大家地支持,鞠躬,谢谢你们把第一次码字的我支持到现在地成绩。 第一百一十九 冬渐远 束帛加璧,安车以蒲裹轮,驾驷以迎申培公。 这是刘彻决定给予申培公的优待,申培公此人曾经为大汉诸侯王王傅,只是后来受了这位王爷的薄待才回到老家教授诗经,他虽然算不上布衣白丁,然而天子这样的厚待还是太过了些。 赵绾和王臧却顾不得这些,身为弟子,他们能将八十岁高龄的师尊举荐到皇帝面前,而皇帝刘彻还给了申培公这样大的优待,实在让他们不能不喜,不能不为皇帝对他们的信任和重视而感到荣耀和高兴。 相对于两人的兴奋和喜悦,刘彻的面色却略有些深沉,以外戚与诸侯王相互牵制,杂以公卿重臣,这是景帝为他留下的寥寥几句教导之一。 立明堂,这是他登基以来为手中权柄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刘彻的手指紧紧抓住几案下的木棱处,直到赵绾和王臧大礼告退之后他的目光仍旧直直落在案上的奏表处,片刻不曾偏移。 半晌,刘彻摇了摇头,重新翻开另一道奏疏,一排排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他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抬头想要找人说说话,他又现陈珏在上林苑练羽林军,韩嫣则被他派出去到宰相府办事。 杨得意和那些只会对他叩头如捣蒜的新侍中,算了吧,刘彻放下手中那道奏表,霍地起身离开御座,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随后在杨得意和几个宫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步朝椒房殿走去。 “皇后娘娘,小公主自有我们看护,您这样日日守着她寸步不离,万一累坏了身子我们怎么向陛下交代?” 椒房殿中没有外人,身为陪嫁侍女的绮罗说话也没有什么避忌,阿娇闻言头也不抬一下,只是温柔地笑了笑。 小公主前阵子刚过了百日,但初为人母的阿娇对女儿的疼爱之情却丝毫没有减弱,整日里怎么看都看不够。 “你不懂。我一定要听她叫我第一声阿母。”阿娇笑着说话的声音轻柔到极点,仿佛害怕吓到了小小的刘一般。 绮罗方要再劝,外间忽地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阿娇皱着眉抬起头,面上的一丝不悦在看到刘彻的身影时立刻消失不见,“彻儿,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刘彻先是一笑,随后在看到刘地时候心中忽地就多了几分不适,曾几何时阿娇日日盼望他早点回到她身边。自从刘出生之后阿娇就没有从前那样粘他了,否则她喜出望外之下哪会记得问他回来得早是为什么。 “如果阿一定得你这皇后娘娘亲自照顾,还要椒房殿中这么多宫人做什么?” 阿娇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拉着刘彻的手坐下来,顺手将他稍微掖住的衣角轻轻拉出来。口中道:“我就是喜欢看着咱们的女儿一点点长大。” 刘彻再也板不住脸,笑道:“娇娇,建元第一年,朕要做几件大事!” 阿娇手上动作不停。柔声道:“你知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只可惜政事上我什么都不懂……” “不要紧。”刘彻握住阿娇的手,眉宇间显得意气风,“这样就很好。” 刘彻一边说着,一边将阿娇的身体揽入怀中。 “子瑜,我原来还想你性子太温和,怕是制不住这帮人,没想到你竟然还留了这么几手。”李敢一脸敬服地看着陈珏。李椒虽说比他稳重了些。但他心中也着实是佩服这个刚熟识不久的陈珏。 “虽然还是显得宽仁了些,但李太守带兵比你更松快得多。只要过几个月这支羽林军有了成果,你名扬天下的那一天就不远了。”灌亮一边捶着自己又酸又麻的腿随声附和道。 李太守指得是李广,所谓“程严李宽”说地就是他们的带军方式,一个是治军极严使敌人不敢轻范,一个是带军不紧却能得到将士真心拥戴。 李椒笑道:“有本事,未必要四处张扬着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还得多和子瑜学着些。” 灌亮眉一竖,就要还嘴,陈珏见状笑了笑,他接过李英递过来的一盏温水饮下,随后道:“对了,午前被我罚了的那人是什么来头?” 灌亮和李家兄弟面面相觑,灌亮迟疑着道:“你不知道?” 陈珏摊了摊手,道:“我当然不知道。” 灌亮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摇了摇头道:“我真是服了你,那窦平是南皮侯窦彭祖最疼爱地幼子,虽说不是南皮侯嫡长子,但却比他的任何一个兄弟都受宠。” 陈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窦家的子弟,他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灌亮见他神色如此平静不由皱眉道:“你和南皮侯有交情?” “没有。”回过神的陈珏坦然地道,“世间凡事总讲究一个理字,我若是愿意就算笞他一百也没人能说出不行来,难不成他是南皮侯地儿子就可以违背上级军令吗?” “说得好。”灌亮拍案赞叹,他地脾性里沾了几分其父灌夫地特点,虽说平日里也是与世家子弟厮混,但他对于窦平这种纯属混日子的贵戚之后也没什么好感。 李椒和李敢兄弟二人也点了点头,望向陈珏的目光中又多了些肯定,倒是陈珏见灌亮如此心中起了些想法,羽林军中烈士遗孤还好,但老兵和那些贵戚子弟八成要相看两相厌,他既是羽林中郎将多少还得防着些这方面的事情。 “子瑜你昨日才来不知道,那帮列侯家的子侄一个个鼻子都快长上天了,若不是我们几个家中父辈还有几分薄面,怕也在他们手里得不了好。”李敢道。 “正是。”不甘落后的灌亮接口道:“你今日收拾了窦平那小子,这帮人怎么都要老实一阵子。” 陈珏笑而不语,心里却颇为喜欢这种氛围,这可比陪在刘彻身边的时候整日跟朝堂上的老家伙打交道轻松多了。 上林苑地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每日日中时地几个时辰已经能看见春风化雪,就算刘彻对羽林军再舍得花钱也不可能给他们建一个室内校场,这些新兵同一些老人一起操练本来已经渐渐习惯。这几日却也不堪踩踏之间满地泥水之苦。 “一切照常!” 陈珏对一波一波前来询问的人说着同样地话,眉眼之间还一副笑眯眯地样子,自觉心里找到了某种做教导主任的感觉。 老兵们对于陈珏已经渐渐服气,细致得令人指的军纪条款,等级分明的奖赏方式,最重要的是每日训练结束的时候,必定会有几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侯门子弟教他们认字。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论调虽然还不曾出现,但识字对于目不识丁、从前也没有时间和钱帛去读书的人们来说还是一个颇大地诱惑,大部分人都心甘情愿地认着字。若是教字的人不认真教导,第二日由这些行伍老人监督新人出操的时候就有乐子了。 “这几日觉得还好么?” 休憩之时,陈珏徐徐走到李椒和李敢兄弟二人中间,也不嫌石级上脏径自坐在一边,等着李家兄弟的回话。 最近几天陈珏时常觉得李敢和李椒两兄弟有些心事。他本不愿管别人私事,但他们兄弟俩的心不在焉越演越烈,陈珏却不能继续无视。 李敢有些不知所措,李椒终究比他稳当几分。知道陈珏不会无故问话。于是道:“我们这几日在想着家父回长安地事。” “李太守要回长安?”陈珏略略有些诧异。 “正是。”李敢道。“未央卫尉是塞侯直不疑在任,听说太皇太后欲设长乐卫尉,家父就是可能的人选之一。” 李敢说完便定定地看着陈珏,显然希望这个窦太后最疼爱的外孙能给他透点信。 陈珏微微一笑,这事他确实知道,新的长乐卫尉之职,非深得窦太后信任地程不识莫属,李广虽然才干不逊程不识。但在这一点上却差了一些。他斟酌着道:“陛下对李太守之才甚为欣赏,恐怕还是将他留在边塞为国守土地机会大些。” 李敢和李椒对视一眼。也不知是该为李广得天子赏识而高兴,还是为他错失回长安一家团聚地机会而难过。 陈珏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中,笑道:“再过几日陛下为羽林军挑选的坐骑就会全部送到这里,届时我设法请陛下找些青年干才来这里指导你们骑射之术,如何?” 李敢心中一动,就要举荐长兄李当户,李椒却早早听出陈珏的言外之意,暗自捏了捏弟弟的手,这时一阵集结鼓声响起,李家兄弟的脸又同时垮了下来。繁华似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文士细心地扶着一个女子从一间大店铺中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笑闹着的小孩子,正是东方鸿与陈柔夫妻二人。 “这京城里地商家,就属桑家和贾家铺子里地东西最新奇,贾家有什么我们都知道,不想桑家的铺子里也有不少好东西。” 东方鸿看着一脸兴奋地陈柔,笑道:“子瑜曾言桑家铺子里不少货物西域那边才有,难怪你不曾见过,你若喜欢,我们过几日再来看看。” 一家人有说有笑,正要踏上不远处的马车时东方鸿忽地一回头,他跟在河间王身边时见识过不少贵人,街那边刚刚上了一辆马车的丑面中年人不是王之弟田是谁。 那辆马车,似乎是女子所喜规制,东方鸿心念微动,低头对陈柔道:“你先带着孩子们上车,我稍后就来。” 第一百二十 申培公 田上车时的动作甚急,一边爬一边命车夫早些起车,冷不防地马车一动,他的头竟然不小心咚地一声撞在沿上。 “哈哈。” 车中的角落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田心下有气,但也不愿意真的得罪这位小姑奶奶,只得低声道:“你怎地这般不小心,闹市中便敢来寻我?” 那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冷哼一声道:“怎么,你不能给我一个名分,连跟我堂堂正正见面的语气都没有了?还是你嫌我家祖上不得陛下欢心,厌了我不成?” 田急道:“我哪敢厌了你,我想日日同你见面还来不及,只是我这样的白身哪能配得上你堂堂的淮南王翁主?” 车中安静了一下,刘陵轻叹一声道:“你哪里是白身,当今陛下是你的亲外甥,你求他给你封个侯不就是了?” 田摇了摇头,唉了一声道:“我跟我那位苦命姐姐的处境你也知道,有长乐宫里那位看着,田家和王家人哪里还能有什么前程?” 刘陵幽幽地道:“谁说没有前程,你只说太皇太后不愿拔擢你们,但盖侯的爵位怎地就没见她夺去?说到底,是你不肯为我一争罢了。再说那王重时常纠缠于我,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肯费心应付,如今怎样,我就要叫你一声叔叔了。” 田像是被刘陵那句叔叔刺到了。想起他一向疼爱地王重也不由恨得牙痒痒。他方要说话又忍不住憋了回去,又过了一会才道:“你不懂,陈家那边地人都没有什么封赏,陈尚和陈珏仍然身无爵位,我这个天子舅舅又算得上什么?” 陵神色一冷,道:“枉我当日敬佩你饱读诗书,连你的年纪和长相都不嫌,你就是这样畏畏尾的对我吗?转过这个街角你赶紧下车。” 田闻言连忙好言劝慰。他明知刘陵不是那种纯真的女子,以淮南王翁主的身份对他如此必定另有所图,然而他心中仍觉得又爱又恨,刘陵则微眯着眼看着他,心道果然人无完人。 “奇丑无比,这就是那王氏的弟弟了?果然一家人都是一丘之貉,那女子也不知是哪家妇人。” 田上车的店铺门前不远处,东方鸿举起袖子档在头前,一副田此人臭不可闻不愿与之接触的样子。 田留在原处地仆人立刻来了气。主辱臣死的道理他是不知道,但这大半年来他跟在田身边受了士人的冷嘲热讽已不只一次,他立刻道:“你这腐儒知道什么。那是宗室的贵女,我家主人的亲戚!” 话音方落,东方鸿便转身摇头离开,那仆人心里骂了一句晦气,只可惜没看清这腐儒长的是什么模样。 带着几个孩子等在街口的陈柔一脸担忧之色,眼见东方鸿回到身边才神色一喜,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东方鸿笑着摇了摇头,他原本以为田是色心起后与哪家贵妇私通。想随口打听两句勉强算个把柄便罢,不成想那马车主人还是位宗室女,这倒是个意料外的收获。彻宣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免。 刘彻下旨除当世名将程不识为长乐卫尉,召曾受高皇帝召见的申培入朝,从太后名命以宁成为中尉,择群臣所荐部分贤良方正之士为官。 陈珏所举荐地韩安国与天子刘彻奏对一个时辰之久。刘彻欣赏其才。破格提拔为北地郡太守,太皇太后窦氏记起当日韩安国为景帝和梁孝王斡旋的功劳。亦下命赏韩安国百金。 天子又迁李广为雁门太守,为国守关。张汤为廷尉吏,孔安国以十余岁之龄为经学博士,轰动长安,好儒士人皆以孔安国为荣,此二人俱为侍中。 正月末二月初,雁门太守李广率军出击扰边小股匈奴,破敌之时斩百余,刘彻大悦,除李广长子李当户为太中大夫,加侍中,命李当户及良才十五人暂驻上林苑羽林营,教训新军骑射。长安城堂邑侯府。 陈珏和东方鸿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摆着各色菜肴,陈珏从上林苑还家之前已经与军士们一起吃过一些,因而腹中并不怎么觉得饥饿,随意吃了几口小菜之后便笑吟吟地看着东方鸿,东方鸿倒是端着姐夫架子毫不客气,自己吃得饱饱才放下手中食箸。 陈珏见状看了看紫烟,紫烟立刻心领神会,带着几个小婢女将残羹剩菜撤下去,等到一切休整完毕,东方鸿在那里还享受地闭上了眼睛,陈珏好笑道:“难不成你派人传信找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一餐饭不成?” “算算时间,那位申培公没几日就该入长安了。”东方鸿睁开双眼,正了正色道。 陈珏点点头,他对这位申公地感觉很复杂,陈珏虽然不曾见过这位申公,但他的启蒙恩师楚原、太子少傅王臧都跟他学过鲁诗,他勉勉强强也算得上申培公的再传子弟。 东方鸿轻轻叹了一声,道:“陛下他是耐不住性子了。” 陈珏深以为然,申培公此人明摆着就是刘彻试探窦太后和诸侯王朝臣的第一线,复周礼立明堂,这件事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 东方鸿又问道:“子瑜,陛下那边到底准备将这个申公怎么办,你可进宫问过了吗?“ 陈珏微微颔,思绪转回不久前在未央宫中与刘彻地对话。 刘彻倒是没有瞒他地意思。几句话将他的打算说清楚。无非是把申公当一个大贤那样供奉着,刘彻则在朝臣面前表现出尊他敬他地态度,欲从他之言重立明堂。 东方鸿听完陈珏的转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笑道:“子瑜,这次的事情你怎么想?” 陈珏长长呼出一口气,认真地道:“你我不是早就商量过,太皇太后和陛下皆是陈氏至亲。这件事自然是能拖则拖。” 东方鸿摇头轻叹一声,道:“就算你将这次拖过去,最多也不过缓和几个月的工夫,陛下年少气盛,绝不会放任手中权柄散落由太皇太后与公卿掌握。” 陈珏心中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不由有些为景帝的早逝而扼腕,现在的刘彻阅历还是太浅,他那点心思恐怕稍微有见识地人都猜地出来。 东方鸿将陈珏地神色看在眼中,退一步道:“我知道你心地纯善。不愿殃及无辜,但立明堂的事情必然让太皇太后与陛下之间开出一道裂痕,你若不愿早早决定。便从申公下手。” 陈珏一怔,重复着道:“从申公下手?”心念一转,一个猜测飘进他脑海之中,陈珏忽地心中一冷,立刻直起身子看向东方鸿。东方鸿肯定地点头道:“正是,从申公下手。陛下再年少,终究是未央宫中长大地人,立明堂之事他绝不会亲自主动提出。只要申公此人消失在世间,等陛下再找到一个德高望重之人至少还得好几个月。” 陈珏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仔细想想,照东方鸿所说暗杀申公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要他向一个对传扬古典文学《诗经》有大功的八旬老翁下手,他实在是做不到。 申培公与当日的楚服不同,楚服害阿娇在先。陈珏下狠手时自然问心无愧。但申培公却是一个与他陈珏无冤无仇的学。 东方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看着陈珏地面色变换不定却一言不。这种事总要陈珏自己去决定才好。 半晌,陈珏抬起眼帘,坚定地道:“让我想一个两全之策。” 东方鸿心中有些无奈,只是这样的陈珏更容易让人放心跟从,他心里不由地又多出些安慰。 不想将陈珏逼得太紧,东方鸿转而将田的事情同陈珏说了一遍,陈珏似有所悟,心下思索开来。 田一家人出身太低,再加上王闹出来地那桩丑事,就算他在血缘上是天子亲舅,诸侯王大都不怎么愿意同他亲近,身在长安又愿意同他来往的宗室贵女实在不多。若是平阳公主或南宫公主,那家仆怎么会不明白地说出来,一想到这里,可能的范围自然更小。 “那人是想干什么?”东方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田好儒术,但他一非列侯,二非三公九卿高官,傍上他又能做什么?” 陈珏思索片刻,旋即抬道:“如果田上表求天子赐他一场富贵,而天子看见舅甥之情的份上答应他,太皇太后会怎么想?” 东方鸿眉宇微松,道:“子瑜这样想倒也说得通,只是略显牵强了些,一己臆断稍重。” 陈珏摇了摇头,史载刘彻遭遇皇位危机时,就是那位淮南王与窦太后坐而论道,甚得窦太后赏识,否则也不会有田身为天子亲舅却选择攀附淮南王的事情生。 想到这里,陈珏不由冷笑了一声,他这边一心在窦太后和刘彻之间多和两天稀泥,怎地总有人巴不得这祖孙二人早日失和。 长安城外三十里,年纪老迈的申公仿佛已经看见高耸的城门近在眼前,他看着自己已经皱如老树皮的双手不由感慨万千,大汉几代天子,从高皇帝到今上,他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太久太久。 马车沿上坐着地是赵绾的两名年轻弟子,两人一路恭敬地对申公介绍着沿路风景,申培公连连点头,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这时一阵得得的蹄声从远处传来,申公疑惑地看向两个徒孙,其中之一皱眉道:“这是……羽林新军出外拉练?” 第一百二十一 林中话 林荫处,灌亮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皱紧眉头对陈珏道:“子瑜,二月的天也不暖和,这几日拉练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从第一次开始,陈珏总是选择这么偏僻的地方。 陈珏微微一笑,顺手将手中的一颗小石子掷到远处,回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话总是有它的道理。” 灌亮在心中重复了一遍,一边摇头一边若有所思地道:“这话韵律好生奇怪,但理却不糙。” 陈珏笑道:“这是民间志士之语,不合诗赋格律也是常事。” 灌亮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落向不远处的路上,心道李当户那小子怎地还不来。郎将、皇后幼弟陈珏弄出来的新鲜事,经过天子刘彻的亲自批准,羽林军中那些少年郎可以不定时在长安城郊外的上林苑附近远足或训练。 据说天子对陈珏只要求了两件事,一是不扰民,二是只限长安城门二十里外,不得接近人口稠密的长安内城。 赵绾的这两个弟子皆是郎官,年长的那人迟疑着道:“听说羽林军深得陛下重视,有时陛下甚至会亲自微服入羽林,与羽林郎一起出游。” “荒唐。”年已八旬的申培有他自己的坚持,他执拗地命人停了车,口中道:“天子乃万乘之尊,怎可如此轻忽。难道这素有好名的陈子瑜竟然是个为一己私利教唆陛下的佞臣不成?” 两个年轻郎官对视了一眼,虽说陛下对陈氏确实宠命优渥,但长安城中可没有谁敢说羽林中郎将是佞臣,否则就是陈珏自己肯放过说话之人,大长公主和皇后娘娘怕也不会轻易放过。 远处地马蹄声渐渐近了,蹄声如雷,仿佛一阵低沉的鼓声敲在心间。不多时,视力已经不大好的申培已经看见一群纵马奔驰的少年朝自己这边行来,大略一看也有几百人之多。 同蹄声合在一处的。是少年人们高昂而富有朝气的长吟: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这是男儿正直青春年少之时才会出的呼声,每一个羽林少年郎地面上都带着振奋与飞扬的色彩。 原本皱紧眉头的申培面上忽地浮起一阵复杂地神色,他以教授鲁诗闻名,这秦风无衣他不知道教导过多少人。 然而,文人聚集在一处吟诵无衣,与这些鲜衣怒马风华正茂的少年人纵马扬鞭时高歌的效果截然两样。申培心中那点对羽林军的不满却再也说不出来。 这些羽林骑士中为的正是李广长子李当户,近日李广在边关斩匈奴人百余的战国已在长安城中传扬开来,这虽然不算什么大捷,但已经足够让本就出色的李家兄弟三人在羽林军里受到众人地一致尊敬。 按照常理来说,蹄声阵阵之时路上的行人就会各自规避,但申培公这因天子优待而奢华过头的车驾显然例外。李当户紧紧皱了皱眉,却也知道这时候他和身后诸人不能突然勒马,否则便要出人命了。 所以申培等人看到的就是羽林军队伍前头几色彩旗毫无规律地动了动,随后这些骑士便默契地像一阵风似的从申培车驾边绕过去,等到几百骑士到了申公后头,这位八十高龄的老学已经被一路地烟尘呛得不行,天子刘彻所赐的特别马车也染上一层浮灰,眼见便不再光鲜。 几个郎官一边以袖遮面。一边气愤非常,但申培要他们去找羽林军理论却也没人上前,只是彼此推搡着,申培气不过,正要亲自拄杖上前时后面突然来了十数骑。 行在最先的那人年不过十四五,策马之时顾盼间颇有英气,正是羽林中郎将陈珏。他到了申培身前不远处。立刻飞身下马,几步走上前满面歉意地道:“这位老丈。小子陈珏,今日真是对不住。” 伸手不打笑脸人,申培哼了一声,却也不好作,他打量着眼前的陈珏举止有礼神色诚恳,似乎也不像是跋扈之人,于是道:“老夫无事。” 李敢一家皆是武人,他看不惯申培这副样子,站在陈珏身后不耐地道:“子瑜,过几日陛下又要来阅军,我们还得早些回去操练。” 李敢话音方落,老当益壮的申培立刻恼怒起来,他不理赵绾两个弟子的劝阻,慨然道:“羽林军是天子卫队,其责便在于守护天子,你这主官岂有时常诱使陛下出宫,置陛下于险地的道理?” 陈珏眉梢轻挑,笑道:“老丈过虑了,当今陛下勇武过人,熊虎猛兽亦敢试与之一搏,这附近便是上林苑,乃天子家宫苑,哪里会有什么险地?” 申培不敢苟同地道:“尝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身系社稷,岂可轻易离开宫禁重地?”停顿了一下,申培又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年少有为,我在齐鲁之地亦曾闻你之名,却为何要迎合天子行事?” 陈珏在一种羽林少年中人缘颇好,申培摆出这副教训佞臣的样子,不只李家兄弟和灌亮,另外几人也不由怒形于色,陈珏笑着挥手阻止了身后几人,含笑道:“老丈此言差矣。” 申培道:“差在何处?” 陈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丈看样子也是饱读诗书经典之人,怎地却一点仁慈之心都没有?” 申培心头微怒,道:“老夫怎地不仁?” 陈珏轻轻一笑,道:“对富贵仁。对穷苦不仁。千金之子不可轻履险地,但人之一世,总不可能始终顺风顺水,那什么样地人才可以犯险?老丈的意思,莫非是说衣不蔽体地乞丐便可坐于悬崖,该死便死?” 申培一时语塞,那年少的郎官终不肯见老师的老师受憋。忍不住道:“强词夺理。” 陈珏并不理他,又道:“其二,小子尝闻汉外小国有昏君。国内天灾,百姓衣食无着,无谷可吃,昏君竟问百姓何不食肉糜。” 申培虽一时不知陈珏说此何意,仍道:“这着实是昏君。” 陈珏点点头,认真地道:“陛下出宫,岂是专为游乐?这大汉羽林骑正是有护卫陛下体察民情之责。我亦知敬老尊贤之道,只是老丈将陛下本意误解至此,我身为人臣却不能不说。” 半晌,申培道:“面君之时,老夫自会亲自谏于圣上。” 陈珏这时满面讶色地啊了一声,道:“难道老丈便是陛下下诏宣见的申公吗?” 申培神色稍缓。道:“正是。”他身侧的那两个郎官也一副与有荣焉地样子。 陈珏神色转而微冷,摇头道:“陛下对申公期望甚深,想不到……” 说到这里陈珏忽地住了嘴,申培一生抱负尽在长安一行,心里不由咯噔一声,陈珏犹豫了一下,用旁人听不到地音量道:“小子启蒙恩师亦曾从师于申公,在此冒昧对您说几句话。长安内外之人最喜算计,申公性情耿直如此,需得小心行事,万不可被人利用。” 申培闻言一惊,想要细问之时陈珏已朗声对身后诸人道:“他们该休息得够了,传令下去,即刻起行。” 眼看着陈珏礼貌地告辞之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申培面容一肃,沉着脸对那两个郎官道:“入城。” 车驾重新起行。申培入城之后见得长安内城一片繁华之时,不由欣慰地抚须微笑,远处地未央宫正是他此行地目的地,然而转过几条街,两个郎官将申培带到赵绾府上时三人俱是大惊。 上任不久地郎中令赵绾府前兵士林立,申培留在车中,派那年长之人前去打听消息,不多时,那人一脸惊惧担忧地回来道:“有人举报恩师贪墨受贿,眼下是廷尉在严查此案。” 申培听在耳中,身体不由晃了一晃,他知道赵绾这个弟子功利心甚重,自比才胜李斯,却不想数载不见,赵绾竟然改变至此。 思及那个俊秀温和的少年对自己所说之言,申培痛心地摇了摇头,他年过八十,对种种政治学术之争已不太热衷,难道他的一世清名竟被赵绾这个弟子拿来利用,借机为他自己扬名吗? 强提起精神,申培问道:“王臧呢?” 那郎官嗫嚅着道:“这……” 申培挥了挥手,一时间心灰意冷,道:“既是陛下召我前来,我便到该去的地方等待宣召,这高官的府邸老夫住不得。”杆旗帜被风吹的猎猎作响,陈珏笑吟吟地看着李当户总结了今日拉练地好坏之处,最后下令将部分猎物屠宰加餐之后,他用力地拍了拍手。 校场中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珏身上,陈珏微笑道:“这几日大家辛苦了,等到陛下幸上林之后差不多就是三月三,上巳节的时候,届时凡是合格之人皆可还家一日。” 陈珏所说的最后一个字声音落地之时,校场上立时一片欢呼之声,李当户附在陈珏耳边道:“谁说子瑜年轻没有治军手段,我看你所为之事皆有道理。” 陈珏摊了摊手,笑道:“我无非是为陛下管钱袋子,负责给兵士们饷银罢了,今日他们能有如此本事全赖你带人悉心训导。” 李当户呵呵地一笑,便不再多说什么,看向队列整齐的羽林面上却多出一抹自豪之色。 第一百二十二 算人者 午后的宣室殿不复往日朝臣来往、宫人进出的热闹景象,不要说宣室殿中伺候的大小宫人,就是最得天子恩宠的杨得意也一脸严肃,面对刘彻的书房门口静静肃立,不敢轻越雷池一步。 刘彻坐在几案后头,一手紧紧握成拳,另一手则将手中的奏表握得紧紧,这奏表是赵绾所上,其中所言皆是对于立明堂、正君臣之礼的法子,刘彻昨夜读来只觉字字珠玑,恨不能早些天亮,他好召集信任的诸人商讨其中细节。 然而廷尉张欧大清早给了他重重一击,同当日周亚夫之案一样,有人匿名举报九卿之一郎中令赵绾贪污受贿,从经验丰富的张欧和深得上司欣赏的侍中张汤那里,刘彻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一个误会或诬告。 “陛下。”御史大夫卫绾看见刘彻如此心神不属,他是看着刘彻长大的,心下不由地有些不忍。 刘彻回过神来,苦笑道:“赵绾和王臧,他们二人太让朕失望了。” 廷尉张欧默然不语,赵绾和王臧已经到廷尉府中的牢房去做客,但从举报之人所提供的线索来看,他们二人受贿的钱帛并不算多,此事究竟如何结果全在天子和太皇太后一念之间。 沉默许久的窦婴呼出一口气,恳切道:“陛下,国法在上,赵绾与王臧食邑皆不下两千石,竟然贪图小利而辜负天恩,即便不予重处亦不该轻赦。” 刘舍闻言眼皮微动,魏其侯显然是看出了天子要保赵王二人的心意,赵绾和王臧跟天子之间关于立明堂的小动作他也有所察觉,这事难道是太皇太后在背后出手警告天子不成。 刘彻心中有些烦乱,皱眉道:“丞相有何看法?” 刘舍直起身道:“臣以为魏其侯所言甚是。” 刘彻眉头皱的更紧,他心里恨不得亲自将赵绾和王臧从廷尉狱里拖出来,他们贪去的钱帛确实不多。但再少也是有悖大汉律法,更让刘彻愤恨不已的是,这两人所贪数目竟然跟平日里他这个天子所下的赏赐差不多。 “此事,朕会在下一次大朝会之时命众臣商议。” 随着刘彻一锤定音,几位重臣只得将议事的重心转移到其他事务上,在这整个过程中天子刘彻地眉头就没有展开过。只有在太尉窦婴禀奏雁门郡李广有报。匈奴人近期隐有他顾,暂无扰边之忧时刘彻的神情才松快不少。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一一退出宣室殿外,刘彻此刻正是心思烦躁的时候,坐在御案后半晌也没做成什么事。 “陛下。”杨得意的声音在接近门口处的地方响起,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只有他微微抖动地双手昭示着这位刘彻身边地第一亲信宦官也处于紧张状态,“申培公车驾已入长安,如今正等着陛下召见。” 刘彻不耐地挥挥手。道:“朕知道了。” 杨得意松了一口气。悄然退了出去,独自留在室中的刘彻心神不定,忽地,“晁错”二字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 刘彻看着案上的奏表怒极而笑,同样的是君臣一起要做一件大事,虽说子不言父过,但他心里也明白当年是孝景皇帝辜负了满腔热血的晁错,可赵绾和王臧这回事算什么?拜见地南皮侯窦彭祖说着话。长信詹事躬身对窦太后行了一礼,随后带着几个宫人将窦彭祖所献的一些山货收入库中。 等到长信詹事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窦彭祖侧了侧身道:“天子富有天下,今上又是至孝之皇,臣实在想不出太皇太后娘娘还会少些什么,只好派人寻了些清河郡那边地特产送来长安。” 清河郡,是窦太后地家乡。 窦太后点了点头,随后她华下的容颜浮起一丝轻愁,道:“哀家也不瞒你,梁孝王就是去年这个时候薨逝,哀家这几日夜不能寐,日日思念两代先皇和阿武,今日你给哀家寻来家乡的吃食,哀家这心里真不知是喜还是什么。” 窦彭祖闻言连忙离座,暗骂自己怎么记不得梁孝王刚好薨逝一年,他拜伏在地道:“臣有罪。” 窦太后道:“你有什么罪,你这是有孝心。” 窦彭祖叩了一个头,这才道:“臣今日还有事要禀告太皇太后。” 窦太后无神的目光转向窦彭祖所在的位置,道:“哀家总算听见你的实话,有什么事情直说罢。” 窦彭祖理了理思绪,将小朝会中生的诸事说了一遍,窦太后沉默了半晌,随后道:“哀家原想这些儒生终究学的是先人之说,文多质少也就罢了,大不了朝廷养着他们,怎地竟然还有这为私利祸国之人。” 窦太后这话说得明白,窦彭祖心里顿时有底,叩道:“太皇太后圣明。”顿了顿,他又道:“魏其侯正在宣室殿同陛下商议政事,也不知陛下到底圣心如何。” 窦太后忽而一笑,道:“你们兄弟感情好,这是怕王孙那直肠子触怒皇帝不成?” 窦彭祖也不否认,只道:“臣这点心思瞒不过太皇太后。” 午前张欧刚把赵绾和王臧贪墨之事告到御前,刘彻还不愿相信之时,窦婴已经在证据确凿之下力主严办二人,窦彭祖却是怕窦婴此举被人抓住把柄,离间君臣之心。窦太后颔道:“王孙是个直人,绝不会不按朝廷法度做事,闹到什么时候他都能占上一个理字,再说哀家不是还在这里。这事没什么好议地,就着廷尉张欧去办案便是,一切依法办。” 窦彭祖吃了颗定心丸,犹豫片刻道:“臣还有一件家事。” 窦太后讶问道:“什么事?” 窦彭祖张了张口,一时间只觉得难以启齿,待得想起家中泪水涟涟地妻终是咬了咬牙。道:“臣不肖子平,近日在羽林军中多赖陈子瑜教导……” 窦彭祖性格还算老实,说到这里就怎么也说不下去,窦太后哪里不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是什么,淡淡地道:“陈珏是个好孩子,哀家相信他不会无故妄为。窦家地子弟和别人家的也没什么区别。这事陈珏这个羽林中郎将说了算。” 轻轻擦了擦额头的微汗,窦彭祖再次松了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他总算完成了一个任务,心事既了,他再与窦太后说起话来就自如很多。窦太后也乐于同窦家人说话,一时间其乐融融,待到日头将西窦彭祖才告退离去。散。照在人身上隐约还带着一丝暖意,一夕晚照之中,魏其侯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马车。 车沿上的两个汉子侧身唤了一声“公子”,一个少年便探出头来,不用说正是陈珏,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李英上前与守门下人低声说了几句话,不多时窦叔达便带着几个下人迎了出来。口中笑道:“小陈将军贵人事忙。今日总算有暇来我家中看看,快请快请。” 陈珏微微一笑。托窦太后一直想让陈家与窦家亲近地福,他与窦婴家的来往比前几年密切了许多,窦叔达更是同他颇为熟悉。 同窦叔达一路说笑着通过大门口,陈珏中间看着院中一些魏其侯府下人往来不断,他眼中不由露出些许讶色,窦叔达介绍道:“我大妹窦珂与周无忌成婚在即,这家里上上下下已经忙得不行。” 陈珏哦了一声,原来那个对灌亮有几分思慕之情的鲜衣少女就要从父母之命嫁与周谦,想想灌亮那副没心没肺只热衷武事的样子,陈珏也只有感叹各人自有各人际遇。 看出窦叔达对此显然有些苦恼,陈珏笑道:“姐妹嫁娶乃是喜事,你怎么这副样子?” 窦叔达白了他一眼,道:“是了,皇后娘娘当年与今上大婚时的场面可比这大了许多,你小陈将军自然看不上我家这小门小户。” 凭心而论,魏其侯府确实不算多大,几乎已经配不上窦婴的身份,但窦家跟小门小户是怎么都搭不上关系地,陈珏顺口与窦叔达斗了几句嘴,而后正色道:“你可不要小看我,当年家姐大婚,堂邑侯府上上下下也这么忙碌过,你就不想问问那时我家是怎样张罗地?” 窦叔达心念一动,可不是么,陈家处理这方面事情的经验可比第一次嫁女儿的魏其侯府丰富许多,他忙笑道:“子瑜快说。” 陈珏心中好笑,左支右指地含糊了几句,这才拣一些要注意的同窦叔达说了,窦叔达听得连连点头,直到两人走到魏其侯府待客的小厅他才感慨道:“获益匪浅,获益匪浅啊。” 两人说笑了几句,有下人来报魏其侯归来,那边换下朝服便来会客,窦叔达看看天色道:“趁天未全黑,我还得赶紧去安排些事,不如你在此等候家 陈珏微笑着点点头,道:“请。” 窦叔达前脚离开没多久,一身常服的窦婴便后脚来到小厅,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陈珏,道:“子瑜,我还是小瞧你了。” 陈珏方要说话,忽地想起窦婴曾告诫过他做人不可过谦,忙又改口道:“侯爷何必这样取笑弟子。” 窦婴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东方鸿点了陈珏一句,只道刘彻自己经验不足,立明堂之事长安城中早就有了不少风声,忧心帝后关系地有识之士不只一人,但他们没有一人敢自夸能劝动窦太后或刘彻其中之一。 只有一个陈子瑜出其不意地剑走偏锋,由下而上直接从申培与赵绾等人着手,最终化一场变故于不动声色之中。 陈珏郑重地躬了躬身,抬道:“弟子还未谢过侯爷相助之情。” 第一百二十二 天算之 世上有许多事,不是没有人想到,而是少有人能做成。 陈珏虽说堪称巧妙地钻了一个空子,定准从下而上解决问题的方案,但赵绾和王臧毕竟是朝廷显宦,他一个比两千石的中郎还谈不上有自己的势力,刘嫖夫妇经营数年的范围又大多在于后宫之中,这样他想查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得不借助外力。 窦婴是窦氏外戚,绝不会希望刘彻的鲁莽导致帝后失和,他又是一个为人正直有操守的儒,绝不会因私废公,再加上刘彻太子之位风雨飘摇之时,陈珏已经和窦婴之间有了一次微妙的往来,时任太尉、为官多年的魏其侯窦婴,无疑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夕阳的余晖照进室内,暖人身心,陈珏逆光而立,窦婴一时间看不清眼前少年面上的表情,他道:“我助你查出赵绾和王臧贪墨之事乃是尽臣子之责,你不必谢我。” 对于陈珏的另辟蹊径,窦婴心中其实颇为赞赏,然而他心中考虑的却是另外一事,他看着一脸淡淡的陈珏又道:“赵绾也罢,王臧到底曾为太子少傅,教授你课业多年,你不想留情吗?” 窦婴此刻正在重新审视着这个天子少年玩伴,外戚的出身、天子的信任、太皇太后的宠爱和少年才名,陈珏俱有寻常仕宦之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正因为窦婴欣赏陈珏,他才不想忽略眼前这个小小的苗头,无论如何要避免陈珏在无人引导之下走上歧路 陈珏微微一怔,抬看见窦婴复杂的神色,心中顿时明了。 王臧虽是太子少傅,但身为刘彻侍读的陈珏其实同他有师徒之实。陈珏这次算计王臧和赵绾虽是事出有因,但生性耿直的窦婴显然已经对他有了芥蒂。 陈珏沉吟片刻,挺直脊背正了正色,清声道:“今日之事非我所愿,王少傅历来教导陈珏也从不敢望。然则立明堂事关重大,弟子一来不愿社稷不宁至亲不和,二来不愿王少傅被将来可想而知的风波卷入。因此不得已而为之。” 窦婴不置可否,陈珏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侯爷亦知,王少傅受贿之事不假,并非弟子妄言污蔑,弟子心中犹豫不定几日,终是觉得与其因一时踯躅而在将来陷少傅于险地,不如以小祸保全。” 窦婴沉郁地神色渐缓。陈珏所说正是其理,要是赵绾和王臧越闹越大,太皇太后一怒之下,王臧最后绝不会只是一个数目不大的贪贿之罪。思及此处,窦婴徐徐道:“你做得对。” 陈珏点了点头,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闷,便微笑着将白日里羽林军与申培公的遭遇向窦婴说了一遍,只有选择地忽略了中间羽林军马蹄奔去尘土飞扬,污了申培公和随从一身一脸的事情。 窦婴一边听一边抚须而笑,最后抚掌道:“世间诵《诗》之人无数。大都由申培公所传而来。此等贤人本该得人尊敬,然而朝政之事却非善诗而能绝,我也不愿他入朝清谈些不合实际之事,你这件事也做得好。” 陈珏忍不住一笑,纯粹地腐儒果然是不存在的,好儒学如窦婴对盛名如申培公也并没有什么毫无道理的盲从。 想到这里,陈珏一下子记起深居简出名声不显地董仲舒来。不管怎么说。汉朝儒学最有名的代表人物总是这个“天人三策”的董仲舒。 话匣子既已打开,年龄相差甚大的两人便细细将算计人的过程推演了一番。窦婴隐晦地指出了陈珏原先计划中的几个小小的疏漏之处,陈珏则从善如流。 “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父母。”窦婴感慨道,馆陶大长公主和堂邑侯陈午能养出这么个儿子,也算是个稀奇事。 在窦婴看来,列侯尚公主之家地子弟如陈须一般日日走马长安也是常态,如陈珏这般小小年纪便用心谋算才是少见。 陈珏在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笑道:“世间哪有一样的父子和母子?” 窦婴笑了笑,转而问了几句上林苑羽林军之事,陈珏正好也有些模棱两可之处不知怎样决定,便一一地向窦婴问了。 窦婴的耐心倒也足够,逐一解答了陈珏的几个问题之后,他抬手止住了还要再问的陈珏,道:“带军之事本无常法,你看李广和程不识,他们二人麾下将士便截然不同。” 陈珏点了点头,面上不由泛起一丝笑意,随着程不识回归长安担任长乐卫尉,前阵子长安城中还传出一些传闻,说得李广和程不识之间为带兵方式而彼此不服的趣事,只差没将二人说成如廉颇和蔺相如。 窦婴似乎与陈珏想到一块去了,笑着道:“上林苑那边的情形我也知道一些,你做的已经不比那些沙场老将差上多少,我以为只要能取得成效,训出一支威武之军,你也不必事事听从我们这些老辈。” 陈珏心中顿起暖意,他站起身来,郑重地躬身对窦婴行了一礼,羽林军之事他受窦婴臂助甚大,就是营中的文书吏也是窦婴特意为他选的当年旧部,经验丰富之极,不知为他解决了多少繁琐杂事。 窦婴对于陈珏地这一礼也不推拒,坦然地受了,他心中却是在想陈珏同他地相似之处,同样出身外戚之家,眼下他身为太尉,万一丞相刘舍出了什么差错下任丞相不会是别人,而陈珏眼下前来也是前程远大。 究竟一心向天子尽忠,还是更多地为家族谋利,这个难题必将不断困扰着他们。 窦婴想了想,问道:“列侯重臣所举贤良方正之士,已有不少被陛下委以实职,此中大都为儒与黄老之士,但还有部分治申、韩、苏、张之学的贤良方正,至今未有消息。” 窦婴说到此处便不再继续说下去。陈珏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知道刘彻对儒学之外众家之言到底看法如何,他温声道:“陛下未曾对弟子说什么。” 窦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落在陈珏身上,窦婴眼中神采一闪。道:“那你怎么想?” 陈珏思索了半晌,笑道:“弟子不信任何一家之言。” 窦婴闻言微微皱了皱眉,虽说天下无有派别之分的狂生不少。但陈珏这样说还是稍显狂妄,这时陈珏微微眯了眯眼,继续道:“弟子虽只中人之姿,但因从小出入未央宫,同今上一起读书,自认诸子百家皆有涉猎。” 窦婴不赞同地道:“博而不精不是好事。” 陈珏微微一笑,道:“术业有专攻,弟子是一介俗人。又没有以经学大家传世留名的打算,正是求一个博字。” 窦婴呵呵一笑,指着陈珏道:“懒散之言。” 陈珏也不分辩,道:“当局迷,旁观清。弟子既无杂念,读书之时只觉百家之言各有其妙处,亦各有其不足之处。弟子说不信,不过是因为弟子也不知道哪位先贤之言更加有理。” “巧言。”窦婴笑道,“照你所言,你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岂不是凌驾于诸位先贤之上?” “非也。”陈珏正色道。“弟子阅历尚浅。无论如何比不得先贤之智,此时侃侃而谈不过是因为先人珠玉在前,弟子以后来取巧寻误而已。挑剔人人能做,独立一家之言却非常人可为。” 两人说着说着,窦婴不由来了兴趣,同陈珏一起说评点起诸子百家之说,却没有现陈珏根本没有直接回答他到底更加看重哪家学说。 “多谢建陵侯美意。” 长安城中另一个宅邸。御史大夫卫绾正在接待他地客人。那人是一个稍显老意地中年人,他微笑着道:“我知此次陛下求贤。机遇难逢,然则今日实非我出山之机,眼下还是为一博士便好。” 卫绾苦劝不得,只得暗自叹气一声,别人不愿,他总不好强求。 中年人面上笑意不止,他求地,是一言动天下。 赵绾和王臧一案悬而未决,长安城中的气氛平静中带着几分暗涛,但这件事却没有对上林苑地羽林军造成什么影响。 这日天色已然渐渐暗下来,上林苑中地羽林营燃起了篝火处处,李当户站在营门口不远处,沉着脸瞪着偏东的方向。 军规有言,傍晚之时军士必须回归营中,李当户今日正好抽查,方才查点人数时却现莫名其妙地少了十数人,若不是周围还有旁人,李当户恨不得大骂出声,究竟是哪几个狗崽子不老实。 “没有。”灌亮和冯林快步走过来,气喘吁吁地道,“窦平他们平日里常在一处的那几人,谁都不在营中。” 陈珏被陛下召入宫中,李当户狠狠拍了拍身边地一棵小树,压着怒气和焦急道:“趁着宵禁未到,你快马回城告知中郎将。” 灌亮答应了一声,来不及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李当户顺了顺气,又对冯林道:“你去找些人来,安排十人一队,务必尽管把他们几人找回来。 十数个身影穿梭在林中,一马当先的那人口中道:“晦气,这羽林营出来一次也这么费事。”说着,这人大力挥开面前一枝树枝,露出来一张俊俏的面孔,显然正是窦平。 窦平身后的一人道:“表弟,咱们就这么出来能行吗?” “怎么不行?”窦平眉头皱的紧紧,道:“你们怕那个陈珏,我可不怕。趁着天还没全黑,咱们赶紧找些活物杀了,好歹掂掂肚子。” 那人住了嘴,心中却暗道羽林营里的吃食也不错,这位表弟未免太娇惯了些。 对不起对不起,更新晚了,因为宜修太笨让人给愚了……庐山瀑布汗,各位书友,愚人节谎言真的防不胜防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天算之 世上有许多事,不是没有人想到,而是少有人能做成。 陈珏虽说堪称巧妙地钻了一个空子,定准从下而上解决问题的方案,但赵绾和王臧毕竟是朝廷显宦,他一个比两千石的中郎还谈不上有自己的势力,刘嫖夫妇经营数年的范围又大多在于后宫之中,这样他想查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得不借助外力。 窦婴是窦氏外戚,绝不会希望刘彻的鲁莽导致帝后失和,他又是一个为人正直有操守的儒,绝不会因私废公,再加上刘彻太子之位风雨飘摇之时,陈珏已经和窦婴之间有了一次微妙的往来,时任太尉、为官多年的魏其侯窦婴,无疑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夕阳的余晖照进室内,暖人身心,陈珏逆光而立,窦婴一时间看不清眼前少年面上的表情,他道:“我助你查出赵绾和王臧贪墨之事乃是尽臣子之责,你不必谢我。” 对于陈珏的另辟蹊径,窦婴心中其实颇为赞赏,然而他心中考虑的却是另外一事,他看着一脸淡淡的陈珏又道:“赵绾也罢,王臧到底曾为太子少傅,教授你课业多年,你不想留情吗?” 窦婴此刻正在重新审视着这个天子少年玩伴,外戚的出身、天子的信任、太皇太后的宠爱和少年才名,陈珏俱有寻常仕宦之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正因为窦婴欣赏陈珏,他才不想忽略眼前这个小小的苗头,无论如何要避免陈珏在无人引导之下走上歧路 陈珏微微一怔,抬看见窦婴复杂的神色,心中顿时明了。 王臧虽是太子少傅,但身为刘彻侍读的陈珏其实同他有师徒之实。陈珏这次算计王臧和赵绾虽是事出有因,但生性耿直的窦婴显然已经对他有了芥蒂。 陈珏沉吟片刻,挺直脊背正了正色,清声道:“今日之事非我所愿,王少傅历来教导陈珏也从不敢望。然则立明堂事关重大,弟子一来不愿社稷不宁至亲不和,二来不愿王少傅被将来可想而知的风波卷入。因此不得已而为之。” 窦婴不置可否,陈珏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侯爷亦知,王少傅受贿之事不假,并非弟子妄言污蔑,弟子心中犹豫不定几日,终是觉得与其因一时踯躅而在将来陷少傅于险地,不如以小祸保全。” 窦婴沉郁地神色渐缓。陈珏所说正是其理,要是赵绾和王臧越闹越大,太皇太后一怒之下,王臧最后绝不会只是一个数目不大的贪贿之罪。思及此处,窦婴徐徐道:“你做得对。” 陈珏点了点头,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闷,便微笑着将白日里羽林军与申培公的遭遇向窦婴说了一遍,只有选择地忽略了中间羽林军马蹄奔去尘土飞扬,污了申培公和随从一身一脸的事情。 窦婴一边听一边抚须而笑,最后抚掌道:“世间诵《诗》之人无数。大都由申培公所传而来。此等贤人本该得人尊敬,然而朝政之事却非善诗而能绝,我也不愿他入朝清谈些不合实际之事,你这件事也做得好。” 陈珏忍不住一笑,纯粹地腐儒果然是不存在的,好儒学如窦婴对盛名如申培公也并没有什么毫无道理的盲从。 想到这里,陈珏一下子记起深居简出名声不显地董仲舒来。不管怎么说。汉朝儒学最有名的代表人物总是这个“天人三策”的董仲舒。 话匣子既已打开,年龄相差甚大的两人便细细将算计人的过程推演了一番。窦婴隐晦地指出了陈珏原先计划中的几个小小的疏漏之处,陈珏则从善如流。 “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父母。”窦婴感慨道,馆陶大长公主和堂邑侯陈午能养出这么个儿子,也算是个稀奇事。 在窦婴看来,列侯尚公主之家地子弟如陈须一般日日走马长安也是常态,如陈珏这般小小年纪便用心谋算才是少见。 陈珏在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笑道:“世间哪有一样的父子和母子?” 窦婴笑了笑,转而问了几句上林苑羽林军之事,陈珏正好也有些模棱两可之处不知怎样决定,便一一地向窦婴问了。 窦婴的耐心倒也足够,逐一解答了陈珏的几个问题之后,他抬手止住了还要再问的陈珏,道:“带军之事本无常法,你看李广和程不识,他们二人麾下将士便截然不同。” 陈珏点了点头,面上不由泛起一丝笑意,随着程不识回归长安担任长乐卫尉,前阵子长安城中还传出一些传闻,说得李广和程不识之间为带兵方式而彼此不服的趣事,只差没将二人说成如廉颇和蔺相如。 窦婴似乎与陈珏想到一块去了,笑着道:“上林苑那边的情形我也知道一些,你做的已经不比那些沙场老将差上多少,我以为只要能取得成效,训出一支威武之军,你也不必事事听从我们这些老辈。” 陈珏心中顿起暖意,他站起身来,郑重地躬身对窦婴行了一礼,羽林军之事他受窦婴臂助甚大,就是营中的文书吏也是窦婴特意为他选的当年旧部,经验丰富之极,不知为他解决了多少繁琐杂事。 窦婴对于陈珏地这一礼也不推拒,坦然地受了,他心中却是在想陈珏同他地相似之处,同样出身外戚之家,眼下他身为太尉,万一丞相刘舍出了什么差错下任丞相不会是别人,而陈珏眼下前来也是前程远大。 究竟一心向天子尽忠,还是更多地为家族谋利,这个难题必将不断困扰着他们。 窦婴想了想,问道:“列侯重臣所举贤良方正之士,已有不少被陛下委以实职,此中大都为儒与黄老之士,但还有部分治申、韩、苏、张之学的贤良方正,至今未有消息。” 窦婴说到此处便不再继续说下去。陈珏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知道刘彻对儒学之外众家之言到底看法如何,他温声道:“陛下未曾对弟子说什么。” 窦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落在陈珏身上,窦婴眼中神采一闪。道:“那你怎么想?” 陈珏思索了半晌,笑道:“弟子不信任何一家之言。” 窦婴闻言微微皱了皱眉,虽说天下无有派别之分的狂生不少。但陈珏这样说还是稍显狂妄,这时陈珏微微眯了眯眼,继续道:“弟子虽只中人之姿,但因从小出入未央宫,同今上一起读书,自认诸子百家皆有涉猎。” 窦婴不赞同地道:“博而不精不是好事。” 陈珏微微一笑,道:“术业有专攻,弟子是一介俗人。又没有以经学大家传世留名的打算,正是求一个博字。” 窦婴呵呵一笑,指着陈珏道:“懒散之言。” 陈珏也不分辩,道:“当局迷,旁观清。弟子既无杂念,读书之时只觉百家之言各有其妙处,亦各有其不足之处。弟子说不信,不过是因为弟子也不知道哪位先贤之言更加有理。” “巧言。”窦婴笑道,“照你所言,你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岂不是凌驾于诸位先贤之上?” “非也。”陈珏正色道。“弟子阅历尚浅。无论如何比不得先贤之智,此时侃侃而谈不过是因为先人珠玉在前,弟子以后来取巧寻误而已。挑剔人人能做,独立一家之言却非常人可为。” 两人说着说着,窦婴不由来了兴趣,同陈珏一起说评点起诸子百家之说,却没有现陈珏根本没有直接回答他到底更加看重哪家学说。 “多谢建陵侯美意。” 长安城中另一个宅邸。御史大夫卫绾正在接待他地客人。那人是一个稍显老意地中年人,他微笑着道:“我知此次陛下求贤。机遇难逢,然则今日实非我出山之机,眼下还是为一博士便好。” 卫绾苦劝不得,只得暗自叹气一声,别人不愿,他总不好强求。 中年人面上笑意不止,他求地,是一言动天下。 赵绾和王臧一案悬而未决,长安城中的气氛平静中带着几分暗涛,但这件事却没有对上林苑地羽林军造成什么影响。 这日天色已然渐渐暗下来,上林苑中地羽林营燃起了篝火处处,李当户站在营门口不远处,沉着脸瞪着偏东的方向。 军规有言,傍晚之时军士必须回归营中,李当户今日正好抽查,方才查点人数时却现莫名其妙地少了十数人,若不是周围还有旁人,李当户恨不得大骂出声,究竟是哪几个狗崽子不老实。 “没有。”灌亮和冯林快步走过来,气喘吁吁地道,“窦平他们平日里常在一处的那几人,谁都不在营中。” 陈珏被陛下召入宫中,李当户狠狠拍了拍身边地一棵小树,压着怒气和焦急道:“趁着宵禁未到,你快马回城告知中郎将。” 灌亮答应了一声,来不及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李当户顺了顺气,又对冯林道:“你去找些人来,安排十人一队,务必尽管把他们几人找回来。 十数个身影穿梭在林中,一马当先的那人口中道:“晦气,这羽林营出来一次也这么费事。”说着,这人大力挥开面前一枝树枝,露出来一张俊俏的面孔,显然正是窦平。 窦平身后的一人道:“表弟,咱们就这么出来能行吗?” “怎么不行?”窦平眉头皱的紧紧,道:“你们怕那个陈珏,我可不怕。趁着天还没全黑,咱们赶紧找些活物杀了,好歹掂掂肚子。” 那人住了嘴,心中却暗道羽林营里的吃食也不错,这位表弟未免太娇惯了些。 第一百二十四 窦家子 除了窦平这位表兄之外,跟着窦平的这几人家世大都一般,每日里同窦平混在一处除了兴味相投之外,多少也有几分巴结的因素,只是今日天色将黑窦平却坚持离开羽林营出来打牙祭,众人都有些不喜。 窦平却顾不得几个同伴的感受,羽林军初建之时,长安城中的同龄少年无不以能做羽林郎为荣,否则他也不会特意跟窦彭祖求来这个资格。 这些时日以来,天子刘彻倒是来过几次,然而刘彻大都是与陈珏、李当户等人说话,对这些数以千计的军士虽然多有勉励,但好歹也是侯门长大的窦平哪里不知道他根本没被刘彻放在眼里,就是那些出身贫寒的将士遗孤怕也比他更得刘彻注意。 特意拣陈珏不在营中的时候溜出来,窦平可不想平白浪费时光,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忽地看见树影之间一道黑影飞快地闪过,他心中一喜,口中道:“快跟我来。” 窦平走得飞快,他身后诸人随后跟上,大都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窦平走在最前边,不多时便踏出树林来到一片不小的空地处,众人都看清那黑影正是一只兔子,窦平抖了抖袖子,神色兴奋地上前欲捉。 正在窦平以为手到擒来之时,那只兔子忽地被一只手倒提而起,窦平气急败坏地抬头一看,正见一个军士打扮的青年男子笑呵呵地道:“成了,又多一只兔子。” 这男子话音方落,不远处呼啦啦笏走出来一大群人,那群人约莫有七、八个,有三四人手中提着猎物,窦平看了看自己这边的人俱是两手空空,面上顿时挂不住,大声道:“那是我们的兔子。你做什么硬抢?” 几个男子惊讶地转身,看见窦平一身打扮便知这几个少年乃是上林苑中的羽林军,他们是细柳营中的军士,双方俱在镐池附近不远,他们也不愿起争执,为那人将濒死的兔子甩到窦平脚边,道:“这兔子就算是你们的。” 本就窝火地窦平被他一个“算”字激起了怒气。不知是谁先动手。也不知是怎么开始,等到冯林带着另外十几个羽林郎找到这边时,窦平一伙人已被人收拾的鼻青脸肿。 就算窦平众人平日里不大讨人喜欢,他们好歹是羽林军中人。集体荣誉感甚强的冯林等人顿时起了几分同仇敌忾的情绪,所幸冯林还算稳重。他挥手止住身后的骚动。朗声喝道:“住手!” 然而打红了眼的众人哪里会听冯林的一句话,窦平几人在市井间也打过架,趁细柳营诸人放松之时抓住其中两人猛打,场中地气氛眼看又要着起火来,冯林心中一狠,大声道:“分开他们!” 冯林所带皆是羽林军中堪称精锐地一部分,精疲力竭的双方敌不过生力军的力气,不多时情势便被稳定了下来。只是中间这几个羽林军气愤细柳营诸人手下不留情。虽然对窦平厌恶仍旧难免明里暗里揍人几拳。 冯林松了一口气,方要说话之时不远处一个熟悉而惊骇的声音传来:“死人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珏策马前行。在呼啸地风声之中大声问道,他身后跟着的是李英和郭远二人。 差不离同他并驾而行地灌亮也大声道:“我也不清楚,营里刚现窦平不见,李当户就叫我回城通知你。” 陈珏眉头紧锁,李当户虽然看似鲁莽,但实际进退之间并非愚人,窦平是南皮侯宠爱地幼子,上林苑附近猛兽甚多,那几个才受了没多久操练的富家子弟若是被山中的狼吃了,他这羽林中郎将也没什么脸去见人了。 然而真正的情形总比人们预想中的更坏,陈珏在羽林营前勒马之时只见一片***通明,这几日才熟悉起来的季羽快不上前,急道:“出大事了。” 陈珏心里咯噔了一下,对季羽点了点头便打马行进,主事的李当户就在眼前不远,怒形于色的李当户踯躅不停,看见陈珏地身影之后眼睛一亮,大声道:“窦平和细柳营地人打起来,中间死了两个人,现下如何是好?” “斗殴死人?”陈珏飞身下马,紧紧盯着李当户道:“人命关天,你跟我仔细说清楚。” 李当户用最简洁的语言将事情地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陈珏越听越急,待到最后听闻细柳营主官已经放话天明即入城告状时,陈珏反而一下子冷静下来。 “这么说,死的那两人都不是羽林儿郎?”陈珏率先问道。 “都不是。” 李当户点了点头,他在南军北军中都待过,不同军营之间的斗殴也见过不少,他皱眉看了冯林一眼,若不是冯林领着一群少年迅控制住局势,一旦乱起来双方都会有死伤,这事了断也容易些,怕的就是自己一点亏没吃,对方死伤之后一状告上去便是大麻烦。 李当户叹道:“若是我们这边有个重伤的还好说,偏生……” “行了。”陈珏高声喝道,他这回的声音颇有些凌厉,李当户一个年过二十的大男人也不由一震,还没反应过来陈珏又道:“羽林儿郎没有损失就好。” 这时羽林营中的少年们不知不觉已经在陈珏身边将他围在中间,每一个人的视线都落在陈珏身上,陈珏顾不得不适,又低声问李当户道:“细柳营那边的主官是什么人?” 李当户会意,也放低音量道:“那人姓公孙,听说与廷尉张欧有些裙带亲戚。” 又是张欧。 陈珏心下不由暗自苦笑,张欧虽然不是什么奸邪之人,但自己似乎经常和这问耿直的廷尉对上,想到窦平出去一次也能给他惹事,陈珏也不禁有些无语问苍天之感,怎地好事就不能这么凑巧地落到他头上。 陈珏盘算着,抬向周遭望去。羽林营中各营房中***皆明,其中人影绰绰,更多的人则直接朝陈珏身边涌来。 面对一片夜深千帐灯的景象,陈珏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羽林骑自建军之初,长安内外便有些争议,我等身为天子卫队更让天下人关注非常。今日之事必定会对羽林军威名有所影响。若是一个不好,便是当今天子的英名也有可能受羽林军之累。” 冯林闻言猛地一抬头,他紧握双拳高声道:“细柳营的人说要将今日在场的人都告上去,请将军放心。冯林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就去找那些人理论。绝不堕了咱们羽林军的名声。” 陈珏沉声道:“匹夫之勇!” 冯林张口欲言。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陈珏所说不错,道理不在自己这边,就算他真地去找那些人理论又有何用,死去那两人的袍泽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们。围在陈珏身边的兵士们不约而同地低了头,心中却对陈珏有些失望,有几个甚至暗道中郎将平日常说大家同进退,共荣辱。今日竟是怕了不成。 陈珏扫了昏迷过去躺在垫子上的窦平一眼。道:“今日各回营房休息,明日出操照常。其他事自有我考虑。” 众人略带不甘地散去,陈珏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脸对冯林道:“你也一样。” 冯林忍不住张大了嘴,难道身为羽林中郎将的陈珏,不该将他们这些参与争斗的人即刻收拿,明日天明送入长安吗? 陈珏喝道:“还不快去,在这等什么!” 冯林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陈珏一眼,这才飞快地跑回自己的住处,稍后他看着相熟袍泽面上为他庆幸地表情,心中百感交集。 李当户担忧地道:“子瑜,那细柳营地公孙敖与我有几面之缘,他这人甚为护短,此回的事情恐怕不能轻易过去。” 陈珏惊讶地抬眼,他这个羽林中郎将做得太不称职,竟然连那个公孙敖做了附近细柳营的主官都不知道。 细柳营本来只有小股驻军,自天子刘彻为太子时遇刺,细柳营诸军救驾之后才稍稍受人关注,陈珏轻叹了一声,坚定地自语道:“不管怎么说,我手下的兵,我不护谁护。”那窦平?”李当户问道。 陈珏摇了摇头,道:“我说地是冯林。” 窦平终究是姓窦,在这敏感的时候此事恐怕不会那么轻松地落幕。狱中,负责看守赵绾和王臧地几个小吏从缝隙处送进几色吃食,为那人冲赵绾叫道:“你们老实着点,再高的官到了这里不是大爷。” 隔壁的王臧忍住怒气,坐在茅草之上不语,赵绾则神色严肃地拣起几个面团,不多时,一张小纸出现在他手中,赵绾面色变换不定,半晌才道:“窦氏,窦氏,外戚祸国,区区列侯子弟也敢嚣张至此,此事陛下绝不能姑息。” 王臧愣道:“什么?” 赵绾撕碎那张小纸,原本无神的双眼中起了一丝神采,道:“我弟子那边来的消息。” 将大致的经过描述给王臧,赵绾在牢房中来回走了几步,昂然道:“一日未定罪,我一日便是高居九卿的郎中令,这件事我要上表。” 王臧惊道:“你我之罪最多不过罢官,你还要冒死触怒太皇太后不成?” 赵绾缓缓摇了摇头,道:“你与我不同,大丈夫生不能成名,岂可壮年之时便归于田园,我必须要搏一搏,让陛下决心保住我。” 王臧咽了一口口水,道:“你要写什么?” 赵绾昂然道:“诸窦行为多有不检之处,陛下该为窦氏清理门户了。” 第一百二十五 剑出鞘 天色已明,未央宫宫门大开,群臣走在平坦的条砖上,依次向举行大朝会地点的宣室殿中行去,执戟的郎和卫士神色不变,一时间宫阙内外肃穆之色尽显。 朝臣队伍中有一个中年男子对身边同僚努了努嘴,低声道:“武强侯早有准备啊。” 武强侯庄青翟轻咳了一声,将左右双袖中不小心露在外面一小截的笏收回了一些,淡淡道:“柏至侯何必取笑于我,我这年纪大了,持笏只是怕上朝之时禀奏陛下的时候忘了什么大事,有负于国家罢了。” 赵绾和王臧的案子悬而不决,庄青翟这种两手准备的法子虽说合了自保之道,但传扬出去终究于声名有碍,柏至侯许昌哈哈笑了一声,道:“武强侯正值壮年,怎么就叫起老来。” 说罢,许昌大步跟在丞相刘舍身后不远处,同群臣一起鱼贯而入踏进宣室殿,庄青翟轻哼了一声,与身边赶上来的又一个臣子客套了几句便也一同入内。 不多时,天子刘彻出现在宣室殿中御座之上,他今日穿了一袭青色朝服,面色平静之中带着几分亲近之人隐约可见的沉郁。 大朝会开始,大农令躬身道:“臣有奏。” 大农令是景帝留下的老臣,如今已年近七十,眼看便要告老离职,无论是太皇太后窦氏还是天子刘彻都对他颇有礼遇,见他出声,刘彻神色微缓。 得到刘彻的肯定之后,大农令道:“陛下,农时将至,臣及大农中丞等已遵陛下之旨,制农具若干,长安周遭六县农户已尽用筒车与曲辕犁。俱言便利更胜以往,眼下只看秋收之时。” 刘彻总算是来了些精神,他看着韩嫣一人在太中大夫队列中,暗自在心里可惜陈珏在上林苑不在此处,他颔道:“去年试用筒车和曲辕犁百姓也不在少数,其效朕就早见过,朕以为此事不会有失。” 大农令是个本分之人。拣了几件施行过程中的要点一一报给刘彻。待得他奏对完毕,对此事早有了解的御史大夫卫绾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应论功行赏。” 丞相刘舍瞥了卫绾一眼,心道这建陵侯倒是肯为得意弟子谋福。汉制以农为本,陈珏所献这农具也算功劳一件。要些封赏也过得去。只是陈珏已是比两千石羽林中郎将,看天子的样子暂时不可能叫别人去管羽林军,就算有封大概也是从爵位上着手。 “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有理,有功则赏,本是正理。”刘舍附和道。 刘彻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笑道:“那你们说说看,朕该怎么封赏陈子瑜。” 卫绾却是被刘彻一问给问住了,陈珏已经已经十几岁。若是和兄长陈一样以大长公主之子、皇后之弟的身份封赏不是不行。若是以功封也可。 刘舍也是语塞,若是单以献纸和农具之功封了陈珏。一个次于列侯位的关内侯便算到头,但他的出身就该得地那部分却怎么算?这事虽不复杂,但大朝会是说国之大事的地方,总不能为一个少年的封赏花费半天时间。 至于窦婴、直不疑等与陈珏有所往来的人,则不由面露微笑。 刘彻笑吟吟的,暗自在心中猜测陈珏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变得精彩纷呈,廷尉张欧这时皱了皱眉,耿直不代表他不会看人脸色,他心中微微苦笑,躬身道:“陛下,臣亦有奏。” 刘彻回过神来,道:“何事?” 张欧道:“昨日上林苑羽林营军士十余人与细柳营军士七人于镐池畔聚众斗殴,细柳营七人死二人,伤五人……” 刘彻唇角的笑意渐渐敛起,脸色愈来愈沉,张欧心里也有些无奈,本来这种事不必这样便捅到刘彻面前,只是羽林军与其他军队不同,乃是天子一心重视地少年军,涉案之人身份太过敏感,这件事已经不只是一桩寻常斗殴。下吧。” 李当户担忧地看着陈珏,他比陈珏大上不少,这一宿忙下来也觉得身心疲惫,何况陈珏。 陈珏摇了摇头,他感激地看了李当户一眼,但李家人似乎从李广开始,个个都没有什么政治上地天分和敏感,他道:“我也不怎么累,待会还要忙呢。” 一夜的工夫已经足够让陈珏将昨日的情况弄清楚,窦平那十几个人仗着人多和各自学了几招搏击之术,一度与细柳营那七人拼了个势均力敌,虽说稍后便被对方压制住,但对方看在羽林军这块大招牌的份上也没怎么下死手,这才使得冯林吸引众人注意力地时候让窦平寻机会动了刀子。 是的,刀子,或说匕更恰当些。 平心而论,陈珏若是和公孙敖易地而处,一旦知道了这中间地关节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那两条人命总不能白丢。 更让陈珏心中不是滋味地是,死去那两人之一正是边关战死将士遗孤,只是羽林军招人之时因年龄偏大而未能通过,几月之后他却死于自己一心向往的羽林军之手。 李当户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子瑜,你什么都不做?” 陈珏摇了摇头,低声道:“这时候再做什么都是错……”重金抚慰死家属?陈珏扪心自问,这种于事无补的施舍他绝不能接受。 李当户没听清陈珏的话,他挠了挠头,道:“窦平那边怎么办,要不要给他请个郎中?” 陈珏心中正气,道:“他还没死不成?” 李当户对窦平也没什么好感,当下便不再多说,陈珏却猛地一抬头,他看着壁上所贴羽林军律神色变了几变,他站起身来朝壁下走去,李当户不解地道:“子瑜……” 陈珏伸手抚上这张军律。这军律是用楚先生和陈唐陈宋那边新近制出的改良纸书写,纸质已经不比他印象中的白纸差多少,他低低一笑:“就算没有什么不拿人民群众一针一线,杀人死还是要的吧?” 陈珏转身看向李当户,坚定果决地道:“国法在前,终究廷尉判决未下,谁也拦不了我羽林军自己行军法!” 李当户瞠目结舌。窦家和陈家是实打实的亲戚。他自己也不是没见过打架死人,昨夜到现在一直以为陈珏在想怎么减轻窦平地罪责,李当户地神色凝重起来,胸中却心潮澎湃。陈子瑜真的与众不同至此? 陈珏垂下眼帘,自语道:“只有数罪并罚。没有一罪数罚吧?” 一刻钟后。羽林营校场上旗帜猎猎,迎风飘展,陈珏面沉如水地站在最前方,不知从何时开始,天空中竟然飘飘洒洒地下起了一阵春雨,不多时便打湿了陈珏地梢。 绑在木柱上的十几人皆在瑟瑟抖,窦平开始还不怎么在乎,望进陈珏一片冰冷的眸子之时不由心中一寒。这种眼神他不是没见过。那是要杀人的神情。 “陈子瑜!” 窦平高声叫道,他的呼吸急促非常。接着喊道:“我阿父是南皮侯,我的表兄窦叔达也是你好友是不是,我从前见过你们在一处。我不用你管我,你现在把我绑回家就可以。” 校场上晓事的人全部将视线不屑地从窦平身上离开,回南皮侯府上,窦平这无疑是要躲在父母地身后逃避责任。 陈珏感觉到雨水从自己脸侧滑下,他也不伸手去抹,道:“杀人死,天经地义。窦平罪无可赦,其余人等念在未致人死地,笞六十。”说到这里,陈珏目光柔和了些,道:“冯林等人笞三十,三月无假。” 李当户虽然不同意陈珏处罚无辜地冯林,但军令如山,他总不能在众人面前反对中郎将的权威,只得喝道:“还不行刑!” 几个负责纪律的军士如梦初醒,很快便按照陈珏的命令给相应之人上了笞刑,负责窦平地那个人双手瑟瑟抖,陈珏不怕窦家可能的报复,他一介小卒却怕。 陈珏挑眉上前,窦平惊惧地道:“陈珏,你不能动我……” “你杀人之时怎么不记得那也是人命?” “锵。” 利剑出鞘地声音让窦平地声音戛然而止,他双目圆睁,最后只记得寒光闪烁之后青锋一过。 陈珏脚下不丁不八地站着,剑尖垂地,几滴鲜血顺着剑锋而下,落在泥土之中。 亲手杀人了。 不知怎地,陈珏心中出奇的冷静,没有一丝预想中该有的恶心还是什么,他甚至还记得对李当户淡淡道:“午后操练照常。” 李当户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将军英明!” “细柳营死的身份你们都知道,今日我只说一句话。”陈珏看了窦平的尸身一眼,心道这算不算另一种得道与失道,他朗声道:“大汉将士战死沙场,是为荣耀,太平之年死于汉人之手,是为奇耻大辱!” 说着,陈珏用力将手中剑掷在微湿的地上,人群中的灌亮忽地心有所感,扬声起道:“岂曰无衣……” 像是一个开始,校场上诵无衣之声再起,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与以往的为歌而歌不同了,窦家子弟又如何,羽林儿郎中无有身份之别。 陈珏巡视地目光落在被雨水溅得脸色微白地冯林身上,这少年正微张着嘴仰头看向他,陈珏点了点头,转而将眼神移向别处。 新上任不久的廷尉丞张汤急赶慢赶来到上林苑羽林营外,却没有在营门口看见一个人,只听着东北方向无衣之声雄浑无匹,他一时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得对左右道:“去找犯人。” 第一百二十六 法三章 张汤和几个属下的小吏顺着甬路向前走去,耳边传来的“岂曰无衣”之声越来越清楚,张汤自认胸有大志,不是什么能轻易被外物所动的人,听得上千人整齐划一的长歌仍不由心绪起伏。 又过了一会,张汤一行人顺着声音来到校场附近,为的张汤一眼就看到人群之前的陈珏,又上前几步,刚刚被行过笞刑的凄凄惨惨一众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窦平的尸也随之映入眼帘。 张汤隐约猜到地上那句尸体的身份,但碍于身后诸人的存在,他徐徐上前正色问道:“陈将军,张汤奉上命而来,携罪人窦平冯林等返回长安。”说到这里,张汤又加了一句:“请陈将军莫要徇私。” 陈珏此时心情激荡,虽然羽林军的这种状态是因他而挑起,但到了后来早已经变成他自己为校场中的气氛而震动,他清声道:“不巧,羽林军自有法度,窦平胡作非为害人性命,已然被陈珏按军法杀死。” 张汤吐出一口气,他果然没有猜错,随后又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是被陈珏举荐给当今天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对陈珏无礼,然而窦平既死他却怎么回去复命。 陈珏瞥了冯林一眼,道:“冯林处事不当,我已下令用了笞刑,此时他不良于行,恐怕也难以随你们回去。” 张汤心中不由苦笑,这位陈四公子着实强词夺理,什么不良于行,若是陈珏有意放人还怕偌大的上林苑中找不出一辆马车不成? 只是陈珏终究于他有伯乐之恩。张汤思量片刻,道:“那在陈将军看来,此事如何是好?” 李当户看不惯张汤的样子,拿过李英和郭远早就为他们家公子备好的手巾,几步走上前对陈珏大声道:“这雨越下越大,将军是羽林军之,切不可染了风寒。” 陈珏接过手巾,朗声对张汤道:“窦平之死是我所为。羽林军中其他人有什么过失,我这个羽林中郎将也逃不得责任,我这就随你回长安城。” 张汤心中微微一讶,他不禁又重新看了倒在泥水中地窦平一眼。一剑毙命,看来他还是小瞧这位文质彬彬的小陈将军了。 “既然如此,请。” 张汤做了一个请陈珏一起离开的手势。他身后的众人一来碍于陈珏身份,二来也是被羽林军上千军士的眼神逼得不敢缚了陈珏,一个个为陈珏让出一条路,任由陈珏走出数步跃上他自己的那匹马。 李当户心情还没平静下来,高声道:“送将军!” 话音方落,他身后的数列军士便又一次齐声高呼道:“送将 陈珏此时已经调转马头,他回身望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片皆是他早已渐渐熟悉地面孔。他朗声一笑之后便拍马向前而去。 张汤身边那几个廷尉吏皱了皱眉,其中之一道:“这位小陈将军也太轻狂了些。” 轻狂?张汤不由地摇了摇头,这些世家子弟一个比一个有心机,陈珏无疑更是其中的翘楚,哪会真的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怎不见羽林军这些出身各异的少年全都对陈珏服服帖帖,他开口道:“我们做好自己地本分,跟上就是。” 几人答应了一声,张汤跟在陈珏身后紧了紧缰绳。走出不远后他忍不住回了回头,李当户为的羽林少年皆立在原处,目送着陈珏离开。 张汤正了正身子,心中起了些异样的感觉,不知怎地,同样一套御下之法陈珏做来就多了那么几分人情味,想想陈珏地年纪。张汤望着陈珏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敢情这位少年中郎将心里也藏着些热血。 半晌,原处的灌亮忽地觉得不对。他一巴掌拍在仍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李当户身上,皱眉道:“你这话怎么说的,送将军?弄得好像子瑜就要风萧萧兮易水寒似的。” 李当户闻言呆了呆,随后一张脸涨得通红,道:“我也不是有意,再说子瑜不也没说什么。” 灌亮还要再说,李当户却是怕了他,看见冯林等人的脸色不大好,他连忙招呼着李敢等一众人道:“这天下着雨呢,快把兄弟们都扶进去。” 灌亮见状顿时住了嘴,转而和众人一起搀扶着刚受过刑的几人走进营房,至于窦平地尸,则被李当户带着几个年长的军官抬走寻了个简陋避雨的地方安置下来。色兴奋地奋笔疾书,满脸的不赞同,他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我还是觉得你在狱中上表太过冒险。” 赵绾手中动作不停,语气坚决地道:“若因此贪贿之过免官,我赵绾实在无颜见人,上表之事势在必行。”顿了顿,他转头对王臧道:“此表一出,或陛下念在绾仍是有用之身而全力保我,或触怒太皇太后一死而已,我学儒半生,这点勇气还是有的。” 王臧道:“你想依附在孝景朝晁错之后吗?” 赵绾这次终于停笔,他吹了吹还未干的墨迹,道:“这又有何不可?这至少比被史官只记上唯一一笔“建元元年,郎中令赵绾因贪贿免”或什么其他来的好。” 说到这里赵绾忽地将目光移向王臧,道:“还是说你怕了,不要我在这奏表中署你的名字?” 王臧长叹了一声,赵绾这是入了魔障,明知事不可为而为之,他摇头道:“我不畏死,我只怕家眷与族人受我牵连。” 赵绾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用来写奏表的纸,他忽地一笑,道:“也是,我不像你那样除了陛下还有个显赫地好弟子,只要你托他对太皇太后服个软,保全自己的机会总比我大得多。” 王臧听他暗示着用陈珏来嘲讽于他,心中也动了真怒,道:“我一时鬼迷心窍,收受他人钱财已是有悖为臣之道,今日恕我不能追随翼尾了。”色微青,脸色被身上青色的朝服衬得更加阴郁,羽林军是他独立做主的几件大事之一,他一直对羽林军也有着极高的期望,内库的银钱他丝毫不吝啬,就是武库那边他也打好招呼,力排众议使多数装备优先供应羽林营。 然而,他今日刚刚要封赏陈珏地功劳就闹出这么一桩事,身为天子地他无疑是被打了一记不小的耳光。 事情已经被廷尉张欧说得明白,早早进得长安城地公孙敖也被刘彻破格召入宣室殿,随着公孙敖几句话落地,南皮侯窦彭祖的心提得越来越高,等到宣室殿中一片静谧之时,窦彭祖闭了闭眼,扑通一声跪在刘彻面前。 摘下头上的冠,窦彭祖拜伏在地道:“臣教子无方,有罪。” 刘彻哼了一声,道:“你的确有罪。” 窦婴心中一紧,窦彭祖是他感情最要好的堂兄弟,两人同为窦氏中流砥柱,南皮侯这块招牌却不能不保,这一个纵子行凶的罪名着实要命。 朝堂上的所有人都回过味来,若不是行凶窦平的姓氏特殊,张欧哪里用得着费这么大的事。 这时杨得意从宣室殿御座后的一条廊道中走出,附在刘彻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刘彻神色微动,道:“召廷尉丞张汤。” 廷尉丞食邑六百石,算不上多高的官职,张汤以往是没有资格立于大朝会上的,然而今日无疑地是一个意外,他依礼拜见了刘彻,刘彻沉着脸道:“窦平呢?” 张汤悄悄看了跪在地面上的窦彭祖一眼,咬牙道:“陛下,羽林中郎将陈珏已经行了军法,将窦平处死。” 随着张汤话中的最后一个字落地,宣室殿中一片哗然,窦彭祖最先受不住打击,身子晃了晃便差点昏迷过去,窦婴也是心神巨震,刘舍、卫绾以下诸人也是各有想法,但没有一个人不曾为陈珏的这种做法感到惊讶。 刘彻面上泛起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忍不住又一次问道:“窦平已死?” “正是。”张汤躬身道,“窦平尸身正在羽林营,臣亲眼所见。” 刘彻闻言心中一动,目光朝宣室殿门口处望去,那里陈珏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一身戎装未换英气不减,众臣惊讶地顺着天子的目光纷纷转头,正见陈珏长身玉立的样子。 陈珏是在小雨中一路纵马奔来,幸亏临行前李当户递给他的手巾还留在手中,他才得以擦了擦面颊上的雨珠,只是贴身的衣物却黏黏腻腻的,让他颇不舒服。 刘彻大声道:“陈珏,进来!” 陈珏地了低头,深吸一口气踏进宣室殿,在众臣的注视中一步步走上前,直至跪着的窦彭祖身边,他向刘彻行了大礼,口中道:“臣,陈珏拜见陛下。” 拜伏下去的工夫,陈珏只觉得地面显得格外冰凉,他感觉到微微有些头晕,暗自掐了自己一下才精神起来,透过余光,他清晰地扫见身边的窦彭祖正双目通红地瞪着他。 接下来,刘彻问出了早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问题,陈珏抬,朗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亦有军纪。高皇帝曾与父老约法三章,言道杀人死,臣不才,既为羽林中郎将,唯从高祖旧制而已。”也晚了……汗。 不狡辩,就是我的错 第一百二十七 杀人法 约法三章,是六七十年之前的老事了。刘邦起家之初,刘家君臣其实寒碜得很,除了众人皆知的宰相乘牛车之外,律法也算是一个方面,至于汉律九章,那已经是刘邦定下这个约法三章之后的事情。 刘舍张口欲言,忽地想起窦平虽然是窦彭祖之子,但他身上可没有什么高级的爵位,在羽林军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军士,这么说来,陈珏作为主官以军法杀了窦平着实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这件事之所以特别,不过是因为杀人姓陈,被杀姓窦罢了。显然殿中的众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一时间宣室殿中满殿寂静。 张欧躬了躬身道:“陛下,自萧丞相以来,汉律几经变迁增改,但无一不循高皇帝约法三章旧事,只是汉律中杀人罪五种,窦平一案究竟如何情况还不得而知,陈将军未经陛下之许和廷尉审理之前先行军法,似乎于制不合。” “张廷尉所言极是。”窦彭祖明明在正面跪着向刘彻说话,但陈珏从他紧紧抠着红漆地面的双手中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愤恨,“犬子不肖,然则他此事并非战场避敌逃跑,亦非羽林营内袍泽纠葛,陈将军的军法未必行得宽了些。” 陈珏微微垂下眼帘,他这样做虽然于窦家全族来说有些好处,然而他绝对不敢奢望窦彭祖会对他不计杀子之仇。 “陛下。”卫绾看了双双跪在御前的陈珏和窦彭祖一眼,道:“杀人死,天经地义。此案便是交由廷尉依律审理,窦平也逃不出一个死字,细柳营和羽林营同是大汉军士驻地,陈将军以军法处置窦平并无不妥。” 窦彭祖盯了卫绾一眼,又道:“张廷尉早朝时已然奏事,此案便是廷尉府所有,陈珏这时擅用军法岂非目中无人?” 卫绾还要反驳。张汤冷眼旁观了许久,朗声道:“陛下,臣以为陈将军并无轻视廷尉之意。” 刘彻沉声道:“讲。” 张汤平缓了一下呼吸,道:“臣率廷尉吏数人到达上林苑之时,窦平已然身死。其余涉案人等亦各有处罚。想来陈将军亦不是有心。” 张汤已经想得妥当,他所言原本就是句句皆是事实,陈珏于他有举荐之恩世人皆知,虽说避忌些也是常理。但他若是连这种廷尉吏可以作证的事都不敢当朝说出来,那便虚伪得很了。 刘彻点了点头。心道这张汤倒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汉律中规定有杀人罪五种。窦平被陈珏杀死时,这桩案子还未经定性,若是张欧抽丝剖茧之后得除窦平虽有罪却不致死的结论,陈珏的乐子就大了。相对于这一点,陈珏自己倒是不怎么担心。自古以来当君王的意志和法律相一致时,自然一切依法行事,然而一旦君王的意志和法律相反,想要处置某一个特定的人时。往往就还有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在那里等着。 人治地社会。若是刘彻和窦太后一起说陈珏有罪,哪怕莫须有他也会难免被人安上一个罪名。若是上面的人说陈珏无罪,虽然繁杂但本质上仍然极为简陋的汉律怎么也不会拿不出一条可以为他脱罪的法令。 卫绾仔细看了看刘彻的神色,现他看着陈珏地目光并不凌厉,心中顿时有了底,他又道:“臣听闻当日羽林军初见之时,陛下曾予陈珏专断之权,一切军职任免财帛往来皆由陈珏一人做主,既然如此,陈珏惩处窦平本是应当。” 窦彭祖瞪着陈珏,道:“话虽如此,陛下重才惜才之心却被这个妄为之人糟蹋了。” 这时卫绾和窦彭祖地唇枪舌剑还在继续,有些人掂量着窦家实实在在死了个人,若是站在陈珏这边定会将窦家得罪个彻底,相反就是陈珏被判为有罪,随之而下的惩罚多半也是不痛不痒。于是不断有其他人加入其中与卫绾争辩,大有越演越烈之势, 刘彻被一众人吵得头疼,正在此时他身边的杨得意低声道:陛下,陈将军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对。” 刘彻闻言一愕,立刻朝陈珏所在地位置望去,陈珏没有感觉到刘彻的目光,他听着听着,只觉一阵倦意袭来,眼皮则越来越沉。 不多时,人群之中地韩嫣啊了一声,一直在静静观察事态展地窦婴忽地动容道:“陈珏怎地了?” 正好在御前不远处的张汤扶住缓缓倒下的陈珏,昂道:“陛下,陈将军似是感染了风寒……” 刘彻闻言心中一惊,看着殿下的众臣,再看了看天色,他果断地道:“今日午时将至,窦平一案改日再议。”说罢刘彻对杨得意使了个眼色,杨得意心中了然,立刻向后退去准备宣召太医。 满殿的朝臣面面相觑之后依次退走,走出殿门的瞬间许昌几步赶上庄青翟,道:“武强侯的两手准备看来是用不上了。” 庄青翟眼带疑色地看了许昌一眼,两人的交情似乎还没有好到这种程度,许昌这个柏至侯究竟为何几次三番对他示好。 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庄青翟抚须正要一笑,忽见窦婴与窦彭祖二人并肩走出宣室殿,他立刻收住表情,哀悯之色尽显,同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在朝为官地列侯多得实在不稀罕,窦婴和窦彭祖对这二人之间地小动作并无察觉,许昌和庄青翟又客套了几句话,因而便耽误了些许时间,等两人要走时正见田与杨得意说着话,庄许二人对视了一眼,也不说什么便各自离开。 “舅舅有什么事?” 刘彻耐着性子问道,他身边就这么几个亲近些的人,陈珏、赵绾和王臧接连出事,好好地建元元年麻烦不断,若不是田说他有要事禀报,还刻意要求屏退宫人奴婢一副事态紧急的样子,刘彻无论如何是没心情招待他的。 田却一反平日里不断与外甥亲近的常态。神色严肃地行了一个大礼,随后道:“臣所奏是国之大事。” 刘彻不耐地道:“还有什么大事?” 田满面慷慨之色道:“陛下,外戚祸国,诸吕前车之鉴不远,臣身为人臣与陛下至亲。今日不能不言。” 刘彻脸上的不耐之色渐渐退去。他冷声道:“外戚,外戚是谁,你不也是外戚?” 田心中一喜,天子终究是天子。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对太皇太后的专权一无所觉,他直截了当地说道:“窦氏一族势大凌人。除了他们之外还能有谁?”顿了顿他又温声道:“陛下。臣是您的至亲,太后娘娘地亲弟,臣唯一所求便是看着您成为千古明君啊。” 田说着已是眼圈泛红,刘彻想起远在阳陵的王心中一软,道:“太皇太后是朕祖母,朕虽然政事皆奏长乐宫,但她老人家从未否定过朕的决议,言尽于此。出了这宣室殿你再不要把太皇太后与高祖吕皇后相比。” “陛下。”田叩道。“您还不明白吗,太皇太后虽然身在长乐宫。但窦氏族人正虎视眈眈,要借着太皇太后的势力威逼陛下啊。” 刘彻惊讶地看着一脸诚恳的田,他过去是小瞧这个舅舅了,他沉声道:“窦平杀了人,那是他自己地事情,难道整个窦家都跑去杀人了不成?” 田心中犹豫了一下,心道只好便宜了那个病怏怏地陈珏,口中道:“陛下,今日朝会上窦彭祖那咄咄逼人的样子您难道看不见吗?” 刘彻若有所思地看着一脸激愤的田,道:“南皮侯生受丧子之痛,悲愤之下行为稍过也是人之常情。” 田忽地道:“陛下以为陈子瑜杀窦平对是不对?” 刘彻想起窦平坏了羽林军名声就有气,他道:“杀人死,你看呢。” 田又是一拜,道:“正是如此,臣厚颜一言,臣这些年来也算是看着陈珏长成,知道他绝非仗着陛下宠信跋扈妄为之人,窦平之死理所应当。南皮侯为一己之愤竟然在朝会上百般责难陈珏,御史大夫卫绾仗义执言也招来多人反对,可见窦氏一族权势之盛。” 陈珏悠悠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身华服地刘嫖在榻边垂泪,口中还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初来乍到之时地那日。 刘嫖看着陈珏地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才稍稍放心,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陈珏这些年一直坚持练习骑射,身体早称得上强健,已经多年未害过病,这回前一日奔波整日又一夜未眠,加之在雨中纵马跑了几十里路,才有了在宣室殿中倒地的那一幕。 陈珏看看周围没有外人,低声道:“阿母,我没事。” 刘嫖气道:“你这样才叫没事?阿母这些年就是听了你的话待人太和气了,那窦彭祖居然敢把你逼成这样,我……” “阿母。”陈珏打断她,轻声道:“我是有意的。” “什么?”刘嫖一怔。 陈珏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的身体不差,强忍着怎么也不至于真的晕在那,这里面有几分我的故意,只是因为当时朝上吵得太厉害才出此下策而已。” “你别诓阿母,真是假地我刚才叫你怎么没反应,太医也说你是果真受了风寒?”刘嫖半信半疑地道。 “我受了风寒不假。”陈珏安慰道,随后带着一丝窘迫地道,“被张汤扶着地时候我还是醒着的,后来大概是睡着了。”家,晚上那章可能会很晚,提前请个假。 第一百二十八 未了局 刘嫖上下打量了陈珏一眼,伸手摸上陈珏的额头处,陈珏不自在地躲了一下没躲过去,被刘嫖摸个正着,刘嫖只觉得触手之处还有些热,但陈珏一脸坦诚的样子又让她将信将疑。 “果真没事?” 陈珏肯定地做了一个要点头的动作,道:“千真万确,我一点事都没有。” 刘嫖这才松了一口气,对一边伺候着的紫烟道:“快去把厨下温着的白粥拿来,珏儿可是大半天没有吃东西了。” 紫烟答应了一声,对陈珏笑了一下便转身出门,陈珏回以一个微笑,随后双臂用力一支坐直身子,这猛地一用力之下陈珏有点小小的头晕,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这一场风寒可不是来假的。 坐稳之后陈珏舒适地靠在榻上,随后问道:“阿母,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也没多久,是宫中卫士送你回来的。”刘嫖说着,将展眉递过的一杯清水接过,向陈珏的唇边靠去,“你阿姐知道你的事之后可急坏了,头一次连阿都没顾得上照看,逼着太医给你诊治。” 陈珏不由地苦笑了一声,接过那杯水之后浅浅啜了一口,见刘嫖望向他的目光仍有几分不信,他温声道:“阿母,太医们一贯喜欢把事情往严重里说,要不然显不出他们的本事,我这就是一场小风寒,能有什么大事?” 刘嫖想了想,笑道:“你说的也是,那太医也不过说你是累着了,没什么大碍。” 陈珏暗自在心中对太医们道了声对不住,又道:“阿母,窦平的案子怎么样了?” 刘嫖冷哼了一声,道:“窦彭祖那儿子死有余辜,这事珏儿你做的对。谁也挑不出理来。”刘嫖说着,望向陈珏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慈爱和骄傲。 陈珏点了点头,刘嫖又带着些悻悻之色道:“若不是窦彭祖他教子无方,好端端地闹出这桩事来,珏儿你此刻也该是大汉的列侯之一。与你兄长平起平坐了。” 陈珏呆了一呆。讶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刘嫖将听来的宣室殿上情形说了一遍,陈珏才恍然大悟,末了刘嫖又道:“你放心在家里养身体,长乐宫那里你阿姐已经给你探过口风。这事就到此为止,谁也不用再追究窦平该不该死。只是你外祖母总要顾着窦彭祖的感受。你该有的封赏怕是要没了。” 造纸和农具说实话都不是陈珏他自己地功劳,就算这封赏没了也没什么好可惜,正好问心无愧,他眨了眨眼,道:“阿母,你还怕我不能自己挣一个大汉万户侯吗?” 刘嫖扑哧地一笑,道:“阿母信。” 陈珏笑了笑,又道:“再说。暂不封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至少我一日不封侯,王田两家也不好出来向陛下要富贵。” 刘嫖皱了皱眉。声音微寒道:“你不提王家我还差点忘了,最近宫里有消息,南宫那丫头好像在筹办着再嫁的事情,我这个姑姑可得给她好好操办操办。” 陈珏思索了片刻,道:“这事阿母能做主?” 刘嫖得意地一笑,道:“宗室女儿的嫁娶上,你外祖母能做主,而我在这方面能做你外祖母的主。” 窦太后虽说深恨王,但对于她留下地几个儿女都颇为优待,定不会由着刘嫖胡来,想必最后南宫再嫁之人是一个闲散地富贵列侯可能性大些。 思及此处,陈珏摇了摇头,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他沉吟了一下,转而问起一个他一直考虑着的问题,道:“阿母,窦家那边是什么反应,尤其是魏其侯。” 魏其侯窦婴,是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也不敢小觑的人之一,刘嫖正色道:“这事我倒不清楚,白日里只顾着担心你了,明日我再去为你探听。” 这时门咿呀地开了,紫烟捧着一个红木托盘缓缓走近,一阵米香扑面而来,刘嫖笑着道:“好了,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先吃些东西才是。”,厅堂内外***通明。 房门之外,隐约传来阵阵女子哭泣的声音,窦彭祖听得心烦意乱,他地双拳握紧了松,松了拳又握,短短一会之中已经完成了好几次转换。 窦婴看着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的窦彭祖也心有不忍,想起窦平小时候也是个乖巧可爱地孩子,也不知怎地长大后竟做出了这种糊涂事,他轻轻叹了一声,道:“事已至此,你还要为家中亲人和其他诸子保重自己。” 窦彭祖悲声道:“陈子瑜他太狠了,窦陈两家本是同出于太皇太后一脉,他何苦为了自己地名声把我儿赶尽杀绝?” 窦婴面色一沉,道:“陈子瑜扬什么名,献造纸术、义救韩嫣等等,他的名声已经极好,谁会因为窦平的事怪他?” 在堂兄窦婴面前,窦彭祖连连摇头,悲恨交集地道:“我也不求其他,哪怕他袖手旁观任廷尉将平儿带走都行,何必非要赶在那之前以军法之名处置平 “够了。”窦婴面色更沉,他加快语道:“就是廷尉带走窦平又如何,窦平杀人是在那个冯林到达现场之后,根本谈不上混乱之中失手,这事你我都清楚,还是你以为窦平下了廷尉你也能将他救出来?” 窦彭祖闻言猛地一抬头,同时站直身体,他知道窦婴为人耿直高洁,素来不喜以外戚的显赫身份压人,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小弟再不才,也是姓窦,也是大汉堂堂的南皮侯,难道还保不下平儿一命吗?” 窦婴严肃地摇了摇头,道:“你错了,若是窦平被押到廷尉府,太皇太后和我都不会帮他脱罪。” 窦彭祖双目圆睁,大口喘着气。胸口不断起伏,窦婴叹道:“中年丧子,委实太过伤人,我本不愿今日与你说这些,但朝会上因你向陈子瑜难而追随你身后的人还少吗?” 窦婴说着说着。声音变得有些高昂。“窦氏本就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不知多少人抱成团等着借天子之力除去你我,你今日在宣室殿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授人以柄,若是有人借机向陛下挑拨。会是什么后果你知道不知道?” 窦彭祖闭上眼,一下子瘫倒在座位上。他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窦婴心中一软,道:“陈子瑜这次杀伐决断,虽然让你和弟妹伤心至此,但对窦氏来说绝不是一件坏事……” “我明白。”窦彭祖打断他道,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自己与幼子之间的点点滴滴,若是他不那样娇惯着窦平,小时候人人称赞乖巧地窦平又怎么会这样因杀人而死。窦彭祖心中有些凄然,如果当日窦平有小过时他严加要求窦平。今日也不会有此一事。 “他是为了窦家和陈家地安稳。但我的骨血谁来还我?”窦彭祖激动地道。 窦婴沉默了一小会,窦彭祖忽地垮下来。无力但坚决地道:“那毕竟是我地儿子而不是你地,总之我有分寸,绝不会妄自对付陈子瑜,然而要我与他相交,这一世绝无可能。” 窦婴点了点头,窦彭祖能做到这样已是足够,只是他稍后想起一剑杀人的陈珏,终究有些无奈,人世间果然无有尽善尽美的事。 距离刘彻不动声色地遣走田已经有半个时辰之久,宣室殿中,杨得意蹑手蹑脚地为刘彻挑了挑灯,***立刻又显得明亮了些,门口几个影子闪过,杨得意悄无声息地走近门口,低声责备道:“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在嘀咕什么呢?” 杨得意说着,缓缓踏出一步才看清被围在中间那人的容貌,原来是一个给事黄门,杨得意皱了皱眉,道:“是什么人的书奏,要紧吗?” 那给事黄门苦笑了一声,道:“是狱中郎中令赵绾所上。” 杨得意回身看了背光而坐地刘彻一眼,犹豫了一下道:“你给我罢,我稍后替你呈给陛下。” 那给事黄门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相信杨得意地话,将奏表交到杨得意手中,杨得意接在手中掂了掂,对身边亲信的小宦官说了几句话,他便行到刘彻身边试探着道:“陛下,用膳的时候了。” 刘彻不耐地摆了摆手,杨得意又道:“陛下,郎中令赵绾有表上奏。” 刘彻闻言心中微动,他目光一凝,道:“取来给朕看。” 杨得意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带回了赵绾在狱中的心血,刘彻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将之展开,一目十行地翻阅完毕,刘彻地神色有些古怪,随手将赵绾的奏表放在几案边上不远处。 杨得意正好能看清奏表上地字,奈何他不怎么识字,却怎么也读不懂奏疏上地大致内容,但他常年跟在刘彻身边,一个“窦”字和一个“侯”字还是认得的。 一连喝下两碗粥,还有些不舒服的陈珏腹中实在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等到从外面赶回来的陈午也到陈珏房中问候了几句,刘嫖心满意足地放心走了,陈珏才收了面上恬淡的笑意,对紫烟道:“你去把东方请过来。”赶车,居然光上传没布,刚才在书评区友批评我不更新也不说一声,心里还在奇怪,想这是怎么回事,上来一看后台看见0订阅才知道果然是我的错,再次对不起。 宜修傍晚到家之后码的这章,家里宽带没安,出来网吧更新才现又一次犯错,求原谅! 大家,假期愉快吧。 第一百二十九 波又转 紫烟闻言扁了扁嘴,道:“公子这才刚刚醒着呢。” 嘟哝完这句话,紫烟抬头时正见陈珏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只好道:“是,小婢这就去。” 等紫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陈珏以手支额静静地坐着休息了一会,这才站起身来简单地休整了一番。 过了没多久,东方鸿便跟在紫烟身后自若地走了进来,他嘴边还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直至他看到坐着喝水的陈珏明摆着有些无精打采时才惊讶地开口道:“你这真是受了风寒?” 陈珏这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只是面色看上去仍不大好,他没好气地道:“受风寒还有假的不成?” “我以为你是在假装。”东方鸿随意地坐在陈珏对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不过也难怪,昨日阿朔他们几个孩子也差一点受寒。” 陈珏看着东方鸿一脸的戏谑不由气结,那几个小孩子和他的情况一样吗? 紫烟抿嘴一乐,径自出门为陈珏准备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陈珏这才转入正题道:“我从前以为在申培公那里阻上一阻怎么都会有点效果,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凭空里出了窦平这桩事情。” 东方鸿笑了笑,道:“所以我说你总是想着拖下去的法子要不得,陛下和太皇太后之间一争势在必行,用你自己的话说,阻申公、杀窦平,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陈珏点了点头,轻轻苦笑道:“这回我与南皮侯是结下死仇了。” “结仇就结仇。”东方朔毫不在乎地道,“如果子瑜你在长安内外家家叫好人人称赞,你要陛下怎么想?” 的确,如果陈珏和窦家的关系好得跟蜜里调油一般,水泼不进,就算陈珏再怎么表示他是一心忠于天子,刘彻心里终究会有个疙瘩。 陈珏心中思索着。正如东方鸿所言,如果一个臣子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完美得不似凡人,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想到这里陈珏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杀窦平的时候他那样热血,但内心深处有没有这么仔细地考虑过利益得失,他自己都快记不清楚了。转而想到那些在雨中送他的羽林儿郎。陈珏心中又是一暖。就算羽林营中也有种种让人不快之事,总是比这长安城中干净多了。 东方鸿浅浅饮了一口茶,道:“至于窦家,你也不必想太多。窦婴那人看似耿直,在孝景皇帝在时甚至会因一时见解不同而辞官不干。实际上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也多得很。要不他一介儒,窦家这辈又不是就他一个人,太皇太后又怎么会一直对他另眼相看?” 陈珏微微颔,想起今日在殿上一言不的窦婴,一时间若有所思。 毫无疑问,窦婴是个典型地儒,义之所在绝不惜身的那种精神他不会少,然而这一切都会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个人的行为不会祸及窦氏一族。 士人们总是更加看重自己的家族。窦婴也很难会是一个例外,他的风骨他的忠直很大成分上是基于窦太后地地位固若金汤。就算他一个人再怎么闹腾,窦家都不会衰落。若是因他要为自己留下清正地名声而导致举族之祸,窦婴绝不会不仔细掂量。 窦家和陈家之间若有若无的关系,一时半会之间还不会有什么松动。 陈珏抬眼与东方红对望一眼,两人同时默契地一笑,稍后东方鸿又道:“不管怎么说,窦平总是南皮侯最疼爱的儿子,你下手是狠了些,这些日子你还是行事平稳些,省得被南皮侯看在眼中觉得惹眼,万一让太皇太后觉得你不仁,更是得不偿失。” 陈珏莞尔一笑,指了指自己周身,道:“君不见陈子瑜卧病在床?” 东方鸿哈哈一笑,陈珏也忍不住有些无奈,羽林军新建的那阵子他刚“病”了一场,这回不知道又要在府中养多久。” 两人笑得够了,陈珏又把宣室殿中众人地反应与东方鸿说了一遍,说到天子刘彻时陈珏忍不住摇了摇头,刘彻还在不定性的年纪,时而沉稳自若有明君之风,时而又行事冲动仿佛一个寻常少年,尤其是刘彻登基之后,陈珏自认有时他也不大叫地准刘彻有什么打算。 末了,东方鸿道:“我总觉得眼下地事情太乱,难说会不会出什么预料之外的乱子。” 陈珏若有所思地道:“这事是乱了些,但大体上还是清楚的,端看会不会有人借题挥。” 东方鸿看着陈珏,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月色深沉,刘嫖和陈午夫妻二人从陈珏那里出来之后已是不早,两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刘嫖皱眉道:“这事出的真不是时候。” “是封侯的事情?”陈午不以为然地道,“珏儿年纪还轻,陛下对他的宠信世人皆知,羽林军那边虽说眼下外人都以为是寻常的天子卫队,但将来陛下决心伐匈奴时多半要从中选将,届时你还怕珏儿拿不回一个功侯来?” “那怎么能一样?”刘嫖白了丈夫一眼,面带郁色,她想得却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虽说有无功不得封侯地祖制,但陈珏地出身摆在那,只要帝心不失一世富贵少不了,又不一定非得亲自去冒险立功。 “李广、程不识在那放着,年轻的我看韩嫣也是个人才,大汉能去打仗地人又不只珏儿一个。”陈午一时语塞,想要说句“妇人之见”临到嘴边还是勉强咽了回去,那边刘嫖已经又道:“除了封侯的事情,珏儿开枝散叶的大事也被拦下了。” 陈午闻言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刘嫖,按理说,陈珏和芷晴的婚约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会再有变动。 “你就是心粗。”刘嫖轻哼了一声,道:“珏儿和芷晴成婚的日子就在夏天前后,我原本想着,这几日就安排珏儿纳了他身边的那小丫头,正好赶在他成婚几个月之前,芷晴那边也说不出什么来。” 男子纳妾是常态,但理当举案齐眉的正妻面子还是要顾。 长乐宫里的窦太后这回是站在陈珏一边不错,然而那边窦彭祖死了儿子,这边陈珏欢天喜地地收丫头怎么也不是那么回事。 但若是拖到芷晴正式嫁与陈珏之前没几日,堂邑侯府还特意给陈珏纳了个丫头,无疑就是看轻了这位梁孝王翁主,等到婚后,陈珏着急忙慌地纳新人,这是怕芷晴生不出儿子么?当然,芷晴自己带进来的婢女,那就另当别论。 陈午一个四儿一女的大男人,被刘嫖这一通理由说下来哽得半天说不出话,只觉得爱儿陈珏染了风寒也没让他这么头痛过,他看了看身边的刘嫖,暗道后院冷清些也有冷清的好处。 不知不觉间,夫妻二人便走回了两人的住处。 刘嫖夫妇开始说话时,展眉已经会意地带着几个侍女先行一步,等到刘嫖踏进屋子时,神色淡淡的展眉已经替夫妇二人收拾好卧房,该伺候得伺候好之后,展眉施了一礼便带人退了下去。 陈午和刘嫖夫妻相视一笑,不多时房中的***便熄灭了。 春雨连绵,小雨不断。 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半宿新雨之后四处落花点点,刘彻的御辇在未央宫通往长乐宫的路上徐徐移动,中途刘彻望见不远处屹立着的武库,顿觉一阵如秋日般的肃杀迎面而来。 长乐宫外,长信詹事为的宫人早已静候天子舆驾,刘彻从拜伏在地的人群中走过,踏进长信殿后扬声道:“皇祖母,朕来给您请安了。” 盲着的窦太后耳朵动了动,将脸移向刘彻所在的方向,淡淡道:“皇帝来了,快坐吧,正好同哀家这老婆子说说话。” 刘彻面色一凝,他登基之后日日勤政,每日里请安之后大都有一场小朝会等着他,窦太后不是不知道,这么说来,窦太后今日是有事对他说。 刘彻依言而坐,窦太后微笑着问了未央宫那边的几句话,说了些阿娇、小公主刘甚至平阳南宫的琐事,半晌才话题一转,道:“哀家不想干政,只是窦家人总是哀家的至亲,皇帝你就体谅老婆子一些,先同哀家说说,窦平这回事你要怎么办?” 刘彻沉吟了一下,道:“朕以为此事便到此为止,不必再提,陈珏仍任他的羽林中郎将。” 窦太后露出一丝赞赏之色,道:“皇帝处事果断,越来越像你父皇当年了。” 刘彻稍稍侧了侧头,赵绾所上奏表的副本正被他身后的杨得意带在身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皇祖母,郎中令赵绾昨日上了一表。” 窦太后面色不变,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很多。”刘彻清了清嗓子,还是忍不住看清窦太后的神情之后才道,“令列侯就国,还有窦氏子弟中不肖如窦平,除属籍。” 窦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道:“赵绾这是冲着南皮侯。” 仗着窦太后眼盲,刘彻看着她的脸不放,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复周礼为汉制。” 第一百三十 雨点小 所谓周礼,其真正内容早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周礼,究竟是黄帝之时就传下来的故老之礼,抑或果真是周公旦亲自所制,又或是春秋战国之时哪位国君手下的贤人所编,它的本质总是很鲜明,即尊隆君权。 窦太后本来不是一个文化素养多么高的人,但她少女之时入宫,经历了吕后乱政时的血雨腥风,经历了文景二帝殚精竭虑休养生息的数载,除去《老子》之外,果真让她引经据典与博士辩论自是不能,然而她对于有些事具有的敏感远远出常人。 窦太后呵呵笑了一声,道:“这个赵绾,果真不是常人,在狱中也可以给皇帝上这么一道奏表,且其中所言皆是国之大事,他这是要一表动天下啊。” 刘彻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迟疑了一下才道:“列侯常驻长安,不能归国助朕治理天下,反而整日骄奢淫逸,四处惹事生非,朕也觉得让列侯返回各侯国之事有利于国家。”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你父皇在世时也不喜欢那些无所事事的功侯之后,这点哀家知道。” 刘彻心中一动,终是忍不住道:“皇祖曾使贤良之人与窦氏族人比邻而居,因而今时今日方有魏其侯这样的大才为朕谋事,然而少数窦家人不解皇祖和皇祖母照顾之心,辜负皇恩胡作非为。刘彻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见窦太后神色还是淡淡的心中不由打鼓,窦太后这时又是一笑。道:“皇帝接着说。” 刘彻终是忍不住心下的迫切,狠了狠心道:“朕召来廷尉张欧问事,张欧说窦氏族人有案底六十七件,因而赵绾所言窦氏子弟不肖除宗籍之事,朕也觉得有理。” 窦太后这回不由有些动容,她支起身子,无神地双目紧紧停留在刘彻所在的方向,道:“六十七件?” 虽然窦太后看不到,刘彻紧张之下仍是颔道:“朕不敢欺瞒皇祖母。” 窦太后叹了一声,文皇帝选贤良之士言传身教。终究把她的兄弟都教导成进退有度的君子。然则数载下来窦氏在长安城中扎下了根,这些后代的不肖子弟就通通冒出头来。 窦太后是从吕后掌权时走过来的小宫女,外戚子弟妄为会引来朝臣中什么样的反响她再清楚不过,她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缓缓开口道:“哀家从来不干涉你处理朝政,窦家子弟也是大汉子民。犯法便是有罪。这是理所应当。” 刘彻心中一喜,皇祖母果然与吕后不同,他方要说话又听得窦太后严声道:“儒生误国,除窦家一事你尽管去做,哀家绝不允许孝文孝景两代先皇的天下在你这里乱下去刘彻有些不服气,道:“朕不明白,这怎地就是误国?” “这怎地就不是误国?”窦太后高声道,“哀家问你一句。有汉数十载。历代先皇遇到过多少此危机,哪一次不是靠着诸侯王和大臣们齐心协力辅佐天子度过。哪一次有这些文多质少的儒生地影子?” 刘彻一时语塞,窦太后又缓和了语气道:“这天下姓刘,哀家说到底也是刘家妇,你是天下共主,不要被儒生地高谈阔论迷了心神,做出什么不利于社稷的事情来。” 刘彻只觉得心中堵得厉害,胸口处有什么涨着却泄不出来,但窦太后已经在不久前说了不反对处置窦氏不肖子弟之事,他只得道:“朕会仔细想想。”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诸侯在长安城里无所不为,民间时有怨言,有朝臣上表请求赐他们归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些哀家也有所耳闻。” 刘彻微微一怔,道:“正是如此。”话说完,刘彻疑惑地看着窦太后,难道皇祖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她一向厌恶的儒生么。 窦太后这时忽地转口问道:“皇帝,赵绾被关进狱中是什么时候?” 刘彻心中不解,仍答道:“已有三日。” 窦太后又道:“陈珏以军法杀窦平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刘彻这事记得清楚,当即答道:“昨日。” 窦太后颔,再问道:“赵绾被你下旨关在哪里?” 刘彻隐隐觉得不对,但窦太后还在那里等着他地答复,于是仍道:“自是廷尉诏狱。” 窦太后收拾了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严厉地道:“皇帝,你还不知道哀家想对你说什么吗?” 刘彻稍稍有些惊讶,细细思索了片刻,旋即失声道:“这时候不对。” 赵绾被关进廷尉诏狱是窦平杀人之前好几日地事情,他在看守紧密地廷尉狱中竟能得知外间的消息并就此上表,实在是有些不对。 “不错。”窦太后沉着脸道:“赵绾贪贿之罪,原本依法治之便可,哀家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这些儒生为了趁机蛊惑君心,仍然置天子和国法于不顾,在廷尉诏狱之中尚彼此往来传信,此等大逆之事岂是为人臣子所应为?” 刘彻握紧双拳,面色渐渐沉下来,他眉头紧皱地想,这段时日以来他是不是对赵绾等人的恩宠和信任太过,外面的人就那么笃定他会报下赵绾,竟然不惧给赵绾传信吗? “皇祖母的嘱咐,朕明白了。”刘彻咬牙道。 窦太后神色转柔,面上多了几分关切,道:“从你进来的时候哀家就听你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对,春日风大,勤政之余你还得注意着身体。”说到这里窦太后带着一丝悲伤道:“不要学你父皇。” 刘彻感动道:“朕不孝,竟让皇祖母为朕挂心,这些话朕都记下了。” 窦太后笑着点点头。道:“行了,你是皇帝,还有不少正事要做,哀家这老婆子就不留你了。” 刘彻看了看天色,认真地向窦太后行了一礼之后离开,窦太后听着刘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毫无焦距地双眼显得更加幽深。 四日后大朝,天子刘彻在众臣面前宣布郎中令赵绾罪在不赦,当斩,同因一案下狱地王臧免官。 赵绾家眷故旧倾家荡产凑钱帛若干赎罪。天子一怒不许。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卫绾进言为赵绾求情多日,最后魏其侯窦婴也上言道赵绾罪不至死时,刘彻这才罢休,下旨将赵绾流放边地。 朝堂上持续几日的一件事落下帷幕。朝下地好戏却才刚刚开始。 陈珏传出在家养病的第二天,市井间便传出窦平原先的好友不服气要上堂邑侯府寻衅。正好被小陈将军未婚妻的妹子刘萍翁主撞见。带着另一帮世家子弟将之打得落花流水的趣闻。 与之相对的,羽林营和细柳营的军士们却是怎么看怎么不对眼,冯林的一帮袍泽好友每日里拉练地时候总爱纵马在细柳营驻地附近来回奔跑,总要把人家好好地营门口弄得尘土飞扬才肯罢休。 春光明媚,遍地花开,堂邑侯府后院的一株桃花开得正艳,红彤彤中带着粉的惹人喜爱,正是出外踏青的好时候。然而陈珏却只能郁闷地待在家中。所幸韩嫣、周谦等好友时不时地便会来同他说说话。 外人议论纷纷地堂邑侯府之中,这日陈珏还沉浸在不久前刘萍嘻笑着那句“阿姐给我出了不少好主意”中。身边的东方鸿忽地出一句感叹。 “太皇太后老谋深算,实在不可以等闲妇人视之。” 陈珏喝了一口茶,微笑着看一向有些轻狂地东方鸿在那里一脸心悦诚服。 儒有一种可贵地品质,就是为了理想可以奋不顾身,赵绾的门人故交显然就是如此,只是这回事恰巧犯了天子刘彻的忌讳,诸王姓刘、外戚是天子亲戚,这些儒生仗着刘彻登基之后重儒的势头就敢如此,今后那还了得。 陈珏看得明白,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刘彻已经越来越像一个天子,虽然有些事务上还显得稚嫩,但骨子里对手中权力的重视已经显而易见。 “子瑜,你有没有想过独立门户?”东方鸿正色道。 陈珏放下手中的茶盏,嘴角的微笑也渐渐隐去,心下认真考虑开来。 最近陈珏地大哥陈尚就要到外郡为官,他地妻妾已经在府中闹翻了天,他的正妻李氏有嫡子陈举在身边还好,几个妾室心知陈尚外放,一去便是几年,她们若不能跟在身边一生便要荒废,只得在堂邑侯府侧院中终老,因而一个个争执得面红耳赤。 主人们之间这种情形,仆役们私底下也有些大公子这次外放就是分家前兆地传言,这个传言也早就通过紫烟传到陈珏耳中。 “东方所言何意?” 陈珏虽然大致明白东方鸿这番话的由来,仍旧忍不住问道。 东方鸿淡淡一笑,道:“几位公子年纪渐长,分府另居也不是什么奇事。论身份,子瑜你是比两千石之官,就是独居亦没有人敢看轻;论财,你名下的作坊和贾同那边的生意进账不断,早就用不着堂邑侯府这边的财帛。” 陈珏定定地看着东方鸿,这才现他一直关注朝堂之上的事情,竟然忘记了封建社会多子家庭还有一件必须要面对的事情:嫡长子将来袭爵,其余诸子分家。 半晌,陈珏认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眼下住在侯府之中,我行事多有束手束脚之处,手下能用之人大都是侯府所有,确实不大方便。” 东方鸿不置可否,一脸平静地等着陈珏接下来的话。 这章码的时候感觉很不顺手……头痛中。 嗦几句关于书评区,加精的书评就是宜修都认真看过了 第一百三十一 上巳日 事实上,陈珏年纪渐长,他作为堂邑侯陈府的四公子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越来越多的不便。先一点就是他已经有不少自己的打算,更需要一些自己可以完全控制住的下人,毕竟堂邑侯府中怎么说也是人多眼杂。 再,堂邑侯府陈家是开国功臣之后,就算比起曹家周家等等有些寒碜,但一些要用时间才能积累出的家底还是有的,然而这些将来无疑大都是嫡长子陈须的财产,尤其是堂邑侯的世袭爵位,陈珏他就是再受陈午和刘嫖夫妇宠爱也没有资格染指。 “但是。”陈珏温和地一笑,道:“阿父和阿母身体康健,我身为人子,还想在双亲膝下多尽孝几年。” 陈尚外放在即,陈早就和隆虑公主一起住在封地,一旦陈珏也搬出堂邑侯府,陈午和刘嫖的身边就真的只剩下陈须一人。 东方鸿摇了摇头,陈珏这明显就是找借口,长安城中列侯家双亲仍在时就分家的例子数不胜数,这些别府另居的子弟只是在年节和祭祖之时回到府中,平日里只管过自己的小日子。 “子瑜,就算你不这样想,侯爷却已经早早为你做好了打算。”东方鸿缓缓道,“楚先生那边负责的作坊,一开始侯爷就将它归在你名下,与府中产业分开,分明就是为了避免兄弟争执。陈珏微微一笑,陈午和刘嫖对他的偏爱确实更胜其他几子。那作坊草创时所用的本钱是侯府之财,若是陈午将之归为侯府的产业他身为人子一点反对地余地都没有,然而陈午在陈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方面问题地时候就毅然将之划给他。为幼子计深远之心可见一斑。 “偌大的堂邑侯府里。虽然或多或少有些不便,但方便之处也是多多。”陈珏笑呵呵地道,“至少我自己开府另居,外人那些想要见我一面的人就难以挡驾了。” 东方鸿见陈珏如此,倒也并不强求,转而含蓄地提醒道:“眼下还好,晴翁主那边一旦进门,同居一府多少有些不便。我说的别居也未必真的就是分家,子瑜你已是即将成家之人,在外有几个自己的别院宅邸也是寻常。” 陈珏笑着点点头。东方鸿是陈家的姑爷,但这一番话却真的是在为他打算。芷晴一旦嫁进来,一家子女眷大长公主、公主、翁主、世家女子的身份各自不同。婆媳妯娌之间的相处多少会有些不便,这点他确实应该考虑。 只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地例子陈珏见过太多,古人寿命短,像窦太后那样的长寿之人着实是个异数,陈午和刘嫖已经不再年轻……想了一小会。陈珏忽地自嘲地摇摇头,他在这边考虑得这样细致做什么,分府不是他一个人地事情,刘嫖、陈午、陈须和芷晴的看法他也需要弄清楚,总不能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么一想,陈珏地心情也就轻松了许多,转而拿起桌上摊开的一本纸制的《吕氏春秋》。对东方鸿笑道:“诸子百家之学各有千秋。我近日细读这本书,更觉得前人智慧之大。实非我可以轻易企及。” 东方鸿笑道:“吕氏言糅杂诸家之学,并非一人之力所能为,乃是集当时天下俊杰所著,子瑜何必自轻?” 陈珏摇了摇头,看着自己手中这本有名的杂家之学心有所感,他却是在考虑淮南王刘安那本《淮南子》想必已经编得差不多,儒道之争始终是躲不过去的事情。 这段时间陈珏正好闲着,他怎么才能在诸子之说中试着找出一条刘彻可以接受地路子才是正途。 一年之计在于春,经历了朝堂之上数日不断的风波,上巳节来临之际长安城中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城门口处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世家少年踏青忙。 “大病初愈”的陈珏也在春日游的众人行列之中,此刻他正跨坐在爱马上徐徐前行,时不时与身边三三两两的好友说几句话。 今日天子刘彻游兴大,基本上把他看得入眼地一群年轻人全部召到自己身边,陈珏、韩嫣两个自小一起长大地伴读不算,羽林军中的几个少年也凑在其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灞上而去。 春光明媚、草木返青,桃红柳白,空气中自带着几分沁人心脾地舒爽,陈珏悠哉游哉地随着人流前进,脑海中却在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杂事。 显而易见地,刘彻被赵绾与门生弟子通过廷尉小吏而往来的事激怒了,正如陈珏事先所想,刘彻生气的是诸王干政凭的是姓刘,窦太后听政凭的是皇帝祖母身份,这些儒生却是凭的什么。 赵绾此人,功利心太强之下的心浮气躁彻底断绝了他的前程,刘彻这段时间似乎也不像以往那样看重儒生,对举荐上来的贤良方正之士倒是一视同仁,卫绾所奏请罢张、苏、韩家等言的请求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消息。 赵绾和王臧的下台引来了不小的后果,廷尉诏狱上下更是来了一场大清洗,这几日来更受廷尉张欧看重的张汤还搜罗了几个民间的风寒方子,专程送到堂邑侯府给陈珏。 窦太后和刘彻之间仍然其乐融融,只是刘彻时不时召见年轻才高的经学博士孔安国的表现,以及平日私底下与陈珏相处时露出的些许迹象,清晰明白地告诉了陈珏刘彻绝不会死心。“子瑜,你不在陛下身边,在这干什么?” 韩嫣和灌亮见陈珏一直安静地落在偏后的位置,已经颇为熟稔的两人对视一眼便一左一右地打马行在陈珏身边。 陈珏看了看前面不远处,李家兄弟和羽林军中几个一贯出色的少年都围在刘彻身边,刘彻也时不时地朗声而笑,听起来甚是开怀。 “我在看风景。”陈珏干脆地道,“山色空蒙,水色含烟,草长莺飞,这样的景致不让人心旷神怡吗?” 韩嫣大摇其头道:“你这是在家修养了几日,就要做隐士了不成?” 陈珏微微一笑,道:“我可是最爱食人间烟火的俗人。” 说着,陈珏看了人群之中犹如众星捧月的刘彻一眼,依刘彻眼下对他的看重和信任,陈珏根本不需要整日跟在刘彻身边不离。与之相反,这些少年不能时常见得天子,这样在刘彻面前一展长才的机会对于他们可重要得多。 几人说笑了几句,灌亮忽地道:“这样的好时节,往年总是我们共赏,可惜百有禁忌去了边关。” 百有禁忌说的自然是周谦周无忌,周谦成婚没多久,便带着新婚妻子窦珂去了北地,因他一心从军,周谦的职位是主管一郡军事的北地都尉,正好与韩安国成了搭档。 陈珏和周谦相交不短,韩安国对于他们的关系也应该知道一些,这层关系能帮上初到异地的周谦多少忙就不知道了,陈珏曾想修书一封,但权衡之下终究作罢。 “有朝一日周将军携功归来,长安城内外夹道相迎,还怕他一日之间看不尽这长安春花?”陈珏笑道。 三人相互取笑了一会,这时灌亮正与陈珏和韩嫣描述着他从旁人那听来的章台街轶事,一脸的向往之情,陈珏看在眼中只觉得好笑。 “子瑜!” 熟悉的声音响起,陈珏笑着抬头前望,正见刘彻在前边对他招手,他对韩嫣和灌亮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拍马向前,片刻就到了刘彻身边。 刘彻朗声道:“这灞上是个好地方,今日天气晴好,在此也有不少羽林军的儿郎,朕心甚慰,子瑜你一向文思巧妙,今日便作一赋可好?” 作赋,那是司马相如的活计。 虽然知道刘彻这是心中亲近,不是有意把他当做辞赋之臣,陈珏还是想起了那位还在长安城中拜访权贵的司马。 刘彻话说的不大明白,陈珏却完全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灞上自古以来就是军事重地,秦末汉高祖刘邦就是借此取道咸阳,历代将军出征,皇帝为表示重视恩重也会送大军至此。 这时春风乍起,陈珏心中一动,道:“陛下,臣才浅,一时间做不得赋。今日此情此景,臣却是想起大风起兮云飞扬之句。” “大风起兮云飞扬?”刘彻哈哈一笑,对陈珏点了点头,随后朗声诵了一遍大风歌,天子如此,一众羽林少年面上也泛了阵阵激动的神采,恨不得立刻便身化为天子守四方的猛士。 一路欢声,等到午时前后,稍有些疲惫的刘彻拍板决定往平阳公主在灞上的家中去歇息,一行人二十几骑在阡陌间的小路上呼啸而过,两刻钟后便停在平阳公主府前。 平阳公主早就得了先遣之人的消息,正笑吟吟地带着一众下人在门前恭候着刘彻的大驾,陈珏还没来得及想想这些年轻貌美的婢女中有没有平阳炮制的卫子夫第二,便和刘彻一起从快马而来的李青那里得到了一个让人心悸的消息。 受尽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刘,不知怎地受了寒,眼下正在热不止。 陈珏心中咯噔了一下,这个时代小孩子夭折的几率实在太高,万一阿这回熬不过去……想起阿娇对这个女儿疼爱入骨的样子,陈珏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人。 第一百三十二 道可道 椒房殿中的气氛空前凝重,不同于以往帝后之间和乐融融的情景,椒房殿中太医与侍医们不断来回,几个年长的太医在小公主刘的榻前已经擦了不知多少次冷汗。 阿娇面色白,不复娇艳的双唇不断颤动着,几行珠泪徐徐而下。绮罗陪在她身边,一会看看刘,一会又看看阿娇,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 一个须皆白的老太医将皇后娘娘的情形看在眼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少年天子生下的子女,能活到成年的实在没有几个,就是先皇孝景皇帝,若不是他的几个兄长夭折在前,怕也轮不到他即位。 想到这里老太医忽地打了一个冷战,这种事哪是他能随便想的,随后看着面色红、微微眯着眼的小公主刘又是一叹,这是今上和皇后的第一个孩子,万一熬不过去,太医监恐怕会换人。 事关天子长女,几位太医不敢怠慢,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有说要用药的,有说要用土方降温的,还有说小儿热是常态、听之任之便可的,许久都没能拿出一个方案来,只是靠老太医用些稳妥的法子先定着。 阿娇听得六神无主,将微白的唇咬得紧紧,直至一袭常服的刘彻和陈珏大步从外面走进来,衣袖翻飞间**一股微风。 刘彻对于这个长女是疼在心坎里的,但他也知道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只得轻轻拥住阿娇安慰着,陈珏则皱了皱眉,走近照顾刘的老太医低声询问了几句。 问的越仔细。陈珏的眉头就锁得越紧,按照太医地说法,刘已经开始腹泻,虽然老太医神色平静,但他眉宇之间的忧色哪里瞒得过陈珏和刘彻,看着刘的小脸上晕出几分病态的微红。陈珏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方才从平阳府中回宫的路上,陈珏还想到了一个极要紧的问题,如果刘真地夭折。那么绕了一圈,阿娇岂不是又回到了原先无子无女的境地。 左右他一个男子。对婴幼儿的养育方面半点经验都没有,陈珏想了想,决定回家求助被他养在堂邑侯府中地一群医,刘彻有些疑惑不解,阿娇却是知道陈珏这个弟弟曾经为她养了许多民间医生。当下连连点头。 匆匆出得未央宫,陈珏正要纵身上马时忽地听得有人在背后唤他。陈珏忍住心中的急切回头一看,原来正是魏其侯窦婴。 不管怎么说,刚杀了人家堂侄没多久地陈珏多少有点惭愧,当下顾不得上马,迎上几步施了一礼道:“弟子见过魏其侯爷。” 窦婴点了点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我是从太皇太后那边来,当利公主的事也知道一些,眼下公主怎样了?” 陈珏斟酌了一下。将椒房殿那边的情形说了一遍。窦婴闻言颔道:“我知道了,你快去罢。” 陈珏心中微微有些疑惑。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忧急之情,再次对窦婴施了一礼便上马,马鞭一扬之后飞驰而去,原地的窦婴摇了摇头,对车夫道:“今日去建陵侯府上。” 那车夫答应了一声,也是一鞭子甩出去,马蹄声便得得地在条石路上响起。 长信殿中地窦太后静静坐在榻上不语,半晌才侧了侧头,对身边的长信詹事道:“阿那边怎么样了?” 长信詹事硬着头皮答道:“那边传来地消息,小公主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恶化。” 没有恶化,也就是没有好转。 窦太后抚上身旁的一本书,那是由黄生所献的又一部道德经注解,年华老去的窦太后长叹了一声,这上天已经连着带走先帝刘启和梁孝王刘武,万万不要再带走她孙儿和外孙女的小公主了。 平阳府别院,平阳公主坐在自己的正堂上,面色一片铁青。 这座别院是她精心休整而来,目的就是为了招待好她那个最爱微服出行游猎的皇帝弟弟,今日本来一切都好好地,就算是陈珏在场也阻止不了天子看歌舞不是,谁知未央宫里地刘就恰到好处地病了这么一场。 若不是知道阿娇和陈珏都是把刘疼到骨子里的人,断不会拿小刘做圈套,平阳公主几乎要怀疑这姐弟二人是刻意不想要他们刘家地姐弟俩亲近。 董偃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对平阳身边两个伺候着的侍女打了个手势,那两个侍女松了一口气,立刻依次悄悄走开,其中一个叫曹丽君的小声道:“董君,长公主不会罚我们吧?” 董偃温和地笑了笑,道:“不会,有我在呢。” 等到这两个侍女退了出去,董偃跪坐在平阳身边,道:“长公主,消消气,饮些茶吧。” 平阳看着董偃的目光柔和了些,微笑着端起托盘中的那盏茶移到唇边,缓缓饮下。 事实证明,不管是同行相忌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堂邑侯府中养着的一群大夫也吵个不停,有几个明智些的则请求陈珏带他们入宫,亲自查看小公主的病情。 小孩子不比大人,一丁点都马虎不得,陈珏一时间也觉得颇为头痛,一夜时光不知不觉地过去,陈珏小憩了一阵再醒过来时,紫烟告诉他刘嫖仍然在宫中陪伴阿娇没有回来,府中的医们有几人蒙天子格外开恩得以入宫,仍旧没有什么消息。 陈珏在睡榻上坐了一会,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侍中的加官衔,断然道:“你去把我的印绶取过来,今日我还是入宫。”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陈珏已经将周身上下拾掇整齐,他从坐骑的一侧一跃而上,正好调转马头离开时。忽地看见不远处有一人一骑朝这边行来,陈珏眯了眯眼,微微错愕地现对方正是冯林。 冯林察觉到陈珏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上,狠狠打了一下马,不过片刻便来到陈珏身边不远处,他神色有些拘谨地向陈珏凑过来。 虽说今日羽林营有假。但陈珏一时也猜不透冯林在这个时候来找他是做什么,只是和气地道:“身上地伤处好了么?” “都好了。”冯林不自在地挪了挪臀部,一向在日常操练中威风凛凛的他显然有些不安。一张脸涨得通红,道:“将军。谢谢您。” “谢我做什么?”陈珏以为冯林是在感谢他在廷尉来人之前,先行轻罚了他们,“这本来就是我应为之事。” “不是。”冯林鼓起勇气道,“我是谢将军处事公正,以军法杀窦平。” 陈珏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冯林那边已经接着道:“细柳营那死去的军士,我一直在想他的父亲说不定便是在先父手下从军。当日窦婴寻着机会杀人也有我突然出现的缘故,我……我实在愧对那人,幸好将军你亲自为他报了仇。” 陈珏点了点头,这年纪地少年,心里容易钻牛角尖也是正常,他看了看天色,柔声道:“这确实没什么……” “将军。”冯林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道:“昨日听说小公主害了病。是吗?” 陈珏呼出一口气,蹙眉道:“是。我这就是要去宫中。” 冯林忙道:“将军,我识得一位夫人,她医术高明,也是极有名的人,你若是不嫌弃,我可以做一个中间人。” 女医生? 陈珏这下来了兴趣,女子行医,应当有些寻常男子没有的本领,他道:“她姓甚名谁?” 椒房殿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刘嫖体力不支已经到别殿歇下,刘彻放低声音对阿娇道:“娇娇,你去歇一会,这里有朕守着阿。” 阿娇摇了摇头,身体也纹丝不动,仍旧看着刘不放,刘彻想起不久前杨得意传过来地话,又道:“朝臣庄助荐了一个神仙方士,朕想召他来看看,你觉得如何?” 阿娇眨了眨眼微红的眼,直起身子道:“神仙方士?他是不是可以救阿?” 刘彻皱了皱眉,道:“朕也不知,方士常炼奇药,如若他果真是神仙中人,能帮些忙也好。” 天子和皇后几句话间拿定了主意,所以陈珏走近椒房殿的时候便在殿门外看到了一个临时搭起的帐子,还有一个长须及胸的中年男子在那里手执一杆小旗念念有词,看上去有些仙风道骨地感觉。 陈珏的眼神瞬间变得古怪起来,一时间连刘地病情都忘了关心,微怔地看着眼前这种时常出现在旧社会农村的情景。 绮罗低声向这位名叫徐生的方士介绍了陈珏的身份,徐生望了陈珏一眼,竟然不将皇后亲弟看在眼中,仍旧在那里念念有词。 莫名其妙地重生一世,陈珏心里对鬼神还是有些敬畏的,他没有理这个徐生,眉头紧锁地踏进宣室殿,只觉一阵奇怪的香气和闷热扑面而来,熏得一向喜爱清爽的陈珏不由难受了片刻。 向刘彻夫妇简单地行了一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珏看着刘的脸色好像比昨日更差,那边刘彻似乎也不喜欢这股香气,离燃着香料地小鼎老远。 陈珏越来越觉得不对,又过了一会,他霍地站起身来,低声道:“陛下,不知外面那人是?” 刘彻向外看了一眼,答道:“徐生据说与徐福有些关联,方才也在朕面前演了些术法,该是有道之人。” 第一百三十三 主人公 齐人徐福,入东海寻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久不回。 这是时下大多数人对徐福这个秦末著名方士的了解,刘彻身为汉家天子,对于一些相关方面的事情也知道一些,徐福寻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时隔七八十年已经没有人能真正说得清楚,但是并不妨碍刘彻在内的不少人对这个传说抱有幻想。 刘彻和阿娇一起向他介绍了徐生的来历,陈珏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问道:“事关小公主,陛下爱女之心殷殷切切,恐怕关心则乱,臣斗胆一问,这徐生不是新垣平吧?” 新垣平,是文帝时有名的一个方士,装神弄鬼遭当时的宰相和廷尉揭穿,之后被恼怒被骗的文帝夷灭了三族。 刘彻回忆着这段过往神色一肃,对于陈珏的急切也不怎么在乎,刘是他的女儿,若是因他这个父皇和孝文皇帝一样上了方士的恶当而受苦,他这个皇帝和父亲也不用做了。 阿娇轻啊了一声,略带紧张地道:“珏儿,那徐生来时携了宝椟,神奇得很,他演练之时彻儿和我都亲自看过,应该不会有假吧?” 宝椟? 陈珏皱了皱眉,想要细问却越来越觉得在这椒房殿中待着,他这体格颇好的男子都有些气闷,何况是刘一个小女孩。 那厢刘彻神色变化个不停,陈珏沉吟了一下,道:“请陛下准许臣在君前妄为一次。” 刘彻没有立刻回答陈珏的话,他望了望殿外一无所觉的徐生,又深深地看了一脸担忧之色的阿娇一眼。终于握了握拳,对陈珏道:“子瑜,你尽管去做。” 陈珏出了一口气,对阿娇安慰地微笑着点点头,转身朝殿外行去,刘彻张了张嘴。想叮嘱陈珏若徐生真是仙人使便不要得罪,但陈珏走得极快,不过片刻工夫已到了徐生身边。刘彻又不好高声喊出来,最后只得闭嘴不语。 陈珏走到徐生身边。先是打量了他一眼,浓眉长须,仪表堂堂,果真是一副好相貌,看着就不像是寻常的市井凡人。难怪他自称已有百岁,从东海归来也有人相信。 陈珏并不指望几句话便让刘彻不再相信神仙地存在。但把这位徐生归到假方士之中问题还不大,那边刘的烧还没退,陈珏没工夫跟徐生多说什么,只道:“徐公果真有把握医好小公主之疾?” 徐生神情严肃地继续着他手中的动作,口中道:“人之一世,生老病死本有定数,我亦不知公主是否能脱此一厄。” 陈珏眯了眯眼,朗声笑道:“公主乃是天子血脉。区区小疾。徐公也不能救回吗?” 徐生看了这位闻名长安的少年显贵一眼,心里不由有些打鼓。陈珏这么步步追问可不像是寻仙入迷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他洒出手中的一把金粉,缓缓道:“我自秦庄襄王年间求仙海外,历经千险万难方能求得长生,公主虽有皇家血脉,终究不能同我相比。” “这么说,徐公如今已经不同于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跳出凡间劫难,长生不死了?”陈珏追问道。 徐生挺胸道:“除此之外,我辈中人餐风饮露,辟谷数载亦非难事。” 陈珏哈哈一笑,随后“锵”地一声拔出佩剑,干净利落地架在徐生颈间,徐生心头一惊,沉声道:“陈将军意欲何为?” 刘彻和阿娇夫妻二人双双来到椒房殿外,看清陈珏地动作俱是一惊。 陈珏从容地一笑,道:“徐公,你说陈子瑜一介凡夫,手持凡铁,能不能杀了你这神仙中人?” 徐生面色微变,陈家四公子一怒斩窦平的事情早在长安内外流传,这位笑容和气的公子可不是不敢杀人地寻常公子哥。 陈珏又道:“还请徐公想清楚再答。” 徐生握着小旗的右手忽地一松,小旗落在地上出清脆地一声响,徐生仿佛能感觉到颈项边上剪水锋刃的寒意,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告知陈珏凡铁动不得仙人,陈珏说不得就要试上一试只是承认作假也是个死,徐生一咬牙,就要来个死不承认,忽然听得陈珏道:“椒房殿中各色物件,是徐公为小公主请求神仙庇佑之物吗?” “正是。” 徐生一滴汗滴在陈珏剑上,陈珏看清之后不由皱了皱眉,他余光瞥见身后的刘彻已经隐有怒色,显然是觉得不对,陈珏展颜一笑,又道:“若是把那些东西挪到别殿去,可否?” 徐生忙不迭地想要点头,却怕颈项碰到陈珏的剑上,只得道:“可以,自然可以。” “那么就请徐公先到旁殿去,至于方才那问,徐公稍后再答不迟。” 陈珏说着,手腕一转收回架在徐生肩上的剑,有意无意间削了徐生鬓边地几缕头,等到他送剑还鞘转身离开之后,徐生不由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 刘彻目光深邃地看了徐生一眼,低声对身边不远处地杨得意吩咐了几句,转而对归来的陈珏道:“子瑜,阿高热不止,太医也束手无策,难道……” 刘彻说到这里明智地住了嘴,陈珏看着神伤的阿娇,温声道:“臣的一位朋友听说小公主微恙,特意将一位正在长安的女医的行踪告知于臣,臣如今就是来求一道旨意,请陛下下诏传这位女医入宫。” 刘彻狐疑地看着陈珏道:“女医?”陈珏点了点头表示肯定,道:“这位女医名唤淳于缇萦,是孝文皇帝年间太仓令淳于意之女。” “原来是她。”阿娇失声道,她面上泛起一丝喜悦,缇萦救父的故事早就是美谈。但凡传奇的人物总是让人有更多地希望。 刘彻讶道:“原来这个淳于缇萦女从父业,竟然也成了一名医?” 陈珏当日四处寻访善妇科地大夫时也想到过淳于缇萦,可惜一无所获,从冯林地话中他才得知,淳于缇萦曾在雁门数载,于雁门守军中许多人有医治之恩。 陈珏用最简单地话把淳于缇萦的事情大致说清楚。椒房殿中一直有几个太医留守,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年纪最长的老太医道:“陛下。淳于意医术高明,言传身教之下。淳于缇萦想必也不差。” 得到保证的刘彻微微颔道:“子瑜,你去把这个淳于缇萦带入宫中吧。” 陈珏躬了躬身,口中应了一声诺。 一个时辰之后,被冯林出卖了行踪的女医淳于缇萦已经乘着堂邑侯府地马车来到未央宫中,椒房殿里。人到中年的淳于缇萦对着皇帝皇后盈盈下拜,她身后则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这是民妇女弟子义。不懂礼数,还望陛下和皇后娘娘恕罪。”淳于缇萦淡淡地道。 刘彻点了点头,刘在那边烧不退,请淳于缇萦赶快去看看还来不及,这时候无论是谁都没有闲心计较礼数地问题,淳于缇萦行了一礼,便带着义走进内室问诊。 从午后开始,内室中的淳于缇萦师徒要求不断。爱女心切地刘彻一一满足。等她忙活到傍晚时分,淳于缇萦终于带着掩不去的倦意走出来。陈珏和帝后二人都还在等着她的消息,她眉宇中带着几分欣慰之色,道:“小公主是有福之人,眼下已是无碍。” 刘彻闻言,看向一队太医的目光中就带了些不满,刘无恙他固然高兴,但淳于缇萦上手便医好刘,一群太医琢磨了两日也没有什么结果,刘彻实在不可能没有意见。 像是看出刘彻的想法,淳于缇萦解释道:“小儿热,并非皆是坏事,公主这次安然无恙,体质定会较从前好上不少。这是民妇行走市井间得来地经验,各位太医常为贵人医病,不知也是正常。” 陈珏松了一口气,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虽然他对医术方面懂得不多,就知道一个酒精擦身物理降温法,还不知道浓度该是多少,但淳于缇萦如此一说想必就不会有什么差错。 心思一松,陈珏的心思就转到了淳于缇萦身上,与停留在他记忆里地纯孝故事中那个理应娇俏聪慧的小女孩不同,此时的淳于缇萦是一个淡泊而充满知性的中年女子, 刘彻和阿娇欣喜地看过睡得安稳的刘之后,大方地赏赐了淳于缇萦许多财帛,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果然不存在,淳于缇萦也不客气,除了财帛之外还要了些宫中才有的珍惜药材。 等到宫禁将闭之时,陈珏自告奋勇地引不愿留在宫中的淳于缇萦师徒离开,车驾走出不远,陈珏笑道:“夫人医术高明,可有意长留长安否?” 年少地义轻轻哼了一声,原来这看上去待人和气地少年公子也同那些权贵一般,想要将老师留在身边只为自己医病。 陈珏笑笑,只是等着淳于缇萦的答复,不多时,一个温柔地声音响起道:“公子美意,我心领了。” 淳于缇萦和她的父亲一样,似乎都喜欢游走民间更胜过为权贵医病,陈珏正色道:“夫人心怀天下,区区明白,然而人生一世当知恩图报,夫人令尊曾受孝文皇帝大恩,眼下陛下幼女隐有早夭之虞,难道夫人竟然袖手旁观,心安理得地游历天下吗?” 说他自私也好,携“恩”威胁也罢,陈珏确实是想把淳于缇萦留在长安,无论是阿娇、刘嫖、刘还是未来可能的陈家皇子,无疑都需要这样的一个医在身边。恐慌地现卡文了,而且最近越卡越厉害,明明大纲告诉我该写什么,但具体怎么表现一点思路都没有,写出来的感觉也不好。 第一百三十四 慈母石 小公主有夭亡之虞,这种话可不是寻常人敢随便挂在嘴边的闲言,淳于缇萦惊讶地看了神情诚恳的陈珏一眼,这位贵戚说话倒是颇直。 不管怎么说,文帝当年总是没有真的割去淳于意的鼻子,单凭这一点来说,淳于家身受皇恩也是事实,只不过这些年人们大都颂扬文帝仁德,而没有什么人关心淳于家的现状罢了。 陈珏诚恳地看着淳于缇萦师徒二人,看妇科,总是女医合适一些。 半晌,淳于缇萦轻轻摇头道:“学医之初,我曾盟誓以所学报天下百姓,若是滞留长安一地,恐怕有悖誓约,我亦于心不安。” 陈珏心下微微有些失望,却也对淳于缇萦这种自由自在的游历有些向往,“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求,夫人可否逗留长安几日,稍加教导我家……” 陈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淳于缇萦风韵犹在,正是女子最有魅力的时候,与那种一脸严肃刻板的女医一点都不同,但他一个大男人,跟淳于缇萦讨论妇科知识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再人家的医术也未必愿意传给无关之人。 淳于缇萦忍不住一笑,她年轻时遇到过不少富贵子弟的纠缠,对比之下忽地觉得陈珏有些可爱,她思量了一下,温柔的目光落在身边的义身上,口中对陈珏说道:“义年纪虽小,但医术早就不比我差多少,若是陈将军不嫌,我愿将义留在长安。” 陈珏错愕了一下,第一次将注意力挪到淳于缇萦身边的小女孩身上。 义看上去和陈珏差不多大,俱是十来岁的样子,她听见淳于缇萦的话立刻惊呼了一声,一脸的不敢置信。 “阿,你不从师命吗?”淳于缇萦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义扁了扁嘴。顾不得陈珏这个外人还在一边,急道:“阿不想一个人留在长安。” 淳于缇萦看了看义,继续对陈珏道:“阿这番小女儿情态,让陈将军见笑了。” 陈珏忙道:“不敢。” 淳于缇萦笑道:“阿少年无父,数日前寡母又归他人,我这次带她来长安就是为了接走她的幼弟义纵照顾,若是陈将军不介意照看阿姐弟。我这里感激不尽。” 陈珏点了点头,没有料到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小女娃也有这样的经历,明师理应出高徒,他虽然不解淳于缇萦为什么会对第一次见面地他提出这种请求,但他仍正色对义道:“若是令堂无有异议,陈家愿抚养令弟**。” 淳于缇萦拍了拍义的手。和蔼地笑了一下,又与陈珏说些刘的事情,陈珏虽然也看过几本医书。仍旧听得半懂不懂,倒是义渐渐收了悲色,时不时地插口解释几句。 稍后征得淳于缇萦的同意,陈珏将这师徒二人带到堂邑侯府歇息。看着时候还不算晚,陈珏吃过紫烟和另几个小婢女为他备好的晚膳。随后坐到书房的桌边,他思索了片刻,之后下笔如有神。 早些时候他答应过荐孔安国去天禄阁校对典籍之事,如今春暖花开,最多雨的时节也就快要过去,正是整理藏书去虫重校地好时候。 堂邑侯府的客院中亮起一盏***,淳于缇萦替眼眶微红的义整了整衣襟,笑道:“长安久是繁华地。我把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你好。你伤心什么?” 义低头道:“那个陈四公子,我们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他。您怎么能放心把阿留在他身边?” 淳于缇萦轻叹了一声,道:“女子行医,总要受人冷眼,我此生既然立志行医天下,便不能半途而废让世人看轻,但你与我不同。” “陈家开国功侯,皇后陈氏更是独宠椒房,让天下女子艳羡,你若是能在她身边为医,也是为今后希望从医的女子指一条明路,起码不会像我一般遭人诟病。” 义睁大眼,摇头道:“您常说宫中最是凶险,弟子恐怕做不到。” “傻孩子。”淳于缇萦一笑,“你想入宫长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士人和太医都不会让你轻易如愿,只要你能蒙陈四公子相助,在长安城中扎下根便是好事。” “可是弟子想跟在您身边。”义道。 淳于缇萦叹道:“你以为行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这些年来我得以凭已嫁之身四处游历,全仗冯太守相助。若是不识仕宦中人,任你医术高明,想要擅离一地也是难事。退一步说,你弟弟年纪还小,若是将来想要为官,现在正是要读书长学问地时候,跟着我到处走又能有什么出息?” “就是你自己,眼看就是汉律所定该嫁人的年纪,若不能得权贵庇护,你又怎么可能有机会一心钻研医术?” 义想要反驳几句,却现老师所言皆是事实,只得无奈地咬了咬唇。 小公主刘的一场病来得快,去得更快。 长乐宫中地窦太后得知后命人给淳于缇萦师徒加了赏赐,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和陈皇后也各自有赏,赏赐之丰,让寄居在堂邑侯府中出身贫寒的义不由惊叹。 义想起陈珏,那个看着和气可亲的少年原来就是在这种常人所不敢想的富贵之下长大。人比人,果然不一样,倒是即将再次远行地淳于缇萦仍旧淡淡,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日,李青被阿娇打到堂邑侯府向刘嫖报平安,顺便召女医义入宫。然而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陈珏叫来打听当日方士入宫时地情形,他仔细回答了陈珏的几个问题,随后见陈珏微微蹙着眉在那里思考什么,便静静待在原处等着陈珏的吩咐。 陈珏这时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没文化,真的可以害死人。 方士徐生当日在刘彻面前演示的所谓仙法,其实在陈珏看来更像一个笑话。他从阿娇那里听得“宝椟”二字便觉得有些不对,今日得知了当日的详细情形,更加肯定徐生不过是一个方士骗子。 宝椟中有仙珠,徐生施法之下,两椟时而相斥时而相吸。若是当日陈珏在场,说不得立刻便要想起一种俗名叫做吸铁石的东西。 又过了片刻,陈珏忽地一笑。道:“你且等一会儿,我这里有些从民间搜罗来地木头玩具,待会带进宫中去。” 陈珏考虑地是宫中器具多上重漆,对小孩子身体不利,因而每隔一段时日便送入宫中一些小玩意,李青早就知道这件事。因而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陈珏又问了几句刘的近况,得知一切安好之后便放心地点了点头,取出一张白纸铺开写了几行字。 李青与书房中地婢女素不相识。百无聊赖之下只得四处看了看陈珏书房的布置,他虽然胸中没有什么大学问,几眼之下也觉得这室中清雅,与未央宫中的风格大不相同。 不多时。紫烟携了一个小箱进来,陈珏这时也将笔放回原处。把那张便笺折完放好,随后将之交到李青手中,道:“记得交给皇后娘娘。” 李青也不多问,只是躬身应诺,而后将陈珏命他带的几样东西一一收好,这才带着皇后娘娘要召见地女医义返回宫中。 傍晚时分,处理过政事的刘彻一如既往地直奔椒房殿,李青上前奏道皇后娘娘携公主去了长乐宫。刘彻方要往长乐宫去寻。李青却道皇后娘娘留话回宫用晚膳,刘彻皱了皱眉。决定在椒房殿中稍等一会。 正在无事可做的工夫,李青手中捧了几本书放在案前,刘彻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细翻之下却不由皱了眉,李青不识字,拿来这几本书尽是刘彻早读过的诸子经典。 刘彻继续翻下去,终于看到薄薄的一本《吕氏春秋》精通篇,翻着翻着,刘彻忽地直起身子,手指划过书页上“慈招铁,或引之也”一句,眉头锁得更紧,神色也越来越沉。 不多会,阿娇姗姗来迟,奇道:“彻儿,你怎么了?” 刘彻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 他说着,上前逗弄了刘几下,冷不防被刘乱动的小胳膊打了个正着,刘彻抚着脸颊开怀地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朕地小公主,这口气可不能出在父皇身上。” 又过几日,天子刘彻言道方士栾长做鬼,冒徐姓欲效新垣平故事欺瞒天子,理应处腰斩之刑,夷三族,人们这才知道刘彻早就派人详加查探栾长的底细。 宣室殿侧殿,刘彻对前来觐见的陈珏道:“子瑜,当日朕还觉得你冲上去恐吓徐生太过鲁莽,今日看你是错打正着。” 陈珏笑道:“臣不解方家之言,那日只是一时冲动,此事全赖陛下英明,才使栾长不能得逞。” 刘彻也是一笑,道:“这就是当日他做戏法时你不在旁边,要不然你肯定早就想起来了。” 陈珏温声道:“陛下过奖。”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好像只有姓赵地皇帝在迷信方士上好一些,只是刘彻如今还年轻,对于长生方面的追求倒不怎么强烈。 饶是如此,陈珏还是选择不直接在刘彻面前显摆他的博学,而是诱导本就不曾全信方士的刘彻自己去现不对劲。 两人闲聊了几句,刘彻信手取过又一封奏疏,看到上面端端正正地署名忽地一乐,道:“子瑜,你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跟朕说?” “臣既要言事,自然应该上书。”陈珏道,稍后他理了理思绪,“陛下,秦末焚书以来,诸家学问散落民间,故老相传之间常有错漏矛盾之处,艰涩难解。是以臣想请陛下下诏,聚天下博士校书。” 第一百三十五 校书人 刘彻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奏疏上,神色中渐渐多了几分凝重,他看了看陈珏问道:“子瑜,你的意思是诸子百家之书全部重新校对?” 汉初以来,从文景二帝一直到刘彻本身,天禄阁石渠阁等处的藏书一直在不断增加,虽然时有专人负责整理藏书以免虫蛀,但在书籍内容上的大规模校书还一次都没有。 所谓君王,古往今来没有一人不追求文治武功,刘彻伐匈奴的野心早有,只是迫于现实不能立刻实行,但刘彻完全可以想象,一旦这次大规模的校书得以成功,他可以留下怎样的声名。 陈珏笑笑,答道:“臣正是此意。上表之前,臣曾专往天禄阁官吏处询问,得知几十载来上至诸王列侯下至平民百姓,献书无数堆积如山,其中错漏重复之处亦不在少数,如今纸张大行天下,正是从简牍中整理学问的好时机。” 几代皇帝大开献书之门,不知多少焚书坑儒时被密下的古书到了汉庭,其繁琐复杂刘彻自己读书时也深受其苦,当下赞同地颔道:“言之有理。” 大略将陈珏的奏表翻过,刘彻又笑道:“子瑜,你是怎么想到这件事的?” 陈珏回道:“臣是受博士孔安国启。” “孔安国?”刘彻想起那个年纪不大却一派老成,整日里钻研经学的孔子后裔,不由微微皱了皱眉。这人地学问他很欣赏,但那股子刻板他却受不了。 “不错。”陈珏接道,他知道如今正是刘彻为怎么淡化黄老之学影响而头痛的时候,孔子的大旗还是要拉出来转一圈,“孔安国一心修撰春秋经典,还曾惦记过天禄阁中藏书,臣见他身为孔氏后裔尚且不能尽知先祖之学。何况他人。” “原来你是要帮那些书生的忙。”刘彻合上奏疏。转而对陈珏道:“若是朕准了校书的事,你是不是就要举荐孔安国去校书了?” 陈珏听了也不惊讶,他跟孔安国之间的来往也没有什么需要瞒人的地方,于是道:“臣瞒不过陛下。孔安国年少才高,臣确实觉得他适合去校书。” 刘彻本就是随意一问。因而点了点头便罢,他是急性子人,一旦拿定主意便有些按捺不住,虽说长乐宫窦太后那边地态度还不知道,但他还是拍案高声道:“杨得意。” 杨得意答应了一声,几无甚生息地快步走到御前。刘彻毅然道:“传朕旨意,召丞相以下两千石邑一上宣室殿议事。” 杨得意躬身应诺,随后又快步离开,刘彻站起身离开御案,笑道:“子瑜,走。” 陈珏开始时还有些惊讶,略一思索便知道刘彻这兴奋从何而来。他宠信儒生赵绾。结果赵绾因为一个很多官吏身上都会有地错误进了廷尉诏狱,刘彻这是在意他在士人们心中的形象。 小半个时辰后。正在处理公事的一众臣子皆被刘彻一道诏书招来宣室殿,刘舍、窦婴和卫绾三人虽说不怎么清楚这是所为何事,但看清刘彻身边的陈珏之后多少还是有些了然。 等到众臣落座,御座上地刘彻笑着对陈珏道:“你今日就亲自做一次尚书官,把这封奏表宣读给他们听。” 刘彻此言一出,殿上众人便各自有了些打算,大臣上书,往往由天子身边的尚书官读奏,但因为这种形式太过正式,平日朝会时要求得也并不怎么严格,今日难不成是陈珏捣鼓出了什么真正地大事不成。 方才群臣未至时,刘彻已经拉着陈珏说了好一会儿,陈珏对于刘彻今日的兴奋已经见怪不怪,他双手接过在刘彻手里过了一回的奏表,对于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虽然觉得别扭,却也不去在意,只控制着节奏朗声读了一遍。 汉初以来,几代掌权人都致力于休养生息,大汉君臣皆重黄老之学,虽然实际上治国之时兼用法家、阴阳家等诸子学说,然而面上地位最尊的终究还是数黄老之道,朝堂上老一辈的重臣大都是黄老学。窦太后和刘彻之间在儒道之争上常有矛盾之处,群臣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祖孙俩一直没有直接地交锋,平日里更是和乐融融,陈珏今日这奏疏一出,他身份特殊,不少人便猜测着这位贵公子是受长乐未央中哪一宫主人地命令。 还有一些人则敏感地注意到一个细节,按照陈珏方才所言,诸子百家之学都要重新校对,这是陛下刻意把百家之学重新挪到一个地位上,还是太皇太后觉得儒生们太闲,借陈珏的奏议把他们赶出朝堂政治的最中心,全部赶去修书? 刘舍、窦婴和卫绾三人对陈珏还比较了解,不觉得这个羽林中郎将会糊涂到贸然就站到其中一边,尤其是窦婴,他更加相信陈子瑜是一心为公。 丞相是百官之,刘舍思虑了片刻,觉得这事还是可行,当即道:“陛下,臣赞同陈侍中所言。” 窦婴方要开口附议,太常孔臧已经拜伏在地,激动地颤声道:“陛下真乃圣明之主,此事大善。” 宣室殿中众人都对孔臧的举动皱了皱眉,天子刘彻眼下是在问事,还不曾拍板决定校书,孔臧竟然激动至此,倒是窦婴被打断了想说的话也不介意,焚书坑儒,受损最重的总是儒家,孔臧兴奋些也说得过去。 陈珏注意到刘彻的嘴角**了一下,刘彻也正好看到陈珏这边,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一笑,他们不久前才一起说过孔安国痴迷经学,如今看来姓孔地人都是一个样。 自丞相刘舍开始,几位数得上地高官都表示了对校书一事的赞同,刘彻终于笑道:“既然如此,校书地事情由哪位负责?” 刘彻一问之下,宣室殿中顿时安静了不少。 校书之事,必须众多博学之人聚在一起,齐心协作之下才可行,若是校书人的水平不高,那么校书恐怕还不如不校。 按照一贯的规矩,天子在朝会上定下的事太皇太后都不会反对,校书一事势在必行。这么一来,就是刘舍三人也不由想到当年吕不韦召门客修《吕氏春秋》一部,百年来传出好大的名头,今日天子有意大举校书,一旦有了成果,岂非又是可书青史的美名? 通常说来,谁提的事谁去做,然而陈珏的年纪资历替天子带一带羽林军还成,校书这么严谨的事还是没有人想到他,当然,校书的职司陈珏自己也不是很在意。 虽说陈珏这些年来也算博览群书,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亦能自夸一句诸子百家皆有涉猎,然而越是了解,越是敬畏,除却两千年的时差,陈珏自认并不能比当世的人杰强出多少,果真要他与博士辩论,开始时或能凭着些言语机锋和另类巧辩占些上风,久而久之便难免胜负逆转。 陈珏的打算,就是在校书的过程中做些手脚,若是因势利导之下,校书人中能糅杂出一种更适合被刘彻接受的学说最好,就算不能,刘彻尊儒仍然是势在必行,算胜之前先算败,至少孔仲尼留下的经典之书万万不能让后人曲解得面目全非。 宣室殿上不过一会的工夫,校书的候选人已经被否定了好几个,陈珏在一旁不动声色,丞相主管国之大事自然不可能去校书,御史大夫的卫绾倒是呼声颇高,其实他心中倒是更想让窦婴去校书,一来窦婴与他更熟悉,二来窦家人校书也不用担心会被窦太后怎么样。 不多时,陈珏便现窦婴显然和他想到一块去了,只见窦婴躬身道:“陛下,臣自请校书之责。” 窦婴话音方落,群臣中已有不少人面有赞同,孔臧心中一急,再拜道:“陛下,臣亦求前往校书。” 刘彻颔,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一番争论之下,刘舍考虑着窦婴校书朝事这边便该淡下些,于是果断地赞成,卫绾也无异议地站在窦婴一边,比较之下,窦婴还是占了绝对的优势,孔臧则摇头叹了一声。 刘彻看了看殿中的臣子,随后道:“太尉是国之重臣,校书虽说兹事体大,终究不能因此而误了朝事,依朕看,太尉领着大事便可,不如另选人专注细务。” 一直微低了头的陈珏闻言一笑,他方才跟刘彻两个人商量的时候,是研究着由丞相领全局,只是这样看来由窦婴去做似乎更合适些。 窦婴身为太尉,边关和各郡国的军事也要他操心,细想之下也觉得自己全力校书不大可能,第一个表示了同意。 刘舍看了看刘彻的神色,也带着两分无奈再次赞同,本来垂头丧气的孔臧一下子来了精神,再次恳求愿在魏其侯之后校书,而后直直地看着刘彻不放。 刘彻此时意得志满,当下便准了孔臧的请求,陈珏皱了皱眉,窦婴学儒,孔臧更不用提,刘彻做得太明显了。 “校书非一人之力能成,朕有意取二人助太尉成事。”刘彻四下里望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陈珏身上,陈珏心里一下子敲响了警钟,还来不及反应,那边刘彻已经笑着道:“除孔太常之外,羽林中郎将陈珏兼领校书郎。” 宣室殿中又一次炸了锅,就算陈珏本人出色,更是新贵外戚,但不及弱冠的年纪去校书怎么着也差着资历。 陈珏头痛地苦笑了一声,心下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把自己从众人的口水里摘出去。 第一百三十六 警示言 卫绾对陈珏这个弟子一向颇为爱护和欣赏,然而校书是士人间的大事,陈珏一不曾立一家之言,二不曾有过类似为经典古书做注的经历,单凭刘彻的一句话终究难免争议。 “陛下,陈珏年纪尚轻,恐怕不适合主管校书事。”卫绾直白地说道,刘彻和陈珏实际上都是他的弟子,在这种跟政事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更加偏重学术的问题上他用不着瞻前顾后。 陈珏听得卫绾说到“年纪尚轻”几字便忍不住暗自摇头,卫绾这句话却是说错了,这回自己恐怕真的得去兼管校书的事情,陈珏年纪轻,刘彻的岁数又哪里大了? 刘彻平日里处理政事的时候,他的意见有时会被刘舍等老臣婉言劝阻,刘彻虽然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问题,然而整日在一群中老年人不放心的眼神中做天子,他对于年纪这方面的问题还很敏感。 果然,刘彻大声道:“有志不在年高,岂不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珏常同朕在一起,他的才学朕知道得比你们清楚,绝对有资格入天禄阁校书。” 方要插话的刘舍一时语塞,天子都这么说了,他身为人臣总不至于定要说陈珏无才,否则一心说陈珏有才的天子成了什么? 不只丞相,其他还要表意见的人也犹豫了起来,校书的事不只陈珏一个人负责,他上面压着窦婴和德高望重的孔臧,陈珏本人一向也没有什么劣迹,他们似乎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硬别着不许。 柏至侯许昌想得多些,心道莫不是天子有心重用小舅子,故意让陈珏沾几分功劳,在士人间搏一个好名声不成? 这么一想,许昌便道:“陛下。臣以为孔太常年事已高,专注校书之余亦须一年轻力壮的干才从旁协助,陈珏素有才名,担当此职亦无不可。” 刘彻点了点头,笑道:“朕正是此意。” 从许昌开始,朝臣之中又多出一些附议之人。只是与窦婴所得到的满堂彩不同,这些人大都是勉强赞同,御前奏对时也大都是“尚可”、“还好”之类的话。 刘彻对此有些不悦,但碍于众臣大都同意了他的话,他也不好说什么。 等到最后。窦婴望了陈珏一眼,他觉得陈珏性子沉稳,就是果真去管些校书的实事大约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再太皇太后那边说不得陈珏也能帮着说几句话,当即奏道:“陛下,臣以为陈珏协助校书并无不妥。” 窦婴话一出口,还有异议的人也暂时咽下了嘴边地话。窦婴是校书的主负责人,他既然同意陈珏做他的下属,旁人哪还有插嘴的余地。 整个过程中,陈珏没有得到次插口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他虽然颇受刘彻和窦太后宠信,但真正到了朝堂上,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外戚子弟显然不适合出来说什么话。 陈珏看清刘彻面上渐渐露出笑意,忽地想起景帝驾崩前不久派往边塞同李广学兵事地那位中贵人,陈珏虽然是士人。比宫中的宦官不知高出多少级,但在他人眼中恐怕也是天子故意放在校书队伍中的亲信。 临时的小朝会散去前。刘彻道:“朕以为校书之人,可先从在京博士以及未任职的贤良方正之士当中挑选,究竟由哪些人校书,就由你们自定。” “喏!” 不知不觉中,长安春便过去了一半,空气中浮动着丝丝微热,陈珏走在未央宫通往长乐宫地阁道上,光影斑驳照在陈珏面上。趁着他心情时晴时暗。校书的事情,窦太后终于还是找到他头上。 不多时。陈珏眼中便多了几个还算熟悉的身影,几个长乐宫的宫人向陈珏行了半礼,其中一人道:“太皇太后娘娘不在长信殿,正在苑中歇息。” 陈珏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转而朝长信殿后的小苑中行去,走了约莫百步,再抬眼时正见窦太后正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坐在小台上,不时转头与身边的黄生说些什么。 陈珏上前行了一礼,随后礼貌地冲黄生打了个招呼,黄生一边简单地回了一礼,一边对窦太后道道:“臣近日尝读《道原》,较之以往又有些心得,臣所得已抄录完毕尽在此处,还请太皇太后指正。” 陈珏顺着黄生地目光望去,正见小案上摆着一本薄薄的小册,窦太后道:“哀家知道了,你的学问,哀家一贯信得过。” 这时长信詹事轻声说了几句话,窦太后笑道:“是陈珏来了,坐吧。” 陈珏道:“谢太皇太后。” 等到陈珏坐好,窦太后笑呵呵地问道:“陈珏,哀家听说皇帝选中你去校书?” 陈珏谨慎地道:“确有此事,陛下信任微臣,命臣随魏其侯和孔太常做些事,也好学些东西。” 窦太后偏了偏头,道:“陈珏啊,他们说校书这回事是你在皇帝面前提出来的?” 陈珏答道:“正是微臣。” 窦太后点点头,对一边跪坐着的黄生道:“哀家是好事情,你整日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去凑凑热闹。” 陈珏心中微动,黄生面色一喜,躬身道:“臣谢太皇太后,臣定当竭尽所能,将先贤教诲勘误存精,也好呈给太皇太后批读。” 窦太后笑了笑,道:“好,哀家就等着。” 知道是离开的时候,黄生看了看陈珏,识趣地起身,恭敬地道:“臣告退。” 等到黄生较前些年更加伛偻的身形消失在远处,窦太后又问陈珏道:“陈珏,你和王孙他们三人准备怎么校书?” 陈珏沉吟了一下,道:“依魏其侯所言,应当先选定校书之人,而后效吕不韦旧法。分门别类校对诸子之学。” 窦太后嗯了一声,道:“你和王孙都是稳妥的人,哀家放 陈珏顺口接道:“太皇太后盛赞,臣不敢当。” “好了,你在哀家面前还谦虚什么。”窦太后道,不等陈珏再说什么。她整了整神色缓缓道:“陈珏,哀家看着你和皇帝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你和皇帝之间的情分比他那些诸王兄弟还近些。” 陈珏坐直了身子,想起他初见窦太后时黄生便在场,一时间也有些感慨。那厢窦太后又接着道:“皇帝登基不过一载,还是年轻气盛地时候,你的年纪也不大,想要帮着皇帝做些事也是情理之中。” 陈珏沉默了一下,认真地道:“臣既是汉臣,食君之禄,本该忠君之事。” 窦太后神色忽地一冷。道:“哀家眼盲,心里还明白得很,那些儒生究竟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连着王孙一起,一个一个想方设法地尊儒?” 陈珏躬了躬身,道:“太皇太后明鉴,《春秋》微言大义,时有心怀不轨地儒生刻意曲解,迷惑人心。臣与孔氏子孔安国交好,亦听他说过先祖之书常有难解之处。臣校书之初衷。就在于正诸家经典之意,不使谬误之言流传在外。” 长信詹事和几个宫人早就退出数步远,陈珏和窦太后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下,半晌,窦太后才道:“陈珏,你自小就在皇帝身边,一路从太子舍人、太子家令做过来,可知曾有一人同你极像?” 陈珏沉吟了一下。看窦太后的样子并不像在生气。这才道:“臣似乎知道,只不知猜地对是不对。” 窦太后不置可否地道:“你说说。” 陈珏微微皱了眉。道:“是晁错。” 窦太后微微颔,道:“你说得对,就是晁错。他和你一样,是先皇做太子时就亲近的人。哀家先皇初登基时,满腔雄心壮志,但凡晁错言事,先皇无有不准。” 陈珏微微低了头听着,回忆着已成过往的那段历史,景帝曾经那么信任晁错,对他言听计从,最后还是狠心将晁错骗杀。 思索着窦太后方才的话,明明是温暖的午后,陈珏忽地感觉到一丝寒意:自去年以来,他上书言马政,主张朝廷教养战死将士遗孤,刘彻可不是事事都听了他的意见么。 过了一会,窦太后淡淡道:“想明白了?” 陈珏垂道:“臣想明白了。” 窦太后只轻轻嗯了一声,陈珏眉头锁地更紧,涩然道:“晁错进退无度,蛊惑先皇削藩,却置陛下于险地,最终身异处,非明智之人。” 窦太后神色缓和了些,道:“你能想明白这些就好。” 陈珏稍稍振作了精神,道:“臣谢太皇太后教诲。” 窦太后听出陈珏地声音有些低落,面色更缓,转而问了陈珏一些校书方面的细节,陈珏捡着些有趣地小事同一一说了,窦太后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笑一笑,等到陈珏从长乐宫出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陈珏知道窦太后今日的话既是对他地提醒,又是对他的警告,若他与窦太后没有这么一层血缘关系,加上他从小便刻意亲近着她,换了个人恐怕窦太后都不会费这唇舌。 走出一小段路,陈珏又想起史书上刘彻闹得那么大,窦太后也没有选择废帝另立,可见她支持刘彻做皇帝的态度还很坚定,何况今日今日刘彻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曲线救国? 这么一想,陈珏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脚下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然而不过是从长乐宫到堂邑侯府之间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看着稍显喧闹的大门口,陈珏地眉头又不由皱起来——有意校书的士人实在太多,陈家门房这些时日收到的诗赋之文已经足够堆成一座小山。宜修去开了个会。 另外有一件事要遗憾地对大家说,宜修被人抓壮丁去当演出节目里的布景,强制性,拒绝不了,今后一段时间的更新可能不是很稳定,但每天两更宜修会全力保证。 第一百三十七 校书郎 按照常理来说,往往是盛世修书乱世重武,眼下大汉虽说还有内忧外患,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文景之治后的如今若说是盛世也不算错。 陈珏在校书人中的地位,明面上排在第三,仅此于窦婴和孔臧之后。刘彻金口将选人校书的权力分给三人,不少有意修书的士人做不出使钱帛买通关系的事来,但把自己的得意著作送到这三人府上却是在所难免。 陈珏自认不是架子大的人,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认真看了几篇,等到现这些诗赋大都是极尽辞藻华丽的虚文,极少见真材实料时,陈珏几乎立刻便住手不看。 这边不住有文人的著作送到堂邑侯府,本是众人关注最中心的陈珏已经轻骑简从地来到长安城外,同陈须一起为陈尚送行,今日却是陈珏长兄陈尚去东莱赴任的日子。 此时春风和煦,烟破长堤,渭水边杨柳依依,陈珏兄弟三人一人一骑,心中俱是起了几分离别的愁绪,陈和隆虑公主因为种种因素离京不提,陈尚这一外放却是兄弟间的第一次分离。 就是陈尚和两个弟弟年龄差距颇大,感情并不是特别深,但到得分别之时,心粗如陈须才知道骨肉血亲的联系是怎么也分不开的,他侧了侧头,道:“等到了那边,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你可得往家里来信说一声。” 陈尚朗声一笑,道:“好。” 陈珏心下也有几分怅惘,陈尚因是庶出,与几个嫡出的弟弟并非同母,平日里多少有些隔阂。再加上他年纪最长,早早便忙着公事,几年来聚在一起的时候竟然不多。 陈尚在那里等着陈珏的话,陈珏回过神来,将一只手伸到**坐骑颈下,在陈尚和陈须不解的目光中掏出一个小罐。 “这是?”陈尚有些纳闷。 陈须毕竟是常在外玩闹地人,眼珠一转笑道:“阿弟。你老实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酒?” 那罐中正是陈珏事先叫李英和郭远备好的酒,陈珏开朗地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陈尚神色微讶。陈珏拔开塞子,递到陈尚手中道:“无故聚众饮酒本是犯法。但今日顾不得那么多,我们兄弟三人却要喝上些。” 陈尚哈哈一笑,他近日要外放,后院妻妾因为能不能跟着他赴任的事已经吵翻了天,今日和两个弟弟在一起总算可以放开胸怀。他接过陈珏举在半空中的小罐,咕咚咕咚几口便饮下了一小半,咂了咂嘴道:“痛快。” 陈珏将剩下的两罐之一递给陈须,自己也饮了一口,道:“眼下天色还早,大哥还要骑马赶路。还是不要多饮。”陈尚这时正在兴头上,但陈珏的良言也不能不听,只笑道:“你家兄长的酒量不只这些。” 等到兄弟三人喝得够了,马车中陈尚地妻子李氏也时不时地便掀帘看看,神色间有几分焦急,陈珏将手中的小罐倒过来,手动了动。展示罐中没有一滴残酒。而后正色道:“亲人再聚终有时,小弟在此祝你早日荣迁归来。” 陈尚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才重新上马,正式与两人作别,陈珏和陈须并肩站在原处,看着陈尚微微弯了腰与马车中的李氏说了几句话,忽地听得身边地陈须道:“这就是身边有几个女子的好处,子瑜,过阵子我带你去章台街见识一次,你如今是朝官,可不能在人前丢人。” 陈珏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不曾去过章台街怎么就是丢人,“你放心,我绝不至于会丢脸。倒是你,家里几位嫂子还不够你忙活?” 陈须最近与新纳几月地小妾仍旧热乎着,那小妾陈珏也见过几次,是个小家碧玉的女子,陈须笑了一声之后讪讪地道:“哪个男子家中摆着几个,到了外面就不想?你这是没尝过女子滋味,不知道个中好处。” 陈珏看出陈须眼圈有些微黑,显然昨晚没有好好休息,想要“提醒”他几句注意身体,陈须显然知道陈珏要说什么,连连摇手道:“行了,既是我弟弟便不要学外面那些人讽我。” 陈珏无奈地笑笑,慢悠悠地和陈须一起打马回城,此时桃红梨淡,陈珏骑在马上徐徐而行时感受着清风拂面,心情说不出的舒畅,边行边聊,不多时,兄弟两人便并骑行在城内的街道上。 两人行至堂邑侯府门前不远的路口处,几个文人装扮地男子满脸愤色地朝这边走过来,其中之一口中道:“这陈子瑜年不及冠,协领校书事全凭着母姐荫泽,何必弄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时那群人里又有个明事理的道:“话也不能这样说,陈子瑜有官职在身,总不能整日不做正事,只顾着与我等文人清谈,只是他架子未免太大。” “陈子瑜以外戚进身……” 陈珏闻言挑了挑眉,陈须嘿了一声便要上去与几人理论,顺便给他们些教训,陈珏笑着拉住陈珏,陈须皱眉道:“你就任他们胡说八道?” 陈珏看了渐渐远去的几人一眼,道:“我何必跟他们一番见识,助他们扬名?” 陈须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但最后终是扛不住陈珏眼带笑意的目光,悻悻道:“你性子太好了。” 陈珏笑笑,和陈须一起打马到了大门前。 校书的选人工作在春天开始,陈珏这边提了几人,依次数下来该是孔安国、司马相如和一个董仲舒。 孔安国虽是孔臧族弟,但亲人相荐总是容易找人闲话,陈珏便乐得做个人情,推荐了孔安国出去。至于司马相如,他在长安奔波几月仍无甚前程。校书重在一个“全”字,陈珏便把文赋上颇有天赋地司马相如拉了过来。再说董仲舒,这就完全是因为陈珏自己的打算。 陈珏之外,窦婴和孔臧也有自己的举荐人选,除了朝廷博士和无职在身的贤良方正之士,另外还有些则是完全地凭真本事通过窦婴和孔臧这两关。 校书人找齐之后,陈珏便和窦婴、孔臧坐在一处商量着校书应当怎样校。这次的事情名为校书。但若是这样一些士人中的精英忙碌数日地结果只是将所有书籍誊抄一遍,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三人一致倾向于校书地同时做一个整合。编出一部总结性的巨著来。 “此事可行。”窦婴点了点头道,“如今天禄阁中人才众多。再有下次校书已不知是何年何月,若此事可以有所成效,也不枉我三人奉天子之命校书一场。” 孔臧也在颔,接话道:“吕不韦当年召集门客著吕氏春秋时,便曾分篇而著。最后才合在一处号称春秋,今日校书之事亦应分为几类,诸人各司其职,必定事半功倍。” “怎样分?”窦婴笑着问道。 孔臧思索了片刻,道:“诸子百家之学是为一类,诗赋医卜农渔亦可为一类……” 孔臧大致将所有种类地书籍说了一遍。统共分了五大类,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皆在其中,陈珏听着听着灵光一闪,忽地想起古书“六韬七略”之中那七略似乎便是由大举校书而来。 陈珏若有所思地神色落进孔臧眼中,孔臧虽说对陈珏校书保留意见,但陈珏毕竟是天子亲派,他的意见也不可忽略。再陈珏举荐孔安国的人情还在那里。于是和气地道:“怎么,你可想起有哪里不妥?” 陈珏精神一振。正色道:“我以为,陛下命我等校书,其意正为方便后人。既要整理书籍,每一类书便应有专人做注索引,可以告知寻书中地大致内容,务必让人便于寻找才是。” 孔臧想了想,抚须一笑,道:“子瑜言之有理。”顿了顿,他又看向窦婴道:“魏其侯以为如何?” 窦婴点了点头,道:“我这些年常觉得记性不如往常好,想要找哪句话的出处有时一时间还找不到,若是这次校书时分门别类加以索引,定要方便许多。” 陈珏笑了笑,又道:“天子遣人大举校书,正是前所未有之事,今日天禄阁校书便是留万世学问地典范,部分有争议的句读释义,不妨也加以辨别,将之定准。” 满头华的孔臧闻言,忽地轻叹了一声,道:“此次校书若是一切顺利,我等在史书上也会留下一笔然而天禄阁等处藏书浩瀚如海,也不知我能否见到完成那日。” 陈珏一听,这孔臧却是起了畏老之心,窦婴那边哈哈一笑,道:“陛下已有决心,何愁此事不成早成?” 孔臧摇摇头,随后又振作精神商讨校书的各项事宜,直至金乌西沉斜阳向晚,陈珏这个年青人都觉得有些心神疲惫的时候,半老地孔臧却还神采奕奕。 陈珏忍不住暗自吐槽了一句,孔臧果然是孔子后人,半点不带假的。稍后想起此时儒学地位还没有被拔到至高的地位上,陈珏又不由一笑,儒学独立一类已经不可能,现在看来恐怕只能跟诸子百家学说算在一起。 天色已晚,最后还是窦婴了话,三人这才约好改日再议,随后各自还家。 这样商议了一段时日,刘彻那里又提了些要求,窦婴为的陈珏三人将各事安排得当之后,天下侧目的校书便在天禄阁、石渠阁、麒麟阁三处一齐展开。 校书开始那日,陈珏早早到了天禄阁,却现不少人比自己到得还早,陈珏随意逛了一会,同一些早先就认识的人打了招呼,这时人群中忽有一个高大地中年人向陈珏走来,陈珏笑道:“这位是?” 这人彬彬有礼地回道:“下官董仲舒。” 汗,看到有书友问怎么回事,宜修确实是去做活动布景,大型舞台演出配角的那种……只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宜修必须得去…… 第一百三十八 聚一堂 董仲舒身材健壮,容貌也好,按照时下人们的审美观来看,他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美男子。 陈珏打量董仲舒的工夫,董仲舒自己也有些纳闷。 自数年前闯荡长安以来,董仲舒一头乌已渐渐变得白,随岁月一起增长的是他对毕生所学《公羊春秋》的见解,做了这么多年的博士,董仲舒自己的打算是独立一家之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便可震动天下,但这位素来与他没有什么往来的陈家公子为何亲自举荐了他,董仲舒却非要弄明白不可。 陈珏方才那句话其实是故意为之,董仲舒的大名如雷贯耳,他虽然常在刘彻身边,与朝臣接触得不多,然而在众多博士中并不起眼的董仲舒他却是早早就记住。 “天禄阁校书,乃士林盛事,下官由此荣幸全因陈校书青睐,今日不得不谢。”董仲舒说着,不顾附近诸人异样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躬了躬身。 陈校书,是陈珏新近才多了的一个称呼,陈珏笑着拦住董仲舒弯腰之势,道:“董博士高才,我早就听人说过,校书正需董博士这样的饱览群书之士,这个谢字不要再提。” 董仲舒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觉自己对着这半大少年谦虚几句也不对,于是道:“下官必当竭尽所能。” “那就好。”陈珏笑道,转而道:“我曾听说董博士胸怀大志,这次天禄阁上下人等奉旨校书,董博士不妨多与他人切磋共进,总好过闭门造车。” 董仲舒暗自皱了皱眉,心道这陈子瑜怎会关心他的事,随后想起士人间隐约的传言,难道陈珏真是奉太皇太后窦氏之命。想方设法把他们这些本就不受重视的儒生关在一起不成? 不等董仲舒想好如何回话,天禄阁门口处已响起一阵喧闹之声,魏其侯窦婴和蓼侯孔臧一前一后地走进来,不时与相识的士人们说几句话。 陈珏见了,对董仲舒点头告辞,随后快步上前躬了躬身。以弟子之礼见过窦婴和孔臧。 这却是三人事先便商量好的,天禄阁校书是万世大事,诸人无有贵贱之别,只有学问高低之分,但凡有人觉得校书过程中有谬误之处,皆可以直言,而不必忌惮主管的身份如何。 此时众人已经全部到齐。窦婴双手稍稍一按,示意众人安静,随后朗声说了几句陈珏意料之中的鼓励之言。 孔臧是孔子后人,又是大汉列侯,身份亦颇为贵重,他跟在窦婴之后也讲了几句,神色间甚是激动。从仓颉造字地传说讲到秦皇焚书。等到他语毕,天禄阁中之人尽是跃跃欲试。 窦婴听得连连点头,等到孔臧站回他身边。两人相视一笑,窦婴的目光落在陈珏身上,示意陈珏也该说些什么。 陈珏淡淡一笑,望向黑压压的人群中,一眼便看见数个须已白的老,他一介少年人,若是学窦婴和孔臧那样说话未免过了些。 “天禄阁校书,是陛下所重。太皇太后所允。诸位博学长在前,陈珏不敢妄自尊大。只求长些见识。”陈珏徐徐道。 陈珏少有才名,又不像有些列侯子弟那样劣迹斑斑,如今他自己坦言虽受天子信重,却不会来胡乱搅合,一通话说下来,原本对这个世家公子还有些心结的人面色顿时和缓了不少。 孔臧赞赏地看了陈珏一眼,这时陈珏侧了侧身,低声问道:“可是现在么?” 孔臧看了看窦婴,窦婴颔道:“可以了。” 陈珏笑了笑,重又面向众人,扬声道:“诸位请随我来。” 阁中众人面面相觑,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解,人群中的孔安国疑惑地看向从兄孔臧,却只见他略显清瘦地背影。 等到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天禄阁外,不约而同地被阁外广场上缓缓行来的天子御辇吸引了注意力,这些饱学之士顿时觉得天子如此看重校书之事,对自己等人果真恩宠深厚,却没有人注意到一侧绸布所盖的一块大石。 虽说这些人大都清正,还不至于阿谀奉承歌功颂德,但在场之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多了几分感慨:少年天子,圣明恐怕不下文景二帝当年。 不多时,刘彻的御辇停在天禄阁前,窦婴一人在前,孔臧和陈珏分立他左右,三人一起率众拜道:“臣等恭迎陛下。” 刘彻下了御辇,年轻英俊的面上满是笑意,道:“平身。” 陈珏等人依言起身,他看了看刘彻的神情,只见刘彻嘴角微弯,目光炯炯,便知道他今日是真地颇为喜悦。 刘彻的目光在广场上众人中巡视了一圈,他停在陈珏面上片刻,陈珏报以一个微笑,刘彻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移开,笑着对一个年约花甲的老人道:“公孙博士一向可好?” 那老人正是与董仲舒同治《公羊春秋》的公孙弘,董仲舒暗自皱了皱眉,公孙弘却有些受宠若惊,重又拜倒道:“启禀陛下,臣一切都好。” 刘彻点点头,随意同他说了几句话,转而对另一位老人道:“枚公有《七》传世,朕亦时常品读,校书之事,有劳枚公。” 枚公亦是神色激动,微颤着道:“陛下盛赞。” 这个枚公陈珏也认识,正是曾在梁孝王国中的枚乘,他和申培公一样,都是被刘彻以安车蒲轮的待遇接进长安来。 枚乘之后,刘彻又问过了申培公、庄忌、孔安国、司马相如等几人,稍后刘彻看在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身上,却怎么也记不起他是谁。 陈珏看了那人一眼,不得不承认世上果真有所谓路人地长相,让人过目便忘,他对微微皱着眉地刘彻做了几个口形,刘彻看了看。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邹郎中当年一封《上吴王书》,先皇亦甚是赞赏。”刘彻笑着说道。 邹阳曾游历至吴国,七国之乱时他曾上书吴王刘濞不要造反,反而因此下狱,人群中的董仲舒心中一动,望向刘彻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热切。 陈珏抬眼时正好看见董仲舒这副姿态。他面上露出一个淡淡地笑意,侧头对身边还在因为天子垂询而激动的孔安国道:“校书人中有不少人治你家祖上所传地春秋。” 孔安国抬头看见董仲舒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对陈珏道:“这人学问上太过霸道,又听不进人言,有时固执己见了些,不过他与方才那位公孙弘倒是极不对路。” 陈珏微微一笑。董仲舒和公孙弘学的都是《公羊春秋》,两人本身也是个中翘楚,真的能相交莫逆才是怪事。 司马相如生性散漫,并不怎么喜欢孔安国那种过于严谨的性格,他将陈珏和孔安国的动作看在眼中,他亦是受陈珏推荐,心中不由有些不快。 又过了一阵子。刘彻依次问候了不少人。还把两个老儒和年事已高地黄生感动得热泪盈眶,刘彻这才意得志满地对陈珏道:“子瑜,你去揭幕。” 陈珏应了一声。随后行至一边地绸布大石前,在刘彻的注视下猛地掀开绸布,亮出其下刻了数行字地石碑,转身清声道:“陛下,校书碑在此。” 人群中视力好些的立刻朝那石碑看去,不多时便在上面现自己的名字,窦婴朗声道:“陛下有命,凡参与校书之人皆可在此留名。此碑立于天禄阁前。万世不移。” 石碑上的名字按照陈珏地建议,为避免众人争执而按照笔画数的多少排列。公孙弘几乎立刻便望见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石碑上,他匍匐在地道:“陛下圣明。” 从公孙弘开始,广场上又黑压压地跪了一片,跟着跪下的陈珏也有些无奈,在心中暗自诅咒了一下封建制度。 等到士人拜帝结束,刘彻乘着御辇离开,临走前还对陈珏使了个眼色,陈珏看着这边孔臧已经着手安排各项事务,便快步跟上。 转过一个角,刘彻吩咐停下御辇,跳下来和陈珏一起走出一小段路,未央宫门已近在眼前,他兴奋地转身对陈珏道:“子瑜,天禄阁这边朕就交给你了。” 陈珏躬了躬身,知道刘彻正在兴头上,笑道:“臣谨遵陛下命。” 刘彻点了点头,正色道:“朕知道你一人忙着两边的事,定会有些辛苦,但眼下正是朕用人之际,你还是能多劳,将来朕定不负你。” 陈珏道:“臣是汉臣,怎么会因辛劳而退缩。”说着,陈珏看了笑吟吟的刘彻一眼,心道只要你不负陈家,我也不会负你。 刘彻笑了笑,又与刘彻闲聊了几句阿娇和刘的事,末了道:“子瑜,淳于缇萦地那位弟子果真有些才学,阿地体质确实好得多了。” 陈珏听了也有些欣慰,道:“如此便好。”远谈不上难度,每日里只是有专人将简牍上的文字誊抄出来,众博士校对错字,陈珏倒也不急,只是着人看着董仲舒等几人地动静。 不知不觉两月过去,这日陈珏正与孔安国说着话,忽有人传信道:“四公子,大长公主要您无论如何都得回府一趟。” 孔安国面露不解,陈珏摇头笑了笑,心知多半同他与芷晴的婚事有关。 陈珏交代了一下手头的事情,就要从命离开的时候忽地觉得天色一暗,陈珏停下步子,这种陌生中有几分熟悉的情形,不是日食是什么? 建元元年,七月乙巳,日有食之,天子免丞相刘舍。 第一百三十九 喜事近 自来天有异象,即是上天示警,皇帝反省己身,受过自然便是丞相。 宣室殿外,无官一身轻的刘舍望见腰杆挺得笔直的窦婴,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是一个老人。 “窦氏大兴啊。”刘舍自语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出口,大兴之后八成便是一个衰字。 卫绾不忍地看着索然的刘舍,他与刘舍之间虽不是什么莫逆好友,但同僚数年自有一份感情,他自己的年纪也不小,眼下也有些物伤其类。 “当今陛下英明有智,桃侯大可放心。”卫绾恳切地道。 “你一直叫我丞相,可是许久不曾叫我桃侯了。”刘舍有些意兴阑珊,慨然道:“陛下登基不久,但进退之间既合长乐宫心意,又时有推陈出新之处,老夫也没有什么牵挂。” 说着,刘舍看了卫绾一眼,笑道:“说不得改日我也去天禄阁校书,做你那弟子的属下。” 卫绾有些惊讶,刘舍一向对陈珏这个外戚子弟有些成见,今日怎地转了性。 刘舍看出卫绾的心思,摇手道:“眼下看来,陈子瑜若是行差无错,一世功名可成。”期原本大致定在七八月间,但正式请期的日子出了日食,刘嫖和窦太后商量了几次,拍板决定两人的婚期推后些时日。 婚期推迟的消息传到耳中,陈珏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既为不用立刻考虑要不要跟小妻子圆房的问题而庆幸,又对于自己仍然要独身而有些郁闷——他年纪渐长,心里一点不想也是假话。只是芷晴毕竟是女子,有些安慰他还是要做的。 七月的天气仍旧有些炎热,这日陈珏在太阳底下一路走来,隐隐觉得胸中有一股燥热之气,等到他踏进门口。立刻感觉到一阵迎面而来的清凉之意。 芷晴笑吟吟地坐在那里等着陈珏。陈珏微微一笑,将带来的几个小物件放在案上,芷晴小心地着将之一一小心地收好,又以绸布盖了,这才抬头道:“这些棋牌好玩的很,萍儿和芳芳她们也很喜欢,多谢你啦。” 芷晴地感谢是真心实意,陈珏心里倒有点愧疚,这方面他其实不怎么上心。这些也只是贾同那边送来地样品罢了,同芷晴聊了几句。陈珏道:“日食之事在你我意料之外,你莫要在意。” “日食也没有什么可怕。”芷晴柔声道,“那日不过是天色暗了一下。我听说当年长安有一次日食的时候,天地间尽是黑暗,看不见一丝光亮。那才是真正怕人。” 陈珏笑道:“我年幼时也遇见过一次,那时天空倒是暗得厉害,但也说不上真正的漆黑一片。” 芷晴好奇地问了几个小问题,陈珏一一答了,芷晴微微点头,轻声说道:“我明白你方才的意思,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把这个放在心上。” 话音方落。芷晴忽地觉得自己话中有些歧义。怕陈珏会理解成她并不想嫁与陈珏,芷晴忙又道:“早晚我们都要……” 芷晴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陈珏忍俊不禁,想起刘萍同他说过芷晴出主意教训几个窦家子弟的事情,心中不由一软。 两人转了话题聊了些其他事,芷晴忽地想起一事,刘嫖昨日对她说陈家的长门园重新修缮了几处,园中又移了些新的花草活物,眼下正要她帮忙参详些。 长门园,是刘嫖所有的一处园林,距离长乐未央宫和上林苑都不算远,陈珏和刘彻等人小时候有时也会过去。 陈珏听了芷晴的话心中有些异样,参详着修园子,这似乎正是儿媳妇该做地事情,他笑道:“阿母最喜热闹,你帮她看看也好。” 芷晴有些欣喜,垂一笑,复又问了陈珏几句最近的公事,末了还不忘叮咛他注意身体。 “前些时候,皇后娘娘带着义到过长乐宫一次,太皇太后也很喜欢那个女医。”芷晴道,义是陈珏介绍入宫,她女儿心思,便觉得有些与有荣焉。 义地弟弟义纵已经被陈珏安排着读书习字,义纵也是个堪称聪慧的孩子,陈珏望了芷晴一眼,笑道:“义医术高明,早得了淳于家医技的真传,你与她亲近些也好。” 芷晴原本对一个这个女医也只是有些好奇,虽不至于轻视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地感觉,她听了陈珏的话轻笑着点点头,道:“好,我知道。” 陈珏在芷晴处坐了些时候,看看时候差不多便起身告辞,芷晴站起身送他,又命侍婢取出一个荷包递到陈珏手上,陈珏毫不推搪地收了,芷晴的面上则笑意更重。 出得门去,陈珏接到窦婴府中下人地邀请时,已是夕阳西沉之时,他对车沿上的李英道:“今日先不回府,往魏其侯府上去罢。” 刘舍丞相被免,下一任丞相必然是窦婴或卫绾之一,按常理而论,往往是由御史大夫继任丞相,然而窦太后摆在那里,明眼人都知道这丞相一职还是落在太尉头上的可能性大些。 陈珏到了魏其侯府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侯府内***点点,陈珏跟着带路的下人走出不远,便看见了窦婴的书房处。 稍后,陈珏行的仍旧是弟子礼,窦婴点了点头,命下人上了新茶点,才道:“天禄阁那边的事情辛苦你了。” 窦婴事忙,校书地事上他基本就是挂个名而已,陈珏谦逊了一下,道:“弟子不过是做些杂事而已,校书地事大都是孔太常在管着。” 窦婴点了点头,想起孔臧那副恨不得扎在天禄阁的书海中从此不出地样子,他不由一笑道:“孔太常确实用心。” 陈珏微微一笑,孔臧和孔安国在这方面确实有些痴劲。 两人一起商讨了几个细节上的问题,半晌,窦婴道:“你可知蓼侯有意辞去太常之职?” 太常是九卿之。孔臧如今的位置不可不说是显贵。听了他要辞职的消息陈珏有些惊讶,心道孔臧难不成想要专职校书,那边窦婴已经继续道:“眼下来看,校书不是三月半载便能做到的事情,蓼侯一心校书,这几日已经递了奏表,你也知道罢?” 按照陈珏三人商议的结果,校书地过程中每部书前都要写明作、书名,大致内容等。细致些地连作生前是什么样的爵位和官职都可以记下来,再后哪些以石刻录。哪些书以书简誊抄也各有标准。 饶是许多不大得志的士人已经参与到校书中来,此事也并非一日可成,孔臧急着辞职也有些这方面的原因。 拿得起。放得下。陈珏心里对孔臧那略显干瘪的小老头多了几分敬意,道:“弟子知道。” 窦婴颔道:“如今朝中丞相空缺,再空太常一位难免惹人争议。” 窦婴说着。探究的目光飘到陈珏身上,刘彻和他商议此事之时顺口提过一句,想叫堂邑侯陈午来做这个太常。 皇后之父、大汉列侯为九卿,这身份是绝对够了,如今关键就在陈家人对太常这个位置怎样想,陈午有没有这个野心。 陈午一贯坚持的做法就是同祖上一样低调,多少次为官的机会都被他拒绝,陈珏根本就没有往这边想。他沉吟了一下。道:“弟子今日直言,丞相之位非侯爷莫属。至于太常之职,南皮侯想必可以胜任。” 窦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摇头道:“彭祖可未必领你的情。” 陈珏笑了笑道:“弟子倒不曾想这么多,一心为公罢了。” 窦婴心下叹了一声,他因着窦平之死,顾忌着窦彭祖地感受,这些时日以来商讨校书事的时候他与陈珏也不如往常亲近,今日陈珏提到窦彭祖着实让他有些感慨。 刘彻这边校书弄得轰轰烈烈,窦太后在长乐宫那边虽然没有说什么反对地话,但心里有点意见也是难免,以窦彭祖任太常这种地位尊贵又并没有多大实际权力的官职,窦太后的心里也可以舒服些。 陈珏拣了天禄阁那边几件要紧地事说了,窦婴时不时地点点头,不知不觉便有半个时辰流过。 平阳公主今日宴宾客,她笑吟吟地对刘陵道:“陵妹妹明年就要做盖侯的儿媳,咱们倒里外里都是一家人。” 刘陵娇声道:“长公主怎地这样取笑我?” 另一边的田皱了皱眉,想要冷哼一声终究觉得有些不合适,平阳又与刘陵调笑了几句,刘陵一边巧笑倩兮,一边时不时给田一个复杂地眼神。 田在那里有些坐不住,从刘陵想到自己身上,不由暗恨魏其侯窦婴不讲情面,校书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曾给他留一份。 平阳公主笑着笑着,忽地想起还居在阳陵边的王,心下不由地有些怅然,明明亲生弟弟便是皇帝,但她们姊妹几人在长安城中虽说地位尊贵,真正的影响力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馆陶大长公主。 又过了一会,她的目光落在刘陵身上,想起王重那副惫懒的样子,平阳公主不得不承认刘彻独独看重陈珏也有他的道理。婴为丞相,不置太尉,太尉权归丞相,南皮侯窦彭祖为太常,蓼侯孔臧专职校书,太皇太后皆许之。 陈珏忙碌而充实地生活着,上林苑羽林军初成规模,天禄阁校书亦渐渐步入正轨,随着稻黄秋至,春风又暖渭水岸,建元元年的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 春二月,堂邑侯陈府明显地忙碌起来,陈珏因日食、诸王大朝等诸多原因推迟了半载地婚礼,终于还是来临,刘彻特意下旨给了陈珏半个月假期,容他为自己地婚事打算。 堂邑侯府,刘嫖笑眯眯地坐着,一边看着手中的册子一边对陈珏道:“珏儿过来看看,还有什么人要请?” 第一百四十 终身事 刘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颇为忙碌,陈午等人有心帮忙,但刘嫖却总觉得放心不下,非要事事亲为才好,她看着陈珏坐在那里,想着当年的小孩子竟已经长成风姿卓然的少年,又是欢喜又是惆怅。 陈珏接过刘嫖手中的那册子,大致扫了一眼,长安城中有些地位的人家都在上面,道:“阿母,谁家的婚礼会请这么多人?” 汉时婚礼大宴宾客的风气还不怎么重,刘嫖这份长长的名单拿出去着实有些吓人。 刘嫖白了他一眼,微微前倾了身子夺过陈珏拿着的小册,道:“这怎么还算多,你且看着,那日有多少人会不请自来。” 陈珏忙劝了几句,刘嫖本就不是当真生气,不多时便忍不住笑道:“放心罢,你那些好友多半会跟着父辈前来,一个都拉不下。” 刘嫖虽然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但神色间隐约的疲惫却瞒不了陈珏,陈珏道:“阿母,这些琐事还是要别人帮些忙,您就不必事事过问。” 刘嫖心中受用,也笑道:“这就是你娶妻,他日你纳妾的时候我才懒得管。” 陈珏一时无语,转而跟刘嫖说了些其他的细碎事,过了一阵子,刘嫖忽地啊了一声,对陈珏正色道:“时候不早了,你不是同人约好了去打雁?” 陈珏摇了摇头。心道阿母终于想起来了,他起身同刘嫖告了别,这才快步出门。 刘嫖扑哧一笑,自语道:“这个珏儿。”随后一时思索起婚礼当日还差什么,一时又想着陈珏住地院子已经扩好,修整上还需再下些功夫。 这日正是休沐的时候,虽说堂邑侯府家大业大。用不着陈珏怎么操心,但一众相识还是凑过来帮些忙,韩嫣等人自是全在,就是一头扎进书堆不愿出来的孔安国也换了一身新衣到场,一众身上或高或低带些爵位和官职的年青人便浩浩荡荡地出城打雁去也。 因着堂邑侯府上下气氛活跃的缘故,本来对婚礼并没有什么紧张之情的陈珏也被同化,再加上同韩嫣他们喝了些酒的缘故,头一天晚上破天荒地躺下好一阵子才睡着,第二日一清早,天还没有亮透陈珏便睁开眼。微微觉得头有些沉。 此时刚过辰时,紫烟已经带着几个婢女在外间伺候,等到一切收拾妥当,陈珏接过毛巾擦了擦脸,稍后紫烟一手接过来,一边道:“公子。展眉姑姑已经遣人来传话,说是大长公主让公子早膳多用些,今日有得忙呢。” 陈珏点了点头。婚礼,昏礼,他今日恐怕确实得忙得脚不沾地。 梳洗完毕。距离陈珏醒来地时候还没有多久,他虽说没什么食欲,还是尽量多吃了些东西,倒是紫烟看在眼里感叹了一句知子莫若母,大长公主特意遣人叮嘱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用过早膳,陈珏又拿起桌上摊开的小书看了一遍,再次确认婚礼的一切细节他都已经牢牢记在脑中,等到他轻松地将书放下。紫烟又亲自将一碗还散着热气的补汤放在陈珏面前。 “公子。这是大长公主吩咐下来的,请您务必用一些。”紫烟一边将食具放好。一边道。 陈珏朝碗里看了一眼,一下子便看出些动物肉的影子,汤上还飘了些枸杞茯苓,他苦笑着将这碗补汤喝尽,又饮了些清水去了去口中的人参味。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陈珏这边才刚刚出门,陈须已经一脸笑意地迎上来,跟陈珏并肩走在一处,低声道:“我给你找的书都看了没有?” 陈珏轻咳了一声,回道:“看了。” 陈须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又低声道:“芷晴是翁主之尊,虽然咱家不用供着她,但有些娇贵也难免,若是她不怎么肯,你将来找几个丫头试也是一样。” 陈珏在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暗道他什么没有经历过,偏偏陈须还当是什么大事来跟他说,想着想着陈珏不由笑出声来,陈须也觉自己有些过,便正色道:“行了,该说的话我也都同你说了。” 大礼虽是在黄昏,但辰时三刻以后便66续续有人上门来,陈须这时便顾不得教导陈珏,径自到前院去招呼客人,陈家地大姑爷东方鸿也一样帮忙待客,他在外名声不显,倒省了与不必要之人客套的工夫,忙活着的同时一双眼也没闲着。 陈珏正与韩嫣打招呼,陈家的几个小孩子便穿着新衣嘻笑着,你推我我推你地走上前来,陈柔的女儿若若年纪大些,最先笑道:“小舅大喜。” 陈须的一双儿女跟在她身后,也脆声说了一样地话,同住在堂邑侯府的东方朔站在最后,虽不曾上来说什么,但陈珏哪里不知道他少不了出几个主意。 正在陈珏被几个小孩子团团围住的工夫,还好陈柔和陈须妻子周氏带了几家女客进门,两人见状微沉了脸,一人招呼了一声,几个孩子便老老实实地跟着她们入内。 韩嫣在一旁笑得开心,陈珏故意道:“等你成亲那日,看韩说闹不闹你。” 韩嫣闻言顿时哑了火,他小弟韩说年纪渐大,如今也到了男子幼时最顽皮地年纪,着实让韩嫣母子俩操了不少心。 陈珏笑了笑,正要再说话,抬眼时望见门口走进一个高挑的身影,正是刘陵和王重。 刘陵站在门口处四下望了望,一眼便看见陈珏,她也不管王重还在身后,直截了当地走过来笑道:“恭喜啦。” 陈珏淡淡看了王重一眼,笑道:“翁主亦然。” 王重闻言,微沉的脸色好了些,陈珏看了韩嫣一眼,见他神色间也没有什么异样,心知韩嫣对刘陵地情意已是淡了许多,本来,少年人的感情便是最捉摸不得的东西。 吉时将至,陈珏接过陈午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随后便跟着亲迎的马车一起出,过了一阵子便来到长安近郊的一处宅子,这处别院却是刘彻所有,若非御史等言官在那里摆着,他却是恨不得亲自做芷晴的娘家长辈。 按照常理来说,新郎亲迎时本该拜见新娘父辈,但梁王已死,芷晴的几个哥哥又因推恩令皆为藩王,却不好因两人地婚礼而特意入长安。 登堂之后,陈珏打地雁便正式派上了用场,等到一系列的礼仪尽数完成,陈珏心里不由地有些紧张,不知过了多久,梳妆完毕地芷晴终于在十数人的陪伴下姗姗来迟,陪在她身边的却是几位景帝后宫中的娘娘。 芷晴忍住心中的羞涩和喜悦,抬头望了陈珏一眼,却不解地看出陈珏的神色有些古怪,然而时辰不等人,婚前礼还是要继续进行,不多时,陈珏便出门亲自驾车绕了三圈,而后将上车时牵着的小绳交到芷晴手中。 在众人的欢呼之下,陈珏和芷晴分乘了两辆马车,缓缓朝堂邑侯府行去。 等到迎亲的马车回到堂邑侯府不久,宫中的旨意便接踵而至,窦太后似乎是为了补偿因芷晴只是翁主而不好与公主一样待遇的出嫁,赏赐堪称丰厚,刘嫖的公主家令仔细数了数,对比之下现这与当日隆虑公主嫁陈时的规格已经不相上下。 至于刘彻所赐,便更加不用说,一通锦绣文辞下来,陈珏后知后觉地现自己已经是关内侯,奉命前来的杨得意笑着对陈珏低声道:“陛下有言,好事要一件一件地来,封侯之事陈将军不要急。” 陈珏心道他本来就没有急,只不知刘彻这是在弄什么明堂,他笑道:“时候还早,不若留下饮一杯酒?” 杨得意忙摇头道:“这小人也不敢,陛下那边差点就亲自过来,小人还得回去复命。” 陈珏笑笑,亲自将杨得意送到门口,这才回转前堂。 婚礼一步一步地进行,陈珏和芷晴分别在下人和婢女的服侍下净了手,随后入席,陈珏坐于西,芷晴则坐于东,两人分别浅尝了几口羊肉,算是同牢之礼。稍后,两人又交盏而饮,这却不是手臂相交的交杯,只是换了一下两人面前的酒盏而已。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繁琐的婚礼过程总算全部结束,外间的客人却是不用陈珏再去管,陈须冲陈珏笑了笑,道:“你只管你行合卺之礼,这边自有我们呢。” 看着陈须的背影远去,陈午和刘嫖也分别对他笑了笑,陈珏转了身,知道人生大事就在眼前。他忙活了一天,这时也有些疲惫,只是心中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还在支持着他。 陈珏走进新房,看着一身吉服的芷晴,心中异样的情绪又起,这女子妆容他虽然已经看了许多年,但一向打扮清雅的芷晴装扮成这副样子,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芷晴不是小家小户的女儿,但此时也不由紧张起来,手心更是出了一层薄汗,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看着陈珏。 陈珏却是有些为难,这房,他究竟是圆还是不圆?上会修改细节和可能会有的错字,原谅俺吧。 第一百四十一 花烛夜 堂邑侯府正堂上,陈须张开双手,将几个意犹未尽的年轻人挡在身前,朗声笑道:“今日谁都不能去找子瑜,有什么事,我这做人兄长的替他担着!” 灌亮嘻笑着道:“你这话说的不对,这新婚大喜的是子瑜,同你有什么关系?” 李当户哈哈笑道:“你自己把话说在前头,可就怪不得我们。”说着,李当户便招呼着身边的人携酒朝陈须行来。 刘陵看在眼中,对身边的王重皱眉道:“你怎地不去?” 王重看了看,道:“我同他们又不熟悉。” 刘陵不再说话,心中暗道了一声没出息,她看着方才陈珏离去的方向,神色似恨非恨。刘陵从小到大就被人捧在手心上,只在陈珏这里碰了一个又一个软钉子,今日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稍后她的目光却落在笑着的刘嫖身上,又想若她是大长公主,这世间有什么东西要不到? 却说陈须看了看朝自己围上来的人,唯二厚道些的便属彼此聊得正欢的韩嫣和孔安国,他不由面色微苦,转而想想陈珏那边正是要紧的时候,陈须干脆咬了咬牙,道:“我会怕你们不成?” 列侯席上,陈午正与几人谈笑风生,单就封地而言,陈午所有不过一千八百户,虽说近来有所增长,但在大汉列侯中仍是比较寒碜的一个,然而大汉上下却没有哪个人敢看轻他。 “陈珏年少有为,堂邑侯有子如此,着实让人羡慕。”柏至侯许昌道,他看了看远处正一脸憨笑的儿子许牧,不由摇头叹气,他也算聪明一世。不知怎地却生出这么个实诚儿子。 陈午虽知许昌这话多少有些水分,但没有哪个做父亲的不爱听人夸奖儿子,他与刘嫖相识一眼,两人眼里俱是笑意满满。 “犬子哪有那么好。不过是各位高看他一眼罢了。”陈午象征性地谦虚道。 陈午和这几人说了一会话,列侯不同于小吏,他们因陈珏成亲而前来道贺,若是待久了多少有巴结外戚之嫌,又过了一阵子。陈须那边一群年轻人不知不觉倒了好几个的时候,许昌等人便一一告辞。 陈午并不端架子。亲自将几人送出门外,等到这些人走了,堂邑侯府中的客人便没有哪些需要陈午和刘嫖夫妻二人亲自招呼,夫妻俩并肩站在一起。刘嫖感慨道:“这三儿一女,如今个个都成了家,我眼看着是老了。” 陈午看向刘嫖。他的这位大长公主妻子,虽说性格太强给了他不少气受,然而多年夫妻,自是老来伴,两人之间地感觉早非寻常能比,他笑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刘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好看见陈须一副醉醺醺还要同人喝酒的样子,不由地笑出声来,又过了一会。她才与陈午入内歇息。 至此。陈珏的婚礼大致落幕,然而宴席有散人心无尽。魏其侯、南皮侯、章武侯窦氏三侯皆是陈家亲戚,三人却无一至陈府道贺,有心人不约而同地猜测陈珏一怒杀窦平,终究是在窦陈两家之间划下一道裂痕。 倒是汲黯等直臣和陈珏天禄阁校书地同僚有不少道了贺,芷晴嫁入陈家操办得如同天子嫁亲妹一般,有些人记起隆虑侯当年娶隆虑公主时恐怕比今日盛况还差上少许,心中自然也各有想法。 月华如水泻下,椒房殿中仍旧亮着一盏烛火,阿娇在睡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忍不住下地去看了看一岁多的刘,看她睡得好好的,这才转身回去。 等到阿娇回来时,她才现本该睡着的刘彻正斜靠着,一双眼紧紧看着她,神色间尽是了然。 过了一会,阿娇和刘彻并排躺着,她轻声道:“彻儿,我有点想家了。”陈珏成婚,她不由地想起她和刘彻大婚的那年,那时地小少年陈珏今日也要为人夫了。 刘彻笑道:“堂邑侯府近得很,哪日你得了空,同我说一声想回去便回去就是,实在不行,过些日子咱们就到长门园去住几日,姑姑可把那园子修得极好。” 阿娇扁了扁嘴,“珏儿这时候……”阿娇说到这里忽地住了嘴,不到子时,大约正是一刻值千金的时辰。 提起陈珏,刘彻有点笑道:“我才封了子瑜为关内侯,也不知他接旨时是什么神情。” 阿娇扑哧一笑,她知道刘彻一直以让陈珏变脸为乐事,只不想就是陈珏成婚之事刘彻也想着这个,刘彻自己却想他还算心好,他和陈珏是同岁之人,他作为姊夫又有女一名,至没有赐陈珏这个初丁一些宫内“藏书”学习便算不错。 此时月近中天,刘彻想了想,手臂用力支起身,朝阿娇身边凑过去…… 清冷地月光下,椒房殿外间的几案上,刘彻不曾收起来的一份书稿正摊在那里,令列侯归就侯国几个白纸黑字端端正正,清清楚楚。毕,室中只余陈珏和芷晴两人。 平心而论,单纯地洞房花烛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但随之而来可能地小孩子才是问题。 同是表亲成婚所出,小公主刘身体颇好固然值得高兴,但陈珏对于他和芷晴之前如此近的血缘还是有些顾虑,若是两人再加上早育一条,陈珏可不敢保证他一定也有刘彻和阿娇的运气。 世界上没有什么避孕方法是万能地,除非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陈珏这边思索的工夫,那边芷晴紧紧交握着的食指,指节处已经有些白。 两人稍稍沉默了片刻,南越所贡的御赐蜡烛出了几丝细微的响声,陈珏蓦地觉眼下已是该剪烛心之时,他看出芷晴的神色不对。这才想起他的瞻前顾后对初为人妇地芷晴是多大地伤害。 此时室中寂静无声,陈珏低声道:“忙了一日,你也饿了吧,与其在那里闲着。不如坐过来吃些东西。” 毫无理由地被晾了一小会,芷晴心里不是没有忐忑和幽怨,但陈珏话音方落她立刻笑得眉眼弯弯,她答应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坐在陈珏对面。轻挽了袖子倒出一杯水,自己却不喝。只轻轻端起来略遮住自己地脸,道:“请。” 陈珏接过杯子,正好将之从芷晴面前移开,仿佛亲手摘下了一个面具一般。芷晴顺势抬眼轻轻一笑,俏脸便落在陈珏眼前,虽说妆容稍浓。但明眸动人却是不改。 陈珏早知道芷晴容貌生得美,却从不知她还有这样娇柔妩媚的一面。洞房总要有个交代地,否则谁那里都过不去……陈珏心中想着,如同嚼蜡般地喝了一口水,随手将杯子放回原处,芷晴低声道:“你忘了我么?”陈珏一怔,忙又把杯子取回来,倒了满满一杯。芷晴接过浅浅了一口。便放在那里。 女子如此,已是做到极致。陈珏看在眼中,动作着站起身来。 陈珏这一动,芷晴也跟着起身,陈珏吁出一口气,道:“先洁面吧。” 芷晴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叫外间的侍女进来,自己行到水盆前洗了洗,不多时她回身笑道:“好了。” 陈珏走过去看了看,重归素面朝天的芷晴眼中波光流转,不知是烛火还是羞意,她白皙的脸颊上还泛着淡淡的红,唇边则弯起一个稍带些紧张地弧线。 芷晴额角处明显有一处与周遭肤色不同,陈珏取过手巾,极自然地擦上去,道:“这里没弄干净……” 擦着擦着,芷晴的心跳越来越快,陈珏地呼吸也渐渐地有些急促,不知是第几下,他的手劲一下子没控制好,手巾一直滑倒芷晴眉边,随后手巾便失去控制地滑落在地。 轻轻拥住面前的人,陈珏一个浅浅的吻落在方才擦拭过地额间,而后是小巧的鼻子,直至还带着些水色的唇。 等到两人纠缠得喘不过气来,芷晴忽地觉得身子一轻,随后眼中地景象一下子转了半圈,人便倒在了踏上,她轻啊了一声,陈珏低低一笑,吻在芷晴耳垂处的瞬间,指尖触上她的衣衫。 不久,一件接一件的衣物被人丢下来,凌乱地落在地上,室中渐渐地没人说话了,只不断地传出阵阵让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和低吟。 “啊!”一声轻呼。 陈珏皱了皱眉,轻声道:“很快就不痛了……”随后他拥紧微微战栗着的芷晴,指尖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滴。 春寒仍旧料峭,温热的室中却暖意袭人…… 缠绵了好一会儿,等到房中又恢复了安静,只留下余韵中地低低喘息,体力有些不支地芷晴来不及考虑怎么面对就要相伴一生的人,便率先沉沉地睡去。 陈珏平静了一下心情,轻轻将芷晴压在身下地被子拉出些,爱怜地盖在她身上,而后忍不住轻啄她的额头,片刻,陈珏的动作僵硬了一下,他飞快地躺好,默默道:忍住,要忍住。 自语了一会,陈珏也觉得一阵倦意袭来,便阖上眼帘,不多时也入了梦。 第二日,天气晴好,清晨的阳光照得人心暖暖,陈珏被一阵细微的响声唤醒时,半醒间听得有个好听的女声道:“你起啦?” 陈珏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待看清凌乱的床铺后才记起昨夜的种种,他循声望去,芷晴正眉眼带笑、含着几分羞意地看着他。 芷晴一身新妇装扮,早已经打扮妥当,她含笑道:“本来你可以再多睡一会,但今日还有些事要你陪我做,所以……” 陈珏不由地有些惭愧,他一个男人,起得比芷晴还晚,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第一百四十二 新妇事 新房外间,紫烟带着堂邑侯府的几个婢女,正同跟着芷晴进门的几个侍女面对面地站成两列,紫烟笑着搭了几句话,对方为那两个不过十四五的女孩对视了一眼,年长些的道:“早听说过你的名字了。” 紫烟笑道:“是么?”她也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大些的唤作阿如,小些的是阿意,跟在芷晴身边也有不短的时间。 阿如还好,回之以一笑道:“今后劳烦你照顾了。”阿意的眼神中却隐约带了几分敌意,她知道得清楚,这些在侯府公子身边伺候的婢女,将来大都成了公子的姬妾。 双方客套了一会,彼此也有些熟悉起来,这时一个问题又摆在几人面前,两边的婢女平日里服侍主人已是极习惯的事,待会新婚的小夫妻俩要人伺候,谁先进房便成了问题。 寻常列侯子尚翁主,翁主带着的婢女也许还可以放肆些,但在大长公主的家中却没有这个道理,刘嫖自己压制了陈午一辈子,对于芷晴的要求却跟别人家的婆婆差不多。 紫烟虽不知道刘嫖的想法,但她想着展眉曾叮嘱过她莫被人压过去,心里便有了底气,对阿如和阿意抿嘴一笑。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陈珏和芷晴终于穿戴妥当,一众奴婢均来见礼,阿如阿意往常见过陈珏,但另外几个婢女却不曾,昨晚她们虽远远见过陈珏,终不如今日看得清楚,她们见陈珏长的好。此时又笑吟吟地看着芷晴做女主人。没有什么不耐之色,便为芷晴和自己高兴起来。 芷晴毕竟是梁王之女,大场面不是没见过,不过一小会的工夫便处置好,她时而微笑时而端庄,举止谈笑间既不显得高傲疏远,却也不失翁主之尊的风度。 婚礼。严格说来并不是入过洞房便算结束,这夜后地成妇礼是成婚过程中地最后一部分。陈珏看着芷晴神色间微有倦意,想想昨夜两人睡下时已是不早,便站到她侧前方低声道:“不若你再歇息一阵子,阿母一向喜欢你,不会计较这个。” 芷晴心中一甜。轻轻笑道:“不碍的。” 陈珏还要再劝,芷晴却已经小声道:“这会似乎要先沐浴。” 陈珏只得点了点头,对一边的紫烟使了个眼色不提。紫烟点点头,便招呼着阿如阿意,一道去为接下来的种种事情做准备,陈珏吁出一口气,索性便坐在一边看着芷晴那边忙忙活活。 这以后,自己便是有家的人了,陈珏想着,面上便多了几分笑意。虽说离什么刻骨铭心生死相许还远着。但心中的安宁却是真真的。 过了一会儿,那边芷晴正在画眉。平日里她是喜欢画远山眉地,然而初为人妇,芷晴却犹豫了一下,不知陈珏会不会喜欢远山眉的样子,这么一犹豫,她便将身子后倾地离石黛远了些。 陈珏见芷晴停了动作,心想难道是累着了,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芷晴微微摇了摇头,陈珏不解的目光落在石黛上,心知缘由,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芷晴咬了咬下唇,干脆将那远山眉画全了,半侧了身子道:“你若不喜欢也没法子了,姑姑那边还在等着。” 室中安静了片刻,芷晴心里有些不安,忽地听得陈珏低低笑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芷晴有几个字没听清,但大意还是清楚了,她便不由微微红了脸。 陈珏却是心中一动,他想起芷晴一人孤身在长安,几个妹妹都比她年纪小,怜意顿起。堂邑侯府俱是姓陈,他这小妻子,似乎多少有些不安。 又过了一阵子,看着时辰差不多,芷晴便须依着礼制拜见公婆,还要祭行于祖先等等,陈珏知道芷晴的情况,不管哪一步,他都顶着陈须和东方鸿等人戏谑的目光陪在芷晴身边。 “你是男子,早些回去便是,要不惹人闲话。”芷晴小声道。 陈珏一笑,道:“左右没人说我不可以陪在你身边,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芷晴这次住了嘴,过程中又赶了陈珏几次,陈珏仍是不走,芷晴虽然面上羞恼,心中却满是甜意,一颗心总算彻底安定下来。 四公子成亲,本是堂邑侯府中的大事,两人之间地情形不多时便悄然在府中上下传开,陈珏虽然待人温和,但该下手惩戒之时也从不手软,府中下人们不敢说他惧内,只道:“四公子待梁孝王翁主真好。” 又有人想起刘彻阿娇和陈隆虑夫妻,便道:“陛下待皇后也好,天家亲上加亲,可不俱是和和美美的。” 刘嫖也得了消息,笑着对陈午道:“芷晴嫁了珏儿,真是好福气,我这做阿姐的可对得起阿武了。” 陈午摇了摇头,他是父亲,总自认更了解儿子,泼冷水道:“珏儿深受陛下器重,除却这几日可未必便有工夫同芷晴亲近。” 刘嫖不理他,又道:“若是他们想在一起,我便进宫给珏儿多请休几日又如何?” 陈午直起身,想起陈珏从小到大地聪明伶俐,那仰着头对他说要学文习武的小儿子,一下子便长成了比自己还高大半头的少年,也不得不服老。 整整忙碌了一日,陈珏和芷晴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已是傍晚,此时日沉西山,天凉快得很,陈珏舒服地深呼吸了几口气,抬头看向芷晴时却现她微微皱了眉,陈珏走近几步,又看得她额间隐有汗迹。 坐到芷晴身边,陈珏轻轻揽住她,问道:“怎地。是不是累着了?” 芷晴点点头。又摇摇头,咬唇道:“脚疼……” 陈珏眼色一扫,几个侍女立刻围上来,稍后陈珏便见芷晴小腿下有些红肿,显然是扭着了,阿如见状立刻啊了一声。 陈珏又看了一眼,不由挑眉责备道:“你方才怎地不说?” 芷晴小声道:“回来的路上绊了一下。我想应该不碍的,便没同你说。想回来再看看。” 陈珏挥手示意紫烟等人散开,他自小练习弓马,治这小伤还算得心应手,他微弯了身子,手握在芷晴脚腕处摸了摸。心中一定后略一用力,随后道:“待会再请人来看看,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芷晴乖巧地点点头。只觉得疼也不疼了,感受着陈珏的温柔,她心里甜丝丝地,转而想起昨夜地情形,芷晴又低了低头,陈珏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这样温柔。 新婚几日,陈珏见芷晴平日里同刘嫖和长嫂周氏在一起相处地也算不多,甚至陈小夭那里也时不时地见上一面。知道她已经渐渐适应了陌生的生活。便不再整日陪着她。 新婚之后,陈珏便又精神抖擞地上工了。羽林军和天禄阁两边都还好,这日陈珏忙完回到府中,同芷晴一起用过晚膳后,陈珏又和她聊了几句闲话,便离开卧房朝书房走去。 “等多久了?” 书房中,陈珏见东方鸿已经坐好,便一边落座一边随口问道。 东方鸿哈哈一笑,道:“我也是刚到,这两日谁不知四公子新婚燕尔两情依依,我哪会自讨苦吃地早早来这里等。” 陈珏回了几句嘴,两人闲话了一会,东方鸿这才道:“按事先说好地,我从大长公主家令那用你的名义得了礼单,你看看。” 陈珏成亲,除宫里的赏赐之外,诸侯王中长沙王、河间王和江都王都遣人表示了些,常规上的喜事之礼不算,长沙王和河间王送地皆是文墨之物,江都王好武,送的则是一把匕,让刘嫖不满了好几日。 慢慢翻阅着手中详尽地记载,陈珏不多时便心中有数,卫绾、直不疑等人都有礼,平阳南宫两位公主都是遣人来,王信田亦是一样,至于韩嫣等几个好友,则是早早直接交给陈珏。 东方鸿笑了笑,道:“平阳长公主可没有什么城府,比王后差远了。” 陈珏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礼单,随手将之放回,这些东西按陈午和刘嫖的意思,都归陈珏夫妻所有,想起芷晴接受奴婢见礼时泰然自若的样子,陈珏决定试着给她找点事做,省得他复工之后一个人闲在家中。 “子瑜。”东方鸿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陛下命你校书,多半只是挂个名头而已,根本用不着你每两日便去一次天禄阁,你这却是为何?” “因为校书之人。”陈珏正色道,“有汉以来,强势的诸侯王、外戚家族层出不穷,自从高祖白衣卿相以来,士人们便有些坐不住了,我想看看他们的心到底有多大。” “可有贾谊晁错之人?”东方鸿来了兴致。 “现在倒没有。”陈珏笑道,以董仲舒为代表地士人们迫于窦太后在朝,一个个时不时地便有些小动作,但真的大事却没人敢做。 不只如此,儒生们显然也有些窝里哄的迹象,孔安国便不只一次说过董仲舒和公孙弘两人因见解不同而相争地事情。 脑子转的飞快,陈珏拿出收到不久的便笺,从桌面上推过去,道:“你看看罢,淮南王上书,说是国中集书无数,恳求亲自来长安献书,以供天禄阁盛事。” 东方鸿看完,再抬头时面上有些不屑,道:“这位淮南王整日就爱用些手段,实在有失外王气度。” 第一百四十三 仲春早 陈珏微微一笑,道:“淮南王这次的机会选得好,几乎便称得上是阳谋了。” 东方鸿放下手中的那几张纸,随手撕了,道:“陛下大力校书,前阵子河间王才亲自送来一车书,甚至得蒙陛下宣室殿赐宴,淮南王是皇家长,按辈分来说是陛下的叔父,断无比不上河间王的道理,陛下必须要准其入京厚抚,这时机确实好。” 陈珏点了点头,道:“淮南王也是个人杰,读书鼓琴皆是一时之选,又有礼贤下士的名头在外,河间王的贤名还及不上他。” “这位淮南王,我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东方鸿又露出了不屑的神情,“若说他一心安乐,偏偏淮南国内士人众多,徒惹陛下猜忌。若说他心怀不轨,吴楚大军那样势大,不也是一败涂地,他这整日想办法在长安城中煽风点火算是什么。” 陈珏笑着不语,东方鸿将刘安看得是清楚,刘彻和窦太后对淮南王也有所防备,但世人却不知道这些,淮南王在宗室中人望之高,却是河间王等人望尘莫及。 “我听说淮南王这些年来聚集门客,致力于修书一部,他好读黄老,喜研炼丹,书中所记也可想而知。”陈珏斟酌着开口道,不由皱了皱眉,“他这回入长安献书,我却担心那帮儒生跟他出什么争执。许多儒生都投身于天禄阁校书,朝野间或多或少一直存在的各家学说之争便淡了不少,陈珏是想借助校书人的思想碰撞,但绝不是在淮南王横插一脚的情况下。 “我认为这事你最好不要管,由淮南王去罢。”东方鸿正色道,“长安城中,这两年多少大事同你有关?淮南王,自有天子去烦心,你若事事都提前为陛下办妥当。并不是什么好事。” 君臣之间。臣子若是太出色,让年纪差不多的皇帝相形失色,绝对不是好兆头。再飞鸟落尽,良弓始藏,诸侯王的威胁一日还在那里,作为外戚的窦陈两家就一日有显赫的必要。 陈珏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又商议了几句,正事说完,看看时间还不算晚,东方鸿便调笑了一句:“子瑜急着回否?” 陈珏闻言。笑道:“我自有处可去,总比有些人独守空室好上许多。” 陈柔昨日带着几个小辈去了城外庄子游玩,日中的时候却一阵难受,请人细细检查号脉之下。才知陈柔这是有孕在身,只不过这胎有些不稳,陈柔便暂时留在庄子那边将养几日。 东方鸿乐呵呵地,连平日里地诡辩术也抛到一边,却是想着该说的事同陈珏说完,他明日一早也该去乡间看看了。昏,田神色兴奋地走在宣室殿前的石路上。 按理说来,这时外臣入宫已然不便。天子外甥这时候还叫他入宫,显然是急着问他那道奏表的事。 宣室殿前,杨得意来回转了几圈,看见田向这边走来的身影时才松了一口气,稍稍往前移了几步,待他与田之间只余几步远才躬身道:“陛下就在里边……” 田嗯了一声,他不大看得起宦官,不与杨得意多话便直直抬脚入内。留下杨得意一人面色微沉。 他凭什么?杨得意心中愤愤地想。魏其侯、南皮侯和陈珏都不曾像他这般傲气,只是转而想想面前这是天子亲舅。杨得意还是忍了忍,趁人不注意跺了跺脚,转而去做自己的职司。 “微臣田拜见陛下。”田进门便向刘彻行了一个大礼。 刘彻点头道:“平身。” 田谢了,这才起身诚恳地道:“这些时日以来,臣等陛下的宣召很久了。” 对于田太过明显的急切,刘彻心中有些不喜,但还是道:“舅舅前几日上的那道奏表,朕已经看过了。” 顿了顿,刘彻将几案上的奏表拿在手中,道:“列侯骄狂,于长安城中多有不法之事,在其家乡则一族势大,鱼肉乡里,这些都是你要对朕说地?” 田躬身道:“正是微臣所言。” 刘彻忽地将那道奏表拍在案上,道:“令列侯归国,舅舅,你好大的胆量。” 田心中微震,但今日之事他都早有准备,慨然道:“臣的胆量全因为臣欲尽忠于陛下,列侯行事跋扈,长安百姓怨声载道,此事着实有碍天子声名。且列侯多财,多与商户往来,以权逐利,使黎民不能专注农事,皆是大过。” 刘彻看了他一眼,这几句话没头没脑,名为说列侯实际上是在暗示诸侯王,然而列侯的权力也不过是从封地每户收些钱财取用,田除了“骄狂多有犯法事”也说不出什么别地来。 只是列侯家族势大,虽不至于全部为祸一方,但凌于乡里之上倒是真的。这么一来,刘彻平息了大半年的心思又起来了,诸侯王不能动,列侯总还可以动。 “舅舅,你怎地忘记列侯中还有魏其侯、建陵侯的这样的干才。”刘彻道。 窦婴和卫绾,田自是不敢动,他躬身一笑,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良臣在朝,臣说的是身无朝职又仗着尚公主翁主而流连长安地那些人,但凡是朝臣,自然要留在长安为天子效力。田知道自己的情况,他既是学儒之人,亲姐姐又是被赶到阳陵去的王,若是不趁着皇帝外甥要有所作为地时候做点事,等到刘彻真正掌权之后也不会把他一个田看在眼中。 刘彻心中一动,看出田的身体似乎正因兴奋而抖,他一笑,道:“若是朕要遣列侯归国,你敢为朕主持此事吗?” 田闻言啊了一声,随后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王田几乎便是窦太后的眼中钉。他哪敢以为碰的是列侯不是藩王就能得到比晁错更好的下场。只是天子问了他又不能拒绝,一时间嗫嚅着不语。 刘彻心中哼了一声,也不说究竟准不准田所奏,只是又问了些旁的事,过了一会,田便识趣地告退。 刘彻一个人坐了一会,觉得有点烦,旋即高声叫道:“杨得意。” 杨得意飞快地走进来,度几乎便跟小跑差不多,道:“陛下。” 刘彻起身走了几步。道:“朕要出宫。” 杨得意应诺,等了片刻却没听见刘彻说究竟要去哪里,只得指挥着左右宫人去安排,心里猜测着陛下八成是要去堂邑侯府走一趟。的差使,婉拒了几个下属地邀请,出门上了李英地马车便直接打道回府,打算着问父母安之后便同芷晴多待一会——上巳那日他本答应了芷晴出去踏青,不想刘彻今年还是好兴致,仍旧拉了一众人游猎。陈珏不得已爽了约。 然而事与愿违,等到他随意地下了马车,听见身后又有马声。转身之下正好看到刘彻探出头时,他便知道今日地计划又有了变化。 刘彻今日穿的是青色常服,他见陈珏也是刚刚回来地样子,笑道:“朕真是挑对了时候。” 陈珏简单地做了个手势便迎上前去行礼,李英和郭远会意,便去招呼刘彻身后的杨得意几人。 “陛下怎地这时候出宫?”陈珏一边走一边问道,刘彻爱出宫,是御史大夫卫绾都拦不了的事。他自然不会在刘彻刚到时就谏什么话。 堂邑侯府中花开的正好。虽比不上未央宫,但在陈珏的修饰下也别有韵味。刘彻的目光转了好一会,这才收回视线,笑道:“自是你新婚大喜,我来道个晚贺。” 距离婚礼当日已有半个月,陈珏一时无语。 侯府上下得知刘彻驾到,从上到下也见怪不怪,不是什么家训森严,实在是堂邑侯府一个看大门的,都有资格说句“陛下还是太子时我就常见他”,因而一切都井井有条。 刘嫖和陈午作为主人,率一家子上下接驾,刘彻目光落在陈午身上,忽地眼前一亮。 登堂之后,刘彻与刘嫖陈午说了会儿话,晚膳时分,刘彻主动要求与陈珏同食,又兴致勃勃地说要见见新妇,陈珏有些无奈,心中腹诽道你又不是从前没见过芷晴,摆明了是凑热闹。 刘嫖却知道刘彻喜欢与年青人打交道,必不是来看她这姑姑,便也不强留,只在刘彻和陈珏离开后交代再加些菜色便罢。着些许寒意,芷晴合上面前的簿册,神色间浮起一丝倦意,一边伺候着的阿如上前道:“翁主,加件衣服罢。” 芷晴笑着点了点头,阿意便喜笑颜开地去取衣服,阿如道:“翁主,小婢真不懂你忙成这样是为何。” “不为什么。”芷晴活动了一下周身,笑着道:“他是男子,在外要辅佐陛下做国家大事,左右也是闲着,这点小院子的事我怎么还能留给他操心?” 阿如点点头,想起芷晴今个身子不适,忙又倒了一杯热茶,芷晴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拿起来喝尽了,这时外间有人道:“天子驾到,就要往这里来了。”芷晴出门一看,正是紫烟。 刘彻和陈珏一起慢悠悠地走来时,芷晴已经做好了准备,满院人井井有条,刘彻命杨得意赐了些物件,稍后想起他是芷晴地兄长,想起从前陈珏在他和阿娇之间做的手脚,笑道:“子瑜,朕得杀杀你的威风,教你不敢亏待芷晴。” 第一百四十四 陈少府 刘彻却是想起了当年陈珏于他三问的旧事,正在芷晴不解的时候,他便把陈珏当年问过他的“杀威三问”原样问了一遍,陈珏笑着一一答了。 芷晴心里甜意满满,与答完的陈珏相视而笑,笑盈盈地道:“臣妇谢陛下。” 刘彻心中有事,碍于方才是他自己要见芷晴,却不好立刻改口,便与陈珏二人笑闹了几句,芷晴心思剔透,见刘彻时不时便往陈珏身上望去,猜测着他有事同陈珏说,便借着张罗膳食的机会离开。 刘彻看着芷晴出了门,一改方才笑闹时的轻快,正色道:“子瑜,朕有事同你说。” 陈珏讶异地看了刘彻一眼,刘彻在他面前不怎么藏得住事,既然方才入府时没立刻说出来,那便是后来才想到的了,他也不急着问,先请刘彻坐下,才问道:“陛下请说,臣洗耳恭听。” 刘彻道:“田上书,请朕遣列侯归国。” 陈珏心中疑惑,此事赵绾当日就提过,刘彻不是早就放弃不提了。 刘彻想想也知道陈珏必定会有所不解,他解释道:“列侯在朝中任要职的不算,那些只是因为尚公主而留在长安徒惹是非的,朕也不大想留他们在长安。” 陈珏这回听明白了,刘彻这是要拣软柿子捏,只是话不能说得这么直,他笑道:“陛下莫不是要分而治之?” “子瑜知我。”刘彻点了点头,微微前倾了身体道:“朕那个舅舅一非列侯,二来也没有什么大才干,一听朕要他去办便没了胆子,着实让人失望。” 刘彻说到这里。立刻想起田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嘴上便没了下文,陈珏略一思索,联想起刘彻方才在正堂时破天荒地与陈午多说了不少话,哪里还不知道刘彻这是有意想借陈午这把枪一用。 没有了一群儒生给刘彻前仆后继地献身。山不就刘彻,刘彻便自觉地去就山,四处寻觅之下终于现他一直忽略了堂邑侯陈午——虽说排在倒数的位置。但陈午终究是开国功侯的后人,妻子是馆陶大长公主。女儿是堂堂的椒房殿皇后娘娘,这个身份不容人轻忽。 堂邑侯陈家,粗略一看在朝堂上没有什么代表人物,陈珏勉强算一个,但官位和爵位都还低,然而近百年侯门,陈午虽说闲在家里,但却不是一点本事没有地废材。他平日来往的列侯和高官加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这事其实不能怪田大夫。”陈珏替刘彻斟了一杯茶,笑道:“陛下。请。” 刘彻方才到现在说了好半天的话,确实有些渴了,一把接过来便牛饮干净,舒服地吐了一口气,刘彻问道:“怎地不怪,他既然上了奏表,便应知道这事应该怎么办。” 陈珏一笑,道:“汉兴之初。高皇帝大封天家宗亲。有诸侯王遍及天下,开国功臣为侯近百。经过高祖吕皇后临朝之后,列侯位次虽说有所变动,然则几十年来,各家姻亲往来无数,列侯尚公主不在少数……” 刘彻坐直了,面色有点难看地打断道:“朕知道,你的嫂子不就是周家地女儿?” 刘彻原想着拣些势弱的列侯遣出长安,看情形再弄些大动作,但他却忘了列侯间同气连枝利益相关,平日里斗的你死我活是有,但真正地要紧时候却不可能坐视天子各个击破。 陈珏点了点头,权当作没有看见刘彻的神情,认真地道:“正是。所以臣说此事怪不得田大夫,别说盖侯如今也在长安安享富贵,就是换了任何哪一人,恐怕为陛下主持此事时心中都会有顾虑。” 刘彻闻言有些心烦,想要宣泄火气,但面前却只有陈珏一人,他皱了皱眉,将朝中众臣想了一遍,最后现确实没有哪个身份和能力都够地人与列侯一点裙带关系都没有。 刘彻不由自问,他想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天下之大,想找出些毫不犹豫地把天子之意放在一家之利以上的人怎么也这么难?半晌,他的目光落在陈珏身上,道:“子瑜,那么你家呢,堂邑侯能不能下得了这个手?” 陈珏心中一凛,刘彻这时候情绪不大稳,这句话问出来虽说未必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他一个答不好难免会让刘彻留下心结。 沉吟了一下,陈珏起身离座,在刘彻身前以朝会制度行了一礼,道:“陛下,臣一家蒙受皇恩,其深若海,不敢不鞠躬尽瘁以报。于公,陛下是天下之主,臣父是汉臣,自要惟陛下之命是从,于私,列侯同陈氏更亲不过陛下与臣等……” “这就行了。” 刘彻也离座而起,为人试图为至亲谋利乃是人之常情,刘彻从太子为人君,还不至于理想化到连这点都看不透。至于方才,他也只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刘彻听着陈珏把话说得实在,心里的别扭也慢慢地没了。 只是陈珏点出这其中的难处,刘彻也有点不好意思打陈午这悠闲了多年的姑父的主意,多年不为官,一出来便是为天子将亲朋得罪个遍,这怎么说也不是个道理,就是刘彻贵为天子,他还得好意思见阿娇和陈珏不是? 又心烦了一会,刘彻想起另一事,道:“子瑜,淮南王要来长安献书你知道吧?” 陈珏笑道:“臣虽然怠惰,但究竟是天禄阁校书之人,这么大地事又怎么会不知道?” 刘彻点点头,淮南王暗中做的手脚,虽然一直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天子警惕宗室几乎天经地义,他坐回原处,道:“朕已经想好了,等这位淮南王叔进了长安,朕便好吃好喝地款待着他,该有地宫宴结束之后,他还是立刻回他的淮南国。” 当日东方鸿曾言,田与一个宗室贵女私会,陈珏这边仔细地派人盯着,确实现了他与刘陵之间的些许蛛丝马迹,今日田无端给陈午带来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他却也不想就此作罢。 “陛下。”陈珏轻快地一笑,道:“淮南王毕竟是长,为王数载于治国自有心得,他的学问也极好,陛下还是不要因他事而一概否定,待淮南王来长安之后,多问计于他也是好的。” 刘彻皱了皱眉,道:“子瑜,朕知道你是出于公心为朕着想,但这位整日炼丹的淮南王叔朕是看透了。” 陈珏笑而不语,刘彻自己在那里想起遣列侯归国之事,忽地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子瑜,你可提醒了朕。” 陈珏一脸不解,道:“什么?” 刘彻笑道:“朕这回就听你的话,好好问一问淮南王叔,朕该拿这些嚣张跋扈地列侯怎么办。” 列侯于长安城中常有不法事乃是事实,淮南王若是反对此议,他地贤名恐怕多少要打些折扣,然则若是不反对,列侯的怒气不敢冲刘彻,怕是要集中在淮南王身上。 又过了片刻,陈珏才松开眉宇,神色恍然地道:“陛下英明。” 刘彻解决了心上地两件大事,眉宇间便松快了许多,这时芷晴也带人在正厅上了晚膳,陈珏引着刘彻出门,不多时来到席边,刘彻坐好后胃口大开,乐呵呵地好似吃不够一般。 芷晴见了先是有些讶异,随后看着陈珏有条不紊的动作便皱了秀眉,心道他怎么吃的比陛下少那么多。想着夫妻之间无避忌,芷晴干脆便给陈珏夹了小山似的一堆各色菜肴,随后定定地看着他,陈珏笑了笑,倒也慢慢地将之吃了个一干二净。 晚膳后,陈珏陪着刘彻逛了逛堂邑侯府的园子,等到天色全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心情正好的刘彻才意犹未尽地出来。 “子瑜。”刘彻忽地想起一事,正色对陈珏道:“朕差一点忘记了,姑父无实职在身,过些日子却有些不便。” 陈珏眨了眨眼,有点明白刘彻的意思,刘彻与阿娇感情尚好,应该不会真的把岳父赶出长安。 果然,接下来刘嫖和陈午等人送刘彻到门口的时候,刘彻满面春风地道:“姑姑姑父,子瑜,今时那位少府本来就不合朕的心意,如今他正要告老还乡,这少府一职,便由姑父来做罢。” 陈午一旦成了在朝之人,自然就跟闲散的列侯不在一类,遣散列侯出京也就不关他的事。然而少府位属九卿,按理说这是极重要的正事,但此时刘彻心中得意,面上没有半分庄重,反而显得意气风。 天子开口,若非昏聩至极,此事便再也没有改变的可能,陈午有些怔愣,刘嫖在底下捏了他一下,陈午才回过了神,带着一家老小大礼拜倒,叩谢陛下天恩。一家人谢恩的时候,陈珏回想了一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陈午是否应该被封为少府。 刘彻哈哈一笑,扶起陈午道:“姑父怎地还同朕多礼。” 陈午笑着不答话,心里却不把刘彻兴头上的话当真,他看了陈珏一眼,陈珏对着陈午微微颔,陈午便心中有了底,位列九卿,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坏事。 一家送走刘彻,看着天子和一众随从护卫的身影消息在茫茫夜色中,陈午顾不得想明日是否会有人弹劾堂邑侯府,带着陈珏回到书房,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四十五 迎宾者 堂邑侯陈午,在外人眼中一向是一个惧内畏妻的、文武两途皆有涉猎但无专精的寻常列侯,若不是当年不知哪来的好运气尚了窦后亲女馆陶公主刘嫖,恐怕在这长安城中便同一些其他没落功侯一般看人脸色过日子。 陈珏将刘彻方才对他说的话一一同陈午说了,陈午抚须点了点头,欣慰地道:“多亏你当时劝了一劝,不然陛下若果真叫我主持此事遣散列侯,陈家还不得把天下人得罪个遍?” 陈珏一笑,道:“陛下也只不过是临时起意,如今他硬是要阿父你做少府,便是要保着陈家留在长安。” 陈午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今日一下子被皇帝女婿拔为九卿之一也有些兴奋,笑了几声,他又肃容道:“陛下还是太冲动,长安城中各家交往盘根错节,别家不说,就是我们堂邑侯陈氏以下,族中几代人下来连着的姻亲也为数不少,这其中更没有白身之人,哪家还没有些爵位,分而治之,分得开吗?” 陈珏摊手笑道:“谁说不是。” 陈午还在那皱眉,陈珏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陈午,道:“阿父,我方才向陛下进言,请他多多问事于淮南王,看陛下方才的样子,说不得这事就落在淮南王身上了。” 陈午讶异地看了儿子一眼,略一思索道:“如此也好。” 顿了顿,陈午呵呵一笑,道:“仔细想想,我陈家也算是一门三侯了。” 陈珏一想,可不是,堂邑侯、隆虑侯加上他这个食户五百的关内侯,确实勉强算得上一门三侯。他不由笑道:“阿父,这关内侯乃二十等爵之十九,可远远比不上列侯。” 关内侯和列侯一样,算是某一块土地上的大地主,虽说可以世袭,但实际上的档次可比列侯低了一大截。只不过关内侯在昭宣中兴之后到汉末三国年间大肆贬值的事还没有生,这时候的关内侯,还是颇值钱的,因而陈午地话其实也不算错。 陈午笑了笑,而后神色一整,道:“章武侯的事却不大好办。” 章武侯,窦太后的幼弟窦少君是也,这位深居简出甚少惹是生非的章武侯年事已高,又不在朝中任职。若刘彻下一步一意遣列侯归国,窦太后恐怕不会同意。 陈珏挑了挑眉,笑笑道:“别说是章武侯。盖侯王信不也一样居家么,这事到最后,还说不定是个什么情形呢。” 父子两人聊了几句,等到陈珏离开,陈午又想起刘彻走前的几句话,心中热了起来,他在堂邑侯府庸碌数年,固然是为了小心谨慎以求长存,但他心里又何尝不想振作家声,何尝愿意永远做一个依附在公主妻子身后的男人。 却说陈珏回到了住处。房中***依旧亮着,陈珏想起一句话:夜半归家时,***正通明。阖家之乐不过如是也。 抬脚踏进房门,陈珏见芷晴还在稍显昏暗地灯光下专心翻阅着往来簿记,轻声道:“放才不是叮嘱过你先睡下,怎地又来,伤了眼怎么办?” 芷晴答应了一声,合上簿记笑道:“我怎么也是无事,闲着也是闲着,一边看一边等你也很好。” 陈珏故意板了脸。芷晴见了先是一慌。随后便一笑自顾自地准备梳洗安歇的事,等到夫妻俩去了一身疲惫。一众婢女也退了出去,芷晴才低声道:“我以后不这样就是了。” 陈珏嗯了一声,终于轻笑一声,稍后两人并肩躺下,陈珏忙了一天,倒是不多时便有些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间忽地听得芷晴小声道:“你不……”却是陈珏这几日重新上工,积了不少公事几日间忙得脚不沾地,再加上芷晴正好身子不便,夫妻之事已是断了好几日。 陈珏半个头已经撞进了梦想,微睁开眼随口问了一声:“嗯?” 芷晴却住了嘴,她同陈珏之间虽不像从来那样有些拘谨,但开口求欢终究还是做不出来,再想找什么话搪塞一番,想好之时陈珏已经差不多睡熟了按理说主妇不便,夫君自可找婢女纾解,但是……芷晴将身体再朝陈珏那边靠近一些,感受着暖暖的温度,心中下了决心:若是陈珏有意别抱,她自然不能拦,但若是陈珏不主动提出来,她却无来由地做什么贤妻。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暖花开的时候什么都好,就是下雨的时间太多,偏偏还不似夏时那般一股脑地全都倾倒出来,之后便晴了数日,而是时不时地便小雨淅沥。 一夜细雨,花落无痕,神清气爽的陈珏坐在去往未央宫的马车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只觉得一阵心旷神怡。 耳边隐隐传来一缕乐声,约莫便是刘彻所立乐府的方位传来,陈珏自在地想,不如哪里便把“北方有佳人”寻个由头传出去,只当断了那位倾国倾城李夫人地晋身之道。 宣室殿前的石路上经历宿雨轻浇,却是半干半不干的样子,陈珏一脸温和地笑意走在上面,杨得意正好出来为刘彻张罗些茶饮,正好左右无人,他便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走上前,道:“陈侍中,小人有礼了。” 陈珏和杨得意关系一向不错,但宫中人多眼杂,该避忌的还是要避忌些,他笑道:“你是陛下身边人,与我同是为陛下效力,向我行的是什么礼?” 杨得意笑着答应了一声,道:“就是陈侍中看得起我。”停顿了片刻,他又低声道:“陈侍中,小人眼下有件难事,不知……” 陈珏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尽管说就是,你我一起在陛下身边多年,这点忙只要我力所能及。必不会推辞。” 杨得意笑道:“这事对陈侍中来说是举手之劳,实不相瞒,小人几个族人上京寻亲,托了上林宫监那边的路子,寻到了我这里……” 陈珏看出杨得意面上的难色,心中有些同情。他从前听人说宦官入宫便是无根之人,最记挂的是便是家乡族亲和权财二字,如今宦官势力不成气候,别看杨得意是刘彻的亲信宦官,却也远谈不上什么权倾宫廷,否则哪里至于为这点事求助于他。 “原来如此。”陈珏一笑,道:“你在宫中服侍照顾陛下多年,皇后娘娘也常说你的好处,这个忙我却是帮定了。” 杨得意大喜。惦记了两日的事有了着落,他心里也畅快不少,他人帮忙自要酬谢。只是杨得意积攒地那点钱财,放在陈珏这里还真拿不出手,想起当年刘彻遇刺景帝要处置他时也是陈珏出力,杨得意心下便更是感激。 这时先前觐见的一众朝臣昂而出,窦婴和卫绾等人见了陈珏俱是微微点了点头,陈珏站定向他施了一礼,这才朝殿内行去。 人群中有几个在原处停留了一会,还有些人则仔细看了陈珏的背影一眼,这才离开。方才天子准了前任少府地告老,宣布以堂邑侯陈午为新少府。这虽不是什么显要之职,但无疑是一个敏感的信号。 少府是九卿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皇室上造。其实便是皇帝私府,山海地泽的收入是什么,这其实上便是百姓供养皇家地那笔款项,专供皇帝花费,与大农令所管的军费等等是分开的。 能任少府之人,无不深得天子信任,前任的那位少府请辞说不定便有些勉力做了两年,无奈地现自己确实不得天子喜欢的缘故。 以权势论。窦家显赫早于陈家。窦婴更是高居丞相之位,自然远远高于陈家。但天子之心,显然还是更加亲近皇后家族,不少人在心中这么想着。 宣室殿中,单独被留下地田心里七上八下,他心里却是有些后悔,昨日午后忙着露什么怯,只要对天子表了忠心,之后婉言对他阐明利害,天子还会真地推他这舅舅下火坑不成?转而想起上奏表的他还没什么好处,堂邑侯陈午倒是先因为天子地护短而得了少府之位,田着实有些胸闷。 刘彻却是心情颇好,他笑着对田道:“舅舅地奏表朕想了想,还是觉得朕年不过十几,为政之道远逊父皇当年,这些事还是要稳妥地去做,朕正打算着待淮南王叔入长安,朕便好好地问问他。” 田听得淮南王的名字心里的鼓点更急,这时陈珏正好被杨得意带进来,他向刘彻行了一礼,旋即在刘彻地示意下坐到不远处。 刘彻给了陈珏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田那边摸不透刘彻的意思,一时间也不说话,刘彻皱了皱眉,只得直接道:“朕的意思,是让你负责迎接淮南王叔,中间把列侯的那些不法事都透给他,看看淮南王叔究竟是什么意思。” 刘彻虽然对淮南王在金俗母女一事中扮演的角色有疑虑,但这终究是刘氏家事,田这个并不算多么受他宠信的舅舅终究不姓刘,也不知其中关节,只得道:“臣遵旨。” 陈珏在一边温和地一笑,等到刘彻又对田交代了几句话,田便识趣地告退了,刘彻转而对陈珏道:“子瑜,晚不如早,朕还是想着早点吩咐下去的好。” 陈珏看出刘彻今日心情不错,也笑道:“陛下采臣之见,是臣的幸事。” 殿中只有刘彻、陈珏和几个宦官,刘彻也不在御座上坐着,走下来道:“子瑜,李广有奏,匈奴那边又有些不安定,朕打算着选几个可信的人去边关看看,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朕汉匈交战的情形。”呃,所以晚了一会儿。 第一百四十六 镜中花 刘彻思路转换的极快,陈珏先是一怔,随后问道:“陛下有意遣人往边关学兵事?” “不错。”刘彻点点头肯定了陈珏的话,“朕既有伐匈之志,便不能如赵括一般纸上谈兵,否则将来朝臣们有争议之时,朕如何决断?” 陈珏略一思索,道:“先皇曾遣中贵人随李广,陛下是要效先皇旧事了?” 刘彻笑了笑,道:“朕这此却不能全跟先皇学,想来想去,朕觉得还是从羽林军中选人得好,羽林儿郎这两年已成了形,将来皆是栋梁之才,这次正好是个锤炼之机。” 陈珏微微一笑,景帝当年派了亲信宦官去边关,结果到了没几日就被小股匈奴人抓去,最后还是靠李广亲身搭救才得以归来,皇帝的使去边关,只不过又一次成就了李广神射的好名声,刘彻好面子,自然不肯再派草包去丢人。 “晁错曾言,安边境,良将不可不择,陛下今日派出去的壮士,说不定正是他日引兵驱匈奴于外的猛将。”陈珏顺着刘彻的意思说道,旋即深吸了一口气,道:“只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刘彻看了看陈珏,心中微动,迟疑了一下道:“子瑜,你可肯走一趟雁门郡?” 刘彻却是想着,陈珏虽然从小伴在他身边,也算是久习弓马,然而除此之外十几年来可从不曾吃过半点苦楚。边塞苦寒,一去难免数月,这份苦可未必吃得了。 “臣去?”陈珏有些错愕,随后心下便涌上一丝兴奋,马踏匈奴,哪个男子没有梦想过,封狼居胥又是何等地豪情,就算不能果真引弓射单于。但若是能亲眼一见大漠苍茫,也不枉他生于此时。 刘彻看出陈珏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神色,反而是惊讶之后稍带一丝兴奋,开怀道:“子瑜就是子瑜,果然不是畏难之人。” 陈珏有点哭笑不得,他这不是还没回话么,但刘彻自己却又犹豫了起来,道:“你若是一走,天禄阁那边还有孔臧。羽林军却交给谁?” 刘彻的话恍如一盆冷水浇在陈珏心上,他在长安城可不是一个人,雁门哪里是他说一句话就能去的地方。 羽林军的成员,除了烈士遗孤之外世家子弟不在少数,这些人服陈珏,一来是因为家中父辈百般告诫:陈珏表兄是大汉天子刘彻。亲姊是椒房殿陈皇后;二来也是因为陈珏当年毫不犹豫地杀了窦平,杀了也就杀了,偏偏陈珏还一点惩罚都没有受,足见这人实在不能惹;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正是因为陈珏本人的手上功夫让他们服气。 换了一个人,但凡家世、天子信任和个人能力有一样及不上陈珏,恐怕羽林军中的年轻骑士们都不会服气。 刘彻年轻力壮,虽然还不至于猜忌陈珏把羽林军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这么一想却是回过味来了——记得从前七国之乱时。景帝曾垂询栗家人是否有欲从军,结果却是栗家子弟几乎全都希望可以在长安享受富贵安乐,有几个少数年少热血地还因家人阻拦而作罢。 想到一向溺爱子女的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刘彻不由皱了皱眉。 刘嫖这位姑姑兼妻母,在太子之位归属诡谲莫测时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巨大助力,更难得的是就算是在他登基之后,刘嫖也不曾挟着这份功劳求情无厌,反而仍旧不断拉近太皇太后和他的关系。 刘嫖如此作为,虽说大汉长公主骄傲跋扈的习气仍然在她身上存在,但刘彻对这位姑母还是敬爱的,却怎么也不好意思越过她硬拧着派陈珏出关。 “子瑜。”刘彻挥了挥手。像是要把烦恼挥到一边去。道,“这件事你回去和姑姑姑父商量一下。再来回复我不迟,左右朕不可能只派一个人出去,羽林军里还该有一次选人,时间充裕得很。” 陈珏这时也从提携玉龙的梦想里走出来,他躬了躬身道:“臣遵旨。” 刘彻点了点头,转而指着御案上的一幅卷轴,笑道:“子瑜,你过来看看,这可是个新鲜玩意,你准不曾见过。” 陈珏心中纳闷,但还是依言起身上前,这时刘彻又大声道:“杨得意,你去把那几幅也拿来,朕要给子瑜见识见识。” 陈珏见刘彻说地神气,不由也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待到刘彻一脸笑意地把那幅卷轴展开,陈珏顿时忍不住微张了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这画的是……”好半晌,陈珏才神色古怪地吐出这半句话。 刘彻哈哈一笑,接道:“不错,这正是上林苑胜景,虽然只是一角,但已足见司马相如才气,这幅画朕可要好好收起来。” 陈珏又看了那幅据说是司马相如所做的画卷几眼,心中更有些哭笑不得:旧纸易碎,有新纸之前,汉时绘画大都是帛画、壁画,甚至有人画在泥土砖石墙上。 自从新纸大行天下,确实有人研习着在其上作画,不可否认,司马相如的水平看来还是其中拔尖的,然而……看着刘彻一脸的赞赏,陈珏还是只得微微一笑,做欣赏状。 又过了一会,刘彻才命杨得意等人把几卷画收好,看着陈珏地神色奇道:“子瑜,你在那想什么呢?” 陈珏顺口啊了一声,回过神笑道:“臣是在想,纸张从无到有,从稀缺到遍及天下只用了几年时间,这书画之道必定也将一代胜于一代。” 刘彻颔笑道:“你这话不错。但朕可不相信短期之内还有人比司马相如画得更好,此中大气,不是凡画可比。” 陈珏面上笑了笑,若是刘彻能看到清明上河图,必不会如此看重司马相如那几笔,但转念一想,陈珏又不得不承认司马相如地确有才华,他自己没有系统学过国画。不过是眼高手低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中途不知怎地话题岔到南宫公主那里去,这位公主的婚事一直被两宫记挂在心,可是眼下看来,南宫公主似乎无意再嫁,只是过着清净的日子。 “朕必定要为南宫阿姐找一位良配!”刘彻道。 少顷,杨得意来报有朝臣觐见,刘彻笑容微敛,正色对陈珏道:“你今日无事。便去看看皇后罢,她前几日还说想家来着。” “阿姐好自在!” 陈珏踏进椒房殿的时候,阿娇正在拿一个小木鼓逗弄刘,小公主刘如今已有一岁半,自从上次病愈之后便长得越快了,刘嫖甚至毫不留口德地说过。陈珏这个舅舅一样大的时候都没壮过外甥女。 刘似乎对阿娇手中的木鼓没什么兴趣,见陈珏来了,迈开小短腿便朝陈珏走过去,不想一下走急了摔在那里,所幸椒房殿的地面上都铺着软垫,刘摔得不厉害,但仍旧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 陈珏抱起刘,笑着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刘便绽开一个小脸,阿娇瞪着女儿。对陈珏道:“你跟她说什么了,我是她母后,她居然不跟我亲?” “秘密。”陈珏放下刘。一边的绮罗立刻带着这小祖宗离开,刘也出奇地没有缠着小舅舅,乖乖地便走了。 李青带人奉了些茶点,阿娇与陈珏说笑了几句,对李青道:“你们先出去罢。” 李青应诺了一声便离开,等到殿中再无其他人,阿娇面色一沉,道:“阿弟。彻儿前几日幸了一个宫女。” 陈珏微微一怔。刘彻是皇帝,能为阿娇独有这几年已是难得。他身边出现别地女子也是早晚地事,但阿娇的心态才是陈珏要关心的。 阿娇不怒不悲,反而低低一笑,道:“这事我对阿母都没有说,彻儿以为我不知道,但这两年来,未央宫里又有多少事瞒得过我。” 陈珏看着阿娇,心里有些不适,理智上他该劝阿娇看开些,但这个口却他却怎么都开不了。 阿娇见他如此又是一笑,反而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不会同他大闹。”顿了顿她又道,“天子幸宫女,这事太过寻常,我小时候还不小心撞见过舅舅地事呢……” 陈珏微微苦笑,阿娇又道:“本来彻儿就是要给那宫女个位子,我也没什么办法,既然他还知道费劲心思瞒我,我也就权当不知道。” 阿娇说的轻松,但陈珏看着她紧紧抠着几案的指尖,哪里看不出她心里的伤心,又过了一会,阿娇神色微冷,道:“你放心,那宫女如今在永巷后头伺候着唐娘娘。” 长沙王的母亲唐姬当年过得不怎么好,阿娇对她有几分恩情,放在她那里陈珏却是放心地,他不是圣人,明知那宫女其实也无辜,此时却管不得那么多了。 “阿姐。”陈珏缓缓开口道,“你记着,你是大汉的皇后,陛下的妻子只有你一个。” 阿娇展颜一笑,道:“我明白。对了,你上次命人送来地玩具阿喜欢得不行,尤其是那些能拼出未央宫样子地木块,阿爱不释手呢。” 陈珏闻言吁出一口气,顺势转了话题,仔细同阿娇说起些益智的玩具来。 刘嫖霍地站起身来,沉着脸道:“不行,这件事谁来说我都不能同意,就是陛下也不行,你在长安待得好好地,跑去雁门做什么?” 陈珏、陈午和陈须父子三人,连着陈家姑爷东方鸿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几分无奈。 第一百四十七 水中月 刘嫖久居上位,历年来深受窦太后和两代皇帝优待,这一火倒也有几分威势。过了一会儿,陈须看了看陈珏,当先道:“阿母,珏弟走一趟雁门又能怎么样,高皇帝定制无功不得封侯,若是珏弟这次去学到些战法,将来凭军功封侯,管教长安城内外无人敢不服气。 “胡说什么?”刘嫖没好气地道,“就是现在谁敢不服气?谁有资格不服气?如今的诸王哪个有功于社稷,还不是仗着祖上的余荫袭爵罢了,我的儿子就是没有军功,哪个能说什么?” 陈须一时语塞,他毕竟是男子,虽说平日里耽于玩乐,但未尝不想家里能再出一个魏其侯,摘去纯粹外戚家族的帽子,只是刘嫖积威多年,他对这阿母又敬又怕,只得给了陈珏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陈午也有些犹豫,秦汉重军功,陈珏若是往雁门一趟说不定便有些机会,于是道:“珏儿出边,哪里用得上亲身上阵搏杀什么,再匈奴人前两年方在雁门掠杀过,这几年该是不会大举进攻雁门了。” 刘嫖瞪了陈午一眼,道:“你欺我见识少是不是?羽林军初建时,珏儿日日同他们一起操练,还是陛下给了他天禄阁差事才好些,万一果真两军相对,阵前珏儿难道会躲在人后不成?” 刘嫖这架势虽还谈不上张牙舞爪,但也差不太多,陈珏忍不住一笑,看了看陈须,心道这样的娇惯下,一家兄弟最后一个都没有长成欺男霸女的恶棍也是难得。 这时一直但笑不语的东方鸿开口道:“大长公主言之有理,这雁门那,我看子瑜还是不去为好。” 刘嫖一向不大看得上东方鸿,但今日听他帮腔便不由刮目相看,笑道:“我怎么有道理了?” 东方鸿淡淡一笑。道:“百官之属丞相,所谓出将,不过也是立功为侯觊觎这个位置罢了。子瑜封侯不是难事,只要仔细在朝中尽忠天子,亲往边关倒是没有必要。” 刘嫖赞赏地点了点头,又笑吟吟地看了陈珏一眼。道:“你一向看重这姊夫,他的话你总要听罢?” 陈珏思索了一会,抬起头,面上泛出一丝温文的笑意,道:“阿母,这件事我就去回了陛下,你放心便是。” 刘嫖闻言一喜,道:“这就对了。” 语毕。刘嫖高兴之下便张罗着一家人用晚膳,陈须有些纳闷地看着陈珏,拉住他低声道:“我以为你想去才帮你说话。你怎地还让我白挨一顿训斥?” 陈珏低声回道:“谢你了,这事我有打算。边关暂时是去不成的。” 陈须带着几分悻悻离开陈珏,不多时,坐在自己的案边狠狠地咬了一口鸡腿,陈珏心中好笑,转眼看向陈午的时候,陈午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而不语。 晚膳过后,陈午对陈珏道:“你跟我来书房。”顿了顿他又对正要离去的东方鸿道:“你也来。” 陈珏笑了笑,东方鸿略一错愕。随后便嘴角微弯。步履轻快地跟上去。 书房中,因为近日多雨。漆木家具淡淡地味道有些散出来的趋势,陈午示意陈珏和东方鸿做了,这才开门见山地道:“你怎地又不想去了?” 陈珏看了东方鸿一眼,道:“最初我确实是想去的,但是转念一想,长安这边看似平静实则暗涛汹涌,我大婚地工夫田便上了遣列侯归国的奏表,若是离开太久,难免有小人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陈午叹了一声,道:“正是这个道理,谣言可惧,一次两次或还不怕,时间长了便是亲骨肉间也难免有些怀疑,你阿姐在这方面又实在及不上你。” 东方鸿笑笑,道:“虽说无功而封侯难免遭人轻视,然则如今边关的情形,守边的人怕是过多功少,往往保持不败便已经是不错地局面,入匈奴人腹地追击立斩之功更加困难,子瑜何必去这浑水?” 陈午想想也是,神色缓和了些,便暂时把这件事放在心中,转而对陈珏道:“楚原楚先生在城外的作坊怎样了?” “阿父问的正是时候,陈唐和陈宋他们俩前几日才来过。”陈珏微微一笑,回忆了一下又道:“那边一切都好,就是最近研究上出了点问题,迟迟不能解决。” 陈午讶道:“什么物事竟然难倒了楚先生这么久?” “慈石,磁性。”陈珏简单明了地答道,他希望楚先生能做出来的东西正是便于携带的指南针,如果张骞仍有出西域的志向,指南针还是极重要的导航标。 陈午和东方鸿面面相觑,俱是有些不解,东方鸿皱眉思索了半晌,才道:“相传前秦阿房宫中便有一门以慈石造就,一旦有此刻暗藏凶器入宫行刺便会被此门吸住,子瑜说的可是这个?” 陈珏点了点头,展颜一笑道:“楚先生要做地东西大约和司南的作用差不多,只是要比司南轻便许多,稳定许多。” 东方鸿心神一动,看着陈珏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陈午则微微皱了皱眉,他对于这方面地事情实在是不大了解,陈珏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忙转移话题道:“阿父今日怎地忽然问起楚先生?” 不等陈午答话,陈珏又轻啊了一声,轻拍了一下头,道:“是了,阿父将为少府,自然要关心些手工制造上的事。” 陈午含笑点了点头,能位列九卿,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意外之喜,陈午心中也想着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去,堂邑侯纵然多年家居,一旦得天子启用一样能大放异彩。 陈珏曾为太子家令,算是为刘彻管过家地人,正好今日提及此事,干脆便拣了几处约莫着该注意的说给陈午,陈午阅人无数,自有一套为人之道,倒也得了些启。 陈午倒是不曾避过东方鸿,中间陈珏笑着看了东方鸿一眼,知道这个来路不太正的女婿算是被陈午夫妻真正接受了。 这日天气晴好,温暖却又不显得闷热,并着上林苑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正是好时节。 羽林军校场上旗帜飘扬招展,随着一阵低沉的象征集合的鼓声,营中羽林骑士们便一个一个地飞奔而出,虽然忙碌却秩序井然。 陈珏肃容站在列前,回想着昨日前几日宣室殿中的情形:陈家最后的决定是不去雁门,刘彻闻言却不生气,只是吁出一口气,道:“你不去也好,那日之后想了想,朕心里其实也不愿你一去那么远,你要一走,我能说话地人就更少了。” 陈珏轻轻一笑,若是君臣能一世不疑,他便别无所求了。 这么想着,陈珏被一阵重重地马蹄声从思绪中惊醒,他一抬头,忽地看见一个遍身甲胄,连脖颈处都遮着的骑士跨一匹黑马而出,那马停在陈珏面前不远处还气焰嚣张地打了个响鼻。 陈珏皱了皱眉,轻喝道:“什么人妄为?” 队列中地灌亮笑嘻嘻地道:“将军,这可不是妄为,近几日我们在研究着轻骑好还是重骑好,李当户他是想不到你会突击检查,才这副怪样子来见你。” 那边韩嫣也点了点头,陈珏眉头稍展,沉声对那骑士道:“还不快下马卸甲?” 李当户啊了一声,连忙伸手就要去摘,这时他**的黑马似是闲不住了,扑棱棱地摇了摇马,仿佛是在替李当户拒绝陈珏的命令一般,李当户气得拍了拍马,那马反而又错了错蹄子。 等到李当户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下来,羽林军队列中的众人虽因军纪不敢大笑,但一个个的脸已经涨的通红。 陈珏挑了挑眉,道:“本将之命,笑,三十数。” 陈珏话音方落,羽林军校场便轰地笑成一团,灌亮几个与李当户熟悉的不怕他生气,差点便要笑得坐到地上去,韩嫣还好,一边不住地笑着一边默数,等时间到了,他便扯着嗓子高声喊道:“停!” 等到场中重又安静下来,陈珏瞥了李当户一眼,沉声道:“稍后自己去领罚。”顿了顿,他又对众人道:“陛下有旨。”上千羽林骑士齐齐拜下,一阵甲胄摩擦的声响,陈珏将众人的兴奋与不解看在眼中,笑道:“陛下有命,选羽林骑二十人往雁门北地等郡,随守将研习匈奴兵事,一年之后归来之日便是宣室殿奏对之时,届时言之有物,陛下定不吝官爵,这上林苑羽林营未必能留得住他们。” 陈珏说的平淡,但他言下之意大家哪还有不明白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时间场中诸人均跃跃欲试。 今日陈珏穿了一身轻甲,扶剑四望之间更添几分英武,如今不是正式训练之时,人群中便有人大着胆子问:“陈将军去不去?” 陈珏望了那人一眼,那少年正一脸崇敬与期盼地看着他,陈珏微微摇头,道:“我不去。” 那少年顿时神色一垮,韩嫣李当户等人也有些不解,一道道疑惑的视线冲陈珏而来,陈珏恍若不见,朗声严厉道:“本将虽留在长安,然则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有哪人敢为羽林军的名声抹黑,就休怪我无情!若是没有把握的,趁早就不要参选!” 陈珏此话掷地有声,校场上千人轰然应诺,气冲云霄。 第一百四十八 知多少 陈珏话已出口,余下的事情倒是不用他再烦心,只要选出来几十个健壮之士,届时刘彻再亲自挑选便是。 李当户这时已经整理好了仪表,一张嘴大大地咧开,心里已经想着要是李家兄弟三人全部中选,到时候一口气杀到雁门关去,不知一向威严的老父李广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灌亮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笑道:“怎地还不去领罚?” 李当户闻言顿时气馁,瞪了灌亮和窃笑着的李椒和李敢一眼之后,随后满眼炽热地看着主管此事的陈珏,陈珏心中暗笑地视而不见,李当户渐渐失望了,只得将卸下的甲胄放在臂弯上,悻悻地大步离开。 陈珏和站在他身边的韩嫣不约而同地笑着摇了摇头,笑过了,陈珏微微垂下眼帘,方才李当户那匹马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想着想着方一转身,韩嫣便止住笑容,拉了拉他的衣襟道:“子瑜,我有事同你说。” 陈珏恍若未闻,背在后腰的双手简单做了一个手势,面上却带着笑跟来往的人打着招呼,等到骑士们四下散去了,陈珏才笑道:“什么事?测试的项目有主意了?” 韩嫣是天子旧日侍读,他若是想去可用不着跟羽林军这些人争,刘彻绝不会拦着他,因而羽林军这边的选拔主持便有韩嫣一份。 韩嫣摇了摇头,道:“子瑜,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记得军中掌管钱粮军械的那几个书吏吗?” 陈珏一笑,道:“我是羽林中郎将,怎么会记不清自己手底下的人?” 韩嫣犹豫了一下,才看着陈珏道:“羽林军自初创以来,所用军费皆是内库所出,因陛下青睐咱们羽林骑。就是武库的兵器也是优先供应羽林营,连马蹄铁那么麻烦的物事也是先可着羽林营来。” 韩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陈珏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再了解他的性子不过,当即收了面上的轻松之色,问道:“王孙,究竟怎么了?” 韩嫣眉头皱了一下。随后又松开,再不迟疑地道:“这月营中换了一批新军械,平日出操锻炼之时我常觉得新来的这批军械质地不是很好,连营中军士平时的伙食似乎也差了些。” 陈珏心中微动,立刻明白了韩嫣的言外之意,羽林军中竟有人贪污谋私,他眯了眯眼道:“这事你同旁人说过吗?” 韩嫣摇头否定了陈珏地猜测,肃容道:“我自然第一个同你说。但平时李当户灌亮他们似乎也有些觉得不对,只是不曾明白地说出来而已,像是……”韩嫣笑了一下。道:“像是就等着我来同你说。” 陈珏也是微微一笑,人有亲疏远近。这帮朋友里虽然家世有高有低,但韩嫣终是他的少小之友,亲近更胜他人。 随意地坐在一边的青石上,陈珏为石上地冰凉皱了皱眉头,旋即思索着道:“这几日我没有怎么关注羽林军这边,你说的几件事我还真的没有现。”说到这里陈珏笑了笑,抬头道:“说不定你是从小跟着陛下在未央宫里不曾吃过苦,所食所用皆是上等。所以对质量上的问题才察觉得这么快。” 陈珏随口开了一句玩笑。韩嫣却好似觉得有道理一般,他道:“弄不好你说地对。就是这个原因。”说着,韩嫣找大时的另一处坐了,继续道:“我记得你说过,羽林营中的各项事务,草创之时便是你在管着,后来魏其侯那边派人来给你帮忙,你才得以从中脱身。” 陈珏点了点头,轻叹了一声道:“正是如此,若非魏其侯仗义相助,这羽林军之始绝不会如此顺利。” 韩嫣也跟着他轻叹了一声,陈珏微微苦笑了一声,当日窦婴还对陈珏说过这些人都是七国之乱时的旧部,如果韩嫣所说不是错觉的话,如今不过两年工夫,这些人恐怕就要折在他手上。 半晌,陈珏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浅浅的一层浮灰,转头笑道:“走吧,我们去查案。” 韩嫣笑了笑,两人走着走着韩嫣忽然道:“子瑜,你要怎么查?” “自然是查账。”陈珏毫不犹豫地道,顿了顿,陈珏又道:“王孙,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件事事关他们几人的名声前程,我还须看过那批军械才好。” 韩嫣笑着点了点头,道:“行了,我这么大的人,还能不知道这个?” 三刻钟后,陈珏看着面前碎成两截地长矛,再看看一边长了锈的箭尖,面色越来越沉。 “将军。”李椒喘着粗气小跑到陈珏身边,神色愤愤地道:“我已经仔细打探过,咱们营里不同与其他,不做什么采办的事情,但是送菜地菜农们已经在几个月前换了,据说是赵元嫌先前那几个村落的菜不好。” 陈珏闻言冷哼了一声,将手中地残剑掷在还微湿的地面,韩嫣道:“不等冯林他们从武库打探回来吗?” 陈珏看了李椒一眼,道:“教他这么一张扬,再不行动就找不到账簿了。” 李椒脸一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李敢立即拍了他一下,低声道:“就是你坏了将军的事吧?” 走在前面的陈珏耳朵尖,一下子便听到了,他摇了摇头,半侧着头道:“这事也不怪他,羽林营就这么些人,有什么事本来就瞒不了多久。” 李椒听了心中的愧疚之意才少了一些,这时领了二十笞的李当户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同是羽林军中人,他们本来就不是一无所觉,这下陈珏要彻查顿时激起了他们的同仇敌忾之预备借着这股热气暖暖手,正舒服的工夫,忽地有人推门而入,正是他手下负责采办地小吏张安,他口中慌道:“事情不好了。李家那两个小子正在满营里找人问菜农地事。” 赵元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茶盏一倾遍洒在他身上不少,赵元顾不得衣裳还湿着。霍地起身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安急促地喘息着,道:“我也不知道,只听人说今日校场解散后不久,中郎将遍遣人打听军需地事。我……我这是怕他查到您头上。” “咣!”赵元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恨声道:“这帮世家子弟,果真欺人太甚。” 张安急道:“您快想想办法啊。” 赵元闭了闭眼,道:“你去把那些账簿都毁了,烧也好藏也罢,总之让它们消失。” 张安答应了一声,顾不得多说立刻冲出门外,等他到了另一道门前松了一口气时。蓦地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微微颤抖着回头,当先那人不是一脸气愤的李当户是谁? 李当户冷笑着对身后的兵士挥了挥手。走在张安面前,指了指那道门说道:“这里。”稍后又昂着下巴指了指自己地胸前。道:“现在归我替中郎将管着。” 张安靠在壁上,眼睁睁看着李当户手下的军士把一摞摞账簿搬走,他身后不远处的赵元亦是面如死灰。 正在此时,陈珏带着几人姗姗来迟,他看了看场中地形势,冷冷一笑道:“我今日才知,这羽林军中竟然出了家贼。” 赵元心中一惊,正要找几个理由分辩。陈珏已经用温和的口气对他道:“做鬼的人究竟是谁。眼下还不清楚,这些账簿我要回去仔细看看。若是我今日惊到了你们,陈珏在这里先陪个罪。” 赵元深深地看了他身后的韩嫣一眼,又恭敬地道:“全凭中郎将吩咐。” 陈珏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权当是告别,等到一众人带着一堆账本消失在远处,赵元深呼吸了一下,走到门口朝外望去,十来个军士正肃立在外。 张安来到他身边,六神无主地道:“这怎么是好?” 赵元平复了一下情绪,厉声道:“紧张什么,一大帮半大少年,还未必能看懂那些帐呢。”语毕,赵元想起韩嫣方才神采飞扬地样子不由心中既恨恨又担心。 正如赵元所言,一大帮半大少年对着一箱子账簿面面相觑,李当户苦着脸道:“这叫我一日射箭五百次都比看账容易啊。”不只李敢李椒,一边的灌亮也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 韩嫣却笑了笑,瞟着陈珏道:“你们也太小看中郎将了,当年的太子家令,哪会对这些事情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珏笑道:“韩王孙,你如今自己当家,难不成从来不记账?” 韩嫣笑笑,第一个拿出一本帐趴在桌边核对着,陈珏随手抽出一本,看着柴薪、白菜等项皱了皱眉,赵元既是跟过窦婴的人,不会没有本事,记成这样的流水账未免太假了些。 韩嫣的记账法是陈珏当年闲着无聊时亲手教的,两人地度比起李家三兄弟和灌亮还快上许多,半晌,灌亮看着陈珏和韩嫣两人面前端正工整的几行账,只觉叹为观止,叹了一口气道:“子瑜说得对,术业有专攻,我等还是在一边看着好了。” 陈珏闻言抬头,笑骂道:“想偷懒?不准!” 不知不觉近两个时辰,陈珏低低笑了一声,道:“咱们这羽林营里的军士未免太能吃了些。”另一边韩嫣也摇头道:“军械磨损,在所难免,可若是真照这个度来,大汉兵器难锋,还谈什么伐匈奴?” 陈珏微微皱了皱眉,赵元平日里看上去老实忠厚,并不像是会贪财之人,否则他在窦婴手底下应该也干不了那么多年,这样辛苦作假帐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九 硕鼠奇 上林苑外,冯林带着几个人轻骑出营,按着问好的地点在山林路间穿梭,山路虽然难行,但却难不倒训练有素、每几日便外出拉练的羽林骑。 冯林此时心中没什么底气,他出身官家,父亲也曾是一方大吏,官面上的事他并非一无所知,那些菜农实在不好说此时还在不在那里,弄不好就…… 马蹄声得得作响,一个少年骑士停在冯林面前,收起马鞭恭敬地道:“我已经打探过,那些菜农就住在前面的村子。” 冯林点了点头,马鞭一扬加快度朝前行去。人烟渐渐密集,冯林正四下里观察的时候,一个蹲在乡路边的老农抬头时吃惊地叫道:“这不是冯将军吗?” 冯林心中惊异,循声望去亦觉得这老农有些眼熟,稍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道:“许久不见了,但我可不敢称什么将军。”冯林面上带着笑,心中却疑惑重重,这老农看面目依稀便是去年送菜的菜农之一,然而他们要找的却是今年的菜农。 那老农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拍了一把大腿,道:“我早就说过这事不对,只怪我那狗儿子昏了头。” 冯林对身边的伙伴使了个眼色,便正色对那老农道:“老人家还是早早把事情说来,正好省了我们的事。” 老农不疑有他,便将去年以来的事一一从实道来。原来几个月前,赵元告诉他们羽林营多吃肉食,吩咐他们好几个村子削减些菜蔬数量,这些菜农供菜给军营不敢高价。一听减量便想起可以将菜卖到城中。个个欣然从命。 末了,冯林沉吟了一下道:“这事我做不得主,还请老人家和令郎随我回营中一趟。” 老农哎了一声。旋即想问“令郎”是谁,等到两个羽林骑士过来请他带路寻他儿子时,老汉才回过味来。 不管赵元和他那几个属官究竟为何做这个手脚,陈珏心里的火却是一下子上来了,蛀虫原就可恨,做硕鼠做到羽林军中来更是让他不能不怒。 李当户是把羽林营当家里的,心下地怒意可不比陈珏来得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道:“自从你当年处置了窦平,我便不赞同你继续用魏其侯地人,只是一直没同你说,如今看来早提醒你就好了。” 此言一出,室中众人顿时色变,韩嫣了解陈珏,忙喝道:“说什么疯话呢,魏其侯是魏其侯。那窦平是窦平,死了两年的人了,这时候提起他来干什么?” 李当户不服气地道:“这怎地就不对,魏其侯当年做大将军时还是好的,自从封侯拜相之后,谁知道他是什么样地人。说不定……”陈珏的脸色已经有点不好,其余几人恨不得把李当户的嘴堵上,韩嫣看在眼中,叹了一口气道:“子瑜,这羽林军不同于郡国之兵,所用军费皆是天子所出,这事你还是应该早下决断。要不然哪日闹大了怕是你也要担上责任。就算……” 韩嫣说到这里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陈珏知道他的未尽之言。无非就算刘彻能护着他信着他,这件事说出去怎么也不大好听。韩嫣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原来觉得自己恐怕有点过分的李当户也再一次直起身来,直直看着陈珏不放。 灌亮几人担忧地看着陈珏,陈珏心中微微苦笑,李家的人还真是一根筋,李广难封,不是没有政治上不晓事地原因。 “你这话说的没有道理。”陈珏开口道,淡淡道:“魏其侯好心相助,赵元做错事又同魏其侯有什么关系,难道今日赵元在羽林营做的事情没有被现,他日到他人营中再贪也是我陈珏有意指使吗?” 李当户一时语塞,陈珏缓和了口气,道:“魏其侯为人刚正,我是知道的,你怎地不想想叔达?” 窦叔达作为丞相之子,为人却谦和儒雅不跋扈,当日能被他自己的妹子欺负的死死就是铁证,李当户想起他心下顿时起了愧疚之心,就算两人之间来往不算特别深,他也知道窦叔达绝不是个有心机之人。 提起窦叔达,陈珏倒是想了起来,这件事恐怕还得劳烦他一趟。 魏其侯推荐的人在羽林军中出事,不知会窦婴一声便整治他并不合适,而这知会的方式便更有学问,若是领了赵元亲上丞相府,那不是有意打窦婴的脸么? 想到这里,陈珏和韩嫣地目光一碰,道:“王孙,稍后我去问问看赵元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后你便带灌亮冯林几个去跟叔达透个信。” 韩嫣向外望望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道:“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韩嫣行事稳重,陈珏是放心的,看清手中理出来的几笔账,陈珏不由欣慰地笑了笑,还是人多力量大啊,这么多本账簿,理起来竟然出奇的快。 这时出去查证的李椒李敢和冯林也回到室中,将所得一一回复了陈珏,陈珏摇了摇头,手拿着账簿站起身来,冷声道:“走,我们去看看赵元。” 一刻钟后,陈珏等人来到方才查找账簿地门前,陈珏微侧了身对负责看守的李英、郭远并董羽三人问道:“没什么动静?” 李英摇了摇头,躬身道:“什么声音都没有。” 陈珏微微颔,走进门时一行十数人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李当户气愤之心又起,这赵元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中郎将到此也不知道出门迎接。 陈珏倒是不像李当户那么生气,又行了一小段路,赵元的身形出现在众人面前,李当户忍着臀部还有点火辣辣的疼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抓住赵元的衣襟道:“羽林军袍泽是怎么惹着你了?” 陈珏喝住了李当户。李当户这才悻悻地退开,随后陈珏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元却头也不抬地道:“这么快就查完了?我还当至少得到明日呢。” 这个状态似乎有些不对。陈珏眉头微紧,赵元又道:“中郎将,您带着一帮人来取账簿,下官斗胆一猜,该是有人疑下官贪污军饷,可是?然则下官资质愚鲁,这账可能记得不好。但绝对是一钱未贪,望中郎将明鉴。” 好坦然地口气! 陈珏挑了挑眉,好一个资质愚鲁,几千人地羽林营,数月间吃了多少米粮菜肉哪里算得清楚,就是军械磨损地厉害,此时并非战时,赵元也不曾延误军机,只不过是渎职之责罢了。 思及此处。陈珏忍着心下的怒气微微一笑,徐徐几步走到原属于赵元地主位上坐下,随之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他扬眉道:“羽林军法,从不冤人亦从不饶人,如今你是自认无愧于心了?” 赵元看着陈珏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没底。当想着这些世家子弟应当没有几个人识得柴米之价,心中便又有了底,大不了被逐出羽林军便是。 “下官才疏,不然也不至于庸碌多年仍然居此低职,但中郎将用人不疑,绝不会无端查下官的账,若是下官哪里做得不好损了羽林营之利。下官确是有愧的。”赵元说到这里。想起桌下的酒坛子心中一凉,心道坏了。忙要开口请陈珏出去,但他也知道这无疑是欲盖弥彰,只得又住了嘴。 陈珏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温和地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先来看看这几笔账。” 赵元连忙换了一脸笑容,道:“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嫣轻哼了一声,手持账簿一句句不咸不淡地问着,赵元一时摸不清底细,只得小心谨慎地一一回答,不多时便背心见汗,韩嫣见他的样子心中更加有数,这只不过是他们整理出来地一小部分,大头还摆在陈珏那里呢。 这工夫陈珏淡淡在室内扫了一眼,却不见张安的影子,他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门扉轻响,灌亮轻快地闪进来,几步走到陈珏身侧,微弯了身低声道:“拦下了,如今李敢正看着他,冯林也把人带回来了……” 陈珏轻轻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李敢便顺势站到他身后,同李英、郭远二人对视了一眼,转而望向赵元的时候,李敢心道这赵元也太不知分寸,中郎将又不是初来乍到,早有准备之下营中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的耳目。 韩嫣问到最后声音已经越来越疾,不多时赵元的额角已经见了汗,陈珏心下却有些纳闷,有胆子贪污军费之人,怎地竟然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韩嫣一个刑讯外行疾言厉色问了几句赵元便慌成这样。 韩嫣轻喝道:“你还不认?” 赵元道:“我没什么可认的。” “等一下。”陈珏微微眯了眼,笑道:“命冯林把那些菜农带进来。” 赵元脸色一变,等几十个菜农乱成一团地走进来,冯林躬身道:“将军,一时间只找得到这么多。” 先前那老农低了头不敢看人,一众农人入了军营重地,个个身体抖个不停,赵元忽地哈哈大笑一声,高声道:“韩王孙,你够了!” 韩嫣心中一愣,随后一股火气便急窜上来,哪有做贼的嚣张至此的道理,他才要说话,那边赵元已经满脸恨色地道:“若不是你们韩家,我哪里会落到如此境地,说不定这黑状也是你所告!” 陈珏看了韩嫣一眼,这告状之人却是被赵元说中了,只是这件事跟韩家有什么关系? 赵元冷笑一声,道:“若非弓高侯强占我家土地,老母重病在床,我又何必铤而走险?” 第一百五十 道中途 弓高侯韩则,韩嫣同母异母的兄长,自从韩嫣和韩则分家,陈珏已经很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今日听得赵元直截了当地提出韩则之名,他和韩嫣二人不约而同地一愕。 冯林却心中一动,想起赵元似乎确实曾说过老母重病之事,便悄然上前附在陈珏耳边说给他听,陈珏略带惊讶地看了赵元一眼,这个平日里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小吏竟如此藏得住事。 韩嫣同韩则关系不好,但终究同是韩颓当后人,他对赵元轻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元却又是哈哈一笑,随后道:“我胡说,我胡说什么?赵元再不肖,也不是能拿生母胡言之人,弓高侯做过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顿了顿,赵元忽地又一笑,道:“还是你也不知道弓高侯在外头做了多少恶事?” 陈珏心中微动,想要帮韩嫣说几句话又觉并不合适,他们关系再好,陈珏也不好越过韩嫣解释韩家内部的事,当下朗声道:“赵元,你是承认了?” 这时李当户带着另几个与赵元衣着打扮差不多的男子进来,正是赵元的几位同僚,赵元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角落处拥挤着的一众农人,长叹了一声道:“不错,我认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都是受我蒙骗,还请将军放他们离去。” “你倒是够义气。”陈珏语气淡淡,紧张着的赵元也说不上他这是欣赏还是讽刺,“有无罪过你说了不算,李当户。” 李当户昂道:“在。” 陈珏道:“这些庄稼人不归羽林营管,你先把他们请出去,稍后送到长安内史那里去。” 话音方落,冯林给了方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那老农一个笑容。陈珏这样说,便是不打算置菜农于死地了,这样的案子审理起来往往极为繁杂,若是陈珏没有特别的交代,长安内史多半不会自找麻烦。 陈珏打量了赵元几眼,随后命军中职司不够的几人出去,等到室中清净了许多,看着韩嫣欲言又止的样子,陈珏才问赵元道:“弓高侯怎地了?” 赵元看了韩嫣一眼。冷笑道:“正月天下几处地动,土地翻盖,田中时有沟壑。弓高侯家别院地半面墙落在我家地中,我哪料到只因为这个,我家祖传了三辈的地便姓了韩?” 陈珏闻言立时一怔,地震之后,地面风景有所变动也是正常。赵元那边还在继续说着,陈珏渐渐地听明白了:照赵元的说法,他家还有一部分“地”下陷为沟。陈珏看来很可能是因为地壳运动而消失不见。 韩嫣所学也杂,不多会便跟陈珏想到一处去,疾声道:“地动乃是天灾,大时移山倒海亦非不可能之事。你又凭什么强说是弓高侯韩家的过失?” 陈珏皱了皱眉,拍案喝道:“韩嫣!” 韩嫣猛地一回头,看见陈珏的神情便去了面上的不平之色,这里是上林苑羽林营,他这样越俎代庖,就算陈珏不介意,在场的人见了终究不好。 陈珏深深地看了赵元一眼。虽然具体形势不明。这件事到底有没有韩则的错也有待确认,但地震乃是人力不可抗的天灾。时人最重土地,赵元迁怒于韩则亦是人之常情。 “但是……”陈珏面色一沉,“地动是正月时地事情,按账簿上所记,账不对实是去年就开始的事情,就算令堂染病田地俱无,你的食邑也足够几个寻常人家过活,哪里便会逼不得已到贪墨军费?” 赵元惨然一笑,道:“你们出身富贵,哪里能知民间疾苦,我食朝廷俸禄,已是强过平民多矣,饶是如此家母仍不堪一病。”赵元越说越怒,提高了音量道:“尤其是你,韩王孙,你是陛下当年地侍读,我听说有一阵子你每日以金丸射鸟雀是不是?高官厚赏,着实荣耀,你怎地不想想那荣耀的奖赏是从哪里来?” “就是这羽林军。”赵元微红着眼道,“轻甲骏马,少年英姿,常有时机朝天子,上林苑中谁不艳羡?然而我每次听人说羽林军是国之栋梁都不以为然,这千骑羽林,谁真的见过血,谁真的在战场上搏杀过?谁真的立下过斩之功?七国之乱我跟着窦丞相平叛之时,你们还在长安城中被侍女围着伺候呢!” “你……”李当户上前一步怒喝,他并非羽林少年,乃是为教授军中兵士射艺而来,赵元此话等于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他如何不怒。 赵元又是一声冷笑,道:“羽林羽林,终究不过是天子仪仗罢了。” 留在室中地几人顿时躁动起来,就在他们要冲上去动手的时候,陈珏双手虚按,李家兄弟等人心中激怒,但陈珏这里面沉如水,他们还是悻悻地作罢,怒视着赵元不放,还有几人则脸色一会红一会白,显然是将赵元的话听进去,乱了心神。 陈珏缓缓走下主位,行到赵元身前,忽地举手狠狠一掌印在赵元脸上,随着“啪”地一声响,所有心思不集中的人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陈珏身上? “你在计划什么?”陈珏唇边的笑容带着几分讥讽,“指望我怒气勃不能容忍而重罚你,你好找机会反陷我于恶名,减轻贪污的罪责?” 赵元感受着自己地脸由痛转麻,又由麻转痛,强道:“难道我的话错了?” “自然是……大错特错!”陈珏笑中带了几分冷意,羽林军是他的心血,就算尚有不足,他也容不得赵元这样轻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谁都知道,你平过叛,很了不起吗?” 赵元的几个同僚面上顿时有些不悦,他们也是窦婴当年的旧部。自然听了不好受,陈珏这时却顾不上理他们,“羽林骑久在长安,确实不曾上过战场,然则别说眼前便要有二十羽林骑远赴边关,就是将来,当今陛下乃大汉雄主,他振臂一挥之时,我陈珏不信哪个羽林儿郎会畏死不前。届时马踏塞外,他们或功射单于左右贤王,引兵直捣王庭。或血染黄沙马革裹尸,自有美名流传青史……” 陈珏说到这里一笑,道:“哪一个不比你这胆敢贪污军费、又诡言狡辩的蛀虫强上千倍百倍?” 陈珏说着,瞥了因赵元所言而握紧双拳地韩嫣一眼,又道:“世家子弟又如何?从来英雄不问出处。远至百里奚,再有高皇帝时布衣卿相满天下,这些先人俱为我等后辈敬仰。我却不知何时出身富贵反而成了羞于见人地地方。你如此说来,又将冯林等人置于何地?” “就算这羽林军果然只是天子仪仗,不配独成一军。”陈珏话头一转,又道:“那也是天子或窦丞相才能决定地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窃取羽林军地公中之财?” 赵元急急地喘息了几声,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他蓦地想起当日陈珏杀窦平的事,那次和今日多么相像,窦平是魏其侯堂侄尚且不能保全一命,何况是他区区一个跟过魏其侯几月的小吏,他指望几言激怒陈珏着实是在妄想。 李当户等人这时也纷纷回过味来。一众人对着赵元俱是怒目而视。陈珏吁出一口气,又笑道:“为国羽翼。如林之胜,今日他们以身为羽林儿郎为荣,焉知他日不是羽林军因他们而名扬天下?” 赵元无助地望了几位同僚一眼,心知今日恐怕已经没人救得了他,陈珏淡淡道:“既然你已认罪,一切便按军律处置。” 赵元颓然在地,陈珏走近几步,忽地微微弯下身,道:“你的目的达到了一部分,若是你老母果真重病在床,我自会以羽林军名义资助她医病。” 赵元万念俱灰的眼中忽地一亮,陈珏又轻声道:“你方才一味针对王孙,却绝口不提我这以外戚进身的中郎将一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赵元颓然地双手支地,陈珏却已经转身对李当户等人道:“你们这些人,平日训练之时的口号都喊到哪里去了,一个一个听了几句话便心神不宁,如此在意外物人言,他日还能成什么气候?” 韩嫣等人与陈珏平日里按朋友相处惯了,这冷不丁听他训斥,俱是忍不住微低了头,倒是没人想起陈珏地年纪比他们之中的几人还要小些。 李当户率先回过味来,他带着几分还残留在心中的怒气瞪了赵元一眼,便带着几人将他拉下去,这工夫陈珏转身对赵元地几位同僚道:“新春之时,我亦不愿行严法,如今我仍愿意信你们,还望你们好自为之,不要再让我失望。” 那几人中有一个还想说什么,被他身侧一个年长些的男子拉了拉袖子,几人躬身齐声应诺。 一刻钟后,人群渐渐散去,陈珏轻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思索着方才的事,忽地听得韩嫣道:“子瑜,你还在想赵元方才的话。” 陈珏点了点头,道:“算是。赵元其实不是全然的恶人,若是他能心狠手辣,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查清。若是他抵死不认或硬拉着其他人下水,我也不会处理得这样容易。” “可能闹成这样也并非他本意罢。”韩嫣轻叹道,转而笑着道:“子瑜,我决心去边地找周无忌了。” 陈珏微微一怔,道:“弓高侯地事你不管了?” “这件事瞒不了陛下。”韩嫣摊了摊手,道:“各人有各人的命,这次我若是求陛下,下次难保他不会有更大的祸事,再说,这还未必真是他地过失呢。” 第一百五十一 宗正公 韩嫣一向重情,就算韩则为人过分,他对于这份兄弟情谊也很看重,年节之时无不尽到礼数,自从出府别居以来,韩则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忌惮韩嫣,兄弟二人的关系倒有所缓和。 当断则断,当决则决,陈珏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顿了顿,他又笑道:“等这阵子忙完了,我给你践行。” 韩嫣也是一笑,随后带着几分遗憾道:“可惜你不能同去。” “在长安,我有我的事情要做,倒是你要加把劲。”陈珏心中有些欣慰,韩嫣年纪渐长英气勃,如今又要在边地待上一两年,以他在兵事上的天分来看,立军功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他从前担心的事也可以彻底放下。 韩嫣笑着点头,旋即道:“既然赵元的事这么容易就解决,你还是要早做打算,以免魏其侯得到消息之后不快,不如我现下就去找窦叔达?” 陈珏想了想,选拔之事不急在一天两天,于是道:“好。” 韩嫣迟疑了一下,道:“子瑜,你不亲自去?” 陈珏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我亲自去做不合适,叔达不会隐瞒魏其侯什么事,魏其侯身为丞相什么没见过,我们这点小心思瞒不了他,心意点到为止便是。” 韩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略低了声音道:“子瑜,你一直这样面面俱到,不累吗?” 陈珏神色微动,又过了一小会笑道:“还好,若是一切如我所愿,就是倦一些。我也甘之如饴。” 韩嫣受不了地甩了甩头,他就理解不了陈珏有时显得天马行空、有时又谨守规矩的做事方法,他道:“好了,时候已经不早,我先走了。” 陈珏微微颔,接着笑道:“过几日陛下要驾临长门园,我想请几个朋友,到时你也一起来罢。你临行之前这样的聚会怕也不会再多。” “长门园?”韩嫣有些意动,长门园本就风景秀丽,他小时候也极爱去,去年就听说馆陶大长公主斥巨金重新修缮,如今已经是长安城中几座皇家园林宫室之外最有名的地方。 “正是。”陈珏挑了挑眉,道:“你还犹豫什么?” 韩嫣立即道:“我迟疑什么?我不过是听说长门园扩建,如今正有几汪温泉,今日终于逮到机会去看看罢了。” 陈珏笑了笑,韩嫣和他跟在刘彻身边多年。各处的温泉见得不少,哪会把长门园勉强扩进去的那几个小池放在眼中,他道:“说得好像我拦着你去似地,前几次还不是你自己要在家里给韩说启蒙,不然还能少了你?” 两人笑闹了一会,约定了长门园之事,韩嫣这才快步行出寻李当户灌亮等人去了,陈珏留在原处,忽地又一次想起赵元的那些话。 陈珏不得不承认他被赵元无意中的一句话打动了——能与名声响亮的汉武帝为友,少年显贵。他心中当真没有一丝骄傲么?天子时有厚赏,他果真也不曾高兴吗? 陈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那些时候,他着实不记得什么百姓疾苦了。总算,他花的钱财大体上皆是楚先生的作坊所赚。堂邑侯府不差田租那些钱,待陈家土地上的农户们也还好,陈珏也不至于太过惭愧。 入仕为官,终究应该记得自己地食邑薪俸是从哪里来,若是一心钻营追求天子宠信权贵阿谀,总是本末倒置,陈珏在心中提醒自己牢记是千万百姓养活了他这大长公主之子。他却不能自视甚高。 除此之外,不曾见过血的军队不算真正的军队,羽林骑就算战法布阵已经可以轻松完成,离一支真正的劲旅还是差上许多,铸造军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珏一边想着,一边散步回自己在羽林营的办公处。信手挑出一支笔在铺开的白纸上写画了好一阵子。等到天色即将暗下来,李英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公子。春时多雨,道路难行,今日是不是按时回府?” 陈珏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已经快到加班时间了,他扬声道:“稍后就走。”随后便简单整理了一下案上的文书等物,走出门外笑道:“回吧。” 李英答应了一声,同郭远一起让开车沿上地位置,陈珏跳上车坐稳,稍微闭目养神了一会,忽又听得李英道:“公子,郭远的一个远房亲戚要来长安了。” 这时郭远紧接着也出声了,不满地道:“你真多嘴,公子,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这远房亲戚果真远得很,少说得数上好几辈才是同一支,人家都未必肯认我这族亲。” 陈珏这下倒来了兴致,支起身道:“怎地不肯认?”他却是想李英一向稳重,若不是这事还有什么特别之处绝不会闲聊似的提上一句。 李英笑道:“公子,你不是一向对游侠的武艺有些兴趣,这两年我们因为与过去的朋友都断了来往而不怎么提这些,但郭远这位亲戚可算得上是名满关中,正是姓郭名解。” 郭远心里对这亲戚的想法其实有些忐忑,既为这族亲而骄傲,又怕自己为奴之人贸然上前恐惹人轻看,因而哼了一声道:“郭解又有什么大名声,当年偷赌杀人,他什么没做过,就是挖人祖坟的事他也干过不少,不过是这几年他的名声才好些。” “郭解,郭解。”陈珏念了两遍这名字,掀开车帘笑道:“就是关中那位有名的大豪郭解?” 李英看着郭远涨得通红地脸哈哈一笑,答道:“天底下可不就这个郭解最有名气。” 陈珏心里的武侠情节一下子被勾起来,笑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游侠?” 郭远平日里最是尊敬这位公子,他对郭解这族亲也在意得很,琢磨了半晌激动道:“公子。这是谁说的话,好像挺有道理,听得让老郭恨不得下车耍一趟刀。” “这说的可不是刀。”陈珏微微一笑,他安排郭远读书认字地时候,这大汉显然是走神走得厉害,“这是庄子说剑篇里的话,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正是指人剑术高强。” 郭远又念道了几句,喜道:“公子坐稳了!”随后微用力一扬鞭,马匹奔驰的度顿时快了些,他口中还大声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游侠就该如此!” 马车飞奔而去,郭远爽朗的笑声盈满乡路,路边歇息着的一众人为的壮汉站起身来,指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道:“这马车里是哪家地人?” 一边地过路人笑道:“你是外乡人吧。这是城中贾家铺子出的四轮马车,这车看起来倒不怎么显眼,想来主人家便是城中小吏。” 那壮汉道了声谢,看着消失远去的马车目光中有些兴味,平民看不懂那马车的装饰,他好歹也是一方大豪,哪里会看不透这马车木材外漆皆是上等。 却说车减慢,陈珏在车中稳住身形,心里还在回想着纵死犹闻侠骨香,等郭远的心情平静了。这才道:“这游侠的事,在荒郊野外说说就算了,以后还是少提。” 郭远不解地道:“公子为何?”他却是在想公子外表文质彬彬,其实也颇为好武,难道不该结交郭解这种游侠吗? 陈珏摇了摇头。郭解人未至长安,这消息已经在市井间流传开,这是多大地名气和影响力,刘彻将来能容得下才怪,陈家本就是豪门大族,若是着意结交郭解这种地方大豪岂不平地惹风波。 黄昏时分,陈珏地马车停在堂邑侯府之前。陈珏随意地踏上台阶,现府中的***似乎亮得更多,便唤住一个下人道:“府中有客?” 那下人弯了弯腰,道:“正是侯爷午后请回来地客人。” 陈珏点了点头,陈午身为列侯偶尔在家中宴客也是常事,他中午不曾好好用膳,正是腹中微饿的时候。芷晴身边的阿意已经早早在门口附近候着。陈珏笑笑,抬脚便要回去自己的院落。 正在这时。陈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珏弟!” 陈珏回过身,便见陈须一身正装地站在那里,他还来不及说什么,陈须已经站到他身边低声道:“阿父今日请了贵客,正寻你我去陪坐呢。” “贵客,哪位贵客?这可不是岁大朝诸侯王云集的时候吧?”陈珏奇道。 陈须哈哈一笑,道:“原来你也有漏想的时候,谁说这时候没有宗室在长安啊?” 陈珏略一思索,恍然道:“阿父把宗正公请来了?” 陈须点了点头,道:“可不是,这位宗正公乃是楚怀王正经的后裔,有汉以来宗正的职司几乎便不曾出过他们家,这还称不上贵客?” 陈珏这回倒有些猜不透了,宗正刘弃疾,主管皇族内务与外戚勋贵诸事,他的名声可不下当年地“苍鹰”郅将军,陈午怎地忽然把他请到家里来。 阿意在一边提醒道:“公子是不是换一身招待客人的衣服?” 陈须扫了陈珏一眼,笑道:“这身也挺好,那边着急得很呢,不用换了。” 一刻钟后,陈珏跟在陈须身后来到陈午宴客的正堂,堂上陈午和刘嫖之外坐着一个面容清癯神色严肃的中年人,陈珏往日看过他数次,正是宗正刘弃疾。 刘嫖见了陈珏陈须眼睛一亮,笑道:“还不过来拜见?” 陈珏和陈须依言行礼落座,稍后才知道刘嫖好为人姻亲的爱好又起,请刘弃疾来家正是为了小儿女姻缘,但陈珏仔细观察了刘弃疾一阵子,现这位宗正地兴致倒不是很高。 宗正是干嘛的,嗯,差不多的机构在辫子戏里叫宗人令,某曾经的热播剧、至今某台寒暑假必放的电视剧中经常提到的什么什么“宗人府”就是了。 征求一下意见,以后这种类似历史知识的东西,是揉在正文里还是在章节末尾地地方解释比较好呢? 第一百五十二 聚与和 刘嫖近些年来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心情舒畅之余又颇为注意保养之道,看上去不过四十许人,此时流光飞焰之下,她笑吟吟地对刘弃疾道:“咱们姐弟可许久不曾亲近了。” 刘嫖话音方落,陈珏清晰地听见不远处的陈须地低笑了一声,便也忍不住微微垂下头。刘弃疾的祖父是刘邦的弟弟刘交,他名为弃疾,实际上身子骨倒不大好,明明比刘嫖年纪小几岁却老态更甚,不似姐弟,更似兄妹。 刘弃疾不敢托大,侧了侧身客套几句,随后道:“还未谢过大长公主盛情款待。” 那边刘嫖和刘弃疾不住地客套着,陈珏这边则思索起今日这场小宴的主题来,陈柔的女儿若若已经十来岁,已经是该订亲的时候,刘嫖对陈柔和东方鸿之间的事颇有微词,但对若若这个小丫头还是真心喜爱,听说刘弃疾家的一个儿子年纪正相当,她便动了心思。 一边的侍恭敬地为陈珏添了酒,陈珏轻抿了一口。若若嫁给姓刘的人倒不是什么坏事,辈分倒没有什么人在意,刘彻立志削藩,他为了不惹刘氏诸侯王反弹,只要宗室之后不惹是生非,刘彻必会尽可能地优待。 刘嫖说了半晌,刘弃疾仍是没有一句明白答应的话,她心里边悄然起了一股火,若不是她这大长公主也在宗正辖制范围之内,说不得她便忍不住了出来。 刘弃疾察言观色之下,忙打了个哈哈道:“大长公主,依我愚见,小儿女们各有各的福缘。我们做长辈的倒不必太过忧虑,若能任他们自主,他日留陛下与皇后那样的佳话流传人间才是最妙。” 刘彻和阿娇的金屋之盟。一直是刘嫖地得意之作,因而她闻言顿时一笑,就算明知刘弃疾另有目的也不在意。 陈家女儿不愁嫁。刘嫖本就没有什么坚决的心思,想起刘弃疾和丈夫陈午同为九卿之一,说不得朝上还得彼此帮衬着,便仍旧笑如春风地劝进酒菜。 刘弃疾心中松了一口气,儿子早就和别人家有了订亲地意向,他暗道还是早些把小儿子的六礼过全才好。省得大长公主再改主意。 侍来回穿梭如云,陈珏在刘嫖和陈午的示意下站到刘弃疾右边,一边以晚辈之礼斟满酒,一边道:“此酒醇烈,请宗正公慎之。” 刘弃疾闻言心中惊奇,主人断无叫客人少饮地道理,他见陈珏语气诚恳,便仔细往盏中看去。虽然***稍暗。但仍能看清酒水清澈,刘弃疾点了点头,便含住一口酒细细品味,果然醇厚之余、一股火辣辣的仿佛要灼伤嗓子的酒劲便上来。 “好酒。”刘弃疾赞道,他身体不算顶健康,同他爱好杯中之物也有些关系,一口不过瘾。他想了想便又饮了 陈珏笑着同刘嫖对视一眼。心中有些好笑:但凡几处作坊里弄出什么新东西,刘嫖都乐于在熟人面前展示一番。这酒自然也不例外,陈珏自己也是才现不久。 刘弃疾打量了陈珏一眼,笑道:“能饮一杯否?” 酒量不足、面色已经微红的陈午目光落在陈珏身上,陈珏收到父亲的暗示,清声道:“能饮。” 刘弃疾面色一喜,机灵的侍已经另上了酒盏,待得酒水满盈之时,刘弃疾举盏道:“且饮此一盏!” 陈珏心中暗暗叫苦,一个半老头子尚且一口气饮下,却又不好推三阻四,只得在心中庆幸这盏不是很深,随后有样学样地仰脖饮尽,一盏下去,他顿时觉得脑中像烧起了一把火似地,遍是烟霞。 酒气上头,刘弃疾原来对于同大长公主交好的顾虑便去了一半,看着陈珏的眼神便带了几分欣赏,他在朝中为官,陈珏这些年做的事情无不被他看在眼中,各家子弟中陈珏确实出挑。 只可惜大长公主要提亲的是堂邑侯陈家女公子,陈珏又已成亲,不然若是刘嫖为陈珏提亲,他说不准便答应了,刘弃疾微醉地想着,压根忘记了他家的女儿都嫁了人,只剩下几个年纪小些的儿子。 宾主尽欢,不多时便过了宵禁的时刻,陈珏知道宗正之职惯是另人又怕又恨,刘弃疾犯不上天黑后乘车回府徒惹争议,刘嫖和陈午听了陈珏地话也颇以为然,便干脆安排刘弃疾宿于陈家一夜。下起了一阵小雨,一阵脚步声随之传进正与窦彭祖说话地窦婴耳中,窦婴放下手中的文书,朗声问道:“谁在外边?” 窦叔达恭敬的声音在外间想起:“阿父,是我。” 不过片刻工夫,窦叔达在窦婴的同意下走进室内,向窦婴和窦彭祖请了个晚安,窦婴看着儿子微湿的衣衫皱了皱眉,道:“这么晚,你去哪里了?” 窦叔达一向畏惧严父,忙道:“今日我与灌亮他们小聚了一番,是以归来得晚些。” 窦婴的神色缓和了些,他在景帝时不得志,时有宾客散去,灌亮之父灌夫却一直对他不离不弃,窦婴对灌家的印象着实极好。 “灌亮不是在羽林营么,怎地有暇出游?”窦婴随后问道。 窦叔达看了窦彭祖一眼,犹豫了一下才道:“羽林营今日出了点事,灌亮他们查证得力薄有寸功,陈子瑜准了他们一日假。” 听得陈珏地名字,窦彭祖脸色微沉,窦婴奇道:“羽林营怎地了?” 窦叔达硬着头皮道:“阿父可还记得一个名叫赵元地?” 窦婴回忆了一下,点点头道:“记得,是为父当年为大将军时的旧部吧?他为人庸碌了些,倒也不失老实。” 窦叔达苦笑着道:“就是他在羽林军出事了。” 又过了一会,窦叔达一番话说完。窦婴已经微微变色,叹道:“老夫对不住陈子瑜。” 窦叔达见其父如此,安慰道:“陈子瑜是明事理之人。定不会忘记阿父助他建军地本意,阿父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窦婴点了点头,那边窦彭祖却冷笑了一声道:“我这侄子心地太良善了些。羽林军是陈子瑜所辖,焉知他不是别有用 窦婴眉头又皱,轻喝道:“军令如山,无规矩不成方圆,陈子瑜处置赵元是理所应当,哪有那么多阴谋打算。彭祖。你不要对他有偏见。” 窦叔达这下才知道窦彭祖的言下之意,他生性老实憨厚,心下大为惊异。 窦彭祖嘴边冷笑又起,稍微大声了些道:“不是我有偏见,是你太不知道防人,若不是你在这些权谋事上不知道用心,孝景皇帝时哪用得着失意那么些年?” 窦婴心中猛震,才要呵斥他几句。窦彭祖已经又道:“咱们窦家一门显贵。陈家是因为尚了馆陶大长公主才渐渐兴盛,根基比我们差远了。如今王田两家被压制得死死,陈家说不定怎么筹谋着盖过窦家呢,别说陈珏一直跟你我过不去,你没看见陈午才做了少府不成?” 窦彭祖一脸地苦口婆心,“我是不喜陈子瑜,但这两年我可曾在外头说过他一句不好?兄弟多年。你也知道我不是说假话之人。” 窦彭祖说到这里。又下了一道猛药:“你忘记当年风光一时的薄家如今是何境况吗,如今不过是靠陛下恩泽度日罢了!” 老实的窦叔达只觉一阵头痛。这时窗外地夜雨渐渐大了,猛地天际一亮,随后一声响雷划过天边,窦婴的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半晌,他缓缓道:“此事休要再提。” 建元二年春,羽林营官赵元贪墨军饷、擅于营中饮酒等几项罪名查明属实,天子大怒,命羽林中郎将陈珏不必经廷尉、郎中令等司,于上林苑行军法。陈珏罪在不察,罚食邑三月。 羽林军书吏相继辞官,天子着陈珏荐才,陈珏推辞不肯,后与郎中令石建小议方定。 春夏之交,灞上杨柳青翠依依,数十骑肃穆而立,为一人正是大汉天子刘彻,他身日着了一身羽林军装,身侧则是陈珏——再往后不远处则是刘彻便装的卫队,倒霉地队长正紧紧盯着一群羽林军服色中并不显眼的刘彻,一刻不敢离开。 韩嫣、冯林勒马停稳,望向刘彻的方向,看似平静的神色中隐藏了几分兴奋与斗志昂扬。 刘彻将马鞭收在手中,大声道:“今去边塞,朕在此承诺,他日你等归来绝非雨雪霏霏之时,但凡你胸有锦绣韬略,朕绝不吝惜官禄爵位!” 韩嫣一马当先轻跃下马,拜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望。”随后便是几十骑轰然应诺。 刘彻微微颔,接过陈珏递上的酒盏,朗声道:“朕今日为你们送行!”话音方落,刘彻一饮而尽,随后将酒盏摔在地上,“咣”的一声响。 接下来是一阵叮咣之声,陈珏按着刘彻地示意也饮了满满一盏,稍稍拭了拭嘴角的酒痕,陈珏一一看了即将远行的羽林骑一眼,目光所到之人,亦是回陈珏以点头微笑,神采飞扬。 出行宜早,刘彻又勉励了众人几句,韩嫣冯林一行人便打马上路,陈珏和刘彻一起在原地看他们消失在天边,这才相视一笑,准备回转。 这时大路上行来一个车队,甚是气派,陈珏注目看了看,依稀便是诸侯王规格,这时刘彻也看清了,他笑道:“子瑜,朕的淮南王叔总算来了。” 第一百五十三 有客来 车队来自淮南国,这件事并不难猜。诸侯王之国,各自在封地享受的富贵尊荣,这几日可能出现在灞上的刘家藩王只可能是贤明远播的淮南王刘安。 淮南王车驾过灞上,早被刘彻的胡为弄得焦头烂额的卫队长终于有了一处用武之地,他向前方一众为袍泽送行的羽林骑士身边行去,这时人影移动了几下,卫队长顿时蒙了,这么些人他上哪里去找跟羽林骑装束一样的刘彻去? 正着急的工夫,他看见一身中郎将装束不同于他人的陈珏顿时眼前一亮,心想小陈将军在哪里,天子自然就在那里,卫队长一边盯着陈珏不放一边挤开路上的人,总算大喘气着来到刘彻身边。 “陛下。”卫队长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看了由远而近的车队一眼,恭敬地道:“臣是否该去知会淮南王一声?” 陈珏看了看刘彻,天子在此,刘彻若是要求淮南王立刻停下马车,面君叩拜也是应当,只不过此时刘彻的状态是常服在外,虽说护卫众多、几乎便与公开出行无异,但淮南王是皇室长辈,总还是有些不便。 刘彻哈哈一笑,不答卫队长的话,反而一跃上马,手上用劲一勒马缰,那骏马立时长嘶一声,刘彻这才道:“免了,淮南王是朕的叔父,朕还是在未央宫里接见他。”陈珏轻轻一笑,对身边的李英低声说了几句话,李英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身手矫健地上马沿着路飞驰而去。 刘彻好奇地瞥了陈珏一眼,还来不及问什么,这时长安城方向忽地又来了数骑与几辆马车,这些骑士看也不看陈珏等人一眼。便目不斜视地呼啸而过。 烟尘四起,陈珏忙侧过头抬手掩面,刘彻等人的反应也不慢。俱是抬袖的抬袖,转身的转身,蹄声如雷晃过,刘彻面上衣间都沾染了尘土,他微青着脸,毫无天子形象地“呸“了一声。 陈珏见状心中暗自好笑。羽林骑早都习惯了这种事,这次人家又不知道是天子在此,这才没有顾忌的狂奔,但刘彻出门从来都是行来队伍的最前面,哪里受过这种苦,难怪他会气成这样。 杨得意慌忙寻出一条手巾,小跑几步递到刘彻手中,刘彻接过后几无章法地擦了擦,这才低声喝道:“这是哪家地人,怎地在长安城外就嚣张至此?” 卫队长答应了一声。就要派人追上去查问,陈珏笑着阻止了他,温声道:“不用去了。” “子瑜?”刘彻有些不解。 陈珏莞尔一笑,指着东南方向道:“陛下请看,方才大约是田大夫的车驾,说不定是田大夫急于遵照陛下旨意迎接淮南王驾。这才心急些。” 灞上一马平川,视野极好。 刘彻等人正好站在高处,他顺着陈珏所指的方向望去,正见一个看不清面目,但身形却极熟悉地矮小男子下了车,可不正是他那年纪一把还在朝中任大夫的舅舅田。 刘彻心里的火撒不出来,只得瞪了远处一无所觉的田一眼。低声道:“迎接一个淮南王而已,平日里怎么不见他做事这么积极。” 正说着,刘彻远远地又望见几个女子从田身后的马车上下来,他皱了皱眉,又压低声音对陈珏道:“子瑜,那是……刘陵?” 陈珏眯眼望了望,道:“陛下。似乎正是淮南王翁主。” 刘彻笑了一声。他倒要看看这对父女能搞出什么名堂,手下用力握缰调转马头。刘彻朗声对众人道:“都随朕往上林苑去罢。” 陈珏一笑,不远处的李当户手中彩旗一挥,羽林骑便列队扬鞭,不多时便在灞上地路上蜿蜒成一条黑龙,逶迤着延伸开来。 韩嫣等人打马上路,不多时行出几里,耳边风声阵阵,殿后的韩嫣忽地听得身后又有蹄声响起,微微转头望去正是李英。李英大声道:“公子有言,请韩公子小心,不要灰头土脸。”说着李英掷过一个小包,待韩嫣接稳了,李英便告辞而去。 韩嫣减了马打开一看,隐隐有几分青草之味扑面而来,就算不打开韩嫣也知道那正是长安土,随附一张便笺,上书:拾人牙慧,聊赠吾友韩嫣,知名不具。 韩嫣微微一笑,收好小包后拉缰扬鞭,只见眼中青山绿树飞驰向后,边关路远,他可要早去早回。 马车中熏香阵阵,淮南王刘安一身锦衣,正同他携入长安的几个宾客说笑着,他抚须笑道:“孤此来长安,皆为《鸿烈》一书,孤原想《鸿烈》成熟之日尚须几年,不想各位与孤门下众多贤士齐心协力,竟然早早编成。” 车中几个淮南王门人对视了一眼,伍被当先道:“王爷礼贤下士,我等岂敢怠慢误工?”伍被此言出口,其余几人也不约而同地点头赞同,能与所侍淮南王同车,可见淮南王对于人才是何等宽大广博的胸怀。 淮南王爽声一笑,掩不去神色间的几分得色,道:“不是孤目中无人,传说前秦吕不韦门客三千,方成《吕氏春秋》,孤不才,也厚颜称一声有汉以来第一人。” 伍被等人与有荣焉,淮南王满意地一笑,又道:“这次孤既来长安,绝不会亏待列位,这两年天禄阁校书如火如荼,孤说不得便要将《鸿烈》之书呈于太皇太后和陛下,届时说不定还要劳烦各位同孤一起,与天禄阁校书之人辩学。” 淮南王与几个亲信门客商议了几句,这时外间持刀的武士来报田奉天子之命迎接淮南王,翁主刘陵也跟随其侧。 “快去唤王太子出来见他妹妹。”淮南王开怀道。 那武士躬身道:“启禀王爷,王太子已经去见翁主。” 淮南王闻言也不恼怒,只在仆从的搀扶下缓缓下车,外间正与刘迁叙别情的刘陵见他下车美目一亮,脆声道:“父王总算来了长安,可把女儿等坏了。” 淮南王对刘陵点了点头,并不多话,而是上前亲热地同田打着招呼,客套了几句之后道:“田大夫,我们真是许久未见啊,记得上次……”顿了顿,淮南王一副欲言又止之色。 田神色一暗,上次淮南王曾言下次见时田必已封侯,但如今他还只是一个大夫而已,田强打起精神道:“王爷言重了,淮南之长安千里迢迢,路途遥远,还请王爷随我入城歇息。” 淮南王颔,笑道:“那孤就多谢田大夫了。”说着,淮南王四下望了一眼,问道:“王重呢?” 刘陵不动声色地拉了拉田,笑道:“他出门了。” 淮南王眼神一闪,笑道:“好了,将近午时,孤还是尽管入城朝见天子如长龙一般的车队重新浩浩荡荡地起行,淮南王没有想到的是他今日不赶巧,天子刘彻不在未央宫中,而是在去往上林苑观看羽林骑比赛地路上。 田面对刘安心里有些不适,刘陵此时正与父兄叙旧,他又想着要不要再同淮南王拉拉关系,等到想起方才故意摆了陈珏的羽林骑一道,田这心里边松快多了,开始思索起皇帝外甥交给他的事情怎么办。 宣室殿大朝,刘彻头戴通天冠,身着朱色朝服端坐于御座之上,神采奕奕。 例行的朝事处理之后,丞相窦婴奏道:“陛下,自新农具应用以来,关中百姓田中产粮渐高,去岁时有天灾,然而总体看来各地粟米充足仓库满盈,灾地并无大碍。” 刘彻看着朝臣列中的陈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这就好,自先祖高皇帝以来,孝文孝景两代先皇皆言农乃天下之本,朕欲继承先皇之志,百姓仓禀丰足,朕心亦悦。” 刘彻如今是真的高兴,去年那几场灾,若是放在原先,恐怕朝中还要采用减免宫中用度、减少御马数量等等措施来显示亲民,今年这些事倒是全免。 大农令见天子神色轻快,亦奏道:“天下农人赖农具之功,民力丰足,无主之地尚遍布于天下,臣请陛下下诏,鼓励农人开垦荒田。” 刘彻又笑着颔,秦末白骨遍野、十室九空地惨状是彻底地过去了,如今大汉虽时有小灾,但总体说来仍旧风调雨顺,开荒也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 “这件事卿等与丞相细细商讨,若是有了可行之道再呈给朕不迟。”刘彻道。 窦婴感怀天子信重,躬了躬身道:“臣遵旨。” 大朝会仍在进行之中,陈珏望了刘彻一眼心中暗笑,他再了解刘彻不过,刘彻他虽然高兴,对于这种细致的民事活仍旧没有什么兴趣亲力亲为,这才丢给丞相和大农令等人了事。 朝会散去之后,刘彻叫住陈珏,在御辇边对他正色道:“子瑜,朕以为这回可以把淮南王用个彻底,不想他也有后招,居然带了一部《鸿烈》来。” “鸿烈?”陈珏皱了皱眉,道:“光明鸿大?” 刘彻点了点头,愤然道:“朕听说,淮南王叔自夸这部《鸿烈》为秦汉以来,黄老之学成书第一,真是气煞朕也。” 陈珏也明白《鸿烈》到底是什么了,明明就是那部正史野史里都有各种记载,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联系在一起的《淮南子》 第一百五十四 淮南子 窦太后好黄老,淮南王亦然,从景帝朝开始,淮南王刘安便时不时地遣人入长安献一些文章,深得窦太后欣赏,否则当日陈珏放出谣言,说有人试图恢复周公旦旧事的时候,窦太后也不会是那副将信将疑的样子——换一个不知检点的刘氏藩王,他想做刘公都没有那个声望能力。 刘彻正是心烦的时候,淮南王上奏要求入长安朝天子的理由是献书,刘彻也不曾当回事,这年头河间王献书便不只一次,实在不大稀罕,谁知道淮南王献书是真的,除故老藏书之外还有一部集黄老之学于大成的《鸿烈》。 “陛下放宽心,不过是一部书罢了,淮南王的门客还会强过天禄阁中的博学之士吗?”陈珏看着刘彻眉头紧锁的样子,笑着提醒道。 刘彻心中一喜,抚掌笑道:“不错,天禄阁那帮人校书校了两年,学问应当长进了不少,朕就不信这么些人还会让淮南王的门客占了上风。” 陈珏但笑不语,思想文化,只有碰撞之后的火花才能燃出燎原大火,这次淮南王携书入长安,但窦太后却未必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真心喜爱,儒道借机辩一辩还是好事。 刘彻这时又皱起了眉头,面上泛起忧虑之色,淮南王聚门客修书,这些学必定对黄老之学浸淫甚深,天禄阁那些人各家之学都有,但是论起专精却未必比得上刘安的门下了。 陈珏静静地凝视了刘彻半晌,道:“陛下欲令天禄阁诸人与淮南王门客当**辩论?” “不是朕要辩,是淮南王携书逼朕!”刘彻怒气冲冲地拍案道,最后想起他不该对陈珏火,当即平缓着呼吸。一边轻捶案几一边道:“太皇太后好黄老,朕还不想做不孝之人呢。” 孝景年间,儒辕固生和窦太后近臣黄生曾当**争辩汤武事,所谓汤武事,就是周室以周代商的那段历史,姬氏究竟是乱臣贼子还是替天行道诛杀昏君。 辕固生当年险些被窦太后逼死,刘彻想起当年的惊险不由心有余悸:天禄阁中那些人他还想用,可不想因为要压制淮南王而激怒窦太后——只是刘家天下姓刘便有可能坐上皇位,名声不好的吴楚王尚且掀起滔天大波。何况一个声望如日中天的淮南 陈珏微微一笑,道:“陛下有此心意便好。” 陈珏说着,心中也有些憋气,思想方面地百家争鸣。其实是以报纸为最佳,然而大汉可不是那士大夫说错话。只要不过分最多贬到岭南思过的宋朝,报纸报纸,一不小心变成丧纸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无奈地把报纸的构想放下,陈珏深深看了一眼神色郁闷的刘彻一眼,笑着安慰道:“黄老之学。必以黄老击之,臣听说直不疑直卫尉和汲黯便因见解不同而争执过。陛下若一心要对抗《鸿烈》,不如召博士黄生抵上一阵子。” 刘彻点了点头,他终究是一朝天子,虽然忌惮淮南王还不至于真的紧张至此,他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便同陈珏说起刘的趣事来。 小公主刘年方二八,二十八个月。在未央宫长乐宫上下的宠爱之下。堪称是大汉的天之骄女,较当年地阿娇有过之而无不及。偏偏刘彻疼她疼的厉害,谁也不敢有一丝不平之色。 讲到刘拿着句读明晰、图文并茂的诗经画本,结果嘴角的口水浸湿了诗经时,做父亲地刘彻越说越开心,陈珏时不时地插几句,最后刘彻硬是将他留在宫中用膳。 晚膳后,淮南王那部《鸿烈》的抄本已经摆在刘彻地御案上,刘彻剑眉微皱,对陈珏道:“子瑜,你说黄老之学有什么好?” 《鸿烈》抄本,陈珏也获赠了一份,他略略翻了翻尚待着几分墨香的原道训篇,状似不经意地道:“诸家百家之学各有长处,臣以为孝文孝景两代先皇以黄老治国多年,自有其道理。” 刘彻也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天文篇,没好气地道:“什么各有长处,分明就没说什么实际的话,你还是说点有用的。” 陈珏将原道训篇归于原处,笑吟吟地道:“臣所言皆是臣心中所想,断不敢敷衍陛下。无论是春秋战国之时各国上卿,抑或是我巍巍大汉朝堂之上,何时只见一家之学了?” 刘彻狐疑地看了陈珏一眼,大汉朝臣治哪一家学说地都有,这是事实不假,然而汉家制度外道内法、间杂儒家王道等,陈珏哪会看不清这点。 “习武之人,不亲身搏杀无以分上下,百家之学亦是如此。”陈珏斟酌着怎样既不将这事的本质**裸地联系到权术利益上,又不显得隐晦,于是笑道:“一旦一家之人遍及朝野,便易谋一家之利,不能尽忠于陛下,亦不能真心为社稷着想。春秋诸国君任百家争鸣,不动声色稍加恩礼一句话便招得天下贤士,不是没有道理。” 刘彻神色微肃没有接话,儒家地王道思想,主张君权至上,这个诱惑对他来说实在太大。刘彻看了看拿起一本人间训逐页翻阅的陈珏,又觉得他是多心了,陈珏不过以史为根据说些自己不成熟的见解罢了。 陈珏翻得兴起,刘彻目光炯炯地道:“子瑜,你觉得这部《鸿烈》编得怎么样?” 陈珏抬眼,沉吟着道:“臣不曾仔细阅过,不大好说。” 华灯初起,椒房殿的李青带来了皇后娘娘的传话,刘彻又坐了一会,便预备往椒房殿去,陈珏立刻识趣地告退。 天色暗淡,未央宫门外的石路上时不时有归家的官吏经过,陈珏行至此处方要踏上马车,忽地听得一众执戟郎中传来一声冷哼和一句“佞臣”。 四周无人。陈珏玩味地看了那边一眼,又瞧了瞧天色,以外戚身份滞留宫中,所以是仗着天子宠信不遵礼节地佞臣吗? 车帘缓缓落下,李英和郭远狠狠地瞪了那些人,心道若不是急切间找不出那人,他们定要说话好看。 年轻地外戚,所以就是佞臣么?陈珏冷笑了一声,压制许久的火气差一点便喷出来。若非如此身份,他与刘彻便是天纵英才、君臣相得了吧? 车轮滚滚,陈珏深吸了一口气,皇帝这职业就是这点好。他永远不会有错,错地都是别人。除非某一天山河倒转、金銮易主。 这日天气晴朗,初夏的天气显得有些炎热,堂邑侯府外树荫的阴凉处,几个汉子席地而坐,车轮声由远及近。为那人目中精光一闪,轻道:“终于来了。” 陈珏的马车停在堂邑侯府前。陈珏不经意间方要下车,一道壮硕的身影出现在陈珏车前,那人按市井游侠间的礼节行了一礼,道:“陈四公子。” 陈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道好一个壮士,他只当壮汉是前来投靠陈家,欲为堂邑侯府宾客的武士。当即温和地道:“府中事不归我管。” 那壮汉知道陈珏是误会了。道:“郭解今日是为寻亲而来。” 陈珏笑着回过头,看了看不知所措的郭远。故作不解地道:“原来是关中郭解,久仰大名,不知你要寻的是哪一门亲?” 郭解毫不犹豫地道:“郭氏先祖,秦末时四散分离,近日来得长安方听说有一支亲戚流落长安与侯门为奴,如今只请陈四公子成全,郭解薄有家财,愿以钱帛赎之。” 郭远听到这里早就恨不得插话,奈何陈珏不表态,他也只得一脸兴奋地强忍着。 陈珏微微一笑,道:“我确实认得姓郭地一家人,然而他们的后人到这代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人,却不是我陈家的下人。”郭远和李英地奴契,早就毁去了。 这时郭远终于忍不住,看着陈珏的面色不像是大怒要阻止地样子,忙上前细细解释了一番。郭解理解力还算强,不一会便清楚了郭远的妻女都在陈家控制下的事实,望向陈珏的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复杂,世家大族御下之法千变万化,偏偏他还不能对郭远明说。 半晌,陈珏才笑道:“这件事要郭大哥自己做主,一样不归我管。” 陈珏说着,留下郭远自与郭解沟通,自己则潇洒地踏进堂邑侯府的大门,他今日事少,却是在准备好好拜读淮南王地那部《鸿烈》,以求知己知彼。 时光飞逝,午后时分,陈珏正在院子中的藤下凉椅上饮茶,他正独到《修务训》一篇,心中思绪纷飞,谁说黄老就是无所作为,谁说淮南子是无用地方士求仙之书? “……辟地树谷,南征三苗,道死苍梧……圣人忧民如此其明也,而称以无为,岂不悖哉!” 什么辟地树谷,这是舜的功绩,上古的圣皇亦是励精图治有所作为之人。老子的不为,绝不是听之任之无所作为,它主张的是一种因势利导下的融合,或这种思想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谁也不能简单地说一句它不对。 正在陈珏思索着地工夫,紫烟急切地声音在外间响起:“不好了,公子,小夭姐姐她要死了。” 陈珏吓了一跳,冲出门外喝道:“哪有这么突然的事情?” 紫烟上气不接下气,顾不得多言,直接引着陈珏朝府中后园走去,陈珏眉头紧锁,七拐八绕之下终于看见假山下人群密集。 陈珏喝开众人,陈小夭身下染血,望见他地时候星目一亮,含泪道:“公子……身世……” “山上?”忧心的陈珏忍不住一愕。 第一百五十五 荒唐言 管他什么山下河下,陈珏无暇多想,和声道:“你先歇着,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语毕,陈珏转身扫了周遭众人一眼,瞥见梅树边一个娇俏妩媚的女子正脸色微白地看着他,现陈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心慌地撇开头,随后又勇敢地转回来与陈珏对视。 陈珏一边眼神凌厉地观察过在场诸人,心中有数,一边急声道:“义在不在府中?” 一直忙着与另几个婢女照看陈小夭的紫烟忙接道:“公子,已经去请了。” 陈珏神色微缓,再回身时现陈小夭脸色忧急,忙欠了欠身道:“忍着些,义医术高明,等她来了就没事。” 说着,陈珏的目光落在陈小夭被鲜血染成红色的衣衫下摆,这种情形太像是女子流产的前兆,陈珏侧过头瞥了那女子一眼,她是陈须的妾室王氏,这别不是后院女子的争斗罢。 陈小夭用尽残余的力气推开紫烟的手,悲声道:“公子,这句话我必须说,再不说可能就来不及了……” 陈珏无奈,忙道:“好,你说,你慢慢说。” 陈小夭深吸了一口气,颤声要求陈珏附耳过来,陈珏依言而行,陈小夭微抖的手抓住陈珏的衣摆,低语道:“公子,你可能不是大长公主的儿子……” 陈珏猛地睁大双眼,难不成十几年前小夭就现过侍奉的公子不对劲,已经换了一个人? 陈小夭又道:“你可能是先皇的儿子。当今陛下地……兄弟啊!” 陈小夭怕自己挺不过这日,干脆长话短说最直白地把所知的事情说出来,陈珏的神色滞了一下,附近紫烟等听到陈小夭所言的侍女俱是面色大变,两个胆小些的甚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抖如筛糠。 陈珏心中微震,面上不动声色地道:“说什么胡话……” 这时义提着一个小木箱姗姗来迟,陈小夭还想同陈珏说什么,却被陈珏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陈小夭身虚力轻,微微挣扎了几下挣不开,这才任由义为他医治。 义号脉后皱了皱眉,从小木箱中一一取出几样物事,诸如白布条以及不知名小药丸等等。看着义有条不紊沉着冷静的动作,陈珏心里有了底,余光瞥见紫烟身边一个侍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就要离开,他身形一闪站在那侍女面前,沉声道:“女主人有恙在身,你要到哪里去?” 那侍女身子一抖,便老老实实地站回紫烟身边,不敢再抬头看陈珏,陈珏轻吁一口气。这才闭了闭眼。 过了一阵子,义轻轻擦了擦额角的微汗,站起来向陈珏欠了欠身,道:“幸不辱命,小夫人没有大碍,只不过这一胎是保不住了。” 义说话的时候神色有些索然,她看了看惨白着脸昏睡过去地陈小夭,心中轻叹了一声:子嗣对女子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陈珏松了一口气。孩子可以再生,人没了却再不可能死而复生,这工夫刘嫖身边的展眉匆匆带着几人赶到园中,陈须也穿了一身外服匆匆赶过来。 陈小夭被展眉带来的几个人送回所住的院子,陈须也心急地跟着去了。陈珏站在院中的青藤边沉吟了一下,肃容对展眉道:“展眉姑姑,你派些可信地人把这园子里的下人看管起来。” 顿了顿。陈珏又补充了一句道:“只是看管,叫看守的人不要同她们说话。”陈小夭的话,决不能流传出去。 展眉见陈珏说的严肃,正色躬身道:“奴婢领命。” 陈珏点了点头,顾不得再多说什么,立刻转身离开。 展眉心中留有疑虑,她对一边的紫烟道:“今日是怎么回事?”她本是听说陈小夭在园中出了事。这才奉命过来看看。谁知道刚来就接了陈珏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紫烟不懂事,但牢记着公子不说她也不说的原则。只是在原处乖乖巧巧地站着,满脸倔强不住地摇头,弄得展眉一点办法都没有。嫖房间的路上,心中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地感觉,一时间默默无语。 按照陈小夭所言,当年刘嫖热衷于献美人给景帝,一个又一个娇媚的新人入宫,原本和景帝算是少年夫妻的栗姬心中妒忌,常给长公主所献的美人使绊子,几个美人所孕的龙种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流掉。 直到景帝初登基后不久,又一位美人在堂邑侯府得幸,未入宫时便名分不正地生下一子,景帝因为名声和栗姬的考虑不曾接这母子入宫。除此之外,陈珏初生时身子骨极差,几有夭折之危,景帝当年驾临堂邑侯府时曾说道,栗姬善妒,若是长公主之子不幸,他愿择一皇子交由姐姐刘嫖抚养。 说来也奇怪,在那之后不久,一直身体极差的陈珏便渐渐地康健起来。四岁时的一场大病之后,他奇迹般地长成了体魄健壮地少年,那位美人的儿子却在不满周岁时便离奇地夭折,美人不久也卧病在床伤心至死。 这些旧事,是陈小夭母亲当年做贴身婢女的时候经历过的,临终前她才一一告知陈小夭。 这世间,哪里有如此儿戏的事情?陈珏苦笑地想着,不得不为陈小夭母女胆战心惊了这些年,同时又坚定不移地怀疑着他身世的做法而无语。栗姬算什么,不过是一个后宫女子罢了,若她的儿子不是景帝地长子刘荣,恐怕一朝触怒龙颜便永无翻身之地。 无论哪朝哪代。皇家血脉流落在外都是很扯地事情,单凭栗姬区区的善妒怎么可能逼得景帝将儿子送给刘嫖抚养?景帝连寡妇都可以娶,还会在乎所幸的美人名分不正?刘嫖所献的美人若是有皇子活下来,她当年又怎么会琢磨着跟栗姬联姻? 当然,皇子养在亲近的宗室家中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但刘家皇子易名换姓地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若说他陈珏是什么景帝地儿子,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就算这些理性的因素全部不去考虑,当年景帝地脑子真的是被驴踢了。但刘嫖是何等人?她对亲近的人可以毫无顾忌地溺爱有加,对不相关的人则必定心狠手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陈珏自问刘嫖对他的疼爱就是陈须和陈都望尘莫及。 不多时陈珏行到目地地,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眉头紧锁的展眉在门口向他施了一礼。陈珏点了点头正要进门,忽地听得展眉道:“四公子,莫让大长公主伤心。” 陈珏微微一笑,自如地一步踏进门,一眼便望见刘嫖坐在案边以手支额,沉默着不语。 室中的灯光有些昏暗,闪烁着不停,陈珏亲自上前整了整烛火,房间中才更明亮一些。 “阿母。”陈珏轻唤了一声。 刘嫖动作缓慢地转过身。定定地凝视着陈珏道:“你怎地现在才过来?” 陈珏如实道:“人命关天,我去看了小嫂几眼。” 刘嫖听得陈小夭的情形心中恨极,若不是念在陈小夭这些年为陈须生了一儿一女,她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多嘴胡言的贱婢杀了,她冷声道:“你信她的话?” 陈珏走到刘嫖身边,做出一副孝顺儿子的样子,笑道:“小嫂是好人,只不过太愚了些。我哪会信她的话?” 刘嫖神色微微缓和了些,不放心地道:“你真一点都不怀疑,当年好些人说你像先皇来着?” “外甥似舅,本就是常理啊。”陈珏安慰地拍了拍刘嫖地手,又将他方才心中的分析说了一遍,随后着重回想了这些年来母子间的点点滴滴。 陈珏说得越多,刘嫖的神情越柔和。到最后呵呵一笑,道:“行了,不愧是阿母的好珏儿。”辛苦生养的儿子一句话成了别人的,这股怒气在刘嫖心中已经消退了不少。 室中的气氛温暖亲和,等到陈午从府外归来,陈珏正要离开地时候,刘嫖正了正色对陈珏说道:“珏儿。这种传出去就是祸事的瞎话。以后你当断则断,保密这种事再没有什么比死人安全。至于这一回……” 刘嫖神色一冷,道:“阿母已经替你处理了,除了陈小夭和你身边的紫烟丫头。” 又过了一小会,陈珏走出来深呼吸了一下,候在门外的展眉忽地道:“小公子,奴婢大约知道这件事。” 陈珏虽然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 展眉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陈珏存疑,于是低声道:“那个女子,当年是迷惑侯爷的狐媚之人。” 展眉说完便离开去伺候陈午和刘嫖,陈珏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刘嫖,终究有大长公主的手段,从理智上来说,杀人灭口绝对有必要。 一场风波,并不曾对堂邑侯府中地多数人造成什么影响,刘嫖亲自插手、周氏和芷晴在旁协助,不多时便查清陈小夭意外流产是陈须小妾王氏所为。 第二日,王氏受逐,当日陈小夭出事时身边伺候的婢女下人也有一部分被问责处死,世子陈须更日日陪在爱妾身边,一时间陈小夭在府中风头无二。 “什么?”正在喝茶的刘嫖摔下茶盏,陡然变色,厉声喝问展眉道:“那日负责看守的下人中有一个不见了?” 第一百五十六 渐明朗 陈珏去探望陈小夭的时候,被宠妾阴害自己子嗣打击到的陈须已在正房歇下,世子院中只有一个周氏带另外几个姬妾和婢女在看顾着。 周氏是陈珏的正经嫂子,陈珏施了一礼,周氏抹了抹微红的眼角,道:“这次小夭真是受苦了,这也是我无能,竟不能保住陈家的子孙。” 陈珏耐心安慰了几句,周氏却好像找到了知心人似的,又接着垂泪道:“世子真心宠爱王氏,我平日里见她温柔可人,还当她是善良之人,时时谦让着她,什么好东西有我一份就定有她一份,谁知她竟是这样蛇蝎心肠……” 周氏话一出口,旁边几个陈须的姬妾也有些色变,大妇这是别有所指敲打她们呢。 陈珏微微皱了皱眉,等陈小夭的女儿陈琪出来,他才笑着同大大小小几个嫂子道了别,领着陈琪一起去看望陈小夭。 药汤的苦味淡淡弥漫在空气之中,陈小夭的脸色仍旧不大好,她看清陈珏的身影时忍不住朝被中瑟缩了一下,眼中惊惧交加。 陈珏一言不地寻了一处坐下,小小年纪的陈琪也感受到气氛的不同寻常,静静的不敢吱声,随后迈起小腿跑在外间去,陈小夭迟疑了好一会,才带着哭腔道:“公子,我……我不是有意说错话的。” 陈珏不置可否地轻叹了一声,他无法苛求一个不曾读过书、为奴婢为人妾多年的小女子聪慧过人,能分辨真假、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陈小夭简单的几句话确实害了好几条人命。 陈小夭微白的面上热泪汩汩而下,数不清的愧疚渐渐蚕食着她的心,她哽咽着道:“阿母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你和翁主订亲的那日我便想同你说。但我又实在怕大长公主恨了我……” 想起刘嫖处置人的手段,陈小夭打了一个寒战,抱紧双肩道:“阿父阿母都不在了,舅舅在为公子做事,那时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不想让公子什么都不知道,这才忍不住说出来……” 说到这里,不等陈珏说什么。陈小夭惨然一笑,道:“阿琪地弟弟没了,这就是天神在罚我!” 陈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一字字地道:“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嗯?” 陈小夭看着陈珏长大,从来不曾见他这种样子,她怔了一会,连忙收起戚容,胡乱地擦了一把眼角的泪。坚定地点头道:“绝不会再提了。”就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敢再提了。 陈珏侧头吁出一口气,其余的话他却不方便说了,陈珏又与陈小夭说了些好好养身体之类的闲话,不多时便拍了拍陈琪的小脑袋,告辞离开。才走出不远,一个看着眼熟的婢女已经快步朝他走过来,原来是刘嫖那边在寻他,一刻钟后。陈珏坐在刘嫖对面,一边平息着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一边听刘嫖同他说事情的经过。 逃脱地那下人本是府中老人,刘嫖等身为主人却不知他与被杀的一个侍女间有几分郎情妾意。那侍女当日趁着别人不注意躲在假山之后逃过一劫,回去便忍不住同几个亲近人说了,因而刘嫖处置这个后来被抓到的婢女时也最狠。 谁都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哪里能想到还有一个人故作不知之后跑了出去。 “珏儿。”刘嫖沉声道:“那人出走前曾对人说了些报仇之言,这件事不能对人明说,你亲自带人去找。” 陈珏点了点头,一边朝外走一边咬了咬牙。再无稽的事情都有人信。何况是从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皇家家事,他走到外院一跃上马,心中下定决心这人他必须要找到。 陈珏选的人是和李英郭远一样祖辈皆为陈家做事的男丁,那些寻常的下人平日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倒是够了,真的用他们去找人恐怕学不会忍耐二字。 然而事与愿违,整整找了一日不见踪影,陈珏不由地有些心灰意冷。一旦被人跑出城外。深山老林一躲,只要有命不被野兽吃进腹中。若不大张旗鼓谁还有本事找得到人。 郭远不知当日的情形,他虽然不愿随郭解回乡,但这几日一直与这族亲泡在一处,今日被拉出来找人便有些不高兴,他大大咧咧地道:“公子,逃奴而已,怎地不去找长安左右内史?” 陈珏此时也有些心浮气躁,摇头道:“不行。” 李英虽也不知道事情地详细情形,还是呵斥了郭远道:“公子自有打算,用得着你出馊主意?” 郭远缩了一下头,喃喃道:“我出什么馊主意了,若是公子不想找官,我那亲戚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说无心,听有意,陈珏心中一动,市井中人找人可不是比他偷偷摸摸的在行多了,他面色一喜,道:“郭解在哪里?” 郭远得意洋洋地看了苦笑着的李英一眼,用力拍了拍胸膛,憨声说道:“公子跟老郭来就是。” 陈珏拍马跟在郭远身后,深呼吸了几口气,人说自古游侠重义轻死生,从季布到郭解都有这样的性情,他今日也只得冒险相信郭解。 郭解所住的地方是长安一个商人府邸,这位桑姓富人仗义疏财名声极好,正是贾同生意上最大的竞争对手,陈珏实在想不到第一次同桑家打交道竟然是在这个时候。 心急之下顾不得理会心中奇异的感觉,等陈珏再一次见到郭解,这位剽悍的大汉正穿着一身华服,看上去倒像个富裕地乡绅。 郭解目光一闪,笑呵呵地请陈珏坐下,却不问他来意,只同他谈些长安各处的风土人情,陈珏笑着应对了几句。知道郭解这是逼着他先开口。 郭解这边给陈珏上了茶水并着几样小点心,一边好客地介绍了几种小点的食材做法,一边在心中称赞这陈四公子小小年纪,养气的工夫倒是不错。 陈珏心中有些郁闷,但今日却是他有求于人,他微笑着朝郭远所在的方向侧了侧头,淡淡地皱了一下眉又松开。李英眼尖,立刻拽了一把郭远的袖子。郭远一拍脑门,站起身粗声道:“你若认我这个族兄,还得给我家公子找个人。” 郭解气得狠狠瞪了郭远一眼,他和郭远一见如故,原本就有地亲戚关系一来二去地更近,他不过是想卖堂邑侯府一个人情,哪知全被郭远一句话给坏了事。 按说这处理这种情形的法子多得是,但郭解本身也不是工于心计之人,只得认栽打个哈哈笑道:“无论何事,公子且说就是。” 陈珏心下一松。淡淡道:“我要找一个人。” 郭解点了点头,也不问陈珏要找的人是何身份,只是仔细地问了那下人的身形五官面目特征等等,随后又道:“公子寻这人是做什么,问事还是断仇?” 陈珏不解其意,暗自皱了皱眉,郭解摸了摸胡子,笑道:“公子是要把这人带到眼前。还是就此了结了?” 陈珏这才明白了,他看了看郭解,侠以武犯禁,这话说地正中要点,他狠了狠心,道:“就此了结便好。” 郭解又笑着点点头,“啪啪”拍手叫进来一个机灵地青年,对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随后笑着对陈珏道:“能得郭远这直人之心,公子的人品我信得过。你放心。我保证那些朋友见了此人二话不说,直接上刀子。” 郭远听得眉开眼笑,对身边的李英挤眉弄眼了好一会,惹得好性格地李英终于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把这静不下来的家伙丢出门外去。 陈珏暂时放下心事,又同郭解说了一会话,应承了他一个人情。稍后天色将晚。郭解笑道:“我今日便不留四公子,改日有信时再会。”语毕。郭解便说笑着亲自将陈珏送到桑家的大门外。 这日傍晚时分,郭解那边终于来了消息,说是那下人已经找到了,随着这消息而来的是一个包地圆溜溜地破草席子,郭解面露惭色地对陈珏道:“想到我郭解也有说空话的一日,这事却不是我地朋友所为,不知是谁抢了先,一刀夺命。” 陈珏心中微震,面上笑着谢过郭解,好生招待了一番之后才将他送走之后,他的面色顿时沉下来:究竟是谁杀了那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束手无策的感觉很不好,陈珏和刘嫖心浮气躁地等了两日,中间推演了无数同刘彻解释地方法,结果长安城中却一片风平浪静,唯一的一点波澜还是淮南王的《鸿烈》书。 书房中。 “若是遇贼意外身死最好,若不是,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起码比落在对头手里强。”东方鸿笑道:“这人心狠有余,但必不是什么聪明人,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无论是用来威胁还是暗算,必须当时出才有效果,再过个十日半月,谁还能追究一个家奴的死?” 陈珏深以为然,堂邑侯府内部的事情,还不是他怎么说怎么算。这几日时间,他已经故作不经意地把府中的事情拣该说的说与刘彻,人一旦对某事有了先入为主地印象,后来的谣言就难以有多大的影响力。 这么想着,陈珏看着面前的《主术训》吐出一口气,他应该好好研究其中的内容了。 从朴素的古代唯物主意、主张法令应因时而变,包括对于仁政的向往……陈珏在心中暗道,谁再说黄老腐朽落后、淮南王是废材他跟谁急。 坚信没有所谓败笔,只有水准不够的作……宜修去蹲墙角了。 第一百五十七 蜻点水 骄阳如火,照在未央宫的宝瓦上熠熠生辉,刘彻端坐在御座上,心中快意非常,同群臣商讨政务的时候也精神了许多,一派勤政明君的架势。 汉制,诸侯王非岁入朝,他们可以在长安城中逗留的时间极其有限,时辰一到,就是天子想叫自己的血亲留下都不成——礼法和大臣在那里摆着呢,刘彻心中唯一的阴霾便是窦太后对刘安的献书仍旧很欣赏,还主张召人入宫品评。 饶是如此,想着淮南王最多只能在长安再停留半月,刘彻的干劲更足,窦婴等人所奏的几件政事很快便一一通过。 陈珏位于人群后方,偷懒地将全身的重量挪了一大部分到身后的柱上,夏日天气炎热,宣室殿中虽还谈不上闷热,但这滋味也不大好受,能靠在微凉的柱子上着实舒服了不少。 刘彻看看今日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政务,便要宣布朝会至此结束,这时窦婴走道:“臣启陛下,北关几郡太守联奏,称实边之民在河水边开垦田地,长此以往,恐怕河水便有决堤之机!” 窦婴说到这里顿了顿,丞相主管政务,但这件事他自己尚且没有一个妥当的打算,“因此,几位太守请求暂停募民实边。” 陈珏听到这里忍不住直起身,募民实边,这是他当年在景帝面前提过的话,景帝当时虽然不置可否。但在那之后不久便重行募民实边地政策,为刘彻的伐匈奴打底子。 刘彻心中有些不悦,他登基之后。募民实边的力度只有加大断无削减地道理,怎地迁些人过去也能跟河水泛滥扯上关系。 刘彻的目光朝下面扫了几眼,很快便有人站出来说话,王恢奏道:“汉民充实边塞,为的是守卫边疆保大汉国土不失。自古民以水为生,移民傍水而居,应用地利在当地的河水边开垦荒田也是在所难免。河水之形无常,陛下英明果断。====此事只须着当地官吏加以限制便可,切不能因小失大。” 刘彻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陈珏看在眼中心中有数,王恢算是对匈奴人的主战派,正好合了刘彻的心意。 此时宣室殿中的气氛很有趣,王恢人缘不算顶好,官职更不是顶高,但他这几句话说出来像是奠定了整体基调一般,旁人或附议或沉默,反对地人只占了小部分。 陈珏暗自好笑。刘彻的性格颇有点爱憎分明的感觉,他的心意并不难猜。 黄河究竟会不会泛滥、什么时间泛滥都是极难说清楚的事,人家王恢先前说了,请当地官吏限制近河垦田,若是谁不顾天子的想法一礼反对,结果接连风调雨顺几年又如何是好。刘彻心里认同王恢的话,怕洪水所以不开田,怎地进山时就不怕山崩了?刘彻不想看见哪位有分量的臣子坚决反对,当即朗声道:“就这么定了,一郡太守。若是连一些移民都安置不了,朕还怎么用他们?” 王恢喜道:“陛下英明!”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刘彻虽不至于被夸昏头。早就习惯了倒是真的,他施施然地挥了挥手,身边的宦官立刻替宣布今日地朝会就到此结束,君臣们稍后再见。心烦,虽说这大约的温度在陈珏的记忆中并不算高,但凉快了几年,他走在宣室殿前的广场上。听着不远处隐约的蝉鸣。脸色也微微苦。 刘彻性格比陈珏更好动,坐在御辇上也闲不下来。即使头上不是没有遮挡,一来二去地,他仍然不多时便出了一身汗,刘彻稍带艳羡地看了看仍旧清爽的陈珏,忍不住道:“真不知你这是什么体质,怎地朕就这么怕热?” 陈珏拭了拭额角的薄汗,苦笑道:“臣也热得心浮气躁,只不过不曾汗流浃背罢了。^^^^” 刘彻仔细看了陈珏一眼,现他的状态之后笑道:“让朕说,就是你长得好,换个人看起来肯定就狼狈得很。” 陈珏一时无语,自从官爵一步步升高,他自己眉目间的线条也越来越硬朗,这些年取笑他容貌的人少了许多,但这位汉武大帝显然仍旧以此为乐,并且乐此不疲。 “人说心静自然凉。”陈珏转而道,“陛下不妨试试看。” 刘彻笑意不减地闭了眼,不过片刻地工夫又懊恼地道:“朕这心可静不下来。”顿了顿,刘彻问道:“子瑜,方才殿上你怎地不说话?” “臣还没有想好,陛下已经一锤定音。”陈珏笑道,黄河、水土流失、决堤,他对于这几个关键词的理解比许多人深得多,此中种种他还须好好考虑。 这时刘彻下辇,一行人转入一条回廊,陈珏也觉得凉快了许多。刘彻走近阴凉处,毫无帝王风范地掳了掳袖子,道:“子瑜,你看见丞相方才的神情没有?” 陈珏闻言回忆了一下,记起当时窦婴的表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地样子,于是道:“臣看见了,丞相好像有未尽之言。” 刘彻脚步不停,口中轻叹一声道:“丞相生性仁厚,前几日私下里还跟朕提过治河的打算,那几个太守的上表一定是触动了他。” 陈珏心中了悟,黄河,号称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按照如今的史料来看,秦汉之前黄河还算是很“乖巧”的一条河,春秋战国之时几次有记载的决堤,大多数是两国交战时彼此人力为之,水淹邻邦是也。 然而秦汉以来。政经中心皆在关中,连带着黄河边地居民也越来越密集,向河要田地现象不只在边地几郡。沿河诸郡国都有一样地问题。 刘彻大力支持募民实边继续进行,不代表他对河水地事一无所知,他回忆道:“皇祖之时,河水泛滥决堤,当时皇祖周边郡卒堵塞堤坝,那时还好,近些年来地作用却有限得很。” 刘彻好面子,更是个胸有大志的皇帝。一心做一个不输秦皇的圣君,这点从他登基之初问陈珏尧舜禹汤等上古圣皇的事就可以看出来,募民实边和民利冲突,他心里也有点烦。 陈珏看出他的矛盾,道:“充实边关是必行之事,若是边地无汉人,就算有一日大汉铁骑马踏匈奴王庭也没有什么用处。”战争之后,若没有血统和文化上的同化,就算打下来多大的疆域若干年后也是白搭。 一边走一边聊,陈珏脑子里不断冒出来一些关于黄河零零碎碎地信息。只是分心之下怎么也不能将之串成线。 不知不觉间他和刘彻已经行到椒房殿前,刘彻率先迈进门,不理持扇上前的宫人,他一把抱起满地乱跑的刘,空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小鼻子,笑道:“阿想不想父皇?”陈珏暂时放下关于黄河的事,同一脸无奈又幸福的笑容的阿娇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刘彻躲开刘往他脸上乱抓的小手,笑道:“娇娇,朕可又把子瑜给你带来了。” 阿娇闻言心中一甜。她晃了晃头,怎么也忍不住自己唇边的笑意,口中却道:“我说想珏儿不过就是那么一提,珏儿长大了。他是要帮你做大事的人,怎么能整天陪我这做阿姐地?” “好,你言之有理。”刘彻把手中的刘举高了一点,小小的刘却一点都不害怕高处的样子,反而兴致昂然地张开手,得意地朝陈珏和阿娇的方向看来。 刘彻吓唬女儿的目的没达到,不由地有那么一丝丝讪讪,他捏了捏刘的小脸道:“你母后说得对。你要是男孩。父皇和舅舅一定给你挣一个大大的江山。” 陈珏心中一动,刘出生之后两年。阿娇腹中再没有半点动静,刘嫖面上不说,但她心里的着急陈珏看得出来。 阿娇却好似没有将刘彻地话放在心上,仍旧开开心心地笑着,看着刘彻粗手粗脚把女儿折磨够了,这才起身从刘彻怀里把女儿拯救出来,嗔道:“哪有你这么折腾女儿的?” 刘彻哈哈一笑入席而坐,陈珏不是外人,看见刘彻未消的汗阿娇也不顾忌,皱着秀眉对刘彻道:“怎地热成这样?” 刘彻摇了摇头,无奈道:“宫室里还好,外面烈日当空,谁都只得硬抗。” 不多时宫人便鱼贯而入,上了各色菜品凉拼,还带了些阿娇喜欢的果酒。 席间陈珏拗不过皇帝皇后夫妻俩,只得喝了几口果酒,那酒里酸中带着几分甜,陈珏不由暗想,这绝对是阿娇这种女孩地品味。 膳后,刘在三个长辈的注视下,有模有样地拿着一本特制的袖珍线书,磕磕绊绊地诵了《桃夭》的前几句,引得陈珏一阵好笑。 一众饱学之士热得不行,奈何大家都是尝读诗书懂礼之人,谁也不敢做什么粗俗的举动,只得一边汗流浃背一边保持着学的风度。 公孙弘这个老头最先受不住,被人扶到旁边侧房去单独歇着,董仲舒的眉头也紧紧皱着,孔安国年纪小没什么拘束,对身边勉力维持着风度翩翩的司马相如道:“何必如此受苦?” 司马相如心中有气,他看了看孔安国轻松地样子,这时候不曾加冠地优势便体现出来了,起码夏日能凉快些。 孔安国见司马相如不说话,便不再自讨没趣,转而兴致勃勃地读起桌边的《鸿烈》来。 太皇太后有旨,召朝臣列侯博学之人精研《鸿烈》,各抒己见,选其优入宫与天子太皇太后共同品评《鸿烈》书,这份荣耀和意义,人们或多或少有点兴趣。 第一百五十八 游街时 淮南王刘安在长安城中待着的几日根本一刻都不曾闲着,有故交列侯和朝臣前往拜访,他一概不见,只说今日入京是有献《鸿烈》而来。 开始还有不少人疑心这位淮南王到底是在搞什么鬼,但刘安之后的行动就打消了大部分人的疑虑:淮南王奏请天子和太皇太后之后,邀请了不少长安城中有名的饱学之士评阅《鸿烈》,再加上太皇太后窦氏对《鸿烈》毫不掩饰的欣赏,一时间,文学之士争相一窥《鸿烈》。 一场新雨过后,灿烂的阳光之下闪出几道霞光,原先闷热的天气也变得清新起来,长安城大街小巷上的商贩行人俱是觉得清凉了不少。 这样的天气刘彻极喜欢,他从卖茶水的小贩那边离开,对身侧的陈珏道:“这夏日出门,还得选在如今这种时候,不然热得一身大汗,再好的兴致也要打了折扣。” 陈珏微微一笑,刘彻平日喜欢出门游猎,这火辣辣的骄阳已经把他困在未央宫里好几日,好不容易今日下了雨凉快些,刘彻便立刻忍不住拽上他出门了。 未央宫在城西南,刘彻兴致一起,不知不觉间行过大半个长安城,来到长安九市附近,陈珏和刘彻在街口下了马,随后便跟着他挤进人群之中来回穿梭着。 天子刘彻出来打猎、上别人家做客的时候多。逛街地时候少,他对一些商贩卖的小物件正觉有趣,挑挑拣拣个不停。 杨得意生得瘦小。比不得刘彻的人高马大和陈珏久习武艺地灵活,勉强着跟在两人身后,心中暗暗叫苦不已,皇帝和他表弟兼小舅子买东西,这付钱的差事自然而然地便归了他。 陈珏看着杨得意辛苦的样子颇有些同情,然则他也没有在身上带沉甸甸一堆钱币的习惯,杨得意今日是注定要破财加劳碌。 看着瘦小的杨得意一脸苦相,陈珏忍不住笑了笑。(随后接过刘彻又买下的一把桃木小梳子,算是替杨得意减轻了一点负担。 刘彻正在兴头上,被人挤来挤去地也乐呵呵地不着急,连杨得意借机提出寻些官家人护驾的建议都毫不犹豫地拒绝掉,这会儿他停在一个小店里,拿起货架上的一个玉铛摆弄了几下,转头笑着对陈珏道:“子瑜,你看这东西,明摆着是做正经玉器留下来地残片,这人也敢说是精心雕琢?” 那卖货人顿时变了脸。道:“想买好货,容易,桑家和贾家的铺子里有的是,咱这小店可容不下两位公子。” 刘彻心中一怒,道:“你这人怎么说话?” 那商贩不甘示弱地道:“我这是实话实说。” 陈珏看了看那人,笑道:“姊夫息怒,在这种地方买东西本就是图一个高兴,不过是些小物件罢了,生什么气也不值当。” 杨得意护主心切,哗啦啦地把一堆杂货放了一地。便冲过来道:“你大胆,竟敢对……对公子无礼。” 那商贩怒目瞪了陈珏一眼,陈珏貌似说情,实际上他的话比刘彻更刺耳。 却说刘彻见了杨得意那副满头大汗的狼狈样子不由一乐。陈珏劝他的话也听进去了,他是一国之君,同一个商人计较什么。这么想着,他掂了掂那玉铛,大人有大量地道:“这玩意我要了,回去让娇娇看着玩玩。” 杨得意在宫中整治宫人小黄门无数,一瞪眼之下也有些威力,那商贩一时口快。此刻心里也有点后悔。 做生意人眼睛最尖。这三人不要说刘彻和陈珏,就算明显是下人的杨得意也衣着不凡。再加上刘彻方才满不在乎的语气,他心知这几位说不定是哪家侯府的公子,忙赔笑着将那玉铛包好。 玉铛到手,刘彻便施施然地朝门外走去,街对面的铺子是一家乐器店,刘彻想起幼时王抚琴、景帝饮酒地时光一时感怀,快走几步踏进那家店。====等刘彻带着一把琴再出来的时候,杨得意终于找机会寻了一辆送货的小车,把皇帝买的东西连同最新的那把琴都放好了,总算可以轻松一下。 又走过半条街,本来就只是一时兴起的刘彻便觉得有那么点无聊,加上太阳越升越高,阳光越来越热,地面的雨水湿印也干得差不多,刘彻猛地停下脚步。 低头小跑的杨得意险些撞上刘彻,慌忙站稳之后连喘了几口粗气,刘彻见状哈哈一笑,对陈珏道:“走吧,找个地方歇歇。” 刘彻怎么说怎么算,不多时三人便走进一家食肆,杨得意对市井中的事有些了解,使了点钱便寻了个靠窗的位置。陈珏和刘彻都算是挑嘴之人,两人将店家推荐地菜色整整要了一席,到最后却可着几个凉菜吃得开心。 室中有些闷热,刘彻吩咐杨得意开了窗,过堂风一进来顿觉凉爽许多,微风徐徐掠过,刘彻这才来了胃口,再一次拿起本来已经放下的食箸。 雨后的天气空气清新,凉风一吹,陈珏的精神一振,随意地朝窗外瞥去,正好看见一个眼熟地身影在外间一闪,不多时木板上便传来一阵稍显凌乱的脚步声。 刘彻一抬头也望见了举止潇洒的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作得好赋、画得好画,平日里颇得刘彻欢心,杨得意察言观色,立刻朝正与友人说话的司马相如招呼道:“司马郎……” 司马相如眉头一皱,四下一望看见刘彻和陈珏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连忙撇下友人,几步走过来就行了一礼。 刘彻笑眯眯地道:“司马长卿。你方才在同人说什么,那样高兴?” 陈珏心中也微微有几分好奇,目光随之落在司马相如身上。之后听得司马相如轻咳一声道:“不敢,臣等不过是随意闲聊,说地是女医义的趣闻。” “哦?”刘彻笑吟吟地看了陈珏一眼,问道:“义怎地了?” 司马相如松了一口气,拣了几件广为流传的故事说与刘彻听,刘彻笑个不停,对陈珏道:“看看,平平常常一个小女子让人说成什么样子了?” 陈珏也忍不住莞尔一笑。义在城中有一家医馆,女子行医受人关注一些也是正常事,谁知一来二去便能被外间传成神通广大地女扁鹊来。 笑着笑着,陈珏望向司马相如地目光有几分不解,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夫妻二人琴瑟和鸣让人艳羡,天禄阁校书也有他地一份,每日里该颇为忙碌才是,怎地有空出外。 司马相如老老实实地向刘彻坦白道:“淮南王《鸿烈》一出,举国皆惊。外界有传闻说谁能改鸿烈一字,淮南昂便会报以千金。正和秦末吕不韦《吕氏春秋》一样。今日麒麟阁边有文学之士品评《鸿烈》,臣不才,亦想去凑凑热闹刘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断地一拍桌道:“既是评《鸿烈》,我也去凑凑热闹。”了不少人,除了小门小户的平民之士,十数辆马车也停在周围,车帘俱是放下地状态,让人看不清里面坐的是什么人。 “表公子!”表公子是陈珏和刘彻一起在外时的称呼。杨得意叫住陈珏,他快步走到陈珏身边低声道:“您还是劝劝陛下。” 陈珏将目光从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茶水小贩身上挪开,含笑看了杨得意一眼,笑道:“你放心罢。就是陛下被那些与会地人认出来,他也绝不会让人把你怎么样。” 杨得意干笑一声,道:“陈侍中实在深知我心,我这伺候人的命苦,若是丞相待逮着我撺掇陛下出宫,我心里还真就有些怕。” 大汉几代天子的一个习惯就是爱惹事,景帝当年也不是省油的灯,但再怎么出格。最终被追究责任的往往便是这些宦官。刘彻出宫走在大街上还好。评书会上有官职在身的人恐怕不少,陈珏没什么。杨得意说不准就要倒霉。 刘彻指了指不远处的几辆马车,笑道:“子瑜,你说我那位叔叔在不在里头?” 陈珏瞥了一眼,也是一笑,道:“不是没有可能。” 刘彻点了点头,道:“朕想也是。” 司马相如寻着机会,一马当先占住刘彻身边另一侧的位置,一一向刘彻介绍着麒麟阁附近的情形,刘彻听得连连点头,半晌道:“你倒是挺熟悉这里?” 司马相如不知道刘彻心里的想法,忙道:“臣听闻陛下亦读《鸿烈》,哪里敢不提前来看看,也好寻一个好位置。” 刘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陈珏同情地看了看司马相如,这位辞赋家显然还不知道刘彻对淮南王地心结。 麒麟阁为此事专门腾出来一个正堂,陈珏和刘彻缓缓走近,仔细一听才现眼下讨论的是宇宙起源问题,陈珏听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便有些昏昏欲睡,他四处一扫,目光落在一个人群中显得有几分另类的男子身上。 “今日好热闹。”刘陵在缝隙处朝外望了一眼,开心地笑道。 淮南王抚须而笑,道:“父王十几载心血皆在《鸿烈》一书,若不能有此作为,父王岂不是白活一世?” 同在车中的刘迁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小皇帝太能忍,东西两宫好得跟蜜似的,若是两宫不合,父王再献这书便更加让人侧目了。” 刘陵哼了一声,道:“有人不想让两宫失和呢,这两年好几次眼看就到了撕破脸的时候,偏偏都正好峰回路转。” 淮南王慈爱地看了看一双儿女,道:“窦婴和陈珏?两宫的事父王已经有打算,你们瞧着好吧。” 第一百五十九 蝴蝶翼 麒麟阁热热闹闹,往来俱是文雅博学之士,但因为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人,刘彻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无他,为《鸿烈》挤到麒麟阁来的大多是些不得志的文学之士,真正得贵戚信任的人都巴望着上层人物,没有多少会屈尊同一群寒士挤。 陈珏对于这份热闹倒有些兴趣,他一直认为,就算上天赐他无与伦比的运势,让他可以凭借一己之力造火药、树新学等等,短短数年之内把大汉的政经拔苗助长到后来的程度,根基上仍是不稳的。况且,陈珏求的是在不危及自身的前提下改变些事,冒着触怒窦太后的危险弄什么新学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两年他看刘彻的样子,虽说这位大汉天子对儒家重视君权王道的思想上颇为重视,但也不像要就此把百家学说都打到谷底的样子,加之多年来“文帝重刑名,景帝不用儒,窦太后重黄老”的一脉延续,思想文化的开放上虽说上比不得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比下已是有余。 这种大好的情形下,陈珏更倾向于让诸子百家的学说的各个派别自主地融合,事实证明,如今黄老早就不全是黄老,儒学也不是纯粹的儒学,两都在不断地改进。 就拿《鸿烈》来说,淮南王虽然自夸是集黄老之学的大成之作,然而在多有涉猎的陈珏看来,《鸿烈》也是一部杂学之书,融合了法、墨、儒、等许多学说,至于求仙问道、炼丹长生的那一部分。和阴阳家的学说关联更大一些。 陈珏正在那里思索心事,刘彻这时忽地轻咦了一声,道:“子瑜,你看那边。” 陈珏顺着刘彻地手指望去。正见董仲舒、孔安国、公孙弘几人聚在一处,对于台上夸夸其谈的白胡子老翁指指点点,不断地点头摇头。 刘彻见到熟人来了兴致,也不管身后的杨得意是什么神情,拉着陈珏便挤上前去。司马相如面上则闪过一丝怅然,就算他常和刘彻一起作赋作画,他的地位比起陈珏来说实在差远了。 孔安国少年老成,最喜欢研读经学,平日里跟公孙弘地关系还好些,至于董仲舒。他一向看不上董仲舒的那股子霸道,因而平日里交情淡淡。 刘彻身高力壮,挤到几人身后时猛地一拍孔安国肩膀,笑道:“怎么都来这啦?”刘彻说着,双手不着痕迹地虚按了一下,示意几人不要张扬。 孔安国吓了一跳,才要回头时便看见陈珏在笑吟吟地望着他,刘彻则笑着朝台上那人望去,周围生人不少,孔安国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行礼。 陈珏站在孔安国身边。低声笑道:“陛下所问我也想知道,你们明日也有入宫资格。怎地今日都来了这里?” 孔安国老老实实回道:“子瑜不知,我们这是本着知己知彼而来,淮南王编书耗时十载,若是果真此书流传天下,我们的日子就……” 陈珏同情地看了孔安国一眼,儒这时候确实被压制得狠了,这时台上老翁正摇头晃脑地说到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故禾春生秋死……” 刘彻嗤笑了一声回过头,道:“这不是黄帝内经里就说过的?看来这部书还真是涵盖诸家。” 陈珏笑道:“姊夫所言甚是。”他却是在想,淮南子其实是一部好书,起码在这个时代来看是领先的,如果淮南王不是一个野心家,而是一个纯粹地学就好了。 转念一想,陈珏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若是淮南王没有这种野心,召集门客著书的事还未必能够完成,一饮一啄之间,哪里又来的如果。 刘彻正直年少,又身份尊贵,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习惯根深蒂固,董仲舒身后的一个少年却冷笑了一声,道:“竖子无知。” 刘彻大小被众人捧在指尖上,当年刘荣还是太子地时候都没有敢对他无礼,当下怒极反笑道:“你是什么人,胆敢这么说话?” 陈珏也是一惊,待到想起这少年方才对董仲舒行弟子之礼,他心中一动,微微一笑,便收回去了踏出一半的那只脚,静静等着看好戏。 董仲舒吓了一跳,他弟子数以百计,正是他计划着有朝一日长乐宫老太太走人,他就可以领着一群弟子受天子重用,哪料到今日出了这么一回事。 董仲舒呵斥了这名叫褚大的一声,便诚惶诚恐地要向刘彻赔罪,刘彻心气平了些,待到看见褚大一脸不服的样子怒气又起,道:“让他说,朕……我怎地就是竖子无知了?” 褚大年少气盛,昂道:“长有言,老子不过是家人言而已,《鸿烈》也不过是杂烩罢了。” 刘彻的脸顿时一黑,平日里有人这么说话,他碍于窦太后虽不会大加赞赏,但龙心一悦也是正常,然而今日被褚大说到他头上就不是一回事了。 公孙弘打了个哈哈,圆场道:“公子勿怒,我等所学亦被当今太皇太后称为城旦语,不过是无意之语罢了,呵呵。” 褚大闻言,不顾老师董仲舒在场,道:“太皇太后,牝鸡司晨而已,陛下英明,便该早肃朝纲,岂可……”褚大说到这里指了指台上,又指了指方才附和刘彻的陈珏,道:“岂可任此等人妖言惑众?” 刘彻的脸色更黑,陈珏这时倒忍不住对褚大刮目相看,不愧是董仲舒的弟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褚大和公孙弘所言都是有典故的,“家人言”是辕固生当年贬低黄老的话,正是这几句话让窦太后一怒逼他徒手斗野猪。“城旦语”则出自前秦李斯,“诗书百家语,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 陈珏意味深长地看了公孙弘一眼。这小老头眼下正眼观鼻鼻观心,只一双微皱地手还在轻轻颤抖着,仿佛在为褚大的出言不逊而害怕,饶是如此,陈珏却不敢小看这个与董仲舒并称儒学双尊地公孙弘——单论为人处事。两千年功名千秋骂名的董仲舒可比公孙弘耿直得多。 董仲舒已经急出一头汗,他韬光养晦就是为了不触怒窦太后,他含恨看了公孙弘一眼,公孙弘这句话着实是太阴狠了,褚大也就果真着了道。 褚大连骂他自己和窦太后陈珏三人,刘彻这时怒气爆棚。朝政诸事皆报长乐宫,他虽然有些不适,但对于从夺皇位到登基几年来一直支持他地祖母却敬爱有加。 董仲舒躬身正要说什么,刘彻健臂一伸推开他,他怒着指向褚大道:“牝鸡司晨?朕今日就让你变阉鸡!” 刘彻此言一出满场皆惊,陈珏一听他连阉鸡的话都说出来,知道他确实已经怒极,他看看周围的人已经渐渐被这边的吵闹吸引了注意力,忙拉住刘彻道:“姊夫,他无知不要紧。切不可损了人心。” 刘彻忍气看了看陈珏,知道陈珏这也是为他好。褚大再出言不逊,方才的话也有几分尊重君权地味道,他还不想因罚他而失了天下士人之心。 狠狠瞪了教出好弟子地董仲舒一眼,刘彻便拂袖道:“子瑜,走了。” 陈珏答应了一声,给了饱受惊吓的孔安国一个笑容,又暗自在心里对倒霉到失了几分圣心地董仲舒道了声对不住。这才跟上刘彻的步伐。 董仲舒在原地垂顿足。想要对褚大作,但老对头公孙弘还在那里看着。他强忍着怒意,又待了一会,等到方才同陈珏失散了司马相如找到这边,他才面色微青地拒绝了孔安国同行的建议,带着几个弟子一起离开。 不多时,一行人便四散得差不多,只余西北边淮南王地车驾不动,车中人没注意这边,仍旧商量着太皇太后对于《鸿烈》的态度。 说欣赏,窦太后对刘安却淡淡,说不欣赏,窦太后用对《鸿烈》大为称赞,宗室列侯家都收到了长乐宫的赐书,当真让人捉摸不定。 刘彻快步走出百步,等到了离麒麟阁远些的无人处,这才驻足停下,这时陈珏忽地看见方才他注意到的那短衣男子朝这边走来,那男子满脸恭敬地拜伏在地行了大礼,道:“草民拜见吾皇万岁!” 万岁一词,是在汉武帝中年后才归于皇帝专用的,这时说来算是吉祥话,刘彻神色缓和了些,陈珏上前一步,清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满面笑容地道:“草民临主父偃,方才于麒麟阁内惊现天子圣驾,草民不敢声张,但见天子不拜非为臣民之道,是以斗胆追上来拜见天子。” 刘彻一听乐了,道:“子瑜,不用紧张,朕看这人挺有趣。” 这会陈珏跟主父偃的目光是交集在一处了,陈珏是看这位因推恩令而名垂史册的名臣,主父偃则是看着陈珏这位闻名长安的少年显贵,他游学天下数载一事无成,今年终于下定决心而入长安,早将城中权贵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 天子近臣、皇后亲弟原来就是这么个风采过人笑容温和地年轻公子,只有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还像几分长安城里到处可见地世家子弟。主父偃心想。 刘彻这时有几分尴尬,好好的评书会,天子没事来凑热闹,传出去有点不庄重的嫌疑,陈珏看在眼中,温声道:“陛下重才惜才,今日到此正是为了看看城中的文学之士到底什么样,你还是不要声张。” 第一百六十 深浅辩 陈珏现成的台阶摆在那,主父偃一句“陛下圣明”脱口而出,刘彻面露微笑,和颜悦色地问道:“看你的样子,也是学有所成之人?” 机不可失,主父偃立刻抓住时机,将从前学遍诸家结果屡受排挤的往事说出来,他出身贫寒,游历齐、赵、燕等地之时受尽冷遇,还是刘彻登基之后有志往长安展。 刘彻听了乐呵呵地道:“子瑜,这人交给你了,改日你带他入宫,若他果真有才,朕就先授你个郎中!” 陈珏笑着答应了,问了主父偃居处的地址,主父偃按捺住心下的欣喜,事无巨细地一一答了,生怕有什么遗漏,这才识趣地告退。学之士入宫谈经论道。 谈什么经,论什么道?虽然天子和太皇太后都不曾明说,但暗示的意思已经足够,谁都知道这是为了淮南王所献《鸿烈》一书。 陈珏站在朝臣之中,心中盘算得飞快:《鸿烈》一出天下惊,这绝不是夸张的话,恐怕仅次于董仲舒的贤良对策,只不过如今众儒云集,董仲舒又不曾给刘彻留下什么好印象,这个贤良对策的问题就很难说了。 这次大筵称得上万众瞩目,丞相窦婴和御史大夫卫绾也亲自到场,百家之学的传人们个个摩拳擦掌,不求把《鸿烈》贬低到泥缝里。不敢真地惹怒太皇太后窦氏,但打压一下黄老之学的气焰还是可行的。 时辰还未到,殿前已经是才士云集。三三两两相识地人聚在一处闲聊,俱是斗志昂扬的样子。 淮南王刘安和王太子刘迁站在一处,满脸笑吟吟地,就是对儒生们也是和颜悦色,让反对也不得不敬服淮南王的气量。 淮南王的心里却是高兴着呢,他辛苦编书,自夸它是《吕氏春秋》之后当时第一,他不怕有人砸砖头。就怕别人理也不理,没人把他的心血当一回事。 不多时,天子刘彻和太皇太后窦氏一前一后驾临殿前,群臣山呼万岁,陈珏在人群中拜伏,抬起头时见眼盲的窦太后一身华服,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再看看淮南王身边聚集的一群列侯,心中顿时有了底。||亲祖孙又如何,不管窦太后对淮南王怎样看。借着《鸿烈》压一压躁动不安地少年刘彻还是必然的试探。 此次谈经论道,宫中设坐席若干,百官列侯依次坐了,博士和士人也依次坐了,陈珏本欲按照官位坐到百官那一边,图一个不显眼,结果孔安国和司马相如一人走在他一边,孔安国道:“子瑜,你往哪里去?” 陈珏指了指窦婴身后的一大片位置,道:“自然是寻座位。” 司马相如笑道:“今日只谈文事。不谈朝政,宫中都不曾仔细排位子,陈将军还是随我们来。” 陈珏还来不及说什么,适才他看中的被阳阴凉处已经被另一人占去。无奈之下只得被孔安国劝说着来到天禄阁校书队伍的中间,坐在了一个颇为靠前的位置。 事情是窦太后提出来的,但到了现场之后她贤后的架势十足,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刘彻和礼官,例行公事般地回忆了商周古史,大致总结了秦亡的教训,又说明了学问地重要性,这次谈经论道便算是开始了。 第一个言的是淮南王刘安。他的话不长。很简短,对《鸿烈》得到的赞誉表示了谦虚。又对太皇太后和天子这样的破格礼遇感到荣宠,便微笑着结束了。 众人对于刘安没有选择长篇大论颇为赞赏,陈珏冷眼旁观,越觉得刘安颇懂得做人,《鸿烈》够红火了,看过的人够多了,这时候大费唾沫才是愚所为。 开始的时候,辩题的重点集中在虚无缥缈的“道”之所在上,陈珏对于这一点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昨日读书到子时,这时便忍不住有点犯困。( 陈珏悄悄打了一个呵欠,再抬头时便见御座上的刘彻对他咧嘴无声地笑,显然也听不进大道,只有窦太后听得认真,对孙子和外孙之间地小动作一无所觉。 这时陈珏身边的孔安国低声唤了他一句,道:“子瑜以为如何?” 陈珏笑了笑,看了看一脸兴奋的孔安国,差点一句“先有鸿钧后有天,一气化三清”便脱口而出。 无论哪一家学说,从来都是为政治服务的,这时廷中地辩题已经渐渐转到实际意义上,跟政治挂了钩。 “所谓仁,爱人也;所谓知,知人也,爱人则无虐刑矣。知人则无敌政矣。治由文理,则无悖谬之事矣。刑不侵滥,则无暴虐之行矣。” 这是《鸿烈》中的几句话,陈珏附近的儒全部大点其头,这几句话完全符合儒家仁政的论点。然而,从这一刻开始,辩们的分歧便很明显了,就算某种意义上有共同之处,学黄老的人还是自觉站成一队从他人对抗。 “法与时变,礼与俗化……法度制令,各因其宜。” 陈珏听到这里,心中惋惜之情更甚,汉承秦制,文景二帝垂拱而治,到了如今国库丰足海清河晏,整个国家确实需要一些大的改变,儒学也正是合了这一点。 然而道家之学便果真是腐朽落后排斥变革的代名词么,有智慧看清天下需要变革地人多得是,淮南王也是其中之一。虽然这些说法还有其他政治上地目的,但陈珏听着听着。越来越觉得这样地一部书湮没在政治斗争中实在可惜。 “此商、韩之言也,尧舜禹汤、周文周武坐拥天下,有周八百载。商汤更长,秦擅改先王之制,是以不能久存,陛下不可不鉴。”说话的是刘彻亲自下令接进长安,结果被陈珏弄得不再提明堂的申培公。 “申博士此言差矣。”接话地是刘安的门客伍被,淮南王身为藩王,自然不会亲自上阵辩论,理应由门客代劳。 伍被一振袖。继续道:“制,因时而变,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正是这个道理。礼乐是圣人所制,然则圣人本身亦不受制于礼乐,周文王舍伯邑考而传周武,岂不英明?” 儒一贯崇周礼,孔孟是圣人,周公旦便是元圣,刘彻先前要立明堂便是看重周制里崇君权的一点。 然而,伍被这下子说到点子上。方要开口的公孙弘立刻闭上了嘴,说文王越制传位周武王不对,刘彻的皇位来的还有点不正呢。 问题到这一步便有点复杂了,周制从秦汉开始便被各代王朝有选择地推崇或抛弃,辩起来恐怕便没完没了。 这时一个有趣的现象生了,先前各人落座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分了派别,陈珏被孔安国按在一群儒生地边上。这些儒生不知怎地,竟然按着座位顺序一个一个地言,众人的目光跟着,不多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一脸安然的陈珏身上。 窦太后听见安静了一会。问道:“怎么了?” 刘彻的脸色也有点不好,淮南王有备而来,此时稍占上风,他心里不由暗骂儒生无能。眼睛却不由朝陈珏看过去。 淮南王仍旧是笑吟吟的样子,陈珏安静地站起身,同先前几个面红耳赤的人大不相同,年纪一大把的申培公咬定秦朝亡不放,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孔子说于魏齐,任鲁国司寇,这算不算是不敬天子、不曾谨守为臣之礼呢?” 申培公一时语塞。孔臧和孔安国从兄弟俩黑了脸。窦太后听出是陈珏的声音忍不住微微一笑,道:“陈珏这孩子。说话还挺刁钻。” 刘彻附和道:“皇祖母说地是。”说着,刘彻责备地看了陈珏一眼,本想他压一压淮南王的气焰,谁知陈珏的枪口倒直接对上了孔仲尼。 “孔子素有大志,游历列国正是为教化天下之人守礼,此非常之时不得已为之也。”窦婴沉声道,孔子的事迹向来有争议,陈珏算是抓到了痛脚。 窦婴一句话仿佛指路明灯,儒生们心思活络起来,开始将话题往君王教化百姓方面引,但淮南王的门客和黄老之人哪里肯放弃优势,仍旧死抓着礼制不放。 “仓秉实而知礼节。”陈珏朗声引了一句管仲的名言,含笑道:“无危亡方易省自身,臣以为,教化之事固然重要,然则国家尚有外患,恐怕列位此时大谈教化之道为时过早。” 陈珏话说的委婉,窦太后却高兴了,她就觉得儒生文多质少,认为陈珏这话是故意讽刺儒生只知空谈。 “至于先王之礼。”陈珏顿了顿,道:“淮南王地位尊隆,岂非汉家天子守制之功?各位之所以入未央宫清谈,岂非易制之利?此事全赖英明之君取舍。” 淮南王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周礼再不好,分封藩王还是很不错的一条,要真是全国郡县他可没有今日的尊贵,儒生们也被噎在那说不出话来,周时是大奴隶主的一言堂,国政可没他们什么份。 刘彻面色多云转晴,陈珏这话却比两边都高了一筹,他地意思是皇帝怎么说,事情就怎么来,天下诸子百家士人如云,他身为天子随意取之,这是何等快事。 从陈珏的各打一耙开始,双方以为陈珏所为是天子授意,不觉彼此都收敛了许多,待到深感满意的窦太后听乏了,这日的谈经论道算是告一段落,正如陈珏意料之中地没有结果。 散会之后刘彻的兴致不错,特意想召陈珏想仔细聊聊方才的诸事,陈珏和他一起走在未央宫中的假山小池边,杨得意忽地慌慌张张来报:“陛下,王娘娘出事了!” 一百六十一 暑夏热 一百六十二 谁一家 王娘娘,指的是在长安郊外为景帝守阳陵的王,宫中受太皇太后窦氏的影响,不好尊称她为太后娘娘,折中的法子便是称王为王娘娘。 杨得意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突然冒出来,陈珏不由有些惊讶,他确实一心限制王影响刘彻,阳陵那边也有些刘嫖收买好的人,但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杀人灭口的事他还没做——王身边的防卫颇严,陈家做些小手脚还可以做到,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又确保不被人查出线索却难。 刘彻心情正好,听了杨得意的话也不由一急,道:“母后怎么了?” 杨得意狼狈地抹了一把汗,这才现自己的这句话有毛病,忙解释道:“王娘娘她中了。” ,伤暑也。中便是中暑的古称,陈珏眨了眨眼,心中不由啼笑皆非,面上却和刘彻一样,还挂着几分忧虑。 一听只是中,刘彻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没好气地道:“究竟怎么回事?” 杨得意不敢怠慢,躬身道:“昨日陛下在九市为王娘娘买琴,小人今日奉命送琴,到那之后便觉得娘娘气色不大好,不想接近日中的时候娘娘便……” 杨得意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刘彻皱了皱眉,道:“太医仔细看过了,没有别的事?” 杨得意面露难色地道:“这。小人不敢耽搁,快马回宫禀告陛下……”刘彻脸色渐渐地不耐烦起来,杨得意忙接道:“留下听信地小黄门想必随后就到。” 陈珏劝慰了刘彻几句。刘彻摇了摇手,叹了一声道:“朕在宫中,出有华盖,入有寒冰降暑、宫女侍扇尚且如此耐不得热,何况是母后一个女子。” 王当年抛夫妻女的事被揭出来,害得刘彻太子之位风雨飘摇,刘彻心里不是没有怨过她,但如今时过境迁。他已经是天子之尊,渐渐地那股气便挪到了罪魁刘彭祖和形迹可疑的淮南王头上。 陈珏将刘彻地心事揣摩了个不离十,清声道:“今夏出奇地热,城中各家中的人也不少,都是修养一阵子便好,陛下放宽心就是。” 刘彻点了点头,他毕竟是皇帝,这件小事也不曾停在他心里多久,他顺着陈珏的话又道:“不只是中的事情,今年各地少雨。太史令司马谈前几日上表说今秋可能大旱,朕真不知这大汉江山是怎么了。” 刘彻说话的口气不大好,陈珏倒是对他很同情,景帝和刘彻父子治国不能说不勤快,但地震、洪水、蝗灾、旱灾层出不穷,光是丞相就因为日食走马灯似的换了不知几个,换了谁做皇帝恐怕都会很闹心。 同地震不同,旱灾和洪灾在四五月间便多少有些迹象出来,陈珏想了想道:“若有天灾,非人力所能及。灾象一生便易民心浮动。陛下是万民表率,天下人都在翘盼望陛下雷厉风行,救民于困境。” 刘彻又微微颔,旋即笑道:“子瑜。多亏楚原他们的新农具,不然去岁歉收今年又旱,一旦哪处民变,朝野民间不知又要怎么挑朕的错了。” 经过陈珏地引荐,刘彻是认识楚原的,这位温文但是热衷于研究的中年人颇得他好感,陈珏想到这里微微一笑,道:“说到楚原。臣还有一事要禀明陛下。陛下还记得当日那方士所演示的宝椟之事吗?” 刘彻不自在地道:“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方士胆敢用磁石诓刘彻。还好刘彻后来及时挽回面子,不然着实无颜见人。 陈珏笑道:“楚先生近日精研磁石之性,循先人司南之理寻求制磁之法,如今已有小成,长安郊外实验时指示方向无有不准。” 刘彻心中一动,陈珏又接着道:“陛下尝言,要遣人出使西域诸国,行合纵连横之事,然而使臣一路必经匈奴人腹地,此物一旦制成,或多或少必会对使团有所助益。” 刘彻这时直起了身子,目光炯炯,抚掌道:“司南司南,子瑜,这东西若是真有用,必是兵不血刃的利器!朕明日便下诏,看看大汉国中有没有敢于横穿大漠,为朕联络西域各国!” 陈珏展颜一笑又道:“陛下,指南针初成,还有些容易消磁的小问题没有解决,等到完全能用还需要一小段时日。” 刘彻点了点头,这时杨得意引了一个满头大汗的小黄门上来,那小黄门第一次在天子面前说话还有些慌张,他咽了口唾液道:“娘娘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方才已是晕厥了过去……” 刘彻闻言大惊,怒道:“怎么回事,中不该是面色潮红高热吗?” 那小黄门苦着脸道:“太……太医有言,中一旦脸色苍白,情形便比高热还凶险几分。” 刘彻霍地起身,走了几步道:“不行,朕得亲自去看看。” 陈珏也是一惊,忙微微用力阻了刘彻一阻,刘彻猛地喊道:“谁吃了豹子胆敢拦朕?”刘彻说完剑眉倒竖地回头,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陈珏,于是不解道:“子瑜?” 陈珏见他如此,诚恳地道:“陛下,今日宫中谈经论道士人云集,您此时出宫太显眼了。” 刘彻眉头皱的更紧,道:“就算是显眼朕也该去,孝道为先,谁也说不了朕的不是。” 陈珏心中一紧,沉吟片刻道:“陛下孝顺娘娘,欲效孝文皇帝侍药于娘娘榻前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娘娘情况特殊。若是陛下信得过微臣,不如让微臣带着几个太医和义去为娘娘诊治。” 刘彻听得义地名字心里有了点底,这位女医给人瞧病的本事他也颇为赞赏。他琢磨了一下,怎么也觉得中不至于变成大事,于是点了点头道:“若是你替朕去就最好,记得把朕和娇娇的心思都带给母后。” 陈珏微微一笑,躬身应诺道:“臣遵旨!” 陈珏一马当先,身后车轮滚滚,装着几位胡子花白地老太医。不远处则是骑了一匹母马的义。 “我从前还是小看了你。”陈珏心悦诚服地道。 义笑笑,道:“从前我跟着老师四处行走寻访疑难杂症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出行全靠双腿和马车。” 义的弟弟义纵被陈家养的白白胖胖,跟侯府的小辈一起读书,她自己也借着陈珏的照顾读了不少外间不流传地先秦医书,一段时间下来同陈珏相处得颇不错。 不多时到了目地地,几个太医颤颤巍巍的下车,李英和郭远作为陈珏亲卫向卫队说明了身份,便一路通行。修得最好的那间大屋就在眼前,陈珏方要走近。却被身后地义轻轻拉住。 陈珏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义取出一颗散着药香的小丸,微笑道:“陈公子,这边着实热得很,一会室中闷热,你是主事人,还是服下这个预防些的好。” 陈珏恍然,这想必就是防暑的药丸了,他接过道了声谢,服下之后看了那几个满头大汗的老太医一眼。义这时却似笑非笑地道:“陈公子不必担心,医自有绝技,他们可用不上我的药。” 陈珏一想可不是,太医中间谁没有一手绝活。这防暑的药自然早就各自备好,他这确实是白操心。 众目睽睽之下,陈珏地步子在门前停下,朗声道:“微臣陈珏,求见娘娘。” 虚掩地门开了,一个素衣少女出现在陈珏面前,她手中握了一条沾了水地丝巾,怔怔地看着陈珏。正是许久不见的金娥。 陈珏对她点了点头。顾不得多想便走进房间,义和几个太医紧跟而上。方才醒过来地王躺在榻上,她不见刘彻,无神的美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那边几个太医上前诊治,挤掉原先驻扎在此的一个太医,同时有意无意地把义排除在外,陈珏看在眼中不由皱了皱眉。 陈珏说了些场面话,王强打起精神答应了,她额头的冷汗一阵接一阵出,陈珏见状微微皱了皱眉,不由暗想难道是他想多了,她这样子倒像是果真难受。 这时义对他道:“公子,此间生人太多,恐怕不利娘娘贵体。” 陈珏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王一眼,这才转身离开。走进院子里,陈珏一眼瞧见青藤架下的金娥,她半侧着身望了望陈珏,道:“你还好吗?” 陈珏一愣,他以为金娥已经恨他入骨了,颔徐徐道:“好。” 金娥似乎忽然现她这一问有些不妥,看了一眼自己地脚尖便拿着丝巾从陈珏身边走过,陈珏看着她的身影离开,转身朝不远处正肃然挺立的一个卫士走去,低声道:“这几日谁来过?” 那卫士目不斜视地道:“平阳长公主送过一次衣料,田大夫来送过《鸿烈》书。” 陈珏点了点头,又在周围溜达了一圈,义已经微蹙着秀眉站在门前呆,陈珏迎上前去,问道:“娘娘如何?” 义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好一会才道:“我也不是很确定,娘娘脉象虚浮细,确实是中地样子,只是……” 陈珏问道:“怎么?” 义咬了咬唇,道:“又有些像误服哪些有毒的食物所致。” 陈珏思量了一下,抬眼道:“太医们怎么说?” “太医?”义摇了摇头,道:“他们根本就是认定了中。”知道陈珏不敢全信她一面之辞。,义解释道:“医各有所长,我随师傅游历天下。比那些祖辈相传地太医多知道一些也没什么了不得。” 陈珏想了想,正色道:“你确信?” 义迟疑了一下,终于摇头道:“我不敢保证,如果是师傅在这里就好了。“ 陈珏微微有些失望,但也知道不能苛求一个义便是万能,于是笑道:“好了,你去歇一会罢。” 义心下有些沮丧,走出几步又转身道:“姜桂附子都用了。按理说中的症状总该有些好转,然而这对于娘娘来说好像一点都不顶用。” 陈珏点了点头,又问道:“一日之内,你能治好她吗?”顿了顿陈珏补充道:“治到小恙的样子就可以。” 义想了想,记起缇萦留下地一个祖传方子,道:“若是舍得用药,应该可以。” 刘彻把弄着手中的行玺,玺间的紫泥在阳光下闪出几分炫彩,明知陈珏一去少说要两三个时辰,他这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王。毕竟死人可不是没有过地事情。 杨得意接了外间小黄门地奏报,走近御前躬身道:“陛下,中大夫田求见。” 刘彻回过神来,这舅舅再无能,此刻他心里也多了些亲近,于是挥了挥手道:“宣他进来。” 然而天不从人愿,不过片刻的工夫,田一副衣冠不整双目红肿地样子便让这份亲近大打了折扣,刘彻皱了皱眉,奇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田抹了一把眼眶。只是他容貌生得丑,这作为反而惹人生厌,田哽着声音道:“陛下,您快去舅舅太后娘娘罢。再晚臣那姐姐便要是去见先帝了。” 刘彻叹了一声,柔声道:“朕已经派陈子瑜去看母后了,他随身带着几个医术高明的太医,断不会有差错。” 田听得陈珏地名字心中一紧,顾不上再揉眼眶,急道:“陈子瑜去了?” 刘彻听他大呼小叫的有些不悦,但念在他是在为王忧心,仍旧耐着性子道:“正是。母后的事情你也知道。朕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去看她。” 田心中有苦说不出,只得放下这个话题。转而道:“陛下,阳陵那荒凉地方您不是没去过,就算前年韩王孙才修缮过,但只怕连未央宫里的寻常宫殿都比不上,臣那姐姐过得苦啊。” 刘彻略有所悟,道:“你是说……” 田拜了一拜,道:“陛下,趁这次机会把太后娘娘接进宫来罢。” 刘彻心中微震,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敲了敲御案,田见状暗道有戏,再拜道:“陛下,孝道为先,古往今来何曾有亲儿子是一国天子,母亲却在外受苦的道理?” 刘彻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心下却开始打算起来,借着孝道的名头,一旦他这边旨意出门恐怕窦太后都不好再反对什么,只要王能回到宫中,就算只能在长乐宫寻个偏殿住着也比在阳陵那边强。 田又道:“端看太后娘娘此次中,陛下也该知道太医在宫里,最好的药材也在宫里,怎么能放心继续让娘娘在外?” 刘彻的心动了,他沉吟了半晌,若有深意地问田道:“朕若是放任不理,便是不孝之人,必受天下士人唾骂吧?” 田纳闷了一下,随后立刻反应过来,天子这是不想亲自提出来惹恼窦太后,要他去寻些有分量的大臣上书,天子才好不逆众意,全了孝道。 “臣以为,陛下迎太后还宫理所应当。”田激动地道,后宫无人,实在不好办事,长乐宫老太太听说最近身体又差了些,只要能把王迎回宫来,他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刘彻点了点头,想起淮南王又忍不住来气,若不是这个王叔当年地小动作,他何必在这里担心窦太后和王的关系不好办。置优良,长信殿宽敞通风,加之身边有婢女持扇。太皇太后窦氏也不觉得怎样难捱。 今日午后,刘嫖和阿娇都在长乐宫中陪伴窦太后,当王中昏厥地消息传来时。阿娇温柔地为刘整理头的手忍不住揪断了一根,刘随之轻轻叫了一声。 窦太后耳朵聪敏,她疼爱刘入骨,立刻道:“阿,过来祖母这。”摸索着抱了抱刘,窦太后平静地道:“中就中了,算什么大事,哀家当年做宫女的时候整日劳作。就是中不过是喝几口水在树下歇一会便罢,王氏哪来地娇气?” 阿娇看了看玉雪可爱的刘,指尖轻轻抠进手心,当年若是王的计划得逞,这样可爱的刘也许便没有机会出生了。 刘嫖仔细问了长信詹事,得知刘彻派陈珏去了阳陵,风韵犹存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个笑容,笑道:“这还真不能算大事,母后还是给我们讲讲经会上地事,我来时看见陈午在那笑得合不拢嘴。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窦太后逗弄了刘几下,将筵上的事说了一遍,笑道:“陈珏那张嘴太刁钻,当着蓼侯的面说孔子有失为臣之道,哀家虽然看不见,也想得出那些儒生是什么神情。” 刘嫖和阿娇对视一眼,心里喜滋滋地,这会几个人说到淮南阿娇道:“那本《鸿烈》,中间地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很有趣。彻儿说跟珏儿献给您的那部《封神》差不多算得上一脉相承了。” 窦太后笑问道:“皇帝这么说《鸿烈》,他还说什么了?” 阿娇停顿了一下,笑着道:“淮南王干的是跟吕不韦一样的事,弄了一部杂学出来。彻儿说,若是放在百年前,说不定淮南王叔还能自成一家之言呢。” 窦太后笑了笑,想起淮南王在她面前俯帖耳的样子,道:“书是好书,淮南王的心可大着呢。” 阳陵附近有农田,接近黄昏的时候,陈珏在院外不远处的田边散步。随手摘了一片树叶。微微抿唇,吹出了一段小调。心中一片惬意。 悠扬地小调吹毕,一个女子地声音道:“原来你这样的世家公子也会吹叶子。” 陈珏将那片树叶移开,淡淡对金娥道:“娘娘好些了?” 金娥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之后飞快地道:“前几日平阳公主派人送东西,往日里她都会叫我们去看地,那日她却一个人在房里不出来,我觉得很奇怪。” 陈珏讶异地瞥了金娥一眼,金娥低下头,道:“我不懂你们的事,我只知道这样饱暖的日子就很好,不想再被人抓到那座宫殿里。”说到这里她又抬起头,道:“只要我们一直待在这里,你会保护我们吧?” 陈珏肯定地点点头,道:“当然。”说着,陈珏看见李英在那里打了个手势,他对金娥笑了笑,便转身先行离开。 金娥在原地呆立半晌,想起王这几年来时不时的关心有些茫然,随后记起这个女人几次三番为她们母女带来无妄之灾,又总是那样轻蔑的态度,金娥又坚定自己没有错。 “公子,田出宫之后没绕***,直接便去了盖侯府上。”李英低声道。 陈珏吁出一口气,笑道:“姐姐卧病,田找外甥商量也是人之常情,是不是?” 陈珏这回已经差不多肯定,就是淮南王利用上了王家,这是在利用刘彻对王的孝和怜,逼恨着王的窦太后怒。 陈珏轻声说了几句话,随后手中垂下来一个玉坠,道:“李大哥,这件事还要交给你去办。” 刘彻放下手中才收到的几本请迎太后地奏表,急问道:“子瑜,母后究竟如何?” 陈珏神色轻松地一笑,道:“陛下,娘娘只是轻微中而已,晕倒不过是因为缺水罢了。” 刘彻闻言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夏日谁还不会稍微中几次,这时再要迎王回宫理由便不再那么充分了。 这时少府陈午和廷尉张欧一同求见,刘彻纳闷地宣召,稍后正好听得岳父陈午道:“陛下,宫中御用器物失窃,臣之过也,臣今日专为请罪而来。” 第一百六十三 苦肉计 少府一职,不负责任一点来说就是皇帝的管家,从皇帝的宫殿、私库、衣食都在陈午的管辖范围之内,所以陈珏曾经四下腹诽过:陈家一大家子都在给刘彻服务呢。 刘彻闻言微微一愕,宫中器物丢失是不大不小的事,几件漆器盏罐丢了不算什么大事,追回来就是,若是“高祖斩白蛇”典故中高皇帝刘邦的斩蛇剑之类宝物丢了,那肯定就是滔天大罪。 陈午拜伏在地,陈珏忙从刘彻身边避开,就算是借刘彻的光,为人子也受不得父礼,陈午道:“陛下,臣有罪。” 碍于廷尉在场,刘彻不好称陈午为姑父,只得忍下不耐道:“怎么回事?” 廷尉张欧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昨日黄昏有人持一玉坠于长安九市当街叫卖,有朝廷官吏入场买下之后,认得玉坠后面的刻痕,知道是宫中之物,这才交到臣手。” 刘彻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这一个玉坠的小事为什么会闹到御前,这时陈午解释道:“臣不敢怠慢,接到廷尉闻讯后仔细查找过,这玉坠乃是外邦贡品,于宫中登记造册之物,确实是微臣的责任。” 陈珏作为陈午的儿子,这时候便不好袖手而立,他一起跪在陈午身边,道:“陛下,臣父任少府不久,数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懈怠,臣以为这玉坠未必是臣父任上所失窃。请陛下查明真相。” 刘彻闻言,立刻把到了唇边地话咽回肚子里,他本想一个坠子的事不算什么。大不了他特旨赦了陈午的失职便可。他听了陈珏地话才想起来,陈午多年未出仕,一任少府便出了岔子,他这老丈人在外面必然要颜面扫地。 这日张欧入朝时将廷尉丞张汤带在身边,这个精通刑名的年轻人他甚是欣赏,张汤目不斜视地将证物放在托盘上,由杨得意呈上御前。 刘彻漫不经心地看了托盘一眼,忽地眼神一直。他一把抓过那玉坠,变色道:“这……这?” 陈珏听着刘彻不敢置信的声音,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刘彻握紧那玉坠,任棱角扎进自己的手心也混不在意,他惊疑着望向张欧和陈午,这两位臣子皆是神色不解,老实些的张欧直接垂不言,陈午和陈珏父子二人则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刘彻瞪了那玉坠半晌,沉声道:“严查此事。” 张欧心中不解,但仍旧不敢怠慢。躬身应诺。 刘彻又缓缓地道:“你们先出去罢。” 陈珏担忧地看了刘彻一眼,还是轻叹一声同陈午和张欧张汤一起退出殿门。 朱门渐渐阖上,将万乘之尊的刘彻独自一人关在里面,陈午面上忧色不变,只是眼带笑意地堆陈珏点了点头,便摘下朝冠转身离开——作为以外戚身份为少府的陈午,事到临头还是平静恭顺些地好。 陈珏站在原地,神色间透着几许沉重,周遭的宫人不由暗道小陈将军为人孝顺,这是在为老父忧心呢。只有陈珏自己知道,他是在为了什么不安。 王忽然闹了一出中,田随后便入宫求见,这中间没有猫腻谁会相信。如今一朝四姓三家外戚。窦婴为人正直,陈珏不担心他会使什么阴谋诡计算人,但田这个小人可不一样,再加上一个心机深沉的王,他绝不相信王回宫之后便会成为阿娇可亲的婆婆。 思及此处,陈珏神色微冷,他既然能杀一个楚服,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就不在乎再多对付一个王和田。王这不是对儿子装可怜行苦肉计么,他就往上面再浇一勺油。 过了一会儿。杨得意提着衣衫下摆出来,低声对陈珏道:“陈侍中,陛下召您进去呢。” 陈珏点了点头,眉宇间的几分凝重瞬间消散干净,微笑着对杨得意道:“有劳了。” 杨得意哎了一声,道:“陈侍中客气什么,您也别为堂邑侯爷的事忧心,依小人来看,陛下同娘娘情重,必是一心护着堂邑侯。” 陈珏笑笑,一脚踏进殿门,抬眼时正好看见刘彻在御案附近站着,负手而立眉头紧皱,陈珏走上前,躬身行了一礼。 刘彻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陈珏来到他身边,道:“陛下,明日便是大朝,还有不少朝事奏表未得御览,时间不等人。” 刘彻平日里最是看重政事,立志做一个绝不怠政的明君,此时却好似全部失了兴趣,他忽地开口道:“子瑜,你说朕要是一意孤行接母后回宫,皇祖母会不会雷霆震怒?” 刘彻说着,双眼紧紧盯着陈珏,陈珏面上先是一怔,随后微微垂道:“陛下恕臣直言,娘娘为大汉诞下天子,回宫接受奉养理所应当,只是这却让太皇太后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刘彻苦笑着重复道,景帝的死,根本原因是他操劳过度平日里又多好渔色,但直接原因无疑便是王和匈奴入上郡两件事,别人不敢直说,他身为皇帝还是可以在心中想想的。 陈珏沉默不语,刘彻苦笑更深,他扪心自问,若那在宫外有女的后宫夫人不是王,他登基之后地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寻理由赐死这女子,王怎么可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你说的是,父皇是皇祖母的亲儿子,她已经对朕让步许多,朕若是接她回宫让皇祖母情何以堪?”刘彻说到这里猛地拍上壁柱,不怒反笑道:“朕一心做个孝顺儿子。就算为了母后忤逆皇祖母也在所不惜,母后就是这么……”欺瞒耍弄朕?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刘彻这怒气一,就算不是对着陈珏,陈珏也不由地感到几分那种震撼,他面上露出些迟疑,问道:“陛下……” 刘彻冷哼一声,道:“子瑜,你还不知道罢,姑父这次是平白为朕背了黑锅。什么失窃。那是朕特意派人给母后送过去地饰物,因为当时怕麻烦才未曾登记。” 方才刘彻看廷尉的卷宗,按照百姓所言,那窃贼卖赃之时声称主人家败亡破落,贫穷无以度日,夏日无以遮阳,这才含泪倒卖,这是在暗示刘彻,太后娘娘日子过得不好。 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清楚,王在利用他的孝顺之情诳刘彻接她回宫。刘彻越想越咬牙切齿,他一眼瞥见案上地几本奏表更觉刺眼,这件事里田又起了什么作用?这么想着,他挥手将之扫落在地上,只听“啪啪”几声。 陈珏眼尖,注意到刘彻手上一线嫣红渐渐散开,忙道:“陛下的手……” 刘彻定定地看了一眼手上渗出血珠的口子,陈珏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去叫太医,便径自寻了一块手巾为他擦了擦。刘彻,这时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地少年。 半晌,刘彻沉声道:“子瑜,你告诉朕。母后的病情究竟怎么样?” 陈珏手上动作不停,道:“娘娘病的不重,义说,可能跟最近吃入口的食物不太干净也有关系,并不全是中。” 刘彻点了点头,稍微用力推开陈珏为他擦拭伤口地手巾,和缓了语气道:“没什么大事,不用管它。”顿了顿。他声音又沉:“你去替朕把刘弃疾找来。”院中走一会路对您有好处。” 义神色温柔,王却不怎么领情,她笑了一笑,看了看义手中的又一碗药,道:“她们伺候我就成了,你忙了一夜,还是去歇歇吧。” 义看了那侍女一眼,顺从地将药碗交到她手中,径自离开。 午后的时辰,宗正刘弃疾带人到访,王心中顿时一乱,当年景帝未驾崩之前,奉窦太后命将她软禁在椒房殿的人便是刘弃疾,宗正,除了天子和窦太后任哪家再显贵都要忌惮三分。 刘弃疾仍旧是体弱的样子,他站在房门外,咳了几声,以怕把病气过到王身上为理由婉拒了入内,淡淡道:“臣奉天子之命,前来查访贡品御器失窃之事。王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狐疑的目光落在周遭的侍婢身上,难道是这里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偷了什么东西不成? 刘弃疾惜言如金,说完这句话便退了出去,既不失礼数又疏远之意尽显,引得王一阵胸闷。 宗正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刘弃疾派出去的人一一回来对他点了点头,刘弃疾便依礼告退,留下满心疑惑地王百思不得其解。 不多时到了黄昏,婢女来报义和几个太医都已经在侧院歇下了,王这才松了口气,命侍女端一盏清水过来,那侍女动作极快,王方吩咐她退下,便带着笑意转身飞快地离开。 王揉了揉还痛地头,从外院从枕边地小匣中取出几个纸包,狠狠心连着倒进嘴里两包,就着清水服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身子差了将来可以保养,失了这次机会就不知下次在何处了。 王服完,忍着倦意漱了漱口,迷蒙间仿佛看见英气勃勃地儿子一身朝服,亲自来迎接太后娘娘还朝,还要封她弟弟田做太尉,阿娇不见了,陈珏不见了,陈家和窦家也不见了,新的儿媳温婉贤惠,敬她又怕她,王再也不用担心家族富贵和权势……道:“没有异样的人?” 刘弃疾犹豫了一下,道:“也不是没有,臣的下属看见有人偷偷摸摸倒掉了什么,稍后他再过去时只闻到一股药味……” 刘彻拍了拍手,目光深沉地道:“不服药,病怎么会好?” 第一百六十四 如尘埃 刘彻前一句话来得古怪,刘弃疾一时间不明所以,只是在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他按捺住喉咙中的难受和轻咳的冲动,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母后身体怎么样?”刘彻问道。 刘弃疾回忆了一下,道:“娘娘似乎身体尚好。” 刘彻对王颇为孝顺,从他派韩嫣去为王修住处便可以看得出来,他也曾经多次以打猎为由到阳陵附近,只不过碍于守卫森严人言难禁,他不曾亲自和王见面罢了。 纵然比不得宫中锦衣玉食,王在阳陵再寒酸,总还不至于果真难捱到要倒卖饰的境地。刘彻想到这里神色更黯,随后忍不住笑了一声:母后啊母后,你以为朕从不曾去看过你,这才特意派人去倒卖饰,希望这件事传到朕耳中,好让朕接你回来吗? 刘彻的目光落在陈珏身上,正好将陈珏神色间的变化一一收入眼中,他清晰地看到陈珏深吸了一口气、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又皱着眉欲言又止。 刘彻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厌烦,皇帝真是一块人人都眼馋的肉,他这些亲人都同水蛭一样,期待他这个天子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富贵。想起王当年隐隐约约对阿娇的小动作,刘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炯炯的眼神落在陈珏身上不放,陈珏也一样吗?当了几年地天子。刘彻的心远比许多同龄的少年人成熟很多,王回宫,王田两家必然水涨船高。相对来讲陈家和窦家地局势就会更复杂些,这件事上陈珏会怎么说? 陈珏对刘弃疾使了个颜色,刘弃疾会意告退离开,陈珏才昂道:“陛下,臣……” 殿中只余下陈珏和刘彻二人,刘彻一眼望进陈珏清明的双眼,心中忽地又安定下来,从小在一起读书习武。他太了解陈珏谨慎不张扬的性格,也太了解陈珏关心杂学、百工、兵事,唯独不贪权贪财的习惯,陈珏绝不是那种会为了滔天的富贵而把他这天子的利益放在脑后之人。 刘彻开口道:“这件事你知道的比宗正公清楚,你说说看,母后到底是怎么想的?” “陛下。”陈珏微微垂下眼帘,道:“臣以为娘娘是思念陛下过甚,是一片慈母之 陈珏没有趁机劝他疏远王,亲近陈家,刘彻心下没来由地一松。连被王和田联手撺掇地怒气也散了半分。 “子瑜。”刘彻的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道:“你再辛苦替朕跑一趟阳陵,给母后送些上好的药材,义也多留在那里几日好了。” 陈珏笑道:“臣哪里敢言辛苦二字。” 刘彻点了点头,嘴角硬气的线条软了些,终于有了一个放心的微笑,这时杨得意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田大夫求见。” 刘彻眉心紧皱,喝道:“让他滚进来。” 陈珏看了门口一眼,探究地道:“陛下。臣不如……” 先行告退几个字还未出口,刘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道:“你去罢,等你从那边回来了不必经别人。直接回报朕就行了。” 陈珏答应了一声,刘彻指了指御案上几封奏请迎太后回宫的奏表,哼了一声道:“待会出去时把这些带着,交给杨得意就行了。 陈珏心下了然,刘彻这是不想太过张扬,这才不通过小黄门的手。他上前简单整理了一番,一小摞奏表便落在陈珏手上,陈珏掂了掂分量不重不轻。最上面那封来自庄助。字迹端正公正,想必写奏表的时候费了不少工夫。 稍后。入殿地田和客串搬运工的陈珏擦肩而过,田忍不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得到的却只是陈珏一个友善的微笑,他皱了皱眉,想起刘陵信誓旦旦的保证,还是坚定地迈起向前的步伐。^^ 刘彻才压下去的火气看见田之后立刻又冒了上来,他冷声道:“舅舅屈居太中大夫两年,一直无有升迁,是不是对朕这个外甥很不满?” 田惊道:“陛下何出此言?” 刘彻恨不得立刻抽一封奏表砸在田脸上,手一摸上空空如也的御案,不由有些后悔方才让陈珏把那些没用的东西带走,随手摸到一个墨砚,刘彻用力地掷出去。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飞来,田流着冷汗勉强躲开,听见那墨砚砸在身后壁柱上破碎地声音,顿时一寒。 刘彻冷笑一声,惊魂未定的田看见刘彻用力之后的手上又渗出血丝,急忙道:“陛下这是怎地了?” 田毕竟是刘彻的舅舅,真关心还是有几分,刘彻闭了闭眼,道:“这样阴柔地主意不是你能想出来的,你趁早告诉朕,究竟是谁教唆你们对朕使计?” 田心头一跳,怎么也想不到刘彻竟然会现不对,他拜倒挣扎道:“陛下,什么苦肉计,臣怎么听不懂呢?” 刘彻怒而拍案,指着田的鼻尖道:“你还敢狡辩,母后中的事根本就是假吧,或只是轻微的小恙,你们就一味往重里说,就是要逼得朕惹皇祖母不高兴是不是?” 刘彻这时心里是真的生气,淮南王在京,《鸿烈》流传甚广,这位贤良王叔的威望几乎就要过他这个天子,刘彻正是最需要窦太后不遗余力支持的时候,田和王却正好选在这个时候骗他,险些误了他地大事! 田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刘彻怀疑地目光落在他身上。心头忽地一震:田奉他之命,试探淮南王对列侯的态度,这段日子和刘安可没少混在一处。 “田大夫。朕给你地差事怎么样了?”刘彻沉声问道。 田猛地一抬头,磕巴着道:“陛下,臣……臣问过淮南王地态度,他说天下权柄皆在天子之手,若陛下有意遣列侯归国,他必定全力支持。” 刘彻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他可是学乖了,淮南王到时候会不会支持他。谁能知道得清楚? 陈珏行出殿外,笑着将已经成为无意义废纸的几封奏表递给杨得意,杨得意处理这事似乎轻车熟路,不多时便打小黄门去找掌管文书的尚书官。 刘彻交给他的差事还得办,太医和义就在那边还好说,药材倒是需要陈珏亲自吩咐下去,此时宫禁将关,今日送药材去阳陵怎么着也来不及。 陈珏把这件事吩咐下去,安排好明日再去阳陵的事,随意地坐在假山边的青石上。心中忽地就起了几分愧疚的情绪。 人非草木,正如这些年来陈珏已经把陈家人当做自己的亲人,刘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尝不是他地朋友,陈珏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对刘彻用心计演戏,目的还是算计他的母亲。 心情低落了一会,陈珏的心又坚定了起来,若任由田那种贪恋富贵权色小人任了高官丞相,说不定还会怎样祸害百姓。就是陈珏他自己,也不想过几年窦太后天年尽后,回宫的王太后对阿娇造成各种各样的威胁。这种后宫女子间的斗争,他着实不想再勉强自己将来继续算计下去,若能一劳永逸总是最好。 又过了一会,陈珏这才徐徐地走在青石路上。朝宣室殿的方向拐去。这时候田和刘彻大概已经说的差不多,不管他怎样解释,刘彻都不会相信他的话罢。 等到陈珏慢悠悠地走到宣室殿,方才还同他谈笑过几句地杨得意一脸哀容,擦了一把眼泪道:“陈侍中,王娘娘薨了!” 陈珏面色一变,提高了音量道:“你说什么?” 杨得意小声重复了一遍,又道:“哪敢在您面前说胡话。王娘娘是真的薨了。阳陵那边新来的消息,说娘娘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榻上安静地薨了。” 陈珏来回走了几步。沉声道:“陛下怎么样?” 杨得意满脸愁容地道:“田大夫刚走,这信就来了。陈侍中放心,已经派小黄门去通知椒房殿和长乐宫了。” 陈珏轻轻颔,杨得意看着陈珏眉头紧锁的样子心里也有些忐忑,这时换了一身素衣的阿娇姗姗来迟,她看见陈珏眼前一亮,快步行到他身前道:“阿弟,你也在这?” 陈珏点点头,在阿娇耳边叮嘱了一番,随后道:“你进去劝劝陛下罢,说话小心。” 阿娇用力地点了点头,便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宣室殿,陈珏在外面静静地听着,不多时,里间隐约传来了男子低沉压抑的哽咽声。 王死了,一个曾经叱诧未央宫的女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阳陵,接下来的几日中,平阳、南宫两位公主入住宫中,天子刘彻下旨急召隆虑侯陈和隆虑公主刘萍归还长安。 关于《鸿烈》的评赏暂时停止,长乐宫中的窦太后也并未对此提出什么疑议,就算王生前有再大地不好,天子的母亲薨了,终究还是长安城中的一件大事。 王的死因,公开地理由是守卫景帝陵寝,辛劳过甚,实际上刘彻已经在秘密下令详查王死因。宗正刘弃疾为人公正,陈珏的话刘彻更不会不信,所以刘彻坚定地认为身体状况还好的王不会无故死去,直在大汉上层的小范围内闹得沸沸扬扬。 天气晴好,旭日暖人。 陈珏坐在长乐宫中,全心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皇后太后的身份贵重,她们的死称得上一个“崩”字,后妃则可以用“薨”,王的死究竟该用哪个字,这才是一个新地小重点。 第一百六十七 如灯灭 一百六十八 死何由 “太皇太后娘娘。”陈珏恳切地道,“臣明白您的心情,然而王娘娘是先皇选定的人,当今陛下是先皇选定的天子。先皇英明,他晏驾前既然不曾留下什么交代,您母仪天下,又何苦同离世的王娘娘计较?” 母不是嫡母,子自然不是嫡子,景帝当年先封王为皇后,再立刘彻为太子的苦心便白费了。 窦太后皱了皱花白的眉,她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里的那股别扭又怎么过得去,她看了看陈珏,敏锐地道:“皇帝还是担心淮南王在长安?” 陈珏侧了侧身,道:“淮南王身为外藩滞留长安已有数日之久,朝野间本就早有争议,只不过《鸿烈》书有利于教化,淮南王有大功于社稷,陛下才不曾命淮南王之国,臣以为这谈不上担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鸿烈》确实是部好书。” 人死如灯灭,活着的时候再怎么光鲜耀眼,死后也不过如此,窦太后最大的心结便是刘彻会在她百年后整治窦家,如今最强势的威胁王死去,这个问题似乎便不需要再担心了。 想着想着,窦太后无神的眼温和地“看”向陈珏的方向,阿娇虽说性子有些娇蛮,但心地却善良得很,陈珏也一向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窦家和陈家同气连枝,这些小辈的事她也可以安心。 窦太后徐徐开口道:“你回去替哀家问问皇帝。这么些年来,哀家这皇祖母在长乐宫中什么时候逆过他地意思?” 陈珏还来不及说什么,那边窦太后已经对长信詹事问道:“长乐宫中的帘幕都是什么颜色?” 长信詹事机灵地答道:“夏色尚朱。” 窦太后嗯了一声。淡淡道:“孝景皇后既然崩了,哀家这长乐宫里也不能一派喜庆,你酌情去安排罢。” 长信詹事躬身应诺,陈珏心中一喜,目送着他出门之后诚恳地道:“太皇太后用心良苦,陛下必定感怀在心。” 窦太后微微颔,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记得当年先帝在时。他和你阿母姊弟两个时常到长乐宫来陪伴哀家,有时候王氏也在,旁边就是皇帝、娇娇和你们几个小辈,那时何等的其乐融融啊!” 陈珏静静地听着,心中也有几分感慨,这时窦太后又唏嘘着道:“哀家亲历了几代皇帝,只不知这副老骨头还能活上多久。” 陈珏仔细看了看窦太后,她华服下地身躯较几年前显得更加伛偻了,眉间早就白多乌少,他不由道:“太皇太后福寿安康。怎地就叫起老来?” “哀家老了。”窦太后混不在意地道,她见多了生生死死,虽然重视黄老之学,但窦太后对于炼丹长生反而没有什么兴趣,连自己的寿命都顺其自然,“秦皇不过六十余岁,哀家一介后宫女流,已经不逊于他了。” 陈珏顺着她的话称是,随后道:“大汉承平,陛下纯孝。太皇太后正是应当尽享清福的时候,臣听说民间有百岁老翁之事,太皇太后必定更胜于他。” 窦太后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奉承吉祥话她听多了。但同样的话由陈珏这个外孙说来,却比其他人所说讨她欢喜得多。 陈珏又同窦太后聊了几句轻松些的话题,直至窦太后微微觉得有几分倦意,她才道:“陈珏啊,皇帝那边正是不好受的时候,你还是去他身边帮他张罗着点。” 陈珏站起身离开坐席,朗声道:“臣谨遵太皇太后命。” 宫女们纷纷上前,准备着伺候窦太后歇息。陈珏躬身一礼便转身告退。临出门时差点同长信詹事撞上,长信詹事忙道:“对不住了。陈将军。” 陈珏抬眼一看,立刻看出面前的人脸上有几分喜色,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碍,等长信詹事过去了,这才匀走向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地阁道。 长信詹事的心里着实是高兴的,王摆在那里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哪日王回来了,这长乐宫中便不可能再是他一人之下的局面。如今皇帝皇后都还年轻,就算哪日窦太后山陵崩,他也可以靠着从前的功劳安宁富贵地度过一生。轻咳了一声,体虚力弱之人,最无奈的便是既怕热又畏冷,每至夏日,他便难免不好受数日。 宗正这官职不好做,号称主管皇族事,其实内里麻烦得很,查案本来是廷尉张欧的事情,天下刘彻一声令下,这桩涉及宗室内部事务的太后之死便落在了他头上。 “宗正公,查到最后,还是娘娘房中这木匣最为可疑。”一个属下苦笑着道。 刘弃疾不在意地挥挥手,冷不丁地看见一个眉目清淡的少女站在他面前,这女子他认得,正是小有名气地女医义。 义打量了他几眼,道:“宗正公可是早年寒气入肺?” 刘弃疾随意地点了点头,这些年来看出他病根的医多得是,可没有一个人到最后能治好他的顽疾。 义见刘弃疾没有什么表示也并不失望,只淡淡道:“小女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若宗正公允许,小女想借一匹马回转长安。” 刘弃疾迟疑了一下,这女子入长安时日不长,说不定便与太后暴毙有关,然而食人嘴短,他又听说义和堂邑侯府关系匪浅。过了一小会,刘弃疾指了指几个下属。道:“他们自会护送你入城。” 义平静地谢过,正要离开,刘弃疾忽地想起一事。示意下人取出一个小纸包,道:“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义不解地接过看了看,只见一层薄薄地红黄相间的细粉铺陈在纸上,她捏住一颗药丸,随后凑近鼻尖嗅了嗅,半晌道:“小女亦不敢确定,只知此味有异,隐约似砒霜又似乎非是。九成是有毒之物。” 刘弃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渐渐地有了底,义则忍不住朝院外某处看了一眼,那文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义轻轻垂,该做地事她都已经照做了。 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宣室殿周遭的气氛却有些沉闷,这几日刘彻地心情低落,例行的大朝会也罢了一次,宣室殿自杨得意以下所有宫人无不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触到皇帝的怒头上。 一个圆脸宫人垂头丧气地从殿内走出来,相熟的方脸宫人低声问道:“怎么样?”那宫人摇头道:“陛下脸色阴沉着呢。” “这可如何是好?”方脸宫人苦着脸道,昨日便有一个宫人因惹怒了天子,险些为王娘娘殉了葬,就是杨得意都挨了两次训斥。 “救星来了。”圆脸宫人眼睛一亮,捅了捅同伴,抬手指向陈珏走来地方向道:“赶紧趁机会进去,陈侍中心地好,待人又宽厚,只要有他在。就算你做错什么事惹恼陛下,他也不会不救你。” “陈侍中。” 陈珏纳闷地看着平日里不大熟悉的宫人小跑到自己身边不远处,他嗯了一声,道:“你是……张同?”顿了顿。陈珏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奏表上,心里明白了几分,道:“你跟我一起来罢。” 张同哎了一声,已是喜不自胜,将手心的汗在后襟处抹了一把,立刻快步跟上陈珏的步子。 陈珏步子走得快,全然不知自己的动作全落在不远处的两位公主眼中,眼看着陈珏地身影在宣室殿门口处消失。平阳公主冷笑了一声。道:“好个少年得意地羽林中郎将。” 南宫公主微蹙秀眉,素手抚上孝服。道:“阿姐……” “你又嫌我口气不好了?”平阳公主转过身来,深吸了一口气道:“陈珏从长乐宫那边来,八成是给皇弟带了好消息。你看看陈家这姐弟两个,一主内一主外,把两宫哄得多好,你我姐妹在宫中可一点分量都没有。” 南宫公主摇了摇头,不赞同地道:“阿姐这话太过偏激,自我归来长安,皇祖母待我甚好。” 平阳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无欲无求地妹妹,道:“你看看你,哪里像一个大汉地公主,若你像我几分,怎么会让原先的丈夫一个一个地收姬纳妾,原本你这性子就是活该让人欺负的命,若不是母后……” 平阳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王已然是不在了,南宫公主又何来依靠,她看着同父同母的妹子玉容悲戚,心中也是一软,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公主又一次红了眼眶,道:“母后这场病太突然了……” 平阳公主闻言,秀目间也忍不住淌下两行热泪,喃喃道:“因疾而薨也没有什么不好……” 南宫公主没有听清平阳在说什么,只当她是在思念王,平阳公主却紧张地绞紧袖子,这几日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她心间:母后千万不要是因为吃了那匣中的药而暴亡。 “还有一件事。”平阳公主对南宫公主正色道:“舅舅那边有什么消息过来给我吗?” 南宫公主一怔,道:“你说哪位舅舅?” 平阳不耐道:“田大夫。” 南宫公主了解地哦了一声,道:“不曾。”说到这里她皱眉道:“我今日才听杨得意说,他在母后薨逝那日便被陛下勒令禁足了。” 平阳公主眼前一黑,她这几日多次试着往宫外传递些消息,然而未央宫中防备森严,她却怎么也不能成功,如今走到这一步,难道她可以指望淮南王一家吗? 陈珏方才踏进宣室殿。一身素服地杨得意已然迎了上来,他如见了救星一般边走边道:“陈侍中,怎么样啦?” 陈珏随意答道:“太皇太后仁德。你这边可以准备着按太后丧仪,指引宫人早些做准备了。” 杨得意松了一口气,等几人行至刘彻所在的殿外,他皱眉看了看陈珏身后的张同,拖长了声音道:“陈侍中,陛下只宣了您一个人,这是?” 陈珏点了点头,回身道:“你把手里地东西给我罢。” 张同如蒙大赦。立刻把那封像烫手山芋一般地奏表递到陈珏手中,陈珏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陈珏走近刘彻时,望向四周的时候不由锁紧了眉头,这侧殿本是刘彻处理政事疲惫时临时休息的地方,虽说平日里刘彻都是回椒房殿,不怎么真正在这边留宿,但此时这里可一点都不像天子的住处。 烛台上烛泪满满,素日里一尘不染地帷帐也沾上了几许烟尘,刘彻坐在案边的身影有几分孤寂。他看见陈珏来了,神色动了动,却仍是一言不。 陈珏心下叹了一口气,行礼之后跪坐在刘彻身边也只是默默不语,不过两日的工夫,这位叱咤风云地少年天子已经憔悴了许多。 陈珏了解刘彻,刘彻生性急躁,实际上算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对于他亲近的人,刘彻可以恩宠到天上去。相对地对于他恨在心中的人,刘彻也可以相当狠辣。 王的苦肉计,刘彻最初知晓地时候是愤怒伤心,但当王地死讯随后传来。刘彻的心绪便乱了,心间地那股气无处可撒,继景帝之后他又失去一位至亲,那份悲伤同样无可名状。 渐渐地,刘彻乏善可陈的神情变得生动起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身边地人很多,但只有在面对陈珏等少数几人的时候还能有几分轻松。 刘彻扶着陈珏的肩膀站起身。又伸手拉起陈珏。道:“皇祖母怎么说?” 陈珏顺势起身,道:“太皇太后要臣带一句话给陛下。” “哦?”刘彻有些讶异。道:“皇祖母要你带什么话?” 陈珏平静地答道:“太皇太后问陛下一句,这些年来,她何尝逆过陛下的心意?”语毕,陈珏的语气中添了几分感慨,道:“太皇太后通情达理,这件事陛下完全可以亲自同她老人家商量,不必借着微臣试探。” 陈珏说完,意料之中地看见刘彻的神色微动,只听刘彻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子瑜你这几日多照顾着娇娇一些罢,母后崩逝,许多事都要她跟着忙碌,连朕都插不上手。” 陈珏理解地点点头,道:“臣遵旨,陛下只管放心就是。” 王若以妃嫔礼葬,自然不必劳动阿娇这位皇后娘娘多少,但太后礼就不一样,王之死阿娇这个儿媳必须要端出孝顺端庄的态度来,相比之下自然要忙碌许多。 刘彻甩了甩袖子,看见陈珏还要说什么的样子,率先道:“那些千篇一律的节哀话不必再说,朕已经听腻了。 陈珏道:“臣自然不会说无谓的话,陛下是孝顺天子,一句话间怎么能轻易节哀,但陛下更是英明天子,又必然知道不能为此耽搁国事,那里用得着微臣多嘴?” 刘彻终于露出一个笑容,道:“还是子瑜知朕。” 陈珏心中一笑,他知道刘彻心里除了君臣名位,也有几分真正把他当成朋友,朋友之间地这种相处显然比君臣间舒服多了。 这时刘彻的目光落在陈珏手上,陈珏见他注意到了,干脆直接将那奏表放到刘彻手上,刘彻此时有些心不在焉,便要将那奏表先扔在案上,陈珏却是看清那奏表边上一个表示加急的标志,心下微急。 “陛下。”陈珏清声道,“臣记得,陛下登基之初,曾在宣室殿前的石阶上指着未央宫外大好河山对朕说,陛下一定会做一个驱外虏、安黎民地千古名君。 刘彻闻言有些动容。陈珏又继续朗声道:“如今大朝会已罢一日,陛下还要放着急奏不看吗?” 刘彻定定地看了陈珏一眼,陈珏毫不畏惧地回视。片刻,刘彻握了握拳大步走到御案前,翻开那奏表仔细看起来。 陈珏欣慰地笑了笑,加急之奏往往不是边关军情便是关乎百姓安危地大事,他方才也是不得已才对刘彻用了一个激将之法。 刘彻的目光在奏表的白纸黑字上游移,神色又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稍后他重重地一拍案,倒是把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地陈珏吓了一跳。 “子瑜。你看看。” 刘彻直接把那封奏表合上,微微用力朝陈珏这边扔过来,陈珏眼疾手快稳稳地接住,他们之间的这随意但有轻视朝臣奏表之嫌的动作若是被御史言官知道,说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开始的时候,陈珏心里还算轻松,但当他一行行看清这奏表所写地内容时,立刻便知道了刘彻地脸色为什么不好:清河郡、定襄郡、陇西郡等地十日半月不雨,当地农官亦言雨水难降,今年大汉境内的又一次旱灾恐怕难以避免。这年又是个歉收地年景。 陈珏合上奏表,将之放回到刘彻地御案上,他此时不由想起莫名其妙中的王来,天下大旱,一旦朝廷无所作为,粮食歉收还是其次,民间百姓中暑至死绝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刘彻心里有些烦,他的兴趣原本就更大地在军事上,然而一国之君必定要重视民生农桑,王之死就在眼前。淮南王还在长安城中待着,这一次又一次的天灾着实让他心力交瘁。 “杨得意。”刘彻高声道,“宣旨下去,明日加大朝会。朕要与百官商议政事。” 杨得意在外间应诺了一声,陈珏方要说话,杨得意在外报道:“陛下,宗正公求见。” 陈珏和刘彻对视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王的死因恐怕要查清了,刘彻的呼吸声变的急促了些,大步朝外行去,陈珏则紧随其后。 刘彻选择在侧殿外间接见刘弃疾。刘弃疾不疾不徐地进门跪下。道:“陛下,臣……”刘弃疾说着。目光落在一边的陈珏身上,就算他估计着刘彻不会刻意赶陈珏出去,刘弃疾还是要表现一次。 果然,刘彻挥了挥手,道:“说罢。”刘弃疾是宗室长辈,刘彻也不好太过托大。 刘弃疾躬身一礼,道:“陛下,太后娘娘身份贵重,臣等不敢擅自惊动,只是臣在娘娘卧房中寻到一方木匣,内中盛有些许细粉,臣已请太医监亲自查看过,太医监仓促间亦不敢断定那细粉究竟为何物。” 陈珏心中微微一跳,这倒是个意外的惊喜,他眼神闪了闪,不由想起前几日与陈午和东方鸿等人商量地结果。 刘彻则霍地起身,急道:“宗正公且住,那细粉究竟是何物,太医监一点猜测都没有吗?” 刘弃疾不敢怠慢,将太医监关于砒霜等猜测一一说了,心中忐忑不已,刘彻忍着拍案的冲动:砒霜,母后你为了向朕示弱便甘愿冒此奇险吗? 刘弃疾这时迟疑了一下,他沉吟了片刻道:“太医监有言,此物同方士所炼仙丹磨碎之后的样子也颇为相像。”走了几圈,半晌才道:“父王,如今怎么是好?王氏怎地忽然就这么死了?” 淮南王刘安面沉如水,冷声道:“孤怎地知道她为何会死,当日我们给药的时候早就调好了分量,断不会出什么差错,若是要孤来说,馆陶大长公主猜到我们的打算之后,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刘陵回过身来,笑道:“这不是正好落入父王瓮中,窦陈一体,天子若是要为他母后报仇,必定帝后失和,父王贤名在外,机会不就来了?” 刘安轻轻抚须,又道:“那几日有机会动手之人……难不成是陈珏陈子瑜?” 刘陵美目中异彩连闪,拍手道:“未必不可能,当年陈珏还是少年之龄,不动声色便抓住了王氏最大的把柄,就算先帝寿筵时被我们弄得措手不及,陈家也不衰反兴,若是他先下手为强就完全说得通了。” 重要的是,无论是在王药物食物中添料,还是用其他的方式下手,作为天子所派之人的陈珏当日都有这个机会。 终于赶完了……宜修这场胃疼加感冒耽误了不少事,从生活里到码字更新,接下来几天还要累…… 问题是,今天没有写到大纲计划好地部分,再就是,为什么大家都没有人觉得小陈同志有机会下黑手杀人呢? 第一百六十八 一二心 一百六十九 杀人日 窦太后的话让刘彻皱了皱眉,但他胸中却涌上一股兴奋之情,陈珏却暗自松了一口气,退到长信殿外不远处。 殿沿中未干的雨滴落在陈珏脸上,陈珏轻轻抹了一把,心情有几分沉重:帝后相争站队的事他早有准备,这回终于是拦不住了。自淮南王入长安,窦太后极力推崇《鸿烈》以来,窦太后和刘彻之间的那根弦便崩得紧紧,时刻都有断裂的危险。 东方鸿算计淮南王的时候,他们不是没有考虑到这可能会在刘彻和窦太后之间制造矛盾,但是淮南王滞留长安不走,窦太后一味默许,刘彻心里早就有所不满。 陈家所做的,不过是在帝后必然的分歧中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好处而已……陈珏思及此处,忽地想念起椒房殿中天真无邪的刘来。 只不过,陈珏会允许窦太后和刘彻果真反目成仇,逼得刘彻不得不像历史那样将对外戚的猜忌全部挪到堂邑侯陈家身上么? 陈珏微微一笑,脑海中的思绪更加清晰,大汉的天空还是和谐一些来得好。 “舅舅!” 陈珏听见这声音蓦地一惊,难道长安城中果然不能胡乱说话,果真他一想刘,刘就到? “舅舅!”刘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睁开阿娇的怀抱下地,迈着小短腿朝陈珏跑过来。地面路滑,陈珏怕她摔倒了,连忙上前将她抱起来。连她脚底下地泥水碰到自己衣服上也不在意。 阿娇走上前,皱着秀气的黛眉,担忧地道:“阿弟,我听说彻儿怒气冲冲地上长乐宫来了?” 原来阿娇这回是带着刘来救火,然而这次的事情可没那么简单。陈珏点了点头,道:“阿姐先不要进去,这次你我都拦不下来,待会陛下出来了。你再带着阿去看太皇太后娘娘。” 阿娇眉宇微舒,旋即又道:“自从淮南王进京,我就知道有些事不对了,时刻担心着他……” “阿姐。”陈珏柔声道,“你已经做地很好。” 陈珏这不是没事说好话,阿娇比从前成熟了许多,她为了不让敬爱的外祖母和丈夫失和,已经做了一个女子所能做的所有努力。 “一会你进去的时候,什么都不要问,时刻绕着阿说话就是。最好讲些陛下疼爱阿的事。”陈珏说着,捏了捏刘的小鼻子,刘五官皱成包子状,圆圆的眼一转,道:“舅舅,你再欺负阿,阿就不告诉你秘密。” “哦?”陈珏心神紧张了这几日,此刻也想轻松一下,于是笑道:“小公主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微臣啊?” 刘撅了撅嘴,她年纪还小。不懂什么君臣之分,只知道一向温和的舅舅笑着自称“微臣”地时候便是要欺负她的前兆。 “下次告诉你。”大汉公主刘如是说。 陈珏和阿娇一起逗弄了刘一会,一众人中间轻轻的笑声不断,皇后亲信宫女绮罗也满脸的幸福。只有自小在未央宫中当差的李青感觉到了皇后娘娘和陈侍中眉宇间的阴霾。 窦太后和刘彻在长信殿中谈了什么,陈珏不知道,陈珏只知道刘彻大步迈出来的时候神色阴沉,还是看见陈珏、阿娇、刘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才缓和了些。 “父皇……”刘看见一向和颜悦色的父皇半黑着脸,敏感地感觉到了几分不对。 刘彻摸了摸刘的脸颊,扯了扯嘴角,却没有选择抱她过来,他看向阿娇道:“你怎么在这?” 阿娇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来给皇祖母请安。” 陈珏欣慰地看了看阿娇。皇祖母,是作为刘彻地妻子而叫。外祖母却是天之骄女陈阿娇的叫法,阿娇适时的改口着实称得上一个妙字。 陈珏猜的不错,刘彻心潮汹涌一时间没有想清楚那么多,但心里不知怎地就是一阵熨帖,道:“快去罢,替朕……陪陪皇祖母。” 阿娇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便带着刘走进长信殿,陈珏目送着的她和依依不舍舅舅离开的刘消失在殿门口,这才跟上面沉如水的刘彻。 刘彻没有选择立刻回宣室殿,而是屏退了杨得意等人,带着陈珏一起从长乐宫走到未央宫,随后直直地朝郎中令所辖宫卫平日望的高台走去。 郎中令,可不是那个自误的儒生赵绾了,而是窦太后中意的石建,陈珏挥手制止了要跟上来地卫士,径自跟着刘彻登上了高台。 这时雨后初晴,但放眼望去,天边还有几分乌云未散,最近旱灾的危机恼人,长安降一场小雨本是好事,但是刘彻却疏无喜意。 “子瑜。”刘彻忽地开口道,“你看这大好江山。” 陈珏从高处向下望去,地面的卫士身影也小了些,未央之巅睥睨人世沉浮便是这种感觉了,这时刘彻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说昔日周天子果真是天下共主吗?” 春秋战国数百载,诸侯势大,周天子不过是名义上的共主罢了,陈珏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道:“是不是天下之主,全由天子而定,周室并非一日而衰,历代周天子竟不能力挽狂澜,方有春秋,若是天子英明神武,自然无虞。” 刘彻霍然转身,竟是笑道:“纵然天子英明神武,若是有强权掣肘,天子壮志难酬又如何?” “那就等。”陈珏斩钉截铁地道。“天子风华正茂,掣肘强权却如黄昏残阳,此消彼长之下。用不了多久便是日月换新天。” 刘彻神色微动,窦太后已经年近七十了,他却还不满二十,然而太皇太后不是一个人,她身后有外戚列侯、甚至刘姓诸侯王地利益,如果没有这些人巴在她身上,太皇太后一个深宫妇人又能有什么作为? “子瑜。”刘彻一字一字地道,“母仇不报。枉为人子,朕更枉为天子!不错,朕是没有人赃并获,但淮南王的心思朕知道的一清二楚。” 陈珏静静地听着,并不轻易插嘴,王阴差阳错之下死去,同陈家没有什么关系,陈珏心中那丝对刘彻地愧疚也烟消云散,因而听得心平气和。 刘彻说着,深吸了一口气道:“皇祖母有感《鸿烈》有利于朝廷施政教化百姓。淮南王是国之贤王,不能轻动,但我身为大汉天子,若是连为亡母复仇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驱匈奴于塞外、镇诸越于南疆?” 陈珏顺着刘彻的意思道:“淮南一脉并非孝文皇帝之后,陛下既有意尽人子之道,亦非不可,只是如今几国藩王老病,眼看便是推恩令见奇效的好时机,陛下确定要在这个时候问罪淮南王吗?”刘彻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天下数地大旱,实乃天地异兆,朕昨日问过太史司马谈,这是君臣不明的表现。方才皇祖母也同意了,命淮南王归国。” 归国就是放淮南王离开长安,陈珏正不解地工夫,刘彻神色微肃,目光胶着在陈珏地脸上,朗声道:“陈珏接旨!” 陈珏微微一怔,刘彻以前从前没有用这样纯粹的君臣地口气对他说过话,随后陈珏便反应过来。依礼下拜。 刘彻接着道:“淮南王安。居心叵测,离间天家骨肉。阴害孝景皇后,平日目无天子,更有不轨谋反之相,今着羽林中郎将陈珏代天子赐死!” 陈珏心头一震,刘彻这一番话说的平淡又有失条理,然而淡淡的语气其中蕴含的杀机陈珏却已经听了出来。 “算算时辰,淮南王出长安约莫便在数日日后,朕要你在长安郊外把他杀了,让他跟淮南厉王一个下场。”刘彻说着,双眼还在盯着陈珏不放,“子瑜,朕不勉强你,这道旨,没有经过长乐宫和三公九卿,你接不接?” 长乐宫三字,刘彻咬得极重,刘彻面色如常,心里却在一遍一遍地问:子瑜,这道旨,你接不接? 刘彻甚至已经在心里打算好,只要陈珏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就算朝野质疑就算窦太后震怒,他也绝不会像景帝对待晁错和郅都那样退缩不前,必定和陈珏共进退。 陈珏只觉得刘彻的目光空前地逼人,这道旨接了,无疑便是同正看重《鸿烈》的窦太后作对,陈珏心中不由苦笑,他早就料到该站队了,却不曾提防刘彻这么简单而直白地提出来。 “但凡陛下所命,微臣无有不从。”陈珏朗声道,心里飞快地盘算开来这一举的得失。 刘彻没有料到陈珏会答应的这样痛快,先是一怔,随后才想明白陈珏在说什么。 陈珏接旨了,陈珏果真敢冒着被太皇太后苛责、百官不满的危险,不惧其余诸侯王把他当成第二个晁错那样骂为佞臣,接了这道旨! 刘彻心里一轻,原先平静的表情也起了波澜,他连道了几个好字,亲手把陈珏扶起来,这才平静了一下急促地呼吸,道:“虎符虽不在朕手中,但你说,你要哪些人助你办事,朕给你调人。” 陈珏忍不住抽了口冷气,刘彻这回果真是决心已定,不然绝不至于连虎符都搬出来,他摇了摇头,温声道:“陛下若有心,可否听臣一言。” 刘彻欣然道:“你尽管说。” 陈珏理了理思路,和声道:“臣请陛下仔细想想,太皇太后那边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陛下是太皇太后嫡亲之孙,淮南王却连孝文皇帝的后裔都不是,太皇太后果真不能站在陛下这边吗?” 刘彻哼了一声。拂袖道:“子瑜,你想地太简单了,就算不是血亲。淮南王有那么一部《鸿烈》不就行了?” 陈珏一笑,耐心地道:“陛下请再想一想,建元元年之前,陛下初登基,长安城中有传言要选一位诸侯王效周公旧事、辅佐新皇,那时臣就感觉太皇太后已经疑心到淮南王身上,如今太皇太后又怎么会真心亲近他?” 刘彻闻言心中一动,窦太后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是全然不知,淮南王有这样的前科,窦太后地确不大可能还会把他当一个乖顺的寻常诸侯王。 记起淮南王入京以来,窦太后常找博学之士入宫谈论《鸿烈》,却甚听说她少召见淮南王入宫谈经论道,刘彻面上喜色一闪。这是不是说窦太后看重的只是《鸿烈》这一本书,她对淮南王一样没有什么好感呢? 陈珏看出刘彻的心动,微微一笑,道:“陛下无法任意问罪淮南王,不过是因为他是一国藩王。陛下是天下之主,不能失了宗室之心。” 刘彻点了点头,叹道:“可不正是如此,父皇当年就是因为心急,那场吴楚七国之乱险些动摇了江山国本。” 刘彻语毕也不由一阵唏嘘,大汉自开国以来,皇帝和藩王之间地争斗一来数文帝和淮南厉王、刘安的先人刘长,另一个例子便是景帝和他的弟弟梁王刘武。这两场争斗都是天子取胜,轮到刘彻这里,他依然会那么顺利吗? 陈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彻见状道:“子瑜,你有什么话就对朕说。” 陈珏又迟疑了一下,这才道:“陛下,臣这里有个不是主意地主意。” “不是主意的主意?”刘彻重复了一遍。抬手道:“你说来听听。”他对于陈珏一直颇有信心,这份信心来自于陈珏过去为他出的几个主意均一一奏效。 “臣有个取巧的法子,只是不知管不管用。”陈珏徐徐道,正色看向刘彻,“如果陛下用了这个法子,便勉强有了个理由,这还需要太皇太后鼎力支持。” 刘彻心中一动,他方才虽气窦太后在旁掣肘。让他不得伸展抱负。但若是能祖孙相安一世,他也不是不可能等几年。毕竟。这几年来除了淮南王这回事,窦太后从来不曾反对过他。 按照陈珏所说,这法子无疑可以缓和些窦太后和他之间的矛盾,刘彻思及此处,立刻精神一振,道:“子瑜尽管说,就算你说错了,朕还会怪你不成?” 建元二年夏中,天下数郡国不雨。天有异像,乃朝中有逆天理之事的征兆。朝廷博士公孙弘上书,博引春秋之言和淮南王《鸿烈》篇中阴阳五行等内容,深得天子赞许。 按照常理来说,天有异象地有大灾,说明天子失德,但刘彻这皇帝做的不错,边关李广对匈奴人时有小胜,新农具遍及天下有利万民,天禄阁校书也有利于教化百姓。 若说是丞相挡灾,魏其侯窦婴那个显赫的姓氏就足以让人却步。不管旁人怎么想,本就对淮南王滞留长安不满地窦婴毫不犹豫地上书,请求天子赐淮南王归国。 同月,天子下诏,命淮南王即刻归国,至岁诸侯王大朝时方可再入长安,淮南王刘安天下注目地献书之行终于告一段落,复携王太子刘迁及门客归国。 灞上自古是离别地,刘陵站在淮南王车驾前,皱眉道:“只可惜这次父王无功而返,所幸《鸿烈》不负父王所望,终于还是名扬天下。” “阴差阳错。”刘安想起王地死不由扼腕,他同王合作,原本是想着即使天子现,他也可以借着同情皇嫂独居阳陵地理由推托责任,毕竟先皇孝景皇帝待淮南一脉恩重,淮南王经不住王太后的请求,慷慨相助也无不可。 “谁能想到好好的一件事之后又出了这么多差错。”刘迁叹道。 刘安摇了摇头,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这样的情形也没有什么不好。孤临行前已经鼓励平阳长公主为天子献美人。陈皇后何等骄傲地一个女子,馆陶大长公主又是何等的跋扈,只要天子厌弃陈皇后。陈皇后再无子,太皇太后能轻易绕过皇帝?” 刘迁笑道:“宫里的探子说皇帝曾同太皇太后大吵一架,说不定便是为了父皇地事,这样看来,父皇在太皇太后心中的地位颇高。”顿了顿刘迁又笑着道:“难怪,诸侯王中像父王一样博学多才、又精通黄老学问地人可再无其他。” 淮南王摸了摸胡须,心里却是在想大汉连年天有异象,是否天意便是天子帝星黯淡。另有贤人应登天子宝座呢? 刘陵欲言又止,她在长安待的时间长些,知道陈阿娇和刘嫖并不像淮南王所想象的那样不堪,只是离别在即,刘陵也不好对父兄多说什么,只得在心里计划着应当同平阳公主的关系再好些。 话别一番,天子下令赐食酒之后,淮南王地车队终于浩浩荡荡地起行,带着天子和太皇太后窦氏的厚赏回归淮南国。 因为清晨时耽搁了地缘故,淮南王的车驾并未行到预定的宿处。所幸夏日天黑得晚,淮南王也不大介意,反而在马车中兴致勃勃地同几个门客商议道之所在,一时间说到兴头上,刘安高兴的连晚膳都忘记了吃。 一个时辰后,车队休息的时候,淮南王太子刘迁纵身下了马,他活动了一下手臂,只觉得身体有种奇怪的**感。 正难受地工夫,刘迁忽地听得一阵若有若无地马蹄声。他纵目远望,这件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些小黑点,这些黑点不多时便渐渐地近了,刘迁疑惑地一看。赫然看清为之人眉目清俊、甲胄在身,一骑如风地朝车队奔驰而来。 “陈子瑜!”刘迁低声道。 马车内,淮南王地目光落在几位他最看重地宾客身上,忽地面露遗憾,道:“可惜伍被先生不在此处。” 一个名唤苏非的宾客不屑地道:“伍被庸人也,既不能配合王爷大事,走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刘安微微一笑,正要说几句宽大仁慈的话。忽地听见车队外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隐约还听得刘迁的怒骂声。 刘安一向心疼爱子,连忙下车查看。一眼便看见陈珏一身轻甲,昂然跨于马上,神色冷然。 陈珏身侧还跟着几十骑,俱是一样的装扮,此时动作整齐划一地举弓上弦,仿佛只待陈珏一声令下,一轮箭雨便要释放出来,刘安认得那是羽林儿郎的服饰。 地上横竖不一地躺了一地死尸,方才刘迁就是因此与陈珏生争执,这些人被刘安父子千里迢迢地带来长安,自然是亲信中的亲信。 “陈子瑜。”刘安忽地觉得周身一阵冷,喝道,“你偷袭我孤王车驾,是何用意?” 陈珏定定地看着刘安,不考虑私人恩怨,刘安作为政治家和学都有他的长处,然而既然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也绝不会手软。 面对刘安的问,陈珏一字一字地朗声道:“借君一命,送你升仙!” 刘安又惊又怒,一边地刘迁连忙扶住他,刘安道:“你大胆,论公孤是大汉藩王,你不过是个小小关内侯羽林中郎将,论私孤与你母亲同辈,哪容你小辈如此无理?” 刘安说话的时候颇有些色厉内荏,敏感的他已经有所怀疑,难不成这是天子刘彻下决心要收拾他不成? 陈珏一笑,取出一个帛卷抖开,朗声将货真价实的圣旨念出来,等到最后一个“可”字念完,陈珏含笑道:“淮南王爷,天子赐食味道如何?” 刘安脸色一变,惊道:“有毒?” 陈珏不置可否,抬起右手又忽地落下,一轮剑雨便骑射而出,陈珏信奉要杀人便不必与死多话地原则,省得这工夫让要杀的人跑了。 陈珏身后的箭手其实并不是羽林军,他们是刘彻拨给陈珏用的兵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射箭好手,为了不打草惊蛇惹人疑心,这些人才穿了羽林军的服饰在郊外游荡。 箭如暴雨,铺天盖地。 箭手人并不多,但是淮南王身边可用的人更少,刘彻先前的赐食已经悄无声息地起了作用,义所推荐地一种草药确实可以减少人身体地灵敏程度。 箭手们的箭术极好,陈珏在马上几乎不必费心指挥,一波又一波地弓箭便收割了不知多少条性命,陈珏骑在马上平静地注视着,目光深邃,眼看着淮南国的人越来越少。 “陈珏!”刘迁凄厉地叫道,他身体不稳,好不容易砍翻了一匹马,总算喘着粗气来到陈珏身前不远处,刘迁自幼锦衣玉食,对天子赐食并不怎么在意,因而身体上的力气还残存了大部分。 陈珏不理他,对身侧的一个壮汉道:“一个都不要跑了。” 那壮汉领命调转马头,刘迁听见淮南王在身后惊呼了一声,悲愤地道:“陈珏,你好狠的 陈珏眯了眯眼,道:“不及淮南王爷。”陈珏说着,躲过刘迁刺来的一剑,刘迁见一次不中,立刻朝陈珏**马匹的要害刺去。 陈珏锵地拔剑出鞘,唰唰几下逼得刘迁后退,这时年纪大些的淮南王刘安手臂已中了一箭,刘迁愤然道:“陈珏,你敢不敢与我单独一战?” “不战。”陈珏摇了摇头,匹夫之勇要不得,若他是刘迁,此时必定先求脱身为要务,只是刘迁如此,他在外围的布置倒是做了无用功。 一眨眼的工夫,刘迁不住叫骂的声音戛然而止,左胸上一支还在颤抖的羽箭处渐渐地渗出鲜血,陈珏看了刘迁缓缓倒下的身躯一眼,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利落地上弦,寻觅着刘安所在的方向。 “嗖!” 一箭命中,陈珏身边的箭手们心下闪过一丝赞赏,陈珏浑然不觉地收回弓箭,下马行至刘安身前,周遭惨呼声渐少,陈珏伸手阖上了刘安犹睁的双眼,心道一切都结束了。 军士们有序地将数袋木炭、硫磺搬到场中,复又将尸聚在一处,等到一切就绪,照名册点明人数再无漏网之鱼,陈珏沉声道:“后退!” 一众军士们听命齐齐后退,陈珏勒马行至远处,又道:“放箭,再后退。” 这次众人放的是火箭,箭矢落在成堆的易燃物中,陈珏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回不求什么安全火药,只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凑在一起果真能爆炸便好。 陈珏微微闭上眼,不多时的声音轻轻响起,不多时便是“轰”的一声巨响,纵是王侯,尽付一炬。 陈珏睁开眼,眼见黑烟滚滚,自语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起了。 第一百七十 功德满 长安城外荒郊野外,星火燎原。 事实证明,什么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纯粹是诗人美好的想象,或说陈珏来的这一手远远比不上周郎妙计,又或说陈珏自以为的安全距离还不够远…… 总之,小陈将军智珠在握风采绝世的架势绝对没有,整个过程中担心自己年少威严不够、一直板着脸的陈珏终于破了功轻咳起来,连因为靠近大火而微热的甲胄都顾不上管。 “将军!” 一个头领打扮的汉子抹了一把脸,正要上前请示陈珏的时候,愕然现眉清目秀的陈将军俨然成了黑脸人,陈珏这时已经在等着他的话,他也只得神色古怪地道:“火差不多灭了。” 这汉子方才就站在陈珏身侧,脸色也沾染了一层薄薄的黑灰,陈珏看他的样子也想象得出来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男子不用在乎外表如何,陈珏估计着仓促间擦不净,干脆便放弃了清洁的打算。 陈珏设伏的地方是在一片广阔的小平原上,目的是当有人逃跑时便于追踪,省得在山间人家往山林里一钻陈珏便成了睁眼瞎。如今陈珏站上一块大石,剑鞘支地,放眼望去,只见遍野青草已经尽成焦色,只有远处青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这次暗杀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容易,陈珏心道。淮南王还真是毫不设防。把造反想得太简单,似乎是少数文人地通性。 就算天子和淮南王之间的矛盾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中,恐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天子居然会铤而走险对淮南王下手。淮南王自己亦然。 拣骨、埋葬……等到一切安排妥当,一众人也在附近的水边清洁了头身,陈珏将鞋底地污泥跺干净,除了眉宇间的几分疲惫,他看上去已经与平日里毫无差别。 陈珏带着一行人回到长安城外,因着刘彻的特旨通过城门之后,陈珏便按照刘彻的意思,将一众箭手兵士交给他们原先的上官。自己则马不停蹄地直奔未央宫复命。 陈珏方到了未央宫东门阙外,杨得意已经一脸焦急地在那里等着,他看见陈珏飞驰而来眼前一亮,连忙快步走上前去迎接。 陈珏一跃下马,便听得杨得意的声音在道:“陈侍中,陛下可等你许久了,连膳食都没用呢。”两人走了几步,杨得意又道:“陛下撤了伺候的人,命您回来时直接去见他便是。” 除此之外,陈珏还听得杨得意的牙齿隐约有咯吱打架地声音。原本紧张的心情倒瞬间放松下来——刘彻的动静想要瞒过贴身伺候的杨得意并不容易,杨得意一边要支持天子,一边要担心万一太皇太后怒他的小命就要不保。 “陈侍中,这……”杨得意欲言又止,陈珏比他强多了,估计再不济最多被太皇太后撤去所有官爵闭门思过,他这种未央宫里一抓一大把的宦官可到处都是。 杨得意还在那犹豫,抬头时才现陈珏已经走出老远,他站在原地跺了跺脚,连忙跟了上去。 宣室殿侧殿。书房。 刘彻打开一封奏表,大略看了一眼约莫跟眼下的旱灾有关,明明立志做一个千古名君,他却一点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千古名君。这至少得有一个前提就是刘彻稳稳地做皇帝。 万一淮南王死里逃生……就算窦太后对淮南王没有什么好感,先皇景帝的儿子还有不少呢!想到这里刘彻的手紧了紧,心道子瑜绝不会让他失望。 殿门吱呀地开了,刘彻猛地一抬头,便见陈珏跨步而入。 “怎么样?”刘彻迫不及待地问,当了几年皇帝,他毛躁的性子本来已经磨去了不少,但一来这次事关重大。二来陈珏和他之间地关系并非寻常君臣可比。因而刘彻便不曾顾那么多。 陈珏知道不是卖关子的时候,微微躬身。朗声道:“臣幸不辱命。” 幸不辱命就是说事情成了,刘彻心中顿时一松,又过了一小会才道:“子瑜,朕已经照计划安排下去了,只可惜这次便宜了刘安。” 人死如灯灭,挫骨扬灰还算便宜么?陈珏暗自皱了皱眉,回道:“陛下这也是为大汉社稷打算。” 刘彻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大漏洞,再抬眼时看见陈珏的神色有些不对,不由地道:“子瑜,你这是怎地了?” 陈珏精神一振,笑道:“没什么。” 刘彻看了看他,把方才被他握在手中惨遭蹂躏的奏表放到一边,停顿了一下才道:“你是不是不忍心了?” 陈珏还来不及说话,刘彻已经皱眉道:“我知道你不忍心把淮南王的寻常门客和手下都灭了口,但既然要做,就要把事情做的圆满。” 陈珏吁出一口气,淮南王手下门客中的多数必定对刘安的打算谋划一无所知,他放火时心里没有障碍是不可能的事,但这计划最开始的雏形本就是他提出来,如今再说什么便虚伪了。 刘彻走下御座,几步走到陈珏身前,正色道:“自古士为知己死,春秋以来,这样主亡臣死地情形多了,他们既然投在淮南王门下便该心中有数。” 陈珏心下苦笑了一声,他活了两辈子,怎地竟然要刘彻一个少年来劝他,陈珏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只是在想,若是那些箭下亡魂皆是匈奴人就好了。” 刘彻闻言朗声一笑。抬袖道:“不远了,淮南王这一死,再加上七国之乱在前。诸侯王数年内多半不敢再有异心,皇祖母又一直不曾反对朕伐匈奴。”刘彻说着,目光落在几案地奏表上,“等这阵子的天灾过去,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你说的那日就不远了。” 陈珏点了点头,心中熨帖了不少。景帝当年便是因国内形势而束手束脚不能轻动,到了武帝刘彻这里,总算看见了摆脱国内掣肘地曙光。 建元二年夏,淮南王刘安携《鸿烈》书入长安,朝野震动,期月归返淮南,途经长安郊外,天生异象。 淮南王刘安多年诚心谈经论道,礼贤下士,淮南国内轻徭薄赋国泰民安。兼之《鸿烈》之书有教化之功,苍天有感,特遣仙使迎淮南王于长安郊。 与此同时,因为淮南王刘安功参造化宽仁慈爱,当日情形亲见尽随淮南王成仙上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在大汉上下流传开来。 刘彻一身朱色朝服,冠冕高竖,神采飞扬。他的目光巡视了了一周,道:“淮南王升仙,诸卿有何见解?” 刘彻这一问,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宣室殿上的众臣顿时各有打算,不多时便有吵成一团的趋势,只有三公九卿尚能全然镇定。 陈珏不动声色地旁观着众臣神色间的变化,心中也有几分忐忑——神鬼仙妖的传说,自古有之,淮南王的《鸿烈》里便记录了许多女娲补天、夸父逐日地上古神话,平民百姓大多数对此深信不疑,然而士人和贵族阶层却并非如此。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对于神仙之说各家众说纷纭,或敬而远之。或深信不疑,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地态度,就算是不大相信鬼神存在的人,仍旧随大流地遵循某些忌讳。 窦婴位于群臣最前方,却是面沉如水,站得越高眼界也越高,别看朝廷祭天拜神地活动不断,但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相信神仙长生,窦婴便是其中之一。 同窦婴抱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悄悄地交换着眼色,心下却是巨震,淮南王不是升仙便是尸骨无存,那么今上手段之狠辣决绝可见一斑。 天子如此用心良苦啊,窦婴心中思绪千回百转,终于还是决定从大局出,高声道:“陛下,淮南王升天,这是比前秦徐福出海更大的壮举,臣请陛下祭宗庙,谒先陵。” 刘彻眼中喜色一闪,他果然没有想错。两虎相争,生为王,只要不把《鸿烈》这本书贬低到泥土里去,单单杀了淮南王一人,只要有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窦太后以下并没有多少人会纠缠于“升仙”的淮南王。 长乐宫。 刘彻和窦太后相对而坐,陈珏却被窦太后勒令跪在一边,他用在袍袖遮挡下的那只手揉了揉腿,心中微微苦笑,窦太后这也是第一次对他动了真怒,这次陈珏和刘彻着实把事情搞得太大了。 只不过窦太后未着正服,陈珏也未着官衣,陈珏苦中作乐地想着,就算活罪难逃,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刘彻同情而愧疚地看了看陈珏,示意他暂且隐忍,心中计划着这之后定要好好补偿陈珏。 这时刘彻已经说到《鸿烈》,大夸了一通之后,他恳切地道:“皇祖母,淮南王是淮南王,黄老之学是黄老之学,朕从前不懂事,同淮南王整日上书给您也有些关系。” 窦太后冷哼一声,道:“这还是哀家地错不成?” 刘彻笑道:“皇祖母哪里的话,朕原先就是觉得淮南王像您的儿子,朕却不像您的孙子。” 陈珏仔细盯着窦太后的表情,现她神色微动,少年天子因为太皇太后过于亲近外藩,进而心里不安于自己的地位,迁怒于其他人事,这理由也勉强说得通罢。 第一百七十一 姑且试 一百七十二 世事迁 不知是被刘彻的话触动了心情,还是顾全大局暂退一步,半晌,窦太后轻叹道:“你身上有哀家和孝文孝景两代先皇的血脉,哀家还能帮外人不成?” 刘彻不由地一笑,道:“皇祖母,朕这次是为了母后不得已而为之,今后再不会这样妄为了。” 窦太后道:“你也知道这是妄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当诸侯王都愚笨如狗不成,这样对待一个叔王,你就不怕失了宗室人望?” 刘彻笑意不改地看了陈珏一眼,才道:“神仙之事,一向最是难说,谁会果真站出来说不信?等过些时候时机成熟,朕再把真相公布出来就是。” 陈珏闻言心里暗道不好,窦太后看重的一直是淮南王那部《鸿烈》,一旦刘安被定为乱臣贼子,这部集黄老之学于大成的著作也就没有了什么价值,窦太后哪里会同意?悄无声息地低下头,陈珏在心里摇头叹息,刘彻这回可是得意过头了。 所幸刘彻兴奋过后,自己也觉出有些不对,又道:“皇祖母,朕想过了,《鸿烈》是一部好书,朕仔细品读过之后受益良多,有心以之教化天下,但是……” 刘彻这时心情正好,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窦太后缓和了神色道:“怎么?” “但是朕时常也觉得《鸿烈》有几分不足。”刘彻说着。表情微微严肃了些。 陈珏直起了身子,心知关键地时候到了。黄老之学和儒家的冲突不断,虽然所有人都在规避着正面交锋。但这中间隐藏着的波涛仍然不断起伏。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皇帝好学不倦,这是好事,你倒是说说哪里有不足?” 刘彻一时语塞,他恨刘安恨得牙痒痒,哪里仔细读过那部书?想起陈珏似乎有一阵子挑灯苦读鸿烈,刘彻求助地目光立刻转移到陈珏身上。 仗着窦太后看不见,宫人也不敢多嘴。刘彻不住地在那里对陈珏挤眉弄眼,陈珏硬着头皮道:“启禀太黄太皇太后娘娘,罪臣有话要说。” 听见陈珏的声音,窦太后先是皱了皱眉,随后将头转向陈珏的方向,道:“说得那么可怜做什么?” 陈珏这些年来行事小心谨慎,深得两宫欢心,窦太后这时不愿再深究淮南王的事,听见一向乖顺的外孙小心翼翼地自称“罪臣”便心软了。 “有什么话便说罢。“窦太后不喜不怒地道。 陈珏这是被刘彻赶鸭子上架,心里哪有什么真正的章程。还好他确实苦读过鸿烈,沉吟了片刻之后道:“《鸿烈》融合阴阳家之学,多言神仙事。太皇太后恕臣直言,自古以来仙踪常见,但众说纷纭之下孰真孰假无人能说得清楚,《鸿烈》这样推崇神仙黄白事,若是人人皆效秦皇,汉家天下说不定成了什么样子。” 刘彻眉梢一抬,抚掌笑道:“子瑜所言甚是,秦皇身为一国之君。方能穷天下之财寻觅仙踪,求一个长生,若是士人官吏和民间百姓多信《鸿烈》书,不事生产每日里炼丹求仙。那便天下大乱了。” 陈珏松了一口气,他少年时为了讨窦太后欢心,曾经糅杂了民间传说凑成一部封神演义献给窦太后,从那时他就知道,窦太后对于神仙之学并不怎么深信,这样说一定没有错。 果然,窦太后微微颔,道:“你们说的不错。淮南王着实是太过热衷炼丹之事。先皇遗诏中便说过人死为常理的话,若是农人不知务农。一心求什么神仙,祖上地以农为本不就成了一纸空文?” 陈珏听到这里瞥了刘彻一眼,这一点上窦太后倒是比后来宠信方士的刘彻更看得开,只不过刘彻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异样,他很年轻,自然还没有什么必须求个再活五百年的壮志a 刘彻抓住机会道:“所以朕说,这《鸿烈》还是有许多不足。” 陈珏忽然觉得自己脑海中多出了什么,一时间又不大能抓得住,刘彻那边已经继续道:“若是这部书再好些,朕那位淮南王叔说不定也能成一代先师。” 淮南王已经灰飞烟灭,刘彻为了窦太后的心情,自然不吝啬对于《鸿烈》的夸赞,陈珏皱眉一会,心中灵光一闪,道:“陛下,太皇太后娘娘,淮南王此书是由国中门客编就,只是天下英才大都云集长安,淮南王所召门客之中恐怕有真才实学之人相对少些。” 窦太后和刘彻都微微地点了点头,陈珏又想了想,笑道:“正如陛下所说,《鸿烈》尚有瑕疵,否则就是命各家子弟以之学习也没有什么不好。” 窦太后闻言立刻又一次颔,太皇太后好黄老,因而诸王、列侯、百官多读《老子》,她确实有意把鸿烈捧得再高一些。 刘彻皱眉看了看陈珏,陈珏侧了侧身,继续道:“臣这里就有一点小心思,既然淮南人能编出《鸿烈》,若是陛下和太皇太后下旨,集长安城中士人之力大力整改《鸿烈》,一旦有成,便是长安人的功劳了。” 陈珏语毕,窦太后思索了半晌,终于道:“先修着看看罢,过些时候弄出成果来,呈给哀家看看。” 刘彻琢磨了一下,长安城中的士人不为官,基本都在天禄阁那边校书呢,这无论是编书、修书、校书都不是一日两日能做成的事,窦太后年纪都这么大了,过几年《鸿烈》会编成什么样,那可就不一定。 思及此处。刘彻挑眉一笑,仍旧笃定着窦太后双眼俱盲什么都看不清,大刺刺地对陈珏做了几个小动作。陈珏见状也是微微笑着,他心中自有打算。 天禄阁校书已经初成气候,陈珏原来地想法是把思想碰撞控制在一个小范围内,尽量不牵扯到朝政大局,他这几年不断设法提高孔臧、孔安国在儒生中地影响,同时任由公孙弘等人打击董仲舒也是这个原因。 如今一部自有其特点的《淮南子》摆在面前,既有融合百家之像,又能在短期内得到窦太后地部分支持。这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帝后简单地几句话,这件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窦太后想起陈珏似乎还跪在地上,微板着脸道:“你也不用跪了,天禄阁也好,上林苑也罢,总之去干些正事,这样整日待在宫里,生怕别人不知是你帮皇帝送了淮南王一程吗? 刘彻闻言立刻也是双手虚扶,陈珏心下一松。起身的时候却没控制住一个踉跄,他跟着刘彻到长乐宫后就一直在动脑子,这下竟是没注意自己的腿跪麻了。禀明太皇太后窦氏之后祭宗庙,亲至淮南王升天之所,命少府堂邑侯陈午与将作大匠协作,于此处建“淮王台”一座,供后人景仰。 淮南王功德圆满,《鸿烈》在大汉的影响力更上一个台阶。太皇太后窦氏深为看重,时常召博学之士入宫论道宣讲,又命天禄阁士人继承淮南王之志,用心续编《鸿烈》。一时间各家学说隐有《鸿烈》独尊之势。 因为不光彩的原因在宫中摔倒,正好天子刘彻感念陈珏这阵子为他的命令奔波劳碌,半月的假期就这样到手,只是陈珏文弱多病地帽子似乎越戴越稳。( 这日天气晴朗,陈珏靠在院中大树下的睡椅上,偷得浮生半日闲,时不时地饮些凉茶果汁,惬意至极。 方才刘嫖方在陈珏房里坐了一会。便像往常那般入宫去了。也不曾细说究竟是去找窦太后还是阿娇,稍后到来的东方鸿接过侍女手中的凉茶。一饮而尽之后大呼痛快,这才笑着道:“子瑜,淮南王翁主那边打算怎么办?” 刘陵当日躲过一劫,这几日不住地求见天子,但刘彻除了在第一天勉励了一下“圣王之女”就不曾多说什么,刘陵在长安城中地地位便空前地尴尬起来——诸侯王无嫡子,除非天家加恩,否则多半是选庶子封侯、王国变侯国就了事,何况是推恩令水涨船高的如今,刘陵一个小小翁主更加微不足道。 世间美貌的女子多了,刘陵当年受人追捧,多半也有些她父王在诸侯王中地位甚高的缘故,如今宫中对淮南一脉的态度不明朗,处处碰壁的刘陵无奈之下,竟是找到了堂邑侯府上。 陈珏闻言懒洋洋地睁开眼,斩草除根地道理不是时时适用,淮南王的事本就蹊跷,刘陵在长安城中倒没有性命之危,按照陈珏对刘彻地了解,他加恩刘陵也不例外,只是刘陵再这样张扬下去未免有些自寻死路。 “淮南王翁主地事情不用咱们多管。”陈珏道,“亲戚的礼数全了便好。” 东方鸿是听说过当年刘陵在长安城中风头地,笑道:“倒是子瑜你,虽然刘陵不知道,但你这回同她也算有了杀父之仇。” 陈珏饮了一口茶,不接东方鸿的话,反而深有体会地道:“史书,就是由人来写的。” 这一段历史中有陈珏一份功劳,曾经的淮南王一家鸡犬不留,如今刘陵只要自身安分,便可以在之后的很多年中活得不错,至少安康无虞,这也算是陈珏带来地变化之一。 淮南王一脉很快就不会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东方鸿寻思了片刻,问道:“陛下对平阳公主如何?” 陈珏放下茶盏,道:“陛下最近往平阳府去的少了。” 东方鸿微微一笑,便不再纠缠于朝中的话题,转而和陈珏说起府中地些许琐事。陈珏一边听一边点头,听见隆虑公主和陈的车驾几日后便到时,陈珏才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么久没见那个兄弟中间最倒霉的尚了大汉公主地三哥陈。陈珏还真是有些想他了。 “平阳公主是陛下的亲姊姊,但陈家也有隆虑公主。”东方鸿摇扇道,堂邑侯陈家的形势目前大好。 陈珏笑了笑,平阳公主帮着淮南王联系王,刘彻对于这件事也知道一些,短时间内平阳公主已经掀不起大浪了。 几日前刘彻为怎样处理田而犹豫不决时,陈珏还为田求了情。田毕竟是刘彻的舅舅,阴差阳错之间王死去其实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陈珏若是痛打落水狗,一来会让刘彻在之后再想起来这件事的时候心寒,二来也有打击王田外戚地嫌疑。 王已死,王田两家隐隐间便比陈家低了一筹,没有了对刘彻影响极大地王,王田外戚对陈家的威胁已经降低到最小。陈家和窦家独大都不是好局面,陈珏如今巴不得刘彻立刻重用田,也好分去一些陈家头上过于耀眼地光芒。 这阵子他虽然在外不大显,但已经是锋芒过盛,陈珏思量着。自己是时候韬光养晦一些了。想起楚原那边的指南针还需要一些宫中老匠人相助,陈珏自语道:“今日我得抽空去寻阿 东方鸿耳朵尖,闻言哈哈一笑,道:“他这几日来忙着修淮王台,你恐怕得去长安郊外寻他,啧,成仙飞升,应有天劫,惊雷过后,焦土遍野。民间是这么传说的吧?” 陈珏一时间默默无语问苍天,他终于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陈午最近忙的是脚不沾地,除了工事还要应付许多有心人的试探——那块烧焦的荒地已经全部被封起来。等淮王台盖起来,大约便再也看不出丝毫痕迹,淮南王到底是不是成仙就永远无法真相大白。上的小物件,撕开的信封上铺了一张薄薄的白纸,刘陵侧坐在案边,忍不住拿起那张白纸,轻轻道:“好自为之。你就这几个字对我说?” 刘陵微微用力将那纸团成一团。愤愤地扔到墙角,胸口因急促地呼吸而不断起伏。成王败寇,一家人落到这个地步她没有什么话说,她只恨苍天不公,凭什么淮南一脉的后人就如此坎坷。 陈子瑜啊陈子瑜,你以后凭着留我一条残命,便能清了当年欠下的人情吗?刘陵神色一冷,就算没有了父王和兄长,她一样可以在长安城里活下去黄昏时分,刘陵的房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张狂的笑声,房门外的侍女们惊疑不定,刘陵笑过了,右手伸向虚空,轻轻地、乖巧地道:“父皇,儿臣想要一个驸马都尉。” 淮南王得道升仙之后,淮南王翁主刘陵,疯了。 长安城内外议论纷纷,俱说这位美貌的翁主整日里痴痴傻傻,时时自语父王既然有鸡犬升天的本领,为何不带她一起走,她同盖侯世子好好的姻缘也破裂了,险些便是孤苦无依的境地。 太皇太后垂怜刘陵在长安城中无依无靠,将她接进宫中医治数日无效,无奈之下为了皇家体面,只得将这位做梦都想成仙地陵翁主送到皇庄中的别苑修养,曾经名满长安的刘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不知不觉间,陈珏地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半,这日李当户前来探病,将羽林军的情形事无巨细地报告了一遍之后,李当户狠狠咬了一口果子,道:“子瑜,你说那位翁主真疯还是假疯?” 陈珏看着李当户的样子不由失笑道:“自然是真。” 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疯假疯已经不大重要,刘陵过去做得太过分,如今能想出这一招自保也算难得,若是她再聪明些,过些时候来个大彻大悟前事尽消,拼到手一个公主的待遇都不是不可能,为了安抚诸侯王,刘彻终究要优待淮南王后人。 李当户却不知陈珏在想些什么。他又啃了一口,道:“子瑜,你若是不吃可不要怪我把你地果子都吃光了。” 陈珏笑道:“这几个果子我还供得起。” 李当户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一事,道:“子瑜,你收到韩王孙他们的信没有?” “信?”陈珏微微一怔,随后一拍脑门道:“这几日事多,外间的什么信件来函我都不曾看过,全都仍在书房了事。”按理说宫中刘彻地消息应当更快,只是这阵子一直忙着淮南王地升仙和王地后事,刘彻竟然也不曾关心过他派到边关去的一众少年。 李当户哈哈一笑道:“你这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看出陈珏地脸色不对,李当户忙道:“好了,不说笑,韩王孙这封信,还是他和冯林他们快到边地时所,你只要留心这几日的书信,必能接到他们分散北地边郡之后的消息。” 陈珏神色一轻,笑道:“那就好。”北地边郡重镇,经历了景帝驾崩那年的一场浩劫。一度失陷地雁门郡渐渐地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人气。 几十名英气的少年在城门前勒马,俱是心潮澎湃,其中还属冯林的感受最深,他的父亲冯敬和兄长皆是因守卫雁门而死,如今他终于来到了父兄浴血奋战过的地方。 季羽皱了皱眉,指了指城墙道:“雁门郡就是这样子,我还当这里必然是座高大雄伟、城坚壁固的雄关呢!” 冯林目光不移,道:“匈奴人来去如风,雁门郡几乎每年都要经历几次战阵,这城墙破了修。修了又破,哪来的雄关?” 韩嫣手下用力勒马,他是这一群人中的领,朗声道:“这雁门郡的城墙已算坚固。听说定襄、云中等地较雁门更差。”韩嫣说着,眺望前方地目光忽地直了,城门不远处的那个满面风霜的年轻武官,可不是大汉的条侯、北地都尉周谦周无忌么? 周谦打马上前,哈哈一笑道:“在边地憋了这么长时间,我总算盼到长安的旧友了,今日说什么也要同你们一醉。” 韩嫣不可思议地道:“你是北地都尉,怎地跑到雁门来。万一这时候北地有失你如何是好?” 周谦得意地一笑。道:“这你就外行了吧,不到秋收。匈奴人其实不怎么深入汉地。”看见韩嫣的目光仍然满是不赞同,周谦又道:“我如今是服了陈子瑜,他果真看人奇准,我那上司北地太守韩安国着实是个奇才,军政无有不能,我这都尉就是同人家学些东西。” “子瑜看人的眼光自然好。”韩嫣笑道,只不过周谦这样说也是夸张了,周亚夫家学渊源,周谦怎么也不至于果真无能。 众人又聊了几句,这才一同打马入城,这些长安来的羽林少年并不都在雁门郡,而是分散在北地各个边郡同当地守将学本领,韩嫣便笑着答应了周谦往北地去同他作伴,冯林则坚定地选择了父兄战斗过的雁门。 周谦一路待冯林甚是礼遇,行至城墙下,周谦看着韩嫣一脸兴奋忽地道:“王孙,胸有壮志乎?” 韩嫣等人齐齐点头,周谦抬起马鞭感慨道:“我当年也同你们一样,满心建功立业的壮志,来了之后才知道凡事都没有那么简单,你们要学地东西多得是。” 韩嫣一笑,心中却是想到长安城中有陛下和子瑜,只要他们真正用心,立功名于世自然不难。和主父偃相对而坐,含笑道:“这些日子以来长安事多,今日才得见足下,实在情非得已。” 主父偃摇手道:“陈四公子何出此言,实不相瞒,这时候刚刚好,再晚些我便要露宿街头。” 陈珏一笑,道:“长安居,大不易吧?” 主父偃闻言顿起了知己之感,道:“陈四公子竟能体谅我等难处,实在难得?” 陈珏摇了摇头道:“这是一个士人未得志时的话,同我没什么关系。” 主父偃见陈珏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只当那士人已成了朝中高官,陈珏不方便说,当下也不再问。 这时紫烟轻轻走近门,陈珏对主父偃歉意地一笑,耳边便响起紫烟的声音道:“四公子,门外有人持信物,言道有急事求见,您看……” 陈珏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紫烟手中地玉佩上,不由坐直了身体,轻道:“卫青来找我?” 宜修自觉不是当快手的料,码这章时感觉也很怪,这真是要命了,好不容易前几天写得顺畅点 第一百七十三 天工府 一百七十四 殿上戏 陈珏面色不变,心里却微微有些纳闷,他当年赠了卫家人一笔钱财之后,卫家人再也没有上门求助,若不是当日他赠给卫青的信物陈珏还认得,恐怕他一时间还猜不到门外的人是卫青。 紫烟将话带到,便笑盈盈地添了茶,随后悄无声息地走下去,主父偃略一琢磨,暗道难不成陈四公子有贵客到? 陈珏将那玉佩收入袖中,并不急着起身,虽说刘彻这个时候恐怕已经把主父偃这个人抛到了脑后,但他对主父偃可不会那么随便,仍旧不疾不徐地同主父偃说着话,从学问到长安的起居到内外朝事,无所不包。 聊了一会,听出主父偃对于推恩令的极力推崇,陈珏笑道:“听说先生擅纵横之术?” 主父偃拱手道:“不敢当,略有所知而已。” 陈珏摆了摆手,道:“先生过谦了,虽说交浅,但我已知先生胸有大才,今后说不定我还要请教于先生。” 主父偃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渐渐起了一丝暖意,他于各国游历时也算受尽冷眼,今日他只觉同陈珏来往有如沐春风之感。 就这么说了一刻钟,主父偃也识趣,不多时便起身告辞而去,只将他想要呈给刘彻的上书留在陈府的几案上。 出得门去,主父偃这时心潮澎湃,别看那日他得了刘彻地一句话。但他知道只要面前的陈四公子不把他当回事,他主父偃恐怕早被被日理万机的天子忘记得一干二净。 知遇之恩,知遇之恩那。主父偃感慨道,没有注意到方才那美婢正引着一个小少年穿过花径,朝方才陈珏会客地小厅行去。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芷晴,一脸的满意,比起王所生的隆虑公主,刘嫖对这个排行最小的儿媳最为喜欢。 按理说新婚情热。年轻小夫妻一般不多久便会有好消息,陈珏和芷晴成亲几个月小两口没有动静,刘嫖这心里便有点着急。 芷晴看着几案上的一张纸咬了咬唇,迟疑了一下才道:“阿母,这样好吗?” “好,怎么不好?”刘嫖板起脸,随后又笑吟吟地道:“你放心,长安城中各家的事我都知道,这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绝不伤身。” 芷晴白净的面颊上染上一抹绯红。就算她心里还觉得有些不妥,但刘嫖在那里信誓旦旦地说着,芷晴想了想,还是命婢女阿如将那张纸好生收起来。 刘嫖心里因芷晴磨蹭而产生地那丝不快也烟消云散,这就对了嘛,有了问题不能害羞,讳疾忌医可不成。 主父偃离开后,陈珏在厅中稍等了片刻,紫烟便引着卫青走近,陈珏放下茶盏细细打量着卫青。几年不见,当日面黄肌瘦遍体鳞伤的小娃娃也长成了小少年,许是因为卫家人的日子还算红火,卫青只比陈珏矮了小半头。 卫青虽说已并非奴仆。但终究还是小民之子,他心怀忐忑地带着陈珏当年的信物找上门来,原本已经做好了被人驱赶出门的准备,不想陈珏还记得他。 “陈、陈四公子……”卫青迟疑了一下才道,陈珏见了微微一笑,道:“怎地这么怕我?我记得,当年我似乎还抱过你?” 卫青颇俊的脸上有些红,半大的小子在陌生的地方一时还有些不自在。陈珏忍不住一笑。道:“不逗你了,坐罢。” 陈珏眼神好。看清楚卫青分明只坐下了一半,显然还是心有顾忌,陈珏想了想,干脆不提喝茶之事,不是高门子弟的卫青不可能了解大汉上层的礼仪。 等到卫青正了正神言又止,陈珏直截了当地道:“你寻我有事?” 卫青点了点头,想起今日前来地目的终于放弃了局促不安,将一切娓娓道来。 陈珏听着,随意地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就算知道这时候的卫青不可能有什么大事找他,他心中仍然有些无语。 平阳府有一个家生婢女名唤丽君,当年同卫子夫关系甚好,这些年私下里也常与卫家人来往,同卫长君有些私情,然而今年曹丽君越长越俊俏,却被平阳公主选进了献美人的大名单。( 卫家人不懂深层面的事情,也知道他们这等人的性命荣辱全在贵人们的一念之间,他们只觉得从前卫子夫做讴见了贵人便无故身亡,连个尸都没见着,如今曹丽君恐怕也是要凶多吉少。 陈珏看了看卫青,敏锐地现他神色期盼之余似乎尚有未尽之言,于是开口道:“还有其他事?” 卫青握了握拳,道:“我想从军,可是他们嫌我年纪小,不肯收。” 陈珏坐直身体,他要求不高,卫青这总算有了点大将军的苗头,想当将军先得想当兵不是,他问道:“怎地想从军了,你家的钱财应当足够买田置地吧?” 卫青神色一肃,朗声吟道:“北风起兮雁南归,身在异地兮不能回。既为胡奴兮塞上寒,渴饮雪兮饥吞毡。少壮将老兮奈若何。” 卫青身材颇壮,自有一份少年人地朝气蓬勃,这一吟诵之下倒也有几分气势,就连歌中那种悲凉的气氛也念出了感觉。 陈珏轻咳了一声,这几句是他当年为冯敬战死而造势时散播在外的东西,说的是边塞被匈奴人掳去做胡奴地汉人,有家不能回的苦楚。外人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是陈珏动了手脚。卫青幼年坎坷,因此有所体会也不是不可能。 卫青吟完,神色间多了些飞扬。少了些拘谨,道:“当年四公子曾对我说,男儿生当有大志。” 陈珏点头笑笑,道:“好,我知道了,这两件事我会看着办,倒是你,可知道纸上谈兵地典故?” 卫青骨子里有几分常人不能及的坚韧。虽说家中并不富裕,但在县中东敲西蹭也习了些字,当下把纸上谈兵的旧事说了一遍。 陈珏轻轻拍了拍手道:“志大才疏要不得,材官骑士如何配合,战阵如何布置变化,天时地利军心粮草,战时何处筑城何处清野……”陈珏连续说了好一会,这才含笑道:“这些你知道么?” 这些似乎是将军才需要知道地东西,卫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听说过一些,但真正的学问,我学不到。” 陈珏不由莞尔一笑,卫青真是个实在的孩子,人治地社会,真正有用地兵书韬略哪是平民随便就能深研的东西,他敲了敲桌子,机会他会给,但愿卫青不会因为卫子夫不在而失色。节。稻黄谷丰,见方的田垄之间,正有一群穿上布衣也不像农夫地老老少少开镰收割。建元二年秋,天下几郡大旱。常规的祭天赈灾之后,天子刘彻按照御史大夫卫绾的进言亲自带着百官下田,以表示朝廷重农的决心,务必让流离的农人们安心。 长安的气候还好,今年还谈不上什么灾年,陈珏握着手中的一把镰刀,悠然地呼吸着田地间清新的空气,直到看见不远处的刘彻在冲他挥手。陈珏才站起身来迈开步子。 刘彻对平阳公主确实有了些心结。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有去过平阳府,至于卫青求上门的那个小婢女早被芷晴寻了个借口要过来。卫青也在陈珏地安排下入了羽林军。 刘彻这时候已经重新弯下身,本来天子下田不过只是做个样子,刘彻倒颇为认真,同田地中的几颗野草较起劲来。 陈珏走到刘彻身边,接过杨得意好心递过的毛巾擦了擦汗,这段日子平静得无波无澜,然而陈珏深深地觉得平淡安稳也是福。 “子瑜,朕已经下旨寻访敢于出西域联络月氏的勇士,相信不多时过初选的人便能找出来。”刘彻说着,咬牙一用劲,终于收割成功,“那时候你也来同朕一起挑挑。” 刘彻用这样挑大白菜的口气说正事,让不远处的窦婴和卫绾皱了皱眉,陈珏轻轻拉了拉刘彻的衣袖,刘彻这才会意地拉着陈珏走出十几步远,他不怕臣子,但因为言语之失招来直臣们铺天盖地的谏言也不值当。 刘彻这边歇了一口气,群臣百官却不敢怠慢,就算一个一个从生下来就不曾做过农活,仍旧不要命似的在天子面前表现,有些心地仁善些地便琢磨着回去给自己家田地的租户减些租子。= 柏至侯许昌终于耐不住一阵阵晕眩之感,拣了个人少的地方蹲在田间喘着粗气,正在这工夫太常窦彭祖从附近经过,窦彭祖目光在天子身侧停了一下,冷哼道:“佞臣!” 又过了一小会,许昌从田中站起来,目光闪烁不定。这几年来御史大夫卫绾年老体弱,身体越来越差,这时候若是做对了选择,他许昌说不定将来也有机会经由御史大夫坐一坐丞相的宝座。 陈珏目光随便一扫,便现数道斥责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天子务农就算是面子工程,怎么也由不得陈珏一个带着外戚身份的臣子同天子悄悄躲到一边去。 刘彻哈哈一笑,寻了一处干净些的地面坐下,道:“子瑜,楚原那边的指南针可有成效?” 陈珏忍着被众人盯着看的不适,想了想答道:“依照楚先生所言,指南针已经差不多了,只是派出去实验的人回来消息,有些地方地质奇特,指南针到了那里便失了磁性,再难指引方向刘彻点了点头,出使西域之人必定要经过匈奴人地势力范围。大漠上一行人难以瞒过匈奴人的耳目,指南针虽然有种种缺陷,但用好了说不定也能大放异彩。 “楚原有大本领。这些年来一直身为布衣着实取屈才。”刘彻搓了搓手道,他算是半个实用主义,对于工匠之学并没有什么轻视。 刘彻说着,抬头继续道:“子瑜,这些年一直是你独立支持着那个作坊,但楚原再有本事,终究只是一己之力。朕有意为楚原单设一府,这样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人力物力上配合他。你看如何?” 陈珏地那个作坊,刘彻开始并不当回事,只当别人家地子弟任性是斗鸡走狗,陈珏与众不同地爱好经营工商事,但自从曲辕犁、筒车等物一一摆在刘彻面前,他对于那个不起眼的作坊便重视起来。 刘彻地心思陈珏也了解,楚原的研究方向颇广,有一些方面万一被人举报说不定便会有什么争议,因而他早就有意引起刘彻对作坊的注意力——只要天子事先知道,楚原做什么都不算违禁了。 “陛下果真要独立一府?”陈珏重复道。他原本就和楚原商量过,作坊展到一定规模便该献给天子,只是刘彻的打算显然比他更进一步。 “不错。”刘彻点了点头,随手拾起一根麦秆,在松软的田地间写了几个字。 陈珏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天工府”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跃然眼前,说龙飞凤舞,是因为好好地隶书字让刘彻写的横不平竖不直。 刘彻这时已经丢了那根麦秆,继续道:“这天工府就归在朕名下,归姑父这个堂堂正正的少府管辖。朕就可以绕过大农令,无论是人力财力,朕全力支持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陈珏看着刘彻意气风的样子,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觉得不妥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远处一阵喧闹之声传来,隐约有人说到堂邑侯,陈珏不由面色一变。 马车在路上不疾不徐地向前,陈珏亲自拿过毛巾递给方才累倒的陈午,口中道:“阿父怎地这样卖力?” 陈午哼了一声不答,刘彻拉着陈珏一溜烟地跑了,他站在原处可受了不少忠臣清官的白眼。他接过陈珏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汗。道:“陛下待你如此宽厚,我也不知是好是坏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淮南王一事,陈珏毫不犹豫地弃窦太后的意念于不顾,一切以刘彻的意志为先,刘彻认为这才是所谓的共患难。 陈珏想到这里,安慰陈午道:“自然是好事。” 陈午看了看陈珏,心中叹了一声,道:“咱们家在景帝一朝不显,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仅次于窦家地位置,不知引来多少人猜忌和眼红。” 天子这棵大树好乘凉,刘嫖在一日,堂邑侯府上下也很难会让窦太后厌弃,陈午嘴上说的无奈,还是觉得目前的形势也不差。 陈珏摇摇头,仔细将刘彻所言天工府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我现在担心这件事究竟会如何结束。” 刘彻骨子里好面子至极,他兴高采烈地要建一个天工府,若是群臣当朝反对让他下不来台,难免又是一场风波。陈珏尤其担心的是如今窦婴是丞相,他若是不同意设天工府,以窦婴的直肠子八成要当着百官的面与天子对着干,真急了就是当场摘冠都有可能。 陈午皱了皱眉,忽地想到了什么,笑道:“我儿急什么,这件事你一定不能推,陛下把咱们家的作坊收归皇家是陈家的荣耀,对你在宫中的阿姐也有好处。”说到这里,陈午心道真要惹天子着脑,便让别人去罢。 父子两人所乘地马车距离堂邑侯府已经不远,陈珏掀开帘子看了看窗外,没有注意到陈午的神情。 斜阳染幽草,落日的余晖洒在窗棂门扉上,衬出一片温暖的色彩。陈珏喝着下人送地补汤,坐在书房中仔细看着韩嫣在北地郡所来的信函,根据上面的信息在心中不停地推演模拟着各种战法。 匈奴人压制了大汉数十年。他们地悍勇毋庸置疑,然而中原自古尚武,大汉的材官步兵同匈奴人作战也并非没有还手之力。胜仗不在少数。 然而游牧民族最让人头痛的一点便是他们地来去如风,每次洗劫一空便走,汉境边界千里,秦筑长城便招来怨声载道,千里边疆坚城有限,根本防不住匈奴人。 依照陈珏所知道的情况来看,只要大汉上下一心,驱逐匈奴人不难。就是狠心将匈奴人灭族也并不难,难就难在游牧民族地忧患不能一战而绝。纵是汉军打到大漠深处也难以留下治理,有了这片空间,几十年后另一个游牧民族卷土重来未可知。 陈珏奋笔疾书,将脑海中地灵光一闪全部记录下来,韩嫣去了边关,刘彻每次想与人讨论击匈奴兵事全部找到陈珏头上。 可怜外人眼中风光无比的小陈将军,公事之外还与垂髫孩童一样有功课要做。 宣室殿大朝。 肃穆地朝堂上纷纷乱乱,丞相窦婴神色微沉,三公以下。各级官吏七嘴八舌地表着自己的意见,天子刘彻的脸色则比窦婴更黑,不就是一个天工府,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反对? 陈珏看了看殿中地形势,刘彻这回可是踢到了群臣组成的铁板上,淮南王的事牵连太广,再加上陈珏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这些臣子在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因而最后形势一片大好。 然而这回不同,小朝会上刘彻刚刚透出风来。楚原的祖宗八代便被朝臣们挖的差不多,一现这个楚原曾经是墨家弟子,朝臣们便炸了锅。 这回朝堂上的格局有个奇妙的逆转,黄老学派的人对此没有什么太大意见。反而是有儒生背景的大臣们大加反对。 儒生和墨家有仇,世仇。 儒家主张君臣纲常,墨家主张爱人无分贵贱;儒生不反对帝王家奢侈地厚葬之风,墨家则主张节葬;儒生喜欢把礼乐挂在嘴边,墨家则厌恶礼制繁苛——工事成为淫巧之技,其中便有儒生们的功劳。 刘彻这边有意拔高楚原的地位,联想起天禄阁轰轰烈烈的校书,渐渐地大臣们猜度的目光便朝宣室殿角落中一言不的陈珏投来。 堂邑侯府常出新奇物事。陈珏身为侯门公子太重视奇巧之技。他在公开场合中又从来没有说他到底更看重儒学还是黄老,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楚原是陈珏的启蒙恩师……种种合一。难道陈子瑜骨子里是墨家门徒? 一时间,宣室殿中的臣子们想象力挥无限,陈珏对此一无所觉,他一直在等的是窦婴地态度。 “陛下。”丞相窦婴终于开腔,他正色道:“奇巧之技亦可有功于国家,原本不错,但楚原乃堂邑侯府宾客,堂邑侯身为少府,执掌陛下之财,若天工府归于少府大为不妥。” 陈珏微微挑眉,少府主皇室手工事,天工府设立初衷又是研究工事,研究费用自然从少府拨。纵然陈珏性情好也知道窦婴是出于公心,他心里也冒出一股火:窦婴这话分明暗示陈午有机会和楚原贪污皇室钱财。 天工府这件事立刻从学术矛盾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尤其当堂邑侯陈家身为外戚的时候,这事就更加敏感——曾经文帝把铸钱的权利交给宠臣邓通,险些弄地天下大乱,如今呢? 天子的后宫是陈皇后管,天子的财富任陈午随意拨给自家门客,更有甚,天子出行时的亲信卫队羽林军是陈珏管,陈家这是要干什么?重蹈外戚祸国旧事吗? 少府陈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明鉴,臣绝无私心。”陈珏看了看情形,也是掀袍跪在地上。 刘彻气得深吸了一口气,当日是他自己跟陈家要楚原这人,他当然知道陈午没有私心。 窦婴是百官之,就是天子也要礼让三分,刘彻皱了皱眉,看向卫绾道:“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卫绾远比窦婴更了解少年天子的性格,他谨慎地道:“臣以为,法死人活。” 陈珏瞥了卫绾一眼,他这话滑头,怎么解释都说得通,不少意识到陈家势大的臣子则纷纷对卫绾或怒目而视,或面露鄙夷。 卫绾垂下眼帘轻叹了一声,天子年少气盛,吃软不吃硬,这些臣子怎么就是鼠目寸光地不了解呢? 陈午如今是真的冒汗了,身形也摇摇欲坠,大汉君臣心里最敏感的一根弦就是诸吕之乱,他一直以为丞相窦婴在前面挡着,陈家只是第二位地外戚,竟然低估了这件事。 陈珏跪在他身边不由地有些担心,稍稍挪动了膝盖靠近陈午,试图让已是知天命之年地陈午靠在自己身上。 陈午还要叩头,陈珏低声道:“不要逼陛下,这时候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卫绾身后一个侍御史见状冷哼了一声,奏道:“陈少府父子在宣室殿上亲近私语,于礼不合。” 刘彻开始看着陈珏靠近满头大汗的陈午还没有回过味来,这侍御史把话说完他才记起陈午前几日才累倒过,陈午不比寻常臣子,若是宣室殿上被逼得再晕一次,他在阿娇面前便要颜面扫地了。一朝天子若是连自己地亲族都护不住,这皇帝不做也罢! 刘彻心中怒极,反而笑道:“众卿以为如何?” 殿中沉默了一下,竟是跪下了大半,武强侯庄青翟心中一迟疑,便和许昌一起在列侯高官中鹤立鸡群,极为惹眼。 刘彻双手悄然握紧御座边的棱角处,看着陈珏父子跪在殿中央,想起陈午本可以做一个清贵列侯,想起陈珏作为大长公主的儿子,明里暗里立下那么多功劳却因种种原因只封了关内侯,刘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少府所掌山川河泽收入,究竟是不是由朕支配?天工府朕还非立不可!”刘彻走下御座高声道,他行到陈珏面前,低声道:“子瑜,朕亏待你太久了。” 陈珏心中一跳,已经听得汉武大帝高声道:“羽林中郎将陈珏,忠勇双全,堪为栋梁之才,今封……” 刘彻说到这里卡了壳,宣室殿中一片寂静,窦婴才要说话,刘彻终于想起了还有哪里可以封,高声道:“封武安县侯。” 陈午不过擦了一把汗的工夫,儿子就成了大汉列侯,立时愣在那里,陈珏则看了朝臣队列中偏后的田一眼,又望望刘彻,封侯不带这么儿戏的罢? 刘彻自己却很满意,只觉扬眉吐气,窦婴便是平七国之乱封魏其侯,陈珏诛杀了淮南王本也是大功,只可惜暂时不能公开,幸好陈珏还是大长公主的儿子。 第一百七十五 看各方 一百七十六 秋火重 刘彻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石破天惊,相当于立刻把堂邑侯陈家架在了火圈上烤,陈珏开始的时候不由地暗暗叫苦。等到稍后听见身后朝臣们嘈杂的声音,陈午又一副睁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样子,陈珏心里忽地就沉静下来,兵来将挡就是。 卫绾从刘彻话一出口便大致猜到了皇帝要玩什么把戏,他不着痕迹地揉了揉一个劲跳不停的太阳**,天子这是在跟朝臣们赌气啊。 窦婴皱了皱眉,他倒没有什么私心,陈阿娇如今还只是一个皇后,陈珏年纪又轻,正如陈珏所想,这样封侯实在有些儿戏。 刘彻正在笑呵呵地看着陈珏,他此时不由为自己方才的灵光一闪得意,陈的隆虑和他封给陈珏的武安都在太行山附近,一兄一弟正好相得益彰。 窦婴抖了抖袖子奏道:“汉制,非刘氏不得封王,无军功不得封列侯,陛下此举未免过于轻率,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彻面上笑容一滞,丞相权大,一旦丞相出面天子亦要忍让三分,他扫了群臣一眼,微沉着脸不语。 太仆灌夫同窦婴一向交好,他琢磨了一下,大声道:“丞相所言正是,臣以为陈珏年纪尚轻,无有军功在身不宜封侯。”顿了顿他又道:“陈珏少有才气,未必不能有所成就,等到将来他凯旋之时陛下再封不迟。” 灌夫是个直人,这回能看在灌亮和陈珏关系好的份上口下留情已是难得,但刘彻可不管这套,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阴,陈珏和卫绾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陛下。”卫绾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刘彻见了是旧时太子太傅面色缓和了些。卫绾想了想,道:“臣以为陛下不妨暂封陈珏为亭侯。” 汉袭秦制,有爵位十二等,列侯中也有三六九等。大封县,小封乡侯、亭侯,从食邑来说也有万户侯和千户侯之分。刘彻封给陈珏的武安县侯。若说成是武安侯也没有什么问题,正如魏其侯可以被称为魏其县侯一般。这两本来就是一回事。 陈珏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卫绾心里的打算,暂封就是以后还可以加封,只要不是真的让陈珏来个从关内侯到县侯连升三级,群臣的反对声浪也不会那么厉害。 卫绾不能不说是用心良苦,但刘彻方才刚刚被惹怒,心气儿还没平下来,神色仍然凝重,群臣不知是真不大会看脸色,还是一心追随丞相窦婴身后,竟然纷纷反对。 长乐卫尉程不识一言不。窦彭祖心中冷笑一声,道:“陛下,陈氏已有隆虑侯陈,昔日孝景皇帝封盖侯王信。却并未续封田田胜兄弟,堪为先鉴。” 田听得窦彭祖地话不由一怔,随后看见刘彻目光朝他扫过来,连忙趁机跪道:“先皇英明自有决断,封侯与否皆是君恩,臣兄弟不敢越矩。” 卫尉直不疑沉吟了片刻,也道:“窦太常言之有理。孝景太后的兄弟尚未封侯。陈珏虽为皇后娘娘嫡亲兄弟,实在不宜封侯。” 王名正言顺地与景帝一起合葬阳陵。明面上给田田胜兄弟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太后兄弟按例理应封侯。 刘彻瞪了最先开腔的窦彭祖一眼,心中暗恨,他如今巴不得田一辈子不封侯才好!只是王太后地兄弟不封侯,皇后的兄弟断无越过婆婆的道理,哪怕陈珏是大长公主之子也是一样。 刘彻咬了咬牙,指着朝臣中为地窦婴道:“今日你们就是同朕过不去是不是?” 窦婴闻言动容,率先道:“臣绝无此意。” 陈珏看着刘彻坚决果断的样子心中感到一阵暖意,不管刘彻这样怒几分是为了他这个新鲜出炉地武安县侯,又有多少是因为皇帝的威严受到挑战,一朝天子能做到这样已经很难得。 刘彻冷笑了一声,看了方才赞同窦婴的灌夫一眼,道:“朕记得你如今实行的马政也是由陈子瑜所奏的《马事疏》而来,枉你身为九卿,今日怎么只记得依从丞相的话,不懂饮水思源的道理?” 灌夫脸涨得通红,想起爱子灌亮把陈珏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还是勉强解释道:“臣所言句句无有私心,请陛下明鉴。陈珏若有封侯之才,陛下不必急于一日之间,如今仓促封侯,恐怕天下人不服。” 陈珏这边也一直在观察着灌夫的反应,见他还留下了几分理智,这才松了一口气,刘彻的性格他知道,一旦动了真火,除了景帝复生任谁都拉不回。 刘彻脸色变了几变,走了几步随手从尚书官那里拿起几封奏表,冷声道:“丞相,朕一直随着你地意思办事,如今朕想封一个人也不行?” 陈珏清楚地看见窦婴变了色,忙轻声道:“陛下,凡国事皆由丞相召六百石官等议定再请陛下裁决,这是祖制。” 丞相总揽大权,刘彻这个天子处理国事的时候大多是做选择或判断题,具体的政令方案都不必他规划,今日刘彻这话一出口便甚是诛心。 窦婴睁大眼就要下拜分辩,卫绾看情形不对哪里还敢任由它恶化下去,身形瘦弱的御史大夫立刻摇摇欲坠,陈珏见机不可失,忙道:“陛下,臣有一言。” 刘彻皱了皱眉,心道子瑜这不是又要谦虚请辞吧,嘴上道:“说来听听。” 陈珏指了指卫绾地方向,一边暗示刘彻老太傅身子骨不大好,一边道:“天下大旱,臣不敢因一己之私耽搁赈灾大事。” 陈珏说着,灵机一动捡起被刘彻扔在地上的几封奏表,道:“陛下厚恩,臣一家感激涕零,然而天下几郡歉收。百姓流离,若因臣封侯之事耽搁国家大事,臣之罪则万死莫赎。” 刘彻硬气了半天,不成想陈珏在背后给他漏气。陈珏所说又句句在理,他只得恨铁不成钢地道:“你……” 陈珏躬了躬身,略低了声音道:“陛下若果真体恤臣一家。就请暂时推后此事,稍后再议。” 卫绾那边似乎已经晕了过去。正被几个同僚扶住,刘彻皱眉接过陈珏递回来的几封奏表,沉声道:“今日退朝,明日千石官吏至宣室殿小朝,商议赈灾之事。” 百官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陈珏扶着心有余悸的陈午在石路上慢慢走着,陈午叹道:“多亏珏儿反应快。” 陈珏笑笑,宣室殿上拒绝封侯的蠢事他可不会干,那无异于打刘彻的脸,倒是窦婴那边。窦婴最大地毛病就是喜结宾客,陈珏了解刘彻,刘彻今日那样说就是已经对窦婴起了不满之心。 这件事跟天工府连在一起,楚原地研究需要皇帝地支持。陈珏想到这里,轻声自语道:“这武安侯,倒是当一当也无妨。” 看着陈家父子慢慢走远,许昌捻了捻胡须,对庄青翟道:“你我如今可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今日陛下封武安侯的时候,满殿列侯不过你我鹤立鸡群。” 庄青翟资质不比许昌。皱眉道:“我委实不知区区封侯事也能闹出这么大地风波。大长公主次子早已经封了隆虑侯,封一个陈子瑜又有何不可?” 许昌哈哈一笑。道:“我就提点你一番,当今汉室最显赫的是哪家?” 庄青翟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窦氏一门三侯……”他说到这里忽地神色一动,道:“陈家这回可不也是一门三列侯?” 许昌笑呵呵地道:“宣室殿上,天子金口一开,此事再无回旋余地……”许昌心里却是多了几分得意,陈家徒有圣心,这一门三侯可远远比不上窦家一丞相一太常值钱,陈家现在缺什么?缺少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列侯做强援。 如今是时候多去堂邑侯陈家走动了,许昌一边走一边想。 未央宫门处,陈午率先上了马车,陈珏示意李英和郭远赶车回去,他与陈午同乘,才要上车地时候便见窦婴的车驾停在不远处。 陈珏思量了一下,同陈午打了个招呼便足过去向窦婴行了一礼,窦婴点了点头,心下却是叹了一声,他正色道:“子瑜年少有为本是好事,然而今日之事天子有失分寸。天子金口一开,便是圣旨,依我之见,百官反对不如你主动请辞,这事或还有回旋余地。” 陈珏沉吟了一会儿,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君恩深重,不敢轻辞。” 这会陈珏心里已经想地很明白,淮南王的事终究还是让来不及反应的群臣留下心结,明明王还是皇后时景帝就封了盖侯王信,刘彻今日封他又怎么会招来那么多人反对? 这些反对声,除了心性正直的人出于公心,未尝没有群臣感觉天子行事不按常理,恐怕刘彻行为越来越乖张再次对诸王贵戚开刀,因而加以遏制的缘故。 窦婴深深看了陈珏一眼,沉声劝道:“你年纪轻轻已是长安城中有数的显贵,将来真正带军立功,做一个万户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在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贪图一个武安县侯?” 陈珏摇了摇头,他亲手处置了淮南王,如今看事情的心态已经与以往不同,他清声道:“弟子不是贪图富贵之人。”顿了顿,陈珏想起殿上刘彻的话忍不住道:“请恕我多言,丞相位高权重身系国家,纵是一心为公,难免有蛀虫小人拖丞相的后腿,平白引来他人对丞相地误解。” 这时窦婴身后不远处窦彭祖的身影若隐若现,陈珏眼中火气一闪,他知道窦婴反对他封侯并不是什么坏心,但把陈珏远离朝局的三哥陈都拿出来说事的窦彭祖可就未必。 窦婴还要再说什么,陈珏瞥了由远及近地窦彭祖一眼,躬身一礼道:“魏其侯爷,家父身体不大好,还在那边等候。恕我先走一步。” 窦婴一愣神间没顾上拦住陈珏,眨眼间陈珏已经重新坐回马车上,马车轮缓缓转动起来,推动着马车前行。陈午问道:“珏儿,窦婴同你说了什么?” 陈珏看了看陈午,不答反道:“阿父怎么直呼起魏其侯的名字来?” “窦陈两家一直交好。这次是窦婴做事太不仗义。”陈午冷声道,“陛下要建个天工府归我管。要封你为侯,关他窦婴和窦彭祖什么事?” 陈珏摇了摇头,道:“阿父,魏其侯不是恶人。淮南王到底是怎么升的仙,他身为丞相心里不可能一无所知,显赫一时地藩王尸骨无存,他难免觉得陛下手段太狠,今日陛下又毫无忌惮地封我武安侯。” 陈珏说到这里笑了笑,他不知不觉间貌似已经成了忠臣眼中的反派,“亲近少数外戚权贵。兼之有刻薄寡恩的嫌疑,说不定陛下在魏其侯和那些人眼中已经有了当昏君的倾向。一日中大起大落、大落又起,陈午这时也冷静了些,思索了一下道:“按你姊夫地说法。我们必定要忠于陛下。” 说着,陈午看了看陈珏,关切地道:“为父是什么资质,我自己知道,这辈子做到少府地位置上已经差不多到了头。咱们家中和陛下的关系不同于寻常君臣,陛下要重用你就难免惹人非议,你自己还得看开些。” 陈珏不由一笑。道:“阿父放心。我这人最知道知足常乐地道理。” 陈午点了点头,想起殿上刘彻的神情。转而道:“陛下对窦婴恐怕有了些猜忌。哼,不要说今日宣室殿上地事,灌夫和窦彭祖都是九卿之一,他们和窦婴之间来往密切,全长安城中的人都看得清楚。” 陈家看似显赫,但陈珏父子所有的权势都是因太皇太后和天子不约而同的宠信而来,根基并不稳,同陈珏相反,窦婴作为丞相的势力是可以真正同天子对抗的。 陈珏心中对窦婴多了几分同情,徐徐道:“阿父,我们比魏其侯幸运多了,他显贵之日太长,门客众多尾大不掉,魏其侯斩之不忍,不斩这些人又迟早会给他惹祸……” 陈午想了想笑道:“你说的也是。” 陈家是新贵,但若不加节制最多十余年便会成为另一个窦氏,陈珏拍了拍手,正色道:“阿父,我觉得今日之后投奔堂邑侯府的各色人等必定只多不少,您处理的时候谨慎些,陛下不喜欢列侯家养士成风。” 陈午微微颔,心中多了几分自豪,若论对天子的影响力,他一儿一女加起来早已经敌得过大半个朝堂。 正高兴地工夫,陈午不经意间看向陈珏,忽地面色大变,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陈珏心里一跳,蓦地感觉到鼻子周围有些不舒服,他轻轻摸了摸,只摸到一阵湿热。 将手指放到自己面前,只见一片鲜红映入眼帘,饶是陈珏一向冷静也不由多了几分紧张,无故流鼻血好像是大病前兆吧? 魏其侯窦婴的马车中今日出奇的热闹,幸好丞相车驾的规格还足以容得下几个成年地大男人。 窦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陛下做事太过随意,恐怕不是国家之福。” 窦彭祖摇头道:“我看当今天子倒是中兴之主,如今任性胡为不过是因为有人在旁迷惑君心罢了。” 灌夫想了一会儿,晃着手臂道:“你是说陈珏?我那犬子灌亮对他可敬服得很,整日说他是真正文武双全的英才。” “陈珏才干是有的,只可惜心术不正。”窦彭祖道,“淮南王那回事谁知道究竟是真是假,说不定那便是陈珏做了天子的刀剑。” 窦婴皱眉道:“你胡说什么,陈子瑜再得天子信重,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同他有关系?” 窦彭祖本就是随口一说,他侧了侧身仍旧道:“你再怎么欣赏陈珏,总不能不承认陛下的胡作非为都跟他有关吧?什么天工府。少府之下早就有了好好地研究兵械地考工室,哪里还用得着什么墨家弟子?哪次天子在宫中失踪,最后不是在陈珏地羽林营那边出现?” 想起那日天子下田,刘彻拉着陈珏一起偷闲地情形。窦婴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还是不信陈子瑜会走上歪路,若他一心图谋天子所赐的富贵。今日便不会记着受旱灾的百姓。” 堂邑侯府中***通明。陈午气急败坏地在刘嫖面前走来走去,他一向万事由着这位身为大长公主地娇贵妻子,今日这事他实在忍不了。 “你是从什么地方寻得医,莫非是宫中的太医?”陈午问道。 刘嫖这时也有些无措,六神无主地堆陈午道:“不是宫中的太医,但也是我花千金求来地方子,珏儿一向性子淡你也不是不知道,什么事他都藏在心里。” 瞅准陈须和新近回来的陈隆虑夫妇都在外间,刘嫖低声道:“他们小夫妻俩久久没有动静,当年瞧过娇娇地医都给芷晴看过了。芷晴一切都好。” 刘嫖说着差点眼泪都掉下来了,道:“展眉打探来的消息,他们夫妻之间亲近的时候有限,珏儿身边又一个姬妾都没有。我怕是咱们珏儿身上有什么问题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就……” 陈午气道:“所以你就弄了不知从哪来的补药,把珏儿给补成这样?” 刘嫖平日在外人面前的矜贵消失的干干净净,神色间也是忧急,好不容易义从里间走了出来,刘嫖立刻走上前拉住义的手,急道:“珏儿没什么事吧?” 义忍笑摇了摇头。道:“四公子没有什么事。只是火气太旺。夏秋之间人体本就常有虚火,四公子似乎这段时间以来常有心事。倒不全是补药的作用。” 刘嫖神色一松,又仔细问了几句才放义去抓药,陈午心里再大的气看着刘嫖这副样子也不由一乐,道:“我这些年来还只有你一个,宫中陛下基本上也只在娇娇身边,难道我们也有问题不成?” 刘嫖得知陈珏无事,脾气又回来了,白了陈午一眼道:“那怎么一样?”丈夫和女婿的女人越少越好,儿子地姬妾自然越多越好,刘嫖理所当然地想。 义出门时体贴地带上了房门,芷晴微红了眼眶道:“都是我的错。” 陈珏揉了揉早已经清洗干净的鼻子,心里也有些哭笑不得,王前车之鉴在前,药可不能乱吃啊。 芷晴迟疑了一下,道:“若是成亲一年我不能……不能有孕,你就把那位紫烟收入房中吧。”芷晴勉强说完,明知这事在侯门中再正常不过,仍旧觉得心如刀割。 陈珏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傻丫头,是我……”不想你小小年纪便冒险生子。 子嗣啊,永远是女子立身之本,陈珏想到这里笑了笑,道:“一年地时间,长着呢,我们才多大?” 两人低声聊了几句,刘嫖便风风火火地走进来,陈珏安慰了她几句,忽地想起一事道:“阿母,你没有给阿姐求这种方子吧?” 刘嫖闻言脸色一变,陈珏立刻明白了,掷地有声地道:“阿母,阿姐既然能诞下公主,迟早就会有皇子,您得记得是药三分毒。” 刘嫖神情严肃地答应了,陈珏想起自己留鼻血的根源仍旧忍不住好气又好笑,他在朝中算计淮南王算计的不亦乐乎,哪料得到后院会失这么一场火。 陈珏这一乐,刘嫖和芷晴对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秋夜微寒,堂邑侯府南院中却暖意盈盈。才现我看错时间了,刚才以为还是八点半,谁知……马上飞奔来。 第一百七十七 主父偃 长乐宫。 熏香袅袅,魏其侯和南皮侯觐见太皇太后,奉命入宫的黄生停下了同窦太后谈论《鸿烈》学问的话,识趣地告退。窦太后有些意犹未尽,但也没有留他,只讲好旬日再入宫便可。 窦彭祖不等窦婴开口,已经率先把天子执意封陈珏为侯,窦婴当朝反对的事说了一遍。 窦太后想了想,道:“后族血亲封侯,早就是成例,哀家的兄弟章武侯就是这样得来的侯位,就是彭祖家也是一样,这也没什么不可以。” 窦婴一脸的不赞同,道:“天子生性刚强,待宗室长辈淮南王安狠极,待外戚亲眷又厚极,做事全在陛下一心喜恶之间,若不尽早加以劝阻,终是不妥。” 刘彻为陈珏调兵截杀淮南王,虽说事前事后均严格控制了那些兵士,但要身兼丞相和太尉职责的窦婴丝毫不知却不可能。 “淮南王的事不必再提了。”窦太后不容置疑地道,“天子仁孝,哀家心里清楚,淮南王的事并非事出无因。” 窦婴听得孝字神色微动,旋即转而道:“馆陶大长公主一家显贵至极,陈珏又年少才高,早早封侯难免心生傲气,不利将来的展。” 窦太后呵呵一笑,道:“陈珏最会把握进退之间的分寸,他从小出入长乐未央宫,什么样的富贵不曾见过?这个武安县侯还真就未必能迷他的眼。” 窦彭祖急道:“孝景王太后地几个弟弟尚未封侯,就算陈子瑜是大长公主的儿子。也不好领先一步吧?” 窦太后皱了皱眉,道:“哀家这些年一直愧于你父亲,就是因为他在世的时候竟然没能封侯,还是孝景皇帝即位之后转封你一个南皮侯。所以哀家才不曾反对王信早早封了盖侯,如今陈珏封侯哪里不行?” 窦彭祖哑口无言,不敢在窦太后面前来什么直臣进谏,窦婴却不管这套,然而他才说了几句话便被窦太后淡淡地打断。 “先皇在世时不用你,就是因为你的这脾气,不管是陛下决意废栗太子刘荣地时候还是七国之乱的时候你都傲得厉害。”窦太后说到这里顿了顿。“梁孝王那件事也是一样,陛下做什么决定自有他的道理,你总以为自己对,当着朝臣的面就去反对他们父子,这是为臣之道吗?” 窦婴不敢反驳,但仍忍不住分辩道:“臣所作所为向来无愧于天……” “无愧是无愧,但天子不照你说的办也未必错。难道你还真想让皇帝事事听从你不成?” 窦婴身形一震,道:“臣不敢。” 窦太后又道:“若是你私下里进谏就算了,朝堂上不给皇帝留颜面算怎么回事?这件事哀家做主了,陈珏从今日起就是武安侯。”场天灾并不曾为大汉带来多大的忧患。旱灾不比水灾,百姓的房屋田地大都不受影响。有文景二帝积攒下地厚实家底,再加上刘彻登基以来大体上遵循重农政策,君臣协力之下很快就将旱灾的影响消弭无形。 九月,天子重提陈珏封侯事,郎中主父偃慷慨上书,力陈己见,赞同陈珏封侯。 天子刘彻大悦,小朝会上亲自召见主父偃,丞相窦婴沉默。有人出言反对,主父偃在御前道:“陛下容秉,臣以为,这功劳有平天下之功,亦有治世之功。秦末乱世不再,陛下治下大汉承平,七国之乱将不复再有,戎狄蛮夷征伐又不在今日。难道一日天下无战事。陛下便一日不能再封侯吗?” “陛下若不能封陈将军,如今天下太平无军功可立。贤才们见封侯无望,功名难立,必定懈怠自身,久之大汉无人可用矣,何谈大治……” 主父偃语调激昂,千金市骨的典故也顺便一提,说到激动处,似乎刘彻不封陈珏便是昏君,哪个臣子再敢拦就是奸臣一般。 朝会散前,刘彻满面春风地道:“武安侯接旨吧。” 朝会散后,刘彻得意地看了陈珏一眼,又道:“主父偃这人有趣,他所说明明有几分诡辩的意思,偏偏挺胸抬头地好似道理全在他那边,平白就让对手心虚了不少。” 陈珏微微一笑,主父偃这人确实有才干,揣摩皇帝的心思也是个好手,只是难免太过张扬。 刘彻这会又因为窦婴的沉默而纳了闷,陈珏却是心里有数,皇帝和大臣真正地因为什么事生大冲突,只会在撕破脸的前沿。窦婴再固执身边总会有人劝他,陈珏封侯,这件事本来也无关国本,窦婴总不会跟刘彻硬抗。 杨得意替天子添了茶,朝会上大出风头地主父偃便依着天子召见的命令走进来,陈珏看了他一眼,主父偃貌似平静,但神色间的紧张和兴奋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刘彻神色微肃,已换上英明威严的样子,道:“你的上书朕已经看过了,倒是有几分心思。” 陈珏悄无声息地低头闷笑,刘彻明明已经想要用主父偃,这时却是在吊主父偃胃口了。 主父偃果然心中忐忑,躬身道:“臣无才无德,偶然得遇圣天子才有机会立于朝堂之上,不敢不用心。” 刘彻笑笑,道:“无才无德?朕看你的心可不小,所奏件件都是大事。”顿了顿刘彻又道:“你的平匈奴几策中规中矩,倒是这多置边郡有点意思。” 主父偃听了刘彻地评价有些失望,但更加庆幸自己地选择。天子身边贤才无数,他早就不再年轻,必须要剑走偏锋才能最快地得到天子欣赏。 “陛下早有募民实边之策,然而边塞苦寒。更有遭匈奴人劫掠之危,因此百姓大多不愿前往,就是官吏用心也难让百姓尽心垦牧边塞。臣又听闻边疆多筑坚城,但守边之效仍然不尽如人意,因而有此奇想。” 刘彻微微点头,对陈珏笑道:“子瑜,他跟你的想法有不少相通之处。” 主父偃神色微讶。陈珏深得天子信任,定不是全凭着馆陶大长公主和皇后娘娘的关系。 陈珏侧身笑道:“主父郎中所想比臣周密许多。” 主父偃按捺住好奇,又道:“大汉边界绵长,匈奴人随处皆可下手,每每匈奴人寇边,当地驻军便反应不及,每然郡国兵和辎重粮草运到时匈奴人又早已经远遁大漠。一旦陛下决意在河水边设边关守郡。军民一体,百姓就地恳牧,便可就近供应守 “匈奴人攻掠之时,边郡有利于防守,将收事半功倍之效。有朝一日大汉旗帜立于匈奴旧地,同样应立郡就地治理教化。” 刘彻抚掌道:“确实如此,边塞战线太长。汉军实在难以寸寸皆守,借调郡国兵又太过误事。” 主父偃闻言眼睛一亮,道:“大汉军士不少,只不过未能全数用于边疆。”大汉有一部分军队,是专门为了看着有野心的诸侯王准备地。 “诸侯王国连城数十,动辄千里,诸侯王势大,骄奢之余更容易产生异心,实乃国之大患。” 主父偃上书的几件事都是用了心思的。当年梁王薨逝,陈珏在窦太后和景帝面前重提推恩令,后来刘彻父子觉得这招好用,既为了保护陈珏也为了实施的更顺利,把推恩令地功劳归到还是太子的刘彻头上。 主父偃一介草民,再有才气也不可能得知其中因由,他分析认为天子甚为看重手中的权力,因而才大胆奏事。 刘彻点了点头。一样想起推恩令旧事。他和陈珏对视一眼,道:“你这是晁错之言。” 主父偃跪倒道:“陛下提拔重用厚恩。臣万死亦不敢辞。” 陈珏听着听着不由对主父偃刮目相看,这主父偃绝对是一个激进派,这种唯天子之命是从,悍不畏死地做派正好对了刘彻的胃口。 旬日,郎中主父偃连迁谒、中郎两职。 建元三年的春天来得极早,大地回暖,去年大旱的阴影已经消失殆尽,草长莺飞,转眼过了惊蛰,农人插秧急,世家少男少女踏青忙。 一夜新雨,竹节青青,陈珏凭栏远望,只觉神清气爽,蓦地听得孔安国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子瑜,你家果真要把长门园献给陛下?”孔安国说着,目光落在不远处正与士人谈笑地刘彻身上。 陈珏笑道:“有何不可?” 长门园位于未央宫通往顾成庙地路上,其名声响亮仅次于上林苑,陈珏一来觉得这园子休整地太好,归陈家所有显得太过惹眼,二来刘彻最近有意征民夫修行宫,陈珏不好直接劝谏,干脆借机献园子。 孔安国皱了皱眉,道:“你太顺着陛下了,自从去年那么一闹,你这武安侯地名声可不似从前那么好了。” 陈珏哈哈一笑,道:“何止不怎么好,你说得真委婉。”名声太好,未必是一件好事,陈珏随口念道:“世间谤我、欺我、笑我、轻我、恶我如何处治?忍他、让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孔安国没怎么听清,摇了摇头又道:“司马相如一介阿谀之人,尚且大有才名,子瑜怎地不觉得冤枉?” “司马有他的长处,我多言一句,陛下最近亲近他事出有因。”陈珏笑吟吟地道,端起小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孔安国和司马相如一向不怎么对路子。 孔安国不屑地道:“方才我从陛下那过来,司马相如作了一篇《长门赋》,同《子虚赋》一般,极尽奢华奉承之能事……” 陈珏一口水差点喷出来,“长门赋……阿谀之赋?” 孔安国讶道:“子瑜怎地如此惊讶?” 陈珏轻咳了一声,笑道:“没事,今天天气不错,挺风和日丽的。” 第一百七十八 长门行 假山凹凸,清泉叮咚,水流顺着石莲叶徐徐二流,下游有一座慈眉善目的仙人像,正手持仙瓶接引清泉。 刘彻坐在石案边,随意拿起案上的几张纸,赞道:“司马长卿好文采,这等文赋,天下无人能及。” 司马相如心中兴奋,欠身道:“眼前风景如画,臣不过如实道来,不敢当陛下盛赞。” 刘彻斜了他一眼,对杨得意笑道:“你去把子瑜找过来。” 小亭周遭有水池,只听得蛙鸣处处,蝉声不绝,孔安国学着陈珏的样子朝池中丢了颗石子,道:“子瑜,你去年给天禄阁找了个好差事,修《鸿烈》,必须小心翼翼,哪里能改哪里不能改,真把我那族兄难为的头都花白了不少。” 天禄阁校书实际上的负责人是蓼侯孔臧,陈珏当日把《鸿烈》拉到天禄阁的时候便暗示过孔臧,修《鸿烈》书是个好机会,淮南王著书时本就博采百家之长,把儒法等家有益的学说融入其中并不显得突兀。 陈珏想到孔臧那研究经史入迷的样子不由一笑,孔臧孔安国兄弟和楚原,算是他认识的人中典型的文理科研究狂,“我看蓼侯自得其乐的很,你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孔安国摸了摸短短的胡须,他如今年过二十,已经留起了短短的小胡子,道:“说到族兄,有件事他托我同你商量商量。近年初校已经完成,接着就是经义的详解。” 陈珏坐在一边。他知道初校之后校书的作用才能显现出来,于是正色道:“校书有进展是好事,蓼侯既然托你带话,可是有什么难处吗?” 孔安国点点头,道:“别说我等所学不同。因而常有争议,就是一样学地春秋见解仍然不同。”孔安国说到这里神色愤愤,他和孔臧是孔子后人。在春秋上的研究自认比公孙弘和董仲舒都强得多,“族兄深思熟虑之下,拟定期收集众人之见,取赞同之人最多地几种见解录在书册详解上 “学术刊物?”陈珏低声自语了一句,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怎么觉得如今的情形这么像在大跃进。 天禄阁的种种争执一直被陈珏压制在小范围内,天子和太皇太后对《鸿烈》的一致支持,又让百家之学难以抬头。学们不敢太过放肆。但一群学聚在一起校书,文无第一,不打架才怪了,孔臧想到这么个主意也并无突兀。 孔安国没有察觉到陈珏的异样,继续道:“比如《庄子》天下篇中地一句内圣外王,阁中已经吵了好几日,我那族兄也是被逼的无法了。” 陈珏这会已经想通了其中道理,颔道:“这件事全凭蓼侯做主就好,只有一点。那些经典之论只准在天禄阁内部流传,万不可流到阁外。” 孔安国连连点头,道:“这是自然。” 陈珏望了望远处黛色的青山,转头面向孔安国道:“你们那边地书稿遣人送到我家中一份,若有谁的见解高明,我自会酌情献给陛下。” 孔安国上下看了陈珏一眼,笑道:“市井间说想做官难,走武安侯的门路更难。走通武安侯的门路做官难上加难。看这阵势。天禄阁那些士人的前程全落在侯爷身上了。” 陈珏一笑,道:“难道你家中那位最近不曾管你。你才有机会听市井乱七八糟的传闻?” 孔安国脸顿时一黑,他敦厚守礼,娶的妻子却是名副其实的妒妇,平日里不准他跟旁地女子亲近,这女子肚皮也争气,进门三年便生了两个男娃,孔安国是半点都奈何不了她。 陈珏哈哈一笑,孔安国正要反驳陈珏也是畏妻人的时候,天子刘彻遣来的小黄门终是到了。 不多会的工夫,陈珏跟着传信的小黄门走到刘彻身边,他看见刘彻身侧不远处束手而立的司马相如忍不住嘴角一弯,司马相如见了一阵纳闷,仔细看了几眼也不知自己身上究竟哪处不妥当。() 刘彻随后将司马相如写就的长门赋递与陈珏,笑道:“这长门园在楸林这么久,有人为之作赋还是第一回吧?” 陈珏接过看了看,果然文辞华丽,他抬笑道:“长门园得司马长卿一赋,必能流传千古了。” 刘彻摇了摇手,道:“这长门园过几日便改称长门宫了,姑姑这回真是帮了朕的大忙,朕往顾成庙祭祀的时候苦于没有歇脚之处,这长门园来得正好。” 两人说了几句话,杨得意笑着奏道:“陛下,宫监来报,昨日下了场好雨,附近竹林竹笋窜得节节高,请问陛下要不要加菜呢。” 天子膳食不可轻忽,竹笋再好官员们也不敢随意给刘彻上菜,刘彻兴致正好,道:“朕这两日吃野味也吃腻了,有竹笋更好。” 陈珏在刘彻地示意下坐在石台上,听了也有几分意动,道:“长门园外的竹林春笋最好,往年臣的阿母也常常送入宫中给陛下和娘娘品尝,只是陛下不知罢了。” 两人随意闲聊了不多会,刘彻道:“出西域的人选怎么样了?” 陈珏侧身道:“已经有几十人过了初选,有功臣后人、官宦子弟也有平民百姓,只等陛下裁决。” 出使西域不是说走就走的事情,使臣之外,随行军队、向导、礼物都要准备,陈珏估计着如果一切顺利,晚春时出西域的队伍就可以出。 刘彻抿了一口茶,道:“你看其中有什么人才没有?” 张骞倒是在应征的人选之中,但韩安国和主父偃已是经他入朝。陈珏因而道:“臣还兼着羽林营和天禄阁的差事,这事倒说不好。只听说校尉苏建、郎中张骞颇得人赞誉。” 刘彻点了点头,记住了这两人地名字,能在欲为使地竞争人中间得到好名声,这点就不是常人可以做到地事。 陈珏看刘彻心情正好,便将孔安国方才对他提地事同刘彻说了一声。刘彻这会正着急要去垂钓,略一思索地便答应下来。 陈珏按捺住心中几分微微的喜悦,又道:“陛下。《鸿烈》书日益完善,此书藏于内库实有浪费之嫌,不如请博士择良家少年教之,他日也好使《鸿烈》学问有用武之地。” 刘彻狐疑地看了陈珏一眼,略一思索之后忽地一笑,道:“子瑜这主意好,皇祖母那边想必也不会反对。” 朝中外戚、公卿势大,刘彻如今想要独忠于自己的人才已经想疯了。真依照陈珏所言,这些少年将来不按刘彻的旨意办事却听谁地? 陈珏看着刘彻的样子心中暗笑,《鸿烈》这张大旗还真好用,直可以当虎皮用了。 刘彻心里多了几分高兴,稍后钓鱼输给了实诚的孔安国也没露一丝不悦,用膳时更是对新添地竹笋赞不绝口,直到酒足饭饱,司马相如恭敬地为刘彻献上一幅画。 刘彻看了看便不由一笑,招呼陈珏过来一起看。口中道:“好一幅坐而论道图!” 陈珏依言而上,那画上喷泉之侧正有两人相对而坐,人面不清,但看衣着便是刘彻和陈珏今日所服,本该伺候在一边的杨得意却被司马相如无限地淡化了。 虽说画中刘彻和陈珏容颜不清,但人之神韵已经跃然纸上,纵是稍显粗糙,国画的精髓已然在其中。 “司马长卿作赋一绝。这画功也甚是精湛。”陈珏叹服地道。写字可以苦练出来,画画绝对需要天分。司马相如在纸张大行的几年之内能画到如此地步实在难得。卓文君一代蜀中才女,倾心于司马相如绝不是一时的花痴。 刘彻命杨得意将画收好,笑道:“子瑜,司马长卿画技惊人,这回名臣像算是可以画了。” 陈珏微微一笑,道:“司马长卿果然不负陛下重望。” 刘彻点了点头,道:“司马相如这人有几分坚韧劲,这几个月来日复一日地练画,终是过了关。”说到这里,刘彻笑道:“子瑜,你今日稍安勿躁,我这建元名臣之中,一定少不了你一份,到时候朕一定命司马把你画的清清楚楚。” 陈珏笑笑不语,司马相如作画重意不重形,恐怕就算他真的位列名臣,那幅画拿出来刘彻也不敢说陈珏的眉眼便是那般。 建元三年春,宣室殿上地一次大朝,刘彻道:“汉室之所以得立,功在开国众臣,之所以能长久,在于孝惠孝文孝景几代先皇朝中的贤臣辅佐。” 刘彻说到这里痛心疾地叹了一声,道:“然则昔日萧相陈相何等豪杰,留侯张良又何等多智,可惜今人已难见其风采。” 窦婴不知天子怎地忽然伤春悲秋,只得道:“生老病死,在所难免,陛下能记得高皇帝重臣便好。” 刘彻点了点头,道:“如今国泰民安,正好日前陈珏给朕上了奏表,朕欲大举重绘从高皇帝至本朝的名臣像,藏名臣像于天禄阁,与大汉万古同在,供后人怀念景仰。” 窦婴和卫绾对视一眼,来不及想这事又跟陈珏有关,便被天子的消息打得又惊又喜,无人不好名,人臣能以这样的方式留名史册便是立刻死了都值。 宣室殿中百官各有心思,陈珏坦然地承受着众臣猜度的目光,笑吟吟地看着殿中的气氛渐渐升温。 窦彭祖见了心中又兴奋又气,兴奋的是建元名臣说不定他也有份,气的是陈珏出这么一招,人心尽入他手,朝中百官明面上都不好再与他为难了。 大行王恢瞥了陈珏一眼,这个武安侯算计人心算得太准了,不是丹心一片便是心机深不可测。 注:有书友注意到武安这个地名了,没错,是白起和李牧曾经被封过地地方,武安是好地方,背靠太行山,还是中原地区的大矿区之一,陈珏同志滋润吧? 第一百七十九 闲闲话 王恢是有智之人,心思虽说往陈珏那里转了一圈,很快便又回到绘制名臣像的事情上来。一世为臣,若不是心怀叵测阴谋叛变的乱臣贼子,没有不希望能辅佐一代明君万古流芳的。 不过王恢觉得陈珏有心收买人心倒是冤枉了他,陈珏这些日子见刘彻的心气又有些躁动,便琢磨着给他找点事干。 刘彻总想着尊隆皇权,立明堂的事稍显敏感,不如树些名臣的典范来的稳妥——名臣像便是如此,既暗示了任你功封万户侯都要以汉臣留名,又收了天下士人之心。 刘彻的目光转了一圈,笑道:“今日既无大事,众卿不如议议本朝名臣都有谁!” 汉初布衣卿相的排名由臣子们议过呈上来就是,本朝的名臣却是要在天子面前好好商议一番,就是窦婴、卫绾等人一向不怎么计较得失,面上的神色也不由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朝上众臣都是饱经大风大浪的人物,这时候只要自认能和名臣搭上一点边的大臣,一颗颗心都忍不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毛遂自荐的事倒是没人干,宣室殿中稍稍喧闹了一会,窦婴的名字便被放在建元名臣的第一位,位居丞相复有七国之乱的军功在身,窦婴无疑是朝中第一人。 卫绾数朝老臣,老成持重行事稳妥也在其中……众臣奏地几人刘彻一一照准。倒是没有像部分人提心吊胆的猜测那样把陈午或陈珏的名字加进去。 陈珏看看时候差不多,朗声道:“臣有提议。” 刘彻笑笑,道:“讲来。” 陈珏道:“臣提议雁门两任太守冯敬、李广。冯太守和李太守常年为大汉守关,忠勇可嘉,犹如国之骐骥,不可不列为名臣。” 刘彻点点头,道:“众卿以为如何?” 冯敬携长子壮烈战死雁门,朝中谁都说不出什么来,但李广征战多年徒有将军之名仍未能因功得封侯。这就值得考虑了。 窦彭祖好不容易想起冯敬之子冯林曾是陈珏部下,正犹豫的工夫,看出天子心意已决的窦婴已经言道:“冯公虽死犹生。臣以为可矣,然则李广……” “李广自少年从军,转战北方边郡数十载,朕以为可以。”刘彻毫不犹豫地说道。 然而朝堂上平日里政见不一的大臣们空前地团结,七嘴八舌地反对起李广来。死为大,没有人往冯敬头上泼水,但李广声名再显赫终究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军功,这样的人都能上,自己封侯数年不是也能上名臣榜? 长乐卫尉程不识听着听着就觉得不是滋味,他当年和李广一样驻守边郡。只不过他入长安任卫尉,几年来威名不显便被人遗忘了,待到反对的声浪越来越高,他才出言道:“臣以为李广堪为名臣,匈奴人进军时行踪莫测,北地各郡驻军重守不重攻,李广近年来出击匈奴时有斩获,已是当世良将。” 程不识先前不舒服,此时却是为老友李广不平起来。刘彻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道:“程卫尉胸襟广阔,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群臣反对地声音一下子哑了火,老好人卫绾施施然地站出来,目不斜视地表示赞同,刘彻见卫绾站在自己这边不由一笑,道:“丞相,吴楚乱时李广也是你这大将军麾下之人,传扬开来亦是佳话。此事就这么定了。” 大朝会在众臣各有打算的心思中结束,刘彻却是心情正好,他最近渐渐地迷上了乾刚独断的快意,这种感觉,任何好事都不了。 窦婴为微皱了眉,忍下心中还存有地几分疑虑,瞥了陈珏一眼,陈珏正在那里同少府陈午一起说笑。仿佛父子俩都不怎么在乎名臣录的事情。 灌夫追上来。大大咧咧地道:“丞相,我看陈珏这小子为人不错。那些整日在朝中高谈阔论的笔吏哪知道我们武人的辛苦。” 窦婴听了他的话却是灵光一闪,天子和陈珏所为种种看似往大汉君臣脸上贴金,实际上是在造势,绘名臣像是收拢人心,看重李广是为了将来伐匈奴,如此一来就全部可以解释的通了。 陈珏啊,窦婴忍不住摇了摇头,他还真是有些看不懂了。 李当户兄弟三人依次坐在陈珏身边,李当户嗨了一声,道:“子瑜,我们兄弟三人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了。” 李广戎马大半生,偏生一直不能得封列侯,李家兄弟嘴上不说,心里也有几分别扭,听说陈珏当日在宣室殿上力陈李广应当位列名臣,李家兄弟已经感激到极点。 “可惜营里不准饮酒,不然我定要好生敬敬子瑜。”李椒遗憾地道。 陈珏听了不由一笑,李广迁了雁门太守后虽说大功没有,小功却是不断,“当今陛下爱才,李太守的功劳他都记在心上,只要再有一场漂亮的大胜,封侯之事不在话下。” 李敢咂了一口清茶,抬头笑道:“实不相瞒,我那老父做梦都想封到武安去,只可惜现在看来,那武安侯国要一直长长久久喽。” 李当户最大,连忙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弟弟,陈珏先是一怔,随后恍然笑道:“可是为曾为武安君的李牧?” 李敢躲着兄长地眼神,道:“可不是,李牧将军当年曾歼匈奴人十数万,家父每每提及他便赞叹不止。” 陈珏笑了笑。据说李牧是最先抗击匈奴人地中原将领,刘彻当日封他的时候说不定便是想到了这一点。 三人说笑了一会,陈珏沉吟了一下道:“李太守才华惊人,你们也都是一时英杰,陛下这几年可能要有大动作,你们记得提醒李太守,私接藩王将军印之类的事不要再有了。” 李当户开始愕然,想起那位传说颇类晁错的主父偃深得天子信重,心中才明白了几分。正色道:“多谢子瑜提点。” 陈珏笑道:“这算什么提点?” 李当户面色的郑重之色去了几分,多了些轻松,转而道:“子瑜。你招进来的那个卫青是块好料子,能吃苦肯用心,不骄不躁,若不是出身低倒有几分似你。”卫青出身平常,乃是仅比奴隶高一等的长安平民,却能得中郎将陈珏青眼,羽林军中人还排斥了他几个月,所幸卫青自己争气,倒是渐渐地融合了进去。 陈珏面上笑意更深,道:“果真?” 李当户点了点头。原来有日羽林儿郎争论匈奴兵事,卫青被一众同伴逼的无法,说出伐匈奴之事或许不难地话来,众人都以为他口出狂言,卫青一一说明理由,终于折服众人。 陈珏问明了当日卫青地言行,李敢不以为然地道:“卫青的阅历还是浅些,兵事哪有那么简单?” 陈珏摇手道:“你怎么不想想他才多大,卫青眼下虽然稚嫩了些。成长的空间可一点不比你小。” 李当户见陈珏对卫青如此有信心,不由思索开来,羽林精英大半去了边关学兵事,年纪大地那批又要到各地军中任低层军官,难道陈珏想在羽林军内部提拔那小子? 陈珏虽不知李当户在想什么,却也隐约猜到几分。当日在堂邑侯府外衣衫褴褛对他说“你不要我吗?”的、一心为人奴仆就满足的男童卫青已经渐渐长大了。 若是卫青仍然能出类拔萃,陈珏不介意把他引荐给刘彻,至于之后的提拔就是刘彻的事了,跟陈家走得太近对卫青并不好。奋笔疾书,烛心噼啪了一声,便听得芷晴地声音在外间响起,陈珏随手剪了烛心,道:“进来罢。” 芷晴依言入内,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她拿过一件外衫柔声道:“春寒入骨,这么晚了还是多穿一件衣服好。” 陈珏笑着点点头。那外衫披在身上之后的温热之感更让他心中一暖。芷晴显然是用热铜壶特意熨过了,穿上后才显得暖和。 芷晴顿了顿又道:“家中虽然不差蜡烛。你还是早些休息,须知万事都不急于一时。” 陈珏看了看自己忙了半晚的成果,笑道:“时间不等人,该是趁热打铁的时候了。” 大农令年老体弱,刘彻最近正在考虑用什么人替上这个主管国家财政的显贵之职,偏生陈珏和刘彻接下来地许多计划都要用钱,陈珏只得精打细算着拣容易通过的先来写成正式的奏疏。 芷晴轻轻哦了一声,惭愧道:“我是不是打搅你了?” 陈珏朝窗外看了看,已是月上中天地时候,他摇头道:“不,多亏你来叫我,不然明日大朝时我便要睡眼惺忪、惹人白眼了。” 芷晴心中一松,又问道:“你明日几时回家?” 陈珏看了看她,无奈地笑道:“说不准,陛下性子你也知道一些,弄不好就把我留在宫中议事,怎么,你明日想出门?” 芷晴点了点头,道:“条侯周谦远在北地郡,条侯夫人一人撑着门户,前几日在娘家受了些冷眼,这几日吵着要去北地郡陪在条侯身边,我觉得该去看看。” “尽管去就是了。”陈珏笑道,说话地工夫,他已经收拾了桌案上散乱的奏疏文稿,同芷晴一起回房歇息。 太中大夫田家中,一样地夫妻夜话,田之妻李氏霍地起身,坚决地道:“不行!” 这贫贱时所娶的黄脸婆见识短不说,偏偏体弱多病未能生子,田忍着厌烦道:“怎么不行,陈珏贵为武安侯,深得圣心前途无限,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嫁给他还能亏了什么不成?”不定,因为宜修可能要去买车票。 第一百八十 纳妾否 李氏看了满不在乎的丈夫一眼,冷笑道:“你在外谋富贵我不管你,怎么还要把女儿送去给人做妾?” 田摇头道:“你这妇人就是见识短,陈珏小小年纪就封了侯,况且女儿真嫁过去,陈珏惯会做人,断不会真以寻常姬妾相待。”田说到这里心中有些憋闷,道:“别看窦婴那边又是丞相又是魏其侯,满朝文武臣子,天子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小舅子,女儿就是做妾也不亏。” 李氏侧身坐在榻上,道:“我这女儿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你正经的庶出女儿,再怎么说也是良家好女子,陈珏的名声我也听说过,可他再好也是有翁主做正妻的人,你把女儿送过去低三下四地伺候人不成?” “你……”田见平素唯唯诺诺的黄脸婆这副模样不由气结,道:“这事我做主,用不着你管。” 田说罢,怒哼一声便拂袖而去,走出房门外歇了一口气,这才朝另一个爱姬房中行去。 田忽然要把女儿送给陈珏不是事出无因的,他手下有个门客叫做藉福的,足智多谋最善谋划。藉福前几日跟田细细分析了一番眼下情形,田虽是皇帝亲舅,但太后已逝,圣心又不在田这边,将来前途莫测。 “陛下胸怀大志,不是守成之君,天子少年登基至今渐渐长成,必定不满太皇太后与丞相专权掣肘。此时正是陛下用人之际,大夫若不畏艰险逆流而上,便可附于堂邑侯陈府之后,成则重获君心,败则有陈氏诸人顶天,性命无虞。” 田想起这些话仍旧忍不住心动,淮南王一家已是昨日黄花。太皇太后不可能看得上王田两家的人……但隆虑公主是陈珏的亲嫂子。 田打定主意,就是此去遭人冷眼,他也得忍一时之辱,将来得意时再讨还也不迟。 尚书官读过大农令的请辞奏表。刘彻轻叹了一声,倒也不挽留,只是一口气说了许多抚慰举措,诸如赐田、赏金、恩荫子弟等等,随后便着众臣商议起大农令的新人选来。^^^^ 刘彻听着几个大臣提出一个又一个人选,只是不置可否,他看了看正悄悄打着小呵欠的陈珏,不由一阵气闷,若不是陈珏太年轻,他便直接地封陈珏做大农令也没有什么不好。 最善猜测这皇帝徒弟心思的卫绾心中不由地纳闷。他向陈珏投去疑问地目光,陈珏注意到了。回给这老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 卫绾琢磨了半天,奏道“柏至侯许昌和武强侯庄青翟在朝多年,皆是可以独当一面的长吏,陛下不妨考虑。” 刘彻摇头道:“这两人不行,他们和原大农令一样太过中规中矩,朕要的是能够开源节流的能臣。若是整日只负责管账、岁尾时和丞相一起处理上计,只要找个精通算学之人就行了。” 卫绾躬身称是,心中仔细回忆着还有谁适合大农令这个职位,还有谁有可能得到皇帝地青睐。 刘彻看看时机差不多,笑道:“既然众卿打不定主意,这件事便推后些再议也好,左右大农令还要好一段日子才能离职。” 窦婴想了一会也不曾想到什么好人选。大行王恢算是能臣,但他若迁了大农令,这大行的职务就没什么好着落,其余诸人不是不够资格便是不够能力,窦婴也只得同意了天子再议的打算。 尚书官在刘彻的示意下又朗声诵读出一封奏表,众臣侧耳倾听。不多时便知晓了大概。这奏表乃是北地郡太守韩安国所上,去年主父偃上书多建边郡的构想虽然尚未实现。但边郡募民屯田倒是搞得轰轰烈烈,韩安国这封奏表便是在报告成绩。 窦婴等人处理政务老辣的很,奏表字里行间中隐藏的信息均瞒不过他们,听完之后窦婴便叹道:“韩安国果然是能臣。” 刘彻颔笑道:“朕也这样以为,可惜韩安国远在北地,不然朕定然时常召他入宫问对。^^^^陈珏看刘彻在那里叹才惜才,终于抽空给卫绾递了个眼色,卫绾心思一转便会意,高声奏道:“陛下,臣以为韩安国乃是天下之杰,而非一郡之才,大农令之职不妨授予韩安国。” 刘彻面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窦婴看在眼中,思索一番之后还是觉得韩安国之才已足以胜任大农令,于是奏道:“臣附议,陛下不妨召韩太守入长安问事,到时再决定不迟。” 刘彻笑笑,又问了几个重臣,这才欣然地从众议,即日召韩安国入长安,北地郡太守之职暂由北地都尉条侯周谦替代。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场小朝会才散了。 长安九市人声鼎沸,陈珏徐徐迈着步子,同手中大包小包的杨得意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无奈。 汉武大帝这次出宫的理由是要看看敢于出使西域的勇士都长成什么模样,陈珏想到这里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些勇士没几日就要觐见天子,刘彻这时候要出宫,分明是玩兴又起,随便找个借口罢了。 陈珏百无聊赖地跟在刘彻身后,谁说男子不喜欢逛街,刘彻每个月几乎都要在长安九市逛一两圈,正无聊地工夫,陈珏的目光落在一处铺面前地小摊上。 那铺面的老板是个憨厚的男子,经营的是小吃和一些小玩物,陈珏这会随手拿起的却是一截粗莲藕雕成的哪吒像,外面浇了一层涂料,却是用来吃地零嘴。 刘彻每次逛完街,一朝天子不可能带着杂物走来走去,一堆东西便习惯地送到堂邑侯府,陈珏想起家中那些总是叽叽喳喳的小孩子,笑问道:“什么价?” 那汉子憨憨一笑。算道:“便宜的紧,你多买我还能便宜……” 陈珏听着听着,随手抓了一大把让那汉子包起来,这会汉子还在为陈珏这一大把究竟值多少而愁,陈珏看着刘彻的身形渐远。不等汉子多话便留下了一些叮当作响的钱币,加快步子离开。 汉子皱眉正要高呼找钱,一个十三、四岁地少年走过来,笑道:“不必算了,他给你的数目正好,如果按照你给地价钱十倍算的话。” 那汉子抓了抓头,一数之下果然正好十倍,感念方才那文雅公子心好的同时,他忍不住对面前地少年刮目相看,这少年不用纸笔记录。但算得还真准。 陈珏想要追上前面的刘彻,却现人潮不知从何时开始密集起来。等他再次回到刘彻身边,街道转弯处,刘彻正将一个长相秀美的女子护在身后,一路上买地物件散落一边,杨得意则双手捂着脸靠在墙角。 陈珏深吸了一口气,扶起一边栽倒在地、正捂着出血地鼻子的杨得意。杨得意一边哼唧一边嘟哝道:“哎呦呦,就是朝中地大官都不曾打过我……陈侍中,您快把小人放开吧,小人多谢了那。” 刘彻正如市井汉子一般挽起袖子,恶狠狠地对几个华服男子道:“胆敢在我面前调戏民女不说,我家仆拦你一拦你居然还敢动手,真是放肆。” 不过片刻的工夫。陈珏已经弄清楚这里生了什么事,无非是刘彻英雄救美,陈珏走到正与人对峙的刘彻身边,看清对方几人站姿无序脚步虚浮,心中便有了底。 为那青年嗤笑了一声,道:“方才说的那么勇猛。现在还不是来了帮手?” 刘彻一眼瞪过去。陈珏清晰地看见那青年瑟缩了一下,心中不由暗笑。刘彻瞪人,可是连朝中许多老臣都会忍不住心惊胆战。 那青年见刘彻生地健壮,不敢直接冲他动手,眼见陈珏这俊雅的少年过来便欣喜于找到了显威风地机会,一拳朝陈珏狠狠打过来。 拳风逼近,陈珏好整以暇地一笑,一只手抓住青年的手腕,另一只手随意地以爪状稳稳地按在青年手臂的关节上,脚下微微用力一绊就将那青年绊倒在地。 刘彻嘿嘿一笑,踏前一步也动起手来,他的拳脚功夫和陈珏一样乃是名师教导而来,三两下便将另三人摔倒在地,陈珏那边也正好钳制住最后一人的关节,那人挣了几下却怎么也挣不开陈珏的手,骇然抬头时却再也不敢轻视这少年公子了。 杨得意这会已是生龙活虎地样子,一会说公子英勇,一会又说表公子厉害,陈珏拍了拍手,四下一望奇道:“那女子呢?” 杨得意四处找了找,垂头回禀刘彻道:“那女子趁乱走了。” “走了?”刘彻微微有些失望,那女子温婉可人,生得着实貌美,同阿娇一比却是别有风情。 最开始那青年轻蔑地道:“那女子看不上你!” 陈珏皱了皱眉,刘彻心中来气,一脚踹在那青年身上,青年忍痛道:“你有本事留下名来!” 陈珏这会见了刘彻像有几分动心的样子,想起宫中的阿娇心里更来气,比刘彻还重的一脚踹在这青年大腿左近,青年哇地一声惨叫。 刘彻哈哈一笑,昂然道:“朕……真要找我,你就往堂邑侯陈府去,我乃堂邑侯世子陈须是也!” 那青年目光一闪,神色恨恨,刘彻懒得再理他,拉着陈珏便转身离开,闲逛的兴致被打断了,刘彻又走了几步便道:“子瑜,先去你家里歇歇脚,稍后再去看那些勇士。” 陈珏答应了一声,瞥了那青年一眼才同杨得意一起跟上刘彻,等到午时三刻前后,一行人已经站在堂邑侯府正堂外。 陈珏正与刘彻说着方才那青年,忽地听得堂中传来刘嫖熟悉的声音:“我家珏儿是没有儿子,但也不至于是个女人不管香的臭地都往家里摆!” 秦汉时全国财政经济的主管官後逐渐演变为专掌国家仓廪或劝课农桑之官。本名治粟内史景帝后元年,改名为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再改为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与管理皇帝私财的少府并列——百度百科。 第一百八十一 偶然间 那边刘彻听见刘嫖中气十足的声音先是一愣,随后便一仰脖,已是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 陈珏这厢也被大长公主娘亲的一声怒吼弄得措手不及,随便挥手招呼过来一个管事和几个家仆,示意杨得意跟着那些人把刘彻买的杂货卸下来,又派人去传信天子驾到,这才无奈地看着刘彻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 “子瑜啊,朕可不知道你身边缺少女子,难道你真怕了朕梁王叔家的那位妹妹不成?”刘彻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笑道:“不如朕哪日在宫中选几个宫女送你得了。” 陈珏闻言哭笑不得,御赐的宫女看似荣耀,搬到家里就是一群大麻烦,他看出刘彻是在说笑,干脆直截了当地道:“陛下,臣这边用不着……” 刘彻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听见陈珏如此说反而讶道:“你别不是真的畏妻吧?” 陈珏摊了摊手,道:“畏妻谈不上,臣只是觉得成亲不过一载,犯不上急着纳妾。” 刘彻点了点头,士大夫中间有跟妻子情深的,成婚后两三年再纳妾的不在少数,因而他也不继续多问,只是跟陈珏一起随着引路的下人走向正堂。 不多会,陈珏稍稍落后刘彻半步走进正堂,刘嫖已经收拾了神色,和声细语地道:“今日我去宫中,听娇娇说你们出宫来了,我一想就知道你们肯定得往这边来,这不,宴席都备好了。” 春日的午后暖洋洋的,陈珏舒服地坐下来,刘彻饮了一口茶,笑道:“怎么,有人上门给子瑜说妾?” 刘嫖神色一滞,挥了挥手道:“确实有人上门来说,只是我看珏儿跟芷晴小夫妻两个好好的。用不着急着添新人。” 刘彻哈哈一笑,对陈珏道:“姑姑怎么转了性?” 陈珏笑笑不语,他虽然欣慰,但心中也有几分奇怪,因而试探性地看向刘嫖,刘嫖见儿子和女婿都在那眼巴巴地望着。只得嗨了一声,道:“说来话长,这回是陛下的舅舅派人来说亲。” 刘彻笑着笑着又是一愣,道:“舅舅,朕哪个舅舅?” “太中大夫田。”刘嫖道,“田大夫家中有个小女儿,年方十三,说是有意许给珏儿。按说这女子品貌应是极好的,但我琢磨着。怎么也不能真叫田大夫的女儿过来给珏儿做妾室,所以就没有答应。” 刘嫖还有一点没有说。她已经问清楚了,那女子本是田妾室所生,因正妻无子无女才摇身一变成了嫡女。就算田有意送女儿和解,刘嫖自认凭爱子的人才要找什么样的好女子做妾室找不到,根本用不着接受田的女儿。 刘彻笑道:“朕看姑姑这话不实!” 陈珏吓心中一跳,难道刘彻还是为刘嫖方才那句“香地臭的”生气了?刘嫖心里也是一样的感觉。别是凑巧抱怨了一句就让刘彻不快了吧? 陈珏母子正纳闷的工夫,刘彻哈哈一笑,又抿了一口茶道:“虽说子不嫌母丑,但朕实话实说,朕那位舅舅的尊容,能生出什么容貌的女儿可难说。” 原本田长地再丑刘彻也不该去挑,然而刘彻自小跟王田两家就不怎么近。这几个月来刘彻对田的气仍然没有消,说话的时候自然刻薄了点——至于刘嫖的那一句话,这位姑母跋扈的一面刘彻是见过的,他根本不曾介意,刘嫖如今这样跟景帝在时比起来简直就是少有的贤惠公主了。 刘嫖乐得刘彻自己想了理由,顺势讪讪道:“哟。我可没那么想……” 陈珏虽说纳闷田怎么忽然转了性同陈家示好。但还是同刘彻一起说笑着,等到陈家的几个小辈一一拜见过刘彻得了赏。刘嫖那边的宴席也已经全然备好。 不多时,陈午和陈须不在家不算,几个月前入了长安便不曾再离开地陈和隆虑夫妇也坐在席间。 隆虑公主敬了皇兄刘彻一盏酒,道:“春光正好,若是平阳阿姐和南宫阿姐也在就好了。” 平阳不提,刘彻想起寡居至今的南宫公主也是一叹,道:“朕看隆虑侯和你夫妻情深,也没有什么不放心,只可惜南宫阿姐至今没有归宿。” 刘嫖插口道:“我这边也一直给南宫挑选着列侯家子弟,只可惜没有一个能看得过眼,能配得起南宫。” 刘彻笑道:“姑姑莫不是照着子瑜地水准去选吧?”说着,刘彻笑呵呵地看了陈珏一眼,南宫公主可不如芷晴一个梁孝王翁主有福气。 酒足饭饱的时候,刘彻举盏哈哈一笑,只觉得这才是皇亲家该有的样子,他又勉励了陈一番,这才同陈珏一起悠哉游哉地散步着走出堂邑侯府,权当消食。 “子瑜,姑父最近很忙?”刘彻随口问道。 “臣父最近一直忙着跟天工府之间联络往来,确实忙碌得很。”陈珏说着,看着刘彻的背影,心道你也知晓陈午最近很忙,怎地还一个劲地往他头上压担子。 刘彻干笑道:“方才姑母在席间几次提到姑父,朕听着都觉得有愧于她。” 陈珏不由一笑,道:“陛下别看她嘴上说臣父在外乱忙,心里也很是为臣父高兴。”陈珏这话倒不是故意顺着刘彻,陈午最近越来越有干劲,每日扑在官署里恨不得一日掰成两日过,一直在全力配合楚原。 刘彻点了点头,道:“等过些时日韩安国入了长安,朕便亲自召他奏对,若是他果真能胜任大农令一职,朕就可以大举修路了。” 汉对匈奴兵事,有一点便是军队转移辎重运输度不快,及不上匈奴骑兵的迅,每每遇到匈奴人攻城,往往援兵未至,匈奴人已经扬长而去。边界千里,若要求灵活二字。酌情修驰道必不可少。 陈珏最了解刘彻的心思不过,大农令掌管国家财货,刘彻现如今正是要把他亲自提拔地人放在这个位置上,这样无论将来出兵的军费还是其他花销,大汉的钱袋子都掌握在刘彻自己手里。 陈珏两人说着说着,话题已经从修路转至天工府那边研制的水泥上。杨得意跟在两人身后擦了一把汗,慢悠悠地走着,他只觉得天子和陈侍中谈的话拆来开每个字都懂,合起来便是云里雾里,既然有听没有懂,杨得意也乐得清闲。 “哎,那不是……”一阵微风吹过,杨得意四下张望的时候忽地说道,刘彻不快地道:“大惊小怪什么?” 杨得意躬身赔笑道:“公子。方才转弯处过去一辆马车,车中人似乎是午前在九市那边见过的那位。” 刘彻顺着杨得意手指地方向望去。一个仆役模样的人正在抬一个大木桶上推车,那仆役一双手还紧紧捂着鼻子,刘彻忍不住狠狠瞪了杨得意一眼,那里哪有什么白衣女子的芳踪,分明是一个运大粪的汉子。 陈珏忍着笑意,在心中替阿娇向刘彻道了一声活该。随后看杨得意那副样子也有些可怜,还是清声咬了重音道:“姊,夫,时候不早了,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刘彻轻轻咳了一声,立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再也顾不上提心吊胆的杨得意。 堂邑侯府位于未央宫北阙外。距离应征使地大行令官署并不远,不多时一行人到了地,陈珏问道:“陛下,要不要着人通知王恢一声?” 刘彻毫不犹豫地一摇手,道:“当然不,走。今日我就是你这羽林中郎将地随从了。奉皇命来看看这些敢于出西域的勇士都是什么样。” 刘彻这样说着,却习惯性地走在最前面。执戟地守卫方要拦下他,紧随其后的陈珏取出一块铜牌一亮而过,那守卫立刻原地站好,陈珏这几日替刘彻出出入入,守卫早都与他熟识了,还有一个笑着招呼道:“今日倒早。” 陈珏笑了笑,奉旨出游可不是比平日处理过公事过来得早么。 走出不远,陈珏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几十个青年男子分散在场中四处,只有中间那两人正在角力,这两人一个略高一个略矮,但俱是英武不凡,正是张骞和苏建。 陈珏低声同刘彻说了这两人的身份,刘彻点了点头,神色关注了些,等到张骞终于抓住苏建一个破绽将对手摔倒在地,刘彻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好!” 刘彻这一声好顿时把陈珏三人暴露无遗,场中众人的目光纷纷朝陈珏这边射来,陈珏的容貌他们是认识的,当下便有几个人朝这边围过来搭话。 刘彻丝毫没有作为罪魁祸地自觉,笑着看陈珏在那里应付上前攀谈的勇士们,转身看见张骞和苏建原地不动,反而不住地比划着什么,似乎在回想方才比试中地不足。 “怎么不过去?”刘彻慢悠悠地上前,指着陈珏道:“武安侯一句好话,说不定比你们这么辛苦有用得多。” 张骞舒展了手臂,打量了他一眼冷哼道:“你如此轻看张骞,若非看在你是羽林儿郎,我定不饶你。”陈珏出门在外,身边常有羽林营的人跟着,这几日也是一样,是以张骞竟然将微服的刘彻误以为是羽林军中人。 陈珏这会终于安抚好了那些一心向上爬的应征们,站回到刘彻身边,这时他的目光落在苏建身边一个少年身上,心中微奇,他前几次可不曾见过这少年。 那少年轻快地一笑,眉眼间机灵有余稳重不足,欠了欠身道:“陈将军,洛阳桑弘羊奉父命前来。” 第一百八十二 尚年少 刘彻那厢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感情他还是托福于羽林军的好名声才让这张骞放他一马,他抬起手才想要说什么,又啼笑皆非地放下。这回事本来就是他失言在先,羽林军乃是他的亲军,难道还得逼张骞说羽林军不好不成? 陈珏听见桑弘羊自报姓名,看了看一边正昂看着刘彻的张骞,心道今日这是什么日子,一时人杰一下子就碰见两个。 陈珏倒不是没有想到同名的可能,只不过桑弘羊自称为洛阳人,让他更加肯定这个就是桑弘羊没错,洛阳、殷人多年来本就一直与商人联系在一起。 “你来这里做什么?”陈珏问道,此处虽不是什么朝廷禁地,但一个寻常的商人之子可未必进得来。 陈珏话音方落,站在张骞身边不远处的苏建就一边快步过来一边解释道:“陈将军,这位桑少东家是我带进来的,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苏建体格健壮,周身上下透出几分粗犷,他抹了一把汗,心急的同时狠狠瞪了桑弘羊一眼,若不是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他哪会把桑弘羊带到这里来。 刘彻将这边的情形看在眼中,玩味地道:“原来你们也不是多守规矩的人。” 桑弘羊被苏建瞪了一眼,却仍旧是满脸无辜的样子。他午前在九市碰巧遇见陈珏,隐约记得陈珏似乎一直落后眼前这位贵公子半步,因而心有顾虑,一把拉住正要反驳刘彻的苏建。 “陈将军。”桑弘羊说着,飞快地瞄了刘彻一眼,道:“圣天子英明,招勇士贤出使西域各国。自孝景皇帝鼓励民商出入边塞以来,我家做生意的时候尝与西域往来。有数位向导。家父不敢为一家之利强自留人,这次我正是为举荐向导而来。” 长安城中的大商人推桑氏和贾氏,贾同的货物以新意闻名,桑家生意的优势就在于常有域外之物。刘彻听到这里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洛阳富商桑氏的族人,是不是?” 桑弘羊也笑着答道:“正是桑家人。” 桑弘羊答地坦然,苏建却一直冲他挤眉弄眼,桑家跟传说中由陈珏扶持的贾家同是长安城中富商,竞争最为激烈,桑弘羊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商人子弟,万一惹恼陈珏可怎么好。 刘彻点了点头,忘记了他这时正在微服,道:“你父亲很不错。能这样想着国家大事已经比那些唯利是图的商户好多了。” 桑弘羊拿不准刘彻的身份,但也知道他最差也是个羽林军中地世家子弟,于是见机道:“不瞒各位。家父这样做也有私心在。” 刘彻对外人的事何等精明,他挑了挑眉,看出桑弘羊的小心思干脆不问不语。场中沉默了一小会,还是陈珏不忍见桑弘羊尴尬,圆场笑问道:“什么私心?” 桑弘羊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看陈珏,他自以为在一众朋友间出类拔萃,不想比起这些自小在权贵堆里打转的人还是差了许多,他暗暗提醒自己再不可小觑别人,这才面带惭色地娓娓道来。 桑弘羊之父是关中有名的商人,桑氏名声几乎不下于天下闻名的鲁地盐商东郭氏和南阳铁商孔氏。然而桑家再富有终究只是商户,即使大汉对商人堪称颇为宽松。桑家也洒出大把钱帛买民爵,最终到了二十等爵位的一定级别便没有资格再买。 桑弘羊自幼聪明,精于算术,桑父认为桑弘羊足以继承家业之余,不由便起了送儿子为官的念头,因而大肆建桥修路积累名声,又时时结交城中权贵,这次更是不遗余力地把自己行商西域的秘密武器献出来。就是为了给桑弘羊增加入仕地资本。 陈珏听完后同刘彻对视了一眼。刘彻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心的桑弘羊,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又去与张骞说话,陈珏笑了笑,道:“行了,桑少东家,不必一直低着头” 桑弘羊闻言心中苦笑着抬起头来,陈珏见他神色还算平静,心下赞赏了一声,道:“这样就觉得挫败,你还是不要求什么前程来得好。” 桑弘羊握了握拳,明知出入未央宫的人之中随便哪一位,整治他一个商户子弟都绰绰有余,今后许多年必须低头做人,还是毅然道:“我定不会辜负家父地苦心。” 陈珏轻轻颔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保你一个未央宫侍中,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桑弘羊猛地一抬头,侍中乃是天子身边近人,刘彻身边的侍中都是什么人?天子总角之交侍读韩嫣、少年名儒孔安国、深得廷尉张欧信任的廷尉丞张汤……就是陈珏,他身上亦有个侍中地加官衔。 “多谢陈将军!”桑弘羊难掩心中激动,虽说这事以桑家的财势权力运作未必不能办成,但陈珏这一句话却让他省了不少事。 “不用谢我。”陈珏说道,指了指正瞥向桑弘羊的刘彻,道:“是我这位姊夫要帮你一把。” “姊夫……”桑弘羊皱了皱眉,忽地睁大眼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姊夫! 陈珏心中好笑,随口道:“小聪明好用,却登不得大雅之堂,我姊夫最不喜欢别人算计他的心意。” 桑弘羊呆呆地点点头,哪个皇帝喜欢把自己的心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别人,那才是失心疯了。 陈珏走到张骞那边的时候,刘彻已经和张骞去了前嫌,谈得正投机,张骞这时正两眼光地道:“蜀道奇险,怪峰林立,但行走其中,亦是人间至乐。” 刘彻奇道:“人心趋利避险,你怎地恰恰相反?” 张骞不以为然地道:“行走险地之于我,正如钱帛于商人、丰年于农夫一般,一旦得出生天。那种成就不下于将军打了胜仗。” 陈珏闻言不由对张骞刮目相看,张骞出身不差,不想骨子里倒有几分热爱探险的性格,他插口道:“张郎中果然胆气过人。难怪竟然有豪气应征出西域。” 张骞向往地道:“人言西域小国无数,各有其风土人情,实在使人心向往之。此次若能蒙天子青眼,不但可以报效天子立一世功名,更可以一圆我平生所愿。” 陈珏点了点头,心中却没来由地有几分忐忑,指南针在大漠中能有多大的效果实在不好说,若是张骞再被匈奴人一扣十几年可毁了。 刘彻倒是和张骞碰对了性子,这位少年天子去上林苑打猎时有一个危险的爱好——亲自斗野兽。这种男儿间共有的剽悍性格让他跟张骞多了不少话题。 不远处地桑弘羊碰了碰身边的苏建,道:“你还不过去?” 苏建摸了摸后脑勺,这日子以来他并不觉得张骞是功利小人。想来确实跟那人聊得投机,这正在这时张骞也说到苏建,冲他挥了挥手。苏建心中一动,同桑弘羊打了个招呼便在众人复杂地目光下也加入了小***。 陈珏这会又被一众人围住,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一个武安侯比他的随从有价值多了,陈珏这边不好对一些明显是要镀金的权贵子弟冷眼,刘彻那边却正聊得眉飞色舞。 “陛下最后会选谁,这可不好说……”陈珏一边腹诽着刘彻,一边应付着最滔滔不绝地几人之一,直至大半个时辰后,刘彻回宫。张骞、苏建和桑弘羊各回各家,陈珏才重获清净。 过了春分,白日越来越长。出得大行官署,刘彻见天色还早,干脆拉着陈珏上了马,道:“白日里那一架,正好把朕给阿的几个小物件摔没了,你还是进宫替朕哄哄她。” 陈珏拉着马缰一时无语。当人父皇地都不会哄女儿。两世都从不曾为人父地他更不必说,刘彻这不是真以为他无所不能罢。 打马向前。陈珏和刘彻行到北阙外正要入宫时,迎面与郎中令石建撞个正着,石建为人最是谨慎,说难听点就是胆小怕事,亲眼看着天子和武安侯从宫门外走进来,竟然跪地朝刘彻谢了罪,倒是把刘彻弄的连连皱眉。 陈珏看着石建起身后一脸地紧张之色,心中微动,若论自保和长富贵之道,真没有什么人比的过万石君一家了。 却说陈珏跟在刘彻之后,不多时行到椒房殿,得了杨得意消息的李青已经带人迎在殿前,刘彻随意地说了一句“平身!”便大步朝殿中走去。 陈珏跟着走近,还未见其人,便先听见一句拉着长音的“小舅舅,你来啦?” 刘扑到陈珏身前,稍稍张开双臂,陈珏无奈地在刘彻吃味地目光中抱起刘,刘眼珠一转,娇声道:“舅舅,把我抱到父皇身边去。” 陈珏摇了摇头,依言而行,刘笑嘻嘻地顺着陈珏的手臂用力,小手摸上刘彻的脸,犹如安慰宠物一般地蹭了几下,“父皇,阿最喜欢你了。” 刘彻立刻转吃味为欢喜,竟是丝毫不觉得生气,陈珏不由地感叹,果真一物降一物。 晚膳开宴还得一阵子,杨得意这时已经将刘彻给阿娇买地几件饰物拾掇好,陈珏笑笑,向阿娇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在阿娇又嗔又喜的目光中,抱着刘出去将相处地空间留给夫妻二人。 “舅舅,放我下来。”走出椒房殿不远,刘便小声咬耳道。 陈珏抽出一只手捏上刘红扑扑的小脸蛋,笑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刘得意地道:“小舅舅啊小舅舅,你也有猜错的时候,我跟你说,这椒房殿里,有、密、道。” “密道?”陈珏看看左右无人,这才轻声重复道。 刘笑道:“就是小舅舅你讲的游侠故事里的那种密道,不只椒房殿,长乐宫也有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 爱憎怨 刘表情认真,陈珏知道这位小公主向来早慧可爱,并不是会胡乱说瞎话的小孩子,因而神色微肃,道:“那密道在什么地方?你跟别人说过吗?” 刘见陈珏肯信她,小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不清楚,我现在带你去看。”顿了顿,刘又甜甜一笑,道:“小舅舅,你讲的故事里不都是越惊险越有趣吗,人多了就不好玩,就我们俩去。” “我对父皇和母后都没有说呢。”刘信誓旦旦地补充道。 陈珏略一沉吟,便轻轻放刘下地,刘转身一笑,立即迈开小腿朝不远处跑去,陈珏紧随其后,一路上遇见的宫人不断地行礼,等到刘最后停下,已是一处椒房殿附近人迹罕至的宫殿前。 陈珏朝身后瞄了一眼,不见什么异样,椒房殿中的宫人大都在阿娇控制范围之内,陈珏这小舅舅带着刘到处走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时也没有什么人跟上来。 此地绿树成荫,刘跑到一处水池边停下,看着因她的跑动而烟尘弥漫的情形撅嘴道:“几日不来,怎么又落了一层灰?” 陈珏走上前,便见池底干涸,残叶败花杂乱无序地排布着,他弯腰探身摸了摸水眼处,只觉得一阵清凉,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水意。 轻轻拍了拍手,陈珏心中不由多了几分不解,刘虽说早慧聪明,但素日里行动时身边必有宫人无数,怎么有机会独自一人来这样偏僻的地方。 陈珏正纳闷的工夫,刘已经喜滋滋地道:“椒房殿那边的入口就在我房里呢,只不过从那边走不如从这边走有趣,小舅舅。我们从这里过去吓父皇和母后一吓好不好?” 陈珏把神色正兴奋的刘抱离池畔。刘不甘地道:“小舅舅……” “噤声!”陈珏正色道,刘忍不住乖乖地憋了一口气,却听得陈珏的声音从头上传来。道:“记着,这事不能再同别人说,连你父皇和母后都不许,懂吗?” 刘嘴撅得更高。“怎么就不许了?” 刘现密道的存在之后便跃跃欲试,原本是因为她想着要把可亲地小舅舅陈珏拉过去一起玩,这才保守秘密直到现在,哪想到陈珏会泼了她一头冷水。 陈珏故意板着脸道:“你若是不懂事。舅舅下次入宫就不给你带东西了。” 刘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了头,权衡利弊之下,还是决定听小舅舅地话,反正那密道她已经走过了一遍,四四方方的没有什么好玩。 陈珏抱着刘,不多时便转回另一条小径上,他回望了那处不起眼的水池一眼,心中多了几分想法:这密道究竟是哪代宫中主人所建?宫中人比如刘彻和窦太后知道么?这密道建起来有什么用,是皇帝为监视皇后和太后所建,还是两宫曾经地主人秘密同男人……约会时的通道? 最重要的是。陈珏方才仔细观察了那左近的环境和灰尘痕迹,绝不是身小体轻地刘能够留下的,显然近日尚有人出入密道。 这件事太危险了,陈珏心中暗道,别的可能性不说,万一哪天有人通过密道在刘睡榻下摆一个巫蛊诅咒用的玩偶,阿娇便是百口莫辩。 走出一片树影斑驳,便是阳光灿烂之地。陈珏看看金乌已是下落之势。随口给刘讲起笑话来,走到椒房殿正殿地时候总算把小公主哄得开心。 等到陈珏牵着刘的小手再次走进椒房殿。刘彻和阿娇已经收整好了神色,言笑晏晏,阿娇见陈珏过来了,便轻轻地招招手。 刘提着方才弄脏的衣摆朝父母奔过去,阿娇皱眉替她整了整衣衫,随口问道:“你又磨着舅舅去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刘自以为不被人注意地看了看陈珏,娇声说道。 陈珏和刘彻两个男人嘴角俱是弯弯,不经意间,陈珏的目光落在刘彻身上的时候变得深邃了许多:刘彻,宫中的密道,你究竟知道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何不早早派人堵上最容易给阿娇带来祸患的源头? 一家人说笑了一会,绮罗又亲自带着刘换了一身衣服,晚膳这才66续续地上了来,刘活泼地在席间跑来跑去,还有模有样地为几个血亲长辈象征性地布了菜。 刘彻丝毫不介意刘的顽皮,席间一直乐呵呵的,帝后跟武安侯和乐融融,宫人垂目则束手不语,小公主深受两宫疼宠,再没有规矩不识礼节也不是他们能多言的。子受上天启示,得遇先师墨子传人、如今地天工府令楚原,力排众议而建成。等到筒车、曲辕犁等物皆是楚原所制的消息传出来,百姓们对这位据说擅机关奇巧学的楚府令感恩戴德起来。 天工府位于同属少府管辖的考工室附近,门前矗立着一块大石碑,均匀地刻着数行工整的隶书字,依次便是楚原等人的几项成就。 石碑最上方,便是大汉天子亲手所书的“天工开物”四字,这四个字在此刻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显得格耀眼,仿佛在暗示天工府拥有天子庇护,任何人都不得轻易小觑一般。 一行人说笑着从考工室官署中走出来,为地考工室令正要出门还家,望见对面天工府地大门便不由哼了一声,他手下有个机灵的年轻男子便凑上前道:“这帮人整日里异想天开,今日必是又失败了。” 考工室令看了这手下一眼,却不曾露出什么得意地神色,近来考工室的地位已是越来越尴尬。考工室本是负责兵械的制作研究,直接与武库挂钩,他今日听说武库那边的几个头头与楚原的弟子休沐时一起饮酒,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想起楚原那两个不过是奴仆出身地弟子陈唐和陈宋。如今已经都有了公乘地爵位。人到中年的考工室令胸口又是一阵憋闷,顶头上司陈午就是人家原先的主人,他能如何? 天工府大门内不远。平日实验时地大棚中传来阵阵叹息之声。 同一众人一起站在场中的楚原,对考工室那边的情形还一无所知,他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短衣,看着微有龟裂地硬土坯摇头叹息。道:“还是不成。” 陈宋安慰道:“这次不成,还是下一次,我们这么多日都过来了不是。” 楚原看了看陈宋,苦笑不止。他行到一边的水盆边洗了洗手,自语道:“差了些,终究是差了些,究竟是火不够热,还是必须要在城外寻个僻静广阔的地方专事生产?” 陈唐粗鲁惯了,懒得把手弄脏再洗,干脆便在腰间的衣料上拍了拍了事,道:“先生莫急,公子早说过那些东西未必全都能研究出来,若实在不成便让我们先弃了做另一样也行。” 陈唐虽已经不是奴身。但这叫陈珏为公子地习惯还保留着,连姓氏都不曾改回去,他却是想着自从兄弟二人从师楚原,有公子在,他们什么时候差过做实验用的钱财。 楚原摇头道:“你不懂,秦时驰道,如今已有许多荒废失修,当今陛下再要铺路必要大举征民夫。若是我们能赶在这之前研究出来。修路时省时省力又长久耐用,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天工府初创。虽有天子和少府大力支持,然而终究势单力薄,楚原凭一己之力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 “先生,金家那小子回来了,要不要请公子把他调进来?”陈宋转而道。 楚原当年很喜欢金俗的小儿子金仲的天分,只是造化弄人一别四载。如今王已死,窦太后也不大在乎金俗一家人的去向,金家人已经在刘彻的默许下被南宫公主接去照顾。 楚原心中一动,道:“传个信请子瑜问问罢。”说着,楚原包起一小块土坯,却是准备回家后再仔细看看哪里出了问题。央宫北阙外驱马前行,行至离堂邑侯府不远处的门前,陈珏忽地听见一声急促的马嘶,随后便是如雷的蹄声和车轮滚滚声。 陈珏地坐骑是刘彻赠的宫中御马,久经训练因而并不曾受惊,陈珏挑了挑眉,勒马调转方向,不过片刻的工夫便看见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急驰过。 打马行到家门口,正嘟哝着什么的守门人见陈珏回来先是行了一礼,旋即关切地道:“四公子不曾伤着吧?” 陈珏摇了摇手,笑道:“没事。”他从几岁开始就泡在马上,从小马到大马,对马性熟悉得很,心神沉稳的时候定然不会有失。 陈珏走进门,直奔陈午这个时间常在的书房,走到书房门外,陈珏见房中***亮着,轻舒了一口气上前说话,不多时书房的门便开了。 陈午表情凝重,陈珏心思一转,想起那辆飞驰地马车,再房附近竟然没有伺候地家仆,问道:“阿父,什么人来过?” 陈午皱眉道:“柏至侯许昌,他是来寻你阿母问大农令一职的消息,想必是动了心思。” 陈珏想起许昌这个善于谋算地富贵列侯,眉心一拧,道:“这个许昌还没完了?” 柏至侯许昌一直在若有若无地与陈家套近乎,平日里常借故拜访陈午,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窦家人和旁人的恶迹,直把陈午说成了朝堂上难得的清泉一流,陈珏却总觉得他私心太重,好似蓄意挑拨一般。 “外戚也难啊。”陈午叹道,“我如今算是知道魏其侯的难处了,拒绝依附之人便是得罪人,若是不拒,你那天子姊夫不知怎么想呢。” 急赶慢赶终于码出一章,宜修马上要坐车回家过节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陈午生就中人之姿,当年在妻子刘嫖的威压下唯唯诺诺的堂邑侯,不过只想仗着皇亲的身份,效仿先祖的处事之道保全家族便了,并没有什么野心。 然而野心的滋生需要一定的成长土壤,陈珏暗自苦笑了一声,陈午自从被刘彻提成少府之后便渐渐地有种脱胎换骨的架势,这种改变陈珏也说不清是好是坏。所幸陈午同窦婴争权夺利的思想才一冒头,便被幼子和长女婿迎面泼下一盆冰水,还是春日里刚刚开化的冰川水。 陈午克制了自己的野心,加之陈家从来不缺少钱帛,至少陈午这一年来切实地做到了两袖清风,让人想挑毛病都挑不出丝毫错误来。 “阿父又在感慨了。”陈珏笑道,“魏其侯的情形和家中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 陈午抚须道:“魏其侯,嘿,魏其侯,珏儿,他窦王孙未及冠的时候可远远比不上现在的你。” 陈午稍带几分得意地说着,好一会才现自己没有得到回应,不解地朝陈珏看去的时候才看出爱子的神色怔怔,若有所思。 窦婴宾客众多,一来因为他是丞相,二来便是他跟窦太后之间怎么也抹不去的一层血缘关系——换个另外的儒生,当年景帝酒后戏言梁孝王为储、窦婴进谏的事就足够窦太后施手段逼死他。不管窦婴怎么想,窦太后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权力,除了这个时代并没有许多教条限制女子挥之外,还有景帝和刘彻两代皇帝孝心的缘故。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无疑是她身后站着的利益集团:诸王、外戚和部分列侯。 许昌之所以靠近陈午,不过是因为他觉得窦陈之间是同一阶层的争斗。胜可以获得更大地利益。若是刘彻哪日失心疯地削藩诛列侯,陈珏敢打包票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联合在一起对抗刘彻,窦太后再怎么火要保住刘彻都没有人听话。 陈珏一边思索着,一边拣了些不太直白的东西说给陈午听。****陈午听得连连点头,道:“阿父亦是这样想,正月陛下已经遣了一批列侯归国,我听说南皮侯便带着些尚了公主的列侯入宫求见太后,只不过太后未置可否罢了。” “正是如此。”陈珏微微点头说道,“太皇太后待今上还是颇为宽厚的,阿父只要做好少府任上地事情,就不必再管朝中的种种纷纷扰扰,陛下看在眼中应当会明白陈家的心意。” 陈午一听。这才想到楚原那边派人递过来的信,他将楚原的书信交到陈珏手中,迟疑着道:“这大农令的人选……” 陈珏双手接过那封信,也不急着展开,只是道:“阿父问什么?”陈午道:“我曾听人说,南皮侯窦彭祖放着清贵的太常不做,有心想做一个真正有实权在手的大农令。珏儿你也知道。大农令与少府都是管财的官署,一向相互对立,若是那窦彭祖如愿为父难免有些麻烦。” 陈午说着,探究地目光朝陈珏身上望去,他言下之意是不妨扶持许昌一把。至少这样总比一个窦彭祖坐在大农令的位置上好许多。 陈珏略一思忖,抬眼笑道:“阿父方才想必已经得罪了柏至侯,这时候弥补未免稍晚了些。” 陈午怅然地一叹,摇了摇头便转而道:“陛下有没有人选呢?” 陈珏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韩安国政绩虽说不错,但在全国各郡太守中并非天下第一,这次刘彻召了几个层外放一郡为官的干才入京,就是为了选出才干最出色的那人。 陈午一脸的失望,陈珏补充道:“陛下对韩安国颇为欣赏。这事有可能会落在韩安国身上。” “北地太守韩安国?”陈午回忆了片刻,猛地想起陈珏对韩安国有举荐之恩,若是韩安国成了大农令,就算不会为了这点小恩出生入死,至少不会为难他这恩人之父。陈午当即放下心来,几句话送走陈珏便笑眯眯地去寻刘嫖了。 陈珏出得内书房,心有所思之下,不多时便走尽脚下的道路。站在自己的院门外。陈珏正要推门而入,忽地听得芷晴地声音道:“窦珂是个可怜人。” 陈珏轻轻咳了一声。这才推开门,正在与婢女们说哈的芷晴闻声立刻站起身来,陈珏点点头示意众人回到原先的位置,坐在芷晴身边洒然道:“怎地了?” 芷晴叹了一声,道:“窦珂姊姊出嫁前也是魏其侯家中的掌上明珠,不想新婚日即离别时,她这条侯夫人也遭了无数冷眼。” 陈珏点了点头,想起窦珂当年对灌亮还有几分暧昧的情愫,他心中不由唏嘘,那边芷晴已经继续说道:“窦珂姊姊个性比我刚强多了,听她话里话外地意思,好像她去北地郡陪伴条侯并不只是一时的冲动。 接家眷往北地郡,这么说来,周谦已经开始在做接手北地郡的准备,看来韩安国那边倒是颇有信心,陈珏一边想着,一边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芷晴躺了一会,忽地想起在窦珂处所见一个冰雪聪明的窦家女孩儿,于是支起身来轻声道:“你认识魏其侯的小女儿吗,那个窦琬有趣的很。” 陈珏睁开眼笑道:“我只认识魏其侯的几个儿子,就是条侯夫人也不过只有几面之缘,这位窦琬我定是不曾遇见过。” 芷晴吃吃一笑,道:“窦琬性子冷得很,好似等闲人不能轻易近身一般,只是这位女公子对你可是特别的很。” 陈珏睁大眼,讶道:“怎么?” “窦琬说她欣赏的男子有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当今陛下,明明都是年少位高,但却仍然能珍视结妻子。”芷晴随口道。旋即轻轻捂住了嘴,她这可不是在有意妒忌或暗示什么。 闲聊了几句之后,芷晴渐渐倦了,陈珏也觉得两眼皮上下直打架。恨不得立刻便睡过去了事,迷迷糊糊间便再顾不得什么周谦窦珂,直接梦周公去也。日陈珏休沐,本该在家中好生休息着的陈珏却又一次被刘彻拉到长安城外,伴这个精力异常充沛地少年天子游猎。 此时阳光灿烂,树林中似乎蒸出了一阵淡淡的水汽一般,空气中透着一股子清新。树影则霸道斑驳,非把人地影子分割的乱七八糟才罢休。 刘彻瞄准一只松鼠。一支箭飞快射出,可惜不知怎地一下子失了准头,羽箭几乎是紧贴着那松鼠的身影滑过去。 “追!”刘彻随意地答了一句话便率先打马追上去,他又射出一箭仍然不中,心中就变得多了几分郁闷:他还真就不信邪。 刘彻携弓在前,陈珏紧随其后,一手握缰一手摸在箭壶上。心中也是跃跃欲试,李英笑道:“公子为何不出手?” 羽林军就在左近,刘彻的安全也不必他担心,正是适合打些野味回去添菜地时候,陈珏这么想着。握弓的那只手力气更加大了些。 这一兴奋之下不要紧,陈珏一个没注意到林野间奔跑着地刘彻,刘彻原先追着地那只松鼠便慌不择路地冲进一处垦好的农田,刘彻收势不及,那御马地马蹄已在人家犁好的天地中践踏了数圈,有几棵被踩得重些的绿苗显然已是生不如死。 陈珏轻吸了一口气,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见一个农妇装扮的中年妇人在田边高声地喝骂不止。 “今日这是哪里来地贼儿子哎,把我家的田糟践成这样……”妇人高声道,猛地将手中的小铲朝刘彻身边的空地处扔过去。 “既是我公子的马踩了你的田。你尽管说要我怎么赔就可以。”杨得意替皱了皱眉的刘彻挺身而出道,他来自民间,第一个想法便是想用些钱帛减轻些人家地难过。 “我不要你赔的钱,你用钱赔得起我那夫婿应征前用了两夜犁出来的地吗?”妇人神色悲愤,怒指着刘彻道。 刘彻心中一跳,道:“你夫婿应征入伍,那是好事,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可以布衣卿相呢。妇人拭了一把泪。再没有一丝剽悍的气质。嚎哭着道:“他去茂陵了,这茂陵。一修要多少年啊……” 陈珏闻言忍不住看了看刘彻,这茂陵,怕是至少还要修几十年,说不定这妇人的丈夫已经平安老归或去世,刘彻还在活蹦乱跳呢。身处舒适之极地环境中,刘陵还是忍不住觉得屋子空荡荡的,仿佛她一旦某个瞬间不提防,一眨眼的工夫都足以让她万劫不复一般。 患了失心疯的病人与常人不同,太医建议将刘陵的行动拘束在一定范围内,这样既不会耽搁病情,又不会因为患疯病的女人而影响皇家的尊严。 “我要成仙……”刘陵鬓散乱,神色如怨如泣。 负责看守的人之一色心动了,就要上前去抓刘陵的手腕,刘陵仿佛不知防备,一下子正好被那人抓个正着,另一个卫士目光一闪,拦下那位同僚道:“这是淮南王翁主,可不是等闲的罪家女子。” 那看守人一时间怒气爆棚,那卫士看了看正摆弄自己凌乱长地刘陵,叹息一声后同看守约好有什么事情到外面去结局。 等到周围的人影渐渐消失了,刘陵笑容收起,悄然张开手掌,她抓紧时间偷读了一遍,面上忽地泛起一个无奈而复杂的笑意,无声地自语起来。 若有懂得看人口形的人站在这里,必定能认出刘陵究竟说了些什么:无非“衡山王叔”四字而已。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殊途 茂陵,究竟何时能修完? 刘彻闻言不由地一怔,手中的马缰不由地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直到那匹骏马突兀地打了个响鼻,刘彻才猛地回过神来。 陈珏望了望刘彻,面上不动声色,刘彻的脸色急剧地变换了几次,冷笑道:“你这妇人太愚,想欺诈也不找个好些的理由,更卒每月一替,茂陵修多久跟你那夫婿有什么想干?” 刘彻说到这里,心气平和了许多,他瞪了那无知妇人一眼,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大汉的徭役制度除需按年计的正卒、戍卒之类的兵役外,大都属于更役,你那丈夫一月便可服满更役回来,今日做出这副茂陵修不成他丈夫便回不来的样子还不为了讹诈? 陈珏一听便知道要坏,果然,那妇人勃然大怒,猛地将方才扔到地上的竹筐踢到一边,道:“看不出你这公子还知道些律法,既然这样,你怎么不知道什么叫代役” 刘彻处理政事还算勤快,当即道:“代役那是百姓不愿或不能服役的权宜之计,我怎么不知道?”刘彻却是心下动了气,竟然挥手制止了就要替他作的杨得意,同面前这个“强词夺理”的妇人计较起来。 那妇人冷声道:“不愿去服役的人多了,他们不去,我夫就不得不在外多待无数日子!” 刘彻皱了皱眉才要说话,陈珏轻轻拉了他一下,低声道:“陛下忘记了。民间百姓使钱买爵甚多,许多百姓早早就不必服更役。更卒们人少了,需要民夫的工程却不减反增,这妇人之夫连续代役不是不可能的事。” 刘彻半信半疑地看了陈珏一眼。随后恍然地一拍腿:汉制爵位二十等,其中第四等名叫“不更”,这“不更”地爵位便与更役有关。天子时有赐民爵的仁慈之举。百姓中哪有天生喜欢去服役的,因而多有肯花钱买爵位或雇人替自己服更役的人。久而久之,许多繁重地徭役落在买不起爵位的穷人身上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想起自己登基以来建茂陵、修上林,若不是陈珏一家献上了如今地长门宫,恐怕在未央宫和顾成庙之间刘彻也会建起一座宫殿,刘彻心中忽地敲响了警钟,文景二帝皆是奉行轻徭薄赋,他如今算是什么? 陈珏见刘彻的脸色忽晴忽暗,嘴角抿得紧紧。知道他是将自己方才地话听进去了,于是轻轻吁出一口气,温声对那妇人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们的赔偿你还是要收,至少家中多些钱财,说不定你的夫君也会早日归来。” 陈珏说着,示意杨得意送到那妇人手中叮叮当当的一些半两钱,那妇人神色复杂地接过那些钱,原本还犹豫的神色在她指尖碰上半两钱的瞬间就变得决绝起来。 飞快地将那一把钱收好,那妇人没有看刘彻一眼便走匆匆地离开了。连方才落在地上的竹筐都忘了拿走:这可是世家子弟手中才有的、重四铢左右地好钱啊。 等到陈珏再回头望向刘彻,刘彻忽地失了打猎的兴趣,随手把手中的弓丢给杨得意,刘彻便一跃上马,不顾杨得意口中的轻呼声,决然地狠狠扬鞭拍马,直直地从田地中冲过去。 “什么人在作死?”灰头土脸的农夫问道。 “堂邑侯世子陈须。”刘彻没好气地道。 “陛下啊……”杨得意阻止不及,失口喊出了一声陛下。脚底下一个踉跄还摔了个狗啃泥。 陈珏心中气急。十来岁的年纪就是十来岁的年纪,刘彻这一心情不好。一马鞭子抽出去倒霉的是苦哈哈的庄稼人,马蹄子的狠劲是庄稼能受得了地么? “你在这边守着,派人顺着陛下离开的路线过去,但凡陛下践踏了人家的田地,你们便赔些钱财出去。”陈珏语飞快,话音方落亦是单手抚上马身,身形一换便稳稳地坐在马上,策马朝刘彻离开的方向寻去。^^ 杨得意揉了揉仿佛摔成四瓣的臀部,再抬头时现陈珏的身影已经到了远方,成为他视野中的一个小黑点,人家表兄弟和姊夫小舅子凑一块去了,他这个宦官能做什么啊。 “陈侍中的话没听到是不是,还不去按他地话办?”杨得意直着脖子道。 今日地风大,且急。 一股又一股凉风不懂事地要往陈珏肚子里钻,陈珏只得微微抿上了嘴,双眼在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寻找着刘彻地身影。 朝东北方向行了一阵,陈珏看见小溪附近那匹马的度已经明显地慢下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径自缓缓打马向前,直至刘彻身前不远处才动作流畅地下了马。 “烂摊子。”刘彻沉着脸开口道,“人人都说皇祖和父皇仁爱百姓,各郡各国仓秉丰足,他们给我留下了一片大好的江山。” 陈珏想起文景之治,才要开口的时候又一次被刘彻打断。 “然而谁知道这其实是个烂摊子?不只外患,多少难事都摆在朕的面前?”说着,刘彻愤恨地踢了田边的青石一脚。 “子瑜,你听朕从头来跟你算。”刘彻喘着粗气道,鼻翼**个不停:“轻徭薄赋,仁爱百姓朕已经尽力做到了,然而谁跟朕说说修养了这么多年后该怎么做?” “这是其一。”刘彻忽地一笑,道:“武库兵器堆积,南北军战力参差,边军却始终是破落不堪的样子,朕虎符节杖一传、胜利的捷报便会朝夕至那样的好事不过是做梦罢了。” “秦时百家争鸣,诸国国君诸子之学,最后却是用了韩公子非地学说。秦皇焚书一事,直到现在还仍然不被一些上了年纪的贤人们所认同。”刘彻松开了马缰,在这处溪畔走来走去,继续道:“你跟朕说过。是天子选择一家之学而不是学掣肘天子,然而时下的人心太无序了,韩信几叛仍是英雄。游侠肆意杀人却为百姓尊敬……朕需要朕的子民个个知礼懂节。” 刘彻深吸了一口气,道:“朕要大汉地百姓们个个在外虏入侵时像冯敬一般宁死不屈。要中行说那样投靠匈奴的奸人遭受万世唾骂鄙夷,朕要所有的贤才都以效力于大汉天子为荣……伦理纲常,这都是朕需要地东西。” “这些大事姑且不提,单就今日那妇人所说,这事看似微小,实则能以小见大。”刘彻握紧了拳头,目光直视虚空之中某处,专注地道:“汉初以来。几代先皇与民休养生息,允许卖官捐爵的法令展到今日,还有多少人愿意去花钱买爵呢?” 刘彻说到这里,伸手抓向陈珏地胳膊,看向陈珏一字一字道:“子瑜,你告诉朕,先皇当日行此良政,究竟为何演变到这种境地?”陈珏静静地看着刘彻,刘彻也定定地看着他,沉吟了一下。陈珏徐徐道:“一是诸侯王,诸侯王连城数十横行无忌,民间百姓只知诸王不知天子;二是列侯豪强,人民不堪受苦,纷纷躲入豪强巨富羽翼之下,宁可交租于主人家亦不肯纳于朝廷;三是朝官施行不力,卖官卖爵时无所限制,久而久之田间耕作的老农身上亦有爵位。这二十等爵的下几等。根本已经于前秦时不同,早就不值钱了。” 刘彻先是为陈珏今日出奇的大胆直接一怔。随后扯开嗓子大声喜道:“不错,你说的都不错。” 陈珏笑笑,还是迟疑了一下才道:“第四,因为陛下。” 刘彻面上的欢快之色一凝,旋即吐出两个字道:“你说。” 陈珏躬了躬身,道:“臣以为陛下征调民夫过甚,如若陛下是胸无大志的守成之君也好,然而陛下既然有远驱匈奴人于漠北的志向,打仗打财,陛下果真能保证再不加赋、不立名目增加杂役么?” 刘彻地手从陈珏的臂上松开,微微后退了一步,道:“朕当然……”刘彻说到这里一顿,他忽地现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哪一样都要钱。 陈珏没有听见刘彻的怒吼,心中稍安,又加火道:“臣今日斗胆一谏,自建元元年始,上林苑千重宫阙平地起,民力物力便源源不断地填进这个无底洞……” “没有上林苑,你这个羽林中郎将到哪里去做?”刘彻打断陈珏道,他的眉毛跳了跳,道:“不要忘了羽林军实际上是上林宫卫。” 陈珏点了点头,道:“陛下深恩,臣铭记于心,然而上林苑如今已经够大了。”抬眼望向刘彻,陈珏道:“臣听说陛下遣人寻访奇珍异兽、神花仙草充实上林苑,于镐池边开昆仑池之外,又要开凿新池?” 刘彻道:“是又如何?” 陈珏微微低了头,收整了面上的怒色才抬头道:“陛下是英明之君,胸怀天下,臣不说将来只提眼前,修路便利辎重运输和军队行军、建学堂教授休整后的《鸿烈》、鼓励商人与匈奴人的关市交易,扶持天工府研究器械,哪一件不需要人力和物力?” 陈珏声音和语仍旧不变,又道:“今日国库丰足,他日开战之时就再难说,陛下何必急着修上林苑?” “你……”刘彻怒视着陈珏,嘴角不断**,无论是夺位风波还是淮南王之变,陈珏都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边,他哪料到陈珏也有这样嘴上不留情的时候。 周遭无人可使唤,刘彻怒气涨到最高时猛地扬起手,陈珏则正好在这个时候恳切地望着他,双眼清明诚挚。 刘彻心中憋闷,想起自幼一起读书习武的情分,终于还是放下手,一边安慰自己窦婴、汲黯他们平时说话比陈珏难听多了,一边道:“你学那帮老头子说话做什么?” 一百八十六 两地间 一百八十七 儿女事 垂柳青翠,溪水长流,刘彻方才一句话算是服了软,衬着此处风景柔美怡人,陈珏和刘彻之间严肃的气氛就少了许多。 “臣不是学丞相说话。”陈珏说话也自然了许多,“上林苑如今纵横百里地跨三县,想必宫苑华美雄壮之处已经不输前秦阿房,臣只是在想,大征民夫,受苦的是大汉百姓。” 陈珏其实更想说原本是大汉的百姓养活了刘彻这么个败家子,照刘彻这么爱享受的习惯,换了寻常贵戚家恐怕也负担不起他的开销,然而刘彻毕竟是天子,陈珏说话不能这么直。 “臣从往来商旅那里听说,极北极西之地另有独特风物,珍奇野兽和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都是大汉境内见不到的品种。”陈珏说到这里忍住了提起北极熊的冲动,“汗血宝马,便是其中之一,陛下若要充实宫苑,不如留待他日海清河晏四夷归服之时,那时候万邦来朝,贡品如山,陛下稳坐长安即可得天下珍宝。” 陈珏加重语气道:“岂不胜过如今徒累陛下的臣民?” 刘彻看了看陈珏,只是不说话,他志向再远大也不可能狂妄地以为这样的目标可以在几年之内达到,一日不成大业,他就一日不能随心不成? 只不过陈珏至少比像窦婴汲黯等纯粹的直臣那样,几乎指着刘彻的鼻子说“你这皇帝做的比尧舜禹汤差太远了”的劝谏方式好得多。 正沉默的工夫,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陈珏和刘彻不约而同地张望了一下,却是可怜的杨得意带人寻过来了。 溪水轻拍小石的清脆声响起,刘彻狠狠瞪了陈珏一眼,“你总是这样……” 这样什么,刘彻好一会没找到合适的词,这时候杨得意已经飞扑过来,嘴皮子张合个不停,道:“陛下。您可让小人们好找……” 刘彻随口答应了一声,便在杨得意等人的众星捧月下整理了衣冠,重新又上了马,这次大汉天子总算是学了乖,没有骑着马从人家的农田里过,而是拍马在泥土路上徐徐而行。 心烦之下,刘彻手下的劲道也时大时小,可把训练有素地御马折磨得不行。 远处深青翠绿的色彩交叠的山峰若隐若现,刘彻忽地想起日前才为他献上山水图的司马相如。司马长卿绝不会说他修上林苑不对,相反地,他只会做一篇篇文辞华美的上林赋、长门赋…… “陛下若只是想做一位守成之君也罢。”刘彻转念又想起陈珏方才的话来,他才不愿意战战兢兢地守成,从少年时对窦太后偏疼梁王、他们母子不得不要在栗太子刘荣面前服软开始,他就一直想拿稳手中的权柄,期望有朝一日威加海内。 话虽如此。陈珏怎么就不能全顺着他的心意呢?刘彻怒着想道,文景二帝号称轻徭薄赋勤政爱民。他们不一样休整甘泉等地的宫室吗,他作为一朝天子修一处自己地宫苑又有什么了不得? 刘彻想着,好不容易放下心里的思绪再抬头时,忽地觉得眼前的风景有些眼熟,水波荡起阵阵涟漪,青山倒影如黛,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狂奔到了镐池边。 刘彻略一思索便记起他还是太子时在这里遇刺的过往,陈珏那年就是在这里为了保护他而受了一箭。陈珏对于他来说,终究跟其他的臣子不同。如果陈珏是田那样对天子一意奉迎,只求不惹怒皇帝长保富贵的外戚,陈珏也就不是陈珏了。 心思百转,刘彻再想起方才陈珏扫他面子的几句话仍然气愤不已,无欲无求,那还是皇帝么?拿上林苑跟阿房宫比,他是秦皇一样耗尽民力地人么? 秦始皇,生前宇内之尊,死后…… 刘彻打马向前,头一回不招呼陈珏和杨得意。寻路狂奔起来,朝上林苑的方向回转。 马蹄声响亮,在暖风地送行中,陈珏为的羽林军天子卫队浩浩荡荡地如风般飞驰过。 杨得意保持着落后陈珏半个马身的距离,试探着道:“陈侍中,陛下这是……” 杨得意跟陈珏说话并不怎么拘束,他的年纪比他跟刘彻韩嫣都大好些岁,说句托大的话那叫看着几个显贵的少年长大。再加上陈珏比旁的权贵亲和太多。素日里又不少帮杨得意照顾老家来的亲戚,杨得意倒不怕问了挨骂。 “没事儿。跟你没关系。”陈珏随口给杨得意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舒了一口气,心下颇为松快。 果然,刘彻到达上林苑中歇息了一会儿,随后便接见了十几个最近表现出色的羽林少年。 陈珏看着英气勃勃的卫青,不由地摸了摸下巴,这小子长得越快了,身高已经与一般地成年人相差无几,陈珏自己就高于时人,卫青看来还有长过他的潜力。 卫青站在刘彻面前利落地一磕脚跟,微微半垂下头跟几个同伴一起拜见天子,陈珏这会也从身高的问题上回过神来,这时候的奴隶想当骑奴还要看你长得壮实不壮实,卫青做平阳家奴时尚能被选为骑奴,何况是在羽林营里营养充足锻炼不止的现在。 刘彻勉励了众人几句话,目光落在卫青身上一顿,笑道:“这几月来朕见的都是老面孔,如今可算有新人了,你叫……卫青?” 李敢和李椒兄弟闻言脸一红,不由地躲闪着陈珏朝他们看过来的视线:他们自己是好了,然而军队重的是集体,最出彩的始终是少数几个人可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好事。 卫青神色间有些不自然,显然还有些紧张,陈珏在刘彻身后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他才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地道:“回禀陛下,正是卫青。” 刘彻点点头,接过李当户递上来地簿册,翻看了卫青平日出操训练时的成绩,讶道:“入营不过数月。居然进步得这么快?” 李当户咧嘴笑道:“陛下,卫青是个好苗子,勤快,用功。” 刘彻斜了李当户一眼,转过头又笑道:“就算是勤能补拙,这样的水准亦应该有天资。”顿了顿,刘彻仔细打量了卫青一眼,隐约觉得有几分面熟,又笑道:“你是哪家的子弟。该不是建陵侯卫绾的族人罢?” 陈珏只是微笑,心中却一阵无语,跟李当户等人混得熟就是权贵子弟么?这时只见卫青神色一黯,道:“陛下,臣家中与卫大夫并无亲戚,只是一介平民。” 刘彻奇道:“那就怪了,朕为何会觉得你眼熟?” 卫青张了张口。他知道姊姊卫子夫见过天子,然而过去为奴的事要说出来吗?陈珏见状心念一动便知道他地心思。立马向李椒使了个眼色。 李椒果然是李家三兄弟中最沉稳的一个,他对卫青地身世知道一点,平民出身也比过去为奴强啊,忙道:“卫青来了几个月,如今才脱颖而出,陛下常来上林苑,觉得眼熟也没什么。” 刘彻本就是随口一问,这么一来也就放下那一丝丝疑惑,问过卫青几句话,算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杨得意时不时向陈珏投来关切和忧虑地一眼。陈珏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看着刘彻一个两个地接见表现出色的羽林少年,心情舒畅。 每次来羽林营,陈珏都可以切实地感觉到一种年轻地气息,这是他这个活了两世的人没有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飞扬,他抿了一口茶,看向一轮明日,这阳光真灿烂。 “阿嚏!”看久了太阳,陈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刘彻看了他一眼,才要问便沉着脸紧紧抿住嘴。倒是把他面前另一个少年吓了一跳,出门后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那句话不对,惹得天子变了色。 陈珏冒犯龙颜,后果很严重,刘彻在上林苑待了半日,直至回宫,除了必要地公事交谈,竟是没有同陈珏说别的话。名为匈奴来袭的弦,自三月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百姓面上也多了些笑意,一冬的苦寒,总算是暂时过去了。 韩嫣和周谦并肩而行,自从韩嫣来了北地郡,久久难逢故交的周谦便时常拉着他聚会,聊的不是北地军事便是长安城中两人共同地旧识。 “韩太守这一走,我可是许久没闲下来了。”周谦感慨道,他和北地别驾一起暂理北地事,已经累得不行。 韩嫣笑道:“不怕你不闲,就怕你闲,韩太守此去长安若是一切顺利,说不定你就有机会接下北地郡。” 太守都尉分治民军,周谦身为北地都尉,掌的是北地郡地军事,因而韩嫣常同周谦往来,旁人也不以为意,天子派这些少年来本就是学习实战军事么。 周谦摇了摇头,道:“一郡太守,对我而言还是太早了,若是再过两年还差不多,这回就是韩太守走了,天子八成会换个新人来。”他自从就任,便再也没有回去长安,每有太守就任,必定有机会亲往长安觐见天子,周谦确实想做这个太守。 韩嫣略一思索,道:“你不如给子瑜去封信,长安城那边怎么也好办许多。” 周谦苦笑道:“我阿父是谁?差点就背负叛名的前条侯。我今年多大?不过二十几岁罢了,凭什么做一郡太守?” 这时两人已经行到城墙外,阶梯处,一些服役的民夫和戍卒正忙活着修缮城墙,久战之地,这已经人人是习以为常的事。 韩嫣随意地侧过身给一个挑夫让路,转头道:“不然,边关的太守常有畏战的毛病,否则也不会逼得陛下把李太守这么一个主战的人放在边郡数载。你若是上书请战,献上胸中军略,陛下正是用人之际,再加上子瑜在长安为你奔走,陛下未必不能用你。” 周谦惊讶地看了看韩嫣,就算是多年来因陈子瑜太出色而锋芒不显,韩王孙究竟是天子身边的人。 韩嫣却不知道周谦在想什么。他离长安来此前曾经犹豫过,只因放不下老母幼弟,是陈珏提醒他陛下登基又不能大刀阔斧的时间只有这么久,时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差不多的事轮到周谦,韩嫣也不是没见识地人,自然看得通透。 周谦寻思了一会,笑道:“不试一试,我怎么也不甘 韩嫣也是一笑,徐徐走到修缮城墙的工人们身后。这破败地北地郡,哪里能及得上繁华的长安,韩嫣摸了摸腰间系的荷囊微微一笑,他想家了,不是因为看不起边郡,就是想念自己长大的地方。 “修城墙有什么用?”一个妇人的声音。 韩嫣循声而望,见那麻衣妇人垮着肩。双手分持两个瓦罐的样子,便知道是给亲眷送餐的军属。边地,本就是军民一体的地方。 “是加固,不是修,军司马说地。”一个单薄地男子随意抹了一把脸,犹豫了一下,将双手在腰间的衣物擦了擦,这才接过瓦罐。 “快些吃。”妇人低声道,“怎么修都没用,匈奴人还是照样来去。” “噤声。”满脸倦色的男子一边嚼一边道,“这北地有韩太守。有周都尉,已经比外地好许多了。” 妇人不说话了,转而道:“家里的地不用操心,我阿弟和小叔都来帮了忙,好了,我父兄还在那边等着我送饭,不陪你说话了。” 妇人说着,缓缓朝另一边脏乱的石堆旁走去,那里是她同样做着劳役的父兄。 韩嫣和周谦对视一眼,俱是轻叹了一声。闲逛的心思也没了,不多时便打道回府,韩嫣回到住处,在桌案面前驻足了片刻,这才铺开一张纸。 第一封,是写给刘彻地北地军情、民情常规奏表;第二封,是家书;第三封则是写给陈珏。 不到边关亲查,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子瑜不来可惜。至侯府内下人忙碌个不停。只为了侯府主人今日招待客人。 许昌给庄青翟劝了菜,仿佛不经意地道:“武强侯是否觉得近日长安城中有些不对?” 庄青翟有点心不在焉,他那不肖地次子庄攸近日说什么都不做家里为他保地侍中之职,非要往边关北地郡去寻条侯周谦,说什么不从军不是男儿。 “不对,有什么不对?”庄青翟打起精神反问道,他那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龙阳之好,长安城里各家淑女尚且留不住他,若是真被庄攸跑到军队里,遍地地男人他怎么放心的下。 许昌想起陈午毫不犹豫地拒绝保举他为大农令就忍不住动怒,他平静了一下呼吸,这才道:“羽林中郎将陈珏,最近可是连续待在羽林营半个月,天子也不召见他,这事可不寻常。” “有什么不寻常?”庄青翟看许昌的目光很奇怪,“我看你才怪,朝中官吏多了,你那么关心陛下召见了谁做什么?” 终究是多年旧识,许昌耐着性子解释道:“陈子瑜和今上总角之交,那是何等深厚的情分,哪会多日不见?依我看,陈子瑜这是不知为何触怒了天子,失了圣心。” 庄青翟嗨了一声,道:“你这是跟堂邑侯套近乎没套成?我早劝过你,堂邑侯出奇地洁身自好……” 许昌有点恼羞成怒,打断庄青翟道:“他陈午孝景皇帝时靠着馆陶大长公主,如今的富贵靠的是他一双儿女,论才干,堂邑侯他及得上我?” 听见许昌提起儿女,庄青翟心里又是一闷,陈子瑜那样的好儿子怎么就不是他的?二儿子不肖,他长子前些时候在街上调戏女子被人打了要害,至今还没痊愈。 许昌平息了他的呼吸,暗骂庄青翟是个呆子,硬邦邦地道:“武强侯太与世无争了些,我好心提醒你,你若是不为自己打算,就等着离开长安去你地武强侯国罢!” 庄青翟闻言大惊,道:“柏至侯莫不是说笑。我虽不是三公高官,好歹也是个堂堂御史丞,好端端的怎么会去国?” 许昌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寻个理由就可以遣不在朝中为官的列侯归国,你是御史丞自然好好地待在长安,如果不是呢?” 庄青翟这回终于去了轻松之色,道:“武强侯的意思是?” 许昌笑道:“我那犬子许牧和庄攸有些交情,听说你长子被堂邑侯世子陈须打了?” 庄青翟板着脸道:“他咎由自取,却怪不得别人。” 这老鬼岂会果真如此大公无私,许昌心中暗骂。挤出笑容道:“堂邑侯世子家居,无官无禄,听说当日那女子也不像是陈须亲眷,我看你这儿子被打得冤那,自己受伤不说还让庄家得罪了陈家。” 庄青翟瞪着许昌,这个御史中丞武强侯多年来和他同在御史大夫之下为官,彼此都是极了解了。“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许昌闻言,抚须微微一笑。这才徐徐道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讴歌声婉转动听,包厢中的陈珏抿了一口酒,目光在窗外的歌身上一转而过,重又埋头吃菜。 “啪!” 东方朔一脸气愤地将食箸放在桌上,道:“怎么谁都敢唱这佳人曲?” 东方鸿算是个浪子,他自从跟陈柔成婚后便修身养性,然而他儿子东方朔继承了父亲地风流。又比父亲更善言辞,小小年纪已经有了些才名。 若若朝外望了一眼,见那女子皮肤黝黑的样子先是一惊,随后皱眉道:“那位姐姐生的丑也不是她的错,你这么刻薄做什么? 东方朔一趴,叹道:“佳人曲中有佳人,唱佳人曲地就未必是佳人。当日初唱佳人曲的那女子该是何等风姿,可惜如今是个女子再丑也敢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不知名的佳人曲传遍了长安城内外,陈珏看着东方朔一脸惋惜的样子。忍不住哈哈一笑。 若若冷声道:“照我说这样正好,最初唱歌的那女子不是被人赎出章台了吗?以后任谁唱这烂俗地曲子,都不能勾到你的魂了吧?” 陈珏听着若若和东方朔斗嘴,中间陈举和陈琪不时地也插嘴几句,不由地微微一笑。 东方鸿狠狠拍了一下东方朔的头,挥手示意他们出去闹,转而对陈珏笑道:“子瑜,你倒是镇定得很。一点都不担心?” 陈珏摊手道:“担心什么。休沐之时,带着家里地小孩子们出去玩耍。不是挺好地?” 东方鸿摇头道:“你的胆子真够大地,这回陛下是真让你气着了,竟然半月不见你。” 陈珏想起当日地情形,笑道:“我总不能一辈子事事顺着他的意。”陈珏这样半犯颜式地进谏除了是实话实说,亦并非心血来潮。 刘彻近来越来越像一个皇帝,汲黯是景帝时的老臣子,然而他的直言时常让刘彻不快,虽说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处分,然而以汲黯的才学,他升迁的度较郑当时等人还慢上许多就是刘彻不满的铁证。刘彻是好面子的人,他对陈珏忍耐的极限是多少,才是陈珏想知道的事情。 东方鸿点点头,道:“这事啊,陛下不介意,过几日就觉得你是个一心为他打算的良臣,陛下若介意,你便是恃宠而骄喽。” 陈珏淡淡地道:“若是陈家和他多年地情分,这点小小冒犯他都受不了,我还是早早打算夹着尾巴做人或另谋生路的好。” “说得也是。”东方鸿道,“那你试出结果了?” 一百八十八 两心间 一百八十九 学刊事 半月不召见,上奏表奏事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下文,这就是结果? 陈珏靠向椅背,舒展了身体道:“试出来了。”他从不认为那么自我的刘彻会因他一言,就屁颠屁颠地终止上林苑的建设,幸好结果让他颇为欣慰,刘彻对陈家的情分显然并不减,起码暂时是这样。 刘彻是个爱憎颇为分明的人,窦婴早早惹了他的猜忌,但近来在朝上把刘彻惹的再厉害,刘彻仍是笑呵呵的样子不动声色,长乐宫中他在窦太后面前仍然是个孝顺孙子。 “陛下对我不藏着喜怒,这就是好事,这股气泄出来便完了。”陈珏道,等汉武大帝对他藏心思了,掩住喜怒永远笑脸对陈珏了,那才是要出大变故的时候。 陈珏说着,惬意地拍了拍吃饱的肚子,有些撑了,他捡起一边做好不久的蝴蝶纸鸢,笑道:“走罢,大姊和芷晴她们也该逛够了,午后大家还要踏青呢。” 东方鸿摇了摇头,道:“你不说我还忘记了,我就弄不懂,明明派人跟贾同说一声,他们便会送最好的东西上门,她们怎么还非要亲自出门。” 斜了东方鸿一眼,陈珏微微一笑,不留情面地揭穿道:“你不也是每次都要亲自陪着?”语毕,不理东方鸿的牢骚,拿起纸鸢档在身前,悠哉游哉地出门去街道上人声喧哗,稍微僻静些的街口处,芷晴和陈柔并肩而立。方才出门的几个小辈已经聚在她们身边,身后则是撑伞遮阳地几个下人。不远处,李英和郭远貌似随意地站在小摊边,目光时时不离几个女子。 芷晴张望着饭庄的方向,陈柔见了好笑道:“莫急。我已经派人去催。他们就出来了。” 芷晴甜甜一笑,倒也不扭捏:“谢大姊了。” 堂邑侯府的女眷中,陈尚携家眷在外地,隆虑公主又常年不在长安,许是因为管家权力的缘故,自从芷晴嫁进陈家,同出身世家的嫂子周氏虽说和和气气,但芷晴一直觉得中间始终隔了一层似地。 陈柔拉了芷晴地手。笑道:“同我客气什么。”陈柔看着芷晴,翁主之尊却不骄不傲,又同她这个庶出的长姊相处得好,待几个小辈也极亲切,她真是越看越喜欢这个弟媳。 说话的工夫,陈珏已经拿着纸鸢和东方鸿一起,说笑着朝这边走来。 芷晴和陈柔笑着迎上去,各自低语了几句,芷晴轻声道:“你怎么自个儿拿这个?” 陈珏笑道:“李大哥和郭大哥跟在你们身边,我只好自己拿了。” 芷晴恬静的面上添了一丝晕红。道:“这光天化日之下,我能有什么事,就是你非要他们跟着保护大姊,这才失了身份。” 陈珏闻言一笑,毫不在意地将手中的纸鸢举高,道:“我就是武安侯,我就是大庭广众之下陪着妻子子侄,谁能把我怎么样?” 芷晴扑哧一笑,道:“好啦,你不怕御史弹劾你。我也不操心了。” 说笑着行至停马处,陈珏一跃上了马,大汉风气尚武,贵族女子骑马亦不是问题,几个大人依次带了尚不能骑马的小孩,一行人便谈笑着出了。 东方朔跟若若如同一对欢喜冤家,仍旧吵个不停,李英拿着纸鸢招摇出城。一路受着郭远的取笑。一脸的哭笑不得。 “你最近是怎么了?”芷晴和陈珏错了半个马身,秀眉微蹙。方才人多不好说话,如今大家各自骑马分散,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从献长门园开始,我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陈珏看了看芷晴,淡淡笑道:“我哪有什么不对劲?” 芷晴轻轻摇头,定定地看着陈珏道:“夫妻是一体,我虽然不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心里有事我很清楚。不要忘记了,我自小在梁王宫长大,这些事不是没有见过地。” 陈珏柔声道:“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你。” 芷晴褪去了娴静文雅的表情,扬起头道:“那是不信我?” 陈珏头一次看到芷晴作为翁主的骄傲,他减缓了马,含笑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以为你不想像从前那样过日子。” 芷晴微微一怔,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一般,只听得陈珏又道:“你我都生在显贵之家,庶出的女儿是什么地位我很清楚,你在梁国那么多年平平安安,几个嫡出的妹妹都对你服服帖帖,没有心计手段怎么可能?” 陈珏难得地认真对小妻子道:“你初来长安的时候,待什么人都一样的温和有理,做什么事都太周到了,就跟带了张面具一样,那样做事不会累吗?” 明明春光正好,不远处还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芷晴蓦地眼眶一红,阿母不受父王宠爱,她又没有同母的兄弟,嫡母冷眼旁观,众兄弟不屑一顾,后来能在那偌大的梁王宫中安稳地做最受人喜欢地翁主,她付出的还少么? 芷晴拭了拭眼角,道:“我以为你这样的翩翩君子,都喜欢所谓的窈窕淑女,我知道你过去一直疏远淮南王翁主,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有心机的女子。” 陈珏听她提起刘陵不由头疼,伸手止住了芷晴接下来的话,道:“我对刘陵从来谈不上讨厌或喜欢,只不过她走她自己选择的路,跟我的合不上,所以终是殊途,如此而已。” 陈珏说到这里有些啼笑皆非,初见时芷晴是个称得上冰雪聪明的小女子,但自从嫁到陈家后好像就变得“笨”了许多,难不成是为了刻意讨他喜欢? 蹄声得得。不知过了多久,芷晴的玉容犹如雨后初晴,笑道:“我明白了。” 陈珏笑着点点头,芷晴收拾了神色,抬头又道:“记得我刚刚来长安地时候。你的名声极好。在百姓间的威望几乎不比一些丞相那样的老臣们低。” 那样的陈珏啊,陈子瑜是男子们地榜样,陈郎是闺中女儿记挂在心里地理想良人,芷晴从回忆中醒过来,微微一笑,随后道:“如今你献长门园,时常跟随天子微服出城游猎,就是今日出门也不怕这样招摇过市会带来坏名声。如此种种你便成了所谓的佞臣。若不是有前些年好名声地底子在支撑,恐怕早就被御史们地口水淹死了。你可以告诉我,你这样自污是为什么吗?” 陈珏认真地听完,又认真地点点头,芷晴说得没错,夫妻本是一体,他笑道:“这也不算是自污,不过是顺着天子些罢了。” 芷晴心思雪亮,叹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看似随意和气。其实最有原则,一旦冲劲上来多少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猜我现在想到了什么?” 陈珏失笑道:“我猜不到。” 芷晴顽皮地一笑,道:“我想起父王还在时,他手下地门客公孙诡曾说,梁王贤名胜于太子,你也是怕自己名声太好吧?” 陈珏眼中多了几分兴味,道:“说得对,晴翁主。” 芷晴轻吁了一口气,道:“别的臣子都是权势达到顶点时才考虑退让或谋逆。**只有你从一开始就在谨小慎微。” “凡事都要未雨绸缪,等事到临头就晚了。”陈珏笑道,托吕雉的福,诸吕以来几代外戚没有不夹着尾巴做人地,碰到刘彻这么个薄情帝王的陈家更是倒了大霉,能不小心谨慎么? 芷晴郑重地点点头,道:“我不懂军国大事,但有一些宫廷间的事我作为女子比你擅长。以后我会常常进宫拜见阿娇姊姊。陪她谈心。” 陈珏错愕之后不由地一笑,道:“好。我拭目以待。” “小舅舅,东方朔欺负人……”若若清脆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你和小舅母快来评评理。” 陈珏朗声答应了一句,旋即和芷晴相视一笑,齐齐打马向前,朝前方行去,再不迟疑。眼见便要转成夏雨的时节也不例外,雨后的长安城空气格外清新,只是巷间的泥土路熬成了泥,走在上面多少让人感觉到几分不快。 陈珏站在爱驹身前,摸了摸它颈上的毛,再看看脚底下泥泞的路面,明智地选择转身回头,道:“李大哥,找车夫来吧,今日乘车去天禄阁。” 李英躬身应诺,这才快步离开了,陈珏望着身边不远处一脸晦气的陈须,扬眉笑道:“跟人约好了出游?” 陈须抑郁地点点头,这样地天气还让人怎么出门,就算男子汉大丈夫不怕雨,弄得满身狼狈也不是那么回事。 陈珏笑吟吟地道:“你出不了门也好,正巧我有事和你说。” 陈须讶道:“何事?” 陈珏挑眉道:“因为堂邑侯世子恶名昭彰的事。” “我恶名昭彰?”陈须立刻跳了起来,道:“这绝对是污蔑,旁人家的子弟欺男霸女还算正常,我陈须最是洁身自好,哪来的恶名?” 陈珏是啊是啊了几句,笑道:“你是洁身自好,看重哪家女子便用钱帛攻势,从不用强,是不是?” 陈须装作听不出陈珏的戏谑的嘲意,反而一脸的得意,自从他那妾室害了陈小夭流产后,他痛定思痛了一阵子,决定再不往家里带新人,在外只追求一时的风流快活。 陈珏正色道:“最近陛下出门,不管好事坏事总爱用你的名号,施舍穷人也就罢了,做下了几件纨绔事他也全部堆到你头上。” 陈须皱着眉想了半天,忽地拍手一笑,道:“这感情好。他日就算我真的犯了什么事,陛下还不得护着我这大舅子?” “大大相反。”陈珏毫不留情地击碎了陈须地兴奋,“你今后务必要小心行事,若是陛下犯地事被人捅上去,陛下自然会护你到底。就算不得已处分了你什么。稍后必定有加倍的补偿。” 陈须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陈珏摇头道:“万一是你自己的事,跟陛下无关呢?最糟糕的就是你自己的事和陛下地事放在一起被人弹劾。” 说着,陈珏斜了远处正抬头仰望天空地青年,他是陈明,从小跟在陈须身边地侍从。 “我打个比方,若是你瞒着嫂子,在外以陈明地名字买房养一个女子,陈明又自己养了另一个女子。等有人把这两件事都告诉了嫂子,嫂子两事一起向你质问,你心里怎么想陈明?” 陈须一张脸涨得红中紫,在陈珏面前变得期期艾艾起来,他心里不住地懊恼,自己在外养妇人的事怎么就让平日里最自律地幼弟知道了? “我晓得了。”陈须郁闷地答道,用力地在空中挥了挥手,招呼陈明回府,就当是为了宫中的妹子和在朝为官的阿父和弟弟罢,陈须苦中作乐地想。 陈珏微微一笑。陈须又与陈珏说笑了几句,等李英驾着马车赶过来,陈须这才和陈珏挥挥手走回大门。 今日陈珏去的是天禄阁,孔臧和孔安国族兄弟俩近日忙着办学刊,今日终于出了第一期,这是特意邀请陈珏去审稿——万一犯了忌,总得早早现才是。外间淅淅沥沥地小雨仿佛浇在人欣赏,浸得人心痒痒。 校书其实是个挺枯燥的活。人们总是更喜欢追求创新,总结过去的事物常常让人觉得无聊,放眼天下,几乎所有有点水平的贤才博士都聚集在天禄阁,文无第一,但众人间早就有看不惯彼此的了。 就是众人三五成群地聊着究竟谁的文章会被蓼侯选上的时候,董仲舒坐在一侧,神色平静中带了几分笑意。犹如不动弥勒一般。 “人来齐了么?”孔安国低声问道。 周围躁动了一会。有人道:“没有,司马长卿就没来。” 又有一人插口道:“司马长卿不是忙着阿谀那些显贵画像。就是跟才女卓文君琴瑟相合,哪里有空来天禄阁这荒凉地方?” 孔安国无奈地转过身,必去理会众人今日明显失常的言语。再不热衷名利的学也是人,陈珏当日说遇见人才会亲自荐于刘彻,武安侯的话对于天子有多大影响,长安城中各人心中已经有数了。 外间烟雨蒙蒙,陈珏坐在马车中百思不得其解:别人都是自己办报纸,名利全收,皇帝老儿随便赐两个清闲翰林帮着审稿,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他替孔丘这两个十几世孙担风险? 陈珏郁闷了一会,马车也停在天禄阁门前,他甫一下车,正好见得一身官服未褪地窦婴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两人打了个照面,俱是略一错愕。 “弟子见过魏其侯。”陈珏稍稍躬身打了个招呼,他对于窦婴总是尊敬的。 窦婴眼中有几分倦意,他提起精神挥手道:“天禄阁里只谈学问,不谈官爵。” 窦婴近日跟刘彻商讨大农令的新人选,总是谈不到一块去。天子属意的北地太守韩安国做太守还没几年,一下子迁到大农令未免太快了些,然而窦婴提及的几个人选却怎么也不得天子欢 陈珏和窦婴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齐齐走进天禄阁,孔臧和孔安国显然已经打点妥当,陈珏方一进门,便感觉到天禄阁中氛围的变化。 刚刚显出融合之像的黄老学和儒生们又显得泾渭分明,在天禄阁中明显地分成两派,势单力孤的其他博士学则自寻和自己相近的路子。 众人尊窦婴居于位,孔臧其次,陈珏再次,等到大家一一落座后,孔安国便作为代表宣读了学刊的几篇文章。 陈珏开始时还打起精神,后来便有些昏昏欲睡地意思。不要看天下人都称颂小陈将军地博闻强记,陈珏自己对于玄而又玄的文科纯理论部分还是提不起丝毫兴致。 正在陈珏目视虚空光明正大地走神时,孔安国清清嗓子念起了第二篇文章,这一回陈珏总算是来了兴趣。 这第二篇孔家兄弟琢磨的学刊有几分命题辩论的味道,乃是出一个题目或典故。众人各出己见。这次的题目便是孔子地一个八卦——楚狂接舆。 孔子地地位虽然在后两千年被不断拔高,然而春秋当世时他还真没能被所有人都当成一盘菜。楚狂接舆是一个人,一个拒绝跟孔子说话地人。 孔子游历列国,有一日楚狂人接舆路过孔子车驾,高歌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不可谏,来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殆而!”孔子听完很看重这个人,就要下车和接舆说话。不想接舆一句话之后便毫不犹豫地遁走。 陈珏想起李太白地一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随后便细细听起两派之间地较量来。 争吵的人分为两派,黄老一方认为接舆是名士隐士,他不屑孔子一心做官,专为讥讽而来,儒生们则群情激奋,他们认为接舆这是对孔子善意的劝告,虽然孔子不曾接受接舆的建议。但两之间光风霁月,孔子被接舆真诚地尊敬着也显而易见。 争到激烈处,黄生一声冷笑道:“老聃旧为藏室使,晚年淡出函谷关,乃是何等淡薄名利之人,孔丘周游列国只求做官,竟也有人往他脸上贴金?” 孔臧和孔安国气得对视一眼,脸色都变了。 “黄博士此言未免偏颇。”儒生窦婴终于开了嗓,“孔子志向远大,所谋乃是天下和一个万世。其可用一心做官而形容?” 黄生神色悻悻,陈珏见状,沉吟了一下道:“孔子乃是先圣,说什么一心做官似乎不妥当,然而先人之事,于《微子》中不过寥寥数句记载,当时地情形谁也难以知道清楚,就是孔子本人不也与接舆缘悭一谈?” “所以。”陈珏微微一笑。“我觉得大家纠缠于此事没有什么必要。眼看着就要到午时,安国还是继续读下一篇吧?” 陈珏用的是商量口气。但窦婴和孔臧全都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众人之间意见再不同,这些学都是大汉的财富,窦婴和孔臧这种儒生也不想天禄阁中的争执暴露到帝后面前徒惹是非。 “今阴阳错谬,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廉耻贸乱,贤不肖混淆……王心未加……士素不励……长吏不明……” 陈珏面上的微笑轻轻一敛,道:“此文是何人所撰?” 孔安国闻言不解,但还是老实地翻看了记录,稍后回道:“我也不清楚,这文章是匿名后所,查不到撰文是谁。” 一边的董仲舒闻言,神色微微一轻,正愉悦的工夫他一抬头,立即现陈珏似乎有意无意地朝他这边望过来。 窦婴皱了皱眉,这样的学识造诣已经称得上难得,然而这样的话未免太激进了些,这也就是在天禄阁内部,若是放在窦太后面前,窦太后不对这撰文问罪就已是万幸。 “撰文想必就在这里。”陈珏微笑着环视一圈道,目光落在董仲舒身上,“今后批评制度时,记得说出解决方案,天子大慧,哪会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不过是需要贤才帮助天子治理天下罢了。” 窦婴眉心一拧,陈珏又道:“至于这撰文所说的问题,陛下已经有所决定,一切根源,不过是因为百姓教化不足罢了。我在这里透露个信,最迟秋时,陛下便要兴建太学,教授世家和平民子弟《鸿烈》书,届时各位不妨助讲。” 陈珏随口丢下一颗不大不小地炸弹,天禄阁中立志扬所学的博士们顿时动了心,连方才的争吵也顾不上了。 一百九十 峰将回 一百九十一 路已转 天禄阁外,重又下起雨来,蒙蒙烟雨落在半干的青石路上,先是溅起阵阵青烟,随后才在缝隙处徐徐蔓延开来,一寸一寸地将视野中的天地浸湿。 陈珏坐上了窦婴的马车,窦婴同他一一仔细品评了方才的几篇文章,窦婴徐徐道:“子瑜,你似乎并不把孔子放在眼中?” 当日廷辩《鸿烈》,陈珏便状似无意地点出孔仲尼游走卫、鲁、齐等各国的经历,方才在天禄阁中陈珏看似中立,实则也不像是站在儒生一边,窦婴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大摇其头,难不成陈珏还真的因为启蒙恩师是墨家弟子,所以才这样轻视儒学? 陈珏侧了侧身,淡淡地笑着道:“弟子不敢不敬先贤,立一家之言容易,流传百世难,当年诸子百家争鸣,到如今仍有其影响力的满打满算不过十余家。孔子昔日游历列国,当时的国君士大夫早已化做一坯黄土,只有孔子之名仍旧振聋聩,这样的成就弟子望尘莫及。” 陈珏说着笑道:“侯爷纵是儒家弟子,不也是一样吗?方才弟子出门时,眼见侯爷曾经跟蓼侯说了什么。” 窦婴抚须点点头,道:“方才那匿名撰文之人,才华尽是有的,然则其论过于注重权之一字,三公坐而论道乃是祖制,若果真像他文中暗示的那样集权于一身,万一执掌权柄之人昏聩无能,岂不是国家大难?” 刘彻那点要尊隆皇权的心思,还真就瞒不过朝中的聪明人,窦婴虽是儒生,但又未必跟董仲舒之类同一想法。消除诸王列侯割据隐患窦婴同意,所有大权集于刘彻一身却是身为丞相的窦婴不愿看到之事。 窦婴还能这样推心置腹地同他说话,陈珏心中微微一暖,道:“强极则辱,侯爷凡事还是不要太拗着陛下的意思。” 窦婴目光一闪,哼道:“难道就如你一般,献长门。随游猎?” 陈珏也不动怒。只是道:“侯爷,陛下除了是天子,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地、短短几年内父母双亡的少年,换在寻常人家说不定尚未加冠,您又何必苛求他完美无缺?” 窦婴摸着半长不短的胡子,目光在陈珏身上扫来扫去,却不怎么说话,半晌才道:“你跟陛下一起长大。又不是韩王孙那样的外臣,乃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彼此间情谊深厚也没有什么。只是陛下万乘之尊,难道真能与百姓家的少年一样妄为吗?” 陈珏微微一笑,道:“地位越高,责任越大,陛下固然要为这个汉室江山尽责,但弟子知道陛下是个懂得顾全大局的人,若是凡事无伤大雅,弟子以为,侯爷不必要求陛下做一个圣人。” “御史遇事便谏。不过是防微杜渐。恐怕陛下毫无节制之下越闹越大罢了。”话虽如此说,窦婴还是神色微缓。又道:“孝景皇帝还是太子时,我亦是他地太子宫旧人,少年时地情谊归情谊,侯府,心思一转便答道:“侯爷日理万机,百忙中能到天禄阁一次已是难得,不敢再劳动侯爷,请侯爷在未央宫北阙处让弟子下车便好。” 窦婴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只是马车经过未央宫北阙时命车夫停了车,陈珏稳稳地一跃落地,在原地驻足了片刻,静静看着窦婴的车驾消失在重重宫阙之中。 比起一身担负大汉一国国事和窦氏一族的窦婴来说,陈珏的小日子过得太滋润了。殿侧殿的书房之中,手持一根毛笔转个不停,心思一点都没有落在几案前的奏表上。 耳边隐约传来蝉鸣处处,搅得刘彻一阵心烦意乱,他才想叫新近地侍中桑弘羊一声,蓦地又记起天色已经黑透,侍中们已经回家去了。 刘彻想了一会,干脆不转笔了,手腕一转笔尖点墨,干净利落地在另一封奏表上画了一道线,他皱眉瞪着出自己手的黑线,微微动了气:他陈子瑜当面指责天子徒耗民力还有理了?这几日不入宫请罪不说,反而跟妻子儿辈在大街上行为不端而受了御史地弹劾。 刘彻瞪着瞪着,忽地就笑出声来,信手把几封弹劾陈珏地奏表放到一边:他跟那个一贯循规蹈矩的羽林中郎将计较什么,这个陈子瑜从小就不肯越了规矩一丝一毫,从行事为人来看将来多半也是朝窦婴那样的方向展,若是不顶他几句才叫怪事。 陈珏了解刘彻,刘彻一样也了解陈珏几分,陈珏是个颇为爱惜羽毛的人,刘彻自认为英明地猜测道:难道陈子瑜是被御史们不断弹劾他跟天子不务正业的情形吓住了,急着撇清顺臣佞臣的名声。 “杨得意。”刘彻稍微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杨得意快步走进来,低头哈腰,刘彻随手将笔一放,未央宫宦官第一人杨得意立刻领会了天子的心思,挥手示意小黄门四散开,簇拥着刘彻往皇后的椒房殿行去。 陈珏的话有道理,刘彻知道,这几日只不过是面子过不去而已。刘彻大步走在宫苑回廊之中,神清气爽,等陈珏来找他认错了,他便不跟陈珏计较。 刘彻不召陈珏入宫地情况已经到了第二十一日,一向万事不挂心地刘嫖在外也听到了些风声,急匆匆地从一个长安城中贵妇的宴会上返回家中询问陈珏。 刘嫖闯进来地时候陈珏正在吃小食,他方咽了一口清凉地豆腐。便听得刘嫖道:“珏儿,你这是怎么惹着陛下了?” 陈珏咳嗽了一声,讶道:“怎么陛下召见不召见我的事都有这么些人关注?”长安城中流传陈珏和天子失和的传言,究竟是什么缘由?陈珏微微皱了眉。 刘嫖顾不得陈珏的提问,急道:“好不容易你阿姐跟陛下和和美美的,从来不红脸,你这是怎么回事?还不跟我说。你又是如何惹怒皇帝了?” 陈珏简单地答道:“我认为修建上林苑过于奢侈。巨耗国库,徒损民力,所以直言进谏,希望陛下明白他若是还想打匈奴人就不要这么注重享受。” 刘嫖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手指点了陈珏的头一下,道:“你怎么这么笨,文景两代先皇谁没有修过宫室,只陛下弄个上林苑就是奢靡不成?就算这真的是什么商纣之为。还轮不到你进谏吧?” 刘彻多么好面子地一个人,刘嫖心里清楚得很。她不求陈珏在刘彻面前有她当年察言观色、为皇兄献美地机灵劲。只求莫再学那些直臣就好。 陈珏笑道:“阿母,再气我白就长出来了。” 刘嫖闻言,双手不由自主地立刻抚上自己的鬓边。她已经不年轻,这几年儿女争气诸事顺心,皇帝女婿也对她礼敬有加,刘嫖竟不知不觉地迷上了保养之道。 “你还来气我!”刘嫖没好气地道。 陈珏扶着刘嫖坐下,这父母一老,便是老小老小,遇事得仔细哄着。a侯府正厅。陈须从惊疑不定中醒来,“虽不像大妇那般六礼俱全,但碧君也是我正正经经纳进门的妾室。” 陈珏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忙道:“何时所纳?许昌既然敢告,必定是查明属实。” 陈须老脸一红,道:“就在几日前,那日我想着既然被你知道了,早晚瞒不住家里。便不想再委屈碧侯世子须……”刘彻一字一字地道,“……爵除,黜为平民,以观后效。” 陈珏深吸一口气道:“臣代兄长谢陛下。” 刘彻来回走了几步,如壮士断腕一般道:“子瑜,上林苑朕不扩修了,已经建成的昆仑池……昆仑池用来练楼船水军,以供他日兴兵诸越!” 一百九十二 前路远 一百九十三 出天涯 堂邑侯世子陈须行为不端,天子雷霆一怒将之黜为平民,陈皇后嫡亲兄长、馆陶大长公主的长子沦落到如此地步,不能不让人议论纷纷。 平民是什么概念?就是说长安城郊外身上带着随便哪一级民爵的老农,抑或是像高祖刘邦起兵前那样的芝麻绿豆小官,陈须的身份都要比他们低上一等,这样的处罚,无疑是让陈须一下子从云端上落到尘埃里。 许昌满意了,田也满意了,两个因为不同原因被陈家扫了面子的人心情格外好,倒是庄青翟心里有几分担忧。陈须倒了,陈家的顶梁柱子陈珏陈子瑜还在,他虽然想给被打的爱子出气,但却没有想过将陈须害到这般境地,万一刘嫖飙,他这把老骨头多半也要受折腾。 长安城中的各方人士纷纷猜测,天子处置陈须,究竟是单纯对人,还是对陈氏一族? 不管怎么说,陈须算是彻底熄了出外游玩的兴致,每日里都待在堂邑侯府里足不出户——就算他平日里的为人算不上什么盛气凌人,他也受不了出门就要到处矮人一头。 堂邑侯府,水阁之中,横摆了小案凉椅,原先风平浪静的小池中涟漪轻泛,陈珏端起一杯豆冰,浅浅地尝了几口,身边坐着的则是无爵一身轻的陈须。 手上沾染了液化的水汽,一片冰凉,短短数日之中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陈珏觉得不过如此的同时,又隐约有几分殚精竭虑之后的疲惫。 外戚就是刘彻心里的一根刺,虽然因为他的影响刘彻跟窦太后之间没有真正地撕破脸,每日处政时一直在求同存异,然而陈珏肯定,刘彻对于陈家的猜忌是迟早的事,还好陈家前面还有一个窦婴。窦婴一日不倒,刘彻就不会在意陈家的势大。 正在陈珏想东想西的时候,陈须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道:“这苦夏漫漫。就是得在家里头待着舒服。” 陈珏笑笑,却不说话,只是拿起自己地那份冷饮凑近嘴边,陈须看了他一眼。粗声道:“你有一大摊子正事要干,用不着在家里陪着我,不就是不当世子吗,这点事我还受得住。 陈珏点了点头,笑道:“我这几日在家也是忙里偷闲。哪是担心你的事。” 陈须撇了撇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心里头却觉着舒服得很,再怎么想得开,一下子由列侯世子变了平民也够人难受,陈珏有意无意地常常在家陪伴,对他也是一个安慰。 “淮南王书里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是?陛下那边不会亏待我。”陈须拍了拍陈珏的肩膀,懒懒地道:“这样也挺好。原来整日在外头疯跑。近几日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陈珏忍不住一笑,道:“怎么一向把家里当驿站地陈二公子改了想法?” 陈须嘿嘿一笑。一摆手道:“原先是迷了眼,你不知道,这几日你嫂子再不像从来那么嗦,每日里嘘寒问暖地,领着下人婢女照看得我心里舒坦。” 陈须能说出这番话,陈珏不由地刮目相看,柳暗花明又一村,若是陈须因此收收心也好。 陈须笑得够了,又叹道:“不在家,还不知道阿父和阿母已经老了,记得上个月我没禁足时一个朋友地父亲死了,他那阿父年不过四十九。” 陈珏上下看了看陈须,微微一笑,听得陈须又道:“四十九,却是寿终正寝,我这几日不知怎么地,看见阿父和阿母咳了一声都提心吊胆,想来是被我那朋友撕心裂肺的哭吓怕了。:: 陈珏听见陈须在那里唏嘘不止,劝道:“阿父阿母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怕什么?” 曾经的陈午死于阿娇被废后不久,说不定跟心情抑郁颇有关系,如今作为少府地陈午却是干劲十足,在官署的时间快过陪伴刘嫖的时间了,至于刘嫖,这位窦太主可颇为长寿。 陈须也觉得说什么老老死死不吉利,转而道:“珏弟你别不信,这回我肯定洗心革面。我那帮朋友太忘恩负义,就算我原先就知道酒肉朋友不可靠,也不曾想居然肯给我带口信的人都没几个,说到底,还是家里人最好。” 陈珏微微张大了嘴,又乐呵呵地闭上,陈须懂事了啊。 这边闲聊着,陈珏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地青荷之上,一只蜻蜓茕茕而立,翅膀稍稍颤动着,不多时便轻快地飞起点水,在水面荡出一圈波纹。 夏六月,天子下诏,以堂邑侯陈午为皇后父,治少府有功,加封食邑一千三百户。 平阳府。 平阳公主狠狠地把茶盏摔在地上,玉容因咬牙切齿而少了几分柔美,董偃挥手示意一众年轻美丽地讴和舞推开,侧跪在平阳身边道:“长公主,快莫气了。” “我怎么能不气?”平阳公主愤恨地喊道,好不容易以为刘彻对陈家失望,她也好钻一个空子,哪料到刘彻居然来了这么一手。 陈午这个岁数,已经难有什么大展,再大的家业都得留给儿子。陈午有四子,长子陈午是庶出,没有袭爵资格,三子陈封隆虑侯,四子陈珏更不用提,乃是风风光光的武安侯。 这偌大的家业,谁来继承? 平阳公主胸口起伏不止,什么贬陈须为平民,哪日天子高兴了,寻个理由复了陈须的世子位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那皇帝弟弟怎么就待陈家那么好? 平阳公主气了半天,终于又听见了董偃轻柔的声音:“长公主,田大夫的爱女来了。” 胡乱理了理长,平阳无奈地现自己这副样子还是不能出去见人,于是吩咐道:“让她候着,我等会就出去。” 等到平阳收拾妥当,姗姗来迟行到正厅,田的独女田婧青春飞扬,已经坐在那里和董偃说笑,平阳见了不由摸了摸微皱的眼角。心中吃味。 “这年轻就是好啊。”平阳笑着坐下,亲切地问道:“我这小表妹,不知什么时候有嫁人地打算?” 田婧脸一红。随后大起胆子坦然道:“小女今日前来正好有事想问。长公主可知堂邑侯世子样貌如何吗?” 平阳微微一怔,失笑道:“他那世子位不是被废了……”明,堂邑侯府三世同堂。刘嫖高坐于上,乐得合不拢嘴。 堂邑侯府寒碜那,一千八百户地封地,就是不放在万户侯随处都是的汉初,现在说出去也上不得台面。如今刘彻金口一开。堂邑侯地封地立马加到三千户以上,这样说出去就好听多了。 “须儿在家修养一段时日。”刘嫖总结道,“等风头过了,陛下自然会恢复你的世子之位,到时候只会比现在更风光。” 陈珏笑着对陈须道:“恭喜恭喜。” 陈须连连点头,心中百感交集,陈珏淡淡地笑着看家人庆祝,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刘彻雷霆一怒,陈家便要提心吊胆;刘彻和风细雨。陈家便欢欣鼓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不过是挂在嘴边的虚话,陈珏自己绝对受不了这种一切命运掌握在刘彻手上的滋味。 一辈子提心吊胆地活着。猜测谋算刘彻地心思度日? 去他妈地,温文尔雅的武安侯陈珏心道,旋即狠狠咬了一口小羊腿,人说刘彻娶阿娇纯粹是为了利用刘嫖的势力,一旦刘彻掌权、刘嫖失去利用价值便是陈家末日。 既然如此,除了维持刘彻和陈家之间的感情,他还可以做一个对刘彻有用地人。天禄阁、羽林营、天工府,这三处和陈珏关系密切的地方可以看做是一股势力,这股势力主张对匈奴宣战,力推皇权和部分新政,不同于老朽的贵戚家族,一切以刘彻的意志为先。 不知不觉之中,一节小羊腿下了肚,陈珏不着痕迹地拍了拍肚皮,若是陈家让刘彻感情上不舍得放,理智上知道自己的江山还用得上陈家,一家人还没有野心,这样短期内会安全得多吧?当然,若想一切尘埃落定,都要等陈家地小皇子,一个阿娇生地皇子…… 宫中耳目传来的消息,刘彻在阿娇眼皮子底下又偷了不少次腥,所幸那些妍丽的宫人没有一个能有孕在身,刘彻也不曾给谁什么真正的名分,在天下人眼中看来,阿娇还是椒房独宠。 陈珏心里就纳闷了,刘彻那方面的能力和他的生育能力怎么完全不成正比? 这日天气晴好,椒房殿中欢声笑语不断,小公主刘已经认了不少字,眼下正在那边大声吟诵。 熏香袅袅中,绮罗引着芷晴走进椒房殿,芷晴方要盈盈下拜,阿娇已经站起身扶住芷晴,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 芷晴浅浅一笑,柔声道:“娘娘,礼不可废。”说着,芷晴明眸微转,目光落在一边的中年美妇身上,笑道:“这位是?” 阿娇拉着芷晴坐下,笑吟吟地介绍道:“这位是长沙王的母亲,唐娘娘,为人极好极温柔的。” 芷晴轻哦了一声,一脸羡慕地道:“我听说长沙王在封国筑台思念母亲,长沙王纯孝如此,唐娘娘着实好福气。” 唐姬听地眉开眼笑,她一介景帝地后宫夫人,地位谈不上高,不过因为阿娇的一点青眼日子才好过些,长沙王刘,着实是她唯一地骄傲。三人在一处聊了些女子间的话题,接近午时前后,唐姬起身告辞,芷晴以晚辈之礼送她离开,眼中笑意盈盈,区区宫女竟可以平安生下皇子封王,唐姬才不会没有手段。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芷晴转过身来,听得阿娇正问道:“好妹妹,好弟媳。你快同我说说,家里怎么样了?” 芷晴轻轻拍了拍阿娇的手,笑道:“皇后娘娘放心。有他在。家里才不会出什么事。” 阿娇信服地点点头,阿弟在一日,她确实没什么好担心。 “只是上个月阿弟着实吓着我了。”阿娇皱眉道,“自从阿弟当年入宫做彻儿的伴读。他们从来不曾二十来日不见面,我是强忍着才没有问彻儿。” 芷晴轻轻一笑,诚恳地柔声道:“娘娘,请你相信他……” 灞上自古离别地。 古道一边,到处都是精神略显亢奋、一脸兴奋的青壮汉子。若非一众女眷在远处泪眼相送。离别的气氛恐怕就要散落无疑。 高谈低语,句句不离西域二字,这偌大的使团队,共同怀揣了一个梦想,他们是天子亲自选出来的大汉精英,此行意义重大,务必要成功联系大月氏等西域诸国共抗匈奴。 陈珏站在刘彻身边,心里像有一根草在渐渐芽一般,心痒的厉害。张骞出西域。实在是不逊后来大航海的壮举。同整日束缚在一个长安城中相比,陈珏心里更渴望策马天涯。走遍名川河泽,大漠江南。 技术上,楚原带着天工府诸人已经为张骞做了充分地准备,陈珏又亲自跑了长安城中几家匈奴投降过来的大小侯府,连现弓高侯韩则家也没有放过,一群对关外熟门熟路的向导亦加进了使团之中。 刘彻亲自相送,张骞为地使团无不感激涕零,陈珏在一边微笑着听刘彻精神饱满地鼓励众人,他已经尽了最大地努力帮忙,若是张骞再被困在匈奴十几载,他也只好去撞豆腐。 “大恩不言谢。” 张骞和副使苏建一起诚恳地道,这件事跟陈珏本来没什么关系,然而这位武安侯在长安城中不断为他们奔忙,利用自己的人脉替他们解决无数难题,张骞心中着实感激。 陈珏抬手一扶,笑道:“谢个什么,不瞒你说,我也想去看看西域风光,只是时不我待,这件事就只好交给你,等归来时好好跟我讲讲西域风土人情。” 张骞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动动嘴皮子而已,这是自然,不过我真不知怎么谢你。” 陈珏微微肃容,一改轻松的神色,道:“谢我的话,就把整个使团都带回来吧,他们都是为国不惜身地好汉子,不能全都死在外面。” 张骞闻言一叹,不远处那群昂挺胸、意气风的使团成员,不知出一次西域后能够活着归来多少,陈珏见张骞神色有几分低落,话题一转,道:“若能顺利完成使命,不若往极西之国一行。” “极西之国?”张骞讶道,虽然早知陈珏博闻,但极西之国究竟是什么他可不曾听说过。 “不错。”陈珏肯定地点头道,“我家藏书中有一本提到过,极西之地有大国,具体情形怎样我也不知道,你若是有机会,千万记得到那里走一遭。” “好!”张骞颔道,热爱冒险的劲头显露无余,“若能不辱君命,我便往极西走一走。” 陈珏双眼含笑,看着张骞又去同其他人说话。西域以西,还有数国,那里是受亚历山大大帝的影响未曾完全消散的国度。 除了凿空西域,可以地话,把世界另一边地希腊文明也带回来吧,开眼看世界方可不自封,即使在公元前也是一个道理。 “朕怎么不知道有这样的国度?”刘彻随口问道。 陈珏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种无关的闲书自然不会读。” 陈珏说着轻叹了一声,明明知道世界全局,他一个足迹不曾出过长安周遭百里的贵戚子弟,却怎么也不可能“大吹法螺”,这滋味可不大好受。 出关莫恐西域远,河西楼兰归去来。 刘彻对于陈珏的话不以为意,等到张骞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他忽地转身道:“子瑜,从羽林军中选些不惜死的勇士给朕,朕要训练出大汉的荆轲要离来。” 要离,是刺杀了公子庆忌的刺客,陈珏微微一愕,道:“陛下地意思是?” 刘彻目光炯炯,道:“主父偃给朕地奏表,非常之时可用非常之法,张骞这边开辟西域之路,朕就要派死士刺杀军臣。” 匈奴人中争权夺利的厉害,军臣对于各部落地控制远远比不上冒顿单于,一旦军臣单于身死匈奴人难免陷入争夺单于之位的内战。但这个主意是很好的,现实是很难成功的,刺客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陈珏把这句户憋在嘴里,就算能成功,不过也是人命堆出来的成果罢了,“陛下要舍少数人救万人?” 刘彻点点头,叹道:“你心痛羽林军的部曲?” “臣心痛。”陈珏实话实说,羽林营中的羽林儿郎和他早就是一体,“但臣也知道此事应当尝试,匈奴人时时进逼,主张和亲之风又起,大汉不能无动于衷。” “朕何尝不心痛?”刘彻苦笑道,“羽林军是朕的卫队,他们的忠诚朕也信得过,南军北军里的军士皆是正卒戍卒,朕又实在信不着……” 南北军的指挥权还在窦太后手里,刘彻手里的节杖只能调动一部分,若说刘彻指哪打哪的军队,长安周边非几千羽林骑莫属。 陈珏徐徐颔,抬眼道:“这个时候派人去似乎不妥,万一惊动了匈奴人,张骞一行就难以安然通过匈奴腹地。” 刘彻拍掌道:“正是,《鸿烈》的兵略里说,将欲西而示之以东。朕即日便下旨,等张骞那边过了边塞,雁门北地等郡就做出点动作来,把匈奴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北部的几处边郡。” 天气炎热,方才还不觉得,陈珏和刘彻闲聊了几句话之后便觉得汗透衣背,当即一路放马回长安,这回刘彻倒学了乖,再不曾把马骑到农户的田地里去。 路边有村女在唱“北方有佳人!”,刘彻目不斜视,纵马而过。 行至长安城门附近的一处小湖边,刘彻忽地勒马停住,陈珏收紧马缰,朝刘彻所看的方向望去,只见波涛浅浅,绿树青山倒映水中,一片青翠清凉之感。 “子瑜,朕觉得在这里兴建太学不错,你看呢?”刘彻扬起马鞭,上下左右将眼前的景致指点了一遍。 陈珏将手挡在额前,遮住了耀眼的阳光才向周围望去,水边一处小平原,草色青青,这依山傍水的宝地拿来建学堂绝对不差。 “陛下不建在城里?”陈珏讶道。 “长安城中太繁华,有几人能静下心来长学问?”刘彻不答反问,“就跟羽林军一样,南北军中有嫖赌的败类,羽林营就干干净净,朕看建在城郊最好。” “陛下英明。”陈珏答的实心实意,羽林军里的违纪,酒后斗殴便是最了不得的罪名之一,相比之下羽林儿郎比兵源复杂的南北军强上太多。 刘彻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最迟明年,朕就要让长安城中各家的子弟都读上《鸿烈》书,学习刘家人的学问。” 淮南王刘安已死,刘彻从前对这叔王的几分怨气渐渐地烟消云散,把刘家人编的《鸿烈》作为太学教材,刘彻私心里觉得是件挺不错的事,说不得还有那么一丝丝自豪。 “《鸿烈》融合诸子百家之书,知其然方能知其所以然,欲学鸿烈,必须先知道儒法诸子学问。” 说到这里,陈珏和刘彻相视一笑,这无疑是在糊弄窦太后了,名为教《鸿烈》,太学生究竟能学到哪些东西,还不是校书先生说了算? 一百九十四 私与国 一百九十五 楼船行 平阳府,华灯初上。 董偃半跪在平阳身侧,神色温柔地拿起一把梳子,按上平阳顺滑的长,从头到底梳了三梳,口中笑道:“还是新换的镜好,把长公主的美貌全都照出来了。” 平阳也是一笑,轻轻抚了自己的鬓角,道:“这新镜是好,比从前的水鉴清楚多了,这是家令在哪里弄的,我要好好赏他。” 平阳说着,在镜中看到董偃面上有几分迟疑的味道,稍稍转过身道:“怎么了?” 董偃忙接话道:“这是商人贾同派人献到府上的,我心里也觉得奇怪呢,这镜子和往常的那种也没什么分别,不知怎么就清晰了不少。” 平阳脸色微沉,手指抚上镜面的纹路,道:“陈珏就是这点好,为人处事什么时候都让人挑不出错来,若他不是阿娇的弟弟……” 刺耳的声音响起,平阳的指甲在镜上留下浅浅的一道印,笑道:“明日把田大夫家的女公子再请到府中来,我有要事同她谈。” 那时田婧问起陈须的相貌,平阳还觉得纳闷,好言好语把陈须的长相说清楚之后,田婧皱着的眉头不但未松反而更紧,平阳仔细追问了好一会,才从田婧嘴里抠出几句话。 原来田婧有一日上街时,机缘巧合跟随从失散,结果正好碰到一伙纨绔子弟。正在危险地时候,一个青年男子和两个少年先后赶到,从那伙纨绔子弟手中救了她,那时她心里又怕又惧,不曾仔细相问便先行夺路而走,等到她想打听清楚几位恩公的姓名时。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原本田婧只当这是一场有缘无分的邂逅,哪想长安城中平地起风雷,堂邑侯世子陈须被废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田婧得知他的罪名中有同武强侯世子对殴一项时顿时怦然心动:她依稀记得,那纨绔男子的随从威逼利诱时。似乎隐约提到过武强侯地身份。 陈须的容貌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人对不上,田婧自然失望而去,平阳心中却是灵机一动,不知怎么地就想起刘彻来,早先刘彻最敬爱她这姐姐的时候。时常冒充平阳侯曹寿的名出去惹祸,说不定这回也是如此。 微笑着从回忆中醒来,平阳握住了董偃修长地手,眼中荡起喜悦的微光。她今日在宫中费心思打听了一番,果然得知刘彻和亲信宦官杨得意那日都不在宫中,再想起刘彻对陈家出奇的优待,平阳心里顿时有了谱。 次日。平阳公主看着对面局促不安的田婧。笑吟吟地问道:“婧妹妹第一次将外头的男子放在心上,我这做姐姐地不能不仔细打听,依我看,这事另有玄机,你还是将那日几位壮士的相貌同我说说。” 田婧咬了咬唇,犹豫了好一会才怅然道:“说不定他跟我就是没有姻缘,这样勉强去找也行不通。” 平阳笑意不变,柔声道:“好妹妹,不瞒你说。说不定我认识那个人。你还是把当日那几人的样子说一遍,万一正好碰上呢?” 田婧犹豫了好一会。终于道:“那日第一个人,约莫二十来岁,生得俊秀,举止斯文……” 平阳一听二十来岁便心里有数,这是刘彻的亲信杨得意,忙催道:“还有呢?” 田婧想了想,微笑着道:“还有一个少年,长得好看极了,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应如是,只可惜那日只是惊鸿一瞥……我原先以为他该是堂邑侯的四公子陈子瑜,只可惜昨日对不上……” 那人就是陈子瑜,平阳心中有气,不自然地喝了一口茶,仔细观察了田婧的神色间只有欣赏没有迷恋,顿时放下心来,笑道:“还有一人,是不是个子高高,体格健壮,英武不凡啊?” 田婧眸中讶色一闪,忙点头道:“正是,长公主莫非认识这人?” “我当然认识^^”平阳点了点头,面露得色,“当年我还抱过他许多回呢。” 不等田婧回话,平阳温和地笑道:“好妹妹,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保你几日内遇见你的心上人。” 田婧俏脸一红,她本就与长安城中贵女不同,性子里多了几分温婉和顺,这回大着胆子跑到平阳府中来已是少有地主动。 “长公主……”田婧张口欲言。 “妹妹什么话都不用说。”平阳轻轻拉过田婧地手拍了拍,“只是记得,一旦得偿所愿,莫忘了我。” 随意地谈了些女孩间的保养服饰话题,田婧终于笑呵呵地走了,平阳亲自送她到正堂门口,眉眼带笑。 “长公主,为何不同她说陛下的身份?”董偃俊俏的脸上满是不解。 “我的弟弟我了解。”平阳得意地一笑,“就是我也不得不说,阿娇是极出色的女子,有了阿娇那样飞扬主动的佳人,陛下肯定更喜欢娇弱的、等待他现的美人,若是我这小表妹规规矩矩地,说不定陛下还没兴致呢。” 既然当日刘彻肯去救田婧,必定对她心存好感,平阳觉得自己没必要横生枝节。 喝彩之声不断,场中尘土飞扬,数骑羽林少年驰骋往来不停,你追无干,直将火辣辣地太阳视若无物。 陈珏行到场边轻喘了一口气,将汗湿的衣衫稍稍拉离皮肤,也好凉快些,不想一颗球状体“咻”地直直朝他飞来,同他一队地刘彻急着喊道:“子瑜。想什么呢?” 阳光稍微有些刺目,陈珏眯了眯眼,抬手微一用力,狠狠击在中空地小木球上,准准地朝刘彻马匹头部略往前的方向飞去。 刘彻见状大喜,等到木球来势将缓。刘彻也正好策马赶到地儿,再猛力一击,随着代表比赛结束的鼓声响起,这场击鞠比赛终于以天子所在一队获胜而告终。 刘彻意得志满地摘下额上的巾子,哈哈笑道:“痛快!” 卫青喘着粗气趴在马上。望着天上光的大圆盘默默无语,这大热天的玩击鞠,真不知这位天子哪里觉得痛快。 陈珏策马上前,笑道:“陛下可是尽兴了?” “尽兴了!”刘彻行到阴凉处,方一下马便被侍从犹如众星捧月般地团团围住。杨得意指挥众人伺候了扇子吹风、冰块消暑,稍后早就备好地上林苑山泉水便摆在刘彻面前。 陈珏没有立刻跟上刘彻,挥手示意羽林军众人各自寻地儿休息,这才轻松地一跃下马,接过杨得意亲自递过来的一盏清水,痛快地一饮而尽,随后才用口形道了句多谢。 “子瑜。太学的事有眉目了?”刘彻为了展示他和羽林军同进退。竟然不准备换一身干爽的衣服再出来,大刺刺地坐在那便同陈珏说起话来。“陛下选的那块地已经圈起来了,少府和将作大匠正研究着,遣工匠前去探明地势,若是条件允许,很快便可以开始建房舍。”陈珏笑道。 刘彻点了点头,接过手巾擦了擦手,道:“屋舍好建,人才难求。教授太学生地博士们。多半还是要从天禄阁中选。你那边可选好了合适的人选吗?” 太学初立,选来教授太学生的博士们必须略通诸子百家。他们一定要对《鸿烈》有所研究,知道在太学中该讲什么内容,比如黄生那种黄老学派的死忠,刘彻无论如何不会用他。||“回陛下,还没。”陈珏看清刘彻那边皱了眉,话锋一转解释道:“天禄阁虽然人多势众,但各自早有分工职司,一时间也离不得人,这事恐怕还得跟丞相与蓼侯好好商量。” 刘彻听得窦婴的名号立刻放下手巾,大农令之位空缺,韩安国入长安后几次问对他都颇为满意,偏生窦婴那里一直抓着韩安国资历太浅不放。 稳妥稳妥,文景以来大汉已经稳妥了几十年,是时候不拘一格别出心裁了。 “那抽调地名单,你替朕跟丞相商议罢。”刘彻又一次把担子推给陈珏,他年岁渐长,自认治国之能已不逊先皇景帝,窦婴却仍然以丞相职总揽大权,刘彻见了就不舒服。 陈珏瞥了他一眼,心中轻叹,刘彻连祖制允许的丞相执掌大权都有不满,他实在不好说什么了。 “臣遵旨。”陈珏应道。 刘彻笑着点点头,看见不远处平民出身的卫青卓尔不群,心中一动,道:“子瑜,记得把太学修大些,除了那些列侯官宦子弟,朕还要培养出更多的贤才。” 刘彻却是想起了目前朝中选拔人才的不足,无论是贤良方正之士的选拔还是官员举荐,不是人品好才干不好,便是朝中有权贵为亲友、纯粹凭借裙带关系进来的草包,真正可用地能臣少之又少。 陈珏默默记在心中,笑道:“陛下,纵是广招门徒,难免有人因家境不好而跟太学无缘。” 刘彻皱了皱眉,旋即道:“这好办,入太学之人免徭役,资优以月为期,由朝中放钱粮,总不会叫人饿死。” 陈珏点了点头,这几句话虽然还远远算不上完备,但刘彻心里有了底,之后再有什么事也好办。 这会刘彻休息得够了,直起身来道:“趁着天色还早,你跟朕往昆仑池那边看看,朕既然说了要在昆仑池练楼船,就绝不会说虚话。” 陈珏偏过头去,微微蹙起眉心,刘彻这是把他当十项全能不成,天禄阁、羽林营加上最近地太学都有他的事,哪还有工夫跟他这么东奔西跑。 只不过陈珏当然不会对刘彻诉苦。况且昆仑池烟波浩渺,着实是个好去处,陈珏也想好好看看大汉地楼船水师究竟有何威势。 刘彻不知陈珏在那边腹诽他“想一出是一出”,反而兴高采烈地跨上马,陈珏看见刘彻面上半半白,忽地就忍不住一笑——刘彻最爱在外头疯跑。冠冕头盔的阻隔让他的脸晒得极不均匀,说得难听点就是阴阳脸。 这么一笑,陈珏心里的几分怨气也就烟消云散,太医监断不会放着天子这副德行不理,既然刘彻自己都不在意。他就更没什么好说。 杨得意苦着一张脸,比了比天上的似火骄阳,再比了比自己的小身板,心下苦笑不已,羽林军地身体素质尚且一个个累得满身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怎么办? 陈珏见了微微一笑,杨得意在宫中只需伺候刘彻一人,这些年下来也算是生活优渥。这么一想,陈珏示意一身卫兵服饰地李英递过来数个羊皮袋,先是递给刘彻一个,旋即随手扔到杨得意怀中一包。 那羊皮袋中却是装了些冰块。就算一路上渐渐化开。至少开始时握着地一段路会舒服得紧,陈珏这么一来,刘彻其他受了惠的随行人员心里也舒坦了,纷纷暗赞武安侯考虑周到。 昆仑池就在上林苑范围中,因而刘彻骑马行地不疾不徐,再加上路边有参天巨树地枝叶遮蔽,这炎热的午后倒也不算太难过,等到众人到达昆仑池楼船水师屯兵之地,陈珏总算是大开眼界。 昆仑池。正是刘彻兴建上林苑的同时所开凿的人工湖。仔细往上数,所谓节俭天子如文景二帝也曾在上林苑附近开池。然而若论水域面积之大,刘彻所开的这昆仑池当数第一。 蓝天一洗,白云悠悠,映在碧波荡漾地水面上,正是一幅再好不过的山水画,汉时的园林风格少了几分匠气,但又多了些大气随意,陈珏不是第一次来昆仑池,然而看看刘彻所谓的楼船水师还是第一回。 灿烂的阳光照在当日为刘彻享乐而运送来的白沙上,反射出阵阵耀眼的光芒,水波中停在岸边地一艘楼船正昂挺立,陈珏目测了一下,这楼船至少有十数丈高,船上旗帜飘扬,楼船卒正持矛警戒,显得格外肃穆庄严。 杨得意那边休息了一会,觉得可以办差了,立刻小跑着带人去同楼船军交涉,不多会最先地楼船上便走下一个身材英武肤色古铜的军官来。 那军官神色严肃,健硕的手臂一挥,陈珏余光中瞥见楼船上几处金属的光芒一闪,立时反应过来,若不是他们规规矩矩地表明身份,一旦搞什么实景检查,一群人恐怕早就成了箭下亡魂。 陈珏看着兴高采烈的刘彻微微苦笑了一声,人家说不定是在实地训练,哪料到天子居然冷不丁地微服大驾光临昆仑池。 两相通禀之下,军官郑重地向刘彻行了一礼,但陈珏从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清楚地看出几分不满,想想也是,能在楼船军中做军官的必定都是老楼船兵,天子捣乱训练,逼得人家不上不下说不得,陈珏受几个白眼也正常。 刘彻对于两下的几次眼神交流一无所觉,他一时兴起拉着陈珏来看楼船水师,到了水边这种最适合晒黑皮肤的地方,刘彻反而觉得身上一阵不舒服,恨不得立刻退回林中凉快些地地方。 刘彻扫视了身后地众人一眼,陈珏回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既来之则安之,天子到场不鼓舞勉励将官一番怎么都说不过去。 趁刘彻在那边慰问水军地工夫,陈珏同先前那军官打了个招呼,笑道:“这位……” 那军官打断道:“楼船校尉。” 陈珏挑了挑眉,这位水军小头头倒还挺横,只是看看建筑高达三四层的楼船,陈珏也不得不承认能管此一船便不是等闲人物,这军官能总领楼船也是难得。 军官手持长矛,有意无意地阻在上船的路上,杨得意愤愤不平地要喊天子,陈珏轻轻一笑阻止了他,一双手按在军官手中地长矛外侧。缓缓使力。 “如此年纪好大的力气!”不多时,那军官的脸色便多了几分凝重,用力甩开陈珏的手之后,这才点头让开。 “这便是最大的船了吗?”陈珏好奇地问道,他只隐约知道些郑和下西洋的宝船记载,对三国时吴国水师也有所了解。这昆仑池中地小型水军他实在一无所知。 那军官看了陈珏一眼,先是不理,陈珏倒也不动怒,只是将右手平伸到眉间,眺望远处水天相接之处的风景。 又过了一会儿。这个性爽直的楼船校尉亦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陈珏一个武安侯在那边等他的答案,他怎么也不能把人晾在大太阳底下。 “大致便是了。”那军官回答道,面上旋即露出一阵艳羡与惋惜并存的神情,“北军地长水部中还有大船。只可惜挪不到昆仑池来。” 长水,正是北军所辖水军部分。陈珏不由地拍了拍脑门,暗道惭愧,整天研究骑军,他在长安除了游玩时乘舟又不曾走过水路,竟是从来不曾见识过水师。 陈珏想象着千顷碧波楼船竞渡的景象,心中不由闪过一丝向往:骑士和材官用于同匈奴人征战大漠。南方吴楚旧地和诸越的平定却需要大汉有一个强大的水师。 想起从前起过一次冲突的朝鲜卫王子。陈珏不由微微一笑,若是刘彻愿意,将来地大汉水师说不定能开到卫氏朝鲜去。 这会楼船校尉正说到楼船于内河航行安全无比,陈珏下意识地问道:“出海呢?” “出海?”楼船校尉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自然可以,秦皇都可以乘船出海,何况是大汉楼船成列的如今。” 陈珏点头不语,心中却多了些打算。 他这只小蝴蝶整日里在刘彻身边,不知不觉也从有利的方面影响了许多事。提前了某些进程或开辟了几分——比如天禄阁。 那群玩学术的博士中。竟然有一人追捧天子更胜于董仲舒,别人是君权神化。他是干脆神化国君,一力号召人们相信刘彻确实是天神降世,乃是天神之子。 当然,这种思想跟东部岛国对天皇的尊崇还有些不同,但这件事确实给陈珏提了个醒,董仲舒的事情,他不能想的太简单,调不调董仲舒入太学教书就是他最近要考虑地事之一。 思绪翻转,陈珏忍不住吁出一口气,这次陈须为刘彻顶罪吃了一大亏,刘彻才明君一般地虚怀若谷起来,最近陈珏和陈午父子地奏表几乎就不曾被驳回过。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谁都知道,陈珏想到这里微微一笑,若是能弄到可以出海的船,万一大汉这边形势有变陈家还可以出走,至少往南面的琉球和北面的诸岛皆是不错的选择。 陈珏在这边想象着海上扬帆远航的情景,那校尉已经转而向刘彻介绍起船上的设施,陈珏跟着一层一层拾级而上,不多时便到了水兵平日里的望雀台上。 踩在木板上出轻微地咯吱声,再感受着水面微腥地气味,陈珏庆幸的同时也惬意地舒了一口气,人说海阔凭鱼跃,他在这人工凿成地昆仑池中亦有胸襟大开的感觉,果然环境改变人,一点都无错。 一旦阿娇生下儿子,他这个外戚头子便可以效霍光、王莽事,这些身处权力最中心的陈珏不是没有想过,然而这既不是民生凋敝急需休养生息的昭宣中兴前夕,也不是外戚势大皇权没落的西汉末年,陈珏这个外姓人就算一时篡得汉室,必定另天下刘姓诸侯王群起而攻之。 自古游牧民族入侵中原,几乎都不是在中原王朝大一统的情况下,中原内战,游牧民族方会趁虚而入,陈珏可不想因自己而生灵涂炭。 陈珏没有什么穿越必定君临天下的野心,只希望阿娇的儿子快点出世,他便进退之间都有了参照,再不会像现在这么束手束脚。 不得不说,刘彻对于昆仑池的妥协让陈珏有点感动,正是这种感动让陈珏愿意尽力试一试帮刘彻理顺内外,寻一个彻底改变的契机。 只不过后路还是要留,陈珏这么想着,微笑着同看似强硬实则淳朴的楼船校尉套起近乎来…… 黄昏时分,成功地同这位姓陈的本家校尉交上朋友,陈珏才心满意足地跟刘彻离开,回到堂邑侯府时才知道有一个客人已经等了他多时。林苑附近呢?多少有点玩乐的因素吧!刘彻这人貌似挺喜欢工作娱乐两不误。 一百九十六 从头望 一百九十七 早知道 邑侯府中等待着陈珏的访客正是仍挂着北地太守之职、为大农令而入长安的韩安国。 想起韩安国入长安以来两人屈指可数的几次接触,陈珏面上便露出几分玩味,这个韩安国对他时而避忌时而亲近,也不知这人心里到底是什么打算。 “韩太守,许久不见,一向可好啊?”陈珏一开口便是平平常常的寒暄话。 “都好。”韩安国笑容可掬,笑道:“今日才来正式登门拜访,实在是我失礼之极,还望四公子莫要见怪。” 陈珏引着韩安国走进外书房,听见他称自己为四公子心中一动。自他封为武安侯,刘彻便下旨在未央宫北阙附近修一座新侯府,这新的武安侯府已经于月前竣工,陈珏这边刘嫖说什么也不舍得幼子别府另居,搬家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四处望了望,周遭仆人不少,陈珏微微一笑,韩安国果真是个有心计的人,连称他为武安侯可能会惹刘嫖不快的事都考虑的到。 落座外书房,陈珏和韩安国聊了几句,又问了些北地郡和周谦在当地任都尉的情况,韩安国抚须笑道:“周都尉家学渊源,有其父之风,北地郡的军事我一点都不必操心。” 陈珏轻松地一笑,道:“韩太守文武双全,上马为良将下马为能臣的人物,周无忌能在韩太守之下锤炼,亦是他的好福气。” “老了。”韩安国摇手道,将一双手摆得如蒲扇一般,“上马为良将我是不想了。” 不想出外为将。便是想入内为相了?陈珏微微一笑,道:“韩太守的才干,陛下也甚是欣赏。自从两月前便常同我提及。” 两月前,正是韩安国刚接到风声的时候,他脸皮**了一下,笑道:“走了一回长安,见识了柏至侯那样地人杰,我更深知长安地杰人灵,我这点小本领,能为天子守牧北地便已经是勉力为之。” 柏至侯许昌近日春风得意,不知怎么地跟宫中的窦太后看对了眼。大农令的职司归属眼看就变得莫测起来,难怪韩安国终于忍不住来问陈珏。 陈珏慢条斯理地含了一口茶,示意韩安国也尝尝,韩安国一心等着陈珏地暗示。哪里有工夫去品,天子处政时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韩安国这回隐约成了天子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夹心,几乎便愁的睡不着觉。 斟酌了一会儿,韩安国终于下定决心,道:“我之所以有今日,全赖当日陛下命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时,四公子鼎力相助。这几年在北地郡诸事皆好,只可惜不能就近报答四公子,真是……” 陈珏咽下一口茶。好悬没有呛在嗓子眼里。他跟刘彻的意思是敲打敲打韩安国,令韩安国当上大农令之后自动把钱袋子打开任天子取用,万不能像前任那样和三公九卿重臣抱成一团,哪知韩安国居然隐晦地向陈珏效忠起来。 “韩太守可曾听说家兄的事?”陈珏换了个方式。 韩安国颔道:“自然听过,柏至侯……”他说到这里不由地停顿了一下,许昌当日得罪了陈家,然而陈家沉静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韩安国还当堂邑侯为了顾全名声忍了这口气。 陈珏打开天窗说亮话,道:“韩太守久不在长安。想必不知道柏至侯此人。才干有余心胸不足,不是可以执掌国家财货之人。” 韩安国心中微喜。外放了几年,他是时候回到权力中心长安了。陈珏这么毫无顾忌地谈及他对许昌的喜恶,显然并不把他当外人看待,如此一来,他对于不得不跟陈家站在一处的不快立刻淡了几分。 “四公子。”韩安国毕竟是人中之杰,面上不露丝毫异样,取出一卷薄纸道:“此处是我一点见解。” 陈珏也不逼韩安国说什么请求指点的话,双手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抬头笑道:“这和籴法有利于国家,只不过此法一出,韩太守恐怕要受天下攻讦。” 韩安国无奈地苦笑道:“我早就准备。” 陈珏笑笑,不再说话,这和籴法显然是韩安国地最后一道筹码,若是韩安国在陈珏这里知道事不可为,他便可以凭借这奏表博得意图革旧鼎新的刘彻的青睐。 和籴法,朝廷于丰收之地低价收粮,他年别地饥荒之时再由朝廷统一调配物资,此法一出,大商人和列侯等大地主都不会高 当着韩安国的面收起记着和籴法地纸,陈珏笑道:“明日入宫,我便带给天子。” 此时天边还没有露白,明月仍旧悬在天际,北地郡卒正整装待,北地都尉周谦神色肃穆,随行的韩嫣季羽等人亦是表情凝重,倒是郡卒中的兵士心中时不时地多些小心思。 近几日来,边军在对待匈奴人的策略上出奇地主动,不但小股匈奴骑兵在边关附近游弋时尽数被汉军歼灭,甚至有几次主将亲自带人追击几十里。 “今日宜嫁娶。”精神抖擞的季羽在心中美滋滋地道,羽林军一众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近日里已经渐渐地融入了边郡,生活稳定的同时不少人结识了属于自己的红颜。 就算一切还早,做一个心上人眼中的英雄也不错。 天边渐明,周谦一声令下,郡卒便好似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郡中地少量骑兵亦有份随行,韩嫣将身体稍稍倾在马身上,连额间因兴奋和紧张地汗都顾不得擦。 斥候传来的消息,北地郡外七十里某处小草原有四、五百匈奴人驻扎,想是因为过去数年汉军太过谨慎。筑城守池之外甚少主动出击,这帮人已经大胆地歇下来。 兵事中,必要的时候需要冒险。久处长安、因做刘彻侍读地缘故见多识广的韩嫣并不认为匈奴人就那么可怕,大仗暂时打不得,一场小胜却已经让韩嫣等人望眼欲穿许久。 “不立过斩之功,不算同匈奴人交战过。”周谦沉声道,早就经历了不少次战阵的他,一眼便看出了这些羽林少年地心思。 重重地点了点头,北地郡的羽林郎们双眼圆睁目视前方,跟郡卒一起朝梦想中前进,蜿蜿蜒蜒的队列。好似在天地间不断起伏地一波巨浪,周谦和韩嫣,不过只是其中地水滴。 甲兵交错,闪出片片森冷的青芒。足迹过处,留下淡淡地痕迹,又很快地在清晨的微风中消失不见,恍若一种错觉。落在长安城内外,田地里地植株欣欣向荣长势喜人,顺着田地望去,一条青石小径隐约可见,小径尽头一片屋檐青瓦,正是堂邑侯府为陈珏设在郊外的别庄。 几股落在屋顶上的雨水顺延而下。正好在房门口处形成一道浅浅的水帘。水声滴滴中,别庄地下人们进进出出,不多时,堂中便多了一席好宴。 桌面上菜色丰盛,陈珏的目光却钉在那一竹篮时蔬上不放,不多会便食了个半饱。 “知道的认识这是武安侯爷,不知道的还当是哪处灾荒,流落到长安的难民。”东方鸿静坐在陈珏对面自斟自饮,面露微笑。 “苦夏难熬。眼见过几个月便吃不上时蔬。我还不得抓紧时间过了瘾?”陈珏说着,不由地摸了摸肚皮。自从天气越来越热,他也越来越吃不下那些珍奇的飞禽走兽烹成的佳肴,反而这别庄外种的几样寻常青菜合了他的胃口。 “素食利于长生,子瑜这样倒也没错,只是就算到了寒冬十二月,你又何时缺过菜蔬?”东方鸿随意地接道。 “用那种耗时耗力的法子种出地菜,怎么比得上新鲜时蔬?”陈珏反问道,贵族们家中违背自然规律生产出地蔬菜自然比不得正宗的绿色食品。 东方鸿啼笑皆非,道:“就是魏其侯恐怕都没有你这么好享受、会过日子。” 陈珏笑笑也不反驳,他赚来的钱除了缴税、扶持楚原搞研究和供应堂邑侯府上下之外多半都被他用来改善生活环境,这倒不是什么奢靡成性,纯粹是下意识里就想把生活条件弄的跟未来接近些。 “连年天灾,今年终于碰上个好年景。”陈珏想起田中绿油油的一大片就忍不住微笑,经过地震和旱灾的摧残,今年各地都没有报什么灾情警示,总算朝廷的粮库可以再次屯粮。 东方鸿抿了一口酒,笑道:“子瑜近日忙碌了许多,可是陛下又往你身上加担子了?” 陈珏收回望向外间的视线,侧身道:“加担子谈不上,这也是我自己愿意的事。” 东方鸿轻叹一声,道:“你这是决定了,替天子当一杆枪?” 陈珏放下手中地酒盏,正色道:“不错,我决定了,天子渐渐地展露锋芒,我还是站在他这一边。” 东方鸿皱了皱眉,道:“究竟为何?” 陈珏笑了笑,曾经刘彻遇刺时望向他地一眼,至今仍让陈珏时时警惕,就是陈须替刘彻顶缸替过的时候陈珏心里也颇为不悦。然而他进谏上林苑奢靡浪费地那件事,最终以昆仑池练水军落幕,陈珏心里不能没有感触。 这几日陈珏想了不少事,蓦地现他虽然跟刘彻相识数年,但史书上那个薄情的汉武帝形象却在他心里久久不去,同刘彻往来的时候也时常以历史上那位的作风猜度刘彻的行为。 如今刘彻既然能不介意陈珏泼他一头冷水,投桃报李,陈珏心里亦起了一个念头。历史早已经生了改变,刘彻很可能不会对陈氏寡恩到底,他也应当放开胸怀帮刘彻做点事。这段时日,陈珏较往常忙碌了不少便是明证。 东方鸿坐在原处摇了摇头。若按照东方鸿的想法,应当趁窦太后影响还在,抓紧时间让阿娇生下皇子。就算阿娇生不出甚至可以找宫女杀母取子夺为己有,只要有皇子在手,陈珏就可以进退随心。 只不过陈家这艘大船的掌舵人隐约便是陈珏,陈珏做的这决定既然有几分胜算,东方鸿自然找不出理由反对。 中沉静了一会,正在陈珏吃下一块竹笋地工夫,别庄管事的声音忽地在门口处响起:“四公子,有三位姓李的客人拜访,一身戎装似是羽林骑士。他们说是四公子地同僚。” 陈珏心念一转,放下食箸笑着道:“请他们进来。” 东方鸿面色微讶,陈珏解释道:“想来是李太守家的三位公子,我曾请他们来这里做客过一次。” 东方鸿哦了一声。随意地点点头,旋即让出了案边的一小块地方。 不多时,李当户一马当先大步走进来,一边解雨披一边道:“子瑜,好消息到,我听说你在这里,等不及就直接找上门来……” 正说着,李当户一眼瞅见但笑不语的东方鸿,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半晌才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好。嘿嘿一笑道:“这位看着面熟。若是我没记错,当是陈家姐夫罢?” 陈珏好笑地看着李当户一脸尴尬,这家伙显然是以为这里没什么外人,这才大大咧咧地把羽林营中的豪放习气带过来,这一看有东方鸿这么一位半长辈待在这里,李当户一向自诩是守理之人,自然不自在得很。 “什么好消息?” 李当户同两个弟弟挤眉弄眼了一会,居然卖起了关子,眉开眼笑地道:“子瑜。你猜猜。” 陈珏眉心一敛。李当户兄弟找他自然是为了羽林营,李当户所说的好消息若是恩从上出。陈珏怎么也不会收不到消息。 “羽林儿郎们又多了些骏马?”陈珏随便猜了一个。 李当户面露得色地摇头,李敢和李椒也笑着不说话儿,陈珏不信邪地又猜了几次仍然不中,最后只得笑道:“算了,这么猜到猴年马月我也猜不着,我认输。” 李当户闻言,得意洋洋地昂挺胸,道:“一看子瑜今日就是不曾见过天子,陛下今日犒赏了羽林营驻军,你道是为了什么?”陈珏配合地摆出洗耳恭听的求教表情,问道:“为什么?” 李当户一**坐在案边饮了口侍倒好的酒,说了声痛快才道:“咱们羽林军尽出好汉,没有孬种,冯林和灌亮那两个小子几日前带着雁门都尉地部曲们,把一小伙人数相当的匈奴人打散了。” 又饮了一口酒,李当户感慨道:“韩王孙果然也不是凡夫,几百个匈奴人几乎被周无忌和韩王孙当成小羊羔子赶,无论大小,一个斩之功总免不了,我那阿父知道了恐怕也会感叹什么后生可畏。” 边关驻军劫杀小股匈奴人,正是刘彻最近给各大边郡下达的命令,除了对匈奴那位在过去几年大汉天灾不断时做手脚的军臣单于,警示大汉天子地决心之外,亦有为张骞一行更顺利些铺路的因素。 陈珏越听越振奋,屏退了才上来伺候新客人的仆从,亲自替李当户斟上了酒,笑道:“好好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 陈珏此问一出,李当户面露尴尬,李敢哈哈一笑,李椒看了看兄长和弟弟,无奈地解释道:“我这阿兄心里藏不住事,又最没有分寸,他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弄得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捷报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陈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手将酒坛子放在桌上,不大不小“咣”地一声响,笑道:“现在你可骗不到我斟酒了。” 李当户灌了自己一大口,摇头道:“我只怕自己赶不上好时候,不要边郡有什么真正的大战我却没能赶上。” 陈珏招呼着李椒和李敢坐下,空暇时朝李当户那里瞥了一眼:决战之日未到,刘彻并不想把军臣单于逼急。真正的大战还遥遥无期。 直至黄昏时分,雨歇云散,陈珏送走了借报信蹭吃蹭喝的李家兄弟三人。仆从们已经开始收拾正堂,陈珏带着笑意和东方鸿重新坐回别庄中地小书房,貌似最出彩的第一批羽林儿郎已经开始崭露头角。 “子瑜,这些年来我观你行事,看似无章实则影响深远,若说你胸中没有什么抱负我可不信。”东方鸿面上笑吟吟的,眼中地情绪却满是认真。 天禄阁校书,当年多少人以为陈珏是想大肆推广纸张生意,提升自己地名望。然而事实证明。几年后的如今,天禄阁人才济济隐有百花齐放之势,就是窦太后那边,没有什么必要的事也不会干涉天禄阁的事情。 羽林军初立。人人都以为这是刘彻一时贪图玩乐,这才命陈珏这个年轻外戚拉拔起一个天子卫队驻扎上林苑。如今上林苑确实是天子卫队,然而渐渐长成的一批人成了低层军官乃是事实,至于灌亮这类朝中有人庇护的世家子弟,他日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陈珏抬眼看了看东方鸿,轻吁一口气道:“抱负谈不上,只是确实忍不住想做点事。” 东方鸿了解地点点头,道:“天禄阁那帮人我替你留意了,家世不太高又有才学,素日里不参与朝中各种争执的博士们已经摘出来一些。名册就在家中。回去我交给你。” 说着,东方鸿轻笑道:“这一年来淮南王可是被捧起来了,淮王台参拜之人不断,想来都是把他当成了真正的仙人,就是陛下也不住拔高《鸿烈》,淮南一脉,合该青史留名。” 陈珏嘴角挂着惬意地笑意点了点头,刘彻一边将《鸿烈》改头换面,一边努力扩大淮南王地影响。这位彻底远离了俗世权力富贵地刘家王叔。早就成了刘彻为刘氏天下正名的工具。若是一切顺顺当当,刘安这个名字说不定会成为一代无冕之皇。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陈珏一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衣服,道:“大姊和芷晴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东方鸿闻言也有些纳闷,女眷和孩子们在庄丁地护送下出去在雨景中游玩,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曾归来。 陈珏看了看天边的金红,微笑道:“我们接人去。”天彻底地暗了,烛火的光辉渐渐盈满房中,陈珏放下手中的书本,笑吟吟地对迎面而来的芷晴道:“饮了热汤驱寒么?”他跟东方鸿去接人,才知道是芷晴身子不舒服,一群人这才在一户农家中歇了大半日。 方才沐浴过的芷晴笑嘻嘻地点点头,乖巧地道:“饮过了。” 陈珏点点头,随手接过手巾为芷晴擦拭着未干的湿,芷晴咬唇浅笑,她故意屏退了婢女们,就是等着这一刻。 夫妻温存了一会,陈珏问道:“这几日我没怎么进宫,进宫了也不曾去椒房殿,阿姐那边还好吗?” 芷晴笑道:“皇后娘娘好着呢,七月七快到了,她近日正准备着给陛下的生辰礼。” 陈珏放心地点头,握着芷晴的手正色道:“记得当日陛下冒阿兄的名从武强侯世子那救了个女子么?我接到消息,那女子居然正是田地女儿,平阳公主那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正想安排她见陛下。” 芷晴玉容神色微凛,田再落魄总是天子地舅舅,他的女儿可与未央宫里的寻常宫女不同。想到这里,芷晴忍不住皱起了秀气的眉毛,田这女儿跟陈家真是冤家,先是差点做了陈珏的妾室,这回更好,眼看着要去挖阿娇的墙角。 “我明日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芷晴说到这忽地头一晕,陈珏看出她神色不对,忙摸了摸她光洁的额头,触手处有些凉凉。 陈珏正要细问,芷晴猛地推开他,侧身便是一阵干呕,陈珏看了看自己的手,迟疑地道:“这是着凉了……还是有了……吧?” 一百九十八 子嗣业 一百九十九 未展眉 陈珏看着手中太医刚刚写出来的方子,耳听着院内院外不断传来的道喜之声,心里乱哄哄的,一会欢喜一会迷茫。 昨晚芷晴那一吐,陈珏倒没有单蠢到什么都不怀疑,第一时间便估计着那兴许是孕吐,因而连夜驾马车赶回长安城中的堂邑侯府,府里养着的医们很快便诊断出芷晴的确地怀了孕。 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宫中的阿娇得了消息立刻遣了几个太医过来堂邑侯府诊视,几个被家人从被窝里挖出来的太医睡眼惺忪,一个个认真号脉询问过后,白胡子的老太医给了陈珏相同的答案。 女人生孩子,从来都是一只脚踏在鬼门关,虽说芷晴的身体状况并不是真正的小女孩,然而她还离十八差好好些的年纪实在让陈珏忍不住担心——这可是公元前,芷晴跟陈珏又有着血缘关系。 二十一世纪还有产妇濒危输血的情形……陈珏正在走神,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朝危险接近的时候忽地感觉到自己的后肩膀被人狠拍了一下。 “这下可好了,我们家四弟总算也能给陈家开枝散叶。”陈须笑眯眯地道。 陈珏看着陈须满脸真心欢喜的样子,再想想自己便忍不住自嘲地摇了摇头,八字刚有了一小撇,未算胜先算败也不是他这算法。 想到房中被家中女眷团团围住地芷晴。陈珏心头不由地一热,这个时候他总要陪在她身边才是,正在心中暗暗估计着叽叽喳喳的女眷们什么时候能走,陈须已经拉住陈珏兴高采烈地道:“走了走了,阿父还在那边等你,这无论是骄儿还是佳女。咱们都得去拜一拜祖先。” 陈珏还来不及言语,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陈须前进的方向动起来,这会陈须又幸灾乐祸地道:“要我说。你相貌、人品、家世哪一样都出挑顶尖,偏偏就没有女人缘。这下芷晴有孕,正是有大功于陈家,无子的借口没了,我们又不好把她当做旁人家的女人让她做贤妇,你这纳妾又遥遥无期喽。” 陈珏闻言,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过半日的工夫,芷晴房中地家具摆设已经换了个遍。但凡有棱角的摆设全部被请出了屋子,如案几等必不可少的物事。有棱角处亦被厚厚地红绸紧紧地缠了几圈。 点点碎红,整个室中立时平添了几分喜意。芷晴的脸颊上仿佛也被满屋的朱色添上了一抹健康的嫣红。 卧房外间密密麻麻地挤了一片人,水泄不通地如同营盘一般,有资格站在芷晴房中的就寥寥无几。刘嫖之外,陈须的正妻周氏算一个,陈小夭和另外给陈须生儿育女的两个侍妾亦伺候在一边。 芷晴这回名副其实地成了一大家子女眷的中心,就连刘嫖也小心翼翼地,只坐在芷晴靠着地睡榻上半边臀部,生怕挤着她似的。 芷晴大大方方地微笑着,神色认真地听着过来人们传授经验。听到要紧处还时不时地点点头。只没有一丝小户女子地羞涩无措,室中周氏等人心中均是赞叹不已。 刘嫖喜得是眉开眼笑。拉着芷晴的手便道:“好芷晴,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这下血脉交融,我这老姐姐可是对得起阿武了,你有什么想要地,只管跟他们说。” 说到这里,刘嫖正色对一边伺候着的展眉道:“记下我的话,从今日起,晴儿想要什么都给我往府里搬,金不过百、花钱不过百万的都不用跟我说,你们直接去办。” 周氏闻言,一张脸忽地就一黯,她是嫡长子的媳妇都没有这么受宠,大汉藩王众多,活着的翁主不上千也有几百,大长公主偏疼四弟妹太过了。 他在家中是真的很受宠呢,芷晴微微睁着秀目,目光在室中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微笑着道:“阿母这样说,我便无地自容了,芷晴既是陈家妇,这便是我的责任,哪里称得上您这样厚待呢?” 周氏撇了撇嘴,陈须几个心思机灵的姬妾亦转起了脑筋,芷晴笑吟吟地道:“我现在呀,什么都不想要,就是想好好生下个健康地孩子。” 刘嫖听得连连点头,笑道:“好,好,这些都随你地心意,珏儿比我会赚钱,断不会养不起你,不过这可是阿母的心意,你不能推辞。” 周氏听了芷晴地话心里舒服了一下,刘嫖随后的话又在她心里添了淡淡的阴影,只是大家闺秀的家教约束了她的心思,长辈的心意,晚辈是无可违背的。 又聊了一会,刘嫖嫌屋子里有些闷,一声令下把所有人都遣了出去,等到房中只剩下她和芷晴,刘嫖才笑呵呵地道:“这会我跟你好好说话,你仔细听了。” 芷晴心中微怔,浅浅一笑道:“阿母尽管说,芷晴一字不敢拉的。” 刘嫖拍了拍芷晴的手,徐徐道:“这家里我三儿一女,我早跟你们阿父商量好了。阿娇自是不用我筹谋,须儿身为长子要袭他阿父的爵位家财,亦不用我管,儿和隆虑小夫妻自有皇帝照看,我亦不用管。” 刘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芷晴接道:“这是阿母好福气。” 刘嫖欢喜地点点头,又道:“我既是大长公主,除了府里的公财外自然有我的私财,等我有一日见父皇和先皇去,这大半辈子攒的家财就留给你们小两口啦。”芷晴听了,原先秀气平静的脸上不由动容,陈珏再懂经营。所得不过是些浮财,刘嫖这馆陶大长公主多年积累地家私岂可小看? “阿母,这……嫂子那边要怎么看我?” 芷晴话还没说完,刘嫖已经安然道:“这么大一个家,岂能事事都由着她的心思?” 不要看刘嫖因大长公主的身份显贵,她也知道外戚的侯位来路不正。多少会让人轻视,陈须得了堂邑侯这个开国功臣之一的列侯位,虽然封地暂不及两个弟弟广阔。但其实是赚了。 再陈尚公主,陈珏娶的却是家中没落之像渐显地梁王翁主,陈珏再能干,刘嫖慈母心肠,只当自己对小儿子不够好,非要大力补偿才好。 芷晴心中想了想,抿嘴一笑。刘嫖的心意自然不能推拒,左右陈珏最擅经营。将来夫妻俩再从别的方面把这笔钱财补给兄弟妯娌就是。 至于嫂子周氏,芷晴相信自己看女人地眼光。怨气或有,真正在刘嫖眼皮子底下下手使绊子定然不会。就算她有几分小肚鸡肠,陈须亦不会认同。 刘嫖见芷晴不再做贤惠状回绝,心中更开心了,当即拉着芷晴的手回忆起当日她生陈珏时的情形来,婆媳间刘嫖愿意说,芷晴自然更加不介意听听陈珏小时候的事,直到陈珏跟着父兄祭拜祖先后回来,刘嫖仍旧在兴头上,芷晴笑嘻嘻地冲赶回来的陈珏眨了眨眼。示意她这是在尽儿媳的孝道。 几场小雨过后。每日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又挂在天空中荼毒着世间生灵。所幸七八月将近,这一年最热的时节亦差不多过去了。 宣室侧殿,刘嫖眼中“永远长不大地孩子”陈珏此时正襟危坐,脑中所想却是韩安国所上的和籴法。 刘彻放下手中最后地一封奏表,走下御座笑着对陈珏道:“朕记得,朕生在七月初七,你生在九月初九,仔细算算你只小了朕两个月。如今阿早已经会跑会跳、懂事读书了,你这边才有动静,唔,这可是大大及不上朕了。” 陈珏被他说的一阵语塞,想要反驳生儿育女在精不在多,又想起刘那丫头人小鬼大,偏又生地娇俏,那玉雪可爱的样子,就是刘闯了什么大大小小的祸也没人狠心去责怪,早都无愧于一个精字。 “臣若是能得一个肖似小公主的女儿便心满意足。”陈珏诚心诚意地道,只不过就算自家娃娃比不上刘,他一样会把两个孩子都视若珍宝就是了。 刘彻眼一抬,哈哈笑道:“朕跟你说,芷晴肯定做梦都想生个儿子。”说到这里,刘彻轻叹一声,道:“你若是生了儿子,便要抢在朕先头了。” 刘彻这话有歧义,陈珏微笑道:“臣可不会生儿子。” 刘彻闻言先是一愕,却也不生气,旋即抬手指着陈珏哈哈笑道:“好你个陈子瑜,竟然挑起朕的话病来。” 笑着笑着,刘彻自己也颇为纳闷,阿娇既然能生出刘,身体状况自然没有问题,他自己有时会宠幸几个宫女,偏偏一个个连蛋都生不出一个。 皱眉了一会,天子刘彻忽地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难不成问题在于他自己?刘彻猛地闭眼摇头,他是一朝天子,怎么可能没有儿子,刘便是最好的证明。 陈珏状似不经意地一笑,道:“依臣看来,陛下的皇子再过个十年八年出生也不晚。” 刘彻这会正为儿子而烦心,皱眉道:“怎么不晚?”他大婚迎娶皇后之后已有好几年,但刘出生之后,整个后宫就是没有动静,他是一国之君亦没有办法。 陈珏笑道:“臣是想,儿女总是要乖巧懂事可人疼才有趣。陛下年轻有为,大好江山正等着陛下统御,若是早早有皇子出生,二十几载之后陛下年富力强,皇子却已经比陛下如今还大上许多,岂不不美?” 刘彻看了他一眼,想想之后也不由失笑道:“可不是这么回事?不往远了说,十载后阿便可以嫁人,没两年就可以生子,到时候朕就是……” 外祖两个字噎在嗓子眼。刘彻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他不过才十来岁不到二十罢了。 三十为祖父地例子不少,但知道归知道,刘彻想起这个事实内心仍然遭受了不小地冲击,若是他活到秦始皇地年纪,至少一群跟他现在差不多大的曾孙是跑不了了。 陈珏看着刘彻一副受了惊吓地样子。在那里瞪大眼珠子便一阵好笑。就是不说政治上的考量,早生儿子也没有什么好处,不只儿孙身体健康需要担忧。单说刘彻一个自己还是少年地大孩子如何学会做父亲便是个问题。 修正一下,陈珏心中想道,刘彻还不如寻常百姓人家的少年,自小饱受宫中各人宠爱,如今登基为帝更是所有人都对他百依百顺,骨子里颇任性独断的刘彻更不会是个好父亲。 刘彻却不知道陈珏心里已经瞬时间转了几道弯,轻咳了一声便转而说起今日地正事来,他回忆道:“朕即位以来。曾经翻阅前朝名臣奏表,同这和籴法类似的见解不是没有人提出过。只是几代先皇都不曾采用罢了。” 刘彻所提及的前朝奏表,陈珏虽未见过却也知道一点。前人智慧不可轻视,景帝深知这个道理,因而留给了宝贝儿子刘彻一些无价的珍贵文书。 “纵然和籴法不稀罕,韩太守倒是下定了决心效忠陛下。”陈珏笑道,这点事他没有必要遮掩对韩安国的赞赏。 “那是自然。”刘彻哈哈一笑,窦太后亲近的许昌那边一张扬,任他韩安国再文武俱全还不是得慌神? 随意聊了几句,刘彻正色道:“这和籴法还是应当用,粮草之事关乎百姓安危。将来在军事上也是重中之重。这粮之一字,朕必须握在手中。” 商人虽贱。世家大族却少有纯粹靠家中田地收租为生的,各府之下或多或少都有些生意,几年前田弟弟田胜家仆亲戚经营的店铺便是如此,陈珏扶持地贾同亦是同理。 农夫交的是农物,那些大族自然不可能把所有地粮食堆到仓库,年复一年地任谷物腐烂生虫了事,倒卖粮食牟利的事情绝不少见。大汉某地百姓受灾,朝廷急需粮食赈灾时,有些胆大包天地家伙甚是敢和地方官勾结…… 陈珏想到这里,试探着道:“陛下的意思是?” 刘彻拍了拍手,道:“朕还得让他多等几日。” 这个韩安国刘彻还是要用,只不过他这人太滑溜,从来在梁王手底下做事的时候便懂得左右逢源,刘彻还要好好立威。 随口几句话,韩安国出任大农令的事算是定了下来,至于许昌,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威胁。陈珏早就和刘彻这个窦太后面前的乖孙一起把事情备了案,许昌那边自鸣得意,却不知自己早已经不受太皇太后和天子的待见。 又过了一会,陈珏帮着刘彻把御案上的奏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随后便同刘彻一起往宣室殿行去。芷晴怀孕,阿娇的欢喜好似不亚于陈珏,几日间椒房殿来的赏赐源源不断,这会陈珏便是赶去见阿娇一面。 一行人到了椒房殿,刘彻按照惯例入内换下正装朝服,陈珏和阿娇相对而坐,光洁地红漆地上,好一会不见刘活泼地身影,陈珏笑问道:“阿呢?” “午前疯了一阵子,这会正在午睡呢。”阿娇提起刘一脸的幸福,又过了片刻,她眸中闪过一丝怀念,含笑道:“记得当年彻儿和我定金乌盟地时候,你才一丁点大,如今阿已经懂事,你也已经是一个能给妻儿撑起家的真正男子汉了。” 阿娇说到这里眨了眨大眼,微笑道:“阿弟,若你生的是儿子,我就把阿嫁给他好不好?” 陈珏一听,差点魂飞天外,他跟芷晴血缘就够近了,亲上加亲也不是这么个加法,忙摇头道:“我的好阿姐,结亲就算了吧。”阿娇抿嘴一乐,道:“我随便说句,你还当真了?阿是我的宝贝,将来她嫁人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管,只看她自己选哪家的少年。无论什么人,端看她喜欢不喜欢。” 陈珏轻轻击了击掌,笑道:“阿姐这话说地是,阿不差荣华富贵,只需一真心人便好。” 不知不觉,椒房殿中的宫人该打的都已经暂时打出门。陈珏正色道:“上次提过的密道,阿姐处理好了么?” 阿娇轻轻点了点头,笑道:“处理好了。过去这段时间芷晴常常进宫,拉着唐娘娘寻椒房殿里布置的错处,几番布置,就是有人站在那密道中也听不到这边说什么,楚先生制的传像镜也用上了。” 说起那处密道,阿娇地脸色也有点不大好,爱女的寝殿下方有一处来路诡异不明的密道,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让人心有余悸。至于这密道有没有可能是刘彻所建。阿娇倒是选择了相信刘彻,只是依着陈珏地叮嘱。她也不曾跟刘彻多言。 所谓传像镜,乃是一种类似于潜望镜的物件。虽说镜像太模糊了些,但看清密道中有没有人还是轻而易举,至于刘的闺房,早已经换到了远离密道的椒房殿另一边。 “那就好。”陈珏点头笑道,按说这种事搬家最安全,只是阿娇这皇后住在椒房殿天经地义,没有足够的理由,搬迁就是不可能的事。 两人又聊了几句,陈珏迟疑了一下。柔声道:“阿姐。我今日还有件事跟你说。” 阿娇微笑着示意陈珏开口,陈珏深吸一口气。缓缓将田婧的事情说了一遍,阿娇开始时还静静地听着,后来便眉心微蹙。 “这个田婧居然是田的女儿?”阿娇想起田那副五短身材尖嘴猴腮地尊容,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的女儿会是个佳人,“阿弟,彻儿很喜欢田婧?” 陈珏想了想,确信成长后地阿娇有面对一切的心理素质,实话实说道:“那位田婧,不像田,反而有几分像王太后当年。我已经查问过,陛下当日回宫后也没有派人寻访田婧地来历,照我看来,宫中美人如云,陛下也没有多么看重她。” 阿娇轻轻哼了一声,道:“彻儿总是这样,明明心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偏偏要出去招惹别人,弄得我跟那些女子都不好受。” 陈珏轻叹了一声道:“谁叫他是天子。” 阿娇垂下眼帘,过了一小下才道:“他尽管是别人的天子,我不稀罕。彻儿是我的夫君,这椒房殿是他给我的金屋,我谁都不给。” 陈珏听出阿娇语气中淡淡的逃避,却不揭穿细问,只是期待着阿娇再成熟些的时候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阿姐。”不远处已经传来杂音,陈珏知是刘彻要回来了,柔声道:“只有一句话,千万莫苦了自己,万事还有我。” 阿娇轻轻嗯了一声,道:“你放心。”平阳,自个儿府里聚了一群歌姬舞姬,刘嫖例子在先,谁不知她心里的小算盘? 说话的工夫,刘彻已经大步走了过来,笑道:“方才朕绕路看了阿一眼,回来晚了些。” 阿娇和刘彻相视一笑,重回殿中地李青和绮罗招呼宫人伺候不提。霓裳,正是长安富商贾同所开地商铺之一,兼营绸缎和成衣生意,一直在长安城中颇有声名。 田婧牢记着平阳要她仔细打扮的吩咐,一边回想着当日承蒙那人相救地情形,一边面生红晕地走进正门。 方一进门,下人已经去联络管事,田婧徐徐漫步时四下望去,便见宽敞的店铺中几处货架前四散着不少客人,她本是受了几位闺中姐妹的撺掇来这外间街市的铺子,如今看来贾家不愧声名在外,确实不差。 走着走着,田婧的目光被一件湖绿色的衣裙牢牢吸引住,那衣料看起来华贵逼人,田婧的手指方要触及,忽地听得一个悦耳的声音道:“这位妹妹不可乱碰。” 田婧飞快地缩回手,转身一看,便是一位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含笑盈盈而立,一双玉手正轻轻护在小腹处,她看上去只比田婧大一、两岁,容色殊丽却胜她几倍。 母亲节快到了,妈妈不容易,大家记得那天祝妈妈节日快乐! 二百 二百零一 店中人声鼎沸,问价商议之论不绝于耳,田婧心里微微一怔,便觉得有点尴尬。 既是铺子里的成衣样子,哪里有不准客人亲手触摸布料的,心中便有些不高兴,她一双眼定在那笑吟吟的女子身上,只见这女子衣着并不华贵显眼,偏素色的衣衫上亦没有太多华丽的装饰,但她袖口间同色的花纹凡夫层叠,显然不是出自寻常匠人之手。 恋恋不舍地看了那衣裙一眼,田婧矜持地道:“为何不能碰?” “我家夫人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爱听不听。”一个穿着翠色衣衫的侍婢抢着说道。 田婧虽不是豪门大户之女,从小亦是被仆人伺候长大,闻言轻哼一声,道:“哪里来的小丫头,倒是牙尖嘴利。” 那婢女听了立刻撇了撇嘴,她与芷晴同岁,看上去还比长于保养护理之道的田婧大上一两岁,田婧这么说无疑是故意摆低自己的位置。 “阿意,不得无礼。” 一直静静旁观的美丽女子终于开口说话,正是芷晴,她嫣然一笑道:“家仆无状,真是失礼了。” “翁主!”阿意不赞同地轻声唤道。 芷晴以眼色制止了阿意接下来的,田婧在一边听了却心中一动,大汉翁主不少,能够在这么年轻的年纪就长住长安的就不多。“我是这里的熟客了。”芷晴微笑道,“这家铺子里挂在方才那位置的必定是最新款式,惯例只能用来观赏,不可触摸不可买卖,你若是想把它带回家,还得等过几日真正上市了才行。” 田婧听得云里雾里,但大致上还是听明白了芷晴的解释,心道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收拾那几个丫头。好些个闺中姊妹居然没有一个提醒她具体的情形,弄得她像长安郊外的乡间村姑一般,差点出了丑才得人提醒。 “多谢你的提醒。陈夫人。”田婧微微点头致意。 芷晴浅浅一笑,也不奇怪田婧会猜到她是谁,只是笑道:“你真是冰雪聪明,随口一猜便丝毫不差,若不是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当真要以为自己在这长安城中多有名呢。” 田婧见芷晴笑容可亲,说话又轻轻柔柔的好生动听,不由把平阳公主从来说过地关于这位梁王翁主的传闻抛到一边,几句话间便通了姓名,又和芷晴亲近起来。 “你在长安城中确实很有名呢。”田婧一边和芷晴一起走到人少些的僻静处。一边正色说道,“人人都羡慕武安侯待你那样好。” 芷晴扑哧一乐,道:“你莫要瞒我,长安城内外都是怎么说我,我再清楚不过了。” 田婧点头道:“是啊,好多人说你善妒不能容人。” 伺候在芷晴身边地阿如和阿意二人对望了一眼,再看向田婧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不满,翁主随便谦逊几句,她还当真口无遮拦。 芷晴微微笑着,并不介怀。眼下看来,这个田婧倒没有什么深沉的心思。 建元三年七月初的阳光仍旧是火辣辣的,不断地烘烤着黄泥路面,天禄阁外不远。人马过处,飞扬的烟尘形成一道淡淡的灰帘。令人见了忍不住掩鼻,就是素日里最爱疯闹的年轻人也无一敢出来撒野。道边上,只有一辆辆马车稀稀落落地停着,车夫盘腿坐在车辕上,再低头将草帽的沿搭在膝间便悠然地歇着。 杨树下,一群老老少少正三三两两地聚集着说话,谈笑不断的工夫,多数人地目光却不断朝道路的来处游移,有时相识的两人目光碰在一起。便不约而同默契的错开——这么大的一群博学之人。平日里放在人群中也是中心焦点,此刻却是一起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又一阵沙尘飞起。距离路中心近些的人动作利落地转头举袖掩头,心中正要暗自咒骂,便听得有年轻的男声道:“来了,武安侯从麒麟阁那边儿来了。” 说话那青年一身仆役装扮,也不知是哪家人带来的随从,众人顾不上这个问题,纷纷精神一振肃立起身,目光直视道路前方不放。 “李大哥,还有多远?”陈珏随口出声问道,天气炎热,马车中就犹如一个小蒸笼般让人呆不下去,因而马车的车帘早就被四处,只是李英和郭远地身形魁梧,晃动间挡住了陈珏向前的视线。 李英稍稍侧了身,笑道:“不远了,现在已经能看见天禄阁那边许多读书人在等着公子呢。” 郭远嘿嘿一笑,马鞭一扬,得意地道:“老郭这辈子最对的就是跟着公子,别看那些文人素日里看不上我们,只要我站在公子身边,谁也不敢小瞧一星半点。” 陈珏忍不住摇头微笑,时下尚武,世家大族中人亦崇拜勇士,然而李英和郭远这种类似于累世家仆的角色总难免受人轻视。 陈珏今日来天禄阁,却是奉了刘彻地旨意来选拔可堪入太学中任教的博学之人。按说这事本来轮不到陈珏身上,只不过刘彻那边思前想后,确实觉得太学必须掌握在他自己手中,能够体会他心意、又够分量地臣子,只有官位虽不算高却身为列侯的陈珏一个。 兴建太学是件大事,太皇太后窦氏关心《鸿烈》的流传状况,刘彻也关心数年后太学中会涌现什么样的人才,就是思想顽固些的人,《鸿烈》有那位据说得道成仙的淮南王刘安撑着,倒也没有人敢对这个深受天子景仰的叔王之书说一分不是。 不多时,陈珏所乘的马车在天禄阁门前徐徐停下,稳当大方地下了马车,陈珏对于天禄阁门前的人山人海亦有些惊讶,面上却仍旧挂着淡淡地笑意,不断地同人点头致意。 徐徐走近天禄阁,陈珏一眼看见众人中为地蓼侯孔臧,忙上前几步扶住孔臧道:“我这是何德何能。蓼侯竟亲自出迎?理应是我登门拜访求教于您才是。” 孔臧任由陈珏将他扶回天禄阁,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笑道:“天禄阁校书是我主管,你这次除了在民间招揽贤才。说不得还要从我这里挖走不少人,这么大地事我还能不管?” 说话地工夫,孔臧已经坐回主位的红木椅,陈珏笑道:“校书教书,殊途同归,最后都是要将先贤的学问传承下去,侯爷不能不帮我。” 孔臧笑呵呵地点了点头,他主管校书,陈珏和刘彻挂羊头卖狗肉地打算他也知道一点,这回太学一起。孔臧只恨自己一身不能二用,否则定要好生想法子把先祖孔仲尼的学问扬光大,断不能叫歪曲自己祖宗学说的功利小人们名满天下。 “我这把老骨头,随你们这些年轻人折腾就是。”孔臧笑道,“这天禄阁中的校书人,我随你挑走十之二三,想来定是够用了。” 陈珏一脸心悦诚服地道:“蓼侯鼎力相助之情,陈珏铭记在心,这选人之事,我不过是挂个名头。还是要请蓼侯帮忙参详。” 孔臧摇了摇头,神色轻松地道:“这举手之劳算什么鼎力相助?按着陛下建太学呃初衷,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孔黄和孔茂都要进太学研习经典,于公于私。我无论如何都推脱不得。” 陈珏陪着孔臧说笑了几句,小吏已经引着校书人中有意报名的一部分和外间的博学布衣走进天禄阁。陈珏脸庞上笑意不散,神色间却多了几分锋芒毕露的威严味道。 众人66续续地走近,看着这笑容温和的富贵王孙公子仿佛换了一个样子,心中亦暗暗称奇,脑子快些的思及陈珏还有羽林中郎将地官衔,心里便立刻释然,别看人家年纪小,却是正经在军中做过几年的主。 宽敞的大堂中已经稍微显得有些拥挤,闷热的感觉渐渐袭来。陈珏见人进的差不多。轻轻一击掌,刘彻派来的两个谒便有模有样地取出天子诏书。由其中之一朗声诵读,等到最后的一个“可”字落下,堂中众人纷纷摩拳擦掌,就等一朝选进太学为人师表。 报名一一登记的过程中,陈珏虽是笑着和孔臧一起品茗谈经,一双眼却也不曾闲着,眼看公孙弘、董仲舒等人都在队列之中,陈珏便觉得自己这面试官挺有分量。 孔臧跟陈珏年纪相差太大,虽然和陈珏相识共事多年,他和陈珏之间却一直没有什么深交,只知族弟孔臧时常为陈珏马是瞻,今日见他行事沉稳,还是忍不住笑问道:“子瑜在想什么?” 陈珏回过神来,正色道:“大汉果然人才济济。” 孔臧闻言,立马摇了摇头,方才陈珏在看董仲舒他可清楚地很,同行是冤家,自认是孔子亲传正宗的孔臧早就看不惯广收门徒的董仲舒。 选拔两巨头地目光不断朝自己这边漂移,董仲舒和公孙弘二人也不是一无所觉,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期待机遇降临。 公孙弘瞧了陈珏一眼,心中倒是不怎么急,他惯会揣摩天子心思,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地给天子做事,他这样的名儒怎么都少不了一份前程。相反地,一贯自信的董仲舒心里却有些没底,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几次三番的机缘巧合,导致他在天子刘彻面前几乎就没有什么地位可言。 第一日地事情,在众人登记之后便算得上告一段落,代表刘彻勉励了诸人之后,陈珏宣布明日开始正式的学识考问,将在众人之中择优选为太学博士。 孔臧在一边听了,心里微微有些纳闷,像这种类似地事,好像大都是有一个由不同阅历、身份的饱学之士组成的队伍一一考察学问,这么些人陈珏全都通知一个日期,他也不怕到时候玩不成这个多人的测试? “侯爷应知,传到授业解惑与校书之事不同,并非一个人学识渊博便可以胜任,我还要做些其他方面的测试。”陈珏微笑道。 孔臧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陈珏,只是摇摇头却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命陈珏独立安排就是。遭小林中鸟声虫鸣不绝于耳,水榭中铺着案几座椅。案上摆着几样各色花香点心和香茗,一边还放着冰过的果汁,正是夏日时难得的好去处。 风吹落叶入小湖,隐约有鱼跃出水的情景,芷晴饮了一口茶,任那股清新中带着淡淡苦地味道在口鼻中散开,笑道:“这么说来。你最近便有机会见心上人了?” 芷晴地话唤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地田婧,她脸红了一下,才道:“长公主说是如此,只不过我这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我一次次地问她那男子是谁,她却偏偏不告诉我,只说让我按着不知道他身份地情况下同他结交。” 替天子介绍女人就替天子介绍女人,难不成平阳还要教唆田婧玩一次“欲擒故纵”?芷晴心中思路转地飞快,难怪平阳连介绍美人的宴会都不怎么加入? 田婧害羞了一会儿,抬头道:“你说,我见到他该怎么办才好?” 芷晴温柔地笑道:“我又不曾见过那位公子,你叫我怎么说?” “翁主。”阿意轻咳了一声之后,道:“公子回来了!”阿如说着瞥了田婧一眼,陛下今日也驾临堂邑侯府的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当着下人的面说。 “翁主。陛下今日也来了。”阿如伸手制止了话到嘴边的阿意,徐徐走到芷晴身边附耳道。 芷晴闻言微微一笑,随意地张口吩咐下人婢女准备迎接陈珏,倒是田婧听见芷晴几句话之间的周到之处。心中不由地暗自赞叹陈珏夫妻都是人中龙凤,她同样的年纪做事也未必能及得上芷晴周全。 “太学那边的人选。你还是尽快地定下来。”刘彻一边走一边道,他今日和陈珏一起去天禄阁看了看测试的筹备情况,大致满意之余便忍不住催促起来。 陈珏笑着回道:“臣明白,最迟赶在十月岁诸王来朝之前,臣一定把这几件事全部办妥。” 刘彻颔道:“正是如此,今年来朝地外邦不在少数,长安城里早早便要忙活起来,眼下已经是七月,你那边着实要抓紧了。” 这边陈珏离水榭的所在越来越近。刘彻余光扫见水榭中芷晴身边的一个倩影。隐约觉得有几分面熟,陈珏这边微笑着不语。刘彻心里忽地一阵痒痒,绕过一处假山后终于看见了田婧的正面,的确就是他救过的那白衣女子。 刘彻心中一喜,此事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方要说话,面上的喜色便不由地一收:他再怎样在外胡来,阿娇的感受他还是放在心上,哪有天子找女人找到皇后家中来的道理? 就是阿娇能接受,刘彻自己还丢不了这个人,君子爱色,亦不能荤素不忌,皇后不在自己身边,他到人娘家做客竟心急火燎地跟另一个女子看对眼,这是何等没有自制力的举动?刘彻肯在群臣百官后宫诸妇地眼皮子底下失这个面子吗? 两人渐渐地拐向水榭的方向,田婧微笑之后一边回忆一边对芷晴说道:“他,约莫二十来岁,斯文俊秀,虽说壮硕不及他人,但我知道他的心地其实善良至极……” 慢条斯理地走过来的陈珏,隐约听见田婧地话后不由地大惊失色,脚下差点就绊了一绊,刘彻是不到二十的壮硕少年,至于二十来岁地俊秀年轻人难道是…… 田婧微笑着道:“那日我与家仆失散,独自一人走在街上,遇见那些痞子吓得不轻,这时候就是他勇敢地冲过来救我……你不知道,那日在阳光底下,他真的如沙场健将一般有勇气。论英勇武力,他比不过后来那位健壮的公子,说起文武双全才学气度,他更是追不上武安侯,只是我偏偏就记住了他。” 田婧说到这里抬起头,认真道:“手有余力的人,再怎样给他人帮忙不过是锦上添花,只是他那么文弱的一个人,竟然能为了我有血性地冲出来,我再感动不过了。 芷晴微张了小口,一直处变不惊的神色终于微微动容,目光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陈珏身上望去,陈珏回以芷晴一个苦笑,心里不由地啼笑皆非。 那日的情形,是杨得意英雄救美却反遭殴打之后,刘彻气不过自己的贴身宦官遭人欺侮,这才放下一边美貌地田婧,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还之以老拳,当后来地陈珏加入之后,武强侯世子那几个草包更加落在下风。 这样说来,原来人田家姑娘暗中喜欢上的是内宫宦官总管杨得意,陈珏自己和刘彻都得靠边站。陈珏这么一想,面上便忍不住浮现一个幸灾乐祸地笑容:刘彻这一回,活该。他再看上人家温柔的田家姑娘,人家姑娘看不上他。 平阳公主不愿事先走露风声,她又多少了解些刘彻的少年心性,心知宫中一味地百依百顺并没有什么好处,刘彻最喜欢新鲜物件,因而她觉得若是田婧能在不知道刘彻身份的前提下和天子相识,她们之间的那次邂逅便没有浪费。 陈珏脑海中想了这么多,归根到底不过只是一瞬间的工夫,陈珏用余光瞥向刘彻的方向,只见大汉天子双拳握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一会地又隐约泛青,俨然就是一张调色盘。 田婧看见两个青年男子在水榭中出现,连忙站起身来,芷晴看了那边一眼,低声道:“我家侯爷,你应该见过的。” 田婧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刘彻身上,这下芷晴心里也有些犯难,所幸刘彻这会还有觉悟,挤出几个字道:“我是陈家的亲戚。” 芷晴会意,不动声色地对陈珏点了点头,田婧并不大刘彻放在心上,只微微施了一礼。 “武安侯爷。”田婧招呼道。 陈珏听得田婧的叫法不由地一怔,他这些年来有时被叫为将军,有时又被凑趣的人叫做校书史,田婧这初一见面便称他为侯爷,陈珏还真有点不习惯。 “既是家里的客人,你万万不要再叫我什么侯爷了。”陈珏含笑道,“只要不是什么侯爷,你喜欢怎么叫都无所谓。” 田婧点了点头,笑道:“外间说武安侯最平易近人,我从来还不信长安的贵戚中会有这样的人,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没有错。” 陈珏呵呵一笑,浑然不把田婧的称赞放在心上,得知芷晴已经吩咐下人伺候之后,这才招呼着刘彻一道坐在水榭中,田婧对于场中的气氛一无所觉,刘彻面子上还挂不住,脸色出奇地不好。 陈珏和芷晴悄悄地相视一笑,陈珏看着刘彻紧抿的嘴唇,心中暗笑:刘彻啊刘彻,你这样花心又自以为风流,竟然比不过杨得意一个入宫多年的宦官,这便是因果报应了。 陈珏不断地这么想着,只觉人生如戏,精彩纷呈。 傍晚宴席部分,刘彻否定了堂邑侯一家迎驾的打算,只是和陈珏几人一起在水榭中用些小食,中间田婧几次试图和刘彻搭话,却现刘彻不怎么爱理人,她小姐脾气不赌气,干脆只同陈珏和芷晴说话。 宴席终了,田婧等到踏上回程马车好一会,才忽地想起平阳公主不肯告诉他,陈珏和那人必然是认识的,她方才竟然忘记了问陈珏一问。 二百零二 二百零三 田婧不知刘彻身份,因而大大方方地先行离开。女子不好在他人家中做客太晚,这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在今日这样的情形之下,刘彻的脸色便有点微微黑,若不是理智仍在,他几乎便要指责田婧君前无礼。 “陛下?”陈珏将刘彻的状态看在眼中,心中暗自好笑,却面色如常地徐徐呼唤着明显走神的刘彻。 陈珏这边唤到第三声,刘彻终于笑道:“什么事?” 陈珏见刘彻的状态已经恢复正常,心中暗自赞了一声,故作不知地道:“这田家姑娘真是个可怜人,她便是倾心于哪个郎官宫卫都好,有陛下这亲戚在亦不怕旁人说什么,只是……” 刘彻闻言,想起田婧倾慕之人居然是那日一上场便被揍出了鼻血的杨得意,一时间心里想气也不知道这气该冲谁。 彻从鼻中出一个音节,道:“不想杨得意也有这等好运气,竟然能得了朕那舅舅田大夫的爱女青睐。” 芷晴原本正低头淡淡苦笑着,听得刘彻此话,才抬头惊呼道:“原来那男子竟然是杨得意吗?” 陈珏轻叹一声,道:“可不是,若是换上哪个青年才俊,这段好姻缘只要得陛下做主便是一段人间佳话,只可惜造物弄人。” 刘彻闻言,心里的那丝郁闷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杨得意自从数年前便伺候在刘彻身边,若说刘彻会对未央宫中哪个宦官另眼相看,那便是杨得意。 一朝入蚕室,有负天地父母宗亲,刘彻思及杨得意可怜之处,心里仅余的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 按说田婧再可有可无,怎么说也是刘彻小小留意过的女子。她今日所说的男子若是哪位年少才高的才俊,刘彻心里说不得便要不高兴至极,只是这人是根本无法比上世间任何一个健全男子的杨得意就另当别论——男子宫刑是什么概念。司马迁自己做过的那几句描述便广为流传,虽说司马迁如今还是嗷嗷待哺的幼童。但自小宫里长大的刘彻却不会不知道。 难道他身为天子,富有天下,还要因为一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无礼小女子,迁怒于身边伺候地宦官吗?刘彻歪了歪嘴,他还不至于闲到那种程度。 “陛下。”芷晴嘴角含着笑意,俏皮地对陈珏眨了眨眼,道:“您不能再留在臣妇家中了。” 刘彻一奇。哪次他跟陈珏来堂邑侯府做客,芷晴这位堂妹不是尽心忙前忙后,这回怎地竟要赶人? 陈珏心中一动,想起前几日去看阿娇时得到的消息。跟着微笑道:“陛下,天色已晚,是时候回宫了。” 刘彻看看陈珏,又看看芷晴,一时间也猜不到他们两人葫芦里到底卖地什么药。他才要仔细询问一番的时候,刘彻想起大好的时光他不陪在阿娇身边,非要跑到堂邑侯府来受田婧这份气,便哼了一声笑道:“朕这就回宫。” 朕倒要看看你们姐弟夫妻一起弄出些什么花样。抱着这个想法,近来建太学、遣诸侯诸事顺利的真命天子在陈珏微笑的注视中起身。便准备拍拍**走人。 一家人送走刘彻,芷晴轻吁一口气道:“原先是想着陛下怎么也不至于在家中看上田婧,谁想到这中间还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陈珏摇了摇头,嘴角忍不住扯出一抹笑意,道:“这本来也不怪你,陛下再怎么胡来,都不好在阿姐娘家看中哪个女子,你把田婧请到家里来做得不错。||||” 芷晴点了点头,忽地慨然一叹。作为田的女儿。田婧与其父全然不同,着实算得上是个率真又不失聪慧地女子。第一次动心却是对着天子亲信宦官,怎不是老天捉弄人? 陈珏亦是想到了田婧那边,虽说男女间就算男方不能人道,替代的法子也多得是,只不过田婧跟杨得意之间显然就是“山无棱天地合”都不可能。 “田婧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你抓紧提醒她几句杨得意的事吧,不要让平阳公主那边弄巧成拙。”陈珏说道。 芷晴温温柔柔地点头嗯了一声,面上绽出一抹会心的笑意。处还留有几道淡淡地红影,刘彻赶在正式天黑之前回到宫中,因刘彻撇下他独自出宫、早已坐立不安的杨得意看见刘彻的身影大喜,立刻迎上前去道:“陛下唉,您可算是回宫了……” 杨得意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刘彻做手势示意他暂停的几根手指,不知所以。 刘彻见杨得意这副样子,留在心中最深处的那一小分不快也随风消逝了,刘彻面色沉重地拍了拍杨得意的肩膀,把杨得意弄得不知所措之后,刘彻饱含同情地留下了一句赏赐百金的旨意,随后飘然远去。 椒房殿中***通明,阿娇坐在案边笑着看刘在那里玩未央宫的积木,这积木亦是陈珏从宫外送进来地玩具,这会刘已经有模有样地拼出了宣室殿的造型,认真地道:“母后,父皇就在这里呢。” 阿娇轻笑着方要说话,这时殿门口处传来一阵爽朗地笑声,刘彻大步走进来道:“阿告诉朕,朕在哪里啊?” 刘听得刘彻的声音,立刻撇下手中的积木朝刘彻跑去,笑道:“父皇,你可回来了。” 刘彻嘿嘿一笑,抱起刘便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啄了一下,稍后刘摸着自己的脸颊处,轻轻撅嘴道:“父皇,刮人呢。” 阿娇看见刘彻在女儿面前吃瘪,不由地扑哧一声笑,刘彻抱着刘坐在案边,笑道:“朕今日去了天禄阁,后来往堂邑侯府走了一趟,谁知没坐多久便被子瑜夫妻两个赶了回来。现在你可以告诉朕,今日究竟有什么玄机?” 阿娇面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盈盈起立,椒房殿中的宫人们正好上好了宴席。便一一地在李青和绮罗的示意下退出殿门。 阿娇看着刘彻,笑盈盈地施了一礼,柔声道:“臣妾恭祝陛下万寿安康。”阿娇说着,轻轻抬眼一笑,她是大汉最尊贵的天之骄女,这份张扬和大气地美丽是任何小家碧玉都无法比拟地自若。 刘彻怔怔地看了阿娇好一会儿,直到阿娇坐回原处。拉着睁大眼睛的刘,吃吃地一笑道:“彻儿,七月初七那日是你诞辰,宫中大宴群臣列侯。一忙下来整日都不是自己地,趁今日七月初五天正好,我和阿给你过生辰好不好?” 刘彻心中一热,轻轻拉住阿娇地手,道:“好,就咱们一家 刘小眼珠一转,迈开小短腿横在刘彻和阿娇相对的视线中间,正好中断了两人地目光交流。刘彻才要皱眉唤刘让开些,刘笑嘻嘻地道:“父皇。aa儿臣给你念祝词。” 刘彻无奈,只得定了定神笑道:“小公主说来听听,这读了两个月的书,朕正好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刘眨了眨大眼,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嗓子处,努力放柔了自己的童音道:“夏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万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刘彻听着。平日在朝上的百炼钢尽数化成了绕指柔。柔情万千地凝视着阿娇问道:“娇娇,这都是你想同朕说的话?” 阿娇横了刘一眼。握在酒盏上的手不知不觉中收紧,她心中又羞又窘,急道:“这哪是我的话,分明是阿弟前几日来椒房殿时取笑我地戏语。” 刘彻摸了摸刘的头,含笑道:“这是子瑜了解你,知道你对朕的心意。” 夏日的夜晚,蝉鸣处处。椒房殿外,打了宫人们先去歇息,只留下几个机灵地伺候宴席之后,李青和绮罗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望向天际若隐若现的天汉星河。寂,陈珏坐在椅上,微阖了双目将今日的情形又细细地回想了一遍,仍旧觉得这事正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众人身为知情,只当田婧若心里有人,只会是名满长安的陈郎或英武的少年天子刘彻,谁也不曾想到宦官杨得意身上,只是人田家姑娘匆忙间可没看出杨得意不是健全的男子。 这件事就此落幕也好,虽然类似的事情不可避免,但至少后宫中没有显赫家世的宫女们,比出身士族之家地田婧对阿娇的威胁小上许多。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细细地声响,陈珏也不睁眼,只是扬声道:“东方么?进来罢。” 门扉咿呀地一声打开,一袭蓝衣的东方鸿手持凉扇走进门,笑道:“我听说今日府中出了一场好戏?” 陈珏没好气地白了东方鸿一眼,道:“人家情窦初开的小女子就要伤心欲绝,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东方鸿坐在桌案对面,笑道:“我笑是因为太学的事,明日的测试可都做好打算了?” 陈珏笑道:“这事不用打算,只把人都找齐了带去就是,倒是你,这次果真要入太学任教么?” 陈珏当日听东方鸿说有意入太学做一博士时着实惊讶不已,东方鸿一向过着类似于大隐于市的生活,就是堂邑侯陈家显赫至此,长安城中仍有许多人不知道陈家大姑爷的真面目。 东方鸿直起腰板,欣欣然地道:“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陈珏忍不住一乐,道:“太学这一块,陛下不想让派系立场太明显的人去做,称得上是大汉天下比天禄阁校书还纯粹的学盛事。去与不去,这件事全在你自己心上,我这坏话说到前头,你若是不能通过考验,今日说什么都是白搭。” 东方鸿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我不必你照看,子瑜只管拭目以待,看东方伯鸾一介布衣有没有本事闯进太学。” 一贯懒洋洋地东方鸿眼珠忽地变得亮晶晶,显然正在兴头上。陈珏颔道:“就依你所言,我绝不插手。” 话匣子渐渐地打开。陈珏和东方鸿就太学地行事细节商讨了许久,中间紫烟进来添过一次水,东方鸿握着微热的茶盏赞叹道:“紫烟丫头越来越秀气了。” 紫烟闻言脸一红,立刻远遁房门外躲开大姑爷地揶揄,东方鸿哈哈一笑,随口所了紫烟脸皮薄,旋即正色道:“这几年陛下这样捧着淮南王那本《鸿烈》。我也隐约知道你的志向,太学那边必定是重中之重,总该有人帮你盯着。” 陈珏感激地看了东方鸿一眼,轻叹道:“这回大姊和博儿应当怨我了。” 东方博。正是陈珏大姐陈柔和东方鸿所生的儿子,东方鸿、陈柔连着大弟弟十来岁的东方朔俱是将这小男孩疼到了骨子里。 东方鸿一脸地不以为意,笑道:“我这是给你探探路,有什么事儿好怨?”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陈珏忍不住摸了摸头,他在刘彻身边做的事越多,便越来越觉得自己认识地人还不够多,能够信任又是可用之才的更是少之又少。再想控制全局时便会现阻力重重。 但凡试图有所变革,必然要触及一部分人的固有利益。这是陈珏老早就知道的道理,建立太学便犹如天子给黎明百姓的一个讯号,有智慧看清楚其下含义的人多半能够自觉成为另一部分利益争夺。 兴太学、召侍中,刘彻种种暗含提升奴隶和平民家子弟入仕为官机会的措施一个接一个,直叫人应接不暇。 陈珏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刘彻倒颇为懂得欲先取之,必先与之地道理。轻装简从地出现在天禄阁外。陈珏开始时还不紧不慢悠然地走着。等到看见天禄阁跟前一派人山人海的情形,陈珏便立刻打了退堂鼓。转而请赶车的李英把马车挪到另外一个方向。 “武安侯爷。”一个稍显粗噶的少年声在陈珏身后响起,陈珏不疾不徐地转身,便见一个华服少年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边。 陈珏微微一笑,道:“桑侍中,侍中之职本应亲身伴在天子之侧,你怎地来了这里?” 桑弘羊闻言,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他叫住陈珏地时候着实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踌躇着低声道:“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于武安侯爷。” 陈珏笑道:“你有什么事,尽管说了就是。” 桑弘羊迟疑了片刻,这才道:“我听说,长安城中富商贾同,他的店铺中有几份巧妙的记账法子,今日武安侯可否有空赐教?” 陈珏先是一讶,等他看清桑弘羊眼中的一抹期待,这才心下了然。随便打个比方,陈家铺子的膳食放着,方子亦并不难琢磨,然而偌大的长安城中却少有人模仿,无他,不过是因为世家大族们大都不愿意为了点指甲大小的利益,非要同陈家结下什么矛盾。 桑弘羊如今虽然年少,但年轻聪敏,他父亲又是一方巨贾,为人处事方面并不差,从前碍于不知道陈珏对于父子二人的摊铺是什么样地态度,因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桑弘羊虽然还只是一个侍中,但却自认也是官家少年,因而上前同陈珏说话。 陈珏看了看天色,不过辰时三刻而已,天禄阁周边的四个方向已经全部变得人山人海,陈珏稍微转过身来,对桑弘羊笑道:“赐教就不必了,这事只是举手之劳,今日地事情太忙碌,恐怕没有什么时间和你细说,待哪日你再来找我,我一定不会推辞。” 桑弘羊答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着陈珏,迟疑了一下才道:“听说太学中会专开算术一科?” 陈珏笑呵呵地点了点头,道:“算学自是要开,这上至公卿下至平民百姓,谁不需要做算算账之类的事情?” 桑弘羊听得连连点头,认真地道:“正是如此,我这人就很喜欢算术。” 陈珏哈哈一笑,道:“你若是当真喜欢算术,每当不是你轮值的时候,你不妨去太学那边旁听一番。” 桑弘羊神色一动,摩拳擦掌地道:“我等也可以旁听?” “那还有假?”陈珏说着话,正好一脚踏进天禄阁大门,笑道:“算术有大用,别的不说,丞相每年随手大朝时替天子接上计,御史大夫及其属下还要仔细核对上计,哪样可以不用到算术?” 桑弘羊听得连连点头,他是商户之子,天生便有几分爱财,他只觉此生若是能如大农令一般执掌国家财计,便是最了不得的成就。 既然到了门口,本就是来现场做客看热闹的桑弘羊再出去也不合适,陈珏想想桑弘羊这些侍中向来和刘彻亲近,据说连刘彻的痰盂都有侍中们去捧,干脆也不避忌什么,直接让桑弘羊跟在他身后入内。今日陈珏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再准时到场,从而连累孔臧一个须皆白的老人等他许久,而是早早地便来到天禄阁中等待孔臧。陈珏鼻中不断有纸墨香气来回,不多时,孔臧和孔安国这对族兄弟便并肩而来。 陈珏向孔臧行了个晚辈礼,转身地工夫又笑呵呵地同孔安国打了个招呼,那厢孔臧已经看遍了天禄阁中地情形,他疑惑地道:“子瑜究竟要如何选人?” 陈珏淡淡一笑,正色道:“自然是择优而录,我一直认为,只有能够教好他人知书名理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太学中地授经本事。” 孔臧年事已高,早就诸事放得开,对于陈珏卖的小关子并不怎么买账,倒是孔安国年轻气盛,轻捶了陈珏一下才问道:“你卖的是什么关子?” 陈珏微微一笑,等到众人纷纷来齐,陈珏这才将手臂微微下压,众人见状纷纷肃静,陈珏环视了一圈,朗声道:“诸位既然来此,便是有决心和意志力成为授经博士的一员。” 台下众人眼神交错了一会,纷纷在心里猜测着陈珏接下来的打算。 陈珏的目光在众人的身上游移了一会,众多应选各自一瞬间的表情尽数被陈珏看在眼中,有敬佩、有淡然、有不屑等等,事情百态皆在眼中。 “诸位的学识,在大汉的地界内皆是数一数二,陈某今日不敢轻视诸位。”陈珏慢悠悠地说道,“学海无涯浩如繁星,穷一人之力亦不可能尽掌天下之学,因而无论是提问还是怎样的行事,都不可能真正检测出诸位的水准。” 陈珏这一席话慢慢地说完,场中众人面上的神色立刻和缓了不少。从上古商周至今,各朝各代留下的各式书籍数不胜数,陈珏若是果真要出题考问,这些人还未必敢保证自己能够说上来,毕竟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因此。”陈珏说到这里微笑一下,轻轻击了击掌,人群后方便有二十个青衣少年人走出来,齐齐地向陈珏等人各自行了一礼。 “就请各位先试教几日,看看那位博士所讲最易理解接受!” 陈珏话音方落,孔臧立刻微微皱起了眉头。 二百零四 三言里 二百零四 两语间 陈珏余光瞥见孔臧的脸色,不由淡淡的一笑。 这个时候,文化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寒门少有读得起书的人,这些跃跃欲试想要加入太学的人就算不是出身士族,最次家中也应当是有一定田地的地主。 孔安国毕竟年轻,比孔臧随性得多,他看了看正吹胡子的孔臧,又看了看一脸轻松笑容的陈珏,只觉陈珏轻慢众人不对,可他所说的话又不是没有道理,只得苦笑不已。 陈珏来这么一手,几乎便是将所有人都看成了菜窖里任挑任选的萝卜白菜,孔臧心里自然就不得劲了。教一部淮南王的《鸿烈》,需要陈珏这么挑白菜么?须知士人,怎么说都要比寻常庶民高上一等。 心里不得劲归不得劲,事先陈珏几次请孔臧指教,孔臧都一派大度地把决定权交给陈珏,这个时候他自然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坐在原处捏着胡须不语。 人群中董仲舒等几位有名的大儒和学的脸色阴晴不定,他们这些站在研习诗书经典之人的顶端,素日里也是诸侯王和列侯贵戚礼遇的对象,若是哪家想让自己的骨肉拜其为师,更加不会有任何失礼之处,陈珏这么做算是轻慢了所有人。 一片静默中,陈珏一脸歉意地开了腔,道:“各位皆是名满天下的饱学之士,若是论资排辈,我亦是几位博士的后辈弟子。” 陈珏说着,衣摆微动之间似乎朝老迈的申培公处浅浅地躬了躬身。 陈珏如此谦和有礼,心窍玲珑的公孙弘脑海一转,立刻想起来陈珏从师的原太子少傅王臧算是申培公弟子,陈珏确实是申培公地后辈。 申培公心里也是明镜似的。他建元元年入长安后得意弟子便因罪下了廷尉诏狱,也算是遭遇剧变,因而对于这些虚名已看得极淡,当即呵呵一笑,道:“今日既是国朝之事,便不能这样算什么资历。” 陈珏眼中闪动着几分感激,复又躬了躬身,抬眼时看见有几人收回了方才已经伸出去的脚。他不由地微微一笑,申培公就算官职不高,多年的威望却在士林中少有人匹敌。申培公都不介意,旁人再跳出来说三道四便是太不将长看在眼中。 “按说今日在场的任何一位,显达则入朝为官,清贵则出列国为王傅国吏。我万万不该在此轻慢各位,然则天子旨意,我等身为人臣却必须遵从。” 陈珏这里笑如春风。孔臧眉头则皱的更紧,这陈子瑜到底是把天子这块金字招牌搬出来了。 陈珏说到这里,示意一边刘彻派来的谒再次上场,那年轻谒清了清嗓子,又一封诏书朗声念来。其中内容不过是陈珏方才所说的翻版,无非是博学未必善为人师。因而必须用心选拔等等。 出自刘彻之手的诏书读来抑扬顿挫,场中所有人都没了脾气,只是还有不少人听见谒所读的“旬日开经会”时,心中微微一动。 这回年轻地谒总算是完成了任务,擦了一把额间的微汗便向陈珏点了点头,旋即带人风风火火地离开天禄阁,陈珏目送他走远了些,这才站回原处微微一笑。 “虽说诸位未必都能任教太学,然而陛下赏识各位高才。因而决意每旬日在城郊太学召开经会。届时必会请德高望重的长贤人们亲自讲学,内容不限。至于太学生们能悟到多少,那便看他们自己的天分了。” 孔臧不断摸胡子地手停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将手指间一根花白的胡子仍在地上,不由地点了点头。 陈珏知道众人还要消化一下自己的话,揣测这件事上天子地意图和可行之处,因而站在原处但笑不语,只时不时地和东方鸿对视一眼,等到他瞥见董仲舒面上也有几分兴奋之色时,便心知时候到了。==== “太学学师将如此选拔……”董仲舒看了看一边的青衣少年们,继续道:“请问武安侯,参与经会之人又有何要求?” 陈珏温文地一笑,道:“董博士,这却不是我能做主的事情,只能劳动诸位亲自上书陛下,待陛下赏识何人之作,自然会钦点该人入主经会。” 董仲舒闻言神色一黯,旋即默默地退回原处,他因种种原因不受刘彻待见,已然心知前途莫测。 又有几人起身出列问,陈珏含笑一一地回答了,申培公在人群中看他谈笑自若,原先的几许被陈珏拉出来做挡箭牌的不快也烟消云散。就算陈子瑜身为外戚,他地为人行事却从来没有半分差错,所做亦打第一是利国之事。 “若是各位没有什么问题,此事便这么定了。”陈珏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群规规矩矩的青衣少年,笑道:“这些都是民间寻来地粗通文墨之人,还望各位尽展所能。” 众人齐声称是,陈珏亲自带着这些老老少少行到一处宽敞的大厅,有条不紊地安排几个小吏接手此事,这才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开。 走出不远,陈珏迎面碰见孔臧站在阁道中间,连忙道:“多谢蓼侯相助之情。” 孔臧嗯了一声,道:“举手之劳而已,我老了,这些事就交由你们这帮年轻人去做。”他本来只当陈珏年少狂妄,如今心平气和地想想,亦觉得陈珏言之有理。 说句实在话,他祖上孔丘门徒众多又主张因材施教,最后真正出彩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何况贤能不及孔子的今人。 陈珏诚恳地道:“我年轻历浅,又时有异想天开之事,这几年全仗着蓼侯在我身后撑着,蓼侯哪能自称老字?” 陈珏说着,忽地现孔臧的身形较前些年消瘦了不少。看着孔臧略显单薄的轮廓。陈珏心中不由地一惭,校书明明有自己一份,他却把大多数事务交由这个眼看致仕的小老头去办。 陈珏这么一想,立刻稍稍加快了脚步,以晚辈之礼搀扶着孔臧前行。备送他还家的几个弟子,独自一人走在天禄阁和石渠阁之间地通道上,心中唏嘘不已。 自从淮南王升仙之后,《鸿烈》书便经过了天禄阁众人地不断完善,书中既有儒家所倡地种种优良之论。大体上又仍以黄老为皮,使得太皇太后窦氏不至于怒。天下之大,天禄阁才士云集,他董仲舒的苦心孤诣能否再被天子赏识。就显得那么希望渺茫。 一阵马车轮地转动声从董仲舒背后传来,董仲舒懒得回头,却听得那马车在自己身侧停下。他疑惑地回头,只见老对头公孙弘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董博士可愿与我同行?” 董仲舒面色不变,自如地道:“多谢公孙侍中美意,我正要往石渠阁阅书。” 公孙弘神色一冷,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如此。我就先行一步了。” 马车重又起行,公孙弘狠狠地砸了一下木框。侍中虽然亲近天子,然则这种连天子痰盂都有人去拿的活计多少受宿儒轻视,他一把年纪又不常随天子,董仲舒显然是有意讽刺他。 想着想着,公孙弘忽地一笑,儒学历经数百年,早就分成数个学派,有人轻孟子,有人重管仲。$$他董仲舒既不得天子欢心又难以在儒林中一家独大。他却同这可怜人计较什么。 平阳公主笑眯眯地站在府门前。她以刘彻即将过寿为由,又说动南宫公主帮忙进言。刘彻总算是愿意借她给的这个台阶缓解姐弟关系。 不多时,平阳便见一辆华贵的马车由远及近,她迎了上去,对车上下来的华衣男子喜道:“阿弟,你总算是来看阿姊了。” 平阳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摸了摸眼角,南宫一个寡居的二姐都比她更受刘彻关照,这几年她自认已是受了千般委屈。 刘彻闻言轻轻一叹,心下多出几分不忍,他昨日和阿娇刘一家欢欢喜喜,今日见平阳这一向坚强地大姊竟然当场落泪,不由恻然。“平阳阿姊不要这么说,自从父皇母后先后驾崩,咱们便是相依为命的至亲之人了。” 刘彻说得恳切,平阳心里也有些感慨,匆忙抹了微红的眼角,平阳立刻迎着刘彻进了门。 “陛下。”平阳公主一边走一边微笑,“今日你可得在阿姊府中见一个人。” 刘彻毫不在意地道:“是谁?” 平阳公主含笑不语,等到进了正堂,侍女给刘彻送上了清茶,平阳才吩咐道:“快去把我那小表妹请过来。” 刘彻心中一阵纳闷,暗暗思索着平阳公主的表妹会有谁,不过一瞬间地工夫,田婧的名字立刻浮在他心上。 平阳笑得温柔,刘彻心念一转,立刻明白平阳这是在打什么主意,他心里没来由地就是一阵厌烦,怎么人人都要挂在他身上求富贵,难道他对平阳这姐姐还不够好? 不多时,心心念念着那位心上人的田婧走近正堂,看清堂上坐着地竟然是昨日那人便脸色一变,她怎么到哪里都逃不过这无礼之徒。 平阳公主不知所以,笑吟吟地介绍道:“陛下,你应当见过这位小表妹吧?她正是田舅舅的女儿。” 刘彻嘴唇**了一下,平阳公主又笑着对脸色微白的田婧道:“这位就是当今陛下,你万不可失了礼数。”田婧闻言如遭雷击,刘彻这会心里仍然全是阿娇和刘,对这个阴差阳错倾心杨得意的表妹也觉得有几分可怜,语带深意地提醒道:“朕自是见过,当日在街上,朕和子瑜还有宫人杨得意一起从歹人手里救了她呢。” 田婧眼前一黑,一行珠泪不多时便挂在脸颊。刘彻自己幸福得羡煞旁人,看不得亲戚悲闷,当即对平阳道:“平阳阿姊,这小表妹看来不怎么舒服,你还是送她回去。”改日他下旨赐她个青年才俊为夫婿就是。 平阳不知不觉地答应了一声,隐约知道今日她似乎办了错事,心中纳闷不已。 刘彻等田婧走了,坐了不大一会便起身道:“平阳阿姊,今日朕宫中还有政事未决,就不在此多留了。” 平阳强笑道:“陛下。我这里还为你安排了歌舞,你就不看一看再走?” 刘彻定定地看了平阳一眼,叹道:“你怎么就不能跟南宫阿姊学一学?” 平阳一怔,随后眼中便升起一阵不满的乌云。凭什么从太皇太后到天子都偏向南宫,就因为南宫拿什么都不懂得为自己争地性子? 刘彻不耐地摇了摇头,只觉做一朝天子做成这样当真窝囊。再想起那些整日追求一个后宫位份的女子,心中更是烦闷。 母族、姐妹、身边地女人……刘彻忽地起了一个念头,若是这些一味苛求他给自己谋利地人都消失不见了该有多好? 匆忙之间,刘彻只想着若是将来他和阿娇的儿子长大,决不能让他受这种憋气的以亲为名的桎梏。 “平阳阿姊。”刘彻静静地看了还要再分辩的平阳一眼。道:“平阳侯虽然体弱多病卧床多年,但你还是收敛一些。莫让一个珠户的贱民登堂入室损你清誉。” 刘彻说完,大步朝正门的方向走去,留下平阳在远处抖如筛糠,门外的董偃利落地向刘彻行了礼,却连一句免礼平身地话都不曾收到。 董偃脸色忽青忽白,方要走近正堂劝慰平阳,只见一个不明物事迎面飞来,他才侧身躲过,那东西便已经摔落地面变成碎片。 “滚!”平阳怒道。 董偃神色一凛。低眉顺目地道了一声是。旋即转身出门,直奔一处偏院。一把抓着那扫地仆人道:“我要找四公子。” 天禄阁作为实际上地大汉国家图书馆,除了无尽地藏书之外,面积亦十分地广阔,自从校书开始以来,天禄阁便自动地分了内外阁,内阁是藏书及编注之处,外间的用处便驳杂得多。 陈珏一路搀扶着孔臧来到内阁,只见室内坐了黑压压的不少人,这些人大都和陈珏相识,最差地也是脸熟,陈珏一一微笑点头过去,不多会便被孔臧拉着留在这里听一场学术交流。 今日的议题是“小国寡民”和“不尚贤,使民不争”,陈珏开始时还尽力做一个合格的旁观,待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隔一会便品一品香茗,稍后才觉得有几分不对。 今日虽是天禄阁例行地商议,这个话题也不只辩论过一次,然而众人的目光落在陈珏身上的次数实在是太频繁了些。 等陈珏看清孔安国在那里冲他咧嘴一笑,心中才忽地灵光一闪,这还是有人在盼望着他能做大家的传声筒,那样他们说不定便有机会得到刘彻的赏识。 想到这里,陈珏兴致一来,记下了几个自始至终认真听学,没有一刻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地人,这才等到结束之后同孔臧告辞离开。 一路行到天禄阁外,陈珏方要踏上李英和郭远已经调整好位置的马车,便隐约看见一个少年站在不远处,依稀便是桑弘羊地样子。 马车移过桑弘羊身边时,陈珏命李英停下,和颜悦色地对桑弘羊道:“今日可看够热闹了么?” 桑弘羊飞快地点了点头,陈珏却敏感地现他神色间有几分不自在,当即道:“你这是怎地了?” “没事。”桑弘羊飞快地否认道,他只不过是被陈珏方才的谈笑自若震住了,天子刘彻身上自有威压他还可以明白,但是看见陈珏今日在诸多名医面前的锋芒,他心里却不得不敬。 商户自来受儒生轻视,桑弘羊从小都是对性格古怪的大儒们敬而远之地,今日见一群博学之士在陈珏面前服服帖帖,桑弘羊便心中大快。 陈珏看看天色。日头已近正中,旋即笑道:“我记得午后便是侍中换班的时候,你今日要休息一日么?” 桑弘羊闻言脸色一变,拍了大腿道:“糟糕,我差点忘记了今日午后轮值。” 陈珏莞尔一笑,道:“你若是愿意就跟我一起来,正好我要往未央宫面见天子。” 桑弘羊神色一喜,笑道:“下官多谢武安侯。”天禄阁距离未央宫虽近,但宣室殿位于宫宇间的中心处,这大中午地他若是一路靠走。行到宣室殿便足够御史说他几句仪表不整了。 郭远得了陈珏的眼色,咧嘴一笑侧开半个身体,等到桑弘羊上了马车还未坐稳,车轮已经又动了起来。震得桑弘羊脚下差点一个踉跄。 陈珏这马车,说来却有些特点,外间的装饰虽然贵重却并不显眼。内里却休整得极舒适,单说平铺着地绒毯,这夏日中再加上一摊竹席,人一坐上去便感到一阵凉爽,甚是舒服。 桑弘羊出身大富之家。倒也并不怎么在意这马车,他那老爹明明富裕至极偏偏不方便在外奢靡享受。因而桑家宅邸中地奢华处几乎更胜寻常列侯。 “陈将军,将来太学里都教些什么?”桑弘羊好奇地问道。 陈珏恬然一笑,道:“自然是以《鸿烈》为主。”还将杂以行医百工之学。 桑弘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相传淮南王成仙升天之时,曾经留下十二层天书,其关键就在于《鸿烈》,因而天禄阁中的博士们多方研究。” 陈珏看见桑弘羊这种样子不由好笑,这传言他也曾经听过,只觉得跟“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差不多一样地愚昧。只是这样一来正好有助于刘彻将淮南王神化。自然官府也不曾去禁止。 “陈将军,淮南王他什么样?”桑弘羊问道。他对于这个据说是天神下凡,教会凡人《鸿烈》便一书后遍飘然离去的淮南王颇为好奇。 “淮南王啊。”陈珏回忆了一下,半晌才轻笑一声道:“淮南王仁爱可亲,待属下优厚,待亲人至情,他知音律善鼓琴、知春秋晓老子,是藩王中少有的贤王。” 陈珏说着,脑海中忽然飘过刘陵的影子,刘安对于他地儿女确实极好。他不由轻叹了一声,淮南王这一生的唯一污点大概就是他对于皇位的贪婪,否则凭淮南子一书,他必能留美名于史册。 “陛下当日筑淮王台,想必他对淮南王这叔父的感情极为深厚。”桑弘羊顺着陈珏地话意道。 陈珏看了看桑弘羊,啼笑皆非,若是事实果真如此,桑弘羊这句话节的还好,只是刘氏宗亲之间的事哪里有那么简单。 车轮滚滚,桑弘羊虽然想搭陈珏地便车直到宣室殿,然而事与愿违,因为刘彻的寿辰七月初七就在明日,未央宫中忙成一团,陈珏的马车在宫门不远处就被人拦下,只得步行入宫。 不经意间,陈珏瞥见一个正指挥宫人装点宫殿的青年官吏,他隐约看这人面熟,细看之下才现竟是老熟人,盖侯王信之子王重。 听说王重不是放了外任么,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陈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仍旧微笑着倾听桑弘羊对他说起的侍中间地诸事。 “我们最怕起居注了,一旦越矩,那便是一辈子难听的坏名声。”桑弘羊说着,声音戛然而止,心虚地看了看陈珏。眼前这位武安侯便是因为曾在起居注上留下几笔不大好地记录,这才被部分人说成佞臣。 陈珏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偶尔跟刘彻一起吃几顿饭,起居注要记他也无可奈何不是? 想起刘彻,陈珏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太学这么一弄,人为名利往,刘彻便可以一步步达到部分掌控士人们的目的了,再有什么人想把持一言堂,就要先过了他这关再说。 一路行到目的地,桑弘羊匆忙地离开做准备,陈珏见到刘彻才要行礼,立刻被刘彻的一句话弄得一怔。 “子瑜,过几日跟朕去终南山。”了这么久总算到检验成果的时候了,下下周和表演说再见,宜修空时间多了不用疲于奔命,更新的质量一定会提升,握拳。 二百零六 说家事 二百零七 终南行 南宫府。 同样身为当今天子刘彻的亲生姊姊,南宫公主人如其人,她的府邸并不像平阳公主那样张扬和引人注目,反而处处地透着几分内敛的雅致。 一个翠衣少女和一个还未长成的小少年并肩站在府门外,看样子似乎是一对姐弟,那少女对守门的仆役苦苦哀求道:“请你让我们见南宫公主一面,我家阿母正等着她救命啊。” 那仆役眼皮也不抬一下,从后门抬进南宫公主府,又从后门被抬出去的这一家子,传说是南宫公主前夫家的亲戚,但这南宫府上下还真没有人把这一家放在心上。 “我们公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她不在。”那仆役懒洋洋地道。 翠衣少女苦求不止,那仆役渐渐地不耐烦起来,跳起来喝道:“金娥,你这小女子怎么在公主府门前纠缠不清,再不走别怪我赶人了。” 金娥珠泪满眶松开弟弟金仲的手,握紧了双拳,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金仲连忙拉住姐姐,飞快地道:“阿姊,你这是在做什么傻事。” “可不是傻事。”那仆役一脸嘲讽,道:“这样死皮赖脸求见公主的人多了,我们哪能看你们一跪就放人?” 金仲闻言,一双眼狠狠瞪向那仆役,那仆役看着金仲比较起其他少年更加强壮的身体,心中也有几分顾虑,转念想想这里是南宫府,那仆役便又挺起了胸膛,任金娥接着哀求仍是不理。 不多会,那仆役便要躲进南宫府大门,金娥哪肯放他走无奈之下,金娥只能他上前一步,上前试图拉住那仆役。 “放开。”那男仆毕竟力气大些,毫不费力将金娥推倒在地,随后便哼了一声要进门。 这仆役正得意洋洋地要走近大门。忽地感觉到后脑生风,他还算机警地一转头,正好撞在金仲的拳头上,他最后看见的,便是金仲通红的一双眼…… 刘嫖眼眶微红,陈午在她的身边坐着,想要劝慰妻子几句,有碍于几个子女都在当场,他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实在不好说什么夫妻间的亲密话。 “封侯是好,可珏儿这一封侯,可不就要离开我这阿母了么?”刘嫖说着。接过展眉递过来的丝啪擦了擦眼。 一个堂邑侯府里,另外住着一个武安侯,哪怕这武安侯是堂邑侯的亲儿子也不大对劲,刘彻那边派人给陈珏修的武安侯府已经正式落成,眼下陈珏唯一地任务便是搬过去。 陈须之妻周氏出声道:“阿母,新府邸总要按照他们两口子的心意休整休整,芷晴如今身怀有孕,如今不筹备着搬过去,等再过几个月,芷晴身子便不方便了。” 周氏这话说的在理。只是刘嫖这时候哪里听得进去这话,她只想着最疼爱的小儿子要离她而去。眼看刘嫖就要火,陈午连忙抓住刘嫖的手。笑道:“这事不急,等珏儿从终南山回来再议,再议……”秋初地夜色中隐约传来虫鸣声声,好一个静谧平静的夜晚。 陈珏站在门前,随手拉出一道小缝,一道过堂风旋进室中。立刻便带来一阵凉爽的气息,内间的芷晴见了,放下手中半截的绸布,柔声道:“莫要开太久,如今的晚间还是有些凉。” 陈珏答应了一声,转身回走几步时看见芷晴正一边缓缓起身一边挽起袖子,忙扶住她道:“还有什么事要做。同我说就是。” “没什么。”芷晴微微一笑。轻柔地道:“只是收整一下散乱的东西,白日里阿母亲自送来许多图册衣样子。()今日你回来之前,我看了快一个时辰呢。 陈珏先是一怔,随后立刻反应过来,笑道:“阿母未免太急了,孩子出生还是明年地事情,你也不必现在就开始筹办,须知来日方长。” 芷晴浅笑着点头答应了一声,旋即轻叹一声道:“这次你去终南山,不知几日能回。” 陈珏看出芷晴有几分神思不属,知道她是舍不得两人成婚以来第一次分别,当即故作不在意地道:“从长安往终南山去,连出远门都算不上,若不是这次陛下仪仗尽出,往常快马不过一日工夫便回。” 芷晴蹙眉道:“正是如此,陛下既然决意往终南山一行,必定早有安排。这一来一回本就耗时,更何况陛下说不定还会在终南山停上几日。” 陈珏笑道:“从前韩王孙在长安时,我们两人经常和陛下一起往终南山去,还在那边闯过不少祸,陛下早就对终南山熟悉得跟未央宫一般,不会有什么游 芷晴秀眉一展,轻笑道:“果真?” 陈珏点头肯定道:“当真,陛下此次前去,不过是往老子说经台祭拜一番,顺便在即将兴修的老子祠边为淮南王立一座碑而已。” 芷晴欣然道:“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陈珏见她开心得如此简单,想起她以十来岁的年纪为他孕育子嗣,心中一动道:“不若我早些回来陪你。” 芷晴听了连忙摇头,正色道:“你是男子,又志存高远,在外有自己的事情。若是你从陛下身边回来只为了陪我,那成什么样子?” 陈珏本不是顾忌人言的人,只是见芷晴这副样子,若他一意还家八成反而让芷晴难受,以为是她拖累了自己的事业,于是他伸手摸了摸芷晴的头,笑道:“我听夫人的。” 芷晴低头一笑,从正在整理着的一本书中翻出一封信,递给陈珏道:“这是一个名叫金娥的年轻女子送来地信件,我本来留她在府中小住的,只可惜她们说什么都不愿意。” 陈珏接过那封信,看着上面娟秀的字体心中不由地疑惑起来,金娥一个小户女子从何处学来这些。 “你如今一个人是两个人,我来替你收拾。你早些睡吧。”陈珏看看天色,放下手中金娥地信,打算明早起身便看,径直走到凑到那桌案地另一边说道。 陈珏说着,随意地站到芷晴身边。伸手帮她收拾起散落着的几本书册来,他的视线不时地跟芷晴对上,只觉得心中一片平静和轻松。 终南与清都,烟雨遥想通。 名山终南,距离长安城不到一百里地,若是抄近路,不过是三四十里的样子。这日大路分段封禁,等到天子和随从车驾过后方才通行,蜿蜒的泥土路上,几排车印渐渐地越伸展越长。 天子御辇不远处,陈珏乘了一匹骏马,顺着队伍缓缓而行,他今日乃是以武安侯领羽林中郎将地身份随行。 刘彻的寿辰已经告一段落,既非整寿又非登基初年,刘彻这次地生辰并未大办,甚至一些诸侯王所上入长安朝见天子的事也被刘彻驳回。 蹄声清脆。陈珏笑着看李当户兄弟三人和另外几个羽林少年轻声嬉笑着,打马同卫青并驾齐驱,笑问道:“羽林军数月。感想如何?” 卫青听得陈珏问,微微有些紧张,他因为表现出色,本是赢得天子召见了好几次的人物,只不知为什么,他在陈珏这童年恩公和现任上司的面前,还是按捺不住那几分无措。a “这几月我在羽林营中很好,大家也很照顾我。”卫青稍显拘谨地答道。 “是吗?”陈珏意味深长地看了卫青一眼。卫青身高拔的很快,想来用不了几年便会追上陈珏,“那样就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卫青在羽林营过得好?羽林营是陈珏经营好几年地地方,营中的羽林儿郎虽然出身高低不同,但心性大都不坏,只是卫青因为出身平民也曾遭人排挤。诸如此类地事自然瞒不过陈珏。 卫青若因为这样地事跟他告状。他也就不是卫青了。陈珏稍稍用力勒马,减缓了马。这才有意无意地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就来跟我说。” 卫青认真地点了点头,陈珏抬眼望见绿树成荫,远处丛林古木幽深,再看看天空挂着的一轮火炉,忍不住擦了擦汗,秋老虎地中午,天真热。 “武安侯,武安侯,等等小人。” 耳闻队列后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喧闹之声,陈珏示意卫青先走,自己则为身后几骑让开道路,笑呵呵地等着正满头大汗的杨得意追上来。 杨得意行到陈珏身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喘息着道:“武安侯爷,陛下那边传您呢,请您直接上御辇就成。” 陈珏闻言不由地一乐,这还真是想睡觉就来了枕头,他才嫌外边热刘彻那边就传他进御辇乘凉,只不过…… 陈珏的目光落在前方的卫绾身上,丞相窦婴留在长安,御史大夫则随行天子,这小老头已经汗湿了后衣,却仍然在马上颠簸,腰背都挺得笔直。 杨得意顺着陈珏地眼神望去,不由地撇了撇嘴,他对于那些轻贱宦官的朝廷大员们都没什么好感,身体肤受之父母、不宜轻损,然而做宦官的又有几个是完全出于自愿,不过生活所迫罢了。 “武安侯。”杨得意苦着一张脸道:“陛下那边还在等你呢,您晚去一会不要紧,小人可当不起陛下一生气。” 陈珏被杨得意那副故意做出来地苦像逗得一乐,“好了,你我相识这么些年,我还能难为你不成?”陈珏说着,调转马头从车队一侧朝御辇处飞奔,口中轻喝道:“移开那。” 杨得意听了陈珏的话以最快度躲开,只是再来不及去追陈珏,他大力抹了一把汗,对正过路的两个卫士装扮的人道:“看什么看……” 陈珏同御辇周遭的卫士们客气地打了招呼,这才轻松自如地踏上去,等他见到刘彻,愕然现刘彻此时正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 刘彻今日穿的是夏青色常服,显得整个人丰神俊朗了许多,陈珏看得一阵纳闷,亦不知刘彻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子瑜。坐下罢。”刘彻对陈珏挥了挥手,等到陈珏落座,他又皱眉哼了一声道:“丞相还是不赞同朕巡幸终南山。” 窦婴再怎么说,亦是坚定的儒,他能任由刘彻捧“道”踩儒而毫无意见就怪了。拜老子虽不稀奇,但刘彻这段时日以来太不把士人们放在眼中才是真正地原因。 陈珏心念一转,笑道:“陛下在长安时日理万机,如今一下子把所有的朝政国事交与丞相,丞相又怎么会高兴?” 刘彻听了陈珏地打诨一笑,旋即哈哈一声道:“你这会来得恰是时候,正好跟朕说说话。”说起来这长安城距离终南山。感觉上也不怎么远,只是这回遇见这样的事他便不可能纵马狂奔了。” 陈珏笑道:“臣自当从命,只是臣请陛下再下恩旨,命御史大夫建陵侯入车休息。” 刘彻闻言神色一动,他对于卫绾这个太子太傅有几分真实的感情,大热天地带着一个老人家这么奔波他心里也不舒服。于是刘彻随意地一挥手,示意了跟在刘彻身边的侍中桑弘羊身上,示意她去通知众人。 那边卫绾接了旨,冲刘彻这边的方向浅浅拜了拜,随后便跟着几个小吏上了另一辆马车。 一路奔行一路说笑。不多时陈珏和刘彻两人从卫绾开始提到几个侍御史,刘彻忽地异想天开,道:“子瑜。不如朕再设一个加官位,将之封给你,这样那些御史便说不了你什么了。” 陈珏因为外戚身份和天子地亲近而受过几次弹劾,刘彻不是一无所知,今日说这话也算是为陈珏着想, 话虽如此,陈珏地眼皮还是忍不住**了一下,侍中本就是加官。刘彻想起另设加官也不奇怪,只是刘彻果然最近太顺了,兴建太学和巡幸终南几事都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这便说上了极不现实地事。 “大汉百官之律,皆是高皇帝所定,臣不敢为一己之利请陛下更改。”陈珏中规中矩地答道。 刘彻这会似乎也知道方才一言有点冲动,点了点头便转移话题道:“近几日士人们中间上书之人太多。全部都希望能在太学开时入内讲学。” 刘彻说着。掩不住眉宇间几分明显的快意,从前窦太后尊黄老、景帝不用儒时。他身边就围着许多人说这说那,就是景帝在位的时候也往往要顾及士林间的声音,因窦太后重视黄老而受些苦。 ……虽说太召开学经会这不过是个极简单地法子,但刘彻已经尝到了由自己控制士人的甜头。 陈珏听清了刘彻的话,面上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如今天禄阁和太学两处百花齐放,若是这股火烧起来,等到刘彻再想拦的时候定然就拦不住了。 “朕听说,新任的太学博士中有一人是你的大姊夫?”刘彻笑着问道。 刘彻和东方鸿虽然不怎么相熟,但这几年在堂邑侯府中也时常见面,只是东方鸿这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大才他也不知道。 “陛下,此事属实。”陈珏也是笑容满面,他接着道:“臣那大姊夫东方鸿大约是忍不住了。” 说到这里,陈珏笑着道:“话虽如此,东方伯鸾乃是凭真才实学进入太学,臣安排众人试讲的时候,那些试听的少年人据说东方伯鸾授课极为风趣,妙语连珠。” “哦?”刘彻这下子来了兴致,笑道:“娇娇说过,你们那庶出的大姊过去待娇娇不错,既是这东方伯鸾意欲为官,朕便成全他。” 陈珏眼神一转,微笑道:“东方伯鸾还是无意出仕,只是不愿一身所学埋没臣家中罢了。” 刘彻连着哦了两声,脑海中自动补上陈珏的未尽之言,东方鸿这是怕人他在陈家吃软饭,着急寻一个清贵又体面地职位,说出去也不愧是堂邑侯府的姑爷。 刘彻想着想着,哈哈一笑道:“子瑜,朕是现了,你们家只有陈须还像个世家子弟的样子。”有些好色但心地又不坏。 堂邑侯府一家子男丁对妻子倒是都不错。尤其是陈,陈待刘彻那个最乖巧地小妹隆虑也极好,刘彻自然对陈家更加满意。 陈珏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含笑道:“说到家人,臣还有一件事想请示陛下。” 刘彻欣然问道:“何事?” 陈珏侧了侧身。正色道:“这事关于金俗和金娥金仲,臣实在不知如何处置。” 金俗,正是刘彻那个同母异父的大姊,跟陈珏有一个同父异母姐姐的情况刚好相反。 刘彻听得这个名字心头微震,王莫名其妙地死在阳陵边,刘彻那阵子又忙着和淮南王在朝臣和太皇太后,金俗母女居然都没有去管。只是被刘彻随便丢到南宫公主那边了事,之后便不闻不问了。 陈珏见刘彻的神色变幻个不停,又补充道:“臣昨日收到金俗之女的一封来信,金仲眼下本是天工府一小吏,说是小吏,其实跟学徒差不多,只是在天工府那边跟楚先生学些本事。” 陈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刘彻微微颔,敏感地问道:“这事你同朕说过,金仲怎地了?” 陈珏欲言又止。刘彻看出他地神色,不耐地道:“子瑜不要学外头那些人,你有什么话不能同朕说?” 轻叹了一声。陈珏这才道:“昨日那信中说,南宫公主待金俗母女不错,当日曾亲自替她们物色了一座宅邸,每月里更按时遣人送去月钱。只是这两个月来,不知怎地,南宫公主府上再没有什么消息,金娥此时就正在重病……” 不多会儿,陈珏已经将事情娓娓道来。随后便静静地等着刘彻反应。 想起平阳的素日表现和南宫公主的温婉贤惠之处,刘彻皱了一会眉头,道:“南宫阿姊性子宽厚,断不会亏待金俗一家人,这却是怎么回事?” 金俗啊。 仔细数来,刘彻最初得知金俗这个姐姐存在地时候根本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正因当日赵王刘彭祖一告。天子景帝卧病。刘彻的太子之位也出奇地不稳,那时地刘彻着实没有想过认回来这个姐姐。 只是今非昔比。太皇太后窦氏渐渐地老去,刘彻还没有到一个男人的巅峰年纪,他已经在渐渐执掌一国天子的权柄,站在他身后的朝臣亦是空前的多。这种时候金俗再出来在刘彻面前,刘彻念在骨肉之情,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不在意了。 “当日朕地母后独自一人居住在阳陵那边,为朕地父皇守陵,朕甚至没有亲自和他说话过。”刘彻神色间有几分遗憾和痛悔,“那几年,多亏朕这个金……金俗大姊替朕在阳陵那边为母后尽孝,如今是朕回报他地时候了。” 陈珏听了,嘴角绽出一个淡淡地笑意,金俗母女出现的正是时候,早些难免有些人会因去年的事心存芥蒂,晚些又错过了最佳的时机,这个时候就恰恰刚好。 “子瑜。”刘彻神色一定,正色道:“这件事朕会找廷尉张欧派人去查,你还是先把金家三口接到你那里去,照顾一段时日,过几日朕自会赐金俗一个封号,让她们一家子好生过活。” 陈珏颔,答应了一声,道:“臣遵命。” 刘彻点了点头,心绪却稍稍飘散开来,凭阳公主那边才让他失望透顶,南宫公主这边又不曾照顾好几人同母的大姊,这么一一想过来,刘彻好好的心情渐渐地添上几分阴霾。 二百零八 偶然遇 二百零九 终南松 终南山,历史上最有名的道教仙山之一,传说楚康王时函谷关关令尹喜曾在终南山筑楼观,迎接老子青牛入秦,从而得《道德经》五千言,自此历朝历代在终南山均曾多修建筑。 这些事是陈珏从书上所读来,认真说起来,陈珏对于终南山最深刻的印象始终是活死人墓,临近终南山,陈珏便不好再待在刘彻身边,他跟刘彻打了个招呼,便重新骑马而行。 风拂万壑,吹破长空,随着刘彻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君臣一行人暂且在山下歇息,稍后才会开始登山。 因为刘彻的偏爱,他身边的护卫工作是由郎中令石庆所辖的卫士们和羽林骑共同完成,这时候,陈珏正坐在一块青色的大石上,听得李当户几人报告情况。 卫青仍旧是神色沉稳进退有度的样子,陈珏看了看一脸兴奋的李当户和李敢,只觉得卫青不愧是卫青。 “子瑜。”李敢一脸鬼祟的样子凑到陈珏身边,陈珏好笑道:“什么事?” 李敢搓了搓手,嘿嘿一笑道:“我方才打听了,陛下在这边至少要停留一个时辰,用些膳才走,我跟弟兄们商量着,不如往这山中的林子里一钻,打些野味回来。” 陈珏不置可否地一笑,旋即抬起头来看了看另外几人,李当户一脸的期盼,李椒和卫青虽然不曾说什么,但神色间的期待却瞒不过陈珏的眼睛。 “你们!”陈珏伸出手,轻轻点了点,笑道:“羽林骑跟随陛下出巡,难道谁还敢饿着你们?” 李当户抢着说道:“子瑜,这出门在外,你跟在陛下身边自然不用愁,我们这些人官位比不得随行官员。”李当户说着。手指比了个表示极小的动作,继续道:“我们这些人的吃食,说不定就比狗强上一点儿。” 陈珏轻声笑道:“尽是胡言,你倒是同我说,谁家的狗跟羽林军的食物一样?” 李敢笑嘻嘻地接口道:“这不是打个比方么,往日我们跟陛下在上林苑游猎,哪次不是随猎随吃?” 陈珏轻哼了一声,板着脸道:“就是不在上林苑的时候,你们地小动作还能瞒得过我的眼睛?说吧,这次怎么突然肯到我这里报备?” 李敢摊了摊手。面上满是苦笑,低声道:“我们这不是为了羽林营的名声着想?今日陛下身边可不只我们羽林人,万一让另一帮人撞见,我们这些人便活罪难逃喽。” 陈珏紧绷着的神色不变,老神在在如李当户心里也起了一丝汗,这羽林中郎将平日里温和有礼,但一旦起火来谁都害怕,难不成他们几个今日正好撞在陈珏的枪口上? 如春风化雪般哈哈一笑。陈珏微微点了点头,挥手道:“你们去吧,记得警醒些,不要真的让人给抓住了。” 李当户喜得一磕脚,笑道:“末将得令。” 话刚说完,李当户随后便带着两个弟弟和卫青等几人身手好的熟人从场边离开,陈珏看着他们急匆匆地离去的身影忍不住一笑。陈珏原先也曾经尝试过大锅饭,只是那滋味着实让锦衣玉食惯了的陈珏不习惯,这就是啊。 这种事本就司空见惯,陈珏自己也不觉得有多么稀奇。这种无伤大雅的时候,有几个未当值地骑士出去没什么大不了,这点事他身为主官也担当得起。 卫青李当户几人离开之后,陈珏徐徐地巡视了一圈,左右看看并无异常。陈珏随口对身边的几个羽林骑士交代了几句,旋即便按照事先和刘彻说好的那样回到刘彻那边去。 渐渐地走近刘彻那边,守卫亦愈来愈密集。a陈珏走过几个卫士,只觉一阵嘈杂声越来越近,等到他稍后走到了目的地,这才心中了然。 刘彻端坐于上,神色不豫,卫绾等几名随行臣子依次坐在下,这些平日里在长安城中风分光光的众臣此时如同一只只乖顺的猫儿,在天子面前你看我我看你,俱是不一言。 陈珏行了一礼。刘彻神色微缓。示意他坐到自己的位置,随后刘彻便朗声道:“朕欲登太乙峰。究竟有何不可?” 陈珏眉心一紧,看见不远处坐着的司马相如,便将头微微侧过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相如笑道:“武安侯方才去布防,想必不知,方才陛下说午后攀主峰太乙峰,有人说终南山附近野兽横行,进言天子万万要保重贵体,不可轻易涉险。” 刘彻私自出宫地时候早就登过终南山几峰,这也算涉险? 陈珏的嘴角**了一下,便不再问,他随便想想也可以知道,刘彻就算本来是随意一提,因为众臣这样反对,刘彻就算原来只有个模糊的打算,现在也会有十足的决心去爬太乙峰。 “咳咳咳。” 老成持重的卫绾连咳了几声,刘彻一怔,随后关切地道:“这是怎地了,不若朕叫随行的太医看看?” 卫绾闻言立即不咳了。 卫绾今日才有些不适,便托着陈珏和刘彻两个弟子的福气上了大车休息,咳嗽,有时候是一种惹人注意的手段。 卫绾点了点头,微笑道:“陛下万乘之尊,自然不能轻易涉险,然而今日随行人员甚众,陛下有意攀太乙峰亦无不可。” 刘彻满意地微微颔,再看向那些臣子时,刘彻目光过处,再无一个人出言反对。 陈珏无意间瞥见司马相如脸色不大好,稍稍想了想便知道司马相如必是方才劝告刘彻的人之一,毫不在意地转过脸,陈珏只淡淡地一笑,并不说什么。 又简单地说了几件事,刘彻向几名臣子吩咐了在终南山勘测地形,修建老子祠的事情,又嘱咐了立淮王碑地迹象细节。便一脸疲色地命众臣退下。 等到众人走得只剩了陈珏和杨得意,刘彻便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笑道:“这些人总是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们哪知道朕在上林苑的时候,缚狮搏熊都是常有的事?” 陈珏点头微笑道:“陛下勇猛,自然不惧艰险。” 刘彻笑了笑,看着陈珏身边的位置轻哼了一声,道:“司马长卿愈来愈无趣,不知是想搏个忠臣地名声还是怎地,方才竟然跟着一大帮人进谏。” 陈珏笑笑。没有去接刘彻的话,他一直认为众臣这样劝谏刘彻,固然有其道理,然而若刘彻不是天子而是一个乞丐,他便可以随便上山下海还没人管吗? 陈珏简单地向刘彻报备了几句防务上的事,刘彻也不细问,嗯啊了几声之后身体微微前倾,刘彻笑道:“子瑜。你那武安侯府怎样?” 陈珏轻声笑道:“臣还不曾去看。” 刘彻一脸地无趣,他放着几个绝嗣的列侯府邸不赐给陈珏,派人专门给他新修了武安侯府,哪想陈珏居然这么不当回事。 陈珏想起刘嫖那副仅此于阿娇出嫁时、仿佛天塌地陷的样子,面上不由莞尔,三言两语间向刘彻解释了刘嫖不喜欢他出府别居的前因后果。 “原来如此。”刘彻恍然大悟,他看着陈珏面上淡淡的笑意,心中竟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明明一样的年纪,为何他就父母双亡。$$陈珏就双亲俱在,每日里更嘘寒问暖? 刘嫖虽然待刘彻这个女婿半子也好,只是刘彻既是天子之尊又非刘嫖亲生,那份拘谨怎么都少不了。 陈珏还不知道刘彻心里“子欲养而亲不待”地感慨,又同刘彻聊了几句。送茶进来的杨得意趁刘彻不注意对他挤眉弄眼了好一会,手指不停地指着帐外地方向。 陈珏冲杨得意微微点头,便借着巡查防务地理由暂离大帐。他走出门来不见杨得意跟上,正纳闷的工夫,高大短须地郎中令石建忽地出现在他身便不远处。 石建是陈珏的上司,陈珏见他站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行了一礼,他才要说话,石建已经稍稍扬起手示意陈珏不必说话。 “武安侯。”石建说话的工夫,漂亮地小胡子不断颤动,“请借一步说话。” “快请莫称我武安侯。羽林中郎将陈珏还未拜见郎中令……”陈珏嘴上不断地谦逊着。脚下步伐迈动之间,不多时便跟着石建来到一处小林外围。 这里的人迹已极为稀少。陈珏正要请石建说话,余光忽地瞥见还挂着露珠的树影后,一个羽林骑服饰的样子若隐若现。 陈珏以目光询问了石建,石建摸了摸小胡子,径自带着陈珏又向林深处走去,陈珏满腹疑虑地跟在他身后,绕过连续几处树丛后,陈珏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只是眼中的场景却让陈珏的一颗心狠狠地纠起来。 一片小空地中间,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不断轻哼的人,不远处,一只大雁身中两箭,正躺在地中央。 陈珏仔细看了看,李当户卫青等人一身狼狈,虽然不曾挂彩出血,只是遍身尘土泥灰却少不了,另一边的人整日出入未央宫的陈珏也认识一些,分明是郎中令手下的兵员。 “这?”陈珏眉头皱地更紧。 石建轻叹一声,道:“我亦是方才接到的消息,只知他们这边竟然动了手。” 陈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在李当户身上扫了一眼,李当户才要说话,陈珏立刻瞪了他一眼,沉声道:“李椒,卫青,出了什么事?” 李椒比兄长李当户和弟弟李敢更机敏,他听得陈珏如此问话,而不是直接来问“怎么回事?”,便知道陈珏这回仍然会护着他们,于是大声道:“方才我们出来打猎,那只大雁同时中了两箭,我们……” 陈珏默默地无语问苍天,他方才不该认为李椒更聪敏,负责护卫天子身边安全的两伙人同时开小差。出来寻猎物打牙祭,打牙祭也就罢了,竟然还动手打了起来,这事说出去好听吗?刘彻面子上挂得住吗? 石建显然也觉了不对劲,他虽然不像其父万石君那样战战兢兢,但那石家人谨小慎微的传统还是学了个通透。这事若是闹大了,陈珏这天子近臣自然不怕什么,他这被太皇太后强推上郎中令宝座的人便危险了。 “……方才我们之间只是有一些小误会。”卫青飞快地接过话头,一鼓作气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陈珏仔细地听过了卫青这番话,只觉得这事倒并不复杂。军中人火气爆,一言不合便动了手并不是什么少见地事,照卫青话中这意思,争执过程中道理似乎还在羽林骑这边。 陈珏忍着飞禽身上的那股异味的影响,随意地踢了踢那只野宴,颈间要害处,分明正是羽林营特制地羽箭,至于另一支箭也不错。正中雁身。 陈珏拍了拍手,谦和地向石建问道:“依您之见,此事如何处理为好?” 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石建不着痕迹地瞪了那几个报信地兵士,含笑道:“既然只是一场误会,我等不如尽快回营守卫天子。” 陈珏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卖给石建一个人情,随意地给了羽林骑那几个人一个简单的手势,示意他们暂且离去。 “武安侯果真天少有为。”石建一脸诚恳地称赞道。 “过奖了……”陈珏轻笑道。 好不容易等石建跟人走了,陈珏神色微沉,道:“怎么打个猎都会同他们撞上?” 李当户摇头叹息着道:“我哪知道他们也会走这条路。先前我只当大家往林子中一走,旁人便再也找不到办法。” 李椒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陪笑道:“子瑜,我等并由有意如此。” 陈珏没好气地瞪了李椒一眼,顿时让李椒把还未出口的话完完全全地咽回肚子里去。 李敢倒是无所畏惧。笑嘻嘻地提起那只死雁,急步上前道:“子瑜,这东西怎么办?” 陈珏眉头皱的死紧。旋即又分开来,他平静地道:“送去去毛,取肉,煲汤,记得分给今日挨了打的人一些。” 陈珏说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伙人同时出来找食,偌大的终南山下居然也能碰到一起,实在称得上巧中之巧了。 “那雁不就成了他们所猎?”李敢皱眉道。 卫青微微一笑。道:“将军是想息事宁人。这种小事便不必计较了。” 李敢说归说,他对于陈珏的话一向信服。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悻悻地提着雁从小路往驻地另一边绕去。 一番休息过后,饱餐一顿的众人重新起行,这次便是真正爬终南山地时候了。 虽说山路崎岖,刘彻这个天子本可以乘肩舆上山,然而刘彻这样好动地人哪里肯老老实实地乘肩舆,他毫不犹豫地拉着几人兴致勃勃地登山。 山峰相连,万岩千壑,云卷云舒仿佛就在眼前,却在人上前一步欲触摸时,纷纷地消散不见,身前身后皆是淡淡地雾气,仿佛置身仙境一般。 终南山云雾多,陈珏越爬越觉得怀疑,传闻中尹喜日日在此夜观星象,究竟是怎么做到地事情,还是说山区晚间一律天气晴好? “子瑜,这便是秦皇当年祭祀老子的地方?”刘彻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疑似废墟的某处。 “故老相传,秦皇当年曾在说经台处祭祀老子,想来并不假。”陈珏昂远眺了一眼,随后这个时候才开了口。正式地祭拜过老子和另外几位葬在终南山的先贤之外,刘彻轻松地行到楼观门前,将安排修筑之事的任务交给别人,自己则偷生浮生半日闲。 刘彻若是对正事心不在焉,身边通常都有陈珏的存在,这件事几乎所有人知道的清清楚楚,这次也不例外。 等刘彻如脱缰地野马一般同陈珏和另外一小队人消失在山林中时,这边居然还没有人反应过来。等到大家再回过神来,刘彻的身影已经走远了不少, 卫绾正在为周围一致讨论黄老之学的声音感到心烦,他看见刘彻从那边钻进了山林,忙对石建道:“你还不遣人跟上!” 刘彻平日里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今日却出奇地安稳,他步履轻快地走在最前面,陈珏怕他出什么岔子,示意另外几个人绕到刘彻身边保护她,却不曾多说什么。 刘彻这会心情确实不错。淮南王单日再有威胁,死已矣,他这数月来把淮南王捧上天去,同时惊喜地现各方面都在朝好地方向展。 刘家的汉室天下有一个在民间有仙名的诸王,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情,一下子好像刘家祖上刘邦的身份就可以从一个区区草莽拔上很多。往大了说,将淮南王刘安的名声托在老子之后,仿佛当今天子刘彻执掌天下果真就是天命所归——不然天神转世为刘安献书干什么? 淮南王刘安。传说中长安献书之后便飘然远去。 陈珏看着刘彻在山林中时而小跑时而漫步,心中有数,刘彻这样捧刘安,除了要安稳住窦太后和列侯诸王的心思,跟李唐后来死抱李耳大腿也有点关联,同高祖斩白蛇更是一个道理,这样几十年下来,刘安就算不是神也能成神。 以马打天下,以思治天下,只要刘氏长存《鸿烈》不倒。旁人地学派就难以真正地一家独大钳制别家。 这会刘彻行到一棵大树前,陈珏跟着抬头一看,只觉得树顶仿佛飘然入云端,与尘世两隔了一般。 “好树好木。”刘彻使劲拍了拍树干,大树纹丝不动。刘彻笑道:“太学将兴,朕只望几年之后,朕便可得栋梁之才若干。” 陈珏靠在另一棵树下。看见卫队三五成群地守在外围,于是放心地将注意力转回到中间,笑道:“定然如此。” 这林中偶有古木参天,刘彻这会也不曾往中心走,只是不断地朝外围走来,不多时,陈珏便觉得周身暖洋洋的,再无一丝阴冷。 刘彻走出去一圈的工夫,外间的官吏们已经选好了几处修祠立碑地地址。卫绾亲自带人请刘彻圈定最后范围。 眼看此处草木丰茂。刘彻哈哈一笑,忽地挽起了袖子。道:“子瑜,不若你随朕同栽一树,以松为标志给我那淮南王叔立碑如何?” 陈珏微微一笑,正色道:“陛下既有此事,臣必定跟随。” 那边好端端地祭祀选址他不去做,刘彻这会倒显得兴致勃勃,他问道:“你看栽什么树好?” 陈珏闻言一下子蒙住了,一时间没有想好,他转眼看了看周围的几种树,等到落在远处接近岩壁的一棵歪脖子松鼠上时,心中一动,道:“不若栽松。” 刘彻顺着陈珏地视线望了那松树一眼,眼中露出几分赞同,道:“不错,松性坚韧,朕今日便亲手栽一棵松!” 陈珏面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汗颜不已,终南山又名南山,他提议种松树只不过因为“寿比南山不老松”而已,的确没有想到什么松性坚韧。 刘彻说要种树,自然不可能全程参与,诸事自有其他人做好,陈珏的工作不过是在最后跟刘彻一起添点土而已。 半个时辰后,陈珏接过帕子擦了擦汗,看着一棵初生的小松心中欣慰,愿这棵松树沐浴阳光雨露,长成栋梁。另一边,刘彻也是一脸满意,旋即感觉到一阵倦意袭来,张罗着下山。 只苦了将来修祠立碑地众人,这本不是种树的好时节,天子刘彻的这棵树,他们还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七月末,天子刘彻巡幸长安周边数地,回程途中又登高于淮王台,缅怀贤王刘安,又赐淮南王几次金钱若干。八月,太学立,蓼侯孔臧总领,又有申培公、黄生等名士任教,又武安侯陈珏领监察职。 太学生可享免赋税之权,一时间良家少年趋之若鹜。 二百一十 太学初 二百一十一 一身轻 山色如黛,水色如银。 顺水而下,山水之间,隐约可见屋顶檐角的轮廓,再向前走上数丈,便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小平原,平原上屋舍林立,太学的东门前人头攒动,好一派热闹景象。 一众大小官吏在人群稀疏处下了车,小老头孔臧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满脸的虔诚之色,纵然太学注定要以《鸿烈》为主,至少太学的设立本身就满足了他老祖宗有教无类的设想。 陈珏跟随其后,轻快地踩上新铺就的水泥路,稳稳当当地走了几步。 虽然这水泥的生产成本还稍高、疑似有环境污染现象存在、质量问题亦令人担忧,然而经过楚原的一双妙手亲自护驾,从上林苑外围通往太学的这一小段路还是铺成了。 孔安国上前几步,追上陈珏道:“子瑜,这人未免太多了些。” 身边又急匆匆地走过一个提着行李的学子,陈珏指了指远处望不到头的人群,笑道:“你这是不曾见过当初报名那日的情形,那才是真正的人山人海。” 孔安国方要答话,他身侧忽地挤过去一个身着短衣的农人,这皮肤黝黑的汉子正大声对另一个面容憨厚的少年叮嘱着什么,语调昂扬。 那憨厚少年不住地点头,孔安国却忽地现自己听不懂这对父子在说什么话陈珏看出孔安国神色中的古怪,哈哈一笑,道:“见识了吧?当初初选太学生的时候,五湖四海哪里的方言都有人说,还有的,从数月前陛下起太学的消息刚刚放出去时就赶来长安……当时可把负责登基的小吏们愁坏了。” 偌大的大汉朝疆域广阔,虽说自秦皇“书同文,车同轨”后各地人沟通再无不便,但方言的问题却不是一日两日间能解决地事。就拿陈珏自己来说。若不是重生时前的记忆还在,他原来地标准普通话刘嫖绝不可能听得懂。 那些小官登记报名的时候便为难了——这时候虽然没有普通话一说。但官面往来时大致上还是以长安话为主,出身异地的官员入长安后第一件事也是苦学长安话,最后还是陈珏听说后遣了几个这方面地能人去帮忙。这才把事情解决掉。 孔安国脸上一半欢喜一半惊愕,疑惑地道:“我记得,太学中人。应当有列侯和公卿子弟各二分,官宦家出身二分,另有重臣以及名士举荐一分,良家子不过占小小的三分,怎地竟然有这么多人蜂拥而来,难道他们不顾自家田地不成?” 陈珏笑了一笑。方要张口,他另一侧身边忽然冒出来一个清秀少年,这少年开口说道:“孔博士一看便是出身世家。不知晓民间疾苦!” 陈珏侧眼一看,说话不是别人,正是年少聪慧的桑弘羊。 孔安国地脸一红,歉意地看了陈珏一眼,随后拱手道:“请桑侍中指教。” 桑弘羊方才那句话其实颇为无礼,只是他摸透了孔安国老实的性子,这才随口胡说,孔安国这一认真,他也不再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正了正色。 “这其中道理定然瞒不过武安侯。桑弘羊今日姑且在明白人面前献丑了。” 桑弘羊捧了陈珏一句,陈珏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年方十三的桑弘羊虽说出身富户有些见识,但也是从小被其父宠大的,有时他的言行举止还是嫩了些。 陈珏这边毫无反应,孔安国还在一脸真诚地等着他地答案,桑弘羊打起精神,徐徐道:“太学生可免徭役,减赋税,这等好事哪家不求? 民间百姓农家,一对夫妇生育几儿几女的情况多得是,丰年还好,据说秦末灾荒之年常有易子而食之事……”桑弘羊说到这里,忽地感觉到话题被他扯得有点远,当即转而道:“一家有几子时,选出一子做太学生,尚有其余子女耕作,这笔交易实在划算。” 孔安国先是连连点头,听得最后一句话便皱起了眉头,陈珏这边不由地一乐,桑弘羊商户本性显露,孔安国却是不大能接受。 “这……太学生本该一心向学,才不负圣天子一片苦心,如此求利免役真是……”孔安国紧紧皱着眉说道。 陈珏笑呵呵地看着他,原以为孔安国接下来会说什么有辱斯文之类的趣话,却不想孔安国接着住了口,他再怎么样一心钻研经学,仓秉实而知礼节地道理还是懂的。 桑弘羊见孔安国不说话,笑嘻嘻地道:“武安侯爷,今后我兴许入太学修习算术之道,还望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孔安国看不大惯桑弘羊的行事作风,当即插口道:“子瑜为人一向公正,断不会亏待你。” “那是那是。”桑弘羊笑意不减,眼中却满是不服气。 孔安国大了桑弘羊十来岁,眼见桑弘羊敷衍其词,便忍不住想搬出他的新身份,太学博士师来规劝这机灵中带着几分邪的少年几句。 陈珏见了圆场道:“桑侍中家学渊源,于理财之道大有心得,就同你擅长诗书经学一般,正是术业有专攻,你们改日再商讨交流不迟。” 桑弘羊闻言,顿生知己之感,他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武安侯果然见解独到。” 跟在刘彻身边数日,桑弘羊已经渐渐地摸清楚了自己的位置,他家虽是巨富,但在朝中却毫无根基更无后援,他已隐隐知晓唯一的出头捷径便是紧随天子心意,将自己天生的才华挥出来。 孔安国和桑弘羊对视了一眼,同时买了陈珏的账,不约而同地目视前方,陈珏见状微微一笑,稍稍加快了脚下地步伐朝孔臧身边赶过去。 同样地太学,同历史上相比却似是而非,陈珏想起方才被桑弘羊隐晦提起的监察一职,便忍不住微微苦笑。 孔臧这老而弥坚地小老头做了祭酒。刘彻却把陈珏按在一个“监察”的位置上,连一个正式的官级都没有。 苍天可鉴。陈珏确实不想在太学中坐一个多么重要地位置,这些太学中的博士子弟,将来必定会择优选为官吏。他本来就已经领了羽林军,如若假以时日,若干年后刘彻惊觉朝堂上地文武臣子有很大一部分曾是陈珏门下。这乐子就大了。 再有一个原因,便是陈珏并不想再往自己身上加担子,他如今在做的事情已经够多,想到这里,陈珏苦中作乐地思索到,他这样身兼数职。应该有必要同刘彻申请双薪。 众人走了一会,如赶集般的学子们便渐渐地走上另一条路,人群渐渐地稀疏起来。陈珏等人不疾不徐地行到正门前,早有先到地博士们在门口处迎接。 官场上的老规矩,一行人依次落座之后,祭酒孔臧即兴讲了几句话,最后展望了太学将来人才辈出的前景,等到孔臧说完之后,他地目光落在陈珏的身上。 看出孔臧的意思,陈珏淡淡地摇了摇头,又把手放在脸侧轻轻了挥了挥。他这个监察在旁人眼中就是天子放在太学中的耳目。若不必要,还是能低调则低调的好。() 孔臧点了点头。旋即一一问起上万博士弟子的起居受业安排等事,稍后几件要紧地事确定下来,孔臧这才松了口气,安排众人四散去忙碌。 “子瑜为何不肯出面?”孔臧和陈珏一起站在一处空旷的平地上,看着不远处的官吏和太学生们忙来忙去。 “正如天禄阁校书一般,我不过是贪一个虚名罢了,孔祭酒不必放在心上,若有何事需我去做,就请尽管吩咐。”陈珏一脸诚恳地笑容道。 孔臧见陈珏一副惟命是从的样子,微微一笑道:“你我又不是初次相识,早在天禄阁那边就已共事几载,彼此间早就知根知底,何必如此客气?” 从原先以为陈珏不过是仗着外戚身份、四处混些资历的庸人,直到如今视陈珏为可以比肩的忘年之交,对于陈珏,孔臧从来不掩饰他的欣赏,从他支持和鼓励孔安国和陈珏相交便可以看得出来。 陈珏想了想,道:“除鸿烈之外,其余诸学还须孔祭酒费心。” 孔臧欣然说道:“理应如此。”太学虽然号称以《鸿烈》为根,然而陈珏提议刘彻独断的几门诸子百家之学和数射等艺,分明便是儒生教育的翻版。 单从这一点来说,孔臧便已经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陈珏这一边,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百工刑名之科亦有开展。 孔臧想了一会儿,还是咽下到了嘴边的几句话,他和陈珏关系颇佳,犯不上为了墨门地事闹得不愉快,毕竟长安城中谁都知道,天工府地主人楚原正是武安侯陈珏的启蒙恩师。 陈珏最近在长安城中因为太学地事忙得脚不沾地,这次也是他第一次来建成修好后的太学学舍,他冲不远处等着他的孔安国使了个眼色,便温言向孔臧告了罪,径自跟几个友人游园去也。 秋越来越深,早晚时都能感受到入骨的微寒,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却是多添了几分温暖和耀眼,陈珏站在迎光的方位上眯了眯眼,只觉远处一张张年轻学子的面孔好似被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分外美丽。 直至天色将晚,上万博士子弟终于全部进驻太学学舍,这期间孔臧亦明确了各人指责,除他总领太学诸事之外,陈珏主管博士和太学生律条,其余诸人亦各有分工。等到一切安排妥当,陈珏仔细地对留守人员交代了几句,这才放心地快马回城。 斜阳从门外照进室中几步远的距离,只带来阵阵微光,刘嫖眼眶通红,却仿佛一无所觉,手中的帕子则不断抹着眼角。 “既然珏儿出府别居的时候到了。”刘嫖轻叹了一声,左右顾盼了一会儿,见一家子里头再没有谁和她一样反对,终于无奈地继续道:“那你便只当多了一处宅邸。每旬日里去住几日便罢,平日里还是住在这边。若是谁敢说三道四,阿母给你挡着。” 陈珏一身家居的常服,莞尔道:“阿母。这件事早该如此定了,就算出府另居,两处府邸就在未央宫北阙外的隔两条街的位置上。两相往来甚至不必乘车,又同住在一起有什么分别?” 刘嫖又是一声轻叹,望向陈珏的目光好似怎么都看不够似的,道:“那怎么一样?从你一出生到现在,哪日离开过我地眼睛……”刘嫖说着说着,想起远在隆虑的陈夫妇。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说什么都应当让儿回来,要不然这偌大地堂邑侯府。还能剩下几个人?” 陈午皱了皱眉,道:“陛下下旨命部分列侯归国,儿和隆虑身为天子亲妹夫妇,理应协助天子完成此事,你怎地尽想着让儿回来?” 刘嫖闻言,却是再也顾不上伤心,精气神十足地同陈午打起嘴仗来,一路从陈午只知做官不知疼爱儿子说起,直吵到几日前晚膳时的一道菜品上。 陈午一边安抚妻子。一边心中苦笑。这样的夫妻口角,哪能在儿子和儿媳面前不管不顾? 陈珏看了看陈午。又看了看气鼓鼓地刘嫖,只觉老两口这个样子分外地可爱,他稍稍一抬头,便见陈须在那里已经笑成一团,陈珏含笑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大哈哈地笑出声来。陈家虽然并非那种严父慈母的传统家庭模式,然而却更让人觉得温暖。 值得陈午庆幸的是,刘嫖方才说了几句话,展眉已经带着仆从们送上晚膳,从老到小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过晚膳之后,陈珏这才命人扶着芷晴回去,自己则给了陈柔一个眼色,两人一起拦下陈午。 刘嫖不曾同陈午多说什么便先行离开,陈珏目送刘嫖地身影渐行渐远,替陈柔向陈午解释了陈柔想带着儿子住到太学那边的事情。 东方鸿不负他先前出的豪言壮语,果真在陈珏不动声色的前提下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了太学中的一名讲师,他每日里虽说谈不上繁忙,但若算上来往太学和堂邑侯府之间的时间,便显得紧张了许多。 除此之外,陈珏知道陈柔想要搬出堂邑侯府还有一个原因。东方鸿毕竟是个男子,凭他地个人条件,完全不必如同被招赘一般住进堂邑侯府。这两年来东方鸿虽然从未说什么,但陈家有个入赘大姑爷的传言还是一直不断,陈柔难免心疼丈夫无端得了不大好的名声。 陈午看了看自己庶出地大女儿,只见她一脸期待,陈珏也在另一侧对他肯定地点头,他便不由地有几分愧疚,陈午任少府这两年,人情上练达了不少,他微微颔道:“这事就由你们夫妻二人自己决定,阿父不插手。” 陈柔心下一喜,笑道:“谢阿父。” 正说话的工夫,陈午瞥见院中的树叶似乎已经有几分泛黄,心中忽地有些感慨。他年过五十,儿女一个一个地长大,眼见这两年孙儿和外孙儿都抱了好几个,流光易逝韶华难留,这话果真不假。 陈柔不知陈午心中的感慨,只是冲陈珏眨了眨眼,她自己着实没有胆量来找陈午,幸好陈珏愿意专门地替她们夫妻母子说话。 送走了陈午和陈柔,陈珏方要回转,转头时蓦地得到下人的通报,廷尉丞张汤求见。 陈珏略一思索,心知张汤此来多半是因为金仲杀人那回事,想到这里,陈珏淡淡对一边的侍女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侍女应声而去,陈珏轻轻吁了一口气,黄昏时分并不适合做客,张汤既然这个时候来,多半有些特别的事情要告诉他。 张汤走进门的时候,见陈珏正随意地坐在主位山饮茶,忙施了一礼,道:“武安侯一向安好。” 陈珏笑着答应了一声,便淡淡地打量了张汤几眼。这两年的工夫,张汤虽然未有升迁,但眉宇间地成熟瞒不得人,陈珏心知,若无意外。张汤成为真正地新一任廷尉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武安侯爷。”张汤按着陈珏的意思在一边坐了,这才抬头道:“金仲地案子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 陈珏闻言一笑,道:“此话怎讲?” 张汤振了振神,答道:“此案难在金仲身份不定。陛下心意亦不得而知。金仲若是陛下承认的皇亲贵戚,按说赔付南宫公主些钱财便可解脱,若不是。金仲身为小民,此举便是有罪。” 陈珏点了点头,右手敲了敲实木地案面,心下思索开来。 金俗一家人的事在大汉上层人士中有不少人都知道,然而素日里却少有人在光明正大地场合提起他们,金俗辗转阳陵、南宫府。身份一直尴尬得很。 看刘彻的样子,倒像是已经不在意金俗是他异父大姊的事实,金俗将来得个封号也不稀奇。然而窦太后那关却难过得很。 思及此处,陈珏目光一凝,盯着张汤道:“你今日来找我,不只此事吧?” 张汤点点头,正色道:“那仆役死因有些奇特,致命伤并非金仲地一拳……这些事张廷尉还不曾报上去。”张汤说完,静静地等着陈珏的反应,他既是陈珏所举荐,早就跟他同在一条船上。这样机密的事透露给陈珏亦是在表明心意。 陈珏看了看张汤。半晌才问道:“南宫公主那边怎么说?” 张汤想了想,道:“南宫公主似乎心中有愧。有意不追究此事,只是下官等人中间有几个人坚持秉公执法,因而不曾撤案,一直拖到现在。” 陈珏微微颔,心中只觉得自己好似撞进迷雾中地小舟一般,找不清方向,这件事背后显然有几分特别,只是这不知名人士把手脚动在没有什么分量的金仲身上,究竟是何道理? 不管怎么说,金仲陈珏必定要救,这小子也有几分本事,竟然能劳动楚原亲自上门请陈珏帮忙,尽力保下这个在天工府中颇有天分的少年。 陈珏这么回忆着,再一抬眼只见张汤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陈珏微笑道:“劳你告知金仲一声,他阿母正在我家养病,请他安心。” 张汤严肃的脸上浮出一丝几不可查的笑容,他答应了一声,知道明日起应当再待金仲好些。 秋风乍起时。 宣室殿中,刘彻合上手中的奏表,皱眉道:“子瑜,你想清楚了,果真不愿再为羽林中郎将么?” 陈珏微微点头,正色道:“臣因陛下信任拔擢,身兼数职,近日常感难以面面俱到,不若放弃其中之一,才能在其余几事上不负陛下所望。” 刘彻想了想,天禄阁那边基本不需要陈珏操心,他近日要忙地不过是太学,比较起来根基已成的羽林营确实不再是非陈珏不可。 “你这一走,朕又将羽林营交给谁?”刘彻问道。 几年的心血交给谁,陈珏自然不会没有打算,他微微一笑,道:“臣有一提议。” 刘彻点头示意陈珏开口,陈珏道:“这人就是陛下。” 刘彻惊愕道:“朕?” 陈珏点头,笑道:“羽林少年在边关屡立功勋,旁人不说,韩王孙和冯林皆是军功封侯地料子,这样的羽林营,自然该由陛下亲领。” 半晌,刘彻哈哈笑道:“不错,朕也做一次大将军,只是朕不可能亲管……这样,李当户迁羽林右中郎将,替朕处理日常事务。” 陈珏心道一句果然,正庆幸可以休息一段时日时,忽地又听见刘彻开 “子瑜,等过几个月,太学那边成了形,你就去韩安国那边替朕看看钱袋子。”刘彻的眼睛好似在闪闪亮,“秦皇能一钱币,朕倒要看看,朕能不能改五铢钱。”生日,所以更新不定。 二百二十一 半两钱 二百二十三章 故人来 随着刘彻的话音落下,殿门口伺候着的杨得意挥退一名小黄门,自己则迈着安静的步子走了进来。 “陛下,大农令求见。”杨得意眼观鼻、鼻观心地道。 刘彻闻言哈哈一笑,随后道:“这韩安国果真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不成?朕在这才跟你提及半两钱改制的事,他这就过来了。” 陈珏微微一笑算是答复,心中却有了几分感慨。刘彻蛰伏了几年,如今羽翼渐丰,以天子的身份在朝中亦获得了一部分人的全力拥戴,这些他登基之初从不曾提及的大动作也一个一个地涌现出来。 汉承秦制乃是一句老话,秦半两钱便是高祖刘邦毫不犹豫地继承了的先秦之物,说是半两钱,那只是按照秦汉时的度量衡来计算,陈珏平日里掂量着,一枚半两钱并没有多重。 曾在先秦时风靡天下的半两钱孔方兄,如今已经渐渐地失去了它从来的光彩,据陈珏所知,文帝那男宠邓通之时,民间便已经盗铸成风,官钱和民间私铸的钱财同时在市面上流通,这便导致了半两钱的加之一日不如一日。 据说吴楚之乱的主角吴王刘濞,他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本钱撺掇几个刘氏宗亲一起造反,除了因为吴地富庶有盐铁之利外,传闻中刘濞派人私铸钱币亦是其中一个方面。这种无异于藐视天子君臣地私铸成风。刘彻已经在心里恼怒了许久,只是民间私铸之人还好办,那些侯门豪强暗地里由于盗铸而获得的利益,刘彻一下之间却难以一网打尽。 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陈珏脑子里已经将半两钱相关的事宜回忆了一遍,堪堪回过神来便听得韩安国叩拜天子的声音。 韩安国一身平整利落的官服,绶带在侧。他等到刘彻平身的声音之后便徐徐起身,稍后淡淡地冲着陈珏点了点头,算是全了礼数。 刘彻正在兴头上,等到韩安国坐在陈珏身边不远处,刘彻立即道:“民间盗铸成风,百姓小户之家常受其苦,朕亦于心不忍。正如大农所言,朕切不可任此事长长久久。必当做到令行禁止。” 刘彻说着,目光紧紧地钉在韩安国身上,韩安国这大农令确实做到了唯天子之命马是瞻。这次提出地钱币盗铸之事确实可是刘彻心中的一根刺,只是许多人都能看出这根刺,但怎么拔出却少有人心中有数。 韩安国深吸了一口气,心知关键的时候已到,正色道:“陛下,臣以为盗铸成风,其根基在于半两钱用时久矣,民间盗铸或刮铜为钱、或重溶再铸。无一不以半两钱本身为根……是以依臣之见,为今之计只有破而后立。废除先秦旧钱,新改汉币!” 陈珏听着韩安国娓娓道来,只觉越来越熟悉,稍后才蓦地反应过来,曾经影响几百年的五铢钱不正是汉武帝一朝所始?只不过五铢钱的出现,原本应当是不少年之后的事情。 陈珏不由地暗想:韩安国与桑弘羊这一点上很像,果然都是一心跟着刘彻的步伐和意志往前走。 “新币如何制,大小形状如何,分量几许。铜几许?”陈珏开口问道。韩安国不是纸上谈兵之人,他既然赶在刘彻面前提及新币。便绝不会未曾做好准备。 韩安国笑呵呵地道:“新币如何,臣只是寻工匠拟了几个小样,若是陛下准许,臣明日便入宫呈上来。 “那敢情好。”刘彻点了点头笑道,旋即皱了皱眉,道:“先皇不是没有尝试过一改钱制,只是盗铸之事自来难以避免,改新钱不过能解眼前的难题,难道就无法让民间再无盗钱之事?” “这……”韩安国吱唔着不语。 陈珏看了看一脸认真地刘彻,很想告诉刘彻即使在两千年后,这种假钱的事件也不可能完全避免。 “陛下。”陈珏插口道,及时拯救了正不知怎样接话的韩安国。 刘彻地目光从韩安国身上移到陈珏处,面露奇色。陈珏继续说道:“先秦即有权钱以便检验钱币真伪和足实与否,然而百姓买卖易货之间往往难以时时谨慎小心,可见就算官钱难盗,只要似上几分,自然有无知百姓上当。” 权钱,检验半两钱是否足实的工具之一。韩安国感激地望了望陈珏,虽然其中道理他亦知道的清楚,但同样的道理,陈珏说来是抒己见,韩安国说来便有几分推卸责任的嫌疑。 “子瑜言之有理。”刘彻闻言有些丧气,又过了一会儿便再次高兴起来,至少按照韩安国所说的法子来看,这虽不治本,却能治标。 既然要铸造和行新钱,自然还需要韩安国这大农令查清民间半两钱的情形如何,若行新钱又会遇到多大的阻力等事,陈珏在一边也听明白了,刘彻让他干地活便是做韩安国的副手——韩安国毕竟在长安城中根基尚浅,陈珏却是正经地高第出身,说得通俗点,陈珏在长安城中比位列九卿的韩安国吃得开。 自作孽不可活,陈珏在心中自嘲道,若不是他着急忙慌地辞去了那羽林中郎将,刘彻还真就不可能这么给他派任务。 韩安国将今日入宫之前备好的几事一一报给刘彻,刘彻听得连连点头,陈珏在一边细听之余亦时不时地插上几句,不多时黄昏将至,刘彻意犹未尽地便要留下韩安国赐宴,之后再加详谈。 等到韩安国和陈珏终于结伴行出未央宫。天色已经渐渐地暗淡下来,月色即将洒满整个大地,未央宫厚重地宫门正在两人身后缓缓和上。 秋夜清寒,陈珏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望向不远处的几丝萤火时忍不住轻轻一叹,刘彻在最后关头才放他们出宫,今日陈珏若是不走运。恐怕又要去中尉那边喝茶。 韩安国一脸温厚的笑意,对陈珏说道:“武安侯若不嫌弃,不妨由我送你一程。” 陈珏自己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哪里用得着韩安国送一程,只是他恰好想听听韩安国的真实看法,于是陈珏含笑道:“多谢美意,不过左右宵禁之时将至,你我不妨沿着这条路散步一番。” 韩安国心中一喜。笑道:“如此也好。” 陈珏和韩安国并肩走在青石路上,感受着淡淡地含义,微微侧头时惊讶地现韩安国尚未到衰老地年纪。却已经有些微微的驼背。 长安居果然大不易,陈珏心中感慨了一句,两人有又走了一会,陈珏才道:“我今日本是因他事前来面见天子,谁知才一到便得了陛下委派,过些时日给你打打下手。” 韩安国哈哈一笑,面上隐有得色闪现,陈珏见了灵机一动。====忍不住张口道:“难道你……” “不错。”韩安国痛快地接过了陈珏接下来地话,笑道:“正是我设法向陛下举荐了你。” 陈珏这下终于有些呆滞。他心中浮起几分对于韩安国自作主张的不快,旋即不解地望向韩安国。 韩安国走了几步,语重心长地道:“大汉天子之下,文武百官群臣若干,从丞相始各司其职,方能辅佐天子治理天下。这百官之间,亦有三六九等之分,比方说太常虽然清贵,但太常手下的官员们若是被赶去守护宗庙。那这位的前程就到了头。” 陈珏听了微微蹙眉。韩安国见了继续道:“你一直在朝野边缘做事,如今是融入其中的时候了。自古以来。钱粮皆是重中之重,若要历练,不妨由我这里开始。” 不知不觉之间,陈珏和韩安国已经行到未央宫北门阙外,陈珏却不曾想到韩安国向刘彻提起他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韩安国有意和陈珏这个举荐人结为盟友,眼见陈珏整日“不干正事”,便忍不住把陈珏拉了出去。 不管怎么说,虽然陈珏对于汲汲钻营没有什么兴趣,但韩安国还是一片好心,陈珏略带无奈地谢过韩安国,才要说什么的时候,风向忽地一转,陈珏吸了吸鼻子,猛地嗅到一阵香气。四周空旷无人,陈珏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一无所得,旋即将目光集中在韩安国身上。 韩安国面色一窘,这官服乃是他出门时夫人亲手交到他手上,他妻子最爱好熏香,因而他这身官服上亦带着几分香气,至今未散。 “这气味清雅而不失韵味,着实不错。”陈珏毫无诚意地赞了一句,稍稍缓和了气氛。 韩安国点点头,不失时机地道:“这是桑家铺中所卖,相传是从关外传来地新鲜物事。” 听得韩安国提起桑弘羊,陈珏微微一笑道:“桑家一代巨商贾,于钱币之道定然有些胜于我等的见解,大农令不妨尝试一问。” 韩安国颔表示肯定,陈珏微笑之余,思绪飘到桑弘羊那位深谋远虑的父亲身上,桑父生意有成,却不像寻常商贾一般上通朝官下贱百姓,反而清楚地认识到他应当为爱子桑弘羊在朝中谋职,这份见识已然难得。 只是桑家地商铺中所售多有平常商人难以企及的边地之物,陈珏从几年前便已经开始怀疑,桑家在边地多半有几个神通广大的生意伙伴,说不定这些人连匈奴王庭都能联络得上。 如今该是时候跟桑弘羊那位老爹谈谈了——陈珏心中做下了这个决定。 八月末的中午,骄阳仍旧似火,陈珏坐在长乐殿中,周身只觉阵阵凉意袭来,凉爽之余夹杂着几分冷。 太学办得轰轰烈烈,虽然面上以《鸿烈》为主。但实际上诸子百家俱全,这一个月来又根据实际地需要开辟了几科,已然是一片热火朝天之势。 “陈珏啊。”窦太后话家常一般地说道,嘴角还带着几分笑意,“哀家听说你近日贵人事忙,这忙归忙,你还得照看好家里的芷晴丫头。” 陈珏温言答应了一声。仔细观察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太皇太后一眼,只觉窦太后这两年老得越来越快,几月间,窦太后眉间皱纹的纹路便更深了些。 闲话了几句家常,窦太后忽地问起陈珏,道:“你每日都在太学那边,哀家现在要好好问问你,这太学里究竟能学到什么?” 刘彻当日给窦太后地理由是《鸿烈》书理应扬光大。不若集合一些有天资的少年在一处读书,也好让《鸿烈》这部集黄老之学于大成地著作传遍天下。 窦太后眼盲了,心里对万事还是清楚得很。陈珏收整了神色,平静地答道:“自然是……” “陈珏。”窦太后打断陈珏地话,正色道:“你跟哀家说实话,百工,医堂……刘安那部书里哪里曾经提到过这些事?我为何从来不曾见过?” 陈珏闻言,侧了侧身,权衡了一下才道:“但凡太学中人,将来必有一技之长。陛下如此扶持太学,正是为朝中培养可用的人才。” 窦太后倒没料到陈珏居然说得这么直接。她侧了侧头,将脸迎上陈珏的方向,神色间有几分赞赏,刘彻近来的动作越来越大,他在朝中跟窦婴往来处理政事时也愈游刃有余,经历数朝,窦太后已经敏感地现她这孙子又开始不安分了。 “太学是什么地方?”窦太后重重地说道,这一问也不知是疑问还是顺口的自问,她接着道:“太学乃是国家培养栋梁之地。岂可任由天子这样胡来。什么东西都往里头凑合?” 陈珏笑道:“太皇太后娘娘有所不知,太学中以人虽然同是博士弟子。却并不相同,诸家子弟皆在用心研习《鸿烈》,至于医、工等科,多半是出身贫寒的良家子在用心学习,这于国家培养栋梁无碍。” “贫寒子弟?”窦太后低声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听说那似是而非的太学之后,最先便是猜测刘彻这是在想方设法地培养自己的嫡系亲信,只是陈珏地这几句话打消了窦太后地猜测。 若是刘彻想栽培自己的人,哪有弄出来一群低层官吏地道理?正如韩安国所说,同样为官,亦有三六九等,能在朝堂上话事的人断不可能是个医。 陈珏好一会不曾听见窦太后的回音,心中微微有了底,他这样说并非事出无因。 许多世家子弟入太学的目的,正如原先众人应为窦太后的喜好而苦读老子一般,不过是为了在自己身上镀上一层金而已,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能够获得窦太后的青眼,这样地人,放在太学中最显眼的位置吸引旁人注意力刚刚好。 至于陈珏真正所要培养地,诸子百家皆有涉猎,又拥有自己独特才能的人,还是大隐隐于市来得好些。 窦太后思前想后了好一会儿,忽地感觉到也许是她自己杞人忧天。若是刘彻受了那些儒生的挑拨之后心里有鬼,哪里会敢把孔臧这个孔子后人放在祭酒的位置上?那不是明摆着提醒窦太后么?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窦太后只得暂时放下这桩事,她转而问道:“王氏那个小外孙的案子,你知道不知道如今如何了?” 窦太后虽然不至于太过轻贱天子的亲生母亲,只不咸不淡地叫她一声王氏了事,她身处深宫,但有的是人肯为她递宫外的消息,金仲的案子却瞒不得她。 陈珏微微颔,笑道:“臣只知道一些,廷尉那边,听说金仲当日打死南宫公主家奴地事情有几分古怪,似乎别有隐情,”杀人就是杀人,就算有隐情他还是杀了人。”窦太后毫不客气地道,“天子昨日来同哀家商量,封金仲一个君,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算了。” 窦太后对王,虽然谈不上恨之入骨,但却半分地好感都没有,刘彻为了金仲讨封号,窦太后心里不愿意得很。 陈珏思索了一下,躬身道:“说起金仲杀人一案,臣听说,南宫公主近日卧病在家。” 窦太后讶道:“南宫怎地了?” 陈珏答道:“芷晴去看望过南宫公主,才知南宫公主乃是心中愧疚,金仲毕竟也算得上是南宫公主的亲戚。” 南宫公主生性虽然温婉,但她终究因为金俗一家人地私生身份有所芥蒂,不愿把她们放在府中同住,这才遣她们出户另居,终于引出此事。这事一出,南宫公主第一件事便是教训了府中家仆,随后便染了换季时常见的风寒。 窦太后沉默了一下,道:“陈珏,这事你怎么看?” 陈珏正色道:“臣以为,金仲一介平民,贸然惊扰南宫公主实在有罪,但念在其事母至孝,未尝不可从宽处置。至于那家仆,竟然嚣张跋扈败坏南宫公主名声,实在死不足惜。” 陈珏违心地说着,只觉得一阵不好受,那仆役虽然跋扈,但其实罪不至死,按照张汤给他的消息,那人不过是白白做了旁人手下的炮灰。 窦太后神色稍缓,道:“这才对,金仲身上又没有皇家血脉,哪有说封就封的道理,这事由长安内史审理后轻罚便了,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成何体统?”窦太后虽然对王的血脉并无好感,甚至有几分厌恶,然而她贵为大汉太皇太后,王已死,她对于追究她的儿女也没有什么兴趣。 陈珏所说,正合窦太后的心意,这样既没有同刘彻因此事祖孙失和的危险,又不曾叫金仲平白得了便宜,若是刘彻倔强到一定要封金仲为君,那窦太后便须得开始思索刘彻是不是果真如表面上那般孝顺她这个皇祖母了。 窦太后问完了心中两事,只觉得一阵轻松,她又放柔了语气,同陈珏说了几句无关的闲话,又论了一会儿《鸿烈》书,直到出入宫廷不禁的女医义前来为窦太后看诊,窦太后这才满意地放贴心的外孙离去。间仿佛罩上了一阵暗色的雾气,瞬间低沉。 不知何时开始,秋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溅起丝丝寒意,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堂邑侯府门口,车帘一掀,一个妩媚动人的青衣女子便徐徐走下车来。 女子将秀气的右手伸出去,递给门房一封薄笺,低声道:“我要见你家四公子。” 门房看这女子虽然衣着寻常,但周身贵气分明,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这样美貌的女子在雨夜前赶来求见一个男子,难道斯文有礼的四公子背后其实…… 门房正犹豫的工夫,又一辆马车停在堂邑侯府门前,这次车中丽人却是在家仆侍女的簇拥下走下车来,正是芷晴。 芷晴微笑着同下人们点头致意,正要进门时,看见门口含笑而立的青衣女子不由地脸色微变,轻喊道:“你……” 你字一出口,芷晴已觉得不对,她上前两步,轻声道:“陵翁主,先请进吧。” 二百一十四 故人变 二百一十五 送别时 平阳府。 平阳公主坐在案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事事不从心,她几乎就要考虑是不是要向陈家服了软,同阿娇和和气气地,做一个尊贵的长公主便罢,然而这终究是几乎而已。 室中空无一人,连最受宠爱的董偃也被平阳公主赶到书房三丈之外,平阳从架子上取下几本厚厚的典籍,后又从本应靠墙的位置中取出一个小匣,探着头轻轻吹了一口匣子上的浮灰。 “咔嚓”一声打开小锁,平阳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几封信笺,一、二、三……平阳面色大变,手中的三封信尽数飘落到案上。 应当有四封,真该死,那一封在哪里? 平阳叫回董偃和另外几个管事家仆,气急败坏地道:“这几日谁进过书房?” 众人面面相觑,五一答话,平阳才要火,一个平日里负责打扫书房的婢女怯生生地开口,说道:“这几日,小公子来玩耍过。” 原来是小曹襄,平阳来不及松口气,急忙派人把曹襄带到自己身边来,小半个时辰后,平阳捧着失而复得的又一封信笺,视若珍宝。 平阳看着平铺在岸上的四封书信,心中有些犹豫,她接连几事都机缘巧合地惹了刘彻厌烦,着实有些无奈之感。然而若要一举成事,压过馆陶公主刘嫖,她就必须降低阿娇和整个陈家在刘彻心中的地位。 这些日子以来,想必刘彻也快要消气了,平阳心中琢磨着,究竟还要不要等培养出一个能动摇刘彻的女子之后,才拿出来一击而中? “偃儿。”平阳公主轻唤道,董偃听见平阳的声音连忙上来,侍立在平阳身侧唤了一声长公主。 平阳任由董偃动手为她整了整式和衣服,神色一凝,道:“你跟我去南宫府上。” 自淮南王刘安离世之后。淮南王一系的人马便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刘安几个儿子顺理成章地以推恩令各自得封,昔日那个偌大的淮南王国,早已湮没在时间之中。 刘陵一身素衣,不同于以往的华贵张扬,她启齿一笑,道:“我今日前来,只为见四公子一面。” 陈四公子,可不是武安侯。如今物是人非。刘陵这样称呼陈珏,是不是还当自家夫君是过去那个长安少年郎? 芷晴盈盈一笑,轻轻拉起刘陵的手。道:“好好好,我们姐妹多日未见,今日正该好好聚一聚再说。”芷晴说着,便要吩咐侍女去准备大宴。 刘陵侧了侧身,轻叹了一声道:“多谢晴妹妹好意,只是父王仙去不远,这天上人间已是难以再见。我这做女儿的,怎么好欢天喜地?”形势比人强,刘陵知道自己地身份尴尬,不比芷晴这个深受太皇太后宠爱的孙女和武安侯夫人,才不会自寻那可想而知的无趣。 芷晴看了看刘陵,笑道:“看来陵姐姐今日当真只是要见他,既然如此。快随我来吧。” 刘陵回以一笑,旋即跟着芷晴的步子走起来,芷晴从婢女那里问清了陈珏的行踪。一边遣人去报信,一边引着刘陵徐徐前行,时不时地同刘陵介绍些陈府园中的景致。 行至一株梅树前,刘陵忽地停下脚步,芷晴笑问道:“怎么了?” 刘陵淡淡地一笑,带着几分怀念地道:“这株梅阿娇入宫之前极喜欢,从前我来这里做客,她便经常邀我坐在那边的凉亭,赏梅品茗。” 刘陵说着。柳眉一弯。笑道:“陈珏有时也会在。” “是么?”芷晴展颜一笑,欣然道:“他和姊姊自小就感情好。不瞒你说,我有时都会嫉妒呢。” 面上笑靥如花,芷晴心中的思绪却忍不住飘到别的地方,刘陵和陈珏少年相识,那时她却还在梁王宫中奉迎嫡母,刘陵轻描淡写地说起从前,芷晴不是不介意。 只是……芷晴望向刘陵地目光顿时深沉了一些,淮南王“升仙”那几日,芷晴这个身边人不可能不知道陈珏这杀人的细微不同,这淮南王翁主刘陵若是打了什么歪心思,她却不会听之任之。 刘陵见芷晴一副女主人的架势,一时间忍不住逞了口舌之快,芷晴绵里藏针地一句话立刻提醒了她今非昔比,自己这样几句话是要说明什么,她刘陵和陈珏有过去么? 不多时,芷晴带着刘陵在待客的小厅中歇了脚,侍女那边奉上香茗,芷晴便仔细问了刘陵的生活状况等等,刘陵一一笑着答了,几句话间的工夫,原本正在书房中读书的陈珏便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刘陵看着陈珏渐渐走近,只觉陈珏这数月来竟一点都不曾变化似的,只是眉宇间更添了几分沉稳,原来陈珏已经在她迁居的日子里,渐渐从长安贵公子成为一个大汉地新贵列侯了。 再看看清雅脱俗的芷晴,刘陵虽不知芷晴有孕在身,但觉芷晴的眉目间更多了几分珠圆玉润,心中便只余怅然。 陈珏走进门,含笑对芷晴和刘陵点了点头,并不对芷晴说话,只是道:“月来早听说陵翁主身子大好,正渐渐痊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刘陵老于人情往来,哪里不知道陈珏先同她说话才是生疏的表现,她心中一黯,打起精神道:“原来你还记得故人,我还当武安侯早就将刘陵这小女子抛到脑后了呢。” 陈珏说道:“陵翁主说笑了,我这武安侯不过是汉臣,又怎么会轻慢翁主?” 陈珏嘴上说的无害,心中却敲起了几声警钟:刘陵虽未被囚禁,但她的出入自由却不可能不受限,她竟然能在天色将晚之时出现在堂邑侯府外,这份逆境中犹能自如的手腕却也难得。 刘陵伸手轻轻将不大服帖地几缕秀拢到脑后,露出白皙的颈项,轻笑道:“我们相识又不是一两日,你何苦同我说这样的虚话?如今这长安城中。刘陵怕是已经落魄到连寻常官宦人家地女儿都不如的境地。” 刘陵动作妩媚妖娆,饶是陈珏亦不由地赞叹一声佳人莫过于此,只是再怎么不如以往,刘陵地锦衣玉食一样不少,她未免太高傲矜贵了些。 芷晴先前便只是因为省得刘陵在府门外惹人注意,这才带她入府详谈,眼下陈珏眉眼清明,芷晴轻轻抚了抚小腹,微微一笑之后便同刘陵道了声对不住。先行回到房中歇息。 刘陵神色自若地笑望着陈珏离开,一双眸子在陈珏身上扫来扫去,说道:“陈珏。我今日前来,是有一笔交易同你谈。” 陈珏闻言,失笑道:“陵翁主,你我之间何来交易?” 刘陵笑意一收,秀目轻瞄陈珏,道:“陈子瑜,你就不能好好同我说话?”陈珏神色不改。有礼地道:“陵翁主又要我如何说话?” 刘陵心中一愕,原先心里备下的说辞大半派不上用场,只是她料定陈珏不会不理睬她,当即又道:“事情紧急,我不同你争辩,我只说一句,有人欲图谋皇后娘娘。” 阿娇贵为大汉皇后。那样尊贵显然的位置没人算计才是怪事,陈珏微微一笑,道:“陵翁主方才身体痊愈。就这样关心体贴我那阿姐,陈珏在此谢过。” 刘陵似笑非笑,道:“这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是老天无眼,那人手里的把柄说不定就是要人命的东西。金仲那莫名其妙的案子,你就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记得,当年你对那姓金的小女孩可是相当上心。”末了,刘陵又补充了一句。 陈珏对于金家地优待,源自自己心里地一份愧疚。却不是刘陵所能得知。只是金仲那案子他确实还有些云里雾里,如今听得与阿娇有关。他淡淡道:“金仲一案,自有廷尉吏详查,我虽然与金俗一家人有旧,却也不好越过廷尉去。” 刘陵扑哧一笑,仰头道:“我不信你不曾施之援手。” 陈珏心中一动,他一贯地行事原则,乃是刘彻同他两个姐姐和舅家地亲戚事绝不多管,金仲一事亦是如此,窦太后那边若不曾问到此事,继提点张汤之后,陈珏八成也不会再插手。 刘陵趁这一会工夫盈盈地站起身来,柔声道:“你这人做事,最不狠绝,当年你把金家人弄到手中,目的明明就不单纯,仍然待她们极好,何况她们前几年困在阳陵也有几分你地责任?金仲的事,你不管才怪。” 陈珏对于刘陵这种貌似亲近的语气颇不适应,只是心念一转,陈珏忽地想到张汤身上,他于张汤有知遇之恩,若是有心人详查金仲的事,未必不会现张汤在其中起的一点作用。 不动声色地,陈珏看着刘陵,迟疑了一下才道:“凡事皆在一个理字。” 刘陵咯咯一笑,道:“所以我说,你这人看似温和好欺,骨子里其实最硬气,你帮金仲,想来也是查出那死人的事并不是金仲的责任吧?” 这一下,陈珏捧着茶盏地手终于一紧,刘陵本该与世隔绝地生活,如今她不但能跑到堂邑侯府,甚至连金仲无辜的事都知道,刘陵说要同他交易,看这样子,刘陵还果真有这个本钱。 陈珏浅浅酌了一口茶,旋即放下手中的茶盏,落在几案上出清脆的一声响,陈珏眉一挑,道:“陵翁主不妨说说,你想让我帮些什么忙?” 刘陵掩嘴一笑,她似乎觉得能撬开陈珏的嘴是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几乎乐不可支,直至陈珏有些无奈的皱眉,刘陵才收整了神色,肃容道:“我只要一个名字。” 陈珏心中因有所悟,接道:“什么名字?” 刘陵眼一抬,幽幽道:“陈珏,你何必明知故问?我父王和王兄地事,我不信天子完全瞒着你,你只须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人对我父兄动了手,另他们就此失踪。” 刘陵作为人女。万万不肯承认淮南王死不见尸的事实,她倒是不曾怀疑到总是温声笑语的陈珏身上,只是盼望陈珏常在刘彻身边,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出那个杀父仇人是谁。 陈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刘陵渐渐地等了许久,仍然听不见陈珏说话,凄然地道:“不肯说么?至少我该谢你不曾骗我。” 淮南王一事乃是机密,若干年后新天子登基都不能公开于天下地机密。刘陵不过是勉力一试,原本也不曾指望陈珏会出卖姊夫刘彻,因她一句话便什么都说出来。 陈珏看着每亩紧蹙的刘陵。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亲自带人杀了刘陵父兄,如今要他对刘陵笑语相劝,他怎么也做不到。 “淮南王仙踪飘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知道他如何升仙的人。大概都已经不在这凡尘人世间。”陈珏徐徐道。半晌,刘陵强打起了精神,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道:“既然此事你不应,那就说说第二件,我希望你可以尽你所能,保佑淮南一脉安康。” 刘安和刘迁已死。但刘安的其他几个儿子仍然好好地活着,甚至一起瓜分了淮南王国旧地,刘彻看似对淮南一脉宠信有加。但陈珏和刘陵都知道,淮南一脉早就危机四伏。 刘彻为了给刘家天下正名,这才顺势捧起淮南王地一部《鸿烈》,暗示天下臣民刘氏掌江山是天命所归。淮南王刘安之死不可避免,只有他死了,刘彻才不会打压《鸿烈》,因而才有后来建太学诸事。 这样的造神运动,若是刘安还活着,他的声望说不定已经比刘彻这个天子还高。只不过刘安虽死。他几子尚存,若是有心人以天命在淮南一脉为由。裹挟淮南王几子叛变,说不定刘彻还真得苦恼一阵子。 这样的几根刺,刘彻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随便寻个理由,忍痛斩了这几个堂兄弟。 刘陵轻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便将所知地整个事情和盘托出,你本就机智过人,只要有了这份早知道,无论情势如何变化,你必定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陈珏地手指敲了敲案面,半晌才道:“陛下仁爱,只要陵翁主的几位兄弟忠于天子,一心辅佐陛下治理各国,只要我在,自然会尽全力保他们平安富贵一生。” 刘陵自从淮南王消失后,已在长安城中处处吃苦碰壁,今日听得陈珏这年轻权臣地承诺只觉如获新生一般,竟然微红了眼眶。 “你的危机,长安之外,是衡山王叔,长安城内,乃是平阳公主。”刘陵娓娓道来。 “衡山王?”陈珏眉一挑。 “正是。”刘陵点头道,想起衡山王说必定为刘安报仇,事成之后又会与淮南王一系旧人多大地好处时,刘陵忍不住冷冷一笑,道:“衡山王和父王虽然是兄弟,然而他志大才疏,才能却逊色于父皇太多……” 刘陵说得隐晦,但陈珏在朝中历练几年,哪里会不清楚刘陵的言下之意?随着刘陵的话越说越多,陈珏心里终于渐渐有数。 衡山王刘赐,陈珏对他地印象除了是刘安亲兄弟、他的儿女风评又不大好之外,只知他不愧是淮南王刘安的弟弟,手段都如出一辙。 刘彻身为天子,既无天下大灾又如外敌寇边,这几年的天子做得有模有样,有异心的诸王从外部造反难以成功,因为淮南王和衡山王不约而同地把希望寄在窦太后和刘彻失和上。 “衡山王叔不知道是吃什么迷了心,竟然以为平阳果真会同他站在一条船上。”刘陵微微冷笑道。 刘彻一日用得着淮南鸿烈,一日要保持圣君形象,他就一日不能对淮南一脉为所欲为。倒是衡山王做成了再大的事,她刘陵又有什么好处?她仍旧是一个无父无兄的失势翁主。成王败寇是人间至理,刘陵能做地不过是保全自己、保全刘安血脉。 刘陵巧笑嫣然,道:“我真正要提醒你的,是另外一件事。你大概也知道,孝景皇后生前曾与平阳公主几番暗中来往。我告诉你,平阳手里有一封或几封要紧的亲笔信,中间就有些对你不利的话。” 陈珏眯了眯眼。心中微动,道:“这是你的功劳吧?” 刘陵俏脸一红,随后又是一白,当日王、淮安王、田平阳暗中往来谋划,的确有她穿针引线地关系。她说道:“我虽不曾亲眼看过那封信地全貌,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其中至少有关于你当年控制金家人牵制孝景皇后等几件事。” 陈珏听了,不由地微微动容,虽说时过境迁。刘彻再怎样派人详查也弄不清当年的情形,但王毕竟是刘彻的亲母,刘彻一旦得知后多少会信上几分。再加上金家人毕竟是大活人…… 这是一根难拔地陈年老刺,那几封不知是否果真存在的信,便是一颗颗不定时的炸弹,这事董偃又知道不知道……陈珏心中思绪迭起。 刘陵沉静地坐着,面上绽出淡淡的笑意。 鼓声响起,陈珏登上高台。李英为的数个亲卫依次排开,校场上,数钱羽林骑肃穆而立,骏马剽壮,骑士们手中地兵戈齐齐举起,在太阳下反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 骑士们神色严肃,从他们强健的身躯和坚毅无畏地眼神可以看出来。只待主将一声令下,他们必定是一支无所畏惧地劲旅。 这本是多么激动人心、男儿壮志挥洒地一幕,然而近日的羽林营中。骑士们地眼中或多或少有那么几分不舍,只是这分不舍却丝毫影响羽林骑的雄壮,反而更添豪气。 秋风起时,落叶翻飞,这会儿风忽地大了起来,吹得甲胄旗帜猎猎作响。 李当户一骑当先,神色微肃,鼻翼不断地**着,等到他**的骏马微微一动时。李当户立刻用力勒马。将手中地武器举过头顶,又重重地放下捶进土地中。高声道:“送将 如同开始的哨音一般,自李当户始,羽林骑的动作整齐划一,几千人同时的高呼汇成一阵震撼人心的轰鸣:“送将军!” 陈珏心下激动,忍不住朝前跨出了一步,这样年轻而富有朝气的羽林营,才不辜负他的一番心血。 这一日,羽林儿郎们送地是相伴几载的中郎将陈珏,并非武安侯,亦并非天子小舅子或长公主幼子。 陈珏吸了一口气,挺胸道:“今日,本将留最后一令。” 陈珏的声音极大,但最后地几竖排仍然听不清陈珏的话,陈珏继续道:“全体羽林儿郎,如常出操训练!” 陈珏说着,轻轻摘下头盔,放于台上,又微微俯下身,以跪拜之姿额头触上微凉的盔甲。他今日辞去羽林中郎将,便是暂时与军中告别,若无新的军职,他便只是一个文官。 羽林骑中,数个聪慧的很快明白了陈珏的意思,陈珏不是军人了,但他们还是,大汉的军士,最重要的责任便是服从上官军令,锻炼体魄,有朝一日方能踏上战场。 两刻钟后,林荫路间,几骑缓缓而行。 “子瑜。”李当户忍不住开口道,“这羽林营里,大伙只认你服你一个人,你不能不走么?” “正是。”李敢也说话了,“我们说好一起马踏匈奴,你却怎么要回朝做文职?” 陈珏看着几个朋友关切的眼神,微笑道:“这只是暂时,我今日离开,正是为了他日大举攻伐做准备。” 陈珏瞥了后面地卫青一眼,正色道:“匈奴人,就在那里虎视眈眈,你们可知韩嫣和冯林地信中都说过什么?” 一众青少年纷纷竖起了耳朵,陈珏道:“常经掠夺的边地,男子恨为汉人,女子恨为汉妇,只因边军不能保护他们不受劫掠。有一户人家,女儿被匈奴贵族掠去受了宠,后来竟一家人叛逃出汉地,去往匈奴人地界享福了。” 卫青猛地一抬头,握拳道:“此乃中行说之为。” 陈珏点点头,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一字一字道:“扬大汉天威于异域,使后代万世子孙以汉人为荣,你们能做到多少?” “李当户!”陈珏一声轻喝,“若是羽林军散了架子,我唯你是问。” 李当户神色激越,道:“李当户在此立誓,羽林军,永远是你一手打造地那支羽林军。” 二百一十六 相约时 二百一十七 衡山人 九月末,长安城中权贵云集,之国的诸侯王和列侯全部因即将到来的十月岁大朝入长安,一时间,长安城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大汉的上层贵族们,腐朽之像已现,这几日间因几家纨绔子弟闹得凶了,惹得百姓中的良家女子竟不敢再孤身出门,刘彻已经专门下了几道既是提醒又是警告的诏书。 同别家食肆茶馆不同,悦来饭庄中因为背后隐隐有陈珏的影子,倒是没有哪家的纨绔来这里闹事,饭庄中的气氛倒是一派安静祥和。 雅间之中,悦来饭庄的大掌柜陈季正在亲自为陈珏斟茶,做了几年的饭庄掌柜,陈季去了几分从前做堂邑侯府家仆时的健壮魁梧,肚腹间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 “四公子,请用茶。”陈季恭敬地道,他和不少从陈珏还是太子侍读时就为陈珏做事的人一样,在陈珏的默许下仍然称他为公子,而非武安侯爷。 茶香袅袅,轻雾弥漫,陈珏的手抚上茶盏,却不端起,轻轻一叹道:“我又不指望这悦来饭庄添多少进项,这些日子,你还是多回府几趟,看看小夭吧。” 陈季神色一黯,道:“小夭这些年来多赖公子照看,不然……” 陈小夭是陈季老姐姐留下的女儿,陈季原本以为她做了陈季须这世子侍妾之后便能享尽清福,谁知他这舅舅竟眼看着外甥女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直至卧病在床。 “小夭那次小产,若不是四公子及时寻医搭救,怕是当时就没了命,这数月的日子都是拣回来的。”想起外甥女自那次变故后的憔悴,陈季不由地一阵唏嘘。 陈珏咽下一口清茶。只觉韵味淡淡,舌尖平添几分苦涩,陈小夭因她的失言间接害死数条人命,自己又因此流产,早被愧疚折磨得苦不堪言。 陈珏放下茶盏,带着几分安慰地道:“我已经请义为她看诊了。” 陈季神色一喜,搓了搓手道:“多谢四公子大恩大德。” 陈珏点了点头,这会忽地听见外间楼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陈珏示意陈季打开门,自己则起身顺着走廊外望。果然,一个身形猥琐的男子藏头露尾地出现在拐角处。 那男子畏畏缩缩地行到陈珏所在的雅间,看清门牌后立刻闪身而入,随后便站直身体挺胸抬头,再看时便是一个眉目俊朗地年轻男子。 躬身。拱手,那年轻人道:“四公子一向安好。” 陈珏看了看面前的青年,笑道:“董偃,许久不见了。”他和董偃虽然一直有些往来,但这几年来,确实不大有碰面的机会。 陈珏示意陈季出门,等到门轻轻阖上。陈珏目光一敛,语气肯定地道:“李英说,你要求一定要见我一面。” 董偃面对陈珏的时候有些无措,他在平阳公主身边几年,时人亦会叫他一声董君,巴结奉承的人不是没有,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人上人。只是今日和陈珏相见的时候才忽然现。这么久过去了,他在陈珏面前仍然是当年那个低人一等的珠户少年,笑容清华的陈珏仍然是那个世家公子。 许是畏惧扫了平阳公主面子后随之而来的灾祸。许是内心深处对富贵的渴求,从平阳看中董偃地那日起,他就注定是受人轻贱的男宠之流。 “四公子。”董偃轻轻开口道,心中还有几分莫名的挣扎,他略一犹豫道:“这些年来虽甚少相见,但四公子当年相助之情,董偃至今未忘。” 陈珏微微一怔,心下多了几分惭愧,他当年介绍董偃给贾同的时候。可并不是因为一时间看董偃顺眼。不过是因为历史上的刘嫖和董偃之间地绯闻而已。 董偃说着说着,似乎下定了决心。扬头道:“我在平阳公主身边几载,早已深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虽是女子却权欲极重,日日想着奉迎天子谋求富贵。” 董偃说到这里停了停,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才道:“董偃曾受四公子恩情,早已不堪忍受看着平阳长公主日日算计皇后娘娘的日子,还望四公子……相助董偃离开平阳府。” 陈珏略略一挑眉,早在董偃因卫子夫报信的时候,他便曾经派李英问过董偃,是否愿意脱离男宠的生活,然而当日得到的答复却是董偃不愿。 董偃在平阳公主身边亦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他心知自己地表现未必能够取信于陈珏,苦涩地一笑,道:“不瞒四公子,董偃表面风光,如今实已危机四伏。” 陈珏微微抬眼,笑道:“为何这么说?” 董偃苦笑道:“从前我初到平阳府上,世子曹襄便甚是不悦,当日他年幼时还好,如今他长成少年,明里暗里,我在平阳府吃过的苦头数不胜数。”董偃说着,小腿腹不由地隐隐作痛,那里有他新添的一处伤。 又过了一会儿,董偃将话说完,离座躬身道:“武安侯是朝堂上做大事的人,同我这等混迹女子间的低贱之人不同,董偃不才,亦以为自己对武安侯尚有用处,愿效犬马之劳。 陈珏静静地听着,心中有些怜悯眼前的董偃。没有哪个儿子会对母亲的男宠有好脸色,董偃再受宠爱,平阳府中上下都知道曹襄才是未来地平阳侯,自然不会有人真心帮董偃。至于平阳公主,她亦不会为了一个男宠的安危把亲生儿子怎么样。 陈珏叹了一声,起身扶起董偃,正色道:“不瞒你说,我确实有事请你帮忙。” 董偃怔怔地一笑,这世间如陈珏一般,真真正正不曾用异样眼光看待他的再无他人了罢。 等到接近日落黄昏之时,董偃在陈季地安排下悄然离开。陈珏则守着桌上的一盏茶壶,自斟自饮起来。 幸好最大的威胁王已经不在,平阳虽然恼人,但这些女子手段对陈珏来说终究只是小事,万不可能伤筋动骨,倒是衡山王的事还须得仔细思量。 不知不觉中,日光又温柔了些,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地又不刺人,陈珏又饮了半壶茶,这才踏着夕阳的余晖踩上楼梯。 “!” 不知从哪里传来地一声巨响。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陈珏猛地惊醒过来,一时间只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他再有涵养亦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咒骂始作俑。 这会陈珏正站在悦来饭庄那条街上的转口处,陈珏现身边的人群虽然各做各事,但他们地目光却在不知不觉中朝一个方向汇集。 陈珏一颗心扑通地一跳。立刻想起那里正是他为义盘下地医馆,当日他看中此处附近便是闹市,医馆所在却相对安静祥和,又与悦来饭庄接近,这才盘下那处店铺与义为医馆。 思及此处,陈珏仗着远较他人敏捷许多的身手从人群地缝隙中错开,不多时便行到义的医馆门前。一眼看见义清淡如昔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义无事,陈珏自然放下心来,有暇仔细打量了闹事地几个男子,那三个男子一身华服,年长的留着短短的小胡子,年轻些的两人一个笑容邪气,一个神态风流。俱是面白无须的样子。 义清清冷冷地开口道:“各位既然身体无恙,来我这小小医馆究竟有何贵干?” 那年长男子讪讪地不语,年纪次之地少年却嘿嘿一笑。道:“我与王兄初来长安,便听说这长安城中有个绝色的女医,专门行医救人天仙心肠,怎能不来同你相识?” 陈珏皱了皱眉,周遭不动声色地围观着的百姓亦是一阵哗然,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轻视起这少年来:长安城中各家的权贵子弟,经过了天子刘彻上台后的几番整治,还能一家子留在长安的就算仍有几分纨绔习气,这种无理的轻薄话却没有人会当街说出来。 义秀眉一紧。冷声道:“公子还请自重。” 那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地话。一阵摇头晃脑之后,变了脸色道:“你这小女子好不识抬举。就算你曾为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瞧过病又如何?不过是个女子罢了。你最好乖乖地跟了我回去,否则我亲自去向陛下求他把你赐给我,到时候……啧啧。” 陈珏开始时还不在意,只当入朝的哪家子弟一时间脑子抽了,竟然招惹到义头上,随后听着便觉着有些不对,既然能向天子求赐女子,若他不曾料错,这几人八成是哪家藩王的后辈。 年纪最幼那少年不知从哪弄出一柄折扇,等到她轻薄地将那扇柄凑到义修长的颈边,只看得陈珏一阵眼晕,折扇是长安城中最近流行的物事,这少年显然是从外地来,刚刚接触这风潮,竟然果真拿出来调戏女子。 事已至此,陈珏已经不能再袖手旁观,他方才走出几步路,只听得义一声嗤笑,用清澈的嗓音说道:“明明同是女子,你又何必戏弄于我?” 陈珏闻言一阵错愕,再看向那年幼的少年,可不是一位乔装打扮地女红妆么?只怪他方才看人的脚步不对,这女子同那两个同伴间搂搂抱抱的又太自然,他竟未曾看出来。 那少年,不,少女秀气地脸一阵红一阵白,气鼓鼓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义不解地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义学医多年,本身又是女子,别说这女子的打扮本来就不过关,就算外表天衣无缝,义也能看出几分破绽来。 “若是你以往不曾被人看破,八成是因为你身边的人都不愿扫你的兴吧。”义淡淡地看了这明显是贵族的少女一眼,自以为抓住重点地道。 陈珏在一边听了,忍不住无声地弯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义一心追寻淳于缇萦的脚步,视提升自己的医术为第一要务,人情往来本就不太擅长,这一实话实说。不把挑衅地这几人气疯了才怪。 少女气急,指着义道:“原本我家阿兄看上你,我还觉得有趣,既然你这么不识抬举,我也就不留情了,来人,给我把这个女人带回别馆去!” 义虽然有名声在外,但终于只是一个平民女子,比一个有正式官封地侍医都差得太远,少女一声令下。早在国中就飞扬跋扈的仆从们立刻轰然应诺,一个个纷纷嘿嘿笑着朝义走去,只等邀功。 陈珏眯了眯眼,从斜里一步跨出去,抓住其中一个健壮家仆地手臂便是巧劲一推。随后便听着咔嚓一声脆响,那男子已经一脸惨白地坐在地上,不多时便额头冒着冷汗说不出话来。 陈珏下手太狠,那少女脸色一青,喝道:“谁敢来管我的事?” 少女喊着,目光从那惨叫的仆役身上移开,视线落在陈珏面上的时候忽地一滞。随后眼色迷茫,秀气的面庞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红晕。 “你……你管我的事做什么?”少女说完轻笑了一声,上前一步之后忽地觉得不妥,于是站在原地盯着陈珏清俊轩举的容貌不放,又说道:“我是讲理地人,你有话直接同我说不就好了,何必这么急着动手?” 陈珏看着少女飞地变了脸。心中一阵不解,等到少女狠狠地瞪了两个哥哥一眼,再回过身询问陈珏姓名的时候。陈珏才觉被觊觎的人已经由义换成了自己。 若是天真少女一厢情愿的仰慕,陈珏还会一笑置之,但这少女方才霸道的行径已经惹了他厌恶,他不理那少女,温声对义道:“怎么样,没事吧?” 义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来我也不会有事,喏,你看。” 义说着手掌一翻。指甲间抠了几许粉末。陈珏看得忍俊不禁,他若是不出来。等待那些壮汉家仆地下场必定是被下药之后凄惨无比。 “谢谢你。”义真心实意地补充道,她虽然对淳于缇萦的感情最深,对旁人从来都冷冷地生人勿近,但陈珏却是一个例外,不只因为他是义几个身份贵重的患的亲人,还因为陈珏妥善地照顾了他的弟弟。 那少女见义和陈珏如此亲密,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细语的样子,顿时一怒,她咬牙切齿地道:“你们给我把那个女人拉开……记得,记得莫伤到那个俊俏少年。” 她的两个兄长神色一变,年长地那人道:“你疯了?这是长安城中天子脚下,街上随便一个人都能是三公九卿大臣家的亲族,这是大汉的京城!” 那少女神色一动,看了兄长几眼,愤然道:“今日我不同你们计较,倒是你。” 少女口中说着,目光紧紧盯着陈珏的面庞不放,长安城中果然地杰人灵,只有这样的水土才能养出这样的男子来,只不知他家中娶亲了没有。当然,纵是娶了,她也不放过他。 “我刘无采从不和无名之人多话,你还是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可有家小?”少女刘无采步步紧逼。 “你姓刘?”才要反唇相讥,陈珏话锋一转,敏感地现刘无采话中的关键。 刘,乃是天家姓,原先兴致勃勃地看着戏地老百姓顿时少了一半,刘无采见了面上得意之色一闪,嘻嘻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刘无采走到陈珏身边,故意在他耳边道:“我的父王乃是衡山王爷,你说我是谁?”刘无采说完,忍不住就想在陈珏颈间吹口气,却不想陈珏动作敏捷地躲过她的动作,一眨眼地工夫,陈珏已经站回了义身边。衡山王的儿女们,还真是冤家路窄,陈珏美目轻挑,神色间有几分莫名的微笑。 陈珏示意义先回到医馆之中,随后一个人站在大门正中间,淡淡地一笑,道:“衡山王翁主,还有两位王子,幸会!” 话音方落,陈珏微微笑笑,右手唯一用力便将房门关上,把所有的喧嚣杂事全部留在门外。 “我又欠你一次。”义倔强地咬唇道:“你的身份,本可以轻松请长安内史和中尉的兵士相助,若不是顾着我将来的名声,你也用不着来这里。” 陈珏随便选出一处坐下,轻松地耸肩道:“你只须记得,岁大朝前夕,大庭广众之下,若是弄得太热闹了便只是匹夫之勇。” 更是扫了刘彻这个天子面子的匹夫之勇,陈珏在心中暗暗补充道。畅快至极的一阵大笑,杨得意伺候在殿门口,忍不住挖了挖耳朵,天子可是有许久没有这么开怀地笑过了。 “这么说,这个衡山王翁主竟然打了你地主意?”刘彻笑着问道,乐得差一点便喘不过气。 陈珏和韩嫣少年俊俏,当日在长安城中行走时多有少女妇人相随,掷果送花地主角虽然不是陈珏,但陈珏和韩王孙长得好,这已经是所有人都公认的一个事实。 陈珏郁闷地看了刘彻一眼,大汉地女子是大胆,但像刘无采那么嚣张的样子似乎就没有。 不多时,刘彻笑得够了,这才忍着未尽的笑意道:“子瑜你这果断的离开就对了,将来也千万不能让这个刘无采缠到身上。” 刘彻一边说着,一边翻出案上堆积着的文书奏表,仔细查阅后一边将之递到陈珏手上,一边戏谑地道:“这次武安侯惹出的祸事可真不小。” 陈珏摸了摸鼻子,心中满是无奈。他接过刘彻递过来的奏表大致看了看,只知是弹劾衡山王的奏表,至于其他事便再也不知道。 “这个刘无采,名声响亮得很,听说她入长安以来便经常看到她和各家子弟在一处……”刘彻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忍俊不禁地提醒着陈珏,“你待妻甚好,早就是长安城中的痴情人,这回可千万不要和这位衡山王翁主拉上关系,否则长安城中众家少女还不伤心欲死?” 刘彻嬉皮笑脸地说着话,陈珏无奈地在刘彻源源不断的嬉笑面前低下头,败下朕来。黄,幽草暗淡。 未央宫北阙外,陈珏手持了一个装满种种币制改革资料的匣子,不疾不徐地朝家中的方向行去,这段路其实并不长,陈珏自己用脚走也不会用多大的一会儿工夫。 上天作证,他对花了半两钱和各色绸缎十余年,对这种古钱的了解仍然不多,只大致知道其中铜的含量大概不低,仿制容易等等几件小小的事情而已。 陈珏想到这里便是一阵苦笑,今年的岁大朝,是继刘彻登基之后第二次诸外王来朝,朝鲜、南越等国的人会再一次踏上大汉的土地,许是因为刘彻为最近的岁大朝忙翻了,竟然一直不曾确认陈珏帮助韩安国做事到底是以怎么样的身份。 思绪翻飞,陈珏走着走着,忽地现视线中出现一个须皆白的老,那老笑容和蔼,一身衣衫有几分像陈珏记忆中的道袍,却又似是而非。 哪里来的方士,陈珏毫不在意地路过那老身边,只当是哪家贵族请到家中供奉的怪力乱神之人。 “这位公子,你是天生富贵之命啊。”那老在陈珏路过他身边时,忽然开口笑呵呵地道。 二百一十八 不信命 二百一十九 新年游 天生富贵? 陈珏闻言忍不住一乐,这未央宫北阙外乃是长安城中富户聚集之地,这里走动的人天生富贵的太多了,陈珏脚下步子不停,随口道:“多谢老人家好言。” “公子且慢行一步!” 老话音方落,陈珏余光只看见身侧灰影一闪,拿看似瘦弱的老便已经笑呵呵地站在陈珏对面。 陈珏定定地看着老,心下掠过一丝淡淡的讶异,他方才走得不快,若是身手敏捷的年轻人一瞬间赶到他面前并不奇怪,但这老竟然轻松做到,想来比那些寻常坑蒙拐骗的方士多了许多真本事。 这回陈珏不敢再目中无人了,他婉言道:“老人家,我虽敬鬼神,却不信命,你找错人了。” 老见陈珏态度温和、言语还算礼貌,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阴阳交感,故有五行,故衍宇宙,故演万物生灵,公子怎能不信命?” 陈珏听了老所言,不由地又高看了老几分,这时候贵族寻仙之风颇胜,有些权贵之家亦会豢养一些方士,那些方士大致上没有什么水准,仗着一两样异样事物便四处装神弄鬼,这老至少还能说出来一点弯弯绕。 陈珏微微一笑,道:“阴阳家之论,我亦曾有所涉猎,只是人各有志,这些玄妙之事我确实不信。”那老摇了摇头。叹息道:“公子本是早夭之相,却仿佛得天之助。因故续命,此后命数尽改,这等面相奇之又奇,老夫竟从未见过。” 早夭?陈珏闻言心中一震,这种演算批命之风,不过在阴阳五行说地基础上开始流行不久,陈珏对这方面的事从来都没有兴趣。因而并不怎么了解这些人。 只是这老怎么随口酒能说出什么早夭、续命地话来?陈珏心中有鬼,虽然理智上不断思索这老可能是旁人所派,针对他幼时体弱多病的过往而编出来的瞎话,但心中仍然不得不惊。 那老似乎对陈珏的冥顽不灵失望,又摇了摇头便要转身离开,陈珏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哪会放老轻易离去。当即说道:“老人家,当街品评了我的面相,这就要走么?” 那老看了陈珏半晌,开口道:“公子可否示以生辰八字,让老夫测算?” 人甫一出生,必定便有一个生辰八字跟随终生,男婚女嫁之时。亦常以八字占卜姻缘,陈珏虽是男子,生辰不像女子一般不能轻易示人。但无缘无故说与一个陌生人也不可能。 陈珏看这老似乎颇想同自己搭上话,于是神色自若地道:“老人家何必如此为难我?街市间相逢一场,也算机缘,老人家有什么话便好好同我说,若是一会说面相一会说八字,未免有失诚意。” 老叹了一声,同陈珏一起行到一处人迹相对少些的街角,一边看着陈珏一边道:“奇哉怪哉,公子相貌俊秀远胜于常人。本非福禄深厚之像。只是……” 长得好看就不是福禄深厚地相貌,这算什么道理?陈珏在心下嘀咕着。不由地想到从前和他一样在长安城里声名远扬的韩嫣,暗道王孙不也…… 陈珏想到这里忽地一个激灵,韩嫣在原本的历史上好像也不是什么福寿绵长的人,他不由地干笑道:“老人家此话怎讲?” 老又瞧了陈珏一会儿,直到陈珏满身的不自在,就要自嘲自己竟然也迷信一把的时候,老开口道:“看公子衣着,定是富贵公子,从宫中方向而来,想是少年为官,兼之公子如此相貌……”老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道:“若公子才疏学浅,庸庸碌碌,倒也是富贵之命,但以老朽看来,公子却是聪敏之人,只不知……” 陈珏明知老有意停顿,但他对于自己莫名其妙回到西汉本就疑虑重重,一时间也顾不上老是不是骗子,当即接口道:“不知怎地?” 老犹豫了一下,道:“公子幼时,想来有早慧之名?” 陈珏按捺住心下的几分紧张,道:“邻家长辈抬爱,略有薄名。”陈珏这话倒不是说假,原先那个早已魂归天外地药罐子幼童亦是有名的早慧子,陈珏又将之扬光大,堂邑侯府四子陈珏少有慧的事长安无人不知。 老呼出一口气,道:“命理之外,亦有飞福横祸,公子有幸绝处逢生,此后再经三难,便是康庄大道,福寿绵延,此中种种,端看公子如何抉择。” 陈珏才对这老有几分尊重,一听什么三难又有些退缩,难不成这看似胸有乾坤的老也是诱人破财消灾之人? 老说着说着,再看向陈珏的时候轻轻“咦”了一声,神色变幻了好一会,这才说道:“公子命中转折处处,一念之差,便是千里之远。如今虽已续命,但若公子不慎,仍有横死之虞,进一步有富贵闲人多子多孙之命,再进能掌天下之权,再进。”老脸上的几条皱纹不住地**着,他激动地道:“你命格甚贵,竟有偷天换日之能。” 掌天下权于手中的再上一步,偷天换日代表什么,改朝换代,篡汉为帝不成? 陈珏思及此处,一颗心顿时冷静下来,若老果真是什么高人,他犯不着和老一起惹祸,若这老是他人所派,这时更是他表决心地时候。 陈珏脸色刷地一寒,冷声道:“我敬你是长,哪料到你满口胡言?你若是再胡说八道。休怪我送你去见长安内史。” 老一口气说完所见所得,再听得陈珏地话也不由脸色一白。天子脚下,说不定哪处就隔墙有耳,这等大事可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挂在嘴边,难怪这富贵公子一脸寒色地要赶人了。 野史说相士在河边遇见高祖吕皇后,断言她一家富贵熏天,这前提是周遭无人,若是当时旁边随便有一个大秦官兵。恐怕这将来会贵极天下的女人吕雉也免不了一死。 老仓皇离去,甚至不曾留下一个名字,陈珏在原地神游了一会儿,忽地觉得自己有些不知所谓,任旁人说出花来,他仍然不信什么天命。 陈珏这么想着,稍稍加快脚下地步伐。朝堂邑侯府的方向行去。 几番商量,陈珏已经和众人说好,等到岁新年一过,芷晴安胎安出效果,腹中的胎儿稳稳当当的时候,陈珏便趁着朝中事务繁忙的春季来临之前,举家迁到武安侯府独居。 正因如此。陈珏这段时日中还要好好陪伴怅然若失的刘嫖,只要刘彻不召,同僚又无甚大事。陈珏必定回府陪陈午和刘嫖用晚膳,尽人子之道。 不多时,陈珏神色悠然地回到堂邑侯府之时,已有仆从早早侯在那里,只等陈珏归来。 陈珏将随身带的一些文书资料交到来迎接地紫烟手中,命紫烟拿到书房放好,稍后四处张望了一下不见芷晴的身影,陈珏于是不由地叫住了紫烟。 紫烟抿嘴一乐,道:“公子。夫人她正和那名医义在一起呢。” 陈珏笑着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芷晴对腹中骨肉着实在意得很。 义虽是医。但陈珏身边一家子女眷,受义这个女医照顾良多,刘嫖本身又是强势地女人,看义这个颇为自立自强地小姑娘也颇为中意,一来二去,义仿佛成了陈府女眷的专用医一般。 陈珏又向前走了几步,只见回廊处浅色地人影一闪,他微微一笑,只当是家中那几个长成不久的小少年顽皮捣鬼,等到陈珏踏上回廊,这才看清那人影在夕阳余晖中盈盈而立。 金娥一身浅色衣裙,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着裙摆,看着陈珏地眼中有几分无措,她轻声道:“这些日子以来,多谢武安侯盛情相助。” 金娥停顿了一下,这才道:“我那阿弟仲儿,亦得了他应有之罚,武安侯大恩大德,金娥来日定当报答。” 陈珏开始点了点头,稍后便听出金娥的求去之意,他将金娥的神色看在眼中,问道:“你阿母的病情如何了?” 金俗眼眶一红,微微哽咽着道:“义姊姊说,阿母眼看是,是……” 陈珏轻叹了一声,道:“你一家在堂邑侯府修养,这是陛下默许了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在这里住着就是,各色药材随取随用,不用你担心。” 天子,她的舅舅原来也关心阿母么?金娥神色怔怔,竟然忘记了礼数,直至陈珏离去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处,她还以为母女三人只是权贵之间踢来踢去的玩偶而已。 九月二十五,天气晴好,虽是草木渐渐枯黄地时候,但如织的游人仍然为天地间添了许多生气。 岁在即,勤奋了一年的天子刘彻自然要休息休息,群臣百官亦是多了几分清闲,当然,这悠闲地人之中要去掉丞相窦婴、御史大夫卫绾和负责迎接各外藩宾客的大行王恢。 这两日方下了一场秋雨,寒气袭人,走在路上的陈珏估摸着,下次再有降水没准便是这年的第一场雪。 这些日子以来,陈珏终于得了刘彻的明示,他这次是以大农中丞的身份协助韩安国安排币制改革的各项事务。 严格说起来,陈珏所担任过的几个职务,他做刘彻侍读的时候并不算真正地出仕,羽林军地意味更像是天子卫队,侍中本是加官,不过是多了个亲近天子地好处而已,至于陈珏做过数日的太中大夫,虽然掌议论之权,但终究并非实职。陈珏这次做了大农中丞才算是真正地参与到朝政中来。 大农中丞有二,均是韩安国这个大农令地副手。陈珏是次于另一位的三号人物,刘彻这算是第一次给陈珏一些在朝政上地实权,跳过了作为郎官熬资历的数年,陈珏的起步就比一般的官宦子弟更高。 当然,因为新年在即的原因,窦婴和卫绾又没有异议,朝中并没有什么人对此提出抗议惹刘彻不快。毕竟陈珏一向做事的风格很是稳妥。 这日陈珏一身寻常世家公子的装束,人品俊秀,正和陈须并肩骑马而行,身侧李英和郭远分别左右,不远处则是几个女眷和晚辈。 陈须最近很是为陈珏地新官职而高兴,大农中丞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显要之位,但大农令的副手。陈珏将来手中的权力可大可小。 “珏弟。”陈须神清气爽,“陛下还是看重你,韩安国在长安根基不稳,他当年又是由你举荐给陛下,天下财货三分,阿父这少府又能管其中之一,啧啧。陛下的钱袋子真就在咱们家手里了。” 陈珏手下用力,稍稍减缓了马,说道:“正因为韩安国是我领到陛下面前。若是我连他手里的权力都争,旁人还怎么看我?” 陈须嘿嘿一笑,道:“这权力不权力都是虚的,我这两年也长了点见识,你只要跟韩安国把关系弄好了,再凭你地才华做点实事,大小的功劳,都不会少你一份。” 陈珏微微一笑不语,陈须这么想。其他人自然也以为他是去混资历。若是刘彻真把什么大权交给他,朝上忠心耿耿的臣子们早就吵翻天了。外戚掌权不是没有,这么年轻的外戚掌大权就过分了。 那边包括芷晴、陈柔和周氏在内的几个女眷正步行着走在一起,陈柔和周氏不约而同地把芷晴护在中间,陈珏四下望了望,眼见几对方才还是陌生人的少年少女已经搭上话,笑嘻嘻的结伴而行。 大汉民风,确实比后世开放,陈珏不由地在心中感叹,这时女子出行不禁 陈须骑马行了一会儿,轻叹一声道:“可惜阿和隆虑还在路上,不然我们兄弟姊妹几人还能好好地聚一次。” 陈珏笑道:“人生在世,本应及时行乐,今日这样不也快活得很?算算时辰,明日他们就该入城了,届时我们一道去宫中见阿姊,这才是兄弟姊妹齐全地一聚。” 陈须哈哈笑着点头,忽又低声道:“说起隆虑,这几年都不曾给阿添个一儿半女,这几日你不在家,阿父阿母商量着即使她是公主,也是时候给阿安排姬妾了。“是么?”子嗣是每对夫妻都必须面对的问题,虽然和隆虑公主相处不多,但陈珏知道陈是真心疼爱隆虑,他想了想,道:“阿兄记得提醒嫂子,这几日待隆虑公主好些,千万不能伤了她。” 陈须毫不在意地摇摇手,道:“那是自然,陛下那边一直厚待娇娇,这几年来后宫里,皇后之下竟然再无哪个女人有位份,我们陈家自然不能让隆虑难堪。” 陈珏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身份尊贵的正妻之外,其他地女人不过是生育的工具罢了,这种观念他改变不了,还好,陈珏松了一口气,还好他家的几个嫁人的女眷都是做人正妻。 **马匹徐徐前行,陈珏抬头时正好看见一群女子往一个方向涌过去,心中暗奇,还是在市井间厮混过的李英解释道:“公子,新年前后,各家女眷出行,无非是为了祈福诸事,想来是那边又有什么动静,诸如摸石头挂树枝之类的风俗。” 陈珏眼看人越来越多,瞬间失去了先前芷晴的方位,才要担心的时候,又在人群中看见芷晴笑嘻嘻地和妯娌手拉手地前行,示意李英和郭远紧紧跟上保护,陈珏一时间有些犹豫,既怕芷晴挤出问题来,又不愿上前扰了芷晴的游兴。 这时身边蹄声阵阵,陈珏不在意地稍稍挪过了一个马身,算是为后来人让路,却许久未听见有人骑马路过地声音,陈珏好奇地侧过头。只见一个体格健壮地青年坐在马上,那青年正勒马笑道:“武安侯。几载不见风采依旧。” “珏弟,这是谁?”陈须微微皱了眉头,这青年一身锦衣,随从甚众,所骑马匹亦非凡物,陈须自诩对各家子弟无有不知,一见这青年看着陌生立刻奇怪起来。 陈珏看了看那男子。只见他留了两撇小胡子,身形剽悍,神色一片和气,正笑呵呵地看着他。陈珏想了想,只觉这青年着实面熟,他却不记得在何处同他碰过面。 正纳闷的工夫,这青年地面上闪过一丝不愉。目光一瞬间如锋利的刀子般划过陈珏,陈珏这才记起此人的身份,正是朝鲜王子卫右渠。 当年陈珏和卫右渠之间多少有些不快,几年不见,卫右渠倒是成熟了许多,只是这心智上倒没有多大的变化,陈珏这么想着。微笑着对陈须道:“这是朝鲜王子。” 陈须闻言,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朝鲜王子当面,幸会幸会。” 陈须这态度其实颇为随便。他是大汉的外戚,自然对朝鲜这种外藩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因而并不怎么把卫右渠放在心上。 卫右渠目光一闪,哈哈一笑道:“这位便是堂邑侯世子了?” 陈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卫右渠的问话,陈珏又和卫右渠聊了几句,只觉得卫右渠地态度有点出奇的热情。 一行人谈了几句,卫右渠不住地称赞长安繁华,又说道朝鲜为大汉镇守边疆。时时受游牧民族骚扰。苦不堪言等等。 “卫王子。”陈珏笑吟吟地道,他指了指身后越聚越多的人群。道:“我们若是再不走,这里便要堵上了。” 卫右渠看了看陈珏,忽地哈哈一声大笑,道:“既然如此,稍后有暇的时候,我必定当面拜访武安侯,今日就暂且告辞。” 陈珏目送着卫右渠骑马远去,一转身便见芷晴等人已经消息在人群之中,不近不远的地方陈须正在不住地冲他招手,陈珏见状,旋即微笑着迎上前去。 “碰见谁了?”芷晴问道,她一张脸红扑扑地,气色极佳,显然她怀孕的时候并没有受什么苦楚。 “朝鲜王子。”陈珏随意地答道,目光落在芷晴身侧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身上,她穿着一身华服,看上去亦是好人家地女儿。 “这是魏其侯的小女儿,条侯夫人的亲妹子,窦琬。”芷晴摸了摸窦琬的小脑袋瓜,窦琬缩了一下,却并未挣脱芷晴的怀抱。 陈珏微笑着对窦琬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时,窦琬上下看了看他,一双眼亮的如同天上的星子一般,窦琬一笑,小脸尚上绽出两个酒窝,道:“你很好。” 陈珏听了这没头没脑地一句话,正迷惑不解的时候,窦琬又道:“你对晴姊姊很好,比姊夫强多了。” 陈珏闻言有点儿尴尬,他跟周谦朋友一场,周谦去边关寻前程,曾经把夫人窦珂独自一人留在长安数月,这种家事却没有他一个外人置喙的余地。 “人小鬼大。”芷晴毫不客气地拍了拍窦琬地小肩膀。 陈珏随意逗了窦琬几句,笑问道:“你家人呢?” 窦琬扁了扁嘴,指着不远处一辆马车,道:“除了阿父,都在那里了,你也比阿父好,阿父从来不这样随我们出来。” 陈珏听着听着,只觉哭笑不得,窦婴一国丞相,审上计、外宾诸事繁忙,窦婴怎么可能如他这闲人一般,随意出行?这个问题,陈珏显然跟年幼的窦琬解释不清楚。 又聊了一会儿,魏其侯夫人遣家仆来带走窦琬,又亲自掀起车帘谢过了陈珏,陈珏挥手致意,等到魏其侯家的马车远去,陈须忽地一拍脑门,道:“这个窦琬丫头和阿娇从前太像了,都是一样的聪明可爱,怪不得我一见便觉得亲近。” 陈珏将目光移回来,笑道:“还真有点像。” 长安一日游,几个女眷算是尽了兴,陈珏和陈须两个男丁却比女眷更乏,这日众人回到家中,陈珏正悠然地在躺椅中休息时,忽地有两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传来。 朝廷内外,一好一坏,陈珏看着手中的两封急报,神色既喜又忧。 二百二十 说两事 二百二十一 人归来 最先到达陈珏身边的好消息,乃是一封天子刘彻下旨,尚书官以及其属官连日誊抄,到长安城中列侯、公卿百官、外宾等等人手一份的战报。 秋季多是劫掠时,匈奴入雁门北地数郡,时任北地郡太守的周谦和韩嫣等人,拒匈奴数千骑于北地外,九月与匈奴人一战,斩数百近千。 “无忌和王孙怎么做到的?”陈珏惊喜中霍地起身,紧紧拿着手中的战报不放,秋时匈奴人的劫掠最让人头痛,周谦和韩嫣这次做得漂亮。 芷晴在一边听了,接过陈珏手中的战报看了几眼,眉眼间也多了几分喜色,道:“近年来每至秋时,匈奴人必定入边郡劫掠抢夺,汉军虽有斩获却少有大胜,这次总算能振奋人心。”梁王刘武最初的封地正是在代国,虽然芷晴并不曾经历过那段日子,但她多少听说过一些匈奴兵事。 陈珏笑着点了点头,几百人或不是什么大收获,饶是如此,周谦和韩嫣的这场胜仗亦足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若是一切再顺利些,我们这位韩王孙离封侯不远了。”陈珏语气出奇地肯定,他这几日因那算命老的话多少有些心神不宁,这回算是彻底放下了。韩嫣本该背着佞臣之名早死,眼下却有了堂堂正正的军功。 芷晴浅笑盈盈地看着陈珏在那里为周谦和韩嫣高兴,心中也是微喜,堂邑侯府毕竟根基太浅,从前连万户侯都不是。如今陈珏这班朋友一个个崭露头角。再过些年陈珏在朝堂上就不会孤立无援。 陈珏面上笑意不减,目光落在手中的那封战报上。这不是他消息灵通,乃是刘彻亲自下令上古官等人紧急誊抄战报,又遣小黄门分长安城中各家府邸,新年在即,刘彻这是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传来。展展威风。 陈珏抖了抖手中的战报,平铺在几案上,笑道:“今日天晚了,明日一早你遣人去王孙家中问候他家阿母和幼弟一声。” 芷晴笑着答应了,陈珏点了点头,忍不住再一次拿起那封战报,“好小子,还走到我前面去了。”陈珏一边说着。一边呵呵地一笑。 匈奴骑兵来去迅,边关守军对此一向无可奈何,战报中虽写得不甚详细,但陈珏倒是猜到了几分周谦和韩嫣之所以出奇制胜的缘故。 同汉军每每出征,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地作风不同,匈奴人打仗甚少带什么辎重,大多是一路打一路补给,抢了就走,直到获得汉人俘虏、牛羊等大丰收时才成群结队地赶回大漠之中。 原本正面作战时。汉军摆出再完美地阵形亦经不住骑兵的一次猛冲,周谦和韩嫣这次算是借着匈奴人以为驻军今年仍然重守不攻的误解,死守数日大肆消耗敌方马力之后,这才雷霆一击。将匈奴数千人围困其中,最后才有如此战果。 “若非不宜长途追击,又正值新年,周无忌不好弄出太多伤亡,说不定这斩之数还能再多些。”陈珏在心中想道。只是韩嫣他们这次本来亦有些运气的成分,当是可一不可二,等军臣单于彻底知道刘彻一战的决心,这种好事就不会再有。 陈珏笑着拣出另一封急报,看见署名处的董偃二字心中微动。董偃就算是去找那几封信。平阳公主也不会傻到底,董偃亦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了成果。 芷晴看出陈珏地神色不对。晴转多云,当即静静地等着陈珏说话。 三下五除二地拆去封皮,陈珏抖开信笺,双目一扫之下不由地哼了一声。 “怎地了?芷晴轻声问道。 陈珏冲着他随手扔回桌案上的信撇了撇嘴,道:“平阳把手伸到南宫公主那里去了,南宫因为金俗的事请陛下到南宫府做客,平阳作陪,最后平阳的一个婢女……” 陈珏说到这里忍不住恨得牙痒痒,他从来不指望刘彻真能管住他自个儿只看一个阿娇,只是这种新年繁忙的情况下,陈珏这边认认真真地研究半两钱改革,刘彻还有闲心宠幸平阳家的一个奴婢,就未免让人寒心。 芷晴蹙眉读过董偃的来信,微微一惊,道:“难道那女奴还要入宫不成?” “江山易改,刘彻本性难移!” 陈珏在嘴里低声嘟哝了一句,抬头看见芷晴秀眉紧皱,柔声道:“今日天色晚了,你身子要紧,还是早些歇息,这些烦心事明日再想。” 芷晴心中一甜,乖巧地点了点头,便招呼着侍女出门准备就寝。 次日清晨,一缕晨曦洒在院落之间,稍稍驱散了晨风带来的几许凉气,春捂秋冻,陈珏这日身上穿地衣服不甚厚实,甫一出门时忍不住紧了紧衣衫。 陈珏顾不得四望,方要踏上马车,忽地听见一声女子的娇喝。 “陈珏,陈子瑜!” 陈珏顺着声音的来处一望,只见衡山王翁主刘无采正手持一条细马鞭,意得志满地坐在一匹骏马上看着陈珏,下巴抬得高高。 “啧,这衡山王翁主生的美丽,性子比起夫人可差远了。”郭远在陈珏身后嘀咕道,“就连当初的淮南王翁主也不如。” 陈珏笑着瞪了郭远一眼,旋即稍稍上前几步,道:“翁主有何指教?” 刘无采嘻嘻一笑,道:“我没有什么指教你,只想请你一道去赛马。你别说没空,我打听过了,你身上没有实职,唯一一个大农中丞还要年后正式上任,是不是?” 陈珏毕竟是正经的大汉列侯,衡山王一脉和刘彻血缘又不是最近,刘无采对陈珏也不敢太跋扈。花花轿子人台抬人的道理人人都知道。刘无采以礼相邀,笃定了陈珏不会当面给她难看。 陈珏微微一笑,一脸歉意地道:“当利公主从宫中传话来,想见我一面,今日怕是要对不住翁主。” “你……”刘无采双眉立刻高高挑起,狠狠瞪着陈珏。当利公主刘,就算只是一个比她低了一辈的几岁女娃,这公主就是比翁主高上一等。 陈珏带着一脸温和地笑意又说了几句遗憾之言,这才带着李英和郭远不紧不慢地离开,刘无采站在原处狠狠地抽出一鞭子。礼法不外人情,陈珏是当利公主舅舅,怎么可能非去不可,这分明是陈珏在躲她。 车轮转动声渐起。陈珏坐在马车中摇头苦笑,他什么都不做,天上竟然也能掉下一朵桃花来。 “公子。”郭远大大咧咧地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这个衡山王翁主看着也美丽聪明,怎地竟找到你这已成家的人身上来?” “闭嘴!” 陈珏听得李英的声音,忍不住一笑出声,仿佛看见他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陈珏地正妻已是梁王留下的翁主芷晴,就算纳妾也不可能再来一个翁主,大汉上层男女之间风气开放。刘无采地想法陈珏也能猜到,想来是希望在长安的数日跟陈珏来一段露水姻缘罢了。 衡山王,陈珏想到这三个字不由地微微皱眉,刘邦留下的这些藩王。贤良博学如河间王刘德的有之,像江都王刘非一样好义勇的有之,但明明无甚才学偏偏又有野心的藩王也不少。 辰时三刻前后,陈珏赶在太阳方挂在高空的时分,在宫禁刚开不久地时候行到长乐宫前,宫中传出来地消息,阿娇昨日歇在了长乐宫。 陈珏行到长乐宫前,与相熟的长信詹事和数名宫卫打了招呼,这才直奔长信殿。通报过后陈珏抬脚踏进殿门。只见众人都已经早早起了,阿娇正亲自服侍着窦太后。刘则仍然睡眼惺忪地在那里撒娇。 眼看便是新年岁,窦太后虽说一向不好奢侈,亦换了一身新地华服,她听见陈珏进来的动静,笑道:“陈珏这是来看哀家,还是来瞧你阿姐?” 陈珏躬身笑道:“臣是来寻阿姐一起,代一家人向太皇太后请安。” 窦太后笑着摇头道:“你这话不实,哀家听说你这两日忙得很,哪有闲心给哀家请安?”窦太后说的话看似责备,实则毫无责难不快之意,陈珏笑着说了几句凑趣的话,阿娇时不时地插了几句话,陈珏才道:“太皇太后明鉴,实是隆虑侯夫妇就要进长安城,臣这些小辈想跟皇后娘娘好好聚一聚。” 窦太后闻言,笑呵呵地点点头,道:“这就对了,这做人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不看重亲情,隆虑他们小夫妻俩这次回了长安,你们这几个陈家的小辈是该在一处聚聚。” 阿娇轻轻为窦太后捏了捏肩,笑道:“阿和苹儿他们常年在外,您可不能亏待了他们。” 窦太后拍了拍阿娇的手,板着脸道:“就知道来寻我这把老骨头要好处,你是大汉堂堂的皇后,自己做不得主么?” 阿娇柔声道:“我们这个家,还是要外祖母来当么。” 窦太后听地心里舒心,道:“哀家老了,这大汉朝是天子所有,未央宫是你的,将来长乐宫也是你了,还能总依靠着我老婆子不成?” 阿娇笑着和陈绝对视一眼,道:“我才不想管长乐宫呢。” 窦太后奇道:“怎地?哀家告诉你,这做女子的极致是执掌长乐宫,不是椒房殿。” 阿娇浅浅一笑,刘彻的样子在眼前蓦地一闪,道:“若是哪日彻儿不在了,我才不想独自去长乐宫……”窦太后轻叹了一声,也不指责阿娇出言不当,只道:“哀家这个傻娇娇。” 窦太后当年跟文帝之间,可不像阿娇和刘彻之间这么感情深厚,陈珏见状连忙打圆场,将话题岔到一边。不多时又引到刘那里。 不多会儿。窦太后便毫不在意地放陈珏和阿娇离去,只留下刘同她解闷。立,阿娇怔怔地看着远山,半晌才开口道:“那边来准信了么?” 陈珏点头,看着阿娇微白地脸色便有些心疼。这些年来,他着实把她当成妹子疼爱。 “平阳撺掇着送女奴婢进宫来,陛下倒是不曾说什么。”陈珏斟酌着道,“听说陛下昨日醉酒了。 阿娇轻轻哼了一声,道:“阿弟不必顾及我,你也是男儿,当知饮了再多的酒,若是他心里无意也成不了事。” 阿娇说着。轻轻阖上眼,道:“记得当年,你做彻儿侍读的时候,午休地时分我们在王娘娘地椒房殿里捉迷藏,你和彻儿都聪明,我总找不到你们。” 陈珏静静地听着阿娇的回忆,知道阿娇心中还是在意这件事。眼前的阿娇明艳动人,陈珏脑海中却不由想起从前的情形。 那时陈珏自持成年,不愿意和小孩子玩闹。每次都是不顾身份地往宦官休息的小屋一躲便了,阿娇总是先找到刘彻。 每一次,陈珏从门缝外望,都会看见一个娇俏地小女孩软软地、笑靥如花地。摇着刘彻地手道:“彻儿,我要你帮我找阿弟呢,你听到没有?”太子刘彻则总是板着脸,小大人一般不情愿的样子,还是答应道:“听到了。” “时间怎么就这么快,转眼阿都可以在椒房殿和小宫女玩闹了。”阿娇吸了一口气道。 偶尔幸几个宫女,阿娇可以忍,若是把宫外地奴婢巴巴地专门带进宫来,这才如一个巴掌打在阿娇和陈家的脸上。平阳倒是最善于这些把戏。 陈珏这么想着。心中微微苦笑,再想起刘陵所说衡山王勾结平阳的事。心知这些事一日不解决,陈珏就一日得分心于后宫。 陈珏方要说话,只见昨日留守椒房殿的李青匆匆而来,李青看见陈珏和阿娇时眼睛一亮,道:“皇后娘娘,武安侯,隆虑公主和隆虑侯车驾已入了城,过会儿便进宫门了。” 阿娇心中惊喜,笑道:“快请他们来椒房殿。”阿娇说着咬了咬唇,又道:“左右他们现在也找不到天子谢恩。” 陈珏摇摇头抛开烦心事,接过话茬儿道:“晚些嫂子和芷晴也会入宫,阿姐不急。” 阿娇神色柔和,点了点头,这才和陈珏一起往椒房殿方向回转。 午时之前,椒房殿宾客满座,陈家几个后辈之中,陈珏、陈须和陈按排行一一落座,阿娇却不肯坐在皇后的尊位,反而拉着嫂子弟妹坐在一处。 宴席的主角是陈和隆虑夫妇俩,这会文质彬彬地陈正描述着隆虑的风土人情,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独芷晴见阿娇食之无味的样子,面色又不大好,担忧地问道:“娘娘怎地不舒服?” 阿娇打起精神,拍了拍芷晴的手,道:“大概是昨夜不曾睡好的关系,没什么好胃口。” 芷晴淡淡一笑,轻声道:“娘娘,外女入宫,除良家女直选宫妇之外,只有为宫女一途。当年阿母献女入宫,都是走的正经路子,如今宫里再要进人,不是经过查验的干净人总是不行,娘娘还须把好关。” 王那回事之后,宫里进女人的时候要求严格了不少,阿娇笑着看了看芷晴,知道她是为自己出主意,只是就算挡了那奴婢,刘彻仍旧花心又有什么办法? “放心罢。“阿娇说道。 芷晴点点头,见阿娇一直冲油腻的菜品皱眉,反而将一碗菜粥喝地干净的样子,不知不觉将右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芷晴心中轻轻一动,面上喜色一闪而逝。 陈珏见了阿娇和芷晴这边的情形,心中暗怪刘彻过分,就算不说阿娇地原因,亲妹妹隆虑回长安,他竟这时候还不回来。 许是老天有眼,又过了两刻钟,陈珏的念想算是奏了效。刘彻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走进椒房殿。道:“人都到齐了?” 陈珏这会儿正看刘彻有气,故意道:“陛下这是怎地了?可曾请太医看过?” 刘彻手上动作一停,打了个哈哈道:“朕昨日在南宫公主府上,休息得晚些,受了寒。” 天子驾到,一众人皆以刘彻为中心。刘彻这会儿倒也精神饱满,不多时,平阳公主和南宫公主亦赶来同隆虑公主相见。 “快让阿姐瞧瞧。”平阳一脸的疼惜,道:“阿姐不是不想你,只是陛下一入宫便往这边跑,阿姐追不上陛下罢了。” 南宫公主温言和隆虑打了个招呼,神色复杂地一会看阿娇一眼,一会又看平阳一眼。暗怪平阳这姐姐利用到自己头上来,如今她是不好意思和阿娇亲近了。 陈珏在一边冷眼旁观,隆虑公主虽是金枝玉叶,但却和平阳一点都不一样,不经意间,陈珏注意到隆虑和两个姐姐似乎都不大亲近,反而每次遇见难以回答的问题,身子却不由地主地靠向陈。陈夫妻俩感情不错,陈珏评价道。群臣大致处于休假状态,但刘彻要勤政,陈珏却必须跟在他身边。 “子瑜。”刘彻一边翻找着案面上地文书一边道。“新年大朝,大汉说不得要稍展天威,你这几日勤快些练箭,万一有人寻衅,你也好把挑衅之人震住。” 陈珏对自己的弓箭还颇有信心,当下一口答应下来,这会儿刘彻也从乱纸中拿出一封奏表,喜道:“子瑜,你眼下也是大农中丞。替朕看看这个。” 陈珏依言而行。不见署名的那一页,只见正文。他仔细读下来,这才看出这是一份关于边市的奏表。 这奏表中说地是自高祖刘邦以来,匈奴人看似统一,实则各部亦有分裂地事,这奏表中提出加大关市开放程度,输送丝绸、美酒于匈奴,若军臣单于仍然如中行说所言地一般拒绝汉货,不妨再请商人卖于各部不得志地统领等等。 “陛下。”陈珏稍稍想了想便抬起头来,他理了理思绪道:“再开关市,除匈奴人之外,如今长安城中外藩使云集,陛下不妨再考虑南越和朝鲜等国特产奇异之处。” 刘彻笑着道:“若仔细说起来,朕一直在同这些外藩做生意,他们进贡,朕再赏赐,岂非以物易物?” 陈珏颔笑道:“陛下言之有理。正如这封奏表所说,侍中桑弘羊家中便是以此大富,边市若大开,商人往来络绎不绝,千里之外的物事可摆在长安货架之上,陛下亦可以此收税。” 刘彻走到御案后头,利落地坐下之后又招呼陈珏也坐下,笑道:“子瑜猜猜这是谁上的奏表?”说着,刘彻在御案上的文书中翻了半天,却不曾找到想要的那封奏表。 刘彻无奈地住了手,笑道:“还是同一人的奏表,上书请朕继续筑边城,再立茂陵邑,迁地方大族于长安左近,朕这会却找不见了?” 这么急着帮刘彻揽权的地方案,看着倒像是主父偃的手臂,陈珏思索着有了眉目,面上却仍是皱眉不解的样子。 刘彻苦笑着把最开始的那奏表放回去,陈珏无奈,看刘彻没有招呼尚书官进来的意思,只得识趣地上前帮刘彻一起整理文书,这会儿杨得意忽地来报:“陛下,丞相请见。” 陈珏和刘彻对视了一眼,刘彻连忙整理了神色,端正地坐在御椅上等着窦婴进门,陈珏方想把手中的奏疏放回去,窦婴的脚步声已经传来。 眼疾手快地把奏表放回原处,窦婴已经进了门,陈珏在那里站得笔直,却见窦婴向陈珏请安之后,胡子便一翘一翘地,眼睛一直朝陈珏这边扫过来。 陈珏被他看得一阵不自在,一低头时忽地现他站的位置有点不对,竟然和刘彻在一排的位置,陈珏心下微讶,连忙错到刘彻身后去。 窦婴脸色和气了不少,一一禀告了各地郡国上计审核等事,这才话题一转,说到韩嫣最近那场胜仗来。 刘彻犹豫了一会,道:“朕欲增兵守卫北疆,丞相以为如何?” 陈珏开始还不当回事,余光看见刘彻地双拳紧张地稍稍握紧,心中一转,便知刘彻心里头在打什么小主意。 二百二十二 帝王心 二百二十三 无论是哪一朝哪一代,军权都是权力系统中最重要的一环,朝堂上的文臣,能得到天子信任手掌大权的不在少数,盖因文臣多数身在京师,京师驻军又多半是由天子的亲信直接掌控,权臣再怎么飞也飞不出天子的手心去。 相反地,能够放心把军队交给臣子在外攻伐的皇帝并不多,武将难为的道理就在这里。当年王翦领军,秦始皇是多么强势的人,手下文臣武将尽在他掌握之中,饶是如此,王翦还是自觉地请封田地、庄园等,只为了向秦始皇剖白自己安享富贵从无野心的心意。 陈珏脑中思绪电转,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罢了。 刘彻神色如常,英气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全然是一个因臣子打了胜仗而欣喜的少年天子。 窦婴一脸的为难,新年在即,北地郡有一场胜利的消息不但鼓舞军心,更能让四海臣民拜伏天威,然而兵凶器的古话大有道理,匆匆忙忙地,哪能说增兵就增兵。 殿中只有陈珏、刘彻、窦婴和杨得意四人,陈珏看着窦婴在那里神色微肃,一副认真考虑的表情,心道一声坏了,见没人注意自己,陈珏一双眼紧紧盯着窦婴不放,只想着趁他抬时在刘彻身后提醒他一句。 刘彻当了几年天子,还不至于是一个听风就是雨的草包,出兵不是小事,他能不知道其中的难处么?归根到底,刘彻这会儿是瞄上军权了。 刘彻爱权,素日里也常读尉缭子,权力的保障需要军队的武力。这道理他不会不清楚。年纪不大,从小浸淫权力之中的刘彻防患未然做得很好——李广在边地领军,他的儿子全都在长安就是个例子。 窦婴考虑了一会。还是找不出什么在这个时候增兵地理由,即使天子的志向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他纳闷地看了看刘彻,只见刘彻正随手摆弄着案上的文书,不似君臣问对,却好似闲谈一般。 窦婴完全沉浸在自己地思绪里,顾不上陈珏这个方才君前失礼、跟天子并立的小辈。半晌才开口道:“陛下。依臣之见此事不妥。” “哦?这事有何不妥,朕以为此胜之后驻军士气正旺。实是一鼓作气的好时机。”刘彻笑问道。 窦婴闻言,立时想到不能任天子这般胡为,当即凛然道:“陛下,兵事无常,并非有士气便可以一敌十。这回周谦等人不过是占了巧妙二字,不是久为之道。” 陈珏听了窦婴果断的话语,肩膀顿时一塌,知道窦婴今日没戏唱了。 太尉不置,窦婴这个丞相便等于身兼两职,只是虎符把握在长乐宫的太皇太后窦老太太那里,刘彻这两年一直不动声色地往中尉和卫尉军中插人,这会他问起增兵的事,关键不在究竟派不派兵。而是看看他这个天子在窦婴那有多少分量。 刘彻不动声色。好一会才颓然一叹,道:“是朕心急了。” 窦婴见刘彻听劝。心中甚是高兴,他寻思着上计的事他还得找太史令对一对,不多时便依礼退出宣室殿外,忙他地丞相事务去了。 等到殿门阖上,刘彻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跟陈珏、韩嫣从小一起研习匈奴兵事,又有当了几年天子地经验,就是窦婴答应增兵,刘彻也不会果真出兵。 只是军权在窦太后控制之中,身兼太尉职责的窦婴比他这个天子还方便过问一些,刘彻这边说话,窦婴却根本没有想过执行,更别提替刘彻拿回军权。就算刘彻知道窦婴有几分可能是一心为公,心里还是不舒服得很。 “陛下怎地忽然想起增兵?”陈珏一脸地不解,又道:“真有大战,运输之事便要耗时几月,眼看长安便是落雪的时候,这时节哪适合增兵边关?” 刘彻沉默着没说话,陈珏又紧跟着道:“从前小朝会议事时,陛下也说过先皇遗命,驱匈奴不可一蹴而就,不到万全之时不可轻起大战么?” 刘彻白了陈珏一眼,仍是不说话,他在窦婴面前的态度滴水不露,等到这会宣室殿中只有陈珏和他二人的时候,刘彻倒是放松了许多。 “你不懂。”刘彻有点儿烦躁地道。 刘彻眼中的陈珏幼时最聪明,读地书比他们都多,平时做事情是圆圆满满,自己却从来不动心思谋算什么利益,相对刘彻而言陈珏算单纯了,刘彻方才有意试探窦婴的事还真不好跟陈珏细说 “对了。”刘彻看着陈珏忽地想起一事,道:“子瑜,你年后便正式上任,能舍得羽林军么?” 陈珏笑道:“臣当日便是代陛下暂掌羽林,如今又有什么舍不得?只是从今以后,臣同羽林军的旧友便不能时常相见,心里有点儿遗憾。” “你这话不对,朕哪次行幸上林能少了你,还怕不能常见?”刘彻笑呵呵地道,“羽林营是你的心血,朕知道,你原先总跟朕说,大汉的骑军算不上真正的铁骑,这回王孙回的奏疏朕看了大大受益,已经转了李当户一份,数月之后再见羽林,你就瞧好吧。” 陈珏答应了一声,算是对羽林营放下心来,笑着抬头时看见平日神采奕奕的刘彻今日有点没精神,陈珏的笑容微敛。微微低下头来。陈珏想起阿娇不定怎么惆怅,就恨不得找块砖头干净利落地砸在刘彻地后脑勺上。 椒房殿中热闹依旧,微寒地天子也不能降低这些大汉显贵们的热情,阿娇作为皇后当之无愧地坐在位,平阳虽有不甘,仍是陪坐之人。 平阳这次入宫,正是带了那名得了天子宠幸地女奴而来,她料定了阿娇看在隆虑面子上不会和她闹。若是阿娇闹了最好,她正好借机让刘彻厌弃阿娇一些。 正打算着的工夫,阿娇笑吟吟地望向平阳。道:“听说平阳姊姊带进宫一个女奴?” 平阳笑容一滞,她带进来和刘彻带进来,差别大了,她一边想一边微笑道:“不过是个入宫服侍天子的丫头罢了。” 芷晴面上微笑不变,借着地利悄悄拉住阿娇地手,低头耳语了几句,阿娇也不再说话。只是转而跟隆虑公主笑着说话。时不时又拿陈逗隆虑几句,一时间椒房殿中气氛和谐至极。 平阳心下犹疑不定。阿娇或寻那女奴来示威、或火她都有计划应对,哪料到一向烈性的阿娇竟然毫无反应,这会儿阿娇平平淡淡的样子倒让平阳心里没个准星。 椒房殿一聚,直到黄昏时仍然未散,陈珏跟刘彻回去之后又吃了一顿晚膳。刘彻这才把陈家众人和平阳南宫都放出宫去,刘彻自己累了两日一夜,心力稍乏,不多时便早早睡下了。 次日清晨,阿娇早早地起身,却不惊动刘彻,只静静地吩咐宫人们做好准备,等刘彻起身洗漱过后,阿娇才不经意地问道:“彻儿。昨日平阳阿姊送入宫地女奴。如何处置了?” 刘彻正要整理绶带的手一顿,眉头一皱又松。道:“先做个宫女吧。” 阿娇一抬眼,露出稍显憔悴的素颜,刘彻看得一阵心疼,道:“不过就是个宫女,你怎么还……”刘彻说到这自己没话了,寻常宫女和幸了一次不够、特意从宫外带来的女子,分量能一样么? 出乎刘彻的意料,阿娇并不哭闹什么,只是微微垂下眼,掩住眸中的伤感,道:“彻儿,做宫女可以,再大的优待不能有了。” 刘彻听得阿娇如此理所当然地语气微有不快,只是一个女奴在他心上地分量哪比得上阿娇,于是耐着心思道:“好,朕听你的。” 阿娇抬起头,一身华服反趁得脸色稍差,她又道:“从宫外带人,这事也不要再有了。” 刘彻眉心微蹙,阿娇见状眼帘一垂,道:“我觉得平阳姊姊这回做得不对,你……” 刘彻拉住阿娇地手,正色道:“这事我们不提了,嗯?” 阿娇稍稍用力挣开刘彻,倔强地道:“我要说。” 刘彻看了阿娇一眼,坐在一边睡榻上,侧身对着阿娇吁了一口气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次平阳姊姊做得不妥当,难道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往你身边带么?”阿娇稍稍提高了音量。 刘彻眉头皱的更紧,只听得阿娇柔柔的声音接着道:“我早就听说,平阳府中所买的美貌女子上百,个个风姿动人,只是这些女子地身份经过宫监的详查了么?” 阿娇看着刘彻,道:“从前阿母为先皇献美人,每一次都经过宫监详查祖辈三代,确定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女才入宫,平阳姊姊做了什么?” “娇娇。”刘彻声音微沉,道:“平阳长公主是朕的姊姊。” “这几日,赵王刘彭祖差点被姬妾刺伤,已经在长安城中传了个遍,你知道么?万一这些来历不明的女子心怀不轨怎么办?”阿娇飞快地说到这里一顿,倔强的眼睛对上刘彻的目光,道:“刺客之风自古有之,彻儿,你记得么?” 刘彻一时间再无话说,想起阿娇方才眼见他不快,仍旧坚持己见只为了顾及他的安危,他只觉心中触动,原先的一两分不悦也烟消云散。 “娇娇。”刘彻轻唤一声,健臂一伸便把阿娇揽入怀中,阿娇咬了咬唇,心中不平,就要狠狠地一口咬在肩上刘彻地手臂,又在最后一瞬间松了劲。 刘彻感觉到手臂上地痛痒,神色更加温柔。士讲经,耳边时不时传来刘和小宫女们笑闹的声音,窦太后只觉得心神幽静,分外祥和。 “外祖母来啦。”寄住在长乐宫地刘跑到窦太后身边,笑嘻嘻地欠身道:“阿启禀太皇太后娘娘。馆陶大长公主在外求见。” 窦太后笑骂道:“顽皮得没边了,像足你父皇和母后当年。” 刘嫖大步走近,一路笑道:“我看像父母最好。” 刘嫖坐在窦太后身边不远。闲聊了几句命宫女抱走刘,刘嫖笑容一收,饱含委屈地道:“母后,王的女儿整日欺负娇娇,怎么办才好?” 刘嫖见窦太后一脸不解,飞快地把诸事一起道来,窦太后的手在散着墨香的书本上摩挲了几下。淡淡道:“娇娇没有儿子。这种事免不了,你们连拦都不好拦。” 窦太后和她地三个儿子都不算多受宠。有今时今日全赖景帝刘启是文帝活着诸子中的长子,窦太后什么都能照顾着阿娇,就儿子一事怎么也帮不上忙。 刘嫖眉尖一挑,微笑道:“谁说我们娇娇没有儿子?”这日天气乍暖还寒。平阳公主食之无味地放下食箸,斜了董偃一眼,道:“不知皇后用了什么手段,明明当日我那激将之计用得极好,我那弟弟怎么就又打了退堂鼓?” 董偃陪笑道:“偃儿不懂,只是听说过,少年夫妻老来伴……”董偃见平阳脸色不对头,忙转了话风道:“皇后她身后又有太皇太后和堂邑侯陈氏撑腰,陛下才只让碧君做了宫女。” 平阳听得一笑。道:“陛下少年雄心。正是要做事的时候,别看我今时今日处于下风。等到……”平阳说到这里,轻轻哼了一声。 聊着聊着,门口平阳地心腹婢女持着一封信笺走近,附在平阳耳边低语几句,平阳立刻直起身子,喜道:“果真如此?” 那心腹看了看董偃,平阳催促道:“偃儿听着没事,你快仔细说说。” 婢女再不迟疑,急急说道:“陛下后宫女子无数,这几年来只出了当利公主一位,长公主以为怎地?” 董偃一脸的疑惑,平阳喜得拉住董偃的手,道:“天助我也,原来陛下一直再无所出,竟然是陈家在做手脚,只不过究竟是我那姑母还是阿娇自己?” 董偃为难地道:“长公主,这究竟……” 平阳这才回过神来,整了整衣衫,得意地道:“我派去宫中跟着碧君的心腹,传回消息说碧君得了皇后召见,竟然得了一次赐宴。” 董偃皱了皱眉,恍然道:“难不成皇后做了什么手脚?” 平阳点头笑道:“不错,我那心腹跟我多年,见过世面,听说碧君得了赐宴便使钱财买通了椒房殿宫人,又寻了一位太医查看残渣,原来那竟是避子之药。” “长公主大喜!”董偃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旋即担忧地道:“皇后娘娘一家在宫中经营多年,这件事能奏效么?” 平阳笑呵呵地看着董偃,却不说话,这个偃儿现在还是太嫩了,陛下多年只有一女无子,他心里能不着急么?一旦得志始作俑竟然是枕边人,刘彻一腔柔情蜜意还不尽数成了怨? 想着衡山王那女儿最近一直痴缠陈珏,平阳忍不住得意地一笑,刘无采好歹是宗室翁主,陈珏一贯风度翩翩,从来都是不动如山的样子,这回看他怎么处理后院之事。 “偃儿放心。”平阳公主柔声道,目光望向室外一碧如洗的蓝天,“我还有法子,有几封宝贝,再不见天日就要烂了。” 同样地天气时节,堂邑侯府正堂上陈珏居中而坐,亲自接待了几位客人,有孕几月地芷晴也陪在一边,她已经摆脱了孕吐的困扰,这几日面色红润,瞧着比从前还康健几分。 这几位客人分别是弓高侯韩则、韩嫣地阿母和幼弟韩说,陈珏探出的口风,似是韩则前几日去寻了韩嫣的母亲,说服了这母子两人一起来堂邑侯府拜访。 韩则虽说坐在一边,却不怎么说话,陈珏虽乐得他保持安静,但碍于情面,仍然时不时地同他说几句话。只是大部分时间仍然是以晚辈之礼和韩嫣之母叙话。 韩嫣之母张氏提及远在边关的儿子,泪眼婆娑地道:“我这别无所愿,只愿他能平安就是。” 陈珏安慰道:“王孙不是戍卒。身边想必会有亲卫保护,出不了什么事。” “张姨放心,就是王孙有事,我孝顺你一世。”韩则插口道。 芷晴微微睁大眼,眼看新年的好时候,她还真没见过谁这么不会说话。 张氏脸微微变了,懂事地小韩说随母亲。一样瞪着韩则不放。陈珏看了韩则一眼。神色微冷,韩则爵位早已到手。这么咒韩嫣算什么事? 韩则被陈珏瞪得一激灵,忙道:“武安侯莫要误会,我这是真心话。韩则无能,不能如先祖一般征战沙场,总算我们这一代还有王孙……” 陈珏听了韩则的解释。神色微缓。弓高侯韩氏一脉,跟那位大名鼎鼎地点兵多多益善的韩信没什么关系,韩嫣先祖韩王信曾投匈奴人,后来韩颓当争气才得以挣到弓高侯之爵,只是长安城中仍然不少受诟病,如今韩嫣小挫匈奴人一把,自然是弓高侯一脉扬眉吐气。 韩则一脸惭色地道:“近日我常省己身,只觉往日种种实是对不住二位兄弟,如今王孙在外。我已决意替他照看张姨和阿说。今日前来是特地谢过武安侯照料之义。” 张氏母子,自韩嫣走后乃是陈珏一直派人照顾着。韩则这回转了性,他良心现不管真假,人家是正经的嫡子庶母和兄弟关系,陈珏这个外姓人还真不好管。 张氏怯生生地看了看陈珏,同韩则相比,她还是信任陈珏这个儿子地好友多一些,只是她做人妾室一辈子,最大的指望便是得到弓高侯嫡系的认可,眼下韩则的意思明显是认回韩嫣和韩说。 韩则自称近来见闻不少,增了许多见识,因而幡然悔悟,陈珏想了想,似乎他和韩则之间真地没有什么血海深仇,若是韩则有意照看张氏母子,哪怕是看韩嫣风光才这么做地缘故,也不是什么坏事。 韩则道:“我本迎张姨回府度年,张姨和小说都说最好来问过武安侯一声,所以……” 陈珏看了看张氏,知道她有些期待,略一思索道:“岁的时候,自然要一家欢度,王孙在边关必定也愿二位在弓高侯府过年。” 宗族观念,这个时候无人能幸免,韩嫣地分家和陈珏年后这种单纯地出府居住不同,弓高侯韩氏地正宗乃是韩则,这点韩嫣再风光也不及他。只不过陈珏对韩则还有疑虑,因而咬死张氏只是在弓高侯府过年。 这会儿阿如阿意带着另外几个婢女送进几个托盘,外间还有一些,俱是陈珏夫妇赠与张氏和韩说的年礼,不算贵重却实在。 芷晴眉眼带笑,对早已熟识地张氏道:“新年前后,我们这些女眷都有聚会,她们都想知道少年抗匈英雄的母亲什么样呢,您可得多出来跟我们小辈聚一聚。” 陈珏放心地看着芷晴和张氏说话,看向韩则的目光也温和了些,他听说韩则这几年仍未娶,便不由地心中一动,暗想韩则如今是否还想着刘陵。 “公子!” 紫烟急急地走进来,看见韩则等客人后行了一礼,这才站在陈珏身后,弯身小声道:“那位衡山王翁主又来了,怎么办?” 陈珏一张脸顿时一黑,他若是任刘无采这么纠缠下去,没有多久他陈珏就该成了脚踏两位大汉翁主的花心人了。 芷晴对陈珏眨了眨眼,竟然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笑容,拉着张氏到一边去问些女儿家有孕时地私事。 “陈子瑜,今日你还有公主召见么?” 稍嫌高亢的女声传来,陈珏望着暂时还空无一人的门口处,耳边听得紫烟可怜巴巴地道:“公子,您看衡山王翁主怎么办?” 二百二十四 二百二十五 芷晴之所以放心地跟韩张氏说话,而不是立刻赶在陈珏之前把刘无采这衡山王翁主打走,归根究底就在于她坚信刘家宗室的翁主自有分寸,不管骨子里是模样,面子上必然会让彼此过得去,只是刘无采此人显然颠覆了芷晴的所思所想。 “哟,今日的客人真不少。”刘无采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门,目光一扫,看见座上的韩则、韩张氏和韩说便随口说道。 陈珏和芷晴对视了一眼,双双起身算是礼貌,却默契地没有上前迎接,这会刘无采说话的功夫,自己也行到了堂中。 刘无采上下打量了芷晴一眼,只觉她气质高华,容貌亦与自己不相上下,眼珠一转笑道:“芷晴姊姊,我们小时候见过呢,你还记得无采么?” 韩则的神色有些诡异,他当真不曾见过刘无采这样的一位翁主,韩张氏看看刘无采,将韩说拉得更靠近自己些,亦稍稍皱了眉。 芷晴扯出一抹笑,道:“当然记得……你今日来这里做客怎地不早说一声,我这会儿怠慢了你,如何是好?” 刘无采嘻嘻一笑,道:“姊姊客气了,无采和武安侯前几日在街上对面不识,彼此有些误会,这次无采便是来赔罪了。” 韩则见刘无采如此也不由地皱了眉,他想起从前因为刘陵时常关注陈珏,却不曾注意他的事情,韩则便忍不住自嘲地一笑:他从前嫉妒陈珏什么?谁这么倒霉遇上这么一位翁主,打不得骂不得赶不得,就等着头痛去吧。 韩张氏不知所措,她受芷晴照顾良多,心里的一杆秤自然偏向芷晴多些,心道:这位衡山王翁主看着美貌过人,怎地尽知道缠着有妇之夫? 韩则比韩张氏见识广些。知道贵族女子间这种作为不少见,只是刘无采这么露骨的倒是不多,他轻咳着起身。道:“岁将近,我便不打扰了。” “弓高侯客气了。”陈珏和气地道,看向刘无采的时候心中一动。他虽然厌不喜刘无采作风,转念想起她身为衡山王翁主的身份,又改了念头。当下笑着对芷晴道:“你代我送一送韩夫人。” 芷晴先是一怔,旋即笑道:“好。你在这里莫怠慢了无采。” 芷晴在怠慢二字上微微加了重音,旁人听不出来,但陈珏和她日日相对哪听不出细微的差别?陈珏微笑着点头,示意芷晴放心。 等到堂中的人分散出去,刘无采道:“陈子瑜。我坐了这么久,竟没有人奉茶么?” 陈珏看了她一眼,心道你这么一闹,哪个下人还能注意到这回事,陈珏随手一挥,方才站在一边的仆役这才上前奉上了茶盏刘无采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皱眉道:“怎么都凉了?” 这会儿堂中只剩下紫烟,刘无采随手一指,道:“上热茶吧。” 紫烟皱地死紧的秀眉立刻因惊讶而松散开。又很快拧成一团。她名为侍女,实则除了服侍陈珏夫妇。早不用做什么粗活,谁知刘无采为了跟陈珏独处,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 陈珏不动声色地略一点头,紫烟挤出一个笑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了。 刘无采看着紫烟走出去,放下盛着凉茶的茶盏,道:“原来我这位芷晴姊姊还是位悍妇,方才那丫头生得秀气,竟然不是你地姬妾?” 陈珏心下不快,喝茶不语,刘无采见状,咯咯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珏抬眼道:“我只是不知怎么答翁主的话。” 刘无采的目光紧紧地盯在陈珏身上,时而看他清俊地眉目五官,时而看他正襟危坐的挺拔风姿,越看越是喜欢,她微微前倾了身子,道:“相识好几日了,怎么还叫我翁主?你不能叫我一声无采?” 陈珏道:“无采翁主。” 刘无采摇了摇手指,道:“没有翁主,只有无采。” 陈珏方要说话,忽地感觉刘无采的手指碰到自己身上,稍稍一挣,陈珏面上破天荒地露出笑意,道:“无采翁主,你我心知肚明,我妻乃是陛下嫡亲地堂妹。” 刘无采笑容一凝,道:“那又怎么样?” 陈珏坐得端正,笑道:“当年淮南王之女陵翁主入长安,我亦不曾动心,无采翁主为何有此自信?” 刘无采看见陈珏的笑容,只觉这几日陈珏地不咸不淡都及不上此时一分让她受辱,她原想是好一段风流韵事,谁知陈珏竟然给她如此难堪。 “你不就是仗着皇后吗?”刘无采怒极,反而娇媚一笑,道:“陛下嫡亲的堂妹又怎么样?我们这些宗室女子,个个都姓刘,可没有谁贵谁贱,将来我未必比她差……” 刘无采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狠狠瞪了陈珏一眼才匆匆离去,正好跟往回走的芷晴擦肩而过,芷晴缓缓走进门,问道:“怎么了?” 陈珏微微一笑,道:“没有什么,这刘无采不愧是在衡山国时就声名远扬的翁主……衡山王和淮南王的确是一路人,心里都有谋逆地念头。” 芷晴坐在陈珏身边不远处,认真地道:“这么说,刘陵说的都是真话了。” 陈珏点了点头,道:“八成是真。”他虽说按着刘陵所说属实做了部署,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全信。 芷晴长长出了一口气,唇边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柔声道:“义再三诊断过了,皇后娘娘的确又有了身孕。” 陈珏惊喜道:“方才来的消息?” 芷晴颔,笑道:“阿母已经确认了,这才把消息放回来。” “太好了!” 陈珏站起身来回走了两圈,只觉心情格外灿烂,不只因为阿娇二次有孕,同样因为这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影响。 芷晴接口道:“虽说此时皇后娘娘有孕有利有弊,但总的说来仍是一件好事。”芷晴心里真的高兴,心道:从前孝惠张皇后和前朝薄太后都是无宠无子。但皇后娘娘和陛下终究是从小的情分,不用担心重蹈覆辙了。 陈珏微笑了一阵子,回过神来才问道:“义呢?” 芷晴盈盈一笑。道:“义自然在宫中待在皇后娘娘身边,时刻不离。” 陈珏放下心来,面上露出了一个轻松地笑意。道:“这样就好,若是阿姐这次顺利生下一位皇子,届时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陈阿娇生出来地皇子。意味着汉武朝地大变样,陈珏手指轻敲几案。自语道:“越来越不好把握了……” 芷晴没有听清陈珏地声音,只关切地问道:“对了,这几日你时常在书房中忙碌,可是因为有什么公事不妥吗?” 陈珏笑意不减,道:“公事上是有点儿小问题。你也知道,我这几年虽说做了不少事,但总有点无根的样子,这回才总算是真正地管上实政。” 芷晴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道:“同僚好相处么?” 陈珏摊手道:“我这还不曾正式就任,哪能知道地清楚?韩安国虽说向着我,只是大农令手下另一位中丞经营多年,这方面的人脉必定比我强多了。我只怕到时候成了空杆将军,还要费尽心思融入其中。” 说到这里。陈珏瞥了芷晴一眼。失笑道:“你今日怎么问得这么细?”细致到有几分刘嫖的作风了。 芷晴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你若是担心匆忙间手底下没有能做实事地人,我还能帮上你一点忙。” 陈珏虽然错愕,但也知道芷晴不是胡说大话的人,当即问道:“怎么?” 芷晴含笑道:“这次岁大朝,我那几位兄长也在,他们……”芷晴说着神色一黯,道:“他们分掌从前的梁国,父王留下地许多干才也分别投效了他们,我从他们那听说,还有一些父王的老臣子不得志,隐居山林市井之中。” 梁王从前有志继承景帝地皇位,他手下搜索的人才不在少数,就算不是什么无双国士,干点实事肯定不在话下,陈珏想到这里,喜道:“此事若能成,倒是能解我燃眉之急。” 芷晴闻言,心中也是一喜,道:“那我这就联系着请些人过来。” 陈珏微微颔,道:“人贵在精不在多,有三四个在梁国时就曾涉猎过钱粮事的人就可以,多了既惹人注意,又难免让旁人不快。” 芷晴答应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放心就是了。” 陈珏看了看天色,目光落在芷晴微隆的小腹上片刻,温声道:“再过些时候,我还要进宫一趟,你是待在家中守着,还是跟我一起去?” 芷晴右手轻轻抚上腹部,看着陈珏一脸关切地在等着她回答,心道难怪刘无采追着他不放,同样的翁主贵女,有几人地夫婿能比得上陈珏呢? “我就不去了。”芷晴眼波流动,片刻后定在陈珏面上,认真地道:“我现在本来不宜四处走动,若是整日往宫中去,难免惹人疑窦。” 陈珏点点头,拉起芷晴的一只手,先将芷晴送回房,这才踏上入宫的马车。坐在御案后面,微微眯了眼,紧紧盯着跪坐在红漆地面上的平阳公主不放。 正午时分,阳光撒进殿内的部分不算多,刘彻所处的位置更是半明半暗的样子,平阳公主跪坐在刘彻面前,就算已经觉得胸有成竹,心中亦忍不住有些打鼓。 半晌,刘彻低沉着声音道:“平阳阿姊,你说这话,究竟有何凭证?” 平阳神色郑重地轻轻叩,行了一个姐弟间甚少行过的大礼,这才道:“陛下,就算你不信前几日才宠幸过的碧君,椒房殿地宫人您也该信。” 平阳公主说着,抬起头恳切地道:“陛下身健体强。又正值少年之时,几年来除了当利公主,宫中竟然再没有人传出受孕地消息。这还不是怪事吗?” 刘彻摇头道:“口说无凭,阿姊,就算你身为长公主。污蔑皇后的后果你轻易也担当不起。” 平阳闻言,立即柔声道:“陛下,我这次不是以长公主地身份来请你向皇后问罪。只是来提醒你罢了。” “这些年来,陛下事事问于长乐宫。后宫中又再无别的美人,这哪里像一个天子?”平阳说着说着,在刘彻的目光中揉了揉微红地眼,道:“天子登基四载,仅有一女。又时常微服出宫步履险地,外面多少人都在拿这个挑陛下的不是。” 刘彻听着平阳的话没有说什么,脸色却已经有些黑了,他这样地年纪地位,儿女降生之后夭折的事常见,但宫中竟然一直没有人怀孕,若不是刘活泼可爱,他指不定被心怀剖侧的人编排成什么样子。平阳轻叹了一声,道:“一个无权无势地公主。在这长安城中实在不算什么。我这样冒着开罪皇后娘娘的风险,寻了一批良家女子供陛下采选。就是想避开这宫中,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惊喜。” 平阳说着,微微抬高了音量,道:“谁知皇后她竟然真会对得幸的女子下手?这几年,不知多少可能为陛下怀上皇子地机会无声无息地流掉了?” “陛下。”杨得意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他说话地音调平平缓缓,道:“御辇已经备好,不知何时移驾椒房殿?” 平阳错愕地道:“陛下今日定好了去椒房殿么?” 刘彻定定地看了平阳一会儿,有条不紊地站起身来,徐徐地道:“平阳阿姊,你说皇后赐宴,暗算那个名叫碧君的女奴么?” 平阳定了定神,道:“正是如此。” 刘彻这会儿已经迈开了长腿,正朝殿门口走去,淡淡道:“平阳阿姊,同样的食材,皇后怎么就什么事都没有?” 平阳一怔,道:“我问过了,那几位药常人吃了毫无作用,只是个阻人有孕的法子罢了。” 刘彻这会已经站在殿门口,他回过身时,背光的角度显得脸色有点忽明忽暗,他沉声道:“平阳阿姊今日才入宫,想必还不知道,皇后午前才诊出有孕在身,若是阿姊所说属实,同食地娇娇这会早该卧病在床。” “皇后……”平阳公主回过神来,额间出了一层冷汗,她的心腹明明见多识广,平日又行事沉稳,断不会犯出这样致命的错误。 平阳银牙紧咬,暗道一声中计了,刘彻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新年大宴,阿姊还是如常参加,之后就在平阳府中好好陪伴教导曹襄,平时无大事少出门吧,再过几年,朕还想让这个小外甥建功立业。” 刘彻声音渐远,不知过了多久,如梦初醒的平阳将手伸到怀中,右手摸了个空,那性命攸关的四封信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不见了!平阳颓然坐在地上,一双眼紧紧盯着刷了新漆不久的地面不放。 平阳府有内贼了,平阳闭上眼想着,同时指甲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这闭门思过的时间不会短,足够她找出究竟是什么热闹背叛了她。 刘彻走在殿外,好一会儿没有听见殿内传来什么声音,这才吩咐杨得意道:“走罢。” 晴空一洗,秋时的天空湛蓝中透着几分深邃悠远,午时前后,普照万物地阳光四射,为深色调地天空增添了许多暖色。 刘彻望着这样的天空来到椒房殿,却意外地从留守地李青那里得知,皇后娘娘和兄弟姊妹一起在长乐宫请安,被那边由诊视太皇太后的义偶然诊出身孕,眼下还要再经太医监确认,这些时间耽搁下来,阿娇还得一刻钟左右才能回宫。 刘彻挥挥手命李青退下,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等着阿娇归来,不多会儿,他的视线投向一幅展开的水墨画,眼神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那幅画,乃是司马相如为一次乐府献艺所做,说是画乐府,这幅画上看乐府表演的刘彻为,太皇太后、阿娇、刘嫖和陈珏等人都跃然纸上,韵味深远,好似一幅合家欢的胜景。 阿娇怀孕,意味着最多个月后,这未央宫中继刘之后又会多出一个刘彻的骨血,兴许是皇子又兴许是公主,刘彻虽然欢喜,但心中角落处也多了几分阴霾。 大汉的皇后,似乎总难得天子宠爱,张嫣和薄皇后孤独终老,窦太后则凭借着高手段,最后在文帝诸子几乎丧尽的形势下,顺理成章地借曾经刘邦不受宠的姬妾、当时的薄太后的势力,将景帝扶上皇位,这才成了风光的窦太后。 景帝刘启和作为两方势力联系纽带的薄皇后曾经相敬如宾,最后薄皇后又因无子被废,刘彻清楚地记得景帝临终前说过的话:“窦陈不比薄氏,实是天家亲眷,若无大过大逆,当尽心保全之……若有不臣之像,则快刀平其族。” 刘彻的手指抚上画中阿娇的形象,画卷上,一个同阿娇神似形不似的殊丽女子正微微而笑,王当年为什么算计阿娇,他这几年已经全然明白,归根到底它的根源不过在于新外戚的陈氏。 刘彻和景帝一样,都认为吕后乱汉,盖因她是惠帝生母,若不想一个外戚家族威胁天子,最好的法子便是让那女子无法以皇子晋身。 刘彻心里甚至隐隐有一个念头,杀母立子,未尝不可为,然而他怎么能舍得伤害阿娇? 王离宫后,刘彻想过效景帝当年对付薄皇后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阿娇无子,他坚信只要阿娇不生下一个将饱受外戚权臣威胁的皇子,阿娇可以一直是他的皇后,他们仍然可以白头偕老。 殿外传来的脚步声和请安声将刘彻从思绪中惊醒,让他一下子从纷乱的想法中回到人间,再抬头时,刘彻只见再次有孕的阿娇脸色红润,正在刘嫖、陈珏乃是陈隆虑等人的众星捧月下走过来。 刘彻一脸笑意地等着阿娇的到来,目光却一一扫过众人。 若是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嚣张跋扈求情无厌,若是隆虑侯陈苛待隆虑公主,若是陈珏是王重等人一样的纨绔子弟,或不曾伴他一起长大尽心相助于他,若阿娇不能处处体谅他……刘彻都可以狠下心来下手。 “陛下。”阿娇浅浅行了一礼,徐徐地走过来,走到他身边才低声轻柔地道:“彻儿,阿要做姊姊了呢。” 刘彻心中一软,笑道:“朕知道。” 阿娇微微露齿一笑,如少女时一样摇着刘彻的衣袖,又道:“彻儿,你知道吗?” 刘彻无比有耐心地再次说道:“朕知道。”这一刻,刘彻忽略了皇子和公主的区别,不住地在心下庆幸自己从前的决定。 陈珏和众人一起畅然欢笑,悄然将一张纸条藏入袖中,那四封要命的信已经到了李英手中,只等陈珏亲自将之化成灰烬。至此,后宫中的隐患终于告一段落,若是阿娇顺利生下注定会成为太子的皇子,那时便是朝局上的变化,不只牵扯后宫了。 椒房殿中的这一刻,距离陈珏的长子降生有六个月,太子降生有八个半月。 二百二十六 此门中 二百二十七 恰暖冬 岁之时,诸蕃入朝,未央宫中,一片流光飞舞。 刘彻一袭深衣朝服,绶带在身,腰间佩剑,昂阔步之间越地英气勃勃,他眉目间去了少年的稚嫩,俨然已是一个尊贵天成的帝王。 随着低沉厚重的钟鸣声响起,刘彻严肃地接受了诸王、列侯、公卿百官以及诸外藩的朝见,一脸的威严掩不住满面春风,等到在长安的数位公主、翁主等人都行过大礼,又过了大农令韩安国奉饭,太常窦彭祖举乐,百官受赐之后,这一年的大宴便正式开始。 自刘彻登基起,大兴礼乐,乐府更是渐渐地在君臣的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会儿歌舞升平,钟鼓丝竹遍耳,汉臣们还好,一些外蕃却因这妍歌妙舞大开眼界,目不暇接。 南越王子赵胡素日里读过些诗书,他对乐府诵诗亦是一闻倾心,只觉其文辞清新,读来朗朗上口,不愧是泱泱大国之物。 “我国中之地,岂有这等风物?”赵胡走出殿外透气,想起自家的南越国,不由地悠悠一叹,周礼数百年之后,又有春秋战国百年纷乱,南越尺寸之地,岂可与汉国相比? “南越王子为何在此郁郁寡欢?” 清朗的声音在赵胡背侧不远处响起,赵胡侧身转头一望,只见陈珏一身弁服卓然而立,正一边微笑一边看着他。 赵胡受过陈珏的援手之情,时隔几年仍然认得他,当即拱手道:“武安侯,我仰慕中原风物,又思及南越地小人贫。听不得此等丝竹雅乐,因而心中怅惘。” 陈珏哦了一声,听得赵胡此话也觉得有趣,他哈哈笑道:“既然如此,我愿为王子作保,大汉天子必定欢迎王子安家长安。” 赵胡闻言打了一个激灵,心疑陈珏此话是另有所指。干笑道:“区区小事,不敢劳动武安侯。” 陈珏看赵胡神色严肃。微微一笑道:“王子不必客气。”顿了顿,陈珏又道:“南越王先人之陵。陛下数日前才派人重新修缮过。” 赵胡一怔,心道他怎么不知道这事,嘴上还是道:“汉天子恩重。” 陈珏笑道:“我皇仁爱,不曾示王子以恩,只是我为人臣子。忍不住多嘴一句。” 赵胡忙道:“哪里,哪里。”嘴上说着毫不在意的话,赵胡心里却打起了鼓,天子是不说,但他小舅子这不是来说了么。 想起陈珏的另一个作为皇亲的身份。赵胡立即道:“岁之际,听说皇后娘娘大喜,这实乃吉兆。” 陈珏看了看赵胡,心道他倒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嘴上随意地客套了几句。赵胡说着说着,眼神一直忍不住朝陈珏身上不合时宜地弁服投去,陈珏看他这样不由地一乐,他这一身可称之为打猎装的打扮,乃是因为刘彻的意思。 朝鲜卫右渠桀骜不驯。近几日在长安城里挫了不少各家子弟的锐气。眼下又犯了点儿口出狂言的毛病,刘彻这才寻机会让陈珏几人跟他来个友谊赛。扳回一城来。 “嗬!” 一阵男子雄浑的声音响起,陈珏朝正殿的方向望了望,转头笑道:“这会儿是大汉地儿郎在起舞,请王子一观。” 赵胡神色一动,上前几步一望,只见几列青年男子鱼贯而行,身披轻甲,甚是威武。 陈珏对一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立即上前行礼道:“南越王子请。”说着,宫人便为赵胡让出一条路来。 赵胡摆手道:“好说好说。”一双眼却已经盯着那群青年不放,那群青年已经齐齐起舞,这等阳刚悍勇地气势,已不比女子的轻歌曼舞稍差,让人心折不已。 陈珏见赵胡地身影远去,再看向那群青年威风凛凛的英姿,亦不由地点了点头。这些十五至二十五的青年皆出自士族,常在祭祀之时舞蹈。这舞陈珏见过几次,却不是什么柔美的风格,大汉男儿尚武的剽悍之气尽显,放在今日地这场合再合刘彻的心意不过了。 “侯爷这么亲近南越王子作甚?”一个郎官打扮的少年人笑嘻嘻地说道,正是东方朔。他跟其父一样,看似嘻嘻哈哈骨子颇有些自傲,无论如何不肯借陈家的势,而是自己上书刘彻才得到做郎官的机会。 陈珏笑着看了初长成地东方朔一眼,他看着东方朔长大,只觉他是小孩装大人样。想到这里,陈珏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他从前像东方朔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为官,不知道旁人中有多少也这么看他。 “不思宿卫宫廷,你还管起长辈的事来了?”陈珏为微板着脸道,目光扫过半远不远处悄然离去的几个身影,又道:“还是你来这里找家里人?” 东方朔嘿嘿一笑,道:“你才别瞒我,南方百越势力错综复杂,你大庭广众之下和赵胡聊得正好,这是替天子向南越示好,只不知天子眼下又要打压哪一家。” 陈珏笑吟吟地盯着东方朔不放,只把东方朔看得浑身上下一阵不自在,终于忍不住道:“武安侯,陈侯爷,我承认这是偷看了阿父的手书才知道的道理……” 陈珏微微一笑,正在东方朔心中打鼓,怀疑起自己这次有点没分寸之后,陈珏忽地道:“这里是未央宫,宫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这副样子传出去,久而久之,恐怕就有你没规矩的名声传开。” 东方鸿放下心来,还是一脸的轻松之色,转而道:“那南越王子可真不聪明。” 陈珏看他在那里自鸣得意,好笑地一巴掌扣在东方鸿后脑勺上,东方鸿旋即不由自主地摸向后脑。一脸地错愕和懊恼。 赵胡身为赵佗亲孙,上面父亲和几个叔伯早亡,若能得到大汉地承认,他八成便是南越国下一任国主,这两年跑长安跑得勤也是这个缘故,等过几年赵佗老死赵胡即位,刘彻亲自请他来他就未必肯——万一刘彻扣住他。出兵南越占领国土怎么成? 赵佗年老将死,这等秘闻涉世未深的东方朔自然不会知道。南方诸越相互牵制,彼此争斗之余又想方设法借大汉地势力来利用。刘彻这边对赵胡好些,旁人便会忍不住猜测赵胡和汉天子达成了什么共识,一旦有人轻视赵佗年老对南越有所图谋,大汉便有了干涉诸越内事的借口。 东方鸿见陈珏左右不是真生气,笑道:“劳烦武安侯抽空指点指点下官的疑问。这藩属之国还有三六九等么?” 陈珏听他一说,随后答道:“藩属亦分内外,有的行汉律书汉文,规规矩矩地自比汉臣,有的……”陈珏说到这里降低了声音。道:“有的则仅仅挂个名,听宣不听调罢了。这个空区别,自然由那藩属国的国力而定,东方朔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人之间也相互轻视。” 陈珏笑着点点头,余光瞥见一个人肤色奇白,他立刻转过身望了望,只见那人正同一个礼官说些什么,因为表述不清而满头大汗着。正是一“重九译”小国之人。 汉蕃有重九译。所谓重九译,便是说需要经过好几种语言地翻译后才能与之沟通的外属。陈珏看着这疑似某一代混血儿地老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亲切,越来越盼望起张骞归来。 “别偷懒了。”陈珏看着不远处几个郎官打扮的人寻过来,却因为他在场而不知该不该上前,又道:“你同僚还在找你。” 东方朔溜出来本就是为了见识大宴,如今达到目地倒也乖乖地一口答应下来,径自跟一众同僚离开。 陈珏看着东方朔走远,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由失笑,他和卫右渠等几人巧妙而默契地平局之后,这一身弯弓射箭的打扮还不曾换下来,实在跟这殿中的大雁极不搭调。 “武安侯爷。”绮罗从殿上一路行来,走得近了些后她看见陈珏抿嘴一乐,道:“公子,皇后娘娘命小婢来服侍公子更衣。” 陈珏闻说另外几人也是更衣、赐食和赐酒之后,放心地去换了一身新衣不提。阿娇有孕在身,本是欣喜若狂的时候,竟然还能有心思想到他地不方便,陈珏越想,便又觉得心中微热。 陈珏和绮罗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有闲的宫人竟然一一向绮罗行礼,陈珏取笑道:“好好,从前堂邑侯府的小绮罗,这会儿也是大人物了。” “四公子尽取笑我。”绮罗跺脚道,“绮罗比四公子还年长上两岁呢。” 陈珏忍笑道:“是是是。” 绮罗这才一笑,道:“这两日间,他们对小婢好像比从前更巴结,老早就想着注意皇后娘娘腹中的小皇子……” 陈珏方要开口说话,眼前忽然映出两个容貌稍似的美貌少女,其中之一半喜半脑地道:“陈子瑜,又见面了。” 陈珏对说话地刘无采点了点头,淡淡回了一句,目光却落在另一个少女身上,这少女一身素净却不显寡淡的装束,她看了看刘无采又看了看陈珏,美目中闪过一丝明白的了然。 刘无采虽说生了陈珏的气,但今日早前见他漂亮地挫了卫右渠的锐气,眼下见他又是一身随意率性的打扮,同前几日见过的文雅之风全然不同,心中又动。 “陈珏,再过几日,我就要跟父王回国了,你扪心自问,几次见面都这么对我,就是寻常的亲戚也不至于这样吧?”刘无采见陈珏和刘陵“含情脉脉”地对视,顿时不快起来。 陈珏看了看刘无采,无奈之下忍不住一笑,这刘无采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无采。”刘陵看着陈珏的眼睛开了口,旋即微轻轻对刘无采道:“诸蕃入朝,大汉地体面最重。你一个翁主怎么能这样对武安侯失礼?” 陈珏玩味地看着刘陵,她这几月间倒似脱胎换骨了一般。 刘无采和陈珏一样地想法,她和刘陵虽说血缘甚近,但感情还真没有多深,更是从心底里看轻这个没有父王撑腰的刘陵,刘无采当即神色一冷,甩开袖子道:“你凭什么管着我?” 陈珏静静地看着事态展。冷不防刘陵被刘无采一甩,仿佛脚下没站稳一般。身体后倾落地,竟是摔倒了。 刘陵以手肘支地。另一手请轻按在地面上,玉容上露出一个脆弱地笑容,道:“无采,这里是大汉的未央宫,不是衡山国。我只是……担心你因为失仪受罚。” 陈珏不语,心中却道刘陵这哪里是什么好话,照刘无采的性格会听得进去才怪。 果然,刘无采脸上薄怒之色一闪,道:“我父兄都不管我。你算是什么人?” 刘陵脸色一寒道:“就凭我们都姓刘,我还是你的姐姐,除非你不想认我!” “你当我想认?”刘无采狠狠瞪了刘陵一眼,立刻拂袖而去。陈珏看着刘陵保持着那姿势不变,抬脚要走,想起平阳那里几封信的危机之所以消弭于无形,还赖刘陵报信,又停下了步伐。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刘陵在赶来地宫人搀扶下慢慢起身。揉了揉手臂处。唇角微弯道:“陈珏,让你见笑了。” 陈珏不置可否。忽地想明白了刘陵的打算:衡山王和淮南王同是淮南厉王一脉,刘陵如今最怕地就是刘彻卸磨杀驴,拿了《鸿烈》去又将刘安一脉余下的人赶尽杀绝,她巴不得跟图谋不轨地衡山王一家反目成仇才好。 陈珏方才看得清楚,刘陵为了让自己伤的重些,显然做了些手脚,这会她脸色煞白,甚至顾不上再维持巧笑盈盈的样子。 “我已经把事情办妥了,你尽管放心。”陈珏开口说道,怎么说都是他带人处决了刘陵之父,既然刘陵有意从衡山王那边脱身,陈珏自然不会拦着她。 刘陵微微一笑,这才在宫人的服侍下转身离开。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转眼已经夜幕低垂,星子暗沉,这一夜,便在几家欢喜之下飞快而平静地过去了。 岁大宴过后,诸属国回转,各家藩王亦纷纷归国,陈珏收了些长沙王所赠的湘地特产,又得了河间王地几部书,其他诸王入长安时的赠礼陈珏又亲自挑选,一一准备了价值差不多的回礼,只当礼节上的礼尚往来,不涉及钱帛之利。 这个过程中,若是除了刘无采特意遣人所送,绣着一乐府诗的丝啪,陈珏便更加地得心应手了。 新年之后,热闹了数日地长安城中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百姓们亦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过冬事宜,虽然天气越来越冷,长安城中却是一片平静祥和的气氛。 第一场雪伴随着建元四年一起来临,群臣不约而同地现,天子刘彻在上朝时的笑容越来越多。 刘彻最近确实过得不错,边关战事时有小胜,眼看冬日已至,匈奴人又不会冒险踏雪南下,这一年之中,大汉算是占上了上风。 这日陈珏休沐在家中,一时兴趣命厨下暖了点儿酒,又弄了几道小菜,坐在热炕上和东方鸿你一杯我一杯,惬意地喝着小酒。 陈珏咂了砸舌,想要感慨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忽地觉得场景不对,他又没有什么剽窃的爱好,这个念头立刻作罢。 “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太学中十四名学子,因过关了小黑屋。”东方鸿含笑道,“蓼侯年长,不大受得了这些博士弟子太不守规矩。” “哦?”陈珏微微好奇,笑道:“因为什么事?” 东方鸿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珏,道:“你自己起的头,自己倒不记得了?” 陈珏听得一头雾水,道:“我这几日忙着上任,哪有工夫顾及太学那边?” 东方鸿了一口酒。道:“因为打雪仗。这几日雪下得大了,有些家住外地的学子又不方便回家,这一闲下来无事做,不知怎地就起了头,还有人把雪团弄到蓼侯窗上去……” 陈珏和东方鸿说笑了好一会,东方鸿神色一肃,道:“小小太学之中。隐有百家合一之像,眼下有人弹压。这其中矛盾才没有激出来,但学子间的争执不绝。尤其以数十儒家子弟为最。” 陈珏放下酒盏,正色道:“怎么说?” 东方鸿玩味地一笑,道:“董仲舒,他这人除了才学不错,收弟子的本领也是一绝。偌大个太学里,像他那般正式弟子都有上百人地可不多见。” 陈珏心下不由地有点儿纳闷,他可是记得,董仲舒是个耐性极好地人,怎么这个时候他倒等不得窦太后那边出事? “董仲舒不是心机深沉的奸人。”陈珏下了定论。“他这人虽然功利,但却做不出鼓动弟子地事情来,这件事伯鸾你留点 东方鸿点了点头,道:“放心罢,我早留意着了。”顿了顿,东方鸿轻叹一声,道:“我在太学百无聊赖,同董仲舒也有些交往,他胸中的那些东西。若是有了天时地利人和。说不得还真会变了这天。” 陈珏丢到嘴里一颗干果,董仲舒虽说自身仕途不顺。但他一人影响了两千年华夏也是事实,如今刘彻根本不把他当回事,董仲舒的一世功名算是砸在陈珏这里了。 等几年吧,陈珏在心中想着,覆水难收,《鸿烈》如今大行天下,就是董仲舒再把他那套搬到刘彻面前,刘彻也不可能毫无顾忌地推翻《淮南子》,百家兼容并蓄于一体,这将是大势所趋。间银装素裹,宫宇处处,檐边廊脚,尽是未经人迹的一层积雪。 “小舅舅,帮忙呀。” 椒房殿外地空地上,当利公主刘穿了一身红色的小夹袄,一张小脸在雪地里冻得红扑扑,正专心致志搓着一个小雪团。 遭遇阿姐和妻子联手赶人地陈珏搓了搓手,又伸到面前呵了一热气,暗悔自己思虑不周,只想着马车中暖和,宫中也暖和,他万不可能受冻,就不曾准备什么保暖的法子。 “侯爷。” 正在此时,阿如在一边轻声呼唤,陈珏看见她手中有一双绒套,心中大喜,阿如嘻嘻一笑,识趣地递过来让陈珏戴上,陈珏比了比手,只觉大小正合适,想着芷晴此时正在殿中和阿娇商讨“孕经”,心中暖洋洋地。 刘似是因为陈珏半天不来帮忙,正状似委屈地低着头,随手从宫人手中接过一根萝卜,陈珏掂了掂,昂挺胸地走到刘面前,蹲下,笑眯眯地道:“我们可以堆雪人了。” 刘低头不语,陈珏正要再哄,只见刘慢慢地抬起头,冲他狡黠地一笑,随后便是雪球袭来,浸得陈珏一阵透心凉。 真冷啊,陈珏抹了一把脸,心中又气又乐,他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谁知今日竟然被刘一个小丫头片子暗算成功。 冬日天冷,人也容易疲乏,陈珏松快了好几日,正想活动活动,干脆随手搓了一个雪团,作势便要去追刘。刘见陈珏没有生气,露出小虎牙笑得开心,奔跑在雪地中时不时地偷袭陈珏一下。 陈珏若想追刘,哪有追不上地可能?左右附近的宫人们被绮罗和李青清走了,陈珏也不顾及形象,放开胸怀哄起外甥女来。 跑跑停停,陈珏减慢了度,任刘半蹲在雪地上,捏了一个小雪球,又拍的结实了,她回身用力扔出来,同时大声学着陈珏给她讲的故事,刘大声道:“看暗器!” 陈珏笑呵呵地顺着刘雪球的方向一看,只见昨夜不曾回椒房殿地大汉天子刘彻陛下,正在伸手抹脸,他梳理得立立整整的间,隐约还能看见冰雪的痕迹。 彻气急败坏地吐了一口雪水,看着刘纯洁无辜的大眼,一股火怎么也不出来。 二百二十八 椒房殿 二百二十九新侯府 刘彻被雪球给扪了! 陈珏忍住大笑的冲动,对刘彻见了礼,心中却暗自夸了一声阿好样的,小小年纪,无意间就能常替阿娇教训这花心父皇。 兴高采烈地投暗器,结果却是自己的父皇中了招,刘白色皮草帽子下的小脸一呆,旋即紧紧皱的秀气的眉毛,无辜的努了努嘴,直让刘彻看得没脾气。 杨得意跟在刘彻身后不远处,眼神从后面的一众宫人脸上扫过,一个一个地瞪过去,那些宫人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这里没有忠臣跳出来说刘对君父失礼,刘彻同陈珏打了个招呼,站在那里郁闷了一会,还是连重话都不肯对刘说一句。 “阿嚏!” 刘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刘也顾不上在那里呆,连忙迈开小腿跑上前去,抓着刘彻的袍袖,道:“父皇,我们先进去。” 刘彻以手掩住口鼻,过了片刻才抱起刘,他开始想要捏捏刘的鼻子,后来又改为拍了拍刘的小脑袋。 陈珏在一边将父女俩的言谈动作收进眼中,不由地又搓了搓手,心下有几分明明白白的羡慕。他想起身形渐变的芷晴,心中已经期待起自己的儿女来。 刘彻稳稳地抱了刘一路,大步走进椒房殿,刘这一年长的极快,无论是心智还是身体的育都比旁人家地孩子快上许多,这么大的刘又一直乱动个不停。刘彻抱起来又用了极费力的姿势,只不过他倒甘之如饴。 陈珏跟在他身后,看见刘彻面不改色地放下刘,感叹着刘彻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疼爱哪个小孩更胜过刘,同时又有些佩服刘彻的臂力来,方才众人走过的那段路可不算近。 陈珏和方行过礼的芷晴对望了一眼。陈珏微微一笑,为了不把外面地寒气过给芷晴,却并不上前,只是站在那里等着周身暖起来,这才回到芷晴身边,同她低语了几句。 椒房殿是陈珏从前亲自带人修缮过的地方,冬日的保暖措施比之宣室殿丝毫不差。说来也巧,阿娇两次怀孕的时间差不多,都是跨冬的时候。 刘彻身体好,方才那个喷嚏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异样。他入内唤了一身常服,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刘不知从哪弄来一包肉干,吃的正香。 刘彻在阿娇身边落座,哼了一声对刘道:“都不知道体恤父皇,朕真是白生你了。” 陈珏闻言翻了个白眼,心道刘本来就是阿娇生地,干汉武刘大帝什么事,那边刘小眼珠一转,便笑嘻嘻地凑到了刘彻身边。 刘甜甜一笑。抽出一条肉干,道:“父皇,您吃。” 刘彻满意地点点头,在阿娇的笑声中吞下肉干,只觉那肉干入口即软。亦算是难得的美食,刘彻看刘又把小手伸进纸包中,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肉?” 刘笑嘻嘻地道:“兔肉。” “什么?”阿娇神色一惊,不由地离女儿远了些,太医嘱咐她禁食三十余样,兔肉正是其中之一,她哪里还敢乱吃。 刘笑道:“母后,这美味你可不能吃,至少要等弟妹出生了才行。白胡子老头特意说过呢。” 刘彻见她这么珍视两人的骨肉。轻轻握住了阿娇地手,陈珏侧头对芷晴说道:“你真能干。这椒房殿上下一番调教,阿姐肯定高枕无忧。” 芷晴白了陈珏一眼,心道皇后有孕,这些注意事项都是最基本的东西,她不管还有大把的人想着管,哪算得上什么功劳?阿娇有孕不能伴驾,芷晴真正用心布置的却是这数月中刘彻身边必不会少的女人。 那边一家人和气融融尽享天伦之乐,陈珏心有所感,叹道:“真不知我家的孩子什么模样。” 芷晴忍不住扑哧一笑,心下暗自盼望着新生命的到来,她这一次最好生一个男孩,同陈珏眉眼长得相似些…… “对了。”芷晴笑了笑,低声对陈珏道:“皇后娘娘方才对我说了,衡山王翁主回去不久就要成婚了。” “真的?”陈珏也是一乐,刘无采临走前曾说,她一旦有机会便入长安寻故人,陈珏算是不想再见她了,被大姑娘小媳妇喜欢是一回事,被一个花痴缠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刘无采在长安数日,出尽了风头,又没有刘陵那样进退自如的手段,衡山王自认是干大事地人,哪里肯让女儿败坏名声,连忙匆匆寻了个理由就把刘无采嫁了出去。 个中因由,芷晴虽然不怎么清楚,但她还是颔道:“千真万确。” 陈珏这边聊了一会,刘彻抬头笑道:“子瑜是不是快搬家了?” 陈珏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这几日天气放晴,臣正想着择日迁居,省得过几日大雪之时,忙中出错。” 刘彻点了点头,忽地正色问道:“你家中金……”善断如刘彻,说到这里时也迟疑了一下,这才接着道:“金俗她们一家人怎么样了?” 陈珏沉吟了片刻,心道这会儿刚是岁,刘彻终于难得地关心了长姊一次,他笑笑道:“陛下,金俗以及她一子一女都很好。” 刘彻听了默默不语,半晌才道:“朕也不瞒你们,母后去年才崩,这个金俗总算是朕的大姊,不能总由你养着,这金氏一家,朕要封君。” 陈珏闻言微微一怔,汉时爵位,刘氏诸侯王以下。列侯关内侯下十八等爵,除此之外又有封君之称,这封君可指所有拥有封地的男女们。列侯封君,或同皇家有渊源,或以军功封侯,这金家和刘彻关系是近了。但窦太后能让么? 陈珏只要稍一思索,将种种相关的因由考虑了一遍,立刻判定窦太后最多对金俗不闻不问,断不会因为这件事跟刘彻杠上。 陈珏脑筋转地飞快,同微怔地阿娇对视了一眼,道:“陛下既有此意,金氏必定感激涕零。” 刘彻点了点头。想起他和金俗的寥寥几面,这个大姊一直都是畏畏缩缩的样子,忽又皱眉道:“子瑜,芷晴。这个冬天你们寻几个人教导金俗礼仪制度。莫要让她一身民妇习气,在那些贵女之前失礼。” 芷晴看看陈珏,微笑着答道;“臣妇遵旨。” 陈珏看了刘彻一眼,只见他神色之间没有一丝游移,显然地,刘彻对这件事早就打算好了,眼下不过是提早告知他们一声而已。 眼下虽是青天白日,但刘彻从外面回到椒房殿,陈珏和芷晴总不能一直不识趣地在这里待着。约莫着时间差不多,陈珏便和芷晴一起默契地起身,双双告辞离开。十月末的一天,几日飘雪纷纷之后,终于雪止天晴。未央宫北阙外的贵戚权贵聚居之地,陈珏正式落户武安侯府。 这日正好休沐,既然没有早朝,部分朝臣早起就直奔武安侯府而来。陈家这一辈虽有四子,但皇后娘娘地几个兄弟之中,若说谁最有影响力还真是非武安侯陈珏莫属。 武安侯府门口有双阙,陈珏站在门口处,一袭长衣,腰着锦带。脚踏新履。眉宇间精神得很。 陈珏身边是几个充当谒的年轻人,芷晴作为正式夫人虽有资格跟他一起迎接客人。但陈珏还是坚持要她留在内室歇息。 陈珏看看周遭一派喜庆,恍惚间几乎觉得好似成婚那日再现,众多家仆脸上小脸洋溢,仿佛过节一般忙来忙去地都不嫌累。 所谓修身齐家,陈珏眼下终于算得上是独立门户,他虽说对刘嫖和陈午陈须等人还有许多不舍,但心中更多了几分兴奋:不独开一府,又怎么称得上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公子。”紫烟小跑到陈珏身边,微微有些气喘,道:“世子和大公子他们在问,那些宾客究竟什么时候能到?” 陈须和正好因岁而在长安的陈陈尚,一大清早便已经做了先头部队,赶来武安侯府这边帮忙,陈珏吁出一口热气,眼见眼前地白气又四散开,心中暖洋洋地。 陈珏举目远眺,只见宽广清洁地街道那边隐隐传来马蹄纷乱之声,不多时,陈珏微微眯着眼便看见一辆轩车由远及近,前后各有属车,浩浩荡荡地一群人则是骑吏从人。 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陈珏头痛地揉了揉额头,贵族间最重视这些排场,陈珏虽然不好什么大场面,但今日乔迁之喜,他若是再不合群点,恐怕就得招来别人背后的骂声一片。 那轩车渐渐地近了,陈珏想着想着,忽地自嘲地拍拍脑袋,他这明明是自己地喜事,难道就因为今日要同许多相熟不相熟的人客套交际的困扰,就要本末倒置不成? 想通了这回事,陈珏立刻打起了精神,踏着轻快的步子出去迎接到来地客人。 “武安侯,一向安好?” 一个大胡子从车上走下来说道,陈珏一见之下心中更轻松,他却想不到今日第一个来的却是最不屑权贵的太仆灌夫。 陈珏迎上前去,两人客套说笑了几句,灌夫笑呵呵地道:“全赖武安侯往日照拂,我那犬子灌亮近日才得了封爵,虽说离封侯还差得远,但我已经甚是欣慰,唔,甚是欣慰。” 陈珏朗声一笑,心道难怪灌夫转了性,原来是因为灌亮,陈珏说道:“灌太仆客气了,灌亮有勇气前往北地,这才能得到立功的机会。” 韩嫣和周谦那一场不大不小的胜利,正赶上新年刘彻要对诸蕃立威的时候,这大方地封赏可成全了不少人。灌亮便是其中之一。 陈珏嘴上和灌夫客套着,心中却暗道这才哪里到哪里,曾经卫青领军横扫大漠,据说他军中部署因功封侯的就有九人还是几人,那才是淋漓尽致的大将风采。 灌夫之后,又有宾客不断前来。陈珏开始时还心情舒畅,后来只觉得脸皮都要笑僵了,仿佛这张嘴已经不是自己了地一般。 这时候宾客如潮,陈家几个兄弟之外,每家列侯府邸中都有的家丞、庶子、门大夫、行人等府吏便有了用武之地,这些人见陈珏这边目不暇接,纷纷上前同一些官位较低的宾客打起招呼。替陈珏这主人分担起来,这才让陈珏松了一口气。 “这人也太多了。”好不容易得了空,陈珏忍不住对身边地陈尚说道。 陈尚外放几年,堪称英俊的脸上坚毅之色尽显。他看着陈珏微微一笑,只觉这名满长安地武安侯爷陈珏,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学骑射的幼弟。 “再等一会儿吧,谁叫你平日里从来不给人这样的机会,好不容易武安侯大喜,这些人还不得抓住机会?”陈尚好笑地道,见陈珏一脸苦相,还是指了指门口处,好心地道:“不用急。一会你就能歇,算算时辰,宫中的赏赐也该到了。” 陈珏方要点头,只听得前面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之声,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听人高声喊道:“天使来啦。” 陈珏敬畏地看了看陈尚。外放几年,他这大哥竟然一说一个准。 宫中来地天子使,陈珏看着极面熟,这衣着华丽更胜寻常富户的宦官袍袖一甩,咧嘴一笑,道:“武安侯爷,小人奉陛下命,为侯爷道喜来啦!” “竟然是内廷杨得意!” 人群中的主父偃眯了眯眼,心中思绪翻腾不止。亲信的宦官来为臣子地乔迁送赏。这是何等地宠信,他虽然连续两迁令人侧目。但论起深得天心,长安城中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陈珏。 “武安侯乃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至亲,自然和我等外臣不同。”一个五官冷峻、身材挺拔地青年人道,说话的工夫,薄薄的唇角竟然露出一丝笑意。 主父偃侧身一看,认得此人正是廷尉丞张汤,他呵呵一笑,道:“此话有理,不错不错。”府中上至陈珏,下至家丞、庶子、门大夫等等,几乎人人有赏,陈珏趁宾客入席,他这主人家又因为接旨而脱身在外的时机,好好勉励了忙得满头大汗的下属们几句,这才故作不经意地拉着杨得意走到一边。 陈珏指着一身红袄地刘,低声道:“你跟我说说,当利公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杨得意摊了摊手,苦笑道:“武安侯爷,小人这也是没有办法……” 大汉的公主,那么随便地就能跟个宦官出宫不成,这里可不是言情小说,陈珏眉一挑,才要说话只听得熟悉的刘嫖的声音道:“珏儿别怪人家杨得意,是我把阿**来,不管他的事。” 陈珏见刘嫖一身华服地大步走过来,当即语塞,刘嫖带着刘出宫走走亲戚,他还真就说不出什么来,他上前一步笑道:“阿母,你来了。” 刘嫖嗯了一声,拍了拍陈珏地臂膀,笑道:“我儿成家,阿母怎么能不来?”顿了顿,刘嫖又哼了一声,说道:“就你阿父老古板,说什么儿子独立门户,他做父亲的不能亦步亦趋地跟出来,让你徒惹旁人笑话……我就不信了,别人能说出什么来?” 陈珏听着刘嫖的埋怨话,忍不住一笑,他扶着刘嫖走了几步路,轻轻瞪了一边的刘一眼,这才道:“阿母看好阿吧,这会儿武安侯府里头人多又杂,我可不放心别人照顾她。” 刘嫖笑出几道笑纹,用玩笑似的口吻道:“好了好了,阿我一定看好了,阿母就是想看你怎么当这一家之主。” 陈珏笑着点了点头,松开刘嫖,又对一边几个从堂邑侯府跟过来的家仆叮嘱了几句。这才走进正堂,尽他作为今日东道主的责任。 刘嫖看着陈珏走进门,拉起刘地手也迈开了步子,她照顾刘年纪小腿又短,每一步都迈得很小。 “阿,看见这些人没有?”刘嫖终是个急性子。嫌刘走得慢,干脆使劲抱起刘来,直看得伺候着她的紫烟等人胆战心惊,生怕这老公主一时不慎摔了小公主。 刘向四周张望了几眼,只见堂中人影若隐若现,还有一些人不知什么原因,只能坐在庭院中闲聊歇息。刘皱着鼻子道:“看见了,他们不是好人。” 刘嫖笑容一僵,把嘴角那句“他们都是来巴结你小舅舅地人”咽回肚子里,道:“怎么不是好人?” 刘眨着亮晶晶地大眼。道:“小舅舅跟他们谈笑的时候一点都不亲切,阿能感觉到小舅舅不喜欢他们。” 刘嫖这会儿又觉得手酸了,她放下刘,蹲在刘面前道:“你舅舅是不喜欢,但外祖母今日教你一个世间地真理,哪日这些人不围着我们转了,就是谁都能来踩我们一脚地败亡之时!”刘听得眼中满是迷茫,她虽然天资聪明,但还理解不了刘嫖话中的意思。 刘嫖笑吟吟地道:“现在不懂不要紧。我会慢慢教你,等你弟弟出生了,你慢慢长大了,你该怎么帮你阿母和舅舅。” 刘这回听明白了点儿,笑嘻嘻地道:“好啊。我不帮阿母帮谁呢。” 刘一句话给刘嫖欢喜坏了,若不是手臂实在酸,她恨不得把刘抱起来转一圈。 冬日天黑得早,宾主尽欢之时,已是华灯初上,陈珏送走了最后一批外客,武安侯府中只剩下了数位平日里和陈珏真正有渊源的客人。 ***通明,雕梁阙下刻画着的鸟雀走兽栩栩如生,仿佛就要飞出天外。陈珏刚刚落座。便接过侍婢递过来的清茶润了润嗓,这才舒了一口气。 从前成亲的时候。人们毕竟给新郎留面子,陈珏不曾怎么样,这回的乔迁之喜,别人可不会再给陈珏留什么情,这一日下来可把陈珏折腾得够呛。 这会儿芷晴也出来见客,陈珏和她夫妻两人凭几而坐,神色也比白日里放松了许多。 在座众人中,窦叔达和陈珏一向有些私交,今日自告奋勇地代窦婴前来,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子瑜,说你循规蹈矩,可长安城里真没有几户选在冬天迁居,若说你特立独行,今日又谦逊温和,亲自屏门迎接。嗨,你究竟怎么回事?” 陈珏笑道:“我不过就是随心而为,这也能惹来你消遣?” 窦叔达笑着摇了摇手不语,放了陈珏一马。窦婴接任丞相之时,魏其侯府场面更胜今日数倍,虽说陈珏今日不过迎了些在京列侯和级别相对高些地官吏,但窦叔达知道他也不会轻松。 李当户接口道:“只可惜周无忌和韩王孙都不在长安,不然还能再热闹一些。” 陈珏闻言微微一笑,道:“虽说他们眼下不在,但我估计来年春时,除周无忌之外,他们便能回来了。” 李当户奇道:“为何?” 陈珏看着李当户一脸惊奇,笑道:“韩嫣他们去年秋有功,这次回来羽林营两年,下次再出去便直接上战场了。” 李当户还要再问,等心思细密的李椒拉了他一把,李当户才注意到陈珏神色间的疲惫,当即识趣地不语。 外面渐渐地更冷了,众人嘻嘻哈哈地同陈珏说笑了一阵子,这才依次地打道回府。 第二日一大清早,陈珏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周围熟悉的布置以为自己还在堂邑侯府,又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虽说为了芷晴地心理状态稳定而陈设相似,但这里已经是他的武安侯府。 平平静静地又过了几日,这日又是休沐,陈珏一早用过早膳,堪堪在书房中落座,便听人来报,太仆灌夫前来拜访。 陈珏听了不觉有些意外,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寻思了片刻后才道:“请进来。”说着,陈珏已经站起身来,就要亲自出门迎接。 灌夫今日穿了一身常服,下巴微微犯了一层青,整个人都不大精神,不等陈珏问,他已经单刀直入地开口道:“今有一难事,厚颜来请武安侯相助。” 二百三十 两夫斗 二百三十一 终脱身 南皮侯府正书房外,天才蒙蒙亮,值守的家仆不断地搓着手,周身时不时地感受着一下冷飕飕的凉风,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 主人家南皮侯窦彭祖清早起身,同夫人一起用过早膳之后,便和到访的客人一道,一头扎进书房里不出来,可怜几个家仆职责在身,不得不守在书房外头,随时等着窦彭祖的吩咐。 “今早儿的事,你瞧见没有?”一个高瘦的家仆看看周围没有外人,低声对同伴道。 “当然瞧见了。”同伴飞快地回了嘴,想起早晨那位客人怒气冲冲又不修边幅的狰狞样子,心中就忍不住一阵打颤。 先前说话那人重重地叹了一声,便借力靠在门框上,不再说话了,做人家奴的,可不就是命苦吗? 一门之隔的书房之中,衣衫不整髻凌乱的男子跪在窦彭祖面前,他约莫三十来岁,一张脸的青紫处处,窦彭祖看着眼前这男人如此凄惨的模样,忙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边,就要去扶男子起身。 “南皮侯!”男子高声叫了一声,又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嚎啕道:“兄长若是不给我做主,我窦德从今往后就没脸见人了。” 窦彭祖毕竟年纪不小了,根本拉不动窦德,只得叹道:“你快些起来,都是一家人,怎么才进门就行此大礼?窦德神色一喜,这才磨磨蹭蹭地起身。 窦氏一族若论地位尊贵,榜非丞相窦婴莫属,再次便是这位官居太常的窦彭祖了,窦德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愤愤地道:“太仆灌夫,不过家奴子尔,竟然目中无人……” 灌夫之父本不姓灌。从前乃是颍川灌氏的家仆,灌夫本人则是以七国之乱时的英勇而闻名天下,这些往事无人不知。只是灌夫毕竟算是窦婴半个门下,窦彭祖却不能任由窦德出言不逊。 “灌夫乃是太仆之尊,官位不下于老夫,你还不慎言?”窦彭祖严肃地道。 窦德瞧见他脸色虽不大和气,但也谈不上大怒,放心地哈了哈腰算是认错,又高声道:“灌夫他是太仆。只是一个家奴之子。比得上我们窦家数十年显贵底蕴,他今日对我无礼,他日就能不把整个窦氏放在眼里,恐怕连丞相都难免受害……” 窦彭祖听他越说越离谱,才要继续打断他,等到窦德掀了掀外衣,露出下面衣衫上的尘土和丝丝血迹,他的脸色立刻深沉了下来。 窦氏一族,风光不过窦婴。窦彭祖其次,只是窦婴为人太过正直刚正,不大肯为窦氏族人谋些乱七八糟的利益。相比之下在窦家算得上是“老好人”,有求多应的窦彭祖,于族中地声望并不比窦婴差多少。 自太皇太后窦氏显赫之日算起,窦氏兴盛以来的几十年之中,早已成为了新兴的大族,这一个大族,除最显眼地窦婴和窦彭祖之外,在朝做大大小小官吏的人也不少。窦德便是其中之 窦德没有什么大才。仗着算是窦家近支,也不去刘彻手底下讨人心烦。识趣地在窦太后的长乐宫中谋了个位子,官在长信詹事之下,专司为窦太后官吏出行车骑马匹,这一来而去,和同样管马的灌夫就有了些来往。 “那灌夫像耍酒疯一般,仗着身强体壮打了我好几拳……”窦德委屈地指了指肿胀的脸颊,直把窦彭祖看得嘴角一阵**,暗道你一个大男人打不过灌夫,还让我去同他算账不成? “灌夫生性直爽,酒后失礼些也是难免。”窦彭祖斟酌着开口道,既不愿扫窦婴的面子把灌夫怎么样,又不想让窦德心寒。 窦德抢着冷冷一笑,道:“他才不是失礼,酒后撒疯,能说出窦氏多废人的话来?” “什么?”窦彭祖脸色不由地一变。 窦德见状加火道:“我那小侄子窦平……唉,当年那么聪明伶俐,竟然就惨死在陈子瑜手底下,我听说当时灌夫地儿子也在场,灌亮当时可没有去拦。” 窦彭祖哼了一声,明知窦德目地不单纯,他背在身后的手还是微微抖起来,灌夫一边声称不是丞相外人,一边纵容儿子和陈珏交好,这…… 窦彭祖霍然起身,道:“是非曲直,你跟我去见太皇太后再说。”书房中,只觉书香处处,墨韵留香,细微之处亦流露出几分淡雅舒适,这样的风格,着实不是他一个大老粗所能媲美。=== 灌夫此时有些心急,他虽鲁,也知道打狗看主人的道理,窦德虽不是大人物,但他是在长乐宫任职的窦家人,这一点甚至足够惊动窦太后。 陈珏和灌夫充满真诚之色的双眼对上,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道:“因为窦德骄狂无礼,不守礼制,灌太仆又正好饮了些酒……” 灌夫面带惭色地接口道:“我一时冲动,便动了手。” 陈珏面上的错愕之色不变,心中却已经对灌夫有些不满。 陈珏和灌亮真心相交,他对灌夫也有几分对长辈似的尊重,并不顾及灌夫是个再明显不过地窦婴一系人,平日亦尽了晚辈之礼,谁知事到临头,灌夫却不曾仔细考虑他的立场。 陈珏的手指立在桌案上,无声地敲了敲,道:“窦德此人我也见过,似乎是丞相地族弟?” 灌夫摇头叹气着道:“可不是,所以这事才不好办。”只能在窦德告状前,先寻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窦婴为人太正,又因种种原因不愿惹天子刘彻的猜忌,灌夫虽然不知个中因由,也隐约知道窦婴的作风让窦氏族内的人不大高兴,因而难得心细了一回,来此请陈珏出面。 陈珏微微一笑,心中有些不快。按说灌夫和窦家的人结怨,道理又大半在他这一边,窦婴断没有偏帮窦家人的道理。这会儿灌夫找到他头上……陈珏想到这里,抬头看见灌夫一脸的真诚,终于轻轻摇头,若是旁人干出这事说不定是另有心机,就灌夫来说,八成是真没有仔细考虑。 “灌太仆,若说同窦家结怨。你日前打了窦德。恐怕还比不上我从前对窦平的处置。”陈珏委婉地表示出对灌夫地拒绝,暗示他虽然跟窦婴关系不错,但跟窦家也有点儿矛盾,他还不想进一步招来诸窦地不满。 灌夫微微失望,怔怔了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无力地摇手道:“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 陈珏见他如此,反倒对自己置身事外有些惭愧,他虽然表面不曾说什么,心底下却已经在考虑。若是那窦德真的去跟窦太后告状,他在力所能及地范围内说说情还能办到。 灌夫目的没有达到,本来就要离开。陈珏随口一提提到灌亮等人开春回长安的事,灌夫倒不急着走了,把自己的事放在一边,先把陈珏这里的消息都掏空了这才走人。 送走灌夫,陈珏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写奏疏,他才开了个头,只听得一阵轻轻叩门的声音传来。 “进来吧。”陈珏只当是婢女来添茶。 门开了,芷晴批了一身裘衣走进来。明眸掠过桌案上散乱的文稿。微笑道:“这会儿有闲么?” 陈珏放下手中地笔,起身扶着芷晴坐在一边地榻上。道:“这事不急。” 几个婢女还在一边伺候着,芷晴低声道:“有人看着呢。” 陈珏微微一笑,见芷晴神色间有几分疲惫倦意,关切地道:“这几日时不时累着了?” 芷晴这几日忙着查阅各家送来的礼单和武安侯府中的库房账目,这两日终于告一段落,她莞尔笑道:“都是下人再做,我不过是检看一番,哪算得上累?” 既然陈珏打岔说到府中的账上,芷晴将几件相关的事跟陈珏商量了几句,这才想起她来这里的目的,笑道:“那时我们不是说好,寻几个梁国的旧臣属帮你的忙么?今日我收到消息,他们已经到了长安,只等着求见你呢。” 陈珏精神一振,道:“我这边地事情不急,既然他已经来了,我今日就见他们一面。” 芷晴唇角微弯,挥挥手示意阿如出去吩咐人传信,这才跟陈珏又说笑了几句孩子的话题,又过了一会儿,芷晴犹豫着道:“大兄这次留在长安么?” 陈珏心中微讶,随意地道:“不留,他近日便要回转了。” 芷晴点了点头,脸上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陈珏看在眼中,淡淡笑着没有说什么,心中却留下了一点印象。 片刻,阿如去而复返,陈珏站起身来,叮嘱了芷晴几句便出门去见梁王生前地旧部。 空降兵向来不受欢迎,陈珏正式做了大农中丞没有多久,正是用人之际,韩安国虽然照顾他却也不好做得太明显,正好年后有十数个老人致仕,陈珏也好插三四人进去。\ 三拐两拐走到堂中,陈珏一眼便看见五个身形气质各有不同,但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陈珏换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这才踏进堂中。 陈珏甫一进门,那五个男子立刻齐齐起身,其中一个体型稍胖的笑容可掬地道:“武安侯爷,小民等有礼了。” “多礼了。“陈珏笑着点了点头,伸手示意众人落座,不多时便进行了五个人的自我介绍,先前那胖子人如其名,姓范名同,又有四人依次而下,分别为林伯威,李,范同,叔孙季。这些人入长安的目的便是为陈珏效力,因而也没有人推三阻四地虚话什么,一席话谈下来,陈珏对这几人也有了初步的了解,范同算是这几人中最了解人情世故地人,其余几人也各自有些长处。 陈珏对林伯威等四人说了过几日至大农官署报道地事,转而对范同道:“范先生不妨暂留府中,武安侯府中往来诸事。说不得还要劳烦先生。” 范同对陈珏的谦和礼遇有点儿惊讶,很快地回过神才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小民必定竭尽所能。” 陈珏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众人地衣食住行各方面,亲自吩咐了侍女诸事安排好之后,不多时范同几人便起身告退。 “几位若是有何不适,只管来这里说一声就是了。”陈珏最后说了一句,之后便将这几个人一起送走。 范同外表平静,却丝毫掩饰不了内心中的兴奋之情,陈珏看在眼中觉得有点好笑。心中却也不介怀。 武安侯府初立。府中人多眼杂,急需一个即使才能不突出,但至少要一个擅长待人接物的人来帮扶府中地外事,既和芷晴有故主之谊,又能够满足条件的范同就是暂时的最佳人选。 范同脸上露出一个奸商似地笑容,跟桑弘羊之父有点相像,坚持送走了陈珏才离开,他看了看陈珏远去的身影,亦觉得大翁主找了个好夫婿。这大汉的青年才俊,就是如此了。^^^^ 陈珏这边兴致勃勃地为新一年做准备。平阳府上,平阳公主却玉容含煞,阴沉着一张脸不语,跪在她面前的许多奴婢个个胆战心惊。 “长公主。”董偃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亲自端来热腾腾的补汤,道:“怎么样都要进些东西,就算润润嗓也好。” 平阳公主看了看董偃,却不像从前那样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然后当着小男宠的面一饮而尽。只是坐在那里不语。书信失窃,这件事甚是可疑。平阳身边地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 平阳瞪着面前地几十个家仆不放,脸上罩了一层寒意,她被天子弟弟禁足,心头早就一肚子火,若是不能把窃她书信的那人找出来,平阳决不罢休。 “还是不肯说?”平阳冷冷地道,“今日已经是第六日,若还是没有人承认或告,你们就自己估量着吧。” 最大的凭仗没了,想到自己送进宫的女奴又不得宠,根本不用阿娇动手,根本只能在掖庭令手下生活,平阳就觉得胸口处一阵憋闷。 董偃端着托盘不动,直至一双手酸痛起来,他这才把托盘在桌案上放下。 “咣当。” 平阳华服袍袖一挥,连盘带汤立刻尽数洒在地上,董偃连忙跪下请罪,连道:“长公主息怒!” 平阳胸口起伏不定,观察了董偃好一会没有现什么异色,这才稍稍缓和了神色,禁足的屈辱之时,董偃这种毫无条件的臣服畏惧,比往日里更让她欣慰。 即使如此,董偃仍然不能脱离嫌疑,平阳心中暗想,犹豫了一下之后,高声对府中的护卫道:“你们给我用刑,我就不信找不出这个难防的家贼来!” 七嘴八舌的求饶声响起,原先行尸走肉一般跪着地奴婢们各自说话,平阳看在眼中,心下却没有一点儿怜惜之意,若不是这其中的那个贼人,她哪里至于受辱至此。 董偃一直静静地站在平阳身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婢女侍从被虎狼一般的护卫押走,脸色有几分惨白,过了一会儿,董偃只听得外间不断传来哀号之声。 董偃闭了闭眼,抓紧了自己地袖口处又松开,终于忍不住道:“长公主,这……” “你不要多嘴。”平阳打断道,目光顺着窗外望出去,只看见半片朗朗晴空,看不见血流成河。这些人都是当日接触过她的人,若是有贼,必定就在其中。 董偃脸涨红了不少,这些人中有不少是平阳往日如亲信一般的人物,若是平阳长公主连他们都可以下狠手,更何况他区区一个董偃? 门口处,一个十岁出头的男童朝里间张望了一眼,看见董偃的样子,他面上嫌恶和悲愤之色一闪,亦不进门,转眼间便朝着病重的平阳侯房中走去,打算状告董偃蛊惑长公主行寡恩之事。 这日夜晚,病已渐入膏肓的平阳侯曹寿忽地来了精神。在平阳公主闹累了睡下之后,亲自命人召来一向在府中做“主人翁”的董偃。 董偃提心吊胆地走进门,只闻到一股子刺鼻地药味。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曹寿一眼,这位平阳侯容貌底子不错,虽然面色枯黄,但仍有几分风采。 曹寿眼中异样地光彩一闪,望向董偃地目光变得出奇地复杂,似怨又似恨,他上下打量了董偃一眼。仿佛自语又好像问话地道:“这就是董君了。” 董偃听得曹寿竟然叫他董君。心中越来越没有底,平阳侯究竟怎么看待自己?公主妻子的另一个男人? 过了一会儿,曹寿似乎是看够了他,挥挥手便命令手下将董偃**门去,自己则端了一碗药汤重慢慢地服下。 “处理得干净点。”曹寿淡淡地道,他已经快死了,再不用像以前那样顾及公主妻子地想法。子时前后,平阳侯府后门中抬出一辆大车,大车上几个草甸子下。大多是几个受不住平阳刑法而死的仆人的尸身。 次日清晨,平阳起身洗漱完毕,正要用早膳的时候不见董偃的身影。她放下食箸,疑惑地道:“董偃在何处?” “董偃死了。”小少年清亮的声音说道,他和温暖的太阳光一起从门口走进来,曹襄看了看平阳,正色道:“阿母,你不去看看阿父吗?”浮了许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董偃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淡淡地温暖地光线。他霍地坐起身来,看见周遭的布置陌生。呻吟一般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总之不是平阳府。” 一个容貌普通单但英武有余的男子回身说道,这人董偃也认得,正是陈珏身边经常跟着的仆从李英,此时李英正一脸微笑地看着他。 董偃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忍痛了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道:“我还当我必死无疑。” 李英面上肌肉**了一下,忍笑道:“公子曾答应你,你危难时他会救你一次,近日你又以平阳府危险求助于公子,他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董偃经历了一场危机,回想在平阳府中前尘种种,竟是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直至他回过神来,才忽地又现身下有些颠簸,显然是因为正在马车中休息的缘故。 董偃喉头吞咽了一下,仔细检查周身之后觉一片空空,想起家中父母6续死去,他在世间已经举目无亲,纵然总算平安地脱离了平阳府,他依旧只觉前途茫然。 李英坐在马车沿上,徐徐道:“公子有言,先后几事全赖董君曾鼎力相助,他不曾忘记,今日虽不能亲来,亦希望董君明了他的感激之意。如今董君有何打算,不妨说来。” 董偃也是跌爬了几年的人,他见李英一个下仆这样同自己说话,稍微想了想问道:“四公子可曾说什么?” 李英呵呵一笑,道:“四公子说,董君若近日再现长安,平阳长公主难免顺藤摸瓜,查到董君身上,为今之计,只有暂且隐姓埋名。” 董偃点了点头,看着李英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一动,嘴上道:“董偃此命一条,心里也没有什么好打算,四公子如何安排,董偃无不从命。” 李英闻言回头看了看董偃,点了点头,手上马鞭一扬便喝了一声“驾!”的活计上手,朝中忽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地事,太仆灌夫,据说有可能出任一国国相。 一国国相,看似风光,实则早就远离了权力的中心,不过是替天子和诸侯王互相牵制罢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陈珏放下手中地文书,将近日的诸事回顾了一遍,微微一笑,自语道:“灌亮啊灌亮,你就要回长安,朋友一场,我总不能不让你见不着父亲不是?” 二百三十二 太学雪 二百三十三 相作用 寒冬十一月,雪落无声,长安郊外数十里的太学在枯木白雪中静静地矗立。 因为前几日天气暖和了些的缘故,廊角下粗细不一的冰柱向下垂着,尖尖的头部直指地面,回廊下,三三两两的学子正相携而行。 长安少年,若说骑马射箭英姿威武,最让人羡慕的非上林苑羽林骑莫属,若说修文养性,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太学中的博士弟子。 人影交错之间,回廊的角落处,两个少年人相对而坐,好似并不畏惧严寒一般,他们身上所着的服饰在太学中算不上贵气凌人,却也远远比寻常的布衣子弟强上许多。 “寰宇之大,果真无奇不有。”其中一个锦衣少年好似遇见了什么奇观,一脸叹服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 他的同伴是一个英俊康健的少年,却并不像锦衣少年那样好动,反而给人以文质彬彬的感觉,他合上手上的书,淡淡地道:“不过几个冰棱镜,你还能一直兴奋到现在?” “金仲,话不是这么说的。”锦衣少年义正词严地道,他想起几块小小的、或凸或凹的冰棱镜,在太阳的光辉下竟然能展现出那么多有趣的景象,便忍不住一脸兴奋地继续说道:“今冬闲来无事,我去旁听些诗书经典之外的课业,果然有趣。” 金仲一边听着同伴说话,一边有条不紊地把书本装进书袋,漫不经心地道:“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有什么用处?” 锦衣少年尴尬地挠了挠头,他这新朋友什么都好,就是一条舌头从来不饶人,当然这也怪他自己,谁叫他只顾着好玩,从来没有怎么认真地读过书。 金仲见锦衣少年在那不说话。不禁一笑。道:“怎么还在那里站着,眼下再不走,大堂就没位置了。” 锦衣少年哎呀了一声。想起今日大堂讲学的那位,连忙拉着金仲的袖子道:“快走快走。天工府楚先生开讲,我就算是个半调子,也万万不能错过。” 金仲好笑地任少年拉着自己前进,心中感慨万千。汉律杀仆与杀平民几乎同罪,他当日错手“杀”了南宫公主家的家奴。多亏老师楚原和武安侯陈珏几番斡旋,再加上他那位皇帝舅舅还有一点怜惜之心,这才保下命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数日前武安侯忽地把他安排到太学中来读书——金仲当然不知道刘彻对陈珏的要求:短时间内把金家人培养出能拿得出手的贵戚风范。 七拐八拐行过几处转角,又绕过几株傲雪的寒梅。金仲两人这才来到大堂,两人看着大堂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对视一眼后不由懊悔自己的来迟。天工府楚原,非儒非黄老,乃是以杂学晋身天子近臣的第一人,他专精地又是在大家眼中有点儿神秘色彩地百工之艺,他来此讲学,捧场的博士弟子还真就不在少数。 “这位不是金小公子?” 正沮丧的时候,金仲忽然听得一个有点儿熟悉地男声叫住自己问话。他皱着眉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笑呵呵地站在面前。 “东方先生。”锦衣少年招呼道,神色中多了几分喜悦。众多博士讲师中,东方鸿年纪不算大,又比老头子们多了些不羁地风采,一贯在太学生们中间颇受欢迎。 东方鸿含笑跟少年打过了招呼,打量了金仲一眼,道:“金公子这是要见楚原?” 金仲朝人群围住的门口处望了一眼,目中渴望之色一闪,他少小失父,对恩师楚原的尊敬非同一般,如今虽然避难似的做了太学生,楚原来太学,他却不能不见。 东方鸿心中了然,笑道:“金公子跟我来吧。” 金仲闻言大喜,道了一声多谢,连忙拉着同伴一起,亦步亦趋地跟在东方鸿身后,转过几处便跟着东方鸿一起从另一扇门走进大堂。 高台上,面容清瘦的楚原正挥斥方遒,金仲专心致志地看了一会儿,等结束之后同楚原叙了旧,转身见东方鸿还在,道:“今日多谢东方先生,但你怎知……” 东方鸿哈哈道:“我今日来此纯属是个巧合,只许你见楚先生,不许我寻楚原叙叙旧不成?” 金仲脸一红,才要说话,忽地听见不远处一阵骚动,不多时一阵话声传来,坐在一边地楚原也霍然起身,一下子变了脸色。 “诡辩而已。” 东方鸿隐约看见是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在说话,那人神色激昂地道,“尚同尚贤,岂是君臣纲常之道?” 青年身边另一人嗤之以鼻,道:“学刊早有言,百家之学各有其理,孔子尚且求师别家,你凭什么抱着一本《春秋》就自以为天下第一?” 双方各不相让,身边又各自有一群帮手,不多时便有向群架展的趋势,东方鸿这会儿也听明白了,先前儒生青年许是不忿楚原,不知怎地和身边的人就儒墨之学争辩了起来,后来的这青年则言辞有力,词句间听得出,他是个太学学刊和天禄阁论摘地拥护。 东方鸿笑着送楚原出门,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董仲舒号称收徒百人,这些五经博士弟子在太学中常以别家为杂学,独董氏一部微言大义的春秋才是正统,时不时地便会同太学中这些思想较旁人自由许多的学子们辩论争吵。 董仲舒想飞之心不死啊……东方鸿忽地想起陈珏这句话,虽说也有儒门旁支挑拨的作用,但董仲舒终究还是当世儒学的代表,就是年轻的孔安国也不能轻对其锋芒。 “哭什么哭?” 灌夫在自家卧房中来回走了好几拳,耳中听得妻子的抽噎声,只觉一阵心烦,这也就是他的结之妻,换了旁人,灌夫早就受不住作出来。 灌妻抹着泪道:“江都国很近吗?阿亮出去这么久,好不容易可能回转长安,你这边就要赶去江都国上任。我们连见阿亮一面都做不到。” 灌夫皱眉看了看妻子。还是重重地叹气了一声不语。 “不如你去请丞相帮忙。”灌妻虽然不知变故的根源正是窦家人,但想着丈夫一向和丞相关系好,眼泪抹着抹着便动了心思。 灌夫想着魏其侯多年来对自己地优待。不由地狠狠跺了跺脚。道:“外放有什么不好?总在长安城里头,抬眼列侯闭眼公主地。我早就腻了。” 从窦婴在景帝一朝时,为大将军时的宾客满堂,到以侯家居不得景帝看重时地门可罗雀,灌夫始终站在魏其侯身边,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窦婴地无奈。窦氏这一棵大树。虽有窦婴这样的栋梁之人,亦多有横生腐节。 魏其侯不容易,既掌国又掌家,灌夫心中暗自想着。诸侯王的国相,虽然一向为长安城中平步青云地高官们轻视。但亦并非一条绝路走到死,作为王相被天子重新启用的也不在少数,灌夫不断地安慰着自己,这一桩事他也有酒后失礼地嫌疑,本就不该劳烦魏其侯。春。 刘彻这会正在跟窦太后解释,阿娇因为怀孕尚在初期,冬日路滑天冷不便每日来请安的苦衷,碰巧也是今早来请安的陈珏。只得把说话的位置让给刘大帝。 灌夫外放的事情。陈珏已经旁敲侧击过刘彻地意思。 江都王刘非,刘彻的五哥。其母程姬素日里颇为本分,当年同王的关系表面上也不错。刘非好勇力,常结交豪杰,七国之乱时曾上书请求出击叛军,近年来也曾表示有意替天子驱匈奴。 对于这么一位兄弟,刘彻欣赏中难免有几分猜忌,他几年来虽然几次称赞过江都王,但刘非这个勇武好战的王爷,也让刘彻小心地安排了一位老臣任江都相,至于他有几分防备的心思,陈珏就说不准了。陈珏只看出刘彻似乎不知道这背后隐约有窦家人插手地原因,只当江都王刘非的国相老病,长安这边应当派人前去,有几个官吏正好推荐了灌夫而已。“子瑜,你说是不是?” 陈珏想着想着,忽地听得刘彻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陈珏猛地一回神,暗叫一声糟糕,他根本没有认真听刘彻方才和窦太后说了什么。 “问陈珏算什么?”窦太后替陈珏解了围,笑道:“陈珏和那个小韩嫣是总角之交,你要封韩嫣关内侯,陈珏还能反对不成?” 刘彻也是一笑,道:“朕这点心思,皇祖母总看得一清二楚。”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你想封就封,不必事事来问过哀家,韩嫣既然有功劳,封个关内侯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刘彻跟陈珏比了个成功的手势,又道:“什么事都问过皇祖母,朕心里才舒坦放心。” 窦太后微微一笑,转而问向陈珏道:“芷晴这几日怎么样了?她可是许久没有来看哀家了。” 陈珏见话题莫名其妙地又转到自己身上来,茫然片刻之后侧身道:“她一向都好,过几日天气回暖些,她一定即刻入宫请安。” 窦太后摆摆手,道:“哀家就是随口一说,这寒冬冻人,哪能让她为了哀家一个老婆子跑来跑去。” 刘彻笑着听完窦太后和陈珏几问几答地话家常,等到窦太后连陈珏新居的布置都问了两句,刘彻这才插口道:“皇祖母,这是朕亲自下旨,又有堂邑侯侯亲自看顾工程的武安侯府,万万不会有什么问题。” 窦太后点了点头,转脸对着刘彻,道:“哀家方才就觉得你的话吱吱呜呜地没说完,现在说说看,还有什么事情要跟哀家说?” 陈珏正寻思着该不该退出去,刘彻光明正大地在窦太后眼皮子底下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在长信殿,陈珏微微颔坐在远处,心中却纳闷不已。 “皇祖母。”刘彻声音温和,又带着几分少年天子的固有的威严。“自去岁母后崩逝。朕在这世间便只有皇祖母一个至亲地长辈,今日朕是想和皇祖母商量商量一个人地前程。” 窦太后见刘彻这副样子不置可否,道:“是谁?” 刘彻语调平静地道:“金俗。” 陈珏听着刘彻用“今天天气很好”的语气说出金俗地名字。不由地眼前一黑,他知道刘彻要封金俗。但一会儿窦太后若是知道,陈珏作为窦太后的乖外孙,竟然一次次帮着王的“私生女”,陈珏说不得就有点无伤大雅地小麻烦。 窦太后吐出一口气,反问道:“你母后地女儿?” 刘彻顾不上窦太后能不能看见。点了点头之后才道:“孝悌在先,兄弟姊妹之谊亦不能轻废,金俗如今生活穷困,无田无屋,朕不能不顾长信殿中一片平静。长信詹事以下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窦太后感觉到,刘彻在说完这几句之后呼吸的度有些变动。 “陛下想怎么做?”过了半晌,窦太后平静地问道。 刘彻毫不迟疑地道:“朕想过了,封金俗为修成君,赐田地、屋舍、钱财等,务必让金俗生活无忧。” 窦太后唔了一声,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多大了?” 刘彻闻言一愕。竟然没顾上答话。窦太后也不说什么,转而问陈珏道:“陛下多大了?” 陈珏也是摸不着头绪。硬着头皮道:“陛下于孝景皇帝登基元年……” “是啊。”窦太后接过话头,道:“仔细算算,一转眼也近二十年了,陛下已经是大人,愈知道体恤人了。” 陈珏眼皮抬也不抬,只在那静静地听着,窦太后跟刘彻说话,他可不想没事插嘴。 刘彻想也不想地道:“皇祖母,朕也知道孝顺您那,娇娇这几日来得少了,朕不是每日都来陪伴皇祖母?” 听得刘彻提及阿娇,窦太后神色柔和了些,不由地考虑起自己为金俗的事和刘彻闹得不愉快,究竟值得不值得? 刘彻登基之后闹得最凶地那一段,恰逢阿娇生女,窦太后所控制和仰仗着的外臣之中,曾经有人建议窦太后废帝另立,毕竟刘彻之外,景帝地十来个儿子都是窦太后的孙子。 窦太后回忆了一阵往事,不由地摇了摇头,心道刘彻一向循规蹈矩,虽然偶有出格之处,但从来不曾忤逆她。如今阿娇又有了身孕,说不定便是一个能长保窦家和陈家富贵平安的小太子,她何苦为了过去的事徒增日后的不愉快? 罢了罢了,窦太后这么想着,摆手道:“你孝顺哀家,哀家知道。” 刘彻一笑,道:“朕谢过皇祖母夸奖。” 窦太后失笑,就想说刘彻明明是一国之君,怎么在哀家面前还跟个孩子似地?只是窦太后顾及着陈珏再亲近也是外姓臣,还是笑着咽下了这句嗓子眼间的话。 “今日这里没有外人,哀家就提醒你几句话。”窦太后道。 刘彻神色一动,知道窦太后八成是要同意,笑道:“朕洗耳恭听,万不敢忘记皇祖母教导。” 窦太后轻轻摇了摇头,道:“金俗之事,关乎先皇和你的声名,封什么修成君之事就不要再提了,省得天下人说汉室多了个不姓刘的公主。” 顿了顿,窦太后压下心头的不快和薄怒,接着道:“至于土地钱财,你喜欢赏多少就赏多少,再怎么说,总不能让她真地穷困潦倒,有碍你的清名。” 刘彻眼中异彩一闪,道了一声:“朕遵命。”旋即看了另一侧的陈珏一眼,土地钱帛,这不过是第一步,等到金家人训练出来,刘彻想必也已经按部就班地封了金俗。 陈珏回了刘彻一笑,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不经意间眼神瞥到窦太后脸上的神情,陈珏心下忽地一惊,方才还和颜悦色着的窦太后,这会儿竟然神色微沉。 窦太后的脸侧向刘彻的方向。心情忽晴忽暗:刘彻这答应的未免太爽快了些。以刘彻执拗的性格,窦太后原以为刘彻就算接受了不封金俗地观点,面上一定非常不快活。 整体告一段落。刘彻哈哈笑道:“说来近日还有件趣事,那日子瑜带着阿……” 刘彻眉飞色舞地。讲完他被刘地雪球砸个正着的趣事,窦太后疼爱刘入骨,脑海中想象着当时地情景,暂时将方才地疑惑放下,她从小看大的刘彻。心机应当还没有那么深。 陈珏跪坐在一侧,终于嗅出刘彻的一点儿不对劲,若说刘彻从前小心翼翼地待窦太后,从不肯轻易惹怒她,如今地态度就随意多了。 阿娇腹中的新生命。如果果真是男孩,可不只对陈家有非同一般地意义,换一个角度想想,刘彻也可以从中得到好处。一旦阿娇生子,就算刘彻做一些出格点、另令窦太后不大高兴的事情,窦太后恐怕还是会偏向阿娇之子的父亲,选择原谅刘彻,而不会容许旁人觊觎刘彻手中的权力,更不会再扶持一个新的诸侯王保护窦氏一族地利益。 这么说。刘彻是想到这一点了?陈珏看着刘彻神采飞扬的样子。轻轻地抓了抓头,暗自反省自己的事先的考虑不周全。丞相府的马车回到府中,下车后出奇地没有招呼家仆几声,径直风风火火地走向书房。 管事来报,几个六百石至一千石俸地小官正等着求见丞相,窦婴毫无犹豫地推拒了,反而命人请了南皮侯窦彭祖和族人窦德前来。 窦彭祖披风戴雪地匆匆赶来,看见一边的窦德,心中咯噔一声,干巴巴地道:“大哥找我有事?” 窦婴冷哼一声,将一封书信摔在几案上,道:“你做的那点小把戏,还以为能瞒过我不成?竟然还知道买通书吏,不让我看见你举荐灌夫的奏疏,你好,好得很。” 窦彭祖见窦婴气得浑身抖,心里也有点毛,窦德终究不如窦彭祖跟窦婴接触得多,他早就不满意窦婴的做派,插口道:“我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也知道朝堂就是各抒己见的地方,太常只是认为灌夫可以出为江都相而已,这又有何不对?” 窦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你这是在逼我做无信之人,我当日既应承灌夫的事就是我的事,今日就不会食言。”稍稍停顿了一下,窦婴气道:“陛下所行的马政,灌夫事必躬亲从无错处,他日大汉战马充足,灌夫当记一功,长安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太仆。” 窦彭祖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中第一次生出对窦婴地一丝丝不满,同样姓窦,生活在窦婴地阴影下他没有怨言,窦婴不追究他的杀子之仇他也不怨,只当是为了窦家地利益。 今日呢,灌夫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还是说窦婴心中早就嫌弃诸窦是累赘?窦彭祖心中逐渐滋生了不满,看见门外窦婴的幼子一身太学生装扮走过,心中更气:太常本该掌博士,如今那么多大汉博士在太学校书,他这太常却好似无关之人一般,窦婴这种时候怎么就从不相助于他? 陈珏这日回到府中,立即从范同那里得知,东方鸿已经等了他许久,陈珏看看身上打扮还成,不算失礼,干脆不换衣服,直接去见东方鸿。 随意说笑了几句,陈珏将金俗的事跟东方鸿说了一遍,东方鸿笑道:“这事本也不奇怪,皇后有孕,自然影响甚广。”陈珏点了点头,看看天色后又笑道:“这时候丞相应当知道太仆之事了。” 东方鸿哈哈笑道:“南皮侯那点本领,件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丞相。” 陈珏笑笑,才要说话,只见东方鸿目光炯炯,道:“灌夫不走容易,江都王相总该有个人选,不然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陈珏点了点头,示意东方鸿说说看。 东方鸿笑笑,将太学中的诸事说了一遍,这才道:“既然子瑜欲扶持孔家儒学,不愿董仲舒影响太学,不如给董仲舒一个实职,放他去做江都相。” 二百三十四 半日闲 二百三十五 难念经 自汉高祖刘邦于关中修长陵,迁徙打量两千石高官和富贵、豪强之家入长陵邑,侍奉刘邦的帝陵之时起,至今已有几十载。 几十载的光阴,足够一处宽广的荒郊平原迎来诸多的迁徙,兼之又有汉惠帝刘盈的安陵、汉景帝刘启的阳陵在此,三代陵邑早已经让这片土地变得人烟稠密。 正值隆冬时节,冻得结结实实的土路两边,几排松柏昂然而立,苍松之上挂着一层白透晶莹的寒霜,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梦幻般的七彩。 因冬日天冷,百姓不愿出门而显得静谧的长陵邑,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豪门大户的车驾时不时地经过,太阳渐高的时候,一辆平常的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 马车上的车夫呼吸间透出一团团白气,手下挥鞭的动作稍改,渐渐地减缓了马之后,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已经赫然在望。 “董公子,到了。” 车夫一边利落地跳下车,一边准备给车中人拉下车帘,车中人却似乎等不及了,一跃之后稳稳地落在地上,他是个身姿挺拔容貌俊秀的年轻人,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岁。 马车之后,另一辆粗糙些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仆役打扮的男女,正一件一件地往院落中搬家什。 两个正好结伴走在路上的少女望见这俊俏的年轻人,立刻减慢了脚下的步伐,在一边咬起了耳朵,这年轻人似乎要迁居到这里,明年上巳节前说什么也要跟这样的少年熟识起来。 “董公子,请。” 临时充当车夫地李英提醒道。董偃身份特殊。长安城周遭认识这位平阳长公主入幕之宾地人不少。陈珏不愿多生枝节。直接让行事稳妥地李英来送他。 董偃回过神来。这才现自己已经呆了许久。他苦笑了一声。这处不大不小。在大户林立地长陵邑中显得那么平常地宅子。就是他往后数月地住所了。 走进这处宅子。董偃在不长地时间里已经将这处院落看了一遍。房屋半新不旧。比他在平阳府中地住处差远了。董偃心里却觉得出奇地满足。 曹寿欲杀董偃。这件事自然不能公开。对外只说失踪便了。因而董偃仍然可以用自己地身份活下去。但董偃可不敢以为他就真地可以招摇过市。引人疑窦。 李英见董偃地神色一会一变。道:“董公子看看。近期还有什么打算要我们相助?” 董偃摸了摸荷囊。那里有他新近收到地田契和长安城中地铺子地契。平阳府里空洞地华服珍馐之外。他也算有了自己地一份家业。 立业了啊,董偃微微一笑,道:“我自是在此生活几载。等过几年认识我的人少了再说……若说有什么打算。我计划着几个月后娶一位妻子,传承我董家的血脉。” 李英心中暗自点头,他对于陈珏竟然始终跟董偃这男宠之流搭着线地事,一直不怎么放心,董偃本来就没有理由再背叛陈珏,如今他要成家。一旦拖家带口自然更让人无忧。 又跟董偃将诸事交代的妥当,董偃亲自将李英送到门口,微微而笑。那些寄人篱下,被一个时喜时怒的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日子不再了。 董偃心情愉快,顾不上再看自己的宅子,径直走上一处茶肆,笑着跟活计要了一碗粗茶,只想着风头过去,时过境迁。他就可以像别的男子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 “这三陵原。马上就要变成四陵原了。”茶客闲聊道。 另一个中年人听了,接着道:“可不是。听说开春便要置茂陵邑,啧啧,这回又得有不少大户被朝廷徙进来,那些膏粱子弟碰见这热闹,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董偃了一口茶,静静地听着,心中思路却根本没往这边想,那些国之大事,同他一个小民有什么关系。后下,这位大汉的丞相一脸的疲惫和无奈,这累是心累,做大将军伐乱王的时候他没有累,日日殚精竭虑处政时他没有累,这次窦家内部的麻烦袭来,他才是真正地累了。 “王孙啊,这些年来苦了你了。”窦太后温和地说道,她一个深宫妇人,就算用心谋算保着窦家地富贵,若没有窦婴这个顶梁柱,一切都是空谈。 窦婴忽然间更累了,窦彭祖对他地怨气,阅尽各色人等的窦婴哪能看不出来。 窦太后先前锁着的眉头松快了些,道:“这事,陈午早就来跟哀家说过了。” 窦婴心中一惊,望向窦太后的目光犹自带着不解,窦太后知道长乐宫中的任何风吹草动他不奇怪,只是怎么跟一向不大管旁事的少府陈午又扯上关系。 窦太后哼了一声,道:“窦德别地本事没有,败坏窦家名声的本事倒不小,这几日宫中他和灌夫的争执已经使得谣言处处,幸亏皇后处事妥当,没有让他们继续胡言。” 陈皇后或曾经娇纵,近年来越地有了母仪天下的风范,窦婴心思一转,立刻点了点头。 窦太后继续道:“这灌夫才学不提,看起来做人倒颇有情义,竟然没有去找你求助。” 窦婴说道:“灌夫脾性就是如此。” 窦太后微微颔,道:“这件事你也不用愁了,灌夫酒后失仪,罚半年食俸不过分,出为江都相的事就算了。” “这……”窦婴先是一喜,随后想起朝上已经有不少人接受灌夫将调任江都的事实,他作为丞相不得不考虑这其中的影响。 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至于江都相,已经有人提醒了哀家,便让博士董仲舒去罢,哀家听说他的才学极好。知礼节晓春秋,教导刘非那顽劣性子最好。” 窦婴心中一怔,不知怎地灵光一闪,这莫非是陈子瑜的主意? 窦太后看不见窦婴地眼神,道:“董仲舒这个人,最擅长教弟子,若不是诸王地王傅都好好地,哀家还想让他做个王傅呢。” 窦婴默默地点了点头,儒学分数派。董仲舒所学虽和他不甚统一,但董仲舒其人地才学他也甚是服气。董仲舒既非黄老之人又不得天子欢心,前途渺茫,他若能外放为相,比在长安城中徒耗时光还强上不少。 几事商讨完毕。窦婴徐徐地走出宣室殿,一双眼冷不防地被雪地的白色刺了刺,他轻叹了一声,旋即脑海中又闪现出陈珏的名字。 既然宫中已有传言,这回倒是陈家出手相助,这才没有让窦德把人丢到全长安面前,窦婴想着想着,思绪已经转到另一边。 陈珏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脸温文尔雅,若这回真是他给窦太后献策,那么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须知陈珏还是太子侍读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明明大权在握。高居公卿百官之,出将入相,一世功名窦婴已经尽数到手,怎么就偏偏觉得有种日落西山般的萧索之感油然而生呢? 窦婴眼中温文尔雅地陈珏站在门口,看着比从前在堂邑侯府时宽敞了许多的庭院,惬意地说出眼下的天气状况。同时紧了紧袖口,试图让双手温暖一些。 “侯爷为何不进门,反而在此伫立?”范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在武安侯府之中,已然算是半个幕僚。 陈珏回过神来,笑道:“这就要进门了。” 说着,陈珏拍了拍身上零星的残雪,率先走进书房,示意范同也跟他一起进去。陈珏却不能让范同和他一起挨冻。 虽然范同八成不怎么怕冷。 陈珏瞥了一眼范同臃肿地身躯。他方才都冻得指节白,范同倒还脸色红润容光焕。 陈珏随意地坐下。又指了个位置给范同,范同施礼之后坐了,取出一个薄薄的簿册。 陈珏接过范同递过来的一本薄册之后,大致地翻阅了一遍。这一看之下,只觉往来明晰,陈珏越来越坚定他让范同做一个家丞的打算。 不得不说,刘彻对陈珏真的挺不错。 陈珏新开武安侯府,堂邑侯府中有经验的能干老人前两年又被陈拉去了绝大部分,刘彻体谅陈珏大概无人可用,特意派了一个因罪失侯之人原先的家丞帮着参谋些,只等陈珏自己找出合适的人选。 范同笑呵呵地看着陈珏,样子有点像弥勒佛,他答了陈珏的几个问题之后,道:“冬日人人懈怠,侯爷却辛勤一如既往,着实让人钦佩。” 陈珏微微一笑,道:“应该的。” 范同又是一笑,他漂泊中原半生,好不容易在梁国扎下根来,结果因为个性温吞,跟急于夺位地梁王刘武根本合不来,直接导致了后来地不得志。 时光荏苒,这回范同以中年之人,成了一个少年列侯的臣下,倒也多了几分新鲜的感觉。 范同想了想,含蓄地点出芷晴对陈珏的担心。他中年无子,这些日子以来看着这对年轻的可以做他儿女的小夫妻,并不只是半门客半家臣对主人那么简单,更多了几分看晚辈地心意。 陈珏放下簿册,叹了一口气道:“这大农中丞,不是那么好做的。” 刘彻说,把半两钱变成新钱吧。这句话很简单,但做起来的难度并不小。 一种钱币换成另外一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当年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的一些列政策中,货币就是其中之一,但实行的时候也遭遇了重重阻力,无他,人们的习惯和归属感一时间改变不了罢了。 除此之外,新钱的事情还涉及了众多豪门大族的利益。 有汉数十载,汉初那些布衣卿相地后人已经成为新地贵族。各家子弟已经有模有样地俯视起平民来,即使这些平民的出身和他们地祖上也差不太多。 陈珏目前苦恼的就是这些大族。 几十近百年的积累,谁家还没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财富,一旦刘彻下令收集天下的半两钱,熔后再铸,这些黑钱他们要不要交?刘彻有意换新钱的原因之一,就在于盗铸,但天下之大,若说各个大族一点都不曾涉及到这个方面。亦不太可能。 当今半两钱价值混乱的局势,亦是地方割据地一个缩影。因为半两钱的价值不稳定,一钱有上中下几等之分,百姓苦不堪言,根本没有余力仔细分辨。与之相对的。势力大些的诸侯王国内,时有百姓不买半两钱的帐,反而按照藩王所定地钱币标准而进行商业往来, 直截了当地说,一旦刘彻干成了重新统一钱币的事,地方势力便难免受创,再加上大大小小的豪强门第,这件事真的不好做。 范同目光一闪,摸了摸小胡子道:“下官听说,侯爷从太中大夫至羽林中郎将。又转大农中丞。仔细算起来,侯爷入仕时间并不久。” 陈珏呵呵一笑,范同忽地一拍脑门,暗骂自己迷糊,陈珏才这么大的岁数,难道还能做了很多年朝官不成? 范同笑了几声。忍不住道:“林伯威等人不曾相助于侯爷?” 陈珏看了看范同,心中颇为感念他对自己的关切,只是他们说的显然不是同一回事。刘彻虽然命他和韩安国研讨制新钱的事,但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机密,范同八成以为陈珏初到新的环境,难免被人排斥,这才问起林伯威等人。 陈珏了一口热茶,笑道:“非也,林伯威和叔孙季他们帮了我好大地忙。若不是他们相助。我至今还会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呢。” 范同这才放下心来。又跟陈珏聊了几句其他地事情。 说着说着,武安侯爷陈珏的心思倒飘到天工府去了,新钱怎么铸还是未知,不管怎么说,这种专业性比较强的事应当先解决,否则一切都是空谈罢了。 范同不知陈珏早已经在走神和清醒之间徘徊,他定了定神,沉吟了一下才道:“侯爷和大公子的长子相熟么?” 陈珏闻言微微一怔,道:“从前我大兄不曾外放时,他整日都跟在我身后。”陈尚的长子陈举,如今也十岁出头,正是个小小少年。 范同迟疑了片刻,摇头道:“这位小公子,日前和另外几位一起来过,不知怎地,他好像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是么?”陈珏坐直了身体,仔细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几次众人一起说笑着地时候,小小年纪的陈举总显得太过沉默。 这好像有点儿不对,陈珏想起陈尚在长安时,陈举和自己这个小叔叔一向亲近,他这几日事忙,竟然不曾注意本该和他畅叙别情的陈举,早已经跟他生疏了许多。围了一件披风,默默地站在陈珏院落边的一株梅树旁不语。 “陈举?” 轻快的声音在陈举身后响起,陈举一回头,正见东方朔笑呵呵在雪中望着自己。 东方朔笑着上前几步,道:“下雪的天,怎么一个人在这受冻?”他和父亲来到长安,最初入住堂邑侯府时,陈举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那几个月帮了东方朔父子不少忙。 陈举一笑,他才要说话,看见东方朔身上郎官的服饰,一脸的笑意顿时淡下去。 东方朔天资聪敏,宿卫宫廷也有了一段时日,立刻现了陈举神色中地不对劲,他看了自己身上地衣服一眼,笑道:“如今已是十一月,大公子这次是不是长留长安,不走了?” 东方朔此言本来是以为陈尚一家逗留长安近一月,乃是因为陈珏的缘故,但先前陈珏地搬家也顺利完成了,眼下陈尚还在长安城中待着还不走,说不定便是另有新职。 陈举闻言。脸上的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不见,他凉凉地道:“就许你十五为郎,不许我阿父入长安不成?” 东方朔皱了皱眉,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只是陈举比他还小几岁,他自然不能跟陈举说不合适的话,只得笑道:“若是大公子长留长安,自然再好不过,堂邑侯一家也可以时常团聚。” 陈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若我们陈家如此,还真承你吉言了。” 东方朔毕竟比陈举城府深,不动声色地跟陈举又说了几句,随后便有礼地告别。转身的一瞬间,东方朔地脸色顿时一沉:陈举小小年纪。不知哪里学来这么阴阳怪气。 东方朔气,陈举胸口也一阵涨涨的不好受,他原来和东方朔玩得很好,方才一顿吃枪药了似的话也并非有心,只是…… 陈举想起总是言笑晏晏的小叔叔陈珏,咬了咬牙之后,随后掰下一跟梅树枝,大喘气地折断之后扔在地上。 陈举是在为自己的阿父陈尚不平。陈家几子,二子陈须将袭堂邑侯府,三子陈尚公主封隆虑侯。陈珏封武安侯。只陈尚这个庶出的长兄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尚带着一家人外放为官,当地的豪强也不怎么把陈尚放在眼中,每次年少的陈举看见父亲叹气,心中都不好受。 陈举这一钻了牛角尖,越想便越是偏激,祖父官至九卿。姑姑贵为皇后,叔父陈珏步步高升,东方朔都能做郎官,这个家里怎么就没有人拉扯陈尚一把? 时间匆匆流过,董仲舒出为江都相的事情,长安城中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大汉诸侯王国,稍大些地便有几十个,董仲舒的前程端看他自己。 陈珏这段时间也没有去理会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专心致志地为半两钱的事情奔波来回。一时间,东方鸿几次玩笑似的说过。寒冷凛冽雪花飘飞都挡不住陈珏地兢兢业业。 刘彻这数日间,已经把有意改换半两钱的事情露出去了一点,出人意料的是,朝臣们似乎一下子变得迟钝了起来,除去主父偃等刘彻提拔上来的人之外,部分臣子一致地选择了装聋作哑,而非出言赞同天子的想法。 刘彻一下子就变的尴尬了,若不是窦婴提出先研究新钱的方式,再议他事的话,刘彻的这份尴尬还将继续下去。 官署。 “诸侯王和贵戚列侯都不会任由陛下置换半两钱。”大农令韩安国皱眉道,“眼下无人反对,不过是因为他们不相信陛下能成功罢了。” 陈珏暖了暖手,轻吁了一口气道:“正是,除去有些守旧的老臣不愿求变,还有些人根本不以为此事能成,毕竟孝文朝邓通之后,先皇也曾派人整顿半两钱,只可惜一无所获。” “重要地是新钱如何铸。”韩安国知道刘彻对陈珏地信任,借机大吐苦水,只求陈珏把这些难处替他转达给天子。 “熔半两钱重铸,其中火耗如何计算?新钱成本如何,又将以何种比例放,又怎么能在豪强主导制订规则的地方上通行,这才是难处。” 地方上不能用旧钱,但若是人家百姓就想以物易物,朝廷也不可能逼迫所有人,韩安国眉头仍旧皱着,“若是新钱在短时间内不能大行天下,或是通行之后盗铸仍然层出不穷,便算是失败了。” 陈珏点了点头,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具体的国家大政,虽说遇见些难处,但心里的冲劲还是不减,他笑道:“陛下已经抽调考工室、天工府等匠人日夜钻研,我等不知工事,只得这么等着了。” 随着大地回春,千山重暖,建元四年春悄然来临,陈珏却暂时顾不上半两钱的事:春耕时间到,大司农有劝课农桑的职责。 是故,当陈珏某日得知自己多了一个儿子时,他正跟上司韩安国一起,满身风尘地下田公干,手中还碰巧握着谷苗。 韩安国见状抚须笑道:“今日午后无事,子瑜尽管回府就是。” 二百三十六 富贵子 二百三十七 半遮面 韩安国这主官了话,一同出来的几人纷纷笑呵呵地给陈珏让出一条路来,陈珏也不客气,拱了拱手,留下改日请客的承诺之后,这才在众人的注目下跃马扬鞭,直奔长安城中的武安侯府。 初春之时,千山回碧,万木重春。 陈珏一心挂念着的武安侯府中,仆役们已经喜气洋洋地忙成一团,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喜得合不拢嘴,只觉得这春光真是明媚。 “哎呦。” 芷晴的侍女阿意匆匆忙忙地端了一盆热水,险些撞在刘嫖身上,阿意吓得脸色白,刘嫖却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道:“这丫头怎么不小心呢,还不去伺候你家夫人?” 阿意答应了一声,喜滋滋地将热水放在一边,指挥小婢女洗手巾。 芷晴躺在榻上,因为初春尚带着几许寒气的缘故,她被勒令一定要小心保养不能见风,一大群人在她周围忙活,芷晴脸上满是满足和欣喜。 隐约听得婆婆刘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外面吩咐打赏的事,芷晴微白的面上泛出浅浅的笑意,虽说她才看了儿子一眼,那小家伙就已经被抱走好生照顾,但芷晴还是感激天神赐给她一个如珠如宝的娃娃。 想着想着,直到快把侍女忙碌的身影看成俊雅飘逸的白衣郎君,芷晴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阖上眼帘沉沉地睡去,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斜阳向晚,黄昏的夕阳余晖中,芷晴眯了眯眼,忽地注意到窗边正在和阿如说话地陈珏。 陈珏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回过身,笑着走到芷晴身边,先摸了摸她微凉的额头,才柔声道:“小家伙也睡着呢,眼下还没有醒。” 芷晴轻轻一笑。心中像是喝了蜜糖一样甜,道:“你不是应该明天才回来么?” 陈珏拍了拍芷晴地头。挑眉呵呵一笑。轻声自语道:“天大地事。挡不住我回来老婆孩子热炕头。” 芷晴没听清陈珏在说什么。但从他地神色中也能看出个大概。她顺势稍稍起身靠在陈珏怀中。晕黄地光为她地容颜和秀染上了煜煜地光彩。显得惊人地美丽。 半明半暗地房中。芷晴侧含笑道:“你堂堂地武安侯。就这么赶回来。你也不怕同僚笑话?” 陈珏替芷晴整了整先前因汗湿而打绺地。毫不在意地道:“有位大人物说过。不常和家人在一起地人。成不了真正地男人。” 芷晴心中欢喜。又问了几句麟儿地情形。陈珏一一地答了。并且承诺一定会为长子取个好名字之后。芷晴又忍不住打了个小呵欠。 陈珏见状。轻轻将芷晴放回榻上。细心地替她掖好了被角。口中道:“好好睡一会吧。” 芷晴嗯了一声,悄悄地闭上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她欣喜地觉陈珏没有立刻就走。芷晴还能感觉到自己地手被身边的人轻轻握着,那双手干燥而有力,就是她此生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芷晴再一次坠入梦乡,唇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珏微笑着,静静地榻边守着芷晴入睡,等到闭眼好一会儿的芷晴呼吸平缓稳定下来,陈珏这才站起身,踏着轻轻的步子朝屋外走去。 小心翼翼地阖上门。陈珏神色间忧虑之态一闪。大步朝主房一边早就布置好的房间走去,那处房门外摆着几件满是喜气的器具。门内门外的诸人却面色沉重,疏无喜意。 陈珏一闪身进门,只觉一股微热的气流扑面而来,房中一侧,摆满了早就收集好地许多婴孩之物,陈珏顾不上仔细看,径直站到一脸焦急的刘嫖身边,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榻上初生的孩子。 婴儿仿佛没有睁开地眼,稀疏的几不可见的毛,皮肤上还有不正常的晕红之色,陈珏闭了闭眼,向微微皱着眉的义问道:“怎么样,有大碍么?” 义停下手中的动作,轻叹道:“他太虚弱了,夫人生产地时候不像别的产妇那样受了大罪,便是因为他比常人的孩子小些。” 陈珏的心不断地下沉,果然,阿娇和刘彻那样的好运气,不是每对近亲夫妻都有的好运,他挣扎着开口道:“你仔细查过了么?” 义点头道:“自然仔细检查过了,他……” 陈珏紧紧地盯着义的口形不放,生怕她说出什么类似于夭折、天残之类的话来,孩子已经在烧了,他怎么也不像听见雪上加霜的消息。 义被陈珏地眼神弄得不知所措,连忙错开眼,道:“孩子一切都很好,只是这次出生后地热太过棘手,按说几帖药下去,大人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只是……” 一边的刘嫖急道:“只是什么?” 陈珏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难不成高烧过久,会烧坏心智?” 义抱歉地点点头,她跟着淳于缇萦行医地时候,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不少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会因为种种原因夭折,但这份医应有的冷静放在陈家却不管用,陈珏夫妻对她和弟弟的好,让她不得不心急。 心急归心急,义还是微微有些紧张,眼皮张合个不停,是下猛药还是熬温火,她这个医可做不了主。 陈珏明白义无声的问话,他神色变换了一会儿,道:“我相信你,你想怎么治就怎么治。” 义舒了一口气,一边在案几上取笔挥墨奋笔疾书,一边道:“请侯爷再请几位太医来。也好集众人之力……” 刘嫖插口道:“我早就派人传了信,太医已经在路上了。” 陈珏点点头,看着义再一次忙碌起来,心绪纷乱之下一会双掌合十,一会儿又胡乱地画个旁人看不懂的十字,平日从不信哪路神仙,陈珏这回真是临时抱佛脚了。 次日天气晴好,天气比前几日更温暖些,因为雪化春水的缘故。武安侯府中地少数几处泥土路面变得泥泞起来,等到雪水缓缓地渗入地下才好些。 早春的花开得娇俏,争把春报,芷晴房中也摆上了一束鲜花,在房中散着浅浅的幽香,似有还无。 经过一夜的休息。芷晴的精神已经好多了,面上也多出了红润的神采,她对于新生儿不易吹风的说法接受得不错,几个时辰间也不曾追问过孩子的事情。 心不在焉地用过早膳后不久,陈珏正陪着芷晴说话,忽地收到韩嫣一行羽林骑回转长安,即将入城的消息。 故友回京,陈珏说什么也应当去见一见,只是芷晴母子这边他着实放不下心来,这一忧虑之喜。陈珏地神色便或多或少地有些不对起来。 芷晴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她脑中转了一圈,只当是陈珏不放心她产后一个人待着无聊。忙笑着说道:“韩王孙去年有功于朝廷,别说孩子已经出世了,就算我是今日生,你也不该留在家里陪着我们那。” 陈珏有苦说不出,只得在芷晴不断的催促下起身,徐徐地走到房门外去。他走到儿子所在的房间中,从侍女那得知刘嫖还在睡,低声向义问道:“怎么样了?” 义原本清秀雅丽的容颜上多了些憔悴,温文的眼中透出激烈和倔强地神采,她轻轻咬唇道:“小公子一定不会有事。” 陈珏看出义也正承受着压力,心里再烦恼也说不出话别的话来,只得伫立在榻边,轻轻碰了碰小娃娃的身子。 蓦地,昏睡数个时辰的男婴出一阵细弱的哼哼声。陈珏睁大眼。冲义道:“快过来看看。” 义闻言立刻上前,动作轻柔地一阵查看之后。又与轮休半宿才起身的一位老太医商量了几句,这才喜极道:“只要仔细照看,想来小公子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陈珏听了义的话,心中一颗大石头平安地落地,他伸出食指按了按宝贝儿子的脸颊,暗道你这小鬼倒会折腾人,转念想起昨日他病怏怏的样子,陈珏又忍不住感慨地一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 打起精神慰问了一宿没睡好的几位大夫,心情好些地陈珏又吃了些点心,这才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骑上一匹枣红马出了城。 快马来到城外,广阔的渭水边还不见几个人影,陈珏朝四周望了望,带着李英等人朝一处视野广阔地阴凉处行去,那里已经聚集了稀稀落落的几个人。 “子瑜,恭喜恭喜。” 李当户哈哈大笑着迎上前来,轻轻一拳捶在陈珏身上,半真不假地仰天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只有三个女儿,不见儿子的影儿呢?” 陈珏心情正好,笑道:“我重质,你重量。” 李当户眉一竖,故意怒喝道:“嗨,好你个陈子瑜,竟敢取笑于我,待韩王孙归来,定要他做个评判,你我大战一番……” 众人说笑了一阵子,陈珏几人忽地在一瞬间不约而同地停下来,静静听着远处的动静,几个迟钝些的人随后也住了嘴,纷纷朝路的尽头张望。 韩嫣一马当先,由远及近,他经历了边关风霜,面上如女子般地柔和已尽数褪去,一眼望去,正是个初征沙场的英气小将。 韩嫣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掠了一眼,不多时便停在陈珏身上,他旋即干净利落地下马,直直朝陈珏走来,张开双臂便直直地伸出一只手来。 陈珏一笑,出掌跟韩嫣相交,片刻,陈珏放开韩嫣相对而立,默契地带笑击掌,故友重逢。一个征战方回,一个初为人父,心情激越之下,陈珏两人自然不再拘泥于礼节。 韩嫣身后的冯林静静地看着陈珏,他在雁门杀敌立功,虽然不比韩嫣显眼,但他自认已经在重振家声的路上踏出了一大步,他始终记得是陈珏给他地机会。 想着想着,冯林爽朗地一笑。跟着韩嫣同羽林营的旧友们一起说话,不多时隐约的生疏便消失不见,热热闹闹中,仿佛众人还是羽林营中的袍泽兄弟,一日不曾分开过。 众人一一叙过旧,韩嫣在众人上马回城之前。郑重地取出一个小包,将其中地泥土洒在渭水边地一棵才抽芽的柳树下,回身眺望长安城门巍峨地轮廓,韩嫣哈哈一笑,他们回来了。 英雄归来,自然受到天子的激赏,刘彻亲自赐宴宣室殿,犒劳这群他名义上地直属部曲,刘彻本来还想陈珏陪着,但陈珏毕竟放不下家中。只得婉言解释其中因由。 韩嫣冯林等人入殿的工夫,刘彻恍然道:“子瑜尽管去。” 话音方落,眼看着陈珏离开。想起陈珏方才所言的危险之处,刘彻一颗心也砰地一跳,刘如今活泼可人,当年一场大病也差点夭折,阿娇腹中的那个应该不会有事吧?人一旦心里有事,便怎么想怎么像。俗称自己吓自己。宣室殿中还有一众归来的羽林少年等着天子接见,刘彻心里出奇地复杂,打定主意稍后便去看看阿娇。 转眼间杨柳新绿,春破长堤,柳絮翻飞,飞花满城。 这日阳光明媚,温暖而不刺人,陈珏一面和芷晴赌书游戏,一面兴致勃勃地逗弄着长子。 “好了好了。别折腾他了。” 芷晴看不过眼。忍不住白了陈珏一眼,心中却喜滋滋的。从来都是父严母慈。再不就是父子不亲爷孙亲,大汉天下,像陈珏这么宠儿子地真是少见。 陈珏把布老虎放在才满月不久的小孩身边,轻松地一笑,俗话说男穷养女富养,陈珏是准备等儿子大些再管教他,眼下他还不懂事,陈珏不怕惯出纨绔子弟来,自然要多多疼爱。 又过了一会儿,芷晴合上书本,嗔道:“我认输了,真不知你记性怎么这么好,明明平日里不见你整日读书,偏偏又诗书经典都能信手拈来。” 陈珏哈哈一笑,若说钻研探究,他或不如许多学,但他所学的博之一字,还真没有多少人能赶得上他。 芷晴眉眼一弯,眼波流转间,轻声道:“武安侯爷赶快想想,怎么取名字?陈珏沉吟了一下,这年头有迷信,满月内的孩子不起名,生怕被精怪按名字勾了去,这会是该想想武安侯长公子的大名了。 芷晴见陈珏不说话,笑道:“依我看,这名字让阿父和阿母取吧。” 别府另居,这孙儿的名字让老人起便是最大的安慰,陈珏点点头,拍了拍芷晴的手,道:“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起大名,我们再起个小名得了。” 芷晴温柔地点点头,才要说话,阿如在门口处轻咳一声道:“侯爷,夫人,萍翁主来访。” 芷晴神色一喜,忙道:“快请她进来。” 陈珏见她欣喜的样子不由一笑,也站起身来整理方才因玩闹而稍乱的衣冠,不多时,正值豆蔻芳华地刘萍便快步走进来,口中欢快地道:“姊夫,姊姊,我来啦。” 陈珏和芷晴相视一笑,陈珏看着活泼更胜以往的刘萍,率先开口道:“今日有什么喜事了?” 刘萍俏皮地咬咬手指,一副保密的样子,陈珏见状故意不去问,转而跟芷晴一起逗起宝贝儿子来。 半晌,刘萍终于忍不住了,暗道姊夫狡猾,姊姊竟然也不帮忙,努了努嘴道:“行了行了,该换我抱抱这小外甥了吧?” 陈珏展颜一笑,点了点头,从前他杀窦平,刘萍十岁出头地年纪,就能带人同窦家的子弟对峙来维护他,陈珏虽然不曾得到什么真正的好处,但这份情义他记在心里。 刘萍走近襁褓边。摇了一会拨浪鼓,一双眼睁着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襁褓中地小婴儿,好不专心。 芷晴见状心中一动,似笑非笑地道:“萍儿,你再喜欢他,但他的阿母还是我,你不如自己赶快嫁个人?” 刘萍脸一红,轻轻跺脚。高傲地扬起头道:“这长安城里地贵戚少年,我还真就看不上眼。” 陈珏哟了一声,浅浅了一口茶,笑道:“萍翁主眼界还挺高。” 芷晴暗自拉了拉陈珏的手,笑呵呵地道:“等闲子弟看不上,那么羽林营韩嫣韩王孙如何。这少年英雄,不知是多少闺中女儿的良配呢。” 陈珏微一错愕,旋即一阵好笑。李当户带兵军纪不严,如今自己又不在羽林营,陈珏生怕羽林营被他带散了,是以请了经过战阵的韩嫣和李当户分为羽林左右中郎将,这几日间,芷晴和韩嫣已经熟识了不少。 刘萍先是一喜,道:“就是跟姊夫并称陈韩的那位天子侍读韩郎?” 芷晴本是随口一说,但见妹妹似乎真的欣赏韩嫣。当即笑道:“正是,妹妹有意否?”芷晴说着瞟了陈珏一眼,示意韩郎是陈珏的至交好友。刘萍这边正是近水楼台。 刘萍扭捏了一会,毅然摇头道:“韩嫣再好,我心里已然有人了。” “咳咳!”陈珏一口茶水差点呛在嗓子眼,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 刘萍白了陈珏一眼,心想着这个姊夫最是开明,好一会之后道:“昨日。我在长安九市看见一个少年,他……” 刘萍回忆着昨日地情形,面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那日正是上巳,她一身民女装扮,存心戏弄那憨厚少年,不想那少年人品却好地让她不忍捉弄。 “上巳午后不是下雨了么?”刘萍面对陈珏和芷晴,大大方方地毫不避讳,道:“我一脚踩在泥里崴了脚。他脱了外衫包着我。又亲自替我雇了马车。” 刘萍说完,笑意不变。昂道:“姊夫,你是男人,你说他这样好不好?” 陈珏挑了挑眉,笑道:“你说地太少了,不好判断。” 刘萍心中失望,暗道姊夫太滑溜,芷晴则飞快地道:“那少年是什么人,哪家子弟?” 刘萍脸一红,道:“他……我猜他是匈奴人……” “匈奴人?”陈珏的脸色一变,刘彻登基之初,陈珏和他废了多少口水才拦下一个大汉地翁主嫁到匈奴去,哪料到今日有个刘萍语不惊人死不休。刘萍点点头,一贯地大大咧咧之中多了点儿无奈,闷闷地道:“这有什么稀奇,边地我大汉和匈奴人互市,边禁不严,他混进长安来也不难。” “不难?”陈珏无力地摇摇头,从一地到另一地,大汉的百姓都要受盘查,何况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匈奴人? “你怎么说他是匈奴人?”陈珏紧跟着问道,天子脚下,若是长安城里真有匈奴人,中尉那边就是严重的失职。 刘萍瑟缩了一下,道:“他说话的口音不太对,随从身上带着不一样的味道,他看上去不缺钱,不是商人,行事又不像官宦子弟那样规矩,更不是诸侯王和列侯的儿子。最重要的是,我那次在他的身上看见了一匹狼的图案。” “狼?”陈珏自语道。 刘萍连连点头,道:“我虽然记性不大好,也记得那匹狼地样子,跟宫中从漠南来的东西上那样子差不多。” 刘萍说着,强笑道:“姊夫,你去帮我查查看吧,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刘萍虽然对那少年心动,但作为翁主的理智还在那里,她叹息着想,最好是她多疑,不然……姊夫做事看似温和,实则最有原则,那少年一定凶多吉少。 陈珏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唇角含着淡淡地笑意,道:“知道第二日来告诉我就好,这事交给我了。” 刘萍信服地点头,旋即凑到芷晴身边去咬耳朵,芷晴给了陈珏一个担忧的眼神,陈珏回之以一笑,示意她放心。 芷晴见状稍稍心安,她对陈珏有种异乎寻常的信心,陈珏既然说没事,这件事到最后就一定没有什么问题。 陈珏施施然地走到门外,将室中的空间留给芷晴姊妹,他唤过家仆备好马车,直直朝长安内史,不,建元四年刚刚改称为京兆尹的官署行去。 二百三十八 人有别 二百三十九 文仲翁 陈珏风风火火地出了门,跨上马的下一刻就意识到他有些冲动。 刘萍虽说碰见了一个匈奴少年,但这个匈奴人跟匈奴人之间也有分别,长安城中并不是不可能出现匈奴人,比如权贵家中的胡奴,比如跟随匈奴贵族降将入汉的兵士,这些人都可以称之为匈奴人。 陈珏控制着马匹徐徐向前,将脑海中刘萍后来说给他的信息过了一遍,从刘萍的话来看,那匈奴少年既然有随从,身份就不会低,怎么都不可能是胡奴或家兵。 “你们说,长安城中怎么就会出现匈奴人?”陈珏半伏在马背上问道,刘萍虽然性子有点娇纵,但基本的判断力应当不会错。 李英见陈珏一脸的苦恼,自己也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半晌,郭远挠了挠脑袋,道:“公子,安陵侯初降的时候,长安城里就有不少匈奴人招摇过市。” 安陵侯,正是景帝所封的匈奴投降王於军,陈珏听得郭远的话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刘彻父子又不是傻子,就像后世满清控制蒙古王族一样,景帝父子把那些匈奴降臣养的脑满肠肥,又是赐婢女又是赐美酒,从来不曾间断过。 但是陈珏知道,美酒佳人之外,皇家的监视措施一点都不少,否则、万一这些降臣再次背叛汉朝逃回匈奴地界,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是故,如果那日和刘萍交往的是降侯子弟,这会儿早就不用陈珏操心了。 自从出得武安侯府,陈珏一骑当先,从长安西北方向一条宽广的街道上行过去。不多时便停在京兆尹的治所前。 陈珏在李英和郭远的陪同下,径自下马入内,这京兆尹地治所廊宇连环,屋宇错落,东堂之外,陈珏一行人才走了几步,便听得西面厢房的方向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七八个府吏脚下攀过门槛。当先地那人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看了陈珏一眼。瞧见陈珏身上地衣料不似凡物。这才严正了神色道:“有何贵干?” 陈珏皱了皱眉。京兆尹郑当时为人清廉。但他这御下地手段似乎并不怎么好。 陈珏点了点头。李英上前说了几句话。那小吏立刻变了脸色。眉开眼笑地使唤一个人去报信。自己则笑呵呵地引着陈珏去见郑当时。 郑当时年过四十。早就是不再年轻地年纪。人虽老。他却仿佛仍然是少年任侠地性格做派。素日里律己甚严。 这日。郑当时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冷不丁地从属下那里得知陈珏前来。他心里便忍不住纳了闷。等到他整理衣冠见了陈珏。听得陈珏地来意之后。郑当时眼中顿时闪过诧异之色。 “武安侯。这恐怕不大可能吧?”郑当时斟酌着词句道。这也就是陈珏前来。不然换个旁人。早就被人当做得了癔症乱棍轰出去。 陈珏也知道这事不大好办,万一是陈珏这里弄错了,必定平白浪费人力和时间。因而又好言说了几句,只是郑当时却不领情,左一句天子脚下世道清平,右一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俨然长安城就是个大同世界。 郑当时的言外之意无非一句话,有匈奴人混进长安来,这是不可能地事情。 陈珏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是郑当时这个京兆尹里头甚大,他也不好态度太强硬。 所谓京兆尹。乃是由原先的长安右内史转变而来。于左冯翊和右扶风一样是治理长安京畿地区的三辅之一,其地位明显地比地方太守还高上一层。郑当时又素好黄老之学,乃是在太皇太后窦氏那里都挂了号的人物。 陈珏忍下火气,道:“蝼蚁之**,可溃千里长堤,凡事总有一个万一,正如你所说,天子脚下京畿重地,眼看春时祭庙之事一次接一次,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你我都担待不起。” 郑当时迟疑了一下,心想陈珏所说不是没有道理,祭庙之时护卫重重,天子自然不会有事,但陛下最喜欢不声不响地微服出宫,万一长安城里果真有凶险,那便是他地责任了。 这一听进去,郑当时本就不是多么自大的人,当即对自己方才的态度有点亏心,陈珏堂堂武安侯,这样的事本来用不着他操心,陈珏却能专程过来同他说一声,已是大大地人情。 郑当时舒了口气,诚恳地道:“多谢武安侯提醒,我自去派人查清。” 陈珏这会儿也有点儿不好意思,道:“郑大人言重了。”他的初衷虽是不想长安城里有不明不白的隐患,还有几分是因为刘萍。 陈珏这几个妻妹少年丧父,又与兄弟感情不深,全靠汤沐邑和窦太后的宠爱立足长安,陈珏理所当然不愿意看见小刘萍对不该动心的人动心,徒增烦扰。 陈珏想到这里,才要再与郑当时说几句缓和关系的话,那边郑当时也不避讳什么,已经吩咐起小吏们根据陈珏的线索查访此事。 场中约莫几十个小吏东倒西歪地站着,全无纪律,陈珏看惯羽林军整齐划一的阵形,这一看之下,陈珏和李英面面相觑,俱是说不出话来,这么一群人能干成什么事? 勉强笑着客套了几句,陈珏飞也似的冲出了京兆尹地官署,郑当时清廉正直,他手下这些小官可不是。有几个人反应很强烈,听说了陈珏的身份之分就像见了蜜糖一般,恨不得追着陈珏要一个前程。 “黄老之人,果然不善于统帅下属。”陈珏低声感慨了一句,虽然这句话还是有点偏颇,但就他所见,朝中黄老之学的官员才干和个人能力尽有。若论统驭和进取之道,这便明显地较旁人稍逊。 “武安侯爷,慢走。” 先前斜眼看陈珏的看门小吏笑呵呵地,一双小眼睛就要眯成一道缝,他右手牵着陈珏的坐骑,左手还不断地给骏马顺着骢毛。 郭远哼了一声,心道这小官儿变脸还变得真快。 “武安侯爷,千万莫记恨下官方才失礼。”绿豆眼小吏殷勤地道。 陈珏无语,皱着眉头上了马,正要调转马头离开的工夫。那小吏嘟囔着道:“这几日间,京兆尹地官所不知怎地招来许多闲人,上门便吵着要见我们上官,他们也不想想。我们这些做下吏的怎么能做主……” 陈珏挤出一个微笑点点头,示意收到了他的解释,随后立刻寻路而走。 一路行出老远,陈珏听得风声划过。只觉得终于耳根子清净,他轻舒了一口气,左右看看无人注意这边,沉声道:“郭远。” 郭远听见陈珏先叫他,得意地瞄了李英一眼,中气十足地答应了一声,道:“郭远在此,请公子吩咐。” 陈珏冷不防地被郭远的大声吓了一跳,好笑地摇了摇头。旋即正色道:“郭大哥,上次郭大侠究竟是委托何人替我们找人,你还记得么?” 郭远挠了挠头,好一会儿才面露惭色地道:“老郭对不住公子,当日只顾着和郭解说话切磋,实在没什么印象。” 陈珏心中微微失望。找人这种事,尤其是那几个不大可能太过大张旗鼓的匈奴人,委托市井中人去办最妥当。 沉吟了片刻,陈珏抓起落在衣衫上的点点柳絮,微一睁眼道:“郭解上次来长安,落脚在桑弘羊家中,我稍后去问问他。” 李英看了看一脸沮丧的郭远,出声道:“这样也好,我和郭远也有些市井间的朋友。这几天也可以先打听打听。” 陈珏笑着点点头。看看天色已经接近午时,想起李英和郭远自春天来就跟他好一阵子忙活。道:“有劳李大哥和郭大哥,今日无事,你们先回去和家人聚一聚吧。” 李英和郭远对视一眼,看出陈珏的坚持,便也不再拒绝,双双行礼之后便依言离开。 陈珏目送着李英二人离去,因为心中装着一件事,这权贵聚集地北阙外道路宽阔,陈珏倒也不在意马匹往何处走,干脆放任自流,好不悠然。陈珏想着想着,视线落在街道边地酒肆之中,刘彻登基以来,因筒车和曲辕犁的应用,天下产粮颇丰,这民间卖酒地禁忌已经松快了许多。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陈珏望见一个身段窈窕的胡女正持壶劝酒,玉容含春巧笑盈盈,脑子里便忽然出现这么一诗,随后看着**毛色厚重地棕马,便是心中一闷,他现在不是去看胡姬的妩媚,而是给刘萍找一个行踪杳然的胡族少年 余光不经意地一扫,陈珏忽地望见酒肆中另一侧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青年,那青年男子英气勃,体格俊伟,不是天子刘彻是谁? 这会刘彻在自斟自饮,陈珏正琢磨着要不要去跟刘彻打招呼,眼见那妩媚地胡姬娉婷着行到刘彻那一桌,笑嘻嘻地靠在刘彻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胡姬虽非绝丽,但却胜在几分异域的风情,尤其在陈珏看来,她那深刻的五官显示,胡姬似乎有些白种人的血统。 杨得意似乎跟刘彻说了什么,刘彻挥了挥手示意杨得意闭嘴,分别就是一副置之不理的态度。陈珏暗想刘彻的骨头也不知道轻了几两,他坐在马上,目光扫见门口处一个神色凄苦的青年,陈珏眼睛一转便计上心来。 酒肆中,刘彻惬意地饮下一杯酒,调笑道:“你不饮一盏?” 那胡姬就在汉境,虽有胡人血统,实则与汉女无异,她见了刘彻这样的英俊少年心中也欢喜,倒也不客套,接过刘彻的酒盏便一饮而尽。脸蛋微晕。 胡姬抬起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嫣然笑道:“你信不信,我比一般地男人还会喝酒?” 刘彻目中兴味一闪,哈哈笑道:“伙计,酒来。” “好嘞。” 胡姬的职责本就是劝酒,伙计难得见豪爽地客人,当即兴高采烈地搬酒,杨得意欲哭无泪,这么一回去。天子必定有皇后娘娘呵护备至,他未能及时劝阻陛下,最后的结果就不好说了。 正在刘彻和那胡姬饮酒之时,刘彻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儿不对。他敏感地朝街对面望了一眼,但却不见一个人影。 正在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个年轻文士,他神色凄苦。望见刘彻这边的时候眼前一亮,蹬蹬蹬几步上前,拉着胡姬的手泣道:“纳雅,我对不起你。” 胡姬纳雅猛地一愣,连手都忘记从文士那里拉出来,呆呆地看着文士转脸面向刘彻,痛悔地道:“就是他吗?” 纳雅啊了一声,就要收回手,文士痛心地对摸不着头脑地刘彻道:“你能跟我保证。一辈子对她好么?”刘彻皱了皱眉,心说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的,他才要说话,那文士已经又自顾自地说下去。 “唉,从前我高堂父母不肯接受你,我只得痛恨世间没有双全之法。既能无愧于双亲,又能不负于你。”文士痛心疾地说道,“若是你生我的气才亲近他,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这般。” 刘彻闻言,跟一边护主心切的杨得意齐齐脸一黑,心中怒气渐起,这人把一朝天子当成什么人了? 纳雅已经呆了,文士又对刘彻道:“若你是出于真心,嗨。你可能明媒正娶纳雅。跟她一辈子不离不弃吗?” 刘彻听到这里终于受不了这人的胡搅蛮缠胡言乱语,他的正妻只有阿娇一人。跟这个酒肆中地胡姬有什么关系? “杨得意彻怒不可及,再没有心情猎艳。 陈珏端坐在马上,心情因为一个小恶作剧好了不少。 时值正午,春日的时候也有些轻微的炎热,陈珏微微感觉到热气,便四处张望起来,想要寻一个乘凉地地方。 两排杨树,青石铺路,这地方在陈珏看来说不出地眼熟,陈珏无语地看向太阳底下显得有些金光闪闪的“大农”几字,休沐之日,闲逛逛到官署来地第一人说不定就是他。 “陈中丞。”二十来岁的小吏李真看见上官,兴奋地行了一礼,陈珏依稀记得,这次休沐似乎是他和另外几人值守。 那小吏滔滔不绝地道:“陈中丞是来理事地吗?正好我现在去买些酒菜,稍后一起小酌如何?” 正好想起昨日还有点事情没有处理完,陈珏沉吟了一下,索性一口答应那小吏,随后下马入内。 陈珏推开房门,只觉一阵清凉之气袭来,他甫一进门,便听得门内有人道:“怎么才出门就回来了?” 陈珏顺着声音望去,正好跟说话人的目光对上,陈珏惊讶地道:“文中丞!” 陈珏口中的文中丞,正是大农令韩安国属下除陈珏之外的另一位中丞,姓文名党,仔细论起声望名头,他的名气比陈珏还响亮几分。 文党揉了揉眼,见是陈珏微微一愕,道:“原来是陈中丞。” 陈珏目光往下一扫,见文党手中还握着笔,案上摊开了许多纸张文书,敬佩地道:“文中丞兢兢业业,陈珏敬服。” 文党呵呵一笑,道:“陈中丞未冠之龄,又喜得麟儿,竟然能顾不亲眷来此,我才敬佩你。” 陈珏坐在一边,再厚的脸皮也说不出口他不过是凑巧进来避太阳,陈珏只得嗯嗯答应了几句,眼神黏在文党手中的一封文书上不放。 文党察觉到陈珏的视线,爽朗地一笑道:“是我疏忽了,陈中丞既然勤奋如此,总不能在这里干坐着一个午后。” 文党说着,不由分说地递给陈珏几封文书奏报,倒把陈珏弄得微微有点措手不及。 文党其人。陈珏接触并不多,只知他在景帝驾崩那年,半该因为官员轮替出任蜀郡太守,因缘际之下新皇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就失去了一个动位置的机会。 “李真方才去寻酒菜,你不若歇口气再做。”文党好心提醒道。 陈珏微微苦笑道:“不必了,调职几月,我不过今日才……” 文党笑笑,他一心用事。对朝局关注地不多,开始只以为刘彻派来陈珏,无非是让韩安国和文党漏给他一点功劳,好让陈珏仕途顺利。只不过陈珏随后就一点点扭转了文党的印象。共事几月虽然接触不多,文党已经颇为欣赏踏实的陈珏,今日陈珏主动加班,文党对他地好感更是急飙升。 陈珏嘴角扯开一个笑容。认命地翻开文书,第一份是类似于报表的记录,陈珏看着仍旧有些费力,便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陈中丞且耐心一些。”文党和气地道,“陈中丞上月所言录账之事,大农令与我皆认为子瑜的记录方法不错,再过些时候,韩大农便会凑请天子,命天下各地实行新账。” 陈珏看文党神色诚恳。笑道:“多谢文中丞。” 文党笑哈哈地摆摆手,示意陈珏不必介怀,陈珏亦是展颜一笑,转而翻开另一封文书,看着看着,陈珏地神色也渐渐地严肃起来。 大农令。并不只是负责大汉的钱袋子,这钱怎么花,又该不该花,全部都是陈珏等人应该决定的事情,若不是最后仍然要以天子的利益为准,倒颇有一点宏观调控的味道。 文党这会儿又写完一张纸,他看了看陈珏手中的文书,笑道:“为难了吧?” “不错。”陈珏拿起手中的文书,弯起食指和拇指弹了弹。正色道:“水利之事。关乎民生大计,我等自然不能轻忽。” 文党道:“我方才也看过那文书。自李冰修都江堰之后,蜀郡沃野千里多赖其福,如今已有年久失修之位,这份钱必须要出。” “还有河水隐患。”陈珏补充道,黄河时时有泛滥地危险也是一个原因,黄河河道漫长多折,汉朝又常常在黄河两岸征战,于险要处修水利的事早就已经被提上日程。 “谈何容易啊。”文党忍不住重重地叹气了一声。 陈珏一边往下看那封文书,一边道:“修渠筑堤虽好,其所需地钱粮也甚为可观,再工匠难寻,须知茂陵正是初期工程最要紧地时候。” 陈珏说着说着,对上书地那人多了几分欣赏,蜀郡都江堰、关中郑国渠,五一不是耗时耗力万千所成地惊世之作。 提起郑国渠,陈珏心中一动,叹道:“当日韩国无力抵抗强秦,竟然以水师郑国出秦来疲秦,徒耗秦国人力,谁知最后的结果却是除关中沃土之外,前秦大获丰收。”蜀中也渐渐有了天府之国的样子。 文党接过陈珏地话头,看着一脸平静的陈珏,务必严肃地道:“成败二字,端看我们如何选择。” 陈珏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文党的话,同时在一张白纸上匆匆写画着什么,这国库的钱怎么花在刀刃上,这才是韩安国和刘彻稍后要研讨的东西。 老老实实地在官署中忙活了半日,陈珏送走了培养他责任感的文党,这才在斜阳西沉的前后赶回家中,安慰妻儿不提。” 休沐日的大好时光,陈尚自己斟了一盏酒,感慨道:“你们还小,在外的时候也不知道思念长安,还好这次我们一家人终于能够重回京中,便是最大地好事。” 陈举微笑着的神色一收,悻悻道:“太中大夫……不过是小叔叔几年前的官职罢了。” 陈尚笑容一僵,不得不承认他被陈举的话刺了一下,他做郎官的时候陈珏还是一个忙着读书识字的小孩,转眼间他成了太中大夫,他和陈珏之间地差距却是一点都没有缩小,陈珏还在不断地前进。 陈举嘴一撇,一脸不以为然地道:“我就不明白,窦家那么多人在朝为官,怎么小叔叔就那么冷淡,从来不想着为阿父谋划?” 陈尚听得一怔愣,脸上怒色一闪,脸上转成砖红色,他猛地一拍案,手上青筋毕露,道:“孽子休得胡言。” 二百四十 有家事 二百四十一 前路难 自从休沐日和文党一起加了班,陈珏作为大农中丞的生活就变得越忙碌。 “子瑜辛苦了。”文党不慌不忙地把一摞文书放在陈珏的桌案上,笑眯眯地看着陈珏。 陈珏从一堆七零八落的簿册中抬起头,心知文党这是存心不让他闲下来,只得笑道:“仲翁客气了。” 文党笑了笑,如今他对陈珏的身世和年纪的那点偏见已经消失殆尽,盖因素日里因公务而相交时,陈珏的表现并不像那种锻炼资历的人,反而时时提出能襄助于正事的见解。 文党作为景帝朝的旧臣,若不是景帝忽然驾崩,刘彻登基后又不好立刻调动老臣,文党早就成了一郡太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建立在一个又一个偶然之上,若是陈珏休沐那日没有凑巧碰上他,说不定两人之间的交情一直会是不近不远的样子。 陈珏草草翻过文党递过来的簿册,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无论什么时候,兴修水利都是朝廷的义务,只是随之而来的徭役和费用等事就是陈珏他们的责任了。 文党看陈珏心里大约有了谱,道:“看完了?” 陈珏点点头,道:“差不多了,陛下命我们勘查郑国渠周遭繁田,这大概是想要在郑国渠外再开新渠,使千里沃野连成一片吧?只不知是什么人出的主意。” 文党爽朗地一笑,指了指韩安国官所的方向,低声道:“这回大农令要头痛了,这几年国库虽说称不上入不敷出,但也算不上是什么好年景。朝中用钱之事多矣。” 陈珏听得文党的话也不由莞尔,他虽与韩安国算是一派的人,但文党显然不知个中因由,他笑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农令自然义不容辞。” 陈珏随口一句玩笑,文党却当了真,敛了平和的笑容,文党神色一肃,道:“正是如此,国库虽说稍显紧张。但文景两朝地积蓄还在,兴教育修良渠,哪一笔钱都非拿不可。” 陈珏笑着点点头。却不说话。跟文党熟悉起来了。陈珏才现这人虽然为官数载。性格却甚是纯粹。实在是个一心做事地好人。 两人说笑了几句。说了告别之言后。文党走出了十来步。猛地想起一事。拍头转身道:“差点忘记了。今日大朝会时。我看建陵侯地脸色不大好。” 陈珏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他已经十来日没有跟卫绾好好说话。就卫绾地身体状况来看。这个日益病弱地小老头就快不能胜任御史大夫地三公之职了。 “多谢仲翁提醒。”陈珏诚恳地说道。打定主意下次休沐时一定要去建陵侯府上拜访。然而事与愿违。陈珏地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五日一次地休沐日再次到来地时候。陈珏一清早起身。方在清晨鸟儿地鸣叫声中洗漱过。这便听说了陈尚携子前来地消息。 陈珏用帕子擦了擦手。随手递还给一边地小婢女。心道:大兄这时候来是做什么。早半个月不就说好了。这次休沐地午后。外居地陈珏和陈柔都回堂邑侯府拜见双亲么? 这会儿芷晴才起身。她草草披上外衫便去看爱子陈桓。 陈桓,陈珏长子地名字。 这名字看上去并不出奇,但却大有来头,先是刘嫖不知问了何方方士。判定小陈桓五行缺土。后来又看重桓字有威武之意,再加上历史原因。这才拍板定下这个名字。 陈珏跟芷晴说了一声,这便带着疑惑行到了前堂,他转过几道回廊,绕过刘嫖特意移植的几棵名贵佳木,一眼便看见堂中陈尚和陈举的身影。 武安侯府的大堂是精心布置过,谈不上有多广阔,只是规规矩矩地列侯府邸规格,其中陈设物件精致又不失华贵,不带着一点庸俗贵气,反而自里向外透着清雅。 才走进大堂,陈珏便是微微一愕,陈尚虽说安安稳稳地坐了,但一向被他疼若性命的爱子陈举却放着堂中的席位不坐,只低头站在一边。陈珏上前几步,笑着招呼过陈尚,转而对堂中侍奉的婢女道:“怎么让举公子站着?” 婢女听得陈珏的问话一惊,她还来不及解释,一脸疲惫的陈尚已经挥手道:“阿珏,不是你府中下人的事,是我让这不肖子站着思过。” 陈珏不解地道:“阿举怎地了?”陈珏说着看了陈举一眼,他府中的侍女早被芷晴训练的进退有度,若不是实在无法,能在正堂伺候地婢女怎么可能怠慢亲戚? 陈尚面露难色,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欲言又止。 陈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旋即飞快地松开,他坐在陈尚对面,端起茶盏浅浅了一口,这才道:“大兄,我们兄弟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成?” “也罢。”陈尚一叹,道:“我这两年在外忙于公务,对陈举疏于管教,他竟然走了歪路起了邪心,这等孽子,我岂可任他败坏陈家体面?” 陈珏摸不着头脑,狐疑地看了陈举一眼,心道陈珏这年纪肯定不知何谓欺男霸女,想来所谓大事不过是跟伙伴打了几架罢了。陈珏想到这里笑道:“阿举年少,就算顽皮点正说明他有胆量,大兄何必忧心?” 陈尚听得陈珏的话,面露惭色地道:“你不知,这不肖子不知怎么迷了心智,竟然……” 陈尚徐徐说来,陈珏开始还微微笑着,后来虽说嘴角的弧度不变,心中思绪却已经飞快地翻涌起来,陈举在他印象中一向是个皮娃子,从前跟陈琪、若若几个小辈没少黏过他,怎么忽然之间。陈举就对他有了这样的怨气? 陈尚对陈珏倒也实诚,该说的事一件没有隐瞒,说完之后看也不看陈举一眼,道:“陈举不敬亲长,口出狂言,我今日就把他交给你,任你处置,就是你把他打死了,我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陈珏闻言顾不上细想,忙道:“大兄何出此言。陈举不过是……”陈珏说到这里顿了顿,陈举已经十岁出头,若说他不懂事也不对,不说从小伴驾地陈珏。就是人家桑弘羊差不多地年纪也已经补了侍中。 堂中香炉内,袅袅的香烟顺着堂外的气流弥散开来,散出让人心神安宁的味道。 陈尚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必顾及我。” 一语未了,一直低着头的陈举忽地抬,双拳握得紧紧,道:“今日就是拼着受家法,我也要问小叔叔一句,内聚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叔父引荐了那么多贤才,怎么就不曾为阿父打算过。” “你还敢说!” 陈尚长眉一立,挟着怒气霍然起身。大手就要朝年少的陈举抓去,陈举脸上露出一丝不安和惊慌,短短地一瞬间,陈珏将半个身体横到父子俩中间,苦笑道:“大兄不是把阿举交给我处置了?” 陈尚动作一收,看了看陈珏。又狠狠地瞪了陈举一眼,这才落座舒缓着气息,陈珏回身望了一眼陈举,心中也放下心来。 亲自拉着陈举坐下,陈珏听得堂外鸟儿清脆的鸣叫声,空气里仿佛还有清晨地香气,心道这是什么事,一大清早地几个陈家在就在这里喊打喊杀。 陈举犹豫了一会,终是接受了陈珏地好意。没有说什么“不用你管”之类地混话。陈珏见状吁出一口气,徐徐步回去做好。 陈珏徐徐开口道:“阿举。你也不小了,怎么不知道体谅你阿父的苦心?” 陈尚今日来一手负荆请罪,实际上也是为了保下陈举,陈珏心中暗想着瞥了陈尚一眼,果然看见他一个好似抱歉的眼神。 这时候地观念先有家才有国,一个人可以不忠君,被主另投也算不上什么事,却不能不忠于家族,陈举也算是对陈珏这个长辈出言不逊,从来一主不二法,陈珏今日处置过陈举,他日就算是漏出了消息,刘嫖和陈午也不会罚陈举第二次。 陈举看着陈珏好一会儿,脸上的倔强去了几分,还是嗫嚅着道:“我不想说小叔叔薄情的。陈尚眉毛又是一竖,陈珏连忙对他做了个手势,安抚陈尚再一次回到他的座位上,当陈珏再次看向一脸期待地陈举时,陈珏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了。 陈珏心思电转,扶了扶陈举,道:“既然大兄说交由我处置,你就去抄写鸿烈十遍。” 陈尚见陈珏轻轻放下,好像并不准备追究,叹了一声,道:“阿珏,我没有别的意思,阿在封地一留多年,阿须也不过是个堂邑侯世子,何况是我一个庶子?”顿了顿,陈尚不等陈珏说话,又道:“旁的不说,我这太中大夫必定也有你出力,不然恐怕做个中大夫就到头了。” 陈珏看出陈尚神色中的几分无奈,心中也是一叹,他虽不曾尽心帮陈尚谋好差事,但也不曾为了韬光养晦故意压着他,陈尚虽说用心,但确实才干平常,这些年亦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 陈珏知道他应当跟陈尚详谈一番,但今日陈举在场显然不大合适,他开口道:“阿兄今日是我把我当外人了,陈举年纪小,我还能跟他记仇不成?” 陈尚心中熨帖,哼了一声才道:“你问问他吧。” 陈珏听到这里,心知这事八成还有什么特别,他的视线落在陈举身上,只见这小少年脸色变换个不停,最终道:“我不是有意冒犯小叔叔……”陈珏听得心中舒坦,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终究不是彻头彻尾的头脑蠢笨之人。 送走了陈尚父子,陈珏坐在堂中,脸上添了苦笑。 汉初一个人的前程,或是继承家中地爵位。或是入朝为宦累迁至九卿要职。陈尚想封侯暂时不可能,但他年过三十仍是一个太中大夫,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成就,陈举说陈珏寡情其实也不错:同族之间正应相互扶持,陈珏因出身陈家而得天独厚,照看亲族便是他应有地责任。 但是陈家和旁人不同,作为一门三侯的显赫之家,陈午和陈珏又已经这么显眼,若再加上一个正值壮年的陈午,说不得就是自找麻烦——窦家子弟遍布朝野。所以才得到刘彻的警惕和防备。 陈珏现在在意地是,陈举告诉自己,他回到长安后认识了一些各家子弟,仔细回想起来。陈举脑子里那种念头就是这些人有意无意的影响。 芷晴这会儿带着侍女走进来,端上一碗凉茶,笑道:“方才渴了吧?” 陈珏接过来一饮而尽,道:“阿桓睡着了?” 芷晴欢喜地点点头。道:“可不是,他睡的正香呢,若照这么下去,很快他便能和别人家的孩子长的一样见状了。” 浮生偷闲,陈珏和芷晴随意地聊了几句,芷晴忽地道:“对了,文中丞的夫人昨日来做客,留下了不少庐江土产。” “庐江?”陈珏闻言微微一笑,文党正是庐江人士。每一次陈珏想起他地籍贯,都忍不住想起周公瑾,这位周郎正是文党数百年后的老乡。 眼看着日头还不到正中,紫烟轻快地走进来,道:“公子,那大官儿又来啦。” 陈珏莞尔道:“哪位大官 紫烟笑道:“大农令。” 陈珏这才打起了精神。妻子出门相迎,芷晴体贴地吩咐了侍女伺候之后,这便先行从后面退出去。 等到陈珏和韩安国一起落座,已经是接近一刻钟后的事情,紫烟带着侍女摆上了两盏清茶,陈珏和韩安国去都没有去喝,待到紫烟带上房门,韩安国才缓缓地开口。 “陛下励精图治,我等臣子自当粉身碎骨以报。只是国库地账目时时让我忧心那。”韩安国直白地开场。虽然不曾明说,但每个句子都在暗示刘彻太能花钱了。 陈珏摸不透韩安国今日地来意。韩安国虽说受他引荐又与他同盟,但这份联系可不够牢靠,陈珏笑道:“近日有什么大事么?” 韩安国意味深长地道:“大事倒没有,但有一个子瑜你举荐的人最近却大出风头。” 陈珏恍然道:“主父偃?” 韩安国点头道:“正是主父偃,他这人果真泼皮,无论陛下要说什么他都第一个跑出来赞成,这几日有人上书近年来天灾时多,应当再修长提灌渠,以免他日大洪地时候,引来河水倒灌。” 陈珏笑了笑,所谓同行相忌,韩安国自己就颇为擅长猜度刘彻的心意,主父偃却几乎更胜一筹,堪称刘彻想睡觉了他给递枕头,刘彻想杀人了他给递刀子。 韩安国沉吟了一下,道:“我现在忧心大汉地国库,我查看过前几年的账目,只要不是天灾大年,多半有些盈余,然而去年一年,这盈余的部分就少多了。” 陈珏放下手中的茶盏,静静的等着韩安国的答案,果然又过了一会儿,韩安国叹道:“如今茂陵、农田、天工太学多处一齐用钱,虽说国库根底充盈,但若是算上一旦开战所需的辎重等物,恐怕没几年汉室几十载根基就要打没了。” 陈珏奇道:“自孝景先皇再开关禁,准许边地商贸以来,不是多征了许多商税?” 韩安国深深地瞧了陈珏一眼,道:“子瑜,这些士族大家,同你一样实在的人可不多。无论是商贾还是农户,托庇于世家的人比比皆是,这部分人地钱到不了朝廷手里。” 陈珏沉默了一下,他也知道有些世家大族享尽各种办法享受特权逃税,俨然就是一地土皇帝,方才陈珏只是一时没能想起到,边地那里也会有大族们的影响。 韩安国捻了捻胡须,直到陈珏的神色变得清明,这才道:“世人言道。中行说入匈奴后谏言单于,万不可迷恋汉朝之物,否则必定身死国灭,其实事情果真这么简单吗?” “汉朝器具之华,丝绸之精美,美酒之甘醇,那些如狼似虎的匈奴人会不喜欢?哪一次派出宗室女和亲,军臣没有要求我大汉奉送许多陪嫁?”韩安国目光一闪,道:“边地跟匈奴人联系密切的,必定不只是些许行商。说不定哪一家人跟匈奴勾结,可以出入匈奴单于王庭无禁。” “这便是了。”陈珏心中说道。 无论那一朝哪一代地帝王将相,不大可能会吃饱没事干,因为文人地几句话去歧视商人这个阶层。所谓抑商,不过是把商人的获利挪到自己身上罢了。 皇帝争利,有个好听的名头叫收归官营,士族争利就是如今的情形。不只边地商贸,大汉境内的巨商无一不有靠山,就是长安一地的贾同,他也是仗着陈珏的名声才不曾被人吞吃干净。 陈珏想了一会儿,忽地觉自己的思绪转得有点儿远,韩安国这会也现跑题了,他苦笑着对陈珏道:“正因如此,我才来与子瑜商量,你我眼下危险了。” 陈珏等着韩安国说话。却半天不见下文,抬头一看,陈珏只见韩安国一脸的高深莫测,他心念一转,立刻知道这是韩安国在等着他自己想。 陈珏微微眯了眼,脑海中将近几个月地事情过了一遍。旋即惊道:“我等危矣。” 曾经地历史和今日有区别,陈珏虽然不知道太具体的细节,但也知道汉武帝改五铢钱应当是数年后地事情,汉初私铸钱币甚多,刘彻将铸币地权力收归中央,亦是另外一种聚拢皇权的方式。 韩安国点头叹道:“正是如此,如今陛下用钱之处太多,不瞒子瑜,凭借前朝的底子。我在任的几载不会出什么问题。但多年之后必定是国之大难,届时不加赋都不可能。”韩安国说到最后。声音高昂了不少。 陈珏坐直了身,道:“陛下英明睿智,不会对此毫无察觉,铸币重熔,由朝中铸造新币固然能大举敛财,所征商税亦是不小地收入,只是……” 陈珏和韩安国对视了一眼,双双苦笑,刘彻要动诸王和列侯嘴里的大馅饼,他们这些负责执行的人必定当其冲,说不得几个月后便会被人恨之入骨。 韩安国道:“是以,我希望子瑜能设法影响陛下,与其轻动半两钱,不如先行再立些课税名目。” 陈珏沉吟了半晌,忽地一笑,道:“大农畏难否?” 韩安国怔道:“武安侯不愿说服陛下?” 陈珏看了韩安国一眼,心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若他是一介白丁还好,身为列侯他还为那些权贵说话,刘彻心里能高兴才怪。 陈珏道:“陛下性急,几件事纠结在一起,自然难办,但再难啃的骨头也要啃,一样的难事,就算往后拖也不会变得简单了。” 韩安国看了陈珏好一会儿,道:“既然如此,你我就需得尽早打算,起码要拉拢一些人,才能抵挡一些人。”韩安国说着,慨然道:“若是不能做成,子瑜还好,我在长安无亲无旧,说不定哪日就会效袁盎旧事。” 袁盎,他是和晁错一个时代的人物,因为一些事被陈珏那位泰山岳父、梁王刘武的门客遣人暗杀。 时近午时,陈珏这才送走了韩安国,他舒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休息,郭远和李英二人兴奋地带来了一个消息,刘萍那日所见的匈奴少年找见了。 李英始终比郭远沉稳一些,陈珏听了他几句话便明白的事情地前因后果,陈珏这边派了人,那几个匈奴人也不是一无所觉,当李英找上门的时候,那少年竟然提出要见李英的上司或主人。 陈珏听到这里,言简意赅地问道:“人呢?” 李英道:“就在外面。” 陈珏来回走了几步,想了想道:“你把他们引进来。” 虽说有点儿被人牵着走的感觉,但他对这几个匈奴人也有点兴趣,他们提出这种要求,正说明他们的确不是通过正常途径来得长安。 又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越来越近,陈珏的目光盯着门口不放,不多时,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地少年走了进来,他皮肤微黑,黝黑的眸子没有在室中的摆设上停留一瞬,只是直直地看向陈珏。 “你是什么官?”少年操着声调奇怪的汉话问道。 二百四十二 远客到 二百四十三 并蒂分 “你是什么官?” 陈珏听了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我是什么官,就算说给你听,你能懂吗?” 匈奴少年一愣,思索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汉人的官制复杂得很,他还真弄不怎么清楚。 少年人想了想,说出见到陈珏以来的第二句话,道:“我要见你们的天子。” 陈珏听了少年的话心中不由失笑,原先对于匈奴人的敌意不由地消去了一点,他道:“我大汉天子,岂是你说见就能见到?” 陈珏话音方落,少年嗨了一声,脸上露出几分不耐之色,道:“你们汉人真狡猾,张骞明明说过,只要我们到了汉朝,天子就会招待我们,看来这根本不可能。” 张骞?正在凿空西域路上的张骞? 陈珏端起茶盏掩住自己的讶色,轻了一下,这才道:“张骞吗,我知道这个人,他跟你怎么说的?你又是什么人?” 少年听得陈珏的问话先是一气,随后又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神色颓然,道:“他说你们汉人有句话,什么有朋友从远方来,你们会很高兴……” 说到这里,少年卡了壳,陈珏有点儿忍俊不禁,但短短的几句话他也看出这少年自尊心颇强,当即忍住笑意,正色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匈奴少年面色一喜,道:“不错。张骞说大汉天子仁义,可以相助于我王。” 陈珏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齿伶俐,汉话比先前那几句要灵光许多。心知这几句话恐怕他已经演练了许久。陈珏微微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称呼你?” 匈奴少年利落地答道:“我是须卜伊鲁。” 陈珏点了点头,道:“须卜伊鲁,你先把你的来意和我说一遍,我再决定要不要带你去见汉天子。” 须卜伊鲁眉一立,道:“我是单于的使,你敢在这里阻拦我?” 陈珏笑道:“单于地使我当然不敢拦。只是你……”陈珏用挑剔地目光打量了须卜伊鲁好一会,才道:“我见过不少各国的使臣,但你从头到脚都不像是个使臣,说不定你还是个刺客,我哪敢把你带到汉天子御前?” 须卜伊鲁神色一狠,一双眼睁的溜圆,锐利的视线牢牢锁在陈珏身上不放,道:“你不怕我要你们天子杀了你?” 总算露出狼爪子了,陈珏毫不在意须卜伊鲁的凶相。****他还不至于真以为千里迢迢跋涉入汉家京都的人会是单纯懵懂的少年。 陈珏笑意不改,道:“须卜伊鲁,也许你是阏氏的母家亲戚,或你族中父辈是单于重臣。只是你不要忘记了,你脚下踩着地土地是汉地,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事来长安,我都有能力让你出不去这道门。” 须卜伊鲁神色一惊,脸色变得阴晴不定,陈珏又道:“你可以试试。究竟是你先见到天子,还是我先把你们这几个来路不明的匈奴人就地格杀。” 陈珏虽然外表温和,但这简单的几句话间,他还是让须卜伊鲁咬了牙,好一会儿,须卜伊鲁才道:“我不是单于的使,我是太子的兄弟。” 陈珏道:“你又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须卜伊鲁犹豫了一下。掏出一把匕。那匕的柄冲自己,刀尖则正好对着陈珏。好像随时都可以刺中陈珏一般,他轻喝道:“拿去!” 陈珏不以为意地将那匕接到手中,只见那匕锋刃如水,古朴的暗纹遍布鞘上,陈珏拿着这匕在太阳光下一晒,隐约看见了隶书的安胡二字。 陈珏搜肠刮肚,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过安胡两个字,汉朝和匈奴人最户一次和亲,送去那宗室女便是安胡公主,理论上说,须卜伊鲁能拿出这个就足以证明他是匈奴地上层人物。 陈珏将匕还鞘,道:“你是太子的母家兄弟?” 托韩嫣祖父从匈奴归来的福,陈珏对于匈奴上层的了解比常人更多,须卜乃是匈奴大姓,就如同后世辽国地萧氏一般,常与匈奴单于王族联姻。 须卜伊鲁点点头,费力掩饰住面上的受辱之色,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姓氏,就该立刻带我去见汉天子,否则休想从我嘴里再知道一个字。” 陈珏看着须卜伊鲁激愤的样子略一错愕,稍后便明白过来,他徐徐起身,道:“你就是不说,我……我皇英明睿智,也能猜到你的来意。**须卜伊鲁竭力掩饰他的惊诧,但还是瞒不过陈珏地眼睛,陈珏笑笑,转而对李英道:“今日他在此做客,我们不要怠慢了他。” 李英点点头,道:“公子,备马还是备车?” 陈珏道:“备马。” 话音方落,须卜伊鲁愤然道:“你要往哪里去?” 陈珏转过身,不同于方才的咄咄逼人,一脸的彬彬有礼,道:“虽然你不是真正的匈奴来使,但这么大的事我也不敢擅专,当然要先请示上官。” 陈珏说着,不再理会一脸错愕的须卜伊鲁,又对门口的李英点了点头便径自离开。 须卜伊鲁在侍从地围绕下坐在堂中,粗犷地脸上一片不平之色,又过了一会儿,须卜伊鲁的脸色又凝重起来,他们一行人从王庭来长安,历经艰险,总算是有了见到汉天子地希望。 想起方才那尚不知名的大汉年轻贵族,须卜伊鲁一巴掌拍在武安侯府正堂的木案上,他心中想道:若不是叔父已经在雁门关外被追兵所杀,他又怎么会勉力独挑大梁,还被那汉人这般戏弄? 迟疑着饮下这家奴仆送上来的清茶。须卜伊鲁皱了皱眉。只觉得实在喝不惯,这一闲下来,须卜伊鲁便不由地想起去年秋的那一日。 秋高之时,于单在左贤王地角逐上输给正值壮年地叔父伊稚邪,须卜伊鲁跟随太子于单两人出外打猎,骑术高明的于单骑马骑的飞快,不想那时异变突生,于单的马不知怎么忽然惊了。狠狠地将于单从马背上扔下来,随后扬长而去。 正在那时,机缘巧合之下,须卜伊鲁和于单竟然同张骞一行人碰在一起,原本不死不休的局面,却因为于单的重伤和张骞的所作所为走向另一个方向。 “汉家最重制度,伊稚邪所般作为堪称不忠不孝,我天子文成武德,百官归心。定然不会苟同此等乱臣贼子。”须卜伊鲁脑海中闪过张骞那双炯炯的眼睛,心中便是一动。 陈珏从家中离开,快马赶到未央宫北阙门外,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宫中。不多时便行到宣室殿外头,他一向有宫中骑马地权利,只是原先陈珏从来不那么高调而已。***** 陈珏甫一勒马,杨得意便咳嗽着上前,奇道:“武安侯爷今日怎么骑马入宫了?”他虽是宦官,但陈珏素来不轻视于她。两人的关系也算是朋友。 陈珏道:“今日有急事,陛下这会儿忙着吗?” 杨得意摇摇手,道:“武安侯这会儿来得正好,陛下闲着呢。” 杨得意说着,朝另一边斜了一眼,陈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在那儿等着召见。 莫不是杨得意要打压的人吗?陈珏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只听得杨得意神秘地道:“陛下日前下诏赐部分宫人出宫。那掖庭令不过是来请示名册。” 陈珏点了点头,当仁不让。道:“我有要事禀告陛下,替我通报一声。” 杨得意答应了一声,立刻笑呵呵地去了,不过片刻的工夫,陈珏已经走进不知来了多少回的宣室殿侧殿书房,只见刘彻正一手从干果小点心的盒中取吃的,一手在御案上写画着什么。 刘彻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陈珏之后,他把点心丢回食盒,笑道:“子瑜,朕若没记错,今日是休沐吧?” 陈珏笑道:“陛下当然没记错,臣今日前来,是因为出了件奇事。” 刘彻放下笔,道:“什么奇事?” 陈珏将须卜伊鲁地事拣能说的,稍加更改之后说了一遍,末了道:“臣当时想杀杀他的傲气威风,这才吓了他几句。” 刘彻哈哈一笑,走下御案,道:“攻敌先攻心,你做的没错。” 陈珏答应了一声,刘彻在他面前走了几步,眼中精光连闪,道:“你看这个须……须卜伊鲁地来意为何?” 陈珏一听须卜伊鲁是匈奴太子的人便心中有数,他对匈奴历史虽不能如数家珍,但伊稚邪从兄长军臣单于的儿子那里夺走单于之位,这件事他还知道。须卜伊鲁说是张骞让他来长安,又不是正式的匈奴来使,八成就是匈奴太子于单的私命。 一个被强势叔父威胁着继承权的年轻人,将信任地臣子派到时常交战的敌国是为了什么,这件事并不难猜。^^ 心中想的清楚,陈珏道:“臣亦不知,但张骞智勇远胜于时人,此事定然有他的道理,陛下不妨召须卜伊鲁一问,臣已经交代家人看守好他们。” 刘彻点点头,道:“朕就见一见这个能入我大汉腹地的匈奴勇士。” 刘彻说到匈奴勇士几字时已然咬牙切齿,中尉究竟是干什么吃的,长安城里有匈奴的贵族都察觉不到,他这天子地安全还有保障吗? 陈珏看刘彻地神情便猜出几分,时任中尉的宁成是靠向窦太后地人,跟窦婴也亲近,平日里无功无过,但刘彻对宁成的不满已经有年头了陈珏转移话题道:“至少他带来一个好消息,张骞不曾被匈奴人抓去。” 刘彻展颜笑道:“正是,算算时间,张骞说不定已经到了月氏。” 陈珏和刘彻又谈了几句。刘彻下旨命杨得意亲自带人把须卜伊鲁带进宫。又派出一个小黄门往韩嫣家里请韩嫣,韩嫣是两人打小的朋友,父祖又曾在匈奴地生活多年,这件事自然少不了他。 “陛下不请大行参详么?”陈珏提醒道,他更想说这件事刘彻应当告知丞相,只是刘彻正在兴头上,陈珏略一思量地便转换了委婉的方式,拉出王恢来。 刘彻想了想。断然道:“先不必,朕懒得跟他们说,每次匈奴入汉的时候,就因为打与不打,他们都能分辩上几个月,何况是匈奴太子不知真假地私使?” 陈珏苦笑了一声,便也不再多言,这一闲下来,刘彻拉着陈珏。道:“子瑜,你跟朕来,朕今日让你见识见识衡山奇木。” 陈珏跟着刘彻出了门,拐过几个角。便看见宫苑中多了一棵杉树,这杉树地树枝成红绿色,陈珏看了好半天,也没觉这杉树有什么特别。 刘彻眉一挑,道:“博学如子瑜也没见过是不是?” 陈珏苦笑着坦然道:“臣着实不解此树奇在何处。刘彻哈哈一笑,指着那杉树道:“难怪你不知。衡山王叔在奏表里说,此树名为红豆杉,结果之时最奇,其果如红豆一般喜人,朕就等着今年看看呢。” 刘彻说着,又指着另一株多出来的繁茂松树道:“这树叫做金钱松,也是衡山王叔所献。*** 陈珏一边跟着刘彻走过去。一边看过衡山王献上的所谓“奇树”。道:“衡山王爷果真用 刘彻轻蔑地道:“淮南王早就不在世间,他没了靠山。当然要奉承着朕。”刘彻手一挥,将苑中的几棵树比量在内,道:“这不过是其中一些,大头在上林苑,改日你再跟朕去看。” 陈珏答应了一声,跟刘彻边说边走,不多时便行到了椒房殿前。 晚春的天气暖和了许多,阿娇着了一身宽大的水绿色常服,因有孕而显得圆润的脸上越雍容美丽,风姿秀雅。 陈珏作势要行礼,阿娇嗔着瞪了他一眼,陈珏连忙起身,摊开手示意阿娇什么都没干,阿娇这才冲陈珏笑了一笑,道:“你们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午时前后,殿中较外间更加清凉,刘彻笑着道:“眼看着入夏,你就要生产,我当然得了空就来看你。” 阿娇随手剥了两颗现成的干果,递给陈珏和刘彻各一颗,道:“我又不是小姑娘,阿都那么大了,陛下不做正事整日往我这里跑作甚?” 阿娇嘴上说着半劝谏地话,娇美的脸上一直笑意盈盈,刘彻看着明丽动人的阿娇心中一热,道:“那边还召了人入宫,朕和子瑜坐一会儿便走了。” 陈珏见刘彻和阿娇之间眉眼交流,流动着和谐的气氛,连他这阿娇的弟弟都插不上话,立时琢磨着该不该先退出椒房殿。 “子瑜,朕跟你结个亲家如何?”刘彻兴致勃勃地道,“你那儿子我也见过一次,跟你小时候还挺像。” 阿娇微笑着拍手道:“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如果是皇子,表兄弟俩还能成亲不成?” 刘彻找了个陈珏看不见的角落,轻轻拉住阿娇的手,道:“朕原先一直想着,隆虑下面朕没有别的嫡亲妹妹,不然定要让子瑜也做回驸马都尉。”刘彻说着,看了陈珏一眼,点头道:“朕是想着,子瑜娶了梁王叔的女儿,若是陈桓做朕地女婿也不错。” 陈珏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暗道:难道你盼望阿娇这回还生个女儿?陈珏心念一转,但刘彻望着阿娇的神情不会作假,明明就是满满的宠溺。 两人在椒房殿中坐了一会,直到午时一刻,阿娇笑道:“你们俩不是还有正事?” 陈珏耸了耸肩,站起身来,告别后复又跟着刘彻回到宣室殿,陈珏离宣室殿还有百来步的时候,便已经看见韩嫣地身影,须卜伊鲁站在韩嫣不远处。不过几步路的样子。却给人以泾渭分明地感觉。 陈珏上前和韩嫣打了招呼,这才跟着刘彻一起入内,韩嫣低声问道:“今日究竟什么事?” 陈珏指了指须卜伊鲁,道:“这个不起眼地匈奴人,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宣室殿中,刘彻坐在殿上最高处,须卜伊鲁对刘彻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便直直地站着不动了。 因着汉朝对匈奴多年来的被动防御。游牧民族地须卜伊鲁信奉适生存,心里对汉天子的敬意倒不怎么多。只是一路前来时,须卜伊鲁亲眼看见未央宫宫阙连绵,华贵远胜穹庐,冠盖遮阳古木蔽日,长安古都风华尽显,心中又翻涌起了几分艳羡和敬畏。 刘彻倒也不在意须卜伊鲁不知礼,他摆出大汉天子的威严,一脸高深莫测。陈珏和韩嫣一左一右,代替刘彻问出他想问的话,暗示须卜伊鲁还不配跟大汉天子直接对话。 陈珏和韩嫣配合着问过安胡公主的近况,须卜伊鲁一一地回答了。等到话题转回正轨,须卜伊鲁便直截了当地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军臣单于之子于单少失其母,虽是军臣地继承人,但于单在匈奴人内部不过靠着其亡母娘家人的扶持,这才同正值壮年地叔父伊稚邪相抗多年。这些事须卜伊鲁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陈珏几人何等地精明。几乎没有玩过政治的须卜伊鲁在他们面前根本藏不住事。 刘彻听完须卜伊鲁地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过问了须卜伊鲁数人的食宿情况,这就命人带他退下,随后才跟陈珏和韩嫣一起离开。 书房中熏香袅袅,衬得淡淡的墨香更加悠然。 “若按那须卜伊鲁所说,近年来入侵北地几边郡的匈奴兵士多是左贤王伊稚邪地帐下。”陈珏最为客观地道。 刘彻皱了皱眉,道:“这又如何?” 韩嫣跪坐在陈珏另一边。道:“依臣所见。那人分明是在胡说八道,匈奴人凶残成性。每到秋时,他们分批结伙地入侵大汉,劫掠钱粮人口,根本谈不上谁多睡少。” 陈珏微微颔,笑道:“张骞千里出西域,人未还已经立下大功,若有于单为内应,边地守军遇见伊稚邪所部时必定事半功倍。” 刘彻哼了一声,却掩不住嘴角的喜意,道:“这些胡人果真大胆,那于单竟然敢利用朕去对付另一个胡人。” 韩嫣沉吟了一下,道:“左贤王又称左屠耆王,一贯是单于继承人的位置,伊稚邪身份地位应当仅次于军臣单于,这么看来,伊稚邪和于单相争势在必行,此长彼消之下,大汉正好获利。” 陈珏侧了侧身,笑道:“匈奴人分为大小数个部落,平日出兵打仗都是用的自己家底,照今日情形看来,于单在争斗中必定处于下风,否则不至于联络大汉,意图谋算由我大汉军士削弱伊稚邪地实力。” 刘彻抚掌哈哈笑道:“真是上天助朕。”顿了顿,刘彻连连摇头道:“朕恨不得明日便大宴匈奴来使。” 陈珏笑笑,并不说话,刘彻既然准备答应于单那边的条件,这件事就得在一定程度上保密,大宴使的事自然不可能。 三人商议了许久,研究妥当之后,陈珏和刘彻又不住地问着韩嫣边关的事,中间畅叙别情,等到陈珏步出宣室殿,已是将近黄昏。 这日小朝会上,刘彻有选择地对重臣说了于单遣人来汉的事,又召丞相密谈了一番,窦婴走出宣室殿时,接到刘彻找见的陈珏正好踏上石阶。 陈珏比窦婴低了两层石阶,但陈珏个子长得快,已经可以跟日渐老去地窦婴平视。 窦婴看了看陈珏,笑道:“子瑜今日再立一功,老夫恭喜你啦。” 陈珏点头,看见窦婴身后的前中尉宁成正垂头丧气,中尉职司便是守卫长安,须卜伊鲁带来的消息再好,他还是一个匈奴人,这就是宁成的失职。 窦婴扫了一眼陈珏臂间的几个簿册,道:“既是陛下召见,你就快去罢,稍后再将详情一一告知于我。” 两代外戚不可能始终和睦,迟早要渐行渐远,陈珏想起殿上窦婴几次为宁成求情不许,再听出窦婴语气中少了几分熟络亲热,陈珏淡淡微笑着,道:“今次事出突然,稍后自当亲至丞相府禀明。” 二百四十四 中道绝 二百四十五 且徐行 陈珏离开未央宫后,先行回到大农令官署了解了一下公务,韩安国和文党身居要职,俱是深得刘彻信任的人,他们都已经得知陈珏引见了匈奴人须卜伊鲁的事,自是分别恭喜一番。 陈珏三人聚在一起,惬意地喝着新茶,闲谈之间就已经将日常的公务过了一遍,近日的开支情况让陈珏颇为欣慰,刘彻似乎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新修宫殿的事没有生,国库的钱大都用在了正途上。 文党递给陈珏和韩安国一人一个簿册,道:“这是太学一年来的用钱簿册,子瑜看看。” 陈珏狐疑地接过来,心中有些奇怪,跟韩安国一起打开翻了翻,只见借贷法的记账格式下,清晰地记录着太学从大农令这里支出去的数笔钱财。 太学设立之初虽说设立了许多学科,还有扶贫奖金等项,但这些细碎的开支还不能被陈珏看在眼中,说一句张狂的话,陈珏绝对是见过大笔钱的人,每日里经他和韩安国等人手底下过去的钱帛都不在少数。 陈珏看了几个月的账目,对数字的变化最为敏感,开始的时候,陈珏看着还没有觉出什么,等到翻至后几页,陈珏手指划过白纸上的几笔记录,沉声道:“冬春两季的开支怎么多出这些多?” 韩安国抬起头来,捻了捻胡须,道:“就算冬季有取暖等开支,但太学那边近日要钱太狠了些,哼,这么些钱,恐怕再养一个太学学舍都够了。” 三人各自眼神交流了一番,彼此心知肚明,这必定是有人在贪墨钱财,只不知这是哪一个环节上出了国之蛀虫。 韩安国把簿册放在案上,轻轻一推,笑道:“这还多亏改良了新的记账方法。不然太学本就是陛下最肯花钱的地方,繁杂的账目里还真就难以找出问题。” 文党闻言。重重地叹了一声,陈珏见状劝道:“仲翁勿忧,此事不过是我等姑且一猜,稍后还须详加查访。” 但凡有贪墨的案子,总不会是一个人的事情,说不定陈珏平日里的哪个同僚也参与其中,陈珏才在韩安国手底下干几个月。最亲近的几个下属又是芷晴那边推荐过来的几人,因而不怎么在意这回事,但久为中丞的文党就不一样了。 文党话音一落。陈珏和韩安国对视了一眼。韩安国也宽慰了几句。等到日头日落。陈珏正要离开回府时。韩安国又将陈珏请上了他地马车。 马车上。韩安国看了看陈珏。朗声笑道:“当日张骞出西域。正是你这武安侯亲选。今日张骞竟能说得匈奴太子于单。那须卜伊鲁又是你亲自引到君前。这当是一大功。” 陈珏摇了摇头。笑道:“张骞横穿大漠。竟然能一路平安。这是何等地好运。他能说服于单更是他自己地功劳。我不过是拣了个天上掉地现成便宜。” 韩安国点点头。赞赏地道:“此事确实是天佑大汉。你竟能不自骄自傲。我就更放心了。”韩安国虽是陈珏上司。但私下里说话时从来都把陈珏放在主位。 陈珏笑笑。道:“大农令今日和我同车。不是为了夸赞我这几句话吧?” 韩安国爽朗一笑。道:“你近日忙着朝见天子。想必没有去过天工府是不是?我今日午前得地消息。陛下要地新钱样子出来了。” 制新钱。金属的稳定、重量、火耗都要考虑在内。思及此处陈珏讶道:“这么快?” 韩安国颔道:“只有一点,考工室那边也有了消息。天工府的新钱仍以铜为主材,但考工室出的却是白鹿皮。” 陈珏皱眉重复道:“白鹿皮?” 韩安国嗤笑一声,道:“不错,不知是什么人使地手段,说动考工室令弄出见方的白鹿皮做新钱币,一张可抵几十万钱,这不是明摆着要从豪强手里抢钱?半两钱虽然有种种弊端,但毕竟已经大行天下百年,陛下说要更改哪是一日两日间能完成的事情。” 陈珏见韩安国对他如此坦诚,不由心中感怀,问道:“他们启禀天子了?” 韩安国摇头道:“还没有,只不过如果考工室和天工府同时上书,天子赞赏哪边才是问题。” 陈珏想了想,笑道:“以鹿皮为钱,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如果一张畜生皮可以值数万钱,那不是全乱了套?” 韩安国神色一肃,道:“不管是鹿皮彘皮,终不是长久之计,以天子对你的信重,劝说他放弃考工令的对策不是难事,关键在于陛下如今正要外联于单。” “本来我等全力支持陛下改换钱币亦无不可,但若是陛下选在此时下令行新钱,朝中不能全力处理随之而来的重重困难,外有诸侯施压,这便是害民害己之举。” 重铸钱币,先要收天下之铜,否则盗铸的事定然屡禁不止,但这先就触动了数个阶层的利益,放在眼下确实有点困难,陈珏等人或全盘皆输,或赢得惨烈。 说一千道一万,陈珏也是个惜身之人,他只微微笑道:“韩大农的意思是?” 韩安国笑容微敛,道:“那我就直言了,天工府楚原是武安侯启蒙恩师,这新钱究竟有没有研制明白,还不是楚府令一句话的事吗?” 陈珏心中一震,道:“这不是欺君?” 韩安国呵呵一笑,旋即肃容道:“欺君与否,天知地知,武安侯知,我知,楚府令知,据我所知,楚府令一向同时进行好几项事务,新钱地事慢些陛下也可以接受。” 陈珏听罢韩安国的话,半晌不语才道:“为何不能直接说与陛下?” 韩安国摇头道:“须卜伊鲁入长安,陛下正是意得志满之时,旁人轻易说不动陛下改变心意,若是武安侯亲自去说,恐怕有失圣心。更有不肯为陛下尽心用事的嫌疑。” 韩安国静静注视了陈珏一会儿,见陈珏不说话。又道:“盗铸钱币之事,窦家也不干净,如今皇嫡长子未出世,武安侯应当暂避锋芒。” 陈珏明白韩安国地话中之意,韩安国隐隐和他站在一边,他之所以不愿变革币制,除了韩安国自己不愿意冒着做晁错的危险替刘彻集权。更有为陈珏着想的意思。 陈珏想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韩安国这是典型的争权夺利思路,他的意思是陈珏现在用不着屡次跟窦家硬碰硬,等到阿娇哪日生下皇子,陈家再借势压倒窦家。 陈珏皱眉道:“我记得,你我几次详谈中,你曾经说过我陈家不宜锋芒毕露。” 韩安国道:“此话不错,但退避也要讲求时机。一旦帝子出世,难道武安侯不想庇护令姊皇后娘娘的爱子,反而让他受别家地掣肘吗?退让。那是皇后娘娘地位稳固之后的事。” 韩安国说完,不动声色地等着陈珏地回应。他今日所说的话中实际上有大逆之言,若是陈珏翻脸不认人。转眼将他告上廷尉,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珏半晌不说话,原本笃定的韩安国心中也渐渐没底,又补充道:“武安侯若想大有作为,只靠天子信任便如楼阁无基,不是长久之计。只有手掌权柄,方进可治国品天下,退可保得亲族安康。” 陈珏跟韩安国对视了一会儿,由钱币的事引到窦陈之争,韩安国这着实是在掏心窝子说话了,这个由陈珏举荐入京的大农令,已经有意把筹码压在他身上。 陈珏想了想,忽地微微一笑,道:“你的话不错。但我有我的选择。” 韩安国迟疑着道:“武安侯是说?” 陈珏笑笑。道:“既然韩大农赠我金玉良言,我自然不能拂人美意。天工府那边,我会亲自去说。” 韩安国心下一喜,道:“我虽暂居大农令之位,但假以时日,武安侯前途不可限量,我在此先行道喜了。” 又说了几句,韩安国取出一本薄册,递到陈珏面前,道:“我做大农令一载,虽无甚成就,但国家田地财货之事还知道一些,此物或有助于武安侯。”陈珏笑着接过,正好此时马车一停,陈珏身体微微向前一仰,外间车辕上地车夫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陈珏抬腿笑道:“多谢相送。” 韩安国目送着陈珏下车,车帘一落,他地目光便转为深邃。他这等并非出身世家之人,或如主父偃一般激进奉迎,或如卫绾一般苦熬几十载,除此之外,想要仕途一帆风顺,只有攀附天子身边的大树。 武安侯府地内堂***通明,陈珏今晚在内堂宴请了东方鸿,东方鸿一家久在太学,出现在长安内城反而甚是难得。 陈柔和芷晴在后院相聚,叽叽喳喳地说着育儿经,东方鸿和陈珏对酌了一会儿,道:“这韩安国真懂得挠人痒处。” 陈珏默默咂了一口酒,道:“伯鸾也以为他说得有理?” 东方鸿笑道:“他所说尽是功利之言,子瑜不适了?” 陈珏摇头道:“我还不至于听不得这样的话,只是心有所感罢了,他送了我一本列侯公卿的家产明细簿册,确是真心助我。” 东方鸿正色道:“世事无常,且不说皇后娘娘今次是否生子,就算生子,后宫里迟早出现其他的皇子,子瑜若一直不能强势,如何守得皇后之子和陈家平安,不被人吞吃入腹?” 陈珏晃了晃酒盏,道:“这些话我明白,窦家一日权倾朝野,我和阿父就一日附于人后,阿姐的皇后之位便一日只靠太皇太后和天子宠爱保住,就像无根的浮萍一般。” 如果陈家不做和窦家抗衡的人,刘彻在他地后宫里扶持起另一家外戚,那更是陈珏不愿意看见的事。 东方鸿颔道:“除了考虑皇后娘娘,我观子瑜所为,太学将影响千秋万代,关市大开更大大方便民间通商,兼之其他种种,我也大约知道你的心意。” 东方鸿放下酒盏,目光闪动着道:“子瑜。你身为列侯之子,自己更是数千户武安侯。你所作所为之事,竟然是在削弱诸侯贵戚对天子地影响!” 陈珏颔微笑,他做事不怎么瞒着东方鸿,东方鸿能看清他的意图并不让他意外。 东方鸿道:“若不是我与你相交,恐怕也想不到皇后之弟、当朝武安侯竟然会做这样损己的傻事。” 陈珏笑道:“怎么是傻事?自高皇帝大封宗亲功臣以来,又不断加封新侯和土地,久而久之。恐怕大汉天下便如周室一般,尽入诸侯之手。” “当今陛下素有大志,断不能容忍朝廷直辖地郡县渐渐落入人手,现在还好,将来平匈奴时必将涌现不少万户千户侯,到那时候等着他寻借口开刀,不如现在就表明没有异心。” 东方鸿点头道:“那就成了,你先进再退,正是合了为臣之道,陛下……” 陈珏听得东方鸿停下来。笑道:“东方但说无妨。” 东方鸿幽幽道:“若是子瑜这般用心良苦,陛下仍旧见疑……” 东方鸿说到这里又不说了。 陈珏微微一笑,道:“就算事不可为翻盘无望。我也不是无子可落。” 东方鸿点点头,忽地笑道:“差点忘记了,楚原那边说了,他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想,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始终一心钻研弩机。不曾他顾。” 陈珏感慨道:“我累恩师多矣。” 陈珏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讨论过近日的几乐府新诗,直至芷晴那边传来陈柔和几个孩子已经在客房歇下地消息,东方鸿这才忙不迭地出门去寻妻子。 东方鸿前脚才出门,芷晴后脚便来寻陈珏,她一袭荷绿色长裙,在烛火下闪出动人地光彩,她亲自取了手巾地给陈珏,道:“近日朝上多事。你仔细身体。” 陈珏笑了笑。问道:“阿桓睡下了?” 芷晴点点头,微微笑道:“皇后娘娘近日胃口极好。人人都说她下个月必定能生一个强壮的小皇子呢。” 陈珏失笑道:“这种事哪能从食量上看出来?” 芷晴嘴角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想起昨日阿娇取笑她,赶快生个女儿好配给她的爱子,芷晴脸上泛出一点浅红,又道:“皇后娘娘也说,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这次能有个皇子。” 陈珏笑道:“那样最好。” 芷晴浅笑道:“宫中最近有桩小麻烦,皇后娘娘要阿父相助,我明日想去堂邑侯府那边给二老请安,你同去么……” 陈珏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相携回到卧房,这便歇下了。 大行令王恢为须卜伊鲁安排的住处就在未央宫外不远处,陈珏这日奉旨和韩嫣一起看望须卜伊鲁,这便有说有笑地并驾而行。 韩嫣摘了一根柳条,随手揉捏了几下,道:“我在外数月,闲下来就想起这长安柳,如今好不容易回了长安,听着乐府的丝竹歌声,倒好像做梦一般,总觉得好像还在战场上似地。” 陈珏看了看韩嫣手里饱受蹂躏的枝条,取笑道:“韩将军也有这等小儿女情态?” 韩嫣似笑非笑地斜了陈珏一眼,道:“等你什么时候离家在外,就知道这滋味了。”语毕,韩嫣话题一转,又道:“这张骞一席话,不逊于我们拼杀数月,只可惜缘悭一面,我竟没有见识到他是何等人物。” 陈珏道:“边军浴血奋战,但尚有万千汉人袍泽彼此鼓舞依赖,张骞率人远奔数千里,身在异乡无所依凭,扪心自问,我尚且未必有这般无畏的心境。”陈珏看来,张骞一出西域,物质条件和难度远远多于郑和宝船下西洋。 韩嫣若有所悟,道:“如此说来,张骞果然真英雄,只是于单所为应当瞒不过军臣单于,我只怕张骞遇上军臣地追杀堵截。” 陈珏眉一扬,道:“匈奴人不比大汉,单于不过是部落领,远远做不到令行禁止。于单地作为定然瞒不过军臣,但伊稚邪的手下左右不是他手底下地兵士。军臣也不会介意边郡守军和伊稚邪的人马两败俱伤。” 陈珏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张骞想来已过匈奴人腹地,一旦踏上西域古道,西域各国未必会奉军臣的话为金科玉津,张骞必定如龙入海,我们只管等着喜讯传来就是。” 行过天禄阁。韩嫣已经将羽林营的情形同陈珏简单地说了一遍,韩嫣跟着周谦在北地郡数月,带兵地方式更偏向于周亚夫生前的严军,李当户和李广一脉相承,带兵重军心而轻军律。 虽然带兵方式相悖,但韩嫣和李当户亦是私交极好地朋友,他们互补之下,羽林营正有欣欣向荣之势。 说了几件营中趣事,韩嫣轻轻勒马,道:“子瑜。我从李当户那里听说,卫青是由你举荐入营?” 陈珏颔道:“不错,我跟他之间有点因果往来。见他是个好料子,就引他进了羽林营。” 韩嫣瞟了陈珏一眼,道:“今年陛下仍然有意派人前往边关,这人数有限,羽林营中竞争的人不少,卫青虽然出类拔萃。但毕竟出身平民,不少表现甚佳的世家子弟未必服气他去。” 陈珏点点头,道:“我跟卫青之间确实不是亲旧,我只有一句话,羽林营建营之初便无出身之别,你只管看他们的真本事即可。” 韩嫣咧嘴一笑,微黑的面庞衬得他神采奕奕,他道:“这话不用你说,英雄不问出处。若是说起出身。我祖上韩公信曾经降于匈奴,还未必及得上卫青家清白。” 陈珏点点头。想起韩则的封地弓高正在交河东,不由问道:“王孙,你家兄长韩则近日如何?” 韩嫣微微一怔,旋即道:“他能如何,从前一味赶我和阿说出府,如今我小有功名,他也转了性似地,连弓高侯太夫人对我阿母都好了许多。” 陈珏哦了一声,正色道:“近日我们正忙着扩修郑国渠以及休整大河水道之事,初步地计划,不少关中、燕、赵、齐等地都在其中,届时征地修渠,在所难免。” 韩嫣心领神会,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那位阿兄,为人最是欺软怕硬,他万不敢冒险开罪陛下。”顿了顿,韩嫣道:“我记得你家人的封地也距大河不远?” 陈珏点了点头,何止陈家的封地,朝中大族的土地不少在黄河附近,窦彭祖的封地南皮和章武侯的封地都在其中,章武更是黄河的入海口。 两人一路谈笑,不多时行到须卜伊鲁地住处,这室中陈设幽雅,须卜伊鲁一身粗犷气,反而跟这处雅室合不来,陈珏见了倒有些违和之感。 先前已经问明,陈珏眼前地须卜伊鲁并非本来地主事之人,大汉君臣得知之后便不约而同地振奋起来,不从这匈奴贵族少年口中挖出些消息来,决不罢休。 “地图?”须卜伊鲁弄清地图地意思时,哈哈一笑道:“我们跟着日月的脚步迁徙,你们汉人拿着地图也未必能找到我们。” 陈珏和韩嫣相视一笑,又旁敲侧击问了些问题,须卜伊鲁不耐地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须卜伊鲁问着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陈珏不放,他来汉数日,在不知多少个汉官那里受挫,最后还是陈珏带他见到汉天子,不自觉地,须卜伊鲁就更加信任眼前地汉人少年。 陈珏微微一笑,道:“等到我汉天子下旨,你自然能衣锦还乡。”六月份开始宜修备考,更新度会减慢,初步定大约每天保底3k,不定期会多更点,恳请大家理解。 宜修接下来会加快情节进度,学生放暑假的时候,汉侯大约就要接近尾声了 二百四十六 玉成双 二百四十七 当是时 须卜伊鲁皱了皱眉,还要再问,王恢手下的小吏已经殷勤地上前询问起居琐事,陈珏跟韩嫣趁机便搭伴告辞离开,等到须卜伊鲁空出手来,早已经不见陈珏的影子,恼怒之下,他不由“咣”地一拳打在木案上。 两人甫一出门,韩嫣笑道:“这须卜伊鲁倒单纯得很,谁说地图一定要他亲口告诉我们,山川地貌,那使馆的仆从同他闲聊时就能问得差不多了。” 陈珏笑道:“说不定他还当我们拿他没有办法。” 眼看天色还早,陈珏两人入宫复了命,随后陈珏便邀韩嫣至武安侯府做客,韩嫣欣然前往,只是两人前脚进门,后脚便来了平阳侯去世的消息。 韩嫣微微错愕,向陈珏问道:“我们是不是该去吊唁一番?” 陈珏想了想,笑道:“你同平阳侯府有交情?” 韩嫣摇头道:“我只在一些宴会上见过平阳侯,只是我们早年做侍读的时候,平阳公主对我偶有照看罢了。” 陈珏哦了一声,道:“我与平阳侯更没有交情,只不过份属亲戚,虽是平辈,我明日也应去看一看。”韩嫣思索片刻道:“这种丧事,我们尽了礼数便可。” 陈珏笑着点点头,韩嫣却不知平阳跟陈家明面下的种种纠葛,他摇头道:“平阳公主自去年起足不出户,难道是照看病中的平阳侯了?” 陈珏听了微微一笑,引着韩嫣入府赏景,跨过回廊亭池,看过青草荣花木相映,这才行至小亭吃筵说话不提,至于饮酒,陈珏和韩嫣想着死为大,倒没有去碰。 差不多同一时候,平阳侯曹寿离世的消息传到宫中。阿娇把刘放出去玩闹,对身边的芷晴惆怅地道:“从来我和平阳要好的时候。也见过曹寿几次,他既是俊才,人又温和可亲,这么早去了却是无福。” 芷晴柔声道:“阿娇姊姊就要分娩。还是不要想这些让人不愉快地事。” 阿娇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吩咐了詹事给平阳府赐下几样恩恤之物。随后又下令李青亲自代她去请平阳公主节哀。 等到诸事安排妥当。芷晴微笑道:“阿娇姊姊越来越有母仪天下地样子了。后宫唐夫人也说。你有太皇太后从前地风范呢。” 阿娇眉眼微弯。道:“你就知道在我面前说这些好听地话。” 刘彻已经成为君临天下地大汉天子。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不能一直做一个不问世事地娇娇小女子。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分处在两个世界地道理。 阿娇想着。命绮罗取出一对玉刚卯。笑道:“这白玉是外藩所贡。我前些日子见这玉色喜人。便命人刻了两个玉刚卯。正好成了一对。” 芷晴从阿娇手里接过来看了看。只见一片白璧无瑕,玉质圆润,外壁四侧又阴刻了几行小篆字,端地是一块好玉。 阿娇见芷晴喜欢,笑意更浓,道:“很好看是不是。这对玉刚卯你拿去一个给小陈桓做护身符,留下那块我留给这个。”阿娇说着,轻笑着摸了摸隆起的腹部。 芷晴心中喜欢,这边谢过阿娇之后,那边侍女绮罗脆声道:“皇后娘娘,掖**令求见。” 阿娇笑意微敛,整了整坐姿,整个人的气质一下自从随意亲和转为端庄高贵,芷晴那边命随行的阿意珍之重之地收好玉刚卯。亦是一脸的笑盈盈。 这日晚间。陈珏正在家中房,右手在一张展开的地图上比来比去。手指来回划了几圈,陈珏就忍不住微微皱眉,就是这幅绘制的并不甚清楚地潦草地图,已经是汉廷的机密之物。 这时的大河,也就是黄河的河道走势与两千年后的几字形颇有差异,甚至还有一段在匈奴人的控制之下,陈珏看来看去,仍然不明白这水利究竟该怎么建才合适。 所幸这地图的重点并不在这里,陈珏也用不着专研水利之法,经韩安国修饰过的这张地图,真正的特别之处在于各个诸侯王国、侯国、郡国皆各有标志,一眼看去,大汉天下各个势力其封地的分布一目了然。 陈珏看着周边地空白处,忍不住提笔加了几道简单的轮廓,几笔落下,大体上倒有了几分东亚地图的感觉。 正在兴致盎然地时候,陈珏耳边忽地想起“啪”的一声轻响,陈珏抬头望去,原来是烛心已快燃尽,陈珏略一思索,也不叫人去剪烛心,直接吹熄烛火推门而出。 行至卧房处,陈珏进门的工夫带来一阵微风,引得最近的烛火忽明忽暗,芷晴眼波盈盈,正在逗弄襁褓中的陈桓。 陈珏上前几步,刮了刮陈桓的小脸,手指划过陈桓嘴角地时候,陈桓正好口水如注,陈珏抬手的工夫竟然不小心带起一道儿涎。 陈珏哈哈一笑,心道童子口水总比童子尿强,他擦了擦手的工夫,正好看见陈桓身边多出一个玉刚卯,随口道:“这玉倒别致。” 芷晴看了看,道“这是阿姊所送,说是跟她肚子里的那个分享一对呢,本来应该带在身上,只是我怕这玉刚卯四四方方的伤了阿桓皮肤,这才放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 陈珏点了点头,又逗弄了小陈桓一会,等到陈桓扁着小嘴眼看就要哭出来,陈珏才百思不得其解地住了手,他的孩子缘明明极好,刘和堂邑侯府那一帮都亲近他,怎么就在自己儿子这里吃了瘪? 芷晴在一边没好气地斜睨了陈珏一眼,招呼侍女和乳母把陈桓抱出去照顾,口中道:“哪有你这么做阿父的,这么折腾儿子?” 陈珏见陈桓长得好,心情也好,开怀道:“我这才碰他几下?”顿了村,陈珏一脸得意地道:“将来若是他敢不听话,我非……” 风水轮流转,多年前陈珏被老父追打着长大,这回若是陈桓真敢不听父母的话。也该换他陈珏揍儿子了。 芷晴熄了烛火,又道:“萍儿昨日来看我了。她听说了那个须卜伊鲁地事,好像心里很不快活。” 陈珏这儿已经宽衣上榻,听了芷晴地话动作一顿,徐徐说道:“小女孩家的心思,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芷晴在昏暗中默默地点点头,嫣然笑道:“这样也好。”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阵子,这才歇下了。 次日朝会。君臣之间说地正是外联于单之事,陈珏对此事极为重视,盖因他记忆中可从来没有这一回事,若是没有这一回的阴差阳错,于单本该在十几年后被伊稚邪彻底打败,这才降汉而来。 朝会上众说纷纭,有一些人如王恢等看来能够联合于单是好事,哪怕帮了军臣父子一把,但若能寻机斩获匈奴控弦之士若干,亦不失为一件好事;卫绾、韩安国等人则以为此事虽可行。但实行之时务必小心谨慎,切不可中了匈奴人的圈套;还有一部分人虽没有直言,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反对。 刘彻目光一闪。嘴唇动了动,他地视线落在田身上,想想这舅舅许久没碰见出头之机,恻隐之心一动,道:“田大夫有何见解?” 田有点儿受宠若惊,道:“臣以为此事还有不妥。” 刘彻脸色一沉。田见状暗道坏了,人是陈珏领进宫,他外甥几乎对陈子瑜言听计从,他没事反对个什么。 眼见刘彻没好气地把视线挪到旁人身上,田急中生智,道:“臣非是反对,国之大事,不可轻忽,那须卜伊鲁虽自称奉于单之命而来。然其区区一个未及冠的少年。究竟能做多少主,也未可知。” 陈珏看了看田。心道毕竟是能做丞相地人,怎么说也不至于真的一无是处,想到这里,陈珏道:“臣附议,长安此去匈奴有千里之遥,一来一回便是数月,中间变数太大,再匈奴单于王**的于单能答应大汉多少有利的条件,朝中又该作何准备,此中种种皆需详加商议,不可不慎。” 若是这个似盟约又非盟约的计议快商定,最大的受益人本来是陈珏,他说一句话当然比田更有分量,刘彻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 窦婴虽觉得贸然跟一个匈奴太子定约有些儿戏,但军臣年纪渐老,但凡一代雄主年纪大了之后总会忌惮身边正直壮年的能臣,大汉从中寻觅机会绝非难事。 思及此处,窦婴也出言赞同了一句,窦婴一说话便犹如一杆大旗,殿上局势顿时明朗起来,刘彻眼前此事大有希望,不由地连连点头。 不多时朝议散去,大行令王恢得到了朝中君臣地全力支持,顿时走路都生风,风风火火地除了宣室殿,显然便是要去寻须卜伊鲁继续聊聊。 陈珏后脚出了殿门,陈午和陈尚已经在另一边等着他,族人同殿为臣常见,父子三人同朝就不怎么多见,但是有石奋万石君一家,陈家这三位倒也不怎么显眼。 陈尚虽挂着太中大夫的名头,但刘彻并不是很看重这个阿娇的庶出兄长,陈尚自己虽在地方的细务上历练过数年,朝中商议的全局大事他还插不上嘴,因而近日在朝上倒是成了闷葫芦。 陈午正与陈尚说着什么,陈尚连连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陈珏才要走过去,耳边听得身后有人哈哈一笑,不多时,田便从陈珏身侧快步追了上来。 田一脸堆笑,道:“武安侯,方才真是多谢多谢。”从前王还在的时候,田最得意的时候在他面前也会摆长辈的架子,陈珏见他如此说话心中就一阵不舒服,他笑笑道:“田大夫言之有理,我当然不会出言反对。” 田跟着陈珏一起朝前走,飞快地道:“话不是这么说,方才我在殿上孤立无援,多亏武安侯仗义执言,若不是你几句话,殿上那些人说不定怎么袖手旁观。” 陈珏不知田今日怎么忽然跟他套起近乎,半敷衍半不耐地道:“田大夫说笑了。朝中能臣无数,你说得有理。哪里会无人赞同?” 这会参加朝会的人已经散去不少,田换了一脸歉意,低声道:“从前武安侯和我之间多有误会之处,今日武安侯仗义执言,真让我无地自容。我有意备一席家宴,武安侯务必赏光。” 陈珏心道田真是好厚地脸皮,他正要说话。陈午看见这边的情形便大步走过来,陈珏心中一乐,暗道陈午来的及时。 田这会也瞧见陈午正往这边走,当即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了。” 陈珏微微一笑,道:“田大夫请。” 田答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跟陈午错身而过,仍是点头笑笑,等到陈午走到自己身边,陈珏看着田走远。笑道:“田见了阿父,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地?” 陈午哼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笑道:“他心里没有底气。当然见人就怕。” 陈尚看着田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摇头道:“田还真是能屈能伸,当年他依附于魏其侯,仿佛窦家门客一般,陛下登基后他自以为得意,就疏远了魏其侯。如今又把主意打到阿父身上了?” 陈珏笑道:“阿母曾经不留情面地拒了田家的提亲,他是笃定了我们不会果真不给他留情面。” 父子三人正说笑着,御史大夫卫绾的身影在不远处晃晃悠悠地出现,陈珏三人齐齐住了嘴,什么陈家一门三杰,他们在老而弥坚地卫绾面前还算不上什么。 卫绾笑呵呵地走过来,对陈午道:“堂邑侯还在这那?” 陈午略带尴尬地颔,道:“御史大夫这是有公务在身,我却是闲来无事了。” 陈珏见了陈午的样子心中好笑。宣室殿前地小广场上人影稀疏。本来安静肃穆的宫禁之中,他们父子三人还在那里说闲话。碰见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自然尴尬。 卫绾跟陈午客套了几句,目光重又落在陈珏身上,这小老头脸上皱纹更深,轻叹道:“前阵子老夫在家修养,子瑜爱子出世满月都没有亲自问候。” 陈珏忙道:“我尚是您的弟子,陈桓小子出世,何足道哉?”顿了顿,陈珏关切地道:“恩师身体应当大好了?” 卫绾抚须颔,道:“那日你来看望我,介绍的那位名叫义的女医本事不错,他给我用了个山野偏方,嗯,确实有效。” 陈珏欣慰道:“这就好。” 卫绾点了点头,笑着对陈午道:“子瑜事师尚且这般周道,可见其孝,有子如子瑜,堂邑侯好福气啊。” 陈午看了看陈珏,虽说脸上不露喜色,嘴上也不住客套,但那副得意的样子还是瞒不过一脸谦逊地陈珏的双眼。 末了,卫绾摸了摸花白地胡子,道:“老夫近来多病,眼看就不能尽忠于天子,说不定何时寻到时机便要辞官致仕,子瑜无事时多来我府中几回也好。” 陈珏讶道:“太傅为何有心退隐?” 卫绾听得陈珏心急之下叫出太傅,老怀大慰,道:“老夫以一车夫之卑微,积功至此,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放不下地事?” 陈珏还要再说,卫绾长袖一拂,意味深长地道:“朝中能臣倍出,我这老头子若占着位置不肯让,年轻人怕是要骂我喽。” 卫绾说罢,施施然地朝宣室殿行去,长袍大袖绶带在身,瘦弱的身体倒显出几分潇洒,陈尚最先回过神来,惊道:“御史大夫,一向进即为丞相,不知建陵侯致仕后何人接任。” 陈珏听得陈尚地话,心中却在琢磨着卫绾指得“年轻人”是谁。 一路出宫,陈珏父子三人这才分道扬镳,顺路行到官署处理公务,陈珏在簿册中现黄河周边两天亩数逐年递减,不由低声自语道:“这么早就开始水土流失了。” 文党将陈珏的自语听了一半,凑过来道:“自从移民一年比一年多,大河边农牧之事也渐渐兴起,一来二去,不占地才怪。” 陈珏翻了翻簿册,感慨道:“募民实边说的容易。这其中花费着实惊人。” 文党一笑,道:“实边农户的耕牛农具、房屋田地哪样不是我们管?” 陈珏点了点头。他自从做了这个中丞,的确意识到从前他手里过地收入都是小打小闹,这里才是真正的花钱如流水。 不多时,文党见陈珏看完一个簿册,道:“子瑜先歇歇,前些时候不是查出太学贪墨的事吗?今日总算查清了。” 陈珏停下手中地动作,问道:“结果如何?” 文党神色微郁。道:“还好只是下边人的动作,没有牵扯到什么大人物,只是我们这里要出不少空缺了。”文档说着,数出陈珏几个同僚地名字。 陈珏想起有人在太学的账上做手脚,对于这些人落马便没有半分同情,道:“贪腐之人都是国之蛀虫,早清除早好。” 话虽如此,大农令下属一向是美差,陈珏已经预想到他家门口会有人盯着空位求官了。 文党目光一闪,道:“子瑜是直性人。你且看看这个。” 陈珏略一伸臂,接过文党递过来地一封文,他仔细地看了一眼。脱口道:“南皮和章武还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文党点头道:“接近大河下游入海之处,总不能丝毫不动。” 窦陈素来亲近,他也知道陈珏在尽量避免修水利地路线经过南皮等地,只是最省钱的法子就该这么来,为官之人,不可能因为亲疏远近就决定大事。 文党提醒道:“自战国大举修堤以来。大河下游又有决口之危,据报已有几处县城中,大河水即将高于平地,重新修堤刻不容缓。” 陈珏看出文党的暗示,利落地起身,道:“既然这样,仲翁与我一起报给大农令,稍后再禀报陛下就是。” 文党神色一喜,他不问政治党争。一心关注民生。一直在极力促成此事,陈珏肯支持他。只要大农令韩安国再不反对,此事多半可成。 陈珏和文党一起去韩安国处送了文,韩安国仔细看过之后,颔笑道:“既然你们二人已有决议,我当然不会反对,稍后我亲自进宫禀明天子。” 文党接口道:“不如子瑜同去?”陈珏对天子的影响力,但凡有点儿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 陈珏侧了侧身,谦让道:“此事一直是文中丞跟随关注,若是由我进宫,万一天子有问我答不上来就坏了。” 文党连忙推拒,一番彼此谦逊之下,韩安国拍板道:“午后我们同去就是。” 午后晴暖时,宣室殿前一片静谧,微风过处,宛如吹来鸟语花香,陈珏一行人才走到宣室殿外,侯在殿外地杨得意眼尖,看见陈珏后立刻迎上来,笑道:“真巧了,堂邑侯前脚才进门,武安侯后脚就来了。” 韩安国道:“既是陈少府在内,我们稍待就是。” 陈珏三人正等着的工夫,杨得意溜进去上了一回茶,出来就笑道:“陛下知道武安侯来了,请武安侯先进去呢。” 陈珏看了看未受召见的韩安国,正要婉拒,杨得意忙低声道:“陛下有内事垂询。” 陈珏心中嘀咕了一下,韩安国笑道:“想来陛下自有打算,子瑜自去就是。” 陈珏报之以抱歉的一笑,这才跟着杨得意进门,他甫一入内,只见刘彻脸色变换个不停,显然正在那生气,陈午则对他轻轻点点头。 刘彻瞧见他进门,一脸火大地表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掖**令可恨之极!” 二百四十八 大小事 掖庭令本是宦官,主辖宫中簿册以及蚕桑女工等事,若是说得再直白一些,掖庭令之职颇有些太监总管的味道。 “掖庭令?”陈珏重复了一遍,掖庭令正是陈珏这少府的部下,只不过宫中的事一般有皇后亲自掌管,这中间的界限并不是很明显。 刘彻神色一凝,示意陈午说话,陈午侧了侧身,轻咳一声道:“未央宫婢,乃是由天下良家女子中采选而来,掖庭令胆大妄为,竟然欺君罔上,罪不可恕。” 刘彻冷哼一声,道:“区区一个掖庭令,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真是好大的狗胆。” 刘彻这会火不是因为别的,这掖庭令也是王留下的老人,素日里在他面前还算循规蹈矩,只是近日刘彻现了他一个致命的缺陷,这掖庭令竟然明码标价,适机安排春心萌动的宫女们见刘彻一面。 一想起平日的艳遇有可能是旁人精心安排,刘彻心中便是一阵腻歪,道:“这事就由堂邑侯处理吧,娇娇那边先不要跟她说。” 陈珏抬眼望去,见刘彻一脸的不快,心中不由地好笑。 陈珏知道这个掖庭令不大干净,平阳前阵子送进宫的那个女奴久无位份,待在宫中的位置尴尬得很。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这掖庭令前些时候借着遣送宫人出宫为借口,差一点就成功地把那惹人怜惜的小女奴带到刘彻面前去。 陈午不失时机地道:“皇后娘娘临产,臣不好惊扰娘娘,陛下可否示下此人如何处置?” 刘彻微微颔,心中舒坦了些,道:“自是撤职严办,再换新人。”陈午作为少府有权处置一个小小的掖庭令,难得陈午还会事事请示自己。 陈午面露难色。陈珏眼中笑意一闪,道:“陛下,臣父不知提拔何人为好。” 刘彻皱了皱眉。看见陈珏地微笑便恍然大悟。陈午一个外臣。但怎么也不可能跟宫中地宦官彼此熟识。他让陈午拟定一个新地掖庭令人选。可把陈午一个大男人为难坏了。 这会儿杨得意正好进来。刘彻神色一喜。问道:“杨得意。宫中何人可为掖庭令之职?” 杨得意惯会察言观色。看清室中情形之后道:“椒房殿李青可当此大任。” “李青?”刘彻想起阿娇身边那个行事沉稳地年轻宦官。心中微有些犹豫。掖庭令虽非多么显要地官职。但却正好跟他地后院挂钩。 陈珏插口道:“陛下。李青虽有些才华。但还是年轻历浅。皇后也曾经说椒房殿离不得他。”刘彻想给李青权是一回事。这边自己要又是另外一回事。 刘彻点了点头。又向杨得意问道:“还有什么人那?” “这……”杨得意一时间哪还想得起来什么人。陈珏见状,立即道:“陛下,宦官不比宫女适龄即可出宫。未央宫中应当有不少资历深厚的宫中老人,陛下可择其一。” 宫中因为种种原因斗争失败,只等老死的宦官多了去了,刘彻想了想,觉着提拔起一个不分派系地新人也好,总比原先那个跟人勾结的强。 陈珏心道:曾经被贬低到尘埃里的人再浮起来。无派无系,便是最大的好处。 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刘彻花在这上面几句话的时间已经不短,商议妥当之后,陈午带着旨意退下,刘彻吩咐杨得意把韩安国和文党引进来,嘴上笑问道:“子瑜,今日有何事,你们三人竟然亲自前来?” 陈珏将修缮大河水利的事大略说了一遍。韩安国和文党两人也已经走进来。刘彻敲了敲案面,沉声道:“必修不可吗?” 陈珏点了点头。手上动作不停,跟韩安国一起展开一幅大卷轴放在刘彻面前,刘彻看了几处,惊道:“竟有这么多地水道有悬河之危?” 随着募民实边越行越多,黄河的水土早已经遭受了一定程度的破坏,陈珏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河吃河,大河岸边恳牧过甚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刘彻脑海中思索了一下,仍然想不出来河水比地面还高该是什么样的情形,正想着的工夫,他指了指卷轴上密密麻麻标注的河道注解,道:“这是你们做的?” 刘彻虽然在问话,目光却停在陈珏身上,他手下这些朝臣之中,陈珏每次奏事都必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也像是陈珏的作风。 韩安国道:“非臣之功也。” 陈珏看了看文党,惭愧道:“此图是文中丞所制,臣不过是借人方便罢了。” 刘彻又看了那图几眼,讶道:“难道文中丞处处实地查看过?” 文党忙道:“臣并未亲自前往,只是大河所流经郡国之地,每有水患必定上表请赈,臣留了点心,久而久之便绘就这张不完整地草图。” 刘彻闻言大是赞叹,陈珏也朝文党投去敬佩的目光,文党这样才是真正做实事的人,留在常见勾心斗角地朝中对这样的能吏实在可惜,若是能外放一方,文党必定能治得一方清明。 刘彻算是将文党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能臣记在心里,视线扫过卷轴上的南皮章武等几字,思索着看了看陈珏,忽地一笑,直截了当地召尚书官誊抄数份,只等几日后大朝商议。 “这,还有这。”刘彻在图上点了点,昂然道:“那还是匈奴人的地界,大河乃天汉之河,早晚朕要将之收回,不使之受人践踏。” 陈珏闻言,心中不由道匈奴人的水土保持工作比刘彻做地好多了,最起码匈奴人逐水草而居,更有随时迁徙的习惯,绝不会把黄河弄成重浊之河。 帝王内修文治,外修武功。不管哪朝哪代,如若民间百姓的生活一直能过得去,明君的名声就跑不了。刘彻对于这关乎民生的事也颇为在意,一番问对之后,大体的基调就此定下。 陈珏这是第一次经办实际政务,自然心中兴奋,早熄了多年地争强好胜顿起,对于大朝会那日,陈珏早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 刘彻高高坐在宣室殿上。等尚书官读完陈珏三人联名所上的奏疏,刘彻问道:“大河久经变迁,如今较百年前战国之时也不尽相同,此事错综复杂,你等还须集思广益。” 窦婴神色一动,欲言又止,卫绾眼皮半抬不抬,好似睡着了一般,刘彻见众臣沉默,先是给了他们一段思考的时间。这才道:“卿等尽可各抒己见。” 陈珏看似老僧入定一般,好像对殿上情形并不在意,实则一直在盯着窦彭祖地方向。果然,在几个谈不上有分量地臣子说话之后,窦彭祖总算沉不住气了。 “陛下。”窦彭祖朗声道:“自战国修堤以来,起初虽有成效,但百年间大河决流改道十数次,可见大河之威非是人力所能抵挡。与其徒耗民力,不弱顺其自然。” 韩安国反驳道:“昔日圣皇大禹治水,何其难也,持之以恒下终成千古美谈,窦太常岂可畏难不前?” 韩安国一个大帽子扣过来,窦彭祖心中暗恼,许昌见机道:“窦太常不是畏难,大河绵延千里,欲治理谈何容易。孝文皇帝一代圣君。当年也只是修缮原有的堤坝河道,不曾大举整改。” “此一时彼一时。”陈珏看了看许昌。他们这记七寸打得准,包括陈珏自己在内,谁敢保证治河一定能成? “窦太常谋国之言,臣受益匪浅,然则世间之事,岂有因为有难处就束手束脚地道理?明知大河尚有隐患,不可轻忽,臣等正该防患于未然。”陈珏徐徐道。 刘彻微微颔,卫绾正要说话,内廷宦官杨得意急急地走上前,低声道:“陛下,皇后娘娘那边……” 阿娇要生了? 刘彻霍然起身,匆匆交代了几句话,这便朝椒房殿的方向行去,等到被留下的杨得意在陈珏面前带了话,陈珏父子几人相视一眼,这产期提早了半个月,几人有喜有担心,脸色精彩纷呈。 午时前后,椒房殿外,刘嫖一脸焦急地将陈珏的手抓得死紧,陈珏虽然吃痛,却也不推开她,只是不住地低声劝慰着几句话。 刘嫖咬牙道:“一切都是好好地,怎么忽然就出了事?池边水滑,当我是三岁奶娃娃不成?” 陈珏虽是在安慰刘嫖,心中也有些不解,按说阿娇是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等闲时不可能会出什么岔子,但阿娇竟然临产前夕在宫中失足。 若说这是有人动手脚,能在陈家暗中控制了大半的后宫中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陈珏若有所思地心道。 刘嫖心急如焚,就要张罗着入殿去看阿娇,陈珏忙拦下她道:“那里面有太医在忙着,义也在,阿母且相信他们。” 刘嫖停下步子,道:“我怎么能不急?” 芷晴在另一边挽住刘嫖的手臂,听得殿中隐约传来阿娇的高呼,头皮也一阵麻,她生陈桓的时候比阿娇受的罪可轻多了。 刘彻毕竟是第二次为人父,较之第一次刘出生时沉稳了许多,饶是如此,他仍然指节紧错,儿子还是女儿,皇子还是公主? 陈珏搜肠刮肚,仍然想不出什么适合在这个时候说的话,只得低声对刘嫖道:“阿姊这是第二回了,怎么着也能比第一回强些,阿母只管等着好消息。” 刘嫖帕子紧绞,胡乱地点了点头,脑子里不由胡思乱想起来。刘嫖喜滋滋地想,这么费劲,难不成是个健壮的男孩?等到阿娇声音转高,刘嫖的爱女之心又占了上风,心想着若还是女儿也好,赶紧莫再折磨阿娇了。 刘彻心神烦躁,看着一边跪着地几列宫人,脸上怒色一闪,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竟然能让皇后娘娘失足摔倒?” 一众宫人叩头如捣蒜,陈珏见了心下不由不忍,他虽恼恨可能有人图谋阿娇,但这些人应当是无辜的,眼看着刘彻就要动怒惩治,陈珏按捺下自己心中地火气,这才低声劝了刘彻几句。 不知过了多久,青天转暗,宫灯渐起,义一脸疲色地从殿中走出来,刘彻和陈珏等人见状纷纷起身,目光炯炯直直看着义。 义理解众人的心情,微笑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添了小皇子呢。” 义短短的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刘彻先是一怔,随后大喜着拉过身边的陈珏就道:“朕有子了,朕有子了!” 刘嫖再三确认了自己没听错,身子旋即一软,直直倒在一边伺候着的宫女身上,心道:阿娇真是我的好女儿。 陈珏被刘彻大力晃得有点头晕,心中却也是阵阵狂喜,皇后地长子是什么概念,货真价实的嫡长子,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陈家的历史已经完全改变了! 刘彻激动了一会,不过片刻的工夫又回复了帝王风范,刘嫖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一双眼期待地望向刘彻,取个名吧,取名之后即时册封太子。 “陛下。”绮罗出来施了一礼,道:“皇后娘娘一切安好。” 刘彻大喜,立刻大步走进椒房殿,徒留刘嫖在原地失望。刘嫖拉了拉陈珏,道:“嫡长子不该是太子吗?” 陈珏安慰道:“当然是。”顿了顿,陈珏又道:“这件事急不得,左右皇子就这是独一份,再有人出世也不是嫡长子,我们担心什么?” 刘嫖心下稍安,喜滋滋地拉着芷晴安排诸项事宜去了,陈珏站在原地待了一会,眼看宫禁将关,亦徐徐步出宫外。 这日天色已晚,金乌渐沉,小商贩们忙碌了一天正要还家,虽是隔了几条街,但隐约还有章台街的乐声传来。 茶楼之上,田心烦意乱,向门客藉福问道:“陈子瑜会来吗?” 藉福苦笑道:“皇后产子,武安侯炙手可热,强邀是邀不来的,这条路是武安侯回府必经之路,断不会有差错。” 宜修傍晚烧将近3好本城没有疑似病例,普通着凉而已。 二百四十九 风水转 田不耐地看了看喧哗的街道,往来之人众多,但没有一个人是陈珏。 藉福见他心急,劝道;“田大夫且稍待,武安侯随后便至。” 田略略放下心,茶香飘散,田却只觉饮之无味,目光时不时地仍朝窗外的街道上望去,形势比人强,此时他还握有能让陈珏动心的消息,就要好好利用才是。 天气渐热,陈珏坐在马车中,懒洋洋地不愿动弹,自从阿娇几日前生下皇子,安稳的日子就已经远离他而去了。 皇后生子,是为嫡长,无论是群臣还是士人百姓,无一不认为那个襁褓中还未取名的孩子就是大汉的太子殿下,这样明朗的局势,远比景帝当年薄后无子,后宫诸美人明争暗斗的情形抢多了。 近来想巴结他这个皇长子舅舅的人还真不少,陈珏想到这里不由冷冷地一笑,原先阿娇入宫,说不定还有人抱着观望的态度站在一边,一直等到形势明朗这才忙不迭地讨好于他。 这会儿人流密集,马车时走时停,陈珏正皱眉的工夫,忽听外间传来一阵细碎的喧哗之声,片刻,李英这才掀起车帘。 陈珏往外一瞧,只见是家仆打扮的男子正在那里点头哈腰,那男子见了陈珏眼前一亮,立时将田在店中等他的一番话说了一遍,随后便一言不了。 陈珏听得田的名字,眉心就忍不住微微一皱,只不过田早与他说过相邀之事,陈珏也不想真正地跟田这种人撕破脸皮不死不休,他心下略一思量,干脆轻跃下车,径直按那家仆所说去寻田。 却说田坐的本就是靠窗的位置,他眼尖。陈珏甫一下车便落入他的眼中,田连忙亲自起身离席迎接,行到陈珏面前道:“武安侯。恭候多时,恭候多时了啊。” 陈珏笑道:“该是我让武安侯久等才是。”陈珏说着目光一扫,明明是热闹的时辰,偌大的茶楼中再无旁的客人,田倒真是在专门等他。 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田请陈珏坐下。又命侍换了新茶。一时间清香满室。田笑道:“小店茶糙。这是我亲自带过来地新茶。武安侯试试看。” “多谢!” 陈珏依言轻啜一口。淡淡道:“田大夫好雅兴。” 田毫不在意陈珏语调中地丝丝嘲讽。顺手替陈珏添了茶。这才道:“皇子出世。普天同庆。我料武安侯这一阵定然是忙坏了。” 陈珏不置可否。他这阵子闭门谢客。仔细说也不曾累着什么。倒是田一脸真诚地关切让他心里一阵不舒服。 田重重地叹了一声。道:“陛下喜得长子。虽说他并不看重我这舅舅。但我仍旧欣喜若狂……”田说着。脸上伤感之色浮起。 陈珏垂下眼帘淡淡地听着,田说了一会儿,见陈珏神态姿势不变,又道:“除开皇子之事。我这也是有公事想与武安侯商谈。” 陈珏长袖一展,笑道:“田大夫但说无妨。” 田正色道:“武安侯可知,南皮侯为何极力反对修堤之事?” 陈珏想了想,拿不准田一脸亲热地跟他说起窦彭祖所为何事,道:“南皮侯虽有些不同见解,却还称不上反对。” 田摇手道:“武安侯心性直爽,莫被人蒙骗,南皮侯所为,盖因一己私利而已。他与章武侯封地就在水边。列侯尚有三九等,大汉万户侯有那么多。他们会一点都不羡慕? “这地不足怎么办?开近水良田便是,这久而久之,那大河水便一日复一日地浑浊喽。”田说着,压低声音道:“更何况南皮、章武两地,窦家经营数十年,既有其先祖陵祠,又有广厦美宅,他们万万舍不得朝廷动工之后迁移。” 陈珏若有所思,田靠近笑道:“旁人不说,我便知南皮侯有一处宅院,荣华昌盛还胜长安城中一筹,若是一下子给拆了,南皮侯不怒才怪。” 田口中心性直爽的陈珏,脑海中飞快地打算了片刻,道:“田大夫怎知此事?” 田嘿嘿笑道:“武安侯亦知,我曾为丞相座上客,这南皮侯的事嘛,我也知道不少。”田当日以为能站稳脚跟,大刺刺地疏远窦婴,虽然再难回去从前他和窦婴交好的时候,但他脑子里那些事还有些用处。 陈珏见田这般反复无常还笑得出来,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可以想见,若是田所言的这些事被人巧妙的奏上去,照刘彻的性格来看定然不会再把窦彭祖地话放在心上。 田见陈珏神色不动,轻叹一声,怅然道:“昔日我一心遵从孝景太后吩咐,多有得罪武安侯和皇后娘娘之处,还望武安侯见谅。” 田说着,一边难耐激动地想着心中计议,亲自斟了一盏新茶,水声叮咚珠玉飞溅的工夫,微微抬高手腕,摆明是负荆请罪的架势。 陈珏看了看面前的茶盏,手指微动,田这种人报复心极重,但变脸也变得比谁都快,从前他愿意把女儿送给陈珏当妾就是实证。 刘嫖已经扫了田一次面子,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田愿意跟陈家修好,陈珏也不想逼得田恨极陈家。 想到这里,陈珏挽袖伸手,脸上泛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侯新丧的消息,在皇长子出世的同时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直到半个月后,平阳长公主因哀伤过度而晕倒,天子体恤命人接其入宫小住,人们这才记起当朝长公主。 这日陈珏和韩嫣入宫的时候,凑巧便看见平阳公主的车驾在不远处走过,不多时,陈珏隐约便见平阳徐徐下车。领着小曹襄入内去了。 “这真没有道理。”韩嫣低声抱不平道,“皇子出世正是大喜,平阳长公主身上戴白。平阳侯离世一月余她才忽然进宫算是什么?” 陈珏看着平阳的身影远去,笑道:“公主也是天家地女儿,丈夫离世怎么就不能回来?”只不过阿娇究竟是怎样摔倒,至今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仔细想了想,陈珏心道:未央宫不好多留平阳,若是平阳要在亲人面前寄托哀思,太皇太后窦氏的长乐宫是不错的选择。 韩嫣点了点头。又道:“这位长公主和南宫公主个性不一样,外人都猜这位长公主接着还要选夫。” 陈珏对此毫无兴趣,见韩嫣提起不由玩笑道:“难不成你有意尚长公主?” 韩嫣仿佛被陈珏一句话吓住了,半晌才气急败坏地道:“子瑜你胡说什么。” 陈珏调笑道:“长安韩郎文才武略,无一不能,若是你地军功再厚些,尚长公主定然没有问题。” 韩嫣挥了挥手,道:“好好地前程,做什么娶回家一个能拜能看,就是不实在的公主回来?那多没有人情味?” 陈珏和韩嫣一路说笑。心中猜度着平阳会如何选择新夫,尚公主多为列侯不假,如今大汉较显贵的列侯家中。几乎已经找不到谁家不带着刘家地血脉。 至少卫青是不可能了,这个卫青恐怕还没有见过平阳公主。 不多时,两人轻车熟路地来到宣室殿前,他们方一进殿门口,刘彻已经迎出来,一手拉着一人。道:“走,跟朕去赛马。” 陈珏和韩嫣对视一眼,只得各自上马,跟着刘彻在宫殿前兜着来回。这未央宫虽说还足够宽敞,但对于三人所乘的千里挑一地良马来说,范围还是小了些。 所幸刘彻今日的兴趣似乎也并不在赛马上,不多时便携着两人回到宣室殿,接过杨得意等人奉上的手巾凉茶等物,三人这才各自坐稳。 刘彻问了几句羽林军的情形。韩嫣一一回答了。陈珏这边也听得认真,他给羽林营打的底子极好。韩嫣和李当户上手也快,再过一两年,羽林军就可以直接拉上战场了。 刘彻兴致勃勃地说好下个月几人同去上林苑游猎,不多时,韩嫣因为营中有事先行离开。刘彻不经意间转头道:“子瑜,朕听说你那边最近出了贪墨地案子?” 陈珏放下茶盏,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那几个案犯也已经供认不讳。” 刘彻微微颔,道:“河道之事刻不容缓,大农令身边的人够用吗?” 陈珏笑道:“足够了。说起人手,臣还有一事想启奏陛下,臣前些日子奔忙太过,找了些梁孝王国中旧人帮手,这几日已经让他们正式入册了。” 刘彻有点儿了然,道:“你的意思是?” 陈珏说道:“每个诸侯王国之中,俨然都有一个小朝廷,这些人中间或没有治世的大才,但吴楚七国等诸侯王国之中,这些王国老人处理地方政务往往大有心得,陛下不妨选而用之。” 刘彻神色微动,提拔本已一世无望地下层官吏,正是展示君恩地好时机,他看了看陈珏,微微点了点头。 陈珏清声说道:“若陛下以为此事可行,臣明日便可上一道奏疏言事。” 刘彻思索了片刻,微微颔,旋即迟疑了一下,这才抽出一打约莫六七封奏表,道:“子瑜,你且拿去看看。” 陈珏心中一定,接过这一打奏表,随手抽出最上方的一封,却见署名处显然被人污过,根本看不清是何人所写。刘彻催促道:“子瑜以为如何?” 陈珏点点头,抖开那封奏表,开篇臣某言,中杂贤文若干,陈珏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准确地抓到“嫡长子”以及“太子”几字。 陈珏道:“此表实是奏请陛下早立太子。” 刘彻嗯了一声,笑道:“朕喜得爱子,本就是天大地喜事,难为这些朝臣们还能想着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催促朕早立太子。” 陈珏讶道:“这些朝臣?难道上表之人不只一个?” 刘彻指了指御案处,道:“全在那儿呢。” 陈珏连开几封奏表之后,他立时皱了皱眉,不解地道:“群臣请封太子,这是何时的事?” 刘彻唔了一声,道:“这不是朝会上的事,今日散朝后,时不时地便有一封这样地类似奏疏送到朕身边。” 陈珏轻咦一声,道:“这怎地竟然全都不在朝会上说,只见奏疏?” 刘彻一扭头,道:“这是有些奇怪,但朕先将之放在一边,子瑜,你觉得朕此时册封太子如何?” 刘彻问的时候语调平静,甚至稍稍带了点儿向上翘音的欢快感,俨然就是个高兴于爱子出世地父亲,陈珏心中却是听得一跳。 景帝的宠妃栗姬生下长子刘荣,那时薄皇后无子,猗兰殿王美人王育有刘彻,有一日当时的大行令出言禀奏,请景帝早立太子。 这中间的纠葛陈珏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从那时之后,栗姬和刘荣便已经失了君心走上死路,之后就是刘彻这个素来不显山不露水、同馆陶大长公主之女订有“金屋之盟”的皇子成为太子。 刘彻背着手,一双眼紧紧盯着陈珏不放。他愿意册封阿娇地儿子为太子,那是皆大欢喜,他这边还没有下旨,若是已经有人谋算起太子之位,哪怕那是他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一样是目无天子。 陈珏见刘彻神色平静,心下略一沉吟,理了理思绪之后这才微微一笑。一点关系都没有。 二百五十 太子睿(上) 陈珏拜倒在地,郑而重之地行了大礼,道:“陛下若下恩旨,臣不敢有异议。” 刘彻不由地眨了眨眼,又过了片刻他才回过味来,他问陈珏对立太子这事怎么办,本来是一种试探,但陈珏明摆着内心没有鬼,听得自己这么问自然想到另一头去——天子这是做出了立太子的决定,象征性地问问陈珏的意见或就是个提前的告知。 刘彻替陈珏想好了理由,不由地长吁了一口气,道:“朕就是问你怎么想,有什么不敢说的?” 陈珏坦然道:“臣以为,方才陛下给臣看的那些奏疏假话连篇,皇子初生,怎么就能看出龙章凤姿气宇不凡?” 刘彻想想自家儿子拿才有点长开的小相貌,实在谈不上多好看,便忍不住一乐,道:“好,朕看这满朝臣子,也只有他这舅舅你敢说实话。” 实话实说,刘彻早就不满意一帮臣子把刚出世的皇子夸成天上有地下无的样子,就算小皇子果然如此特别,他亲父刘彻还在那摆着呢,刘彻也没有出世即封太子。 笑归笑,刘彻还是问道:“这么说来,你不想朕此时册立太子?” 陈珏微微摇头,诚恳道:“皇后娘娘前几日受苦大半日,这才诞下小皇子,陛下若是册立太子,对皇后娘娘和微臣一家都是莫大的恩德和宽慰。刘彻想起阿娇受得罪也不由唏嘘,他看了看陈珏。心道:子瑜倒是没有对朕说假话,外甥能封太子,再痴傻的人也不会不想。 刘彻拾掇了几封奏表,走下御案,笑道:“你只不过看了几封奏表。所见不全,倒是冤枉了好些人。这些请封之中,亦有全心谋国之人。” 刘彻这会儿正施施然地朝殿门口步去。陈珏顺势转了身,道:“陛下少年登基,朝野上下多有年老资深之人倚老卖老,若是陛下立下太子,自可扬威于公卿诸侯……” 刘彻一边徐徐地一步一步走着,一边听着陈珏地话。立太子,能证明一个天子是真的成熟到可以掌控一个国家了,除此之外。早立太子的好处还有许多。那些都不用陈珏一一举出来了。 陈珏已经浅浅从公、私两处说了几句话。刘彻神色微动。道:“子瑜还是希望朕封太子。” 陈珏在刘彻地注视下。再一次摇了摇头。道:“臣并不希望陛下此时册封太子。” 刘彻这回终于动容。道:“子瑜。你也口是心非不成?” 陈珏昂然道:“臣向来心口如一。太子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尊位。向来引人瞩目。臣以为昔日孝惠皇帝之所以受制于吕皇后。概因储位、君位得来全不费工夫。又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因而凡事不能进取。” 刘彻目光一闪。刘盈是典型地母强子弱地悲剧。这一点已经有许多士人或直白或隐晦地评论过。但陈珏特意提及吕后又是为何? 微热地天。陈珏觉得有点儿嗓子冒烟。刘彻还在那边等他地话。眼看清茶近在咫尺。陈珏又不能在这时候拿过来一饮而尽。只得继续道:“至于孝文皇帝。起于代国。代国临近边地。外有匈奴之危。内有诸吕之乱。孝文皇帝巍然不动。历经风雨方成一代英主、千古名君。” 文帝是陈珏的正牌外祖父,陈珏把祖上的好处娓娓道来,刘彻这亲孙听着更顺耳,他正要说话,陈珏又道:“当日栗太子荣亦是如此,先皇起初未册陛下,但陛下处处胜于栗太子,因而先皇后来才放心将这汉室天下托付于陛下,时至今日,陛下也不负先皇所望。” 刘彻听完陈珏的话,片刻不语。 陈珏虽然没有明白指出来为什么早立的太子都不得好,但两人心里都明白得很,越早立太子,就越早给有野心的众人们树立一个目标,或投效从龙或谋立他人,太子就是个显眼的靶子,活该被群起而攻之。 除此之外……刘彻心念不由一动。 陈珏话一说完就不再言语,面色惶恐中带着几分尽抒己见之后的痛快,心中却在想着太子这么早立下,十几二十年后太子党和帝党不定斗成什么样。 刘彻回过神来,朗声笑道:“你还真是一心替他打算,这太早地立太子,就好像上林苑里养着地幼兽,离开了父母都不知怎么捕猎了。” 陈珏心中点头,面上露出不解之色,道:“陛下是说?” 刘彻似是解开了什么心结,拉起陈珏行至御案前,取笔抬腕,不加思索地写下一个“睿”字,笑道:“嫡长之子,古来就是太子地人选,等到满月之后,刘睿就是朕的太子了!” 陈珏一脸欢喜和茫然交织,迟疑地道:“这……” 刘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子瑜,你虽然言之有理,但朕的儿子万万不会像他们那般,这大好河山朕还得交给他。” 天色正好鸟语花香,刘彻说完,这便招呼着陈珏出去跑马,陈珏跟在他身后,心下却忍不住嘀咕:刘彻立太子的好处大于坏处,立嫡立长,这礼制说的好听,古来不是嫡长坐上皇位的还少吗? 嫡庶之分,端看掌权的人怎么想,只要看中了,庶子也能让他变嫡子:刘彻自己的太子位也是景帝扶王当皇后之后才来地。 刘彻骑在马上,跟陈珏目光轻轻一碰,当即哈哈一笑,调转马头便要去看新生的儿子刘睿。 这日傍晚,田又一次包下上次的茶楼,专程在那里等候陈珏,陈珏这回驾轻路熟,直奔田而去。 田看见陈珏,笑呵呵地拱手道:“武安侯,恭喜恭喜。” 陈珏随意地坐下,平心静气地笑道:“田大夫是说陛下册封太子一事?” 田见陈珏今日如此和气,心中也是开心,道:“可不就是此事,假以时日,武安侯便是……”田说到这里立时住了口,取而代之的是咧嘴的嘿嘿两声笑。 陈珏温文无害地一笑,亲自替田斟了一杯茶,道:“我还不曾谢过田大夫所提示的消息。” 田连连摆手,道:“这不算什么,长安城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那么些人一起商量着统一上奏请立太子,怎么会懂得瞒人耳目?” 陈珏笑了笑,他也没有想到田会突如其来地送他一份礼,陈珏从田那得知群臣有意上奏立太子这件事之后,李英那边的消息也已经到达,但田这么毫无顾忌地示好,陈珏也没有理由一定拒绝。 又饮了一会儿茶,陈珏看了看田,道:“这茶楼虽说清幽,但打扰太久也不怎么好,我也算是田大夫晚辈,田大夫若是有暇,尽可遣人传信给我就是。” 田神色一喜,陈珏表面上再清高,知道他也有大用处之后,这态度还不是立刻转了九曲十八弯?在田看来,阿娇有子有女,外朝再有陈家几父子,成败已成定局,王既死平阳又不可靠,他这不得志之人若能借陈家的势力才最好。 田听得陈珏自认晚辈,虽然知道不能太随杆就上,还是一脸真诚地道:“不瞒子瑜,我在长安城中行走数载,不说其他,这阅历嘛,还是不浅的。” 陈珏笑着点点头,道:“今后我遇事时还要常请教田大夫,还望田大夫莫要嫌弃。” 田原本存了暂且依附之念,但陈珏待他有礼,便忍不住试探了好几番,陈珏仍然对他温和,转念想起自己天子舅舅地身份,顿时恍然大悟,陈珏再贵,他外甥刘睿还只是太子呢。 这门下和盟友,差得可太多了,田自以为陈珏要联合他对抗窦家,心里顿时一喜,临告别前,还满口答应动人脉替陈珏查访何人主使上书。 同田作别之后,陈珏再回到府中已是华灯初上,星子低垂之时,车辕上地郭远犹豫了好半天,这才忍不住道:“公子,这田不是好人那。” 陈珏微微睁开眼,笑道:“我当然知道他心术不正。” 郭远瞠目,眼看***下陈珏还笑吟吟的,心道公子做事总有他地道理,当即便不再劝说。休沐之日,陈珏拖家带口地入宫看望阿娇,阿娇经过数日的恢复,脸色已经渐渐地红润起来,她最近唯一的烦恼便是,她每次抱着刘睿哄的时候,刘都是一脸的不快活。 刘的小嘴努得高高,陈珏看着好笑,直到芷晴抱出呀呀的陈桓,刘这才喜笑颜开,她只知刘睿小小年纪就分走阿母,还不知道一个即将成为太子的同母弟弟意味着什么。 这章短了点,但六月份宜修只能这个度更新了,因为万恶的考试。 没有解释清楚的部分,下一章说明白。 二百五十一 太子睿(下) 皇子刘睿,不及巴掌大的小脸已经渐渐长开,白白净净的招人喜欢,男孩女孩小时候长得没什么分别,秀气之处极像刘当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陈珏。 腮边的口水不受控制地留出来,直把陈珏逗得哈哈一笑,阿娇白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笑的,你和彻儿小时候的时候,我什么没见过?” 陈珏目光落在婴儿身上某处,心中不由大窘,芷晴在一边见了眼波一转,旋即咯咯直乐,陈珏和刘彻,小时候着实被阿娇看光了。 阿娇笑了一会儿,道:“我同你说笑的,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也不过几岁大,哪记得清楚了。” 陈珏这才吁出一口气,示意芷晴带着孩子们出去玩,等到椒房殿中清静些,陈珏虽想谈些正事,还是不愿破坏这温馨轻松的氛围,转而笑道:“阿姐如今高堂俱在,夫妻和气,儿女俱全,真是好大的福气。” 阿娇闻言立刻开心起来,弯起一个明丽的笑容,道:“还有兄弟姊妹呢?” 陈珏笑笑,道:“阿姐,皇子降世是大家的好事,你可知唯一的不好是什么吗?” 阿娇心中一奇,不由地疑道:“何处不好?” 陈珏摇了摇手指,笑道:“睿皇子出世,待他觐为太子,避此一讳,原先奏表里常用的睿思、睿鉴等词句都不能用了,这还不是不好?” 阿娇噗哧一声笑,又赶紧停住,道:“这有什么,当年因为彻儿,还把彻侯改了列侯呢。” 陈珏自在地耸了耸肩,他对于避讳这一套还真不怎么在意,又聊了几句,他话题一转叮咛道:“内廷宦官之中。杨得意纵就算不能相助阿姐,他也不会偏着别人,新掖庭令更是好拉拢,再加之阿母和芷晴诸般布置,阿姐从此无忧,只是什么意外失足的事不要再有了。” 阿娇见陈珏神色严肃。亦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笑道:“那事不是查明了么。只是个意外罢了。” 后宫彻查多次仍然无果。人人都当那次临产摔倒就是阿娇地脚下一滑。刘嫖和芷晴不信邪。亲自带人查看也毫无线索。就算还有疑虑。陈珏也不得不承认那也许就是个意外。 陈珏指了指外间。道:“新生儿体质最弱。阿姐小心无大错。” 阿娇知道陈珏地关怀之意。颔说道:“我自会小心。阿弟只管放心就是……说起来。平阳长公主这几日倒是闹出不少事。” 陈珏讶道:“平阳好不容易不再禁足。这未央宫里她地人也被我们拔干净了。居然还不小心做人?” 阿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平阳那个儿子曹襄年纪不大。已经知道跟在阿后头跑了。还有没眼色地宫人。竟然把彻儿和我当年跟这相比。” 陈珏想起刘那个玉似的奶娃娃,心道她才多大,转念一想,陈珏又摇了摇头,暗自道:我看着刘长大。别说曹襄只是个万户侯,就是天皇老子也别想动花花肠子。 陈珏正想着。只听阿娇轻轻一叹,道:“我看彻儿无可无不可的,真怕平阳一求亲他便答应了。” 跟平阳公主结亲家?陈珏想想都觉得可笑,他沉吟了一下,心中有了底气,安慰道:“阿姐不用担心这事,平阳若是问了,她才是自讨没趣。我们当利公主还未必看得上他曹家。” 阿娇忍不住莞尔。道:“就你眼界高,平阳侯也是万户侯之家。门第高着呢……” 微风拂过,陈珏遥遥看见刘正踮起脚尖,瞅着并排躺着的两个小娃娃呆,一脸地迷茫,心中也不由地一笑。 皇子睿满月之日,天子下诏,终于在名义上确定了刘睿的太子身份。 虽说朝中还有一些人怀有异议,但刘睿嫡长子的身份不容质疑,长乐宫太皇太后窦氏不断的恩旨,更证明了刘睿是在两宫共同的期待下出生,一时间,宫里宫外喜气洋洋。 说是名义上的太子,只是因为刘睿实在太小了,远远不能够独居太子宫。这边阿娇对刘彻婉言相劝,大汉朝又是第一次出现这么小的太子,没有先例可循,因而太子还是椒房殿里养着地小娃娃。 随着太子的册立,陈珏敏锐地现,朝堂上原本平滑如镜地气氛渐渐地泛起波纹。 众所周知,天子刘彻事事请于长乐宫,这古往今来,听过幼主登基后宫辅政的例子,可就没人听说天子都成熟到立了太子,后宫女流还把着权柄不放的时候。 这日刘彻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地换了常服,正要按约好的往上林苑行猎,迎面便碰上了平阳公主。 早晨的阳光暖洋洋的,再大地事挡不过血缘,刘彻看着平阳也不再那么厌烦,和颜悦色地道:“平阳阿姊不在长乐宫陪伴皇祖母,来此何事啊?” 平阳矜持地一笑,一身素孝使得她平添几分俏丽,她道:“我夫婿新丧,不想冲撞太子,今日正好勉强出了界限,我就急忙过来瞧瞧太子。” 刘彻点了点头,道:“疼爱睿儿的人不少,这会儿阿姐也来了,既然这样,你就快进去罢。” 女眷自有阿娇接待,刘彻打马飞奔而出,直惊得宫人纷纷躲避,等到卫士回过神来,天子已经一如既往地带着几个亲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魏其侯府的花又开了,窦婴爱怜地放下小女儿窦琬,心中不由感叹,他这最小的女儿再过几年也要嫁人了。 挥手示意下人将窦琬带走,窦婴不怒自威地扫了窦彭祖一眼,道:“治河是千秋功业,利于黎民,你怎么总想着拦下去?” 窦彭祖挥了挥袖,道:“若是寻常地地,我也就罢了,但我父辈经营南皮多年,那里就是窦家的根,若是真改了大河河道,那不就全完了?”窦长君封在南皮,是以窦氏族人最开始也多聚于南皮,久而久之,南皮章武左近田地多姓窦,窦氏几乎已经成了南皮的代称。 窦婴一时间心乱如麻,半晌,他才道:“你那些隐匿不报的田地也收一收,我与韩安国还算有点交情,赶工的时候尽量避过去南皮就是。” 窦彭祖闻言大喜,拱手道:“有你一句话,我这回总算是能跟族人交代了。” 窦婴看了他一眼,心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陈珏一身淡青色衣衫,携了个箭壶,正拍马徐徐而行,他眼睛捕捉到草丛间灰影一闪,手中立刻动作,“嗖”地一箭便飞了出去。 “好!” 刘彻喝彩一声,手中箭也离弦。 陈珏见刘彻出手,旋即安心地退到一边,陈珏对于这种打猎活动并没有什么大兴趣,虽说猎后必有宴席,但每次都有没能被天子赐人的猎物,那些动物就是白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彻放马也放得累了,休息的时候勒马而立,他接过巾子擦擦汗,对陈珏道:“子瑜,你前几日跟朕说的那番话,朕也想过了。” 陈珏正想着他跟刘彻说地话多了,也不知刘彻说的是哪一句,刘彻就已经继续道:“只是君臣名位早定,有早定的好处。” 陈珏接了一句,道:“陛下言之有理。” 刘彻下了马,和陈珏一起牵马前行,身后是护卫的羽林骑,他扭头一瞧陈珏,道:“你还是太年轻,不然过些年,朕就让你当个太傅。” 陈珏心中一跳,笑道:“臣也就是陪太子读书的本事,这教导太子,自然还得由德高望重的长来做。” 刘彻哈哈一笑,不再提太傅的事,道:“朕看陈桓不错,将来给太子做个侍读正好。” 陈珏心念微动,道:“这还得看陛下和太子能不能瞧得上他,听说陛下当年,就不知否决了多少个世家子弟。” 刘彻也想起陈珏做他侍读时的事,说话时多了几分欢快,道:“他们样样比不得你,父皇和朕当然选不上他们。” 这么且行且猎,天色将晚的时候,陈珏等人已收获了野鸡、兔子若干,中途行至林中,陈珏一行人还碰上野兽袭击,刘彻更是亲自上阵搏杀猎了这头野猪。 陈珏看着那头皮毛黑地死野猪,再看看那边说话地刘彻,一阵好笑的感觉油然而生,等他听见刘彻吩咐把野猪肉赐给宫中诸人,陈珏这才若有所思。 刘睿出世后,刘彻地表现比从前刘出生时沉稳多了,并不影响平日生活,果然刘彻疼爱公主可以肆无忌惮,放在皇子身上的意义就大不一样。 做太子,无能不行,太出色了更不行,无能了被兄弟拉下来,太出色了就容易被亲爹拉下来,这是从来都不变的事。 一个正值壮年不见老态,权欲又极强的天子,再加上一个风华正茂,身侧俊才无数苦于不能登基的太子,父子反目兄弟争斗,多少史书称道的明君都避不过这一遭。 陈珏虽然知道早立太子,随之而来的种种争议不可避免,但一来刘彻自己急着立太子,二来吗……陈珏想到这里笑了笑,此时握住一个太子名位还是利大于弊,他要的正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先机主动,省得刘彻将来儿子多了再有别的想法,陷他于被动的措手不及。 二百五十二 起与伏 窦婴答应了窦彭祖,心下却也有点不是滋味,接下来两日间皆是愁眉不展的样子,窦琬年纪不过九岁多,却已经晓事,乖巧地问道:“阿父,这几日不高兴么?” 窦婴苦笑了一声,抱起窦琬道:“阿父不是不高兴,只是朝事太忙,有些累了。” 窦琬轻哦一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累了就不要做了。” 窦婴听了窦琬的童语笑了笑,世间哪有尽如人意的事,他看了看窦琬,忽地现一贯大咧咧的女儿今日梳了个他从没有见过的小髻,讶道:“你怎么这副打扮?” 窦琬摸了摸头顶,嘻嘻笑道:“这是武安侯府里传出来的呢,我也见武安侯夫人这么绾过……”顿了顿,窦琬眨眨眼,低了声音道:“听说这是武安侯亲自给他夫人梳过的式呢?” “胡说。”窦婴笑着说道,“武安侯何等身份,岂会做这等事?不过是你们这些女儿家在背地里头胡乱传说罢了。” 窦琬吐了吐舌,娇笑着落回地上,道:“我就是喜欢。” 语毕,窦琬蹦蹦跳跳地跑走了,留下窦婴一个人纳闷,暗道陈子瑜果然受女人青睐,他这女儿才多大啊? “侯爷,南皮侯和大农令都到了,正在堂上等候。”管事压低了音量说道。窦婴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旋即大步朝正堂走去。 窦婴并未让韩安国和窦彭祖久等,韩安国才饮了半盏茶,窦婴已经昂阔步迎到堂上,韩安国起身相迎,等到好一番客套之后,两人才重新落座。 窦婴明示暗示了一番,韩安国只笑不语。半晌才道:“丞相,恕下官直言,此事早有定议,若是加固河道。修筑堤坝,必定要经过南皮一地。” 韩安国懂装不懂。窦婴也拉不下脸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一束手束脚之下。眼看时间一点点地过。窦婴却拿韩安国一点办法都没有。 窦彭祖终于忍不下。道:“千里长河。必须经过南皮不成?” 韩安国叹道:“不瞒南皮侯爷。我也曾特意问过这点。若按最省时省力之法。非过南皮不可。” 窦婴挥手制止了还要说法地窦彭祖。抬手道:“韩大人忠于王事。老夫佩服。” 韩安国笑着接受了窦婴地夸赞。心道魏其侯终于忍不住了。想起宫里才满月地太子殿下。韩安国就忍不住微微而笑。仿佛得了什么好处似地。他跟着陈珏走还真没错。 自得地想要摸一摸胡子。但在窦婴这样年纪资历官位都在他之上地人面前。韩安国只得作罢。正色道:“不敢当丞相美言。只是陛下早已看过草图。我这里再怎么做也瞒不过天子地眼睛啊。” 窦婴一听,淡淡地给了窦彭祖一个眼色,窦彭祖却心中不甘,干笑道:“你我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为何竟苦苦相逼?” 韩安国今时今日的身份仍对窦婴有礼,但对窦彭祖就没有那么迁就了,当即笑道:“虽说我与南皮侯相识甚久,但也不能置天子于不顾,况且。”韩安国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五年之前,我以梁孝王使臣身份入长安,南皮侯害得我好苦。” 窦彭祖略一思索,立刻想起当日他帮着刘彻诳韩安国于长安郊外地事。道:“当日各为其主。与今日又怎能相提并论?只要韩大农仗义相助,我必不敢或忘。” 无论窦彭祖怎么说。韩安国仍是婉言相拒,窦彭祖心中怒气渐起,出言讥道:“陈子瑜当日出计诳你在先,你怎么还相助于他?” 窦彭祖虽非治世大才,在一众列侯中也称得上不错了,只是陈珏的杀子之仇郁结在心,久之竟然养成满腔怨气。 窦婴听完立刻瞪了窦彭祖一眼,韩安国则讶道:“此话何解?” 窦彭祖将当年陈珏出主意拖住韩安国的事说了一遍,韩安国听了面无表情,心中却感慨不已,他本不知当年的旧事,这一听之下初时有些许不快,随后便是满心地欣赏。 窦婴看出窦彭祖情绪不稳,亦知今日目的难成,他又出面与韩安国客套了几句,这才亲自相送至门口处。 韩安国的车驾渐行渐远,窦婴转过身,沉声说道:“韩安国一心追随天子的心意,你还是老实些,借机将南皮的摊子收一收也好。” 窦彭祖心中一急,却又反驳不出什么话,伤的又不是窦婴的利,他当然不急。 窦婴皱了皱眉,道:“韩安国也是九卿之一,不想竟然甘心依附于陈子瑜。” 窦彭祖大惊,道:“陈珏虽说举荐了韩安国,但这几年也并未听说他们之间有甚往来啊?” 窦婴看了看窦彭祖,眉头紧锁。 大农令韩安国不肯出手相助,窦彭祖在接下来地几日立时愁白了几根头,直至派出去勘查工况的官吏们传回消息,确认可行,刘彻终于下旨重整大河水利。 夏六月,太中大夫田上表,献出自家位于大河边的几处庄子,刘彻大悦,虽不曾加官恩赏,但态度上已比过去和气了许多。 “武安侯,提点之恩,我就不言谢了。”田满面春风地道,他热心地替陈珏斟了一杯酒,仍然难掩激动之色。 陈珏微微一笑,道:“我对田大夫哪有什么恩……” 田刚咽下一口酒,忙道:“武安侯不知,陛下赐我的钱物,早就把那两处庄子抵回来了。”转念想着他可能很快就不用再做个太中大夫,田顿时喜上眉梢。 陈珏看着田笑容满面,道:“我这里却有两个不情之请,望田大夫能相助一臂之力。” 田痛快地一口答应,道:“何事?” 陈珏笑道:“我听说田大夫交游广阔,同考工室令亦有些交情?” 田坦然道:“有这么回事,那人……”田呵呵一笑。心道:“算是个酒肉朋友。” 陈珏微微颔,道:“天工府楚原,近日正钻研先秦工学,据说考工室内有簿记专门记载技艺。我希望田大夫能设法让天工府和考工室化干戈为玉帛,也好让楚先生尽情阅书。” “这有何难?”田还当陈珏请他办的是什么难事,这心情一轻松下来,他立刻道:“我即日就去安排,武安侯只管等我的好消息。” 陈珏笑道:“那我就替恩师多谢田大夫了。” 田摆摆手,道:“这不算什么,武安侯还有一事为何?” 陈珏放下酒盏。含笑道:“家兄陈尚,任太中大夫不过半载,还请田大夫尽心襄助。” 田哈哈一笑,道:“我也不是什么能人,只不过这同僚之间的相处之道嘛,我还是知道些的。” 说着,田又倒出大半盏酒,带着几分恭维说道:“陛下新封太子,武安侯起羽林,兴太学。今又尽心于民事,威望也是如日中天,正是人心所向啊。” 陈珏被田灌了几盏酒。脑子却清醒得很,他跟田应付了几句,直至黄昏前后,这便各自回府。 田送陈珏上了马车,随后晃了晃微微昏沉的脑袋,兴高采烈地招呼车夫道:“回府。” 才走出不几步。街对面的酒肆中出来一伙人,领头地看见田眼前一亮,这不是最近重得天子之心地田大夫吗? “田大夫慢走……”领头之人快步赶上,这外戚之流,一旦对了天子心意,前途便是不可限量。 田转身一看,旋即在对方脸上看出许久不见的奉承之色,一时间,他虚荣满足之心高涨。 夏火炙人。长乐宫中茂林修竹。难得地一片清凉绿意,陈珏轻挽着窦太后在园中散步。闻得鸟语花香,只觉神清气爽。 逛了一会儿,年事已高地窦太后立时乏了,陈珏搀着她行至一处小亭,窦太后便就地歇了口气。 窦太后饮了一口宫女备好的清茶,道:“陈珏啊,哀家听说你近日又做大事了?” “太皇太后说地是哪件事?”陈珏话音方落,立刻自答道:“莫不是说大河水利?” 窦太后点了点头,空茫的双眼转向陈珏,道:“王孙年轻时都不像你这么能干,风风火火的一件接一件。” 陈珏笑道:“太皇太后面前,臣今日就不自谦,自从臣长子出世,臣就一直想给他做个好样子,将来不教他看轻父亲。” 窦太后呵呵一乐,道:“这确是长大了。” 陈珏笑而不语,窦太后又道:“哀家也听说,你跟南皮侯之间有点不快?” 陈珏诚恳地道:“区区小事,不过是见解不一而已,臣今日才上了奏表,奏请陛下占用之地尽快另外补给吏民。” 窦太后面露赞许之色,道:“彭祖跟你有心结,你却还知道退让,是个懂事的孩子。” 陈珏对于窦太后称他孩子已经习惯了,他微微一笑,道:“太皇太后,臣哪还是孩子,椒房殿里地那两位殿下才是。” 窦太后笑着连连点头,道:“说的是呢,你也跟哀家说说,太子长得是像天子多些,还是像娇娇多些,外甥似舅,还有人说长得肖你,他们说什么的都有,哀家就信你地话啦。” 陈珏笑笑,道:“太子殿下,他长得……” 微风拂面,等到窦太后回宫午睡,陈珏才步出长乐宫外,他走在树影斑驳之中,心中却起了另一番思绪。 二百五十三 又再现 虽然是陈珏杀窦彭祖之子在前,然而窦彭祖几次三番在陈珏背后使绊子,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陈珏面上和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心里早就有了不满之意。 陈珏走在阁道上,径直走向未央宫,眼见清泉拍石的景致清雅秀丽,便忍不住想起近几年风急浪高的黄河来。 治理黄河一事,陈珏借着田刺了窦彭祖一回。田毁屋献地带来一个好开始,列侯封君们纷纷上表支持刘彻的决议,窦家两侯亦不得不打落牙齿吞下腹。 长乐宫本就比未央宫来得大,陈珏行得又快,他走着走着,不多时已近了未央宫外围,又过了一会儿行到宣室殿外,陈珏一抬头,只见宣室殿前的小广场上,横纵队列齐齐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陈珏徐徐上前,便看到战马雄壮,马侧的骑士甲胄在身,身姿笔挺,手中的环刀寒光闪烁,阳光下衬出肃杀的冷冽之气。 队伍最前头是卫青灌亮,再前正是韩嫣,陈珏走过去,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轻捶了他一下,笑道:“这回又走了,也不知你什么时候能再回来。” 韩嫣欣然地以牙还牙,他和陈珏自长大后就很少做这种稍显轻浮的动作,只是这次他顺理成章地接了北地都尉之职,这几日又要出边,相送之时便不显得突兀了。宣室殿庄严肃穆,韩嫣低声道:“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怎么不说何时前往边郡,你我并肩作战?” 陈珏摊了摊手,坦然道:“我这两年走不开。”太子殿下初生,陈珏的事情多着呢。 韩嫣微微皱了皱眉。道:“左右大战少说还要两三年。你介时再谋军功也不晚。”顿了顿,韩嫣又玩笑地道:“千万不要等我封了万户侯,你还窝在长安做安乐侯爷。” 陈珏哈哈一笑,道:“马踏匈奴,我定然不会错过,你放心就是。” 语毕。陈珏心道:汉武之朝,不亲眼看过那刀光剑影,看看大汉军士扬威西域,那不是白活一场? 两人说笑了几句,陈珏得知刘彻虽说要召羽林骑入宫。但朝官一个接一个地进,羽林骑已来了有一阵子。竟然不得其门而入。 陈珏不平地说道:“你就这么忍着?” 韩嫣笑笑,道:“兴许他们有甚急事,我们这些人眼看就离京了,何必平白无故跟人结怨,徒累留守的家人?” 陈珏皱了皱眉,看这些即将再往边地的羽林少年已站了许久,仍然脊背笔直,便不由地点了点头。 无巧不成书,一直在殿内伺候的杨得意正好走出门。他瞄见陈珏时眼睛一亮,越过等待天子亲自召见的众人,这便一脸笑容地先行朝陈珏走过来。 陈珏再厚地脸皮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插队,何况今日还有他地旧部在场。想到这里,陈珏向杨得意做了个手势,指了指身后的羽林骑。 杨得意会意,他跟陈珏、韩嫣都是刘彻做太子时的旧人,情谊非同一般,心底里也愿意让韩嫣这队人先来。他立时笑道:“韩都尉稍候。武安侯爷稍候,我这就进去通报。” 陈珏和韩嫣相视一笑。那些等候的朝臣之中,忽有一人冷笑一声,道:“好威风的武安侯。” 陈珏循声一望,心道冤家路窄,那人正是先前挨了灌夫一顿好揍的窦德。 窦德作为长乐宫官,本与未央宫地宫官是酒肉朋友,他见羽林骑中有仇人之子灌亮,这才谋划着让他们在大太阳下多晒一会儿,陈珏一来就打乱他布置,立时火上心头。 陈珏眉尖一挑,正要说话,忽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朗声道:“事有先来后到,这是何人这般不知礼,竟然在宣室殿前乱吠?” 陈珏转眼一看,只见桑弘羊正冲他眨眼一笑,便不由莞尔。 窦德骄横惯了,闻言气得冒烟,一边转身一边道:“你是哪家的小贼?” 说着,窦德甫一回头,十分气焰立时去了五分,那少年一身内廷侍中服饰,说不定是哪家子弟,他不过窦氏旁支,对那些真正的荀贵之家也不敢轻慢。 这气势一弱,窦德又比不过桑弘羊出身商户的巧言,不多时便拂袖不置一词,稍后便寻了个理由,在众人地目光中如厕去了。 桑弘羊面带得色地一笑,旋即朝陈珏这边走过来,这时宣室殿大门忽开,门扉响起吱呀声时,杨得意操着略尖的声音,拉长了高声道:“陛下亲迎羽林骑!” 羽林骑中甲胄哗哗作响,随后便是轰然下拜见礼之声。 刘彻朝服未褪,冠高束,他心中快意,朗声道:“你等慷慨开赴,朕心甚慰……” 陈珏在一边儿见刘彻语调兴奋,没有几句话结束地意思,便稍微退远了些与桑弘羊说话。 桑弘羊一脸的可惜之色,道:“这窦德我们都看不惯,本想借着他的骄纵收拾他一回,哪料韩都尉这么和气,竟然不曾动怒,多亏武安侯仗义执言,我才有机会骂他一顿。” 陈珏见桑弘羊着意解释,听他说完后便笑着点了点头,桑弘羊见陈珏笑容,凑上前低声道:“今日巧遇武安侯,真是极巧,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武安侯能否相助?” 陈珏笑道:“何事?” 桑弘羊不好意思地道:“今岁开始,我家中生意过北地,我听说武安侯与北地太守、都尉皆是多年好友,不知能否美言几句,托他们稍加照顾?” 陈珏看了看桑弘羊,心中一动,暗想莫不是桑弘羊早等着在韩嫣面前露脸,当即温声道:“区区小事,我稍后就跟韩都尉说一声。” 桑弘羊神色一喜,又与陈珏说了些侍中中间和刘彻近身的事,陈珏一边听着,一边暗自将有用的消息记在心头。 两人说话良久,直至刘彻那边就快完毕,陈珏这才笑道:“侍中里人才济济,果然不同凡响。” 桑弘羊连连摆手,诚恳地道:“武安侯亦是侍中,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年纪小些的人都想哪日与你共事。” 陈珏不由失笑,又与桑弘羊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子,这才前去朝见神采奕奕的刘彻。 陈珏入殿方要行礼,刘彻手一按,拦道:“没那么多规矩。” 刘彻挂着羽林军脑的头衔,他见了羽林骑风采,心中正自高兴,跟对面的陈珏朗声笑道:“朕登基近五载,最好地成就便是这羽林骑,你也功不可没。” 陈珏见刘彻心情正好,道:“听陛下这么一说,臣却忍不住沾沾自喜了。” 刘彻哈哈一笑,走下御案递给陈珏一个模样古怪的挂饰,道:“那几个匈奴人走了,王恢那边才送来的新鲜玩意,朕跟你这样的情义,便跟这羊骨链子似的,结实可靠。” 陈珏双手接了过来,正觉得材质奇怪,听刘彻说此乃羊骨这才了然,他仔细收好,笑道:“原来陛下这阵子对匈奴人的东西感兴趣了。” 刘彻失笑道:“他们的东西,哪比得上我大汉物华天宝,朕不过闲来看看。”稍微顿了顿,刘彻又道:“朕听说匈奴人未经教化,只知拜什么日月星辰,连出兵攻战都要看月圆月亏,当真愚昧。” 刘彻虽然有心于神仙方家的长生之道,但他却不会因为什么天象而改变己见,大汉正是卜卦之风渐退之时,匈奴人所为,刘彻看来自然愚昧。 陈珏听了微微一笑,忽地觉得有些不对,他有时看汉朝人时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可见先进文化对落后轻视地根深蒂固。 刘彻兴致上来,就要与陈珏大谈匈奴人地趣闻,鄙夷了匈奴人对先人葬仪的简陋,以及子、弟可继承他人妻妾等风俗,这才想起正事。 刘彻取出一封奏表,懒得再起身,直接巧劲扔给陈珏,陈珏接过来一看,只见奏表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所书,他再往下一看,奏表中所写尽是衡山王国秘闻。 从衡山王地儿子刘爽和刘孝,不顾王子之尊兄弟之义,同争一个歌妓,又到王太子隐约与衡山妻妾有染,再到翁主刘无采行止不端,陈珏一一看下来不由咋舌。 直至末处,一行小字引起了陈珏的注意,衡山王刘赐的手下不愿侍奉藩王,公开说想要来长安为天子效力,几日后便被刘赐赶出衡山王国。 陈珏脑海中闪过刘陵的名字,合上奏表,道:“先皇待衡山王已经不差,陛下亦是厚极,他还是这般骄横跋扈,目无天子,实在可恨。” 刘彻点点头,忽地笑道:“朕倒是在意这写奏表的人,刘陵身在长安竟然有本事将衡山的事知道清楚。” 陈珏做出讶然的表情,道:“竟是刘陵?” 刘彻颔,笑道:“淮南一脉太过特殊,旁人朕不放心,你亲自跑一趟会会刘陵,或是淮南余孽。” 陈珏神色如常地答应了。 长安城,西安门,时值黄昏,人流如织。 几个大汉带着斗笠,随着人流入城,行至静谧处,为那人掀起斗笠,便是浓眉大眼的一张四方脸,正是游侠郭解。 二百五十四章 千人面 幽静的院落,装潢华贵的小书房中熏香淡淡,刘陵坐在椅子上,身前的几案上摆着一本摊开的书,风声吹过书哗哗地翻动过几页,刘陵却一无所觉。 算算时辰,天子这几天中也应当有反应了,不知他会派什么样的人来?手指无意识地按在案上,刘陵望向门外,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年的影子,会是他吗? 五年前她方入长安不久,想方设法接近刘彻和阿娇那对最尊贵的未婚小夫妻,就在堂邑侯府里,她第一次见到还是个小少年的陈珏。刘陵入长安本就是为了结交天子身边的近人,自然对陈珏此人耳熟能详:陈珏少慧,五岁稚龄即可背诵经典一字不错,甚得窦太后喜爱和太子刘彻信重。 人总是喜欢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就好像刘陵父王对皇位的追求,刘陵想到这里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若是陈珏和旁人一样总巴着她,自己也不会记得他这么久了。 陈珏走进门,一抬眼就看见刘陵在那里静静坐着,刘陵见他来了立刻从椅子上起身,笑着迎上前,道:“武安侯贵人事忙,总算来看望我这故人了?” 陈珏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奉天子之命前来。”不管怎么说,彼此有仇,陈珏根本不能也不愿和刘陵仿佛没事一般的说笑。 刘陵没想到陈珏还是这副冷淡的样子,幽居多日的委屈一起涌上来,她立时眼圈微红,背过身道:“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你这么同我说话,就不怕我不管不顾,什么都不告诉你?” 陈珏看出刘陵地几分色厉内荏,干脆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道:“翁主既然上书陛下,就是与衡山王划清界限,何必到这个节骨眼上还与我过不去?” 刘陵恨恨地,脱口而出道:“分明是你一直跟我过不去!” 陈珏不曾料到刘陵忽然变色,他正要说话。刘陵却娇笑了一声,从从容容地道:“今日倒是我失礼了,我给天子的上书,武安侯可一一查证过了?” 陈珏看刘陵落魄至此。虽然不愁吃穿用度,但也只能在表面上高傲如故,寻思着事情早了早好,当即和颜悦色地道:“翁主心中早有打算,你我也不必过多虚言,上书中言从何而来,还望翁主相告。” 刘陵咬了咬唇。心道陈珏果然一句话都不愿同他多说。直截了当奔两人心知地话题而去。 正了正色。刘陵转身道:“这些皆是陈年旧事。淮南与衡山相去不甚远。父王在时对那些事也有所耳闻。只是碍于兄弟之义不曾多言。” 陈珏笑道:“翁主这是诳我。衡山王翁主刘无采方长成不久。岂会几年前就与人私通?”刘陵脸色一变。但她本也没指望这么浅显地漏洞陈珏会放过。于是说道:“衡山王叔骄横跋扈。不遵法度。显而易见。”稍稍停顿了一下。刘陵目光一闪。道:“请武安侯转奏陛下。臣女一家忠于王事。虽与衡山王是至亲。亦不敢坐视不报。恳请陛下明察。” 陈珏颔道:“翁主所言。必定一字不漏。” 微微笑了笑。陈珏又道:“翁主只有这些话要说吗?” 刘陵定定地看了看陈珏。忽地一阵倦意袭来。不愿再打什么言语机锋。坦然道:“我身在长安。对几个弟弟管教不力。竟使他们近年屡有行差踏错之处。” 陈珏点了点头。心道刘安父子皆不在,这倒不能怪刘陵。 刘陵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无奈。道:“我思前想后,下定决心献上家财,只求他日兄弟惹祸时,能保他们一命。” 陈珏微微一怔,旋即赞赏地点了点头。 陈珏回到未央宫复命,已是第二日午前,刘彻听得刘陵献出了金钱、宅邸、奴仆若干,放下御笔便是一笑,道:“她倒识趣。” 陈珏没有接话,刘陵身份敏感,若不这样小心翼翼,不被刘彻灭口了才怪。 钱、人、地都交出来,淮南王从前在长安的势力已经完全拔除,刘陵今后也就是一个小女子,刘彻点了点头,道:“她就说了这些?” 陈珏取出一张硬纸,迟疑了一下,道:“刘陵还献上了一个秘方。” “秘方?”刘彻重复了一遍,站起身来,微微眯了眯眼,道:“难不成是淮南王叔手下,真有什么炼丹仙方?” 陈珏对刘彻寻长生这点最没有好感,当即摇头道:“不是仙方,是毒方,淮南王醉心于炼丹,偶然间曾生大火……” 陈珏说着,将那张硬纸递到刘彻手中,他面上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虽说火药和造纸印刷号称三大件,但苍天作证,陈珏真没想过去琢磨这个,他哪料到刘陵那会有最浅显的火药方子。 刘彻听陈珏解释明白,看着手中的纸脸色连变,喃喃道:“果真能致人死命?” 陈珏试探着道:“炼丹能炼出爆炸之物,可见其不可信。” 刘彻收起那方子,思量着怎么寻人试试,口中笑道:“那是他们未得真谛。” 陈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刘彻忽然轻啊了一声,道:“朕差点忘了,太傅说了今日午前求见,想来也快到了。子瑜,你先去忙吧,稍后再说。” 陈珏答应了一声,行礼而出,他甫一出门便见卫绾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不由对刘彻刮目相看:这时候也掐得太准了。 夏日酷暑,这日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新雨,天方一放晴,长安城的街道上就渐渐地多了不少人。尽情地享受难得地清爽。 陈珏在安门大街上骑马徐行,感觉到滴滴雨水顺着松柏叶子落在颈间,不由地一个激灵,隐约又觉得身上一阵不适,这一走神之间,他差点把马带进将道路隔成三段地水沟里去。 陈珏转眼行了一段路,正苦笑的工夫,一户宅院中探出一个脑袋,田笑着眼睛都眯缝没了。道:“这里,这里。” 陈珏略略抬头看了看,旋即挥了挥手,随后便将马缰交给马童。他正要转身进门,忽见远处一个褐衣人走过,他对上陈珏的视线一惊,立刻飞奔离开。 经过前院,田亲自将陈珏迎入座,陈珏方入席,鼻间只闻得香风阵阵。满堂穿梭皆是佳人芳踪,时值夏日,这些美人更是穿地一身清凉。 田斜眼偷看陈珏反应,眼见陈珏笑容不改,视线更没有黏在众女身上,便不由地暗暗称奇,这阵仗,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把持得住? 中侍女虽在歌舞和伺候宴席,眼睛却不断地望向陈珏。她们这些歌女什么样的客人都陪过,今日见陈珏身材颀长,面容清俊,便不由地动心。 陈珏好整以暇地入席坐稳,道:“田大夫,噢。是好雅兴。” 田哈哈一笑,道:“托武安侯的福,我这几日正是春风得意,对了,上次你请我做的事,我已经安排妥当。” 陈珏饮了一口香茗,笑着瞥了跪坐在自己身边的美貌侍女一眼,道:“既是春风得意,田大夫神色间为何隐有愁绪。可是有何要事需我相助?” 田喜道:“知我武安侯也。近日风传御史大夫卫绾将致仕,朝中眼看就有变动。嘿嘿,也不知我能不能谋个实职。” 陈珏心中暗笑,田这是吃过了甜头,食髓知味,又来巴着自己,只是田求地实职是什么,这一切都是没影儿地事呢。 田期待地望向陈珏,陈珏又小啜了一口茶,笑道:“这事可不好说,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田微微失望,旋即笑道:“武安侯请看。” 语毕,田拍了拍手掌,里间便有一对姊妹花娉娉婷婷地轻步而出,肤色如雪,秀丽过人。 陈珏不动声色,田低声道:“武安侯不如留宿我府中,明日就把她们带走吧。” 田送的人他敢收? 陈珏放下茶杯,笑容不散,道:“我届时自会帮你留意,至于她们……” 田一脸不知真假的激动感激之色,又揉了揉眼,直至眼圈微红,这才道:“武安侯这份情义,我已不知怎么报啦。” 田说着瞪了那对姊妹花一眼,道:“还不向武安侯见礼?” 好好地武安侯府内院,没事弄两个来路不明的外人进来干什么,任那对姊妹怎么用尽手段,陈珏仍是巧言推了回去,随后便是跟田的一阵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陈珏醉眼迷离,含糊道:“你说窦彭祖?他那人最不识相,姓窦又怎么样,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田顺着话道:“是是是,只不过窦家势力大啊,我这天子亲舅都抗不过,啧啧。” 陈珏哼了一声,道:“势大又怎么样,我跟你说,窦家的时候过去了,现在的皇后。”陈珏指了指自己鼻尖,道:“那是我亲姐姐!” 田大喜,心道就怕你们两家不争,他当即大笑道:“嘿嘿,窦家仗势欺人,我早就看不惯,他们兄弟跟武安侯和堂邑侯过不去,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我这等交情,今后武安侯但有差遣,我无一不从啊。” 陈珏举起的酒盏挡住了脸上地表情,他看着田自己以为得计地样子,道:“衡山王国盗匪丛生,衡山王请,请求陛下多养国兵,以庇护百,百姓,你知道吗?” 田心中一惊,想起后院库房中摆着的重礼便一阵心虚,难道陈珏连衡山王给他送礼请求美言都知道? 田又惊又疑,仔细端详了陈珏的神色,但却不见一丝异常,只得心中忐忑不已。 将近黄昏的时候,又是一阵小雨落下,“醉醺醺”的陈珏总算被侍从李英接走,田送到门口,眼见陈珏上车,心中暗骂武安侯夫人刘芷晴太不贤良。 陈珏甫一上车,立刻睁开清明有神地双眼,道:“什么时辰了?” 李英答了一句,郭远在车辕上问道:“公子稍后,我们就快回府了。” 陈珏嗯了一声,正要小憩一会儿,郭远迟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道:“公子,郭解来长安了。” 陈珏在软绵绵的羊毛毯上直起身,不觉有些意外,自语道:“郭解,他是为什么来的?” 武安侯府客堂,陈珏收拾齐整了身上地酒气,这才换了身常服出来,对等候多时的郭解拱手道:“多日不见了。” 郭解站起身,隐有风霜之色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道:“短短数月,四公子已是武安侯之尊,郭解佩服佩服。” 陈珏笑着客套几句,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郭解不知何事上门,他过去曾欠郭解一个人情,却是非还不可。 郭解把陈珏请上位,自己则在下敬佩,躬身道:“我今日来长安,实是为茂陵邑而来。” “茂陵邑初立,据说陛下将分几批迁徙关中大户,我虽不在此列,然则多位故交身在其中,不得已,郭解才来此请武安侯为我等说句好话。” 陈珏笑着听郭解说完,沉吟了一下,玩笑似的道:“长安乃是京师地,山好水好,茂陵邑我也去过,单说景致实是人间仙境,这又有何不好?” 郭解心间一震,暗道自己糊涂,陈四公子贵为列侯,其姐又才诞下太子,岂会平白卷入是非之中? 郭解一揖,强笑道:“我那些朋友多年攒得一点家底,确实不愿背井离乡。”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卫绾站在自家门前,远望天际氤氲初散,繁星点点,一弯上弦月悬于高空,不由轻叹道:“长安月,不知何年再见那。” 卫绾的幼子从院外走来,拿了一件袍服,关切地道:“更深露重,阿父还是加件衣服。” 卫绾欣慰地披上袍子,道:“我给你地交代都记住了吗?” 卫明点点头,又忍不住道:“阿父为何坚持致仕回乡,我等又为何要依附于武安侯?” 宜修大概流年不利,消化不良了,好吧,我不该吃那么多西瓜 二百五十五 各有心 卫绾搭上爱子年轻有力的臂膀,任他扶着自己朝庭中走去,呵呵笑道:“你这一问已经在心里憋了许久吧?” 卫明点点头,低声道:“阿父谨言慎行了一辈子,从来都做天子的纯臣,跟拉帮结派沾不上半点关系,否则当年先皇也不会封阿父为太傅,怎么……” 卫绾慈爱地看了看卫明,道:“今时不同往日,此一时彼一时也。” 卫明静静地点头,扶着卫绾在院中散步,卫绾在他的搀扶下行到回廊边,又在园中的柏树边坐下,道:“我们家出身虽然谈不上寒微,却不是汉立之初兴起的高门大户,我以一介车夫起家,能有幸跟随文帝从代国至长安,又到如今官居御史大夫,岂是明哲保身就能办到的事?” 卫明脸一红,在老父面前也摆不出能吏的架子,讪讪道:“饶是如此,武安侯行事表面圆满周到,实则遍身锋芒,就跟天子的刀子似的,我们跟他走近了有什么好?” 卫绾闻言哭笑不得,他在外人面前一副谨慎怕事的样子,怎么把儿子也拐进去了? 没好气地瞥了卫明一眼,卫绾连咳了好几声才道:“我是栗娘娘和废太子荣的亲族,竟然在栗家一族遭难时得以幸免,之后又能晋封今上的太子太傅,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卫明眼睛睁圆,迟疑着道:“阿父当年早有不为旁人所知的打算?” 卫绾抚须而笑,道:“正是!” 卫明用敬佩的眼光看着瘦弱老朽的卫绾,又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只不过朝堂凶险,阿父为何肯定太子和武安侯他们就一定是将来的胜?” 卫绾说道:“太子血脉高贵,归根到底还是个奶娃子,但陈子瑜可不同。”顿了顿。卫绾瞧了瞧儿子,道:“我了解今上,他幼时跟王太后在宫中不大得势,既有心机深沉之处,脾性急躁冲动之余极重权力。能让他始终和气相待的臣子不多,陈珏就是其中之一。” 卫绾话说得多。重重地咳嗽了一阵子。卫明连忙抚胸拍背。卫绾缓过一口气来才道:“陈珏这些年来顺风顺水。从无受挫之时。除了大长公主和皇后地缘故。他自己能没有手段么?陛下那样难伺候地心性。陈珏竟能哄得他多年来没红过脸。这本事比我强多啦。” 卫绾说到这里。污浊无神地双眼中泛出一丝显而易见地光芒。道:“这回我致仕回乡。就能送我这弟子一份大礼。今后你地仕途当可高枕无忧。”黑。放下茶盏喟叹一声。道:“翁伯。这个忙我帮不上。” 郭解脸色一变。剽悍之心顿起。沉声道:“人言天子对武安侯言听计从。武安侯为何却说帮不上忙?若是您不愿相助。但请直说。郭解必不相强。” 陈珏朝旁边瞥了一眼。但见郭远面露急色。强忍住不说话。只急地抓耳挠腮。他微微一笑。旋即神色冷然地道:“我好心为你朋友谋划。你做此态作甚?” 一见陈珏变了颜色。郭解思及好友尚在囫囵。忙笑道:“这是郭解唐突了。请武安侯示下。此事究竟该怎么办?” 陈珏神色一缓。道:“迁富户入茂陵邑。乃是主父偃所上之策。且自高祖朝时就有此先例。任谁人也拦不得。” 郭解默然,旋即急声道:“我几位好友不过擦上富户的边,一家数口不是等闲就能迁走地事。” 陈珏闻言。道:“此事早就被天子记挂在心。谁也无法在其中说话。” 郭解目光一黯,眼中厉色闪过。心想回去便派人胁迫地方官改了名单,口中叹道:“若是武安侯也没有别的提点,我也就只好告辞了。” 主父偃献策,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打击地方豪强的势力,陈珏哪能随便搅合进去? 陈珏看郭解还在期待地望着他,略一思索道:“翁伯以为,你比之季布如何?” 郭解一脸景仰地道:“季公意气,郭解远远不及矣。” 陈珏沉吟了一下,这才说道:“季布当年也曾反抗官府,也曾得朋友侠客相助逃亡,但其中惊险之处仍有不少,后来更是险些获罪,翁伯以为如何?” 侠不压官府,郭解知道陈珏跟天子贵人的关系,明白如果陈珏话说到这份上,那就是不迁茂陵邑绝无可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郭解只得黯然点头。 陈珏想还了郭解的人情,同时也深感游侠之辈义勇可嘉,但他这官绝不适合跟“贼”多加往来,当即道:“我在长安还有些相识,若是你的好友前来茂陵邑,我必定多加照看。” 郭解思前想后,心知长安乃权贵聚集之地,若要平平安安只得如此,一切思量妥当,郭解便默默地颔。宫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等到清晨时分,天空碧蓝如洗,阿娇站在椒房殿门口,目送着刘彻的身影离开,这才满意地回到殿中。 阿娇今日着了一身浅黄色衣裙,更衬得肌肤莹白润泽,娇俏中不失妩媚,因着生产不久的缘故,显得丰腴了许多。她牵着刘地手一起看过襁褓中的太子弟弟,这才带着刘走到殿外,一一询问昨日的功课。 辰时前后,长信詹事忽然到访,阿娇心中微讶,还是遣人接待了长信詹事,自己则跪坐在一边,挥手示意长信詹事平身,和颜悦色地道:“皇祖母有何事?” 想起窦太后日前受了热暑,阿娇又关切地问道:“皇祖母身子好些了?” “太皇太后娘娘已无大碍。”长信詹事欠了欠身,虽然知道失礼,眼睛却忍不住时不时地朝阿娇望去,皇后娘娘雍容娴雅,美得精致脱俗,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正是皇后地尊贵气派。 又过了片刻才回过神,长信詹事垂道:“太皇太后有话带给皇后娘娘,天子子嗣不丰,后宫虚位以待,皇后娘娘应当……” 阿娇听着听着神色不变,衣裙遮挡下的双手却猛地握紧,太子已经出世了,毫无疑问的嫡长子,这后宫里窦太后一直为阿娇默认着的椒房殿独尊也是时候打破,也好宣扬皇后的贤名了。 阿娇轻轻一笑,命李青为长信詹事赐坐,问道:“这是皇祖母的命令吗?” 长信詹事摇摇头,躬身道:“太皇太后只说带个话给皇后娘娘。” 阿娇微微一笑,点头道:“有劳詹事,请转告皇祖母,我这边知道了。”顿了顿,阿娇示意绮罗取出几匣子物事,温言请长信詹事带回去给窦太后,笑道:“虽说皇祖母那什么都不少,但我们的心意,皇祖母还是要收下。” 长信詹事欣赏地暗自点头,旋即告退出门,李青已手持阿娇要赏赐的物件站在殿门外,长信詹事一脸惭愧地接过了皇后的恩赏,心中却更加赞赏皇后阿娇。 椒房殿内,阿娇慢慢地步到才两个月大地刘睿身边,手指轻柔地抚上婴儿肥肥的脸颊,先前的自如尽褪,阿娇不由地便咬了咬牙。 五官轮廓渐渐明朗的刘睿,正张扬地挥舞着一双小胖手,还不住地咯咯笑着,阿娇看着看着,心中愈坚定,彻儿对她很重要,但刘睿也是一样。 刘睿的小脚朝阿娇这边踢了一下,阿娇看了心中一片柔软,伸出右手把小脚抓回去,她是妻子,更是母亲。栗姬前车之鉴不远,就算再伤心难过,她也不能给小小的爱子拖后腿,将来让人指点他的母后不够好。 夏末,未央宫中不知不觉地多了几个长使和少使,汉后宫中最低等的妃嫔封号之一,七月,一王姓宫女有孕,晋为七子。 “我有一个理想,就是使我治下风调雨顺,政治清明,万民保暖。” 就要外放的文翁意气风地说道,陈珏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忍笑道:“仲翁,恭喜恭喜。” 文翁笑呵呵地拱手道:“同喜同喜,我在长安官场沉浮数载,今时总算有机会出外守牧一方,确是激动了些。” 说笑了一阵,文翁正色道:“子瑜,你可知接任我地人是什么来路,我即将远行,却不放心这边的事务,怎么也要同他交代一番才是。” 换了旁人,还不早早为了能做一方土皇帝而欢欣雀跃,轮到文翁这里还不放心他的继任,陈珏看着文翁一脸认真,只觉得他傻,傻的可爱。 “仲翁不必心急,你这位继任胸有沟壑,必会动一番大手脚。”陈珏答道。 文翁心中好奇,笑问道:“何人?” 陈珏手中做了几个连续递增的动作,笑道:“一年三迁,主父偃。” “主父偃?”文翁皱起了眉头,道:“财货之事谨慎最要紧,但这人行事太过激进,恐怕伤及民生。” 陈珏笑着点点头,心道他又何尝不惊讶,主父偃攀爬之快,实是前所未有。 二百五十六 别离情 夏末,暑气未消之时,三朝名臣,历经数朝的御史大夫卫绾以老病为由,正式向天子刘彻请求致仕回乡。 卫绾虽说无甚治国的长才,但他看着刘彻长大,从小到大数年的朝夕相对,卫绾又从来不曾与刘彻有过什么不快,刘彻对于卫绾这个太傅真的颇有感情。 这日午后,刘彻遣了小黄门召陈珏前来,陈珏走到宣室殿门前,方要走进去,便听得刘彻的声音朗声道:“朕年纪尚轻,还要时时听从太傅教诲,为何太傅一定要离朕而去?” 陈珏进门就要行礼,刘彻挥挥手示意免了,道:“子瑜,你也帮朕劝劝太傅。” 陈珏的视线落在卫绾身上,卫绾须如银,曾经高壮的身躯已经老弱伛偻,尽显老态。 不等陈珏说话,卫绾已经掀袍矮身,向刘彻御座行大礼拜倒,皱纹深刻的脸庞徐徐贴近红漆的地面,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卫绾似乎情绪激动,连连咳了数声,好像要把肺里的气咳尽一般,道:“圣主恩遇,臣方能苟以车夫之身,位列公卿功可封侯,臣万一不能报,只可惜天不容人,臣眼看大限将至……” 刘彻心中一急,对陈珏道:“子瑜,还不扶起太傅?” 刘彻那边话音方落,陈珏早已经站到卫绾身边,就要扶这倔强的小老头起身,卫绾却坚辞不受,道:“臣行将就木,然皇恩未报,不能不拜。” 刘彻定定地看了看卫绾,知道这个看他长大,又一直不动声色跟窦婴并立的老臣留不住了。 亲自下阶扶起卫绾,刘彻重重地一叹。道:“太傅有志,朕不能一意孤行,哎,这加封和荫及子孙,太傅却不能再拒绝朕了。” 卫绾泪流满面。想要大礼谢恩却又是一阵咳嗽。刘彻下旨召了太医。有是好一阵子安抚。陈珏这才扶着卫绾往偏殿候诊去了。 出了正殿不远。卫绾已经顺了气。他花白地眉一动。道:“子瑜。我这一致仕。你有何打算?” 陈珏怔然。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怎么说。我也接不成太傅地班。” 卫绾摇了摇头。莫测地道:“你接不成。堂邑侯能行。” 御史大夫。一向就是丞相地预备役。陈珏想起陈午那一遇国家大政就没有分寸地样子。忙道:“家父不……” 卫绾放开了陈珏搀扶他地手。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道:“这世上地事。谁能说地准呢?” 陈珏苦笑一声,心道:“太傅这是帮我加筹码。只是他也不明白我的心意,我从没想过弄权之事,然而以我的身份,还有椒房殿里的太子,谁能信我?”卫绾地身影渐渐远去,陈珏躬身轻轻一揖,权当送别,再抬时老人家已经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清风徐来,陈珏紧了紧衣衫。秋将至,却是起风了。 椒房殿外,或娇媚或婉约的各色女子在风中娉婷而立,一个妍丽过人的少女咬了咬唇,道:“怎么皇后娘娘只许王氏进去,偏要我们在外面等?” 旁边神色怯怯的女子拉了拉先前那人的衣襟,道:“七子有孕在身,自然跟我们不同的。” 另一个秀气的少女不服气地道:“别说只是有孕,就算她生了皇子。难道能比得上太子殿下吗?她王七子可不是真妻子。跟我们这些人摆什么架子?” 刘彻的年纪摆在那,后宫中自然都是年轻的女子。这些女孩七嘴八舌地叽叽喳喳,直至椒房殿们吱呀地拉开,一个二十许地秀丽女官走出来,不喜不怒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 见未央宫中最有影响力的女官出来,少使、长使们立刻安静下来,齐齐脆生生地道:“绮罗姊姊。” 绮罗露出一个微笑,道:“你们都是陛下地妃嫔,将来说不定就有谁和里面那位王七子一样育有天子血脉,这声姊姊我可担不起。” 绮罗引着欢天喜地的后宫新秀们走进椒房殿,长相妍丽和秀气的少女已经报了姓名,一个名叫李玉容,一个叫张桂莲。 一行人走近椒房殿,李张二人见绮罗一直温言细语,自以为和皇后近身女官关系融洽,双双挺直了腰板,正见皇后陈娘娘坐在软榻上,肤光胜雪,明丽中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让人心折。 有孕的王七子是唯一有座的人,自然难免招来众人嫉妒的视线,眼神交错之间,众女间已经杀机无数。 阿娇心中百转千回,似笑而非笑地一一问过诸女姓名,等到她看见一个怯弱的女子站在人群后呆时,便问道:“绿衣的少使,你怎么了?” 女子似是吓了一跳,旋即低声道:“我,我没怎么,只是看皇后娘娘……好像比我年轻好多,这才忍不住呆了一下。” 绮罗皱眉道:“你在皇后娘娘面前称我?” 阿娇挥挥手,和颜悦色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眼帘飞快地抬起又落下,小声道:“这……” 阿娇正了正身子,笑问道:“怎么?” 那女子捏了捏衣角,垂道:“我叫周秀。” 阿娇心中一动,周秀吗,竟然跟爱女当利公主地名字同音。 七月的天还带着丝丝热烈,尤其是每日中午的时候,总是热得让人心烦气躁。 陈珏翻看各地重修水利的相关文书时,怎么也想不出这世间还有撒钱撒不出去的道理。长安这边刘彻和韩安国一条心,太皇太后窦氏也不加以反对,诸事都好好的,只是到了地方上却阻碍重重,无他,时人做事的效率实在太慢了。 陈珏虽然不喜这般拖拉,却也知道慢工出细活的道理,更何况山高皇帝远,他的手再长,也管不着地方上地事,只得借了陈家一些在外旧识的关系,加快工程的开展。 这日公务清闲,官署里的人早早就三三两两地离开,陈珏起身活动了几下,林伯威已经上前替陈珏整理桌案上的文书,这个梁王旧臣,今时今日已经一心跟着陈珏。 又过了一会儿,陈珏跟同僚一一作别,忽地看见一个眼熟的灰色身影闪过,他上前几步高声道;“仲翁怎么不跟说一声?” 文翁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子瑜,你还没交差?” 陈珏微微一笑,道:“这几日都没什么事。”顿了顿,陈珏的眼神落在文翁收整好的匣子上,道:“仲翁何时走,我也好去送你。” 文翁连连摇手,道:“我就是怕见这送行的场面,这才挑这个时辰来收整行装。” 陈珏但笑不语,文翁这种温和亲切、爱民如子地性格,本来就不适合在朝中久待勾心斗角,今次外放倒不失为是一件好事。 文翁看了看官署地轮廓,轻叹道:“几年沉浮,如今终于要走啦。”稍稍顿了顿,文翁坚定地道:“旁人如何我不管,我已经修书好友,尽快实行修筑堤坝和水利的事,希望能帮上你和大农令。” 陈珏闻言一喜,立刻道:“这太好了。” 陈珏又跟文翁聊了几句,不多时,官署中一向与文翁交好又未走地人纷纷涌上来,陈珏让出空间供给他们交流,同文翁打了个手势才离开。 陈珏想起文翁方才的话,心中仍然感动,不是他着急,实在是他隐约有印象,汉武穷兵黩武,黄河泛滥饿殍无数,他这个位置上能做事而不做,实在有愧于良心。 两日后,虽说文翁不愿故旧相送,但陈珏还是亲自送文翁到了灞上。 送别之后,陈珏不疾不徐地打马回了府,又立时从芷晴那得到了天子刘彻召见他的旨意,陈珏只来得及换了一身着装,这便重又回到宣室殿。 宣室殿上,主父偃一身崭新的官袍绶带,人到中年的颓气散了许多,反而显得神采奕奕。 刘彻见陈珏走进来,哈哈哈笑道:“子瑜来得正好,主父偃虽然胸有锦绣,但在某些方面,你比他在行的多,你今后还须多指点他几句才是。” 陈珏笑道:“臣也只是任中丞不久,若非大农令和先前文中丞无私相助,恐怕至今不知如何处置公务。” 刘彻破格提拔主父偃,转眼间他在名义上已经跟陈珏官位平级。这就是陈珏年纪轻的不好之处了,哪像田那样年纪资历都够的人,改日直接做了丞相都没有人会说什么。 主父偃在刘彻的注视下,郑重地向陈珏躬了躬身,刘彻笑道:“主父偃前几日给朕上了一道奏表,讲的是盐铁之事,朕看这事大有可为,改日子瑜你把韩安国也叫来,跟朕一起考虑考虑。” 陈珏顺声答应了,看着主父偃神色平静,心中却是一动,盐铁之利甲天下,经过文景两朝的放之任之,刘彻终于忍不住动一动这块肥肉了。 只不过若论刘彻对主事臣子的信任程度,陈珏已经在中丞的位置上,刘彻又调了主父偃却是何打算? 这两天看新闻,宜修忍不住想起自己的高考了。 不知道有没有高考的书友,如果有的话,预祝金榜题名! 二百五十七 锦衣郎 主父偃新近升职,觐见天子就相当于一次谢恩,进门不久三拜九叩的大礼就行了一次,这会刘彻和颜悦色地问了他几句话,主父偃一一作答,神色恭敬无匹,只差对刘彻的知遇和提拔之恩感激涕零。 主父偃虽说私下里跟陈珏颇有来往,可在明面上却是天子刘彻一次出游时偶然遇见的人才,比起那些从站在刘彻面前就各有打算的人,刘彻对于自己一手提拔的主父偃当然信任得多。 陈珏在一边看着主父偃表忠心,心中却是渐渐地冷静下来,大农令韩安国怎么说都是由他举荐而来,刘彻那根敏感的神经虽然不至于现在就猜忌什么,但有意无意用一点简单的平衡手段也应当。 刘彻又交代了主父偃几句话,随后道:“行了,你先退下吧。” 主父偃躬身答应,目不斜视地倒退了几步,这才转身走向宣室殿外。 刘彻瞥了主父偃远去的身影一眼,威严的神色稍褪,对陈珏笑道:“主父偃这人早年境遇不佳,曾受辱于人,一朝得势就锋芒毕露。盐铁之事一向把在诸侯王和大族手中,他竟然敢在朕面前提出来,可见一斑。” 陈珏微微一笑,刘彻看主父偃倒是看得极准,倒是主父偃的胆量确实让陈珏佩服,须知他自己和韩安国都不愿招致诸王不满。刘彻不等陈珏说话,道:“主父偃要干什么,用人用钱你都不用多管,由着他使劲儿,收盐铁为官营可是得罪人的事。你也不必太积极。” 刘彻话里透着几分对陈珏的关心,又带着几分对主父偃安危的不在意,陈珏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想也不想地道:“盐铁皆是大事,数十年来握于王侯和巨富商人之手,囤积居奇之事不在少数,百姓也吃苦不少,臣必定全力相助主父中丞。=” 刘彻闻言大快,笑呵呵地道:“你若助他更好。左右朕在你身后,谁也动不得你。” 陈珏笑道:“有陛下金口一开,臣就可以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了。” 刘彻哈哈一笑,右手轻轻敲了敲案面,道:“朕今日召你前来,还有一件事。” 陈珏听了接口道:“不知是何事?” 刘彻道:“朕欲新行一法,名为附益。”刘彻说着,起身松了松因为批阅奏章而疲乏地筋骨。又道:“本来朕今日还召了堂邑侯,只不过少府那边公务繁忙,他脱不开身而已。” 陈珏答应了一声。心中却微微一讶,汉律名为约法三章,后来又有九章律,实际条文渐渐地颇为复杂,这附益,这又是什么法? 陈珏直截了当地问出口,刘彻倒也耐性十足,拉着陈珏一起坐在矮阶上,一边乘凉吹风一边解释道:“这附益法。归根到底也不复杂,多年以来,诸王列侯多愿聚集长安,就算必须之国,这长安城里多半也有他们的耳目。” 刘彻说着冷笑了一声,陈珏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说起诸王,他们就算不能身在长安。王子和翁主却也有不少人寻个借口就在长安生活。” 刘彻一拍掌,道:“可不是吗?”近日好像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刘陵就是其中之一。 刘彻又道:“这中间有些人心术不正,只想着从朕身上谋利,一个个不惜用重金贿赂朝臣和朕身边的人,只求关键的时候这些人能帮他们说话。” 刘彻一边说着,一拳捶在身侧,陈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稍稍吓了一跳,没来由地有点儿心虚:当年刘嫖在景帝和窦太后面前几句话,那可值大钱了。说刘嫖曾日进斗金绝不过分。 刘彻越说越气。哼道:“这些人敢在酹金里作假,却能舍得花大价钱贿赂朕身边的人。实在不忠之极。” 酹金,诸侯八月里祭祀太庙的献金。 陈珏已经大略猜到了这附益法的本质,顺着刘彻地话说道:“他们之所以肯使钱贿赂,不过因为那些人能接近陛下,这等鬼祟的小人所为,着实谈不上忠良。” 刘彻颔,侧了头对陈珏坚决地道:“所以,外藩与列侯再敢与朝中大臣金钱往来,朕一个不饶,他们不是有钱吗?朕就剥了他们的皮!” 陈珏听着刘彻的豪言,心下却有点部分无辜的列侯不平,谁都知道君心难测,一旦远离长安,谁敢保证天子对他们的信任始终如一? 所谓交结大臣,亦是令人无奈的约定俗成。 刘彻捣鼓出了这个附益法,当然急需有分量的人支持,陈珏估算着刘嫖大致上已经“幡然悔悟”,重蹈覆辙的可能性并不大,因而毫不犹豫地向刘彻许下了衷心支持。 陈珏又和刘彻聊了一会儿,不多时宦官来报司马相如求见,刘彻起身笑道:“子瑜,朕要与司马长卿论画,上次你说司马地画多有不足之处,朕也觉得有理,你不若一起来?” 陈珏自己还有正事,况且他对司马相如那手虽为时人称道,实则还有些粗陋的画技并无兴趣,当即道:“陛下,臣对画之一道并不在行……” 刘彻眉宇一舒,道:“也罢,不过你若不在宣室殿跟朕研画,就去椒房殿那边看看阿吧,上次带来的什么玩具她弄不明白,你赶紧跟她解释解释。” 比起作风与自己南辕北辙地司马相如,陈珏确实更喜欢外甥女刘,他笑着答应了一声,这才朝殿外退去。 陈珏走出殿门,司马相如正在那里恭敬地等候召见,他眉宇紧皱,看上去仿佛有什么难解的心结一般。 司马相如看见陈珏出来,迎上去一脸笑意地打了个招呼。陈珏客气地点点头,司马相如才要跟陈珏叙话,杨得意已经站在门槛边开了口,拉长音道:“司马相如觐见!” 司马相如匆匆走近宣室殿,杨得意走下来,笑嘻嘻地低声道:“司马长卿近日遭逢大变那。” 陈珏见杨得意说人长短的样子,不由失笑道:“司马相如这大才子能遇到什么变故?” 杨得意神秘兮兮地低下头,逼得陈珏俯身而就,只听杨得意道:“司马春风得意。据说竟有**之念,那卓氏文君,早已因为他的风流吵了好几架,啧啧。” 陈珏还没来得及想想杨得意怎么知道司马相如的家里事,杨得意已经懊恼地一拍头,道:“我只顾与武安侯说话,竟忘了伺候陛下。” 杨得意从小黄门手中接过小壶,同陈珏告别一声便一溜烟进了殿门,陈珏轻舒了一口气。想起上次惊鸿一瞥地卓文君,心中却颇为其不值。 陈珏一边想,一边朝椒房殿的方向走去。不多时他走进殿门,附近的绮罗一见陈珏来了,喜道:“公子来得正好。” 陈珏走近几步,绮罗又低声道:“娘娘最近不快活。” 陈珏脚下步子一顿,旋即恢复正常,阿娇明明一心恋慕刘彻,结果被现实逼得做贤后,若是能满心快活才怪了,长孙皇后那么能忍。最后不也英年早逝吗? 阿娇见陈珏到来心中欢喜,她招呼着陈珏坐下,刘也一脸开怀地朝陈珏这边扑来,绮罗和李青相视一笑,殿中气氛亦是和乐融融。 从陈珏这里得知刘彻正和司马相如论画,阿娇明眸一闪,道:“卓文君,我也曾召她入宫为我奏琴,她是个好女子。*我听说司马相如有负心之名,可见不是好人。” 绮罗笑着插口道:“娘娘若是喜欢那卓文君,只要稍微表现,赐个封号什么的,那死马断不敢起**之念。” 阿娇秀眉微蹙,道:“赐封号,那不是同时限住了两个人?” 陈珏颔道:“司马相如这般作为,卓文君他日再归自由也好,只可惜了凤求凰地佳话。”语毕。陈珏忽地想到。汉时女子地位还算高,就算诸侯的婚姻也能一拍两散。只可惜天子和皇后不可能有离婚一说。 阿娇点点头,随手取了颗果子堵住似懂非懂的刘的嘴,陈珏微微一笑,又拣了些轻松的话题同阿娇闲聊,一个时辰下来,阿娇已是笑声不断。 陈珏今日入宫时已经不早,黄昏时分,陈珏这才被阿娇牵着刘地小手一起送走。 几日后,宣室殿大朝,陈珏早就知道的附益法并没有立刻被提出来,相反地,尚书官诵读了衡山王的一封奏表,言道当地有暴民活动,请求增兵或加强武备,以防万一。 陈珏心中跟明镜似的,一边暗道刘赐志大才疏,一边看着刘彻笑问群臣意见。 窦婴反对,卫绾致仕在即,这几日已因病不在朝上,然而仍有几个朝臣出言为衡山王说话,陈珏望了他们一眼,官位高低皆有。 等到殿上众人大致表过意见,刘彻这才抛出附益法一事,陈珏只觉殿中窃窃之声顿起,刘彻突如其来地这一手,绝对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 刘彻坐在御座上不动声色,朝臣中忽然有一人出声,陈珏一眼看过去,正是廷尉张欧。 张欧将众人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视若无睹,躬身道:“陛下,臣得人举报,有朝中臣子私结藩王,收受金钱。” 刘彻脸上惊怒之色一闪,道:“此事属实否?若属实,究竟是何人?” 张欧欠了欠身,又有一人说话,却是张汤。张汤虽说官位不高,但行事颇得刘彻欢心,早有参与宣室殿大朝的权力。 殿上鸦雀无声,只有张汤的声音抑扬顿挫,他执笏诵读,几次受贿地时间、地点和钱财的大致数目尽在其中,只差人名而已。 “扑通”地一声,先前替衡山王说话的几人中有个人心中承受不住压力,三拜九叩之下,已是面如土色,不住地求饶。 刘彻地目光在群臣身上扫视,陈珏按照先前跟刘彻商量好地法子,出言力争后法不能治前罪,刘彻这才勉为其难地赦免了那人。 散朝之后,陈珏向刘彻那边复了命,随后再一次转向椒房殿,这日陈珏到的时候刘正在长乐宫陪伴窦太后,时间又过了几日,倒是阿娇已经重又笑靥如花。 阿娇吩咐绮罗上了些果品,柔声道:“阿弟,阿母、芷晴和大姊都时不时入宫陪我说话,你是有正事要做地人,不必经常来见我。” 陈珏心中暖意满满,笑道:“这次我是有正事才来的。” 阿娇不想陈珏真的堵了她一句,先是一怔,旋即嗔道:“陈子瑜,做弄到我身上了是不是?” 陈珏哈哈一笑,又与阿娇说笑了几句才转回正题,神色微肃道:“这次的事跟阿有关,陛下近日在忙什么,阿姐知道吗?” 阿娇素日里并不掺和政事,刘彻也从不反对她这一点,阿娇想了想,这才笑吟吟地道:“他跟我说了些,好像是为了扩充国库来源的事。” 陈珏笑道:“盐铁官营,确实是赚钱地事。” “盐铁官营……”阿娇低低重复了几句,忽地一抬头,道:“盐?” 陈珏颔道:“阿的封地当利就有盐,这件事陛下很看重,阿姐记得适时的时候替阿表态。” 阿娇笑嘻嘻地点头道:“好,我知道啦。” 陈珏心中安慰,又跟阿娇商量着开解开解刘嫖,经今日一事,天子对这附益法的看重已经毋庸置疑,刘嫖也早就犯不上再从这上面捞钱,只是曾经大有影响力的长公主全然家居,正如壮年的官员致仕,刘嫖也有点高处跌落的不快活。 直至斜阳照幽草,陈珏的马车才回到侯府,他甫一下车,一脸汗珠的范同已急急地迎上来,引陈珏到了个能说话地地儿,这才道:“侯爷,我们的酹金被盗了!” 才看到有打赏的新功能,宜修在这里谢谢了,感觉真像江湖卖艺的“有钱捧钱场,有人捧人场,各位看官打赏嘞。”,哈哈。 二百五十八 误失金 “酹金丢失?” 饶是陈珏再镇定,闻言之后也不由地吃了一惊。列侯看似身份尊贵,但也有不少义务,祭祀太庙就是一个特定的时候,不只各家要选派子弟为太庙祭祀舞蹈,还有一个重头戏就是酹金。 范同汗如雨下,脸上肌肉不断**,紧张地道:“小人有罪,今日已是七月二十八,月末之时,八月就要上缴酹金,这可如何是好?” 陈珏眉梢一立,却也知道这时候不是追究的时机,他思索片刻,道:“究竟是怎么丢的?” 范同见陈珏没有立时问罪责难的意思,稍稍地松了口气,吞咽了几下喉头才道:“酹金早几个月就开始准备,我每日早晚接收消息,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事情,谁知今日报信之人再来,竟然。” 陈珏微微皱着眉,等待范同的下文,范同肥圆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艰难地道:“今日酹金运来府中,本来还好好的,不想东方公子不小心碰翻了一个挑夫,我仔细一看,其中的酹金竟然不知何时被人调了包,虽说表面仍是金灿灿的没有差别,其成色早已经不足。” 酹金成色不足,就跟拿假钱哄骗天子是一个道理,这种欺君罔上、藐视天子的把戏万一被揭穿出来,身败名裂还是小事,只夺侯都是轻的。 陈珏听了一怔,气急道:“竟然连什么时候被人换走了都不知道?” 范同连连告罪,陈珏却也没了听了仔细解释的心思。 武安侯府所在的未央宫北阙一向是权贵聚集之地,从中尉到京兆尹,无人敢对这里的治安掉以轻心,别看有时候世家子弟打架斗殴时兵士迟钝些,真正的宵小毛贼根本就与这里绝缘,若说那些酹金什么时候被人换走,只会在运输路上或再之前的时候。 陈珏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严声道:“若是你今日不曾现。是不是直到上缴那日,我也不知晓酹金早已经不对了?” 范同一愣。旋即出了一身冷汗。道:“侯爷所说不错。若非东方公子今日恰好前来拜访。小人恐怕不会擅自开箱查看。” 陈珏心中笃定。轻哼一声道:“成色不足。若不是眼力独到地人谁能看得出来?” 想到这里。陈珏忍不住看了范同一眼。若不是这其貌不扬地胖子原先就常跟金钱打交道。就是他自己恐怕轻易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陈珏心中冷静下来。道:“这事还有什么人知道?” 范同心中警醒。答道:“我不敢惊动旁人。察觉有异之后便独身查看。只是东方公子似乎有所察觉。” 陈珏点了点头。心中略略一定。他们夫妻俩人缘好。老辈和小辈面前都吃得开。东方朔跟若若时不时来串门子。他已经习以为常。 陈珏沉吟片刻,目光微凝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只当无事生,什么都不要透露出去。” 范同见陈珏这般,心里也有了底气,松了一口气道:“我明白,这件事必然就烂在我肚子里。” 陈珏点了点头,余光瞥见芷晴的侍女阿如正从廊角处过来。自从身价更胜陈珏的小陈桓出世,芷晴已经有日子没有亲自出来迎他。 陈珏微微一笑,径直和面露喜色地阿如一起朝后院走去,心中却已经将诸般可能盘算了一遍,冷冷地笑了一声,他一直以来并未竖过什么真正的大敌,只窦彭祖勉强算一个,究竟是何人使计暗算他?。 只不过这些事都得推后再议,酹金的数目是照着封国人口数算来。陈珏在武安的那几千户,酹金合在一起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几日里找出等量成色十足的金子才是最要紧地事。 “阿桓睡着了,你们都轻声些。” 陈珏甫一进门就听到芷晴温柔的声音,他拍散了脑中的思绪,几步走上前,摸了摸儿子长着软软绒毛的头,心下便是一轻。 芷晴抿嘴笑道:“你回来的真不巧,小半个时辰之前。他还精神得很呢。”陈珏闻言。低声笑道:“小孩子都这样,等你我用过晚膳。说不定他又睡醒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爱子的事,又过了一会儿,阿如这才低声通报晚膳已备好。 武安侯府里陈珏当家,并没有什么繁文缛节的规矩,夫妻二人闲时常常直接在后堂用膳,趁着仆从侍女们忙碌的工夫,芷晴替陈桓紧了紧薄被的一角,秀眉微蹙地道:“府中出什么事了?” 陈珏一怔,笑道:“你知道了?” 芷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东方朔今日偶然向我提过一句而已。” 陈珏以为这事没有什么好瞒地,旋即将事情说了一遍,芷晴轻啊了一声,自责地道:“此事怪我,这几日我派了不少人出去查些事情,定然是因为这个让人钻了空子。” 陈珏安慰道:“这件事怎么能怪到你身上?别说不是出在府里的事情,就算它是在府中被调换,那些人必定早有打算,我们无意间哪里防得住?” 芷晴微微点了点头,担忧地说道:“这笔酹金数目不小,我们怎么补?” 陈珏含笑道:“所谓酹金,不过是我们侯国收入的几十之一,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你放宽心,我自会去处理。” 话虽这么说,这准备地时间太短,又不能交些等值的铜钱上去,陈珏心中也没有什么底,只是心中开始盘算着明日就开始拜访几位要紧的人物。 陈珏的酹金丢了,但是日子还在照常过。 卫绾辞官致仕,天子刘彻大方地给了一个臣子所能得到的所有恩封,就是卫绾在丞相的位置上致仕也不过如此了,就是窦太后听说后也亲自在长乐宫召见了这位文帝时的老臣卫绾。 官场之上,人走茶凉,虽说天子心意还在,卫绾这盏茶一时半会凉不了,但盯着御史大夫位置的人却不少,窦婴把着丞相的位置一坐就是五载,这御史大夫就是诸人唯一地盼望了。 七月三十的朝会上,刘彻向才谢过封赏不久的卫绾问道:“国事不可一日无御史大夫,建陵侯可有中意的人选?” 几个人望、能力俱佳的侍御史立刻盯着卫绾瘦弱的背影不放,卫绾老神在在,道:“臣举荐蓼侯孔臧,他在朝多年,政务熟稔,正是佳选。” 若不是陈珏心里还想着酹金的事,他几乎就快笑出来,卫绾显然是想明哲保身到最后一刻,刘彻的笑容也是一凝,孔臧注定是太学的脑,但他却不会跟远行地恩师计较,转而问道:“你等还有何见解?” 卫绾的副手许昌和庄青翟各有一些支持,刘彻心中却不大赞同,这么重要的官职他可不想交在不能掌握的人手上。 不知何时,朝臣中忽有人说道:“臣提议,堂邑侯、少府陈午,几年来尽忠职守,才学资历、胸襟气度皆是人中翘楚,堪为御史大夫!” 陈珏一看,那人正是主父偃,他再转头看向刘彻的方向,只见刘彻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道:“众卿以为如何啊?” 陈午闻言怔在当场,心道他不得志了几十年,自从女儿成了皇后就时来运转,竟然青云直上,眼看就有机会问鼎仅次于丞相的显要之职,就是人群中的陈尚也是一愣。 窦婴心头微震,望向陈午的目光立时就变了,这中间刘彻问了好几次,虽有不少人附议陈午,但仍然没有哪个真正有分量的人站出来说话。 刘彻并不介意,和颜悦色地道:“御史大夫位属三公非同小可,今日时候已经不早了,此事就改日再议,丞相。” 窦婴躬身道:“臣在。” 刘彻点了点头,说道:“下次大朝,丞相务必选出几个合适地人选,届时君臣共商。” 窦婴颔称是,不多时刘彻便散了朝会,他一脸轻松地带着杨得意等人先行离开,陈珏避过窦彭祖射来地视线,脚下向还立在那里的陈午身边走去,口中道:“阿父。” 陈午如梦初醒,握着陈珏地手,闭过人耳目低声道:“御史大夫府和丞相府并立,国事皆从此出,天子究竟是何心意?” 陈珏想起卫绾同他暗示过的话,只得笑道:“恐怕天子的心意,就是由阿父接任。” 陈午和陈珏一起往外走,跟侯在殿门口的陈尚汇合,陈午苦笑道:“子瑜,为父是什么人自己心里还不清楚?这少府已经是我的能力极限,御史大夫,助天子掌政事,我可没有那才学。” 陈珏若有所思地道:“说不定陛下就是看重阿父这一点。”说着,陈珏又看了看一言不的陈午,头痛之余也有些庆幸,陈午跟太强势的刘嫖夫妻多年,比起锋芒毕露的能臣,他那种相对温和不争的性格确实更适合在刘彻手下为臣。 陈珏心思一动,提醒道:“御史大夫监察之权,从设立之初几乎就是为了牵制丞相而设,阿父……” 陈午长吸了一口气,卫绾多年来看似温吞,实则不时地跟窦婴打对台,难道他那天子女婿以为他是最合适的继任人选? 259-261 新御史 陈午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就算偶尔有些虚荣之念,却也知道官位不是越高越好,最开始那点儿兴奋之情也全然冷淡下来。 陈尚倒是晕乎乎的好半晌没有适应过来,水涨船高,若是陈午几日之后真的成了新的御史大夫,陈氏一门不是更加水涨船高?一想到这里,陈尚的心跳便不由地加快了几分。 陈珏见陈午没有一味狂喜,心中更是一定,道:“事情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现在想这个还是为时过早,阿父不须多想,只要专心做好少府的职司就好。” 陈午肯定地点了点头,想起武安侯府的酹金失窃,他的目光旋即落在陈珏身上,关切地道:“酹金的事怎么样了?” 陈珏微微一笑道:“虽说酹金事关重大,但对家中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阿母那边替我准备了不少,这边再凑一凑就够了。” 陈午吁了一口气,想想他收到消息那惊吓的一瞬,愤愤道:“那使计暗算的人好生歹毒!” 陈尚听了陈珏的话,却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便好,酹金成色不足的事可大可小,阿弟此次总算有惊无险,及时察觉。” 陈午叮嘱道:“若是时间紧急,不能如数凑出酹金,你就掺些成色不足的进去也好,左右酹金是由我这个少府收纳,断不会有事。陈珏笑道:“阿父,你只管放心就是,贾同那边也在全力寻找,这点小钱哪能难得住我们家?” 陈尚不赞同地道:“酹金之事非同小可,虽说各家酹金也时有不足,但是太子殿下最重,若是你真的凑不齐,阿父也只得替你隐瞒一番成色,以免坏了名声。 陈珏一边笑着一边轻轻颔,又与父兄两人聊了几句。心中思绪却越飘越远,刘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看来陈午确实闲不下来了。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这时已经接近午时,方才在殿上的朝臣早已经66续续地散去,陈珏这会儿已经看见宫门附近执戟的东方朔。他方要踏出宫墙,杨得意便一路小跑地跟上来,传话说刘彻召陈珏赐宴。 陈珏笑着跟陈午和陈尚作别。跟着杨得意一起回转宣室殿地时候。略带不解地道:“陛下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赐宴?” 须知陈珏跟刘彻在一道地时候多了。共食也并不是什么稀奇地事。但既然早先没有旨意。那就是刘彻方才地一时起意了。 杨得意脚下地步子不由地慢了下来。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顿了顿。杨得意稍稍降低了音量。道:“不过陛下今日心情大好。服侍地小黄门打翻了茶盏。陛霞没有说什么。说不定武安侯今日有喜事。陈珏笑吟吟地看了看杨得意。恐怕刘彻心情好是真。这喜事就是杨得意他自己地意思了。只是好像所有人都笃定了陈午地高升。 思及酹金地事情。陈珏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好好地酹金被换成了假钱。陈珏就是泥人也得冒起三分火来。还好陈家地财力完全能在短短几日内凑出上缴地酹金。不然还真得跟陈午串通一气了。 酹金失窃事小。换了旁人或是大事。这罪过落在他陈珏身上刘彻断不会计较。但若是陈午包庇陈珏作假。哪怕父子俩事先根本不知道酹金出了问题。一旦被人揭穿……陈午是御史大夫热门人选地事早有传闻。难道设计陷害地那人是冲这边来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气。饶是在颇为清凉地宣室殿中。刘彻还是热得不由松了松衣衫地颈项处。他看着案上楠木雕做地龙图。楠木。刘彻唇角抿成一线。王氏怀孕了就怀孕了。只不知她平白无故从什么地方弄来地瑞兆。 刘彻信天信地信神灵,却不信这宫里人手中出来的神灵之物,当年王皇后生他地时候据说梦日入怀,刘彻虽说先是太子后为天子,却也不大相信这一说法。 不多时,陈珏一脚踏进殿门口。抬眼看见刘彻一身宽松的浅色常服。还时不时地取过手巾擦脸,仿佛一身汗怎么都擦不干净似的。 秋天午时地太阳颇毒。刘彻这人又最怕热,他取了颗剥好皮的果子扔进嘴里,招呼才要行礼的陈珏道:“免了,过来坐吧。” 陈珏依言落座,看了看一边散落无人理的奏章,笑道:“陛下真是好兴致。” “这不是朕兴致好,是天热。”刘彻瞪了手中的水果一眼,狠狠地一口咬上去。好不容易压下阵阵燥热,刘彻觉得凉爽了些许,挥退一边的宫女,对陈珏道:“听杨得意说,他追上你的时候你都快要出宫门了?” 陈珏笑着说道:“臣近日公务繁忙,几乎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本来还得早出晚归,多亏了陛下肯召臣过来,臣正好光明正大的偷一个懒,放一日闲。” 刘彻指指陈珏,换上一副笑模样,眨了眨眼道:“朕却不能放任你偷闲,白吃朕的俸禄,近日北地那边新近了十几匹塞外骏马,你一会就去选上一匹,快马赶去官署做事。” 陈珏做出一个瞠目结舌地惊讶表情,好半晌才躬身笑道:“臣谢陛下赐马。” 刘彻也笑道:“子瑜,这回你能不说道累了吧?”陈珏近日之所以繁忙,刘彻确也知道正是他有意收盐铁为官营的事,才使得韩安国、陈珏等几人忙得脚不沾地。陈珏笑意不减,道:“陛下冤枉臣,臣可从来不曾嫌过累,倒是陛下赐的骏马,臣休沐时说不要出门溜上一圈。” 刘彻忙了几日,跟陈珏聊了一会儿,虽然没说什么有实际意义的话,却也心情舒畅,两人谈笑着吃过些清凉菜肴,等到宫人们把东西撤下去,刘彻才神色一整。 陈珏一见便知。闲聊了一中午,这会儿正题终于到了,果不其然,只听得刘彻问道:“子瑜,你在韩安国手下做这个中丞,究竟觉得怎么样?” 陈珏微微一怔。他还当刘彻想问他陈午的事,谁知竟然莫名扯到了他的身上,刘彻这话问得模糊,陈珏思索片刻才道:“韩大农为官日久,经验阅历之丰非臣所能企及,臣受益匪浅,平日与同僚商讨公务亦是有志一同,颇能齐心协力。” 陈珏说到这里顿了顿,笑道:“至于臣这中丞做得如何。还是要陛下做个评判。” 刘彻抚掌道:“你能融入其中就好,朕今日想问你的事跟这个倒没有多大关系,中丞再好。还是屈居在韩安国之下,你想不想再动一动?” 陈珏一怔,道:“怎么动?” 彻说着,手指一袒提,做了个向上指的手势,道:“比如,接堂邑侯,你阿父的位置。” 陈珏听了再一次愣住,这回他可不是得马时地假装了。刘彻先提陈午,再把陈珏拔擢到少府的位置上,这算是子承父业? 刘彻耐心地道:“就凭你是皇后地弟弟,太子的亲生舅舅,做个少府可不算过分。”少府不同于握实权的大农令等职,天子选了亲信的人掌管,朝臣也说不出什么来。 刘彻没什么事,陈珏可不想被言官盯上,想好了说辞。先是道:“陛下,臣父还未卸任,今日说这件事是不是太早了些?” 刘彻闻言一时语塞,他是笃定了想让岳父兼姑父陈午去做新的御史大夫,但陈珏可不知道,他大约还等着几日之后的朝仪呢。 陈珏眼神清明地看着刘彻,心中地思绪越来越清晰,陈午个性温和不凌人,他这个货真价值地爱女婿又是太皇太后不可能会反对地人选。刘彻这是打定主意把注下在陈午身上了。 刘彻轻咳了一声。干脆明示道:“不早了。” 陈珏深深地施了一礼,恳切地道:“陛下。就算臣父天幸,竟能拔为御史大夫,他已任职少府四载余,臣是一家之人,再去接任恐怕惹人闲话。” 刘彻听了眉头微微一皱,笑道:“上至宗正,下至许多官吏,一家人子承父业的不在少数,你担心什么?” 陈珏忙道:“臣不是担心。” “哦?”刘彻眉尖一挑,道:“怎么说?” 陈珏道:“陛下励精图治,有志革新,臣也想追随陛下做出一番成就,这大河修堤、盐铁官营皆是大事,臣实在不想脱离于此。” 刘彻笑道:“好话不用说,朕自然知道你。” 陈珏也是一笑,道:“少府虽说官高位尊,臣确不想早早攀上去,遮蔽了自己地眼界,况且臣毕竟阅历不足,一旦在公务上有失就甚为不美。”停顿了片刻,陈珏又道:“臣自诩于财计一道,刚刚有些心得,不如做中丞多历练一段时日,等到能真正为陛下效力时再说。” 刘彻一心提升陈午,对陈珏做少府却不是非如此不可,他感慨道:“这朝堂上下内外,也就是你能不要送上门的官位。” 想起韩安国和主父偃都说过,陈珏在公务上时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刘彻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强你。” 刘彻说着说着,自己也觉着不对,这升官怎么还成了勉强,忙转道:“你就好好去忙盐铁官营的事,少府这边,朕自有打算。” 陈珏精神一振,他受文翁影响,确实也想做些实事,忙道:“说起盐铁官营之事,臣知道侍中桑弘羊家中经商,不知臣等可否借调桑侍中几日,从他家那边收集些消息,看看国中哪些大富之人是靠盐铁致富,也好相应地处理。” 桑弘羊?刘彻想起那个机灵却并不多出色的少年,轻快地点头道:“他老父经商确实屈一指,你尽管把他带回去就是。” 陈珏笑道:“谢陛下。” 午后地秋老虎终于不那么毒辣,侍中桑弘羊手中掉下刘彻的一个痰盂,落在地上咣地一声轻响,他大惊失色地对面前的主官道:“陛下为何忽然命我出宫,莫非我无意中犯了大错?” 年届不惑地中年人拍了拍桑弘羊的肩膀,道:“武安侯从陛下那点名要了你,即日起你便往大农府去。” 桑弘羊哭丧着的脸立刻转为欢喜,连忙捡起地上的痰盂。还拍了拍盂身上的灰,道:“武安侯怎会调了我?” 中年人思及桑父撒下地那大把的半两钱,和气地道:“这事我也不清楚,你只管好好做事,须知陛下身边侍中众多,出头少。你若是能把住机会在大农府扎下根。那便是天大的运道。” 桑弘羊心中兴奋,好不容易听他絮絮叨叨地讲完,他飞快地冲进室内,将那痰盂扔给一个好像姓公孙的侍中,旋即又冲出来跟着中年人去寻武安侯。 陈珏原本因吃饱了而涌起一阵微微地倦意,等到桑弘羊兴奋地站在他面前,他在桑弘羊炯炯的目光下便不由地精神一振,待到引路地人跟陈珏说了几句话之后离开,桑弘羊立刻挂在陈珏身边。飞快地说个不停。 桑弘羊利索地说了几句感激之言,陈珏听了,大略地跟他说明了一下情况。道:“你阿父应当识得不少经营盐铁的商人吧?” 桑弘羊家中并不经营盐铁,但商人间互通有无,有名气的商人大都彼此有些往来,他立即道:“识得识得,若是武安侯有暇,下官家中必定备好水酒,恭候您到访。” 陈珏笑笑,道:“这倒不用,你只管请你阿父到官署去就好。届时大农令和主父中丞与我自会招待你一家。” 因为诸事耽搁,陈珏跟桑弘羊走出宫外,已然日斜西山接近黄昏,眼看桑弘羊不可能今日就去报道,陈珏微微一笑,道:“今日天色将晚,明日你自去官署寻我就是。” 桑弘羊答应了一句,陈珏骑着刘彻才送的骏马行了一段路,却现桑弘羊仍然跟他同路。桑弘羊对上陈珏的视线,忙解释道:“家父近日在北阙买了处宅院,距武安侯府倒不是太远。” 陈珏哦了一声,北阙外虽是权贵聚集之地,但边缘也有不少后起之秀的府邸,桑家倒确实是一心往上爬,竟然连儿子的住处应接近权贵都想到了。又行出一段路,不远处地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旋即店铺中冲出一个白影。骑在一匹棕马就朝陈珏这边奔来。 路上行人纷纷躲避。骑手似是理智尚存,虽说任谁劝告也不曾下马。但马始终控制在合理的安全范围之内,倒也没有生事故之虞。 住在这一片地至少都是官宦人家,陈珏本不愿管闲事,但桑弘羊久闻陈珏为人正直,又一向对年纪轻轻即声名在外的陈珏颇为敬慕,一时少年气盛便想在陈珏表现一番,他拍马上前,叱道:“何人竟敢当街纵马,还不停下?” 那骑手一惊,手下旋即用力勒马,清风拂过,显出一张秀丽隽永的容颜,皑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只是脸颊上却淌下两行清泪,陈珏一瞥之下微微一怔,轻道:“卓文君?” 周遭虽然嘈杂,但是每个人对自己地名字总是极为敏感,卓文君目光一转,落在陈珏身上,明眸中讶色一闪,道:“可是……武安侯当面么?” 陈珏含笑道:“正是,司马……” 卓文君听得司马二字眉头一蹙,回头瞥了一眼,陈珏随着她的视线放眼望去,只见行人正渐渐恢复秩序,卓文君转回头,迟疑了一下才道:“请恕小女子失礼。” 几年前匆匆一面,陈珏对于卓文君还有点儿无关***的好感,温和地道:“我这里无妨,只是虽不知你为何纵马街市,无故令行人受惊总不是好事。” 卓文君苦笑着轻叹了一声,这才盈盈一礼道:“武安侯教训的是,这是小女子之过。” 桑弘羊听了一会儿,目光在卓文君脸上转了一圈,忽地一拍手,喜道:“这位莫不是卓家姊姊?” 卓文君被这少年吓了一跳,她看了看桑弘羊,道:“你认识我吗?” 桑弘羊看陈珏一眼,见他面上并无不快之色。这才欢声道:“卓家姊姊不认识我了?我是桑弘羊,数年前我们见过地。” 卓文君思索了好一会,这才道:“我记得了,从前阿父和桑公谈生意时,我地确见过一个桑家的……”卓文君破涕嫣然一笑,道:“小公子。” 陈珏见卓文君无事。又有桑弘羊这半个故交之子在旁,就想着先行回府,卓文君却柔声道:“武安侯请留步,小女子这里有一部琴谱,本欲献入宫中请皇后娘娘亲自指点,不想身边却有种种变故,敢问武安侯可否代劳,替小女子献上琴谱?” 陈珏怔了怔,道:“琴谱?” “正是。小女子于琴道有些心得,有些自谱之曲曾得皇后娘娘金口一赞……”卓文君一边解释一边点点头,心中却有点儿后悔自己地唐突。虽说皇后娘娘曾提过这位武安侯和她关系甚睦,但她心情激荡下这一问却也有些冒失。 陈珏想了想,阿娇对琴道颇有兴趣,能解解闷也好,他看看天色,距离天黑还远着,这里又有桑弘羊在旁,不怕有人闲话,便道:“不如我们换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卓文君点头答应。桑弘羊似乎对这大他许多地美丽女子颇有好感,毫不犹豫地便跟了上去,不多时,陈珏三人便坐在了一处茶肆之中,桌上还摆着一壶清茶。 卓文君得蒙阿娇几次宣召入宫,但毕竟身份不高,不能随意进出宫廷,陈珏联想起数日前听过关于司马相如变心的消息,也大约猜到卓文君没有心情入宫。语气更和气了几分。 陈珏知道尊重卓文君的私事,桑弘羊却似乎真地对这记了许多年的卓姐姐好感颇深,竟冲动地道:“姊姊方才出来的匆忙,可是有什么不快的事吗?” 桑弘羊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卓文君却幽怨地瞥了陈珏一眼,摇头轻叹了一声。 陈珏被卓文君看得不自在,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跟凤求凰这一对儿爱侣有什么关系。 又过了片刻,卓文君眉头一展,道:“家门之事。长安城中早有传闻。” 陈珏不置一词。心中却想起听过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可能分飞的传闻,他看了看卓文君。分明风姿秀雅如故,不知司马相如怎么就真能薄情。 卓文君说到这里也不说了,陈珏跟司马相如同殿为臣,也不能无故掺和别人家事,约定卓文君遣家仆送琴谱至武安侯府之后,三人便起身各自离开。 “我想起来了。”桑弘羊拍手道。 卓文君婉约地身影已走得远了,陈珏道:“什么事?” 桑弘羊面带惭色地道:“方才我没有想起来传言,想必伤了她的心。” “卓姊姊娘家家财万贯,才貌双全,原本和司马长卿那穷文士也能相配,传言说司马长卿一切皆是借着妻子娘家财势。只不过盐铁官营在即,司马长卿恐怕会慢慢不把卓姊姊放在眼里。” 陈珏听着桑弘羊在那边嘀咕,忽地想起卓文君之父卓王孙,正是蜀中有名的以采铁冶铁起家的巨富,他虽然不愿意以恶意踩人,但失势在即的卓家确实对正得天子之心的司马相如没有用了。 陈珏跟桑弘羊告了别,恍然惊觉他做的每一件始将影响深远,就算他一向只在刘彻旁边管管大政方针,也将影响许多人的生活。来走去,好一会儿才愤然道:“陈子瑜欺人太甚,难道他还没个完了不成!” 窦婴皱了皱眉,心道窦彭祖说陈珏欺人太甚可不是头一回了,他叹了一口气,道:“盐铁官营,乃是由天子决议,大朝会上群臣通过,大农令韩安国主导的事情,怎么又怪到陈子瑜身上?” 窦彭祖冷笑了一声,道:“天子每出奇招,哪一次没有陈珏地影子?章武有盐,我可不相信他不知道这回事。” 窦婴不语。目光落在空荡荡地大厅中另一人身上,那是个和气的小老头,貌不惊人,确正是太皇太后窦氏地亲眷,养尊处优多年的窦家章武侯。 章武侯脸上深深地刻着几道皱纹,老态纵横。他咳嗽了几声,无力地道:“盐利之大,非食邑所能及,章武近海,又少有良田,如此一来恐怕没有几年就支撑不住酹金喽。” 窦婴默然,章武地处入海口处,一旦失了盐利便如鸡肋一般,陈珏等人虽是无意。但也确实把章武侯一个列侯难为得可以。 窦彭祖猛地一转身,死死盯着窦婴道:“丞相,陈家步步紧逼。我窦氏的能力所及范围则越来越狭小,您再稳坐家中,难道还要等着,被他堂邑侯陈午取而代之做了丞相才后悔吗?” 章武侯眼中精光一闪,叹气道:“若是那封地无用,我不如做个寻常富家翁也好,与其被天子夺爵,不如自退,也好保全颜面。” 窦婴闭了闭眼。族中众人,诸窦个个都在向他施压,但他也心知盐铁之重,无论是哪个天子都不能任由民间私营久置不理。 好一会儿,窦婴心中灵光一闪,太皇太后对天子甚是满意,更是对太子刘睿宠爱有加,只要太皇太后支持天子,从旁补救章武侯的损失。这件事未必就是一条死路。 章武侯眯缝着眼,太子的出生就像一只拦路虎,本来主弱后强,只要太皇太后认为天子猜忌窦氏,他们就可以永远地立于不败之地,岂知太子这一出世不要紧,太皇太后大悦,一心宠曾孙子几乎不过问政事,天子地皇位眼看等闲不会轻动。 窦婴站起身来。沉声道:“陈子瑜少年即可算计梁王。今上登基前后,他奔走长安更是心计过人。他若是想算计你们,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多得是!” 窦婴嘴上如此说,心中却重重地一叹,若不是形势逼人,谁愿意平白无故与人为敌?的库房中抬入了一箱箱让人眼花缭乱的财宝。 搬运地挑夫们汗如雨下,虽然知道酹金是祭祀太庙用的钱财,是天子独享地由列侯奉上的钱财,但那份诱惑实在太大了。 “嘿呦。”一个年纪大些的挑夫肌肉爆起,哈哈一笑,道:“这箱子倒是轻了不少。” 一边负责记录的年轻人白了挑夫一眼,道:“酹金是一笔有数的钱财,一箱装着多少根本早有定额,哪来的轻重之分?” 挑夫瑟缩了一下,嘀咕了几句便不再言语,眼神瞥向箱子的标记处,挑夫旋即咧嘴笑了,那中间有一个字他认识,正是求平安时常拜地“安”字。 大笔的酹金从各地集结至长安,大约封地收入地四十分之一,汇集在一起就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因为此刻整个官署戒备森严,巡逻的兵士来回不断。 陈午坐在房间里,毫不犹豫地把所有文书都放在一边,他自家地酹金和两个儿子陈珏和陈所缴的酹金也在其中,他这一日注定是先不下来了。 “陈少府。” 踏进房门的是一个中等人才的男子,正是陈午地副手,他看见陈午之后松了一口气,将说了一半地话继续说下去,道:“全部酹金已然入库,只待午后组织人手检验成色,陈少府要亲自去看吗? 陈午抬起头,道:“我自然会去。” 一直待到副手匆匆忙忙地告辞离开,又去忙活其他的事情,陈午才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茶,仔细品味其中幽远地香气。 未央宫阙外,外表和气的中年男子坐在马车中,喜悦地道:“武安侯家地酹金已经进了少府库?” 报信的小吏低垂着头,显得面目不清,他低声道:“柏至侯,我亲自开箱验过,武安侯的酹金成色不足,并无差错。” 许昌缓缓地转过身来,哈哈大笑着道:“这就好。” 卫绾那已经致仕回乡的老头子,任凭他怎么接近,也得不到卫绾一句推荐的话,但陈午不一样。陈午。这回就算我不能让你伤筋动骨,只要你包庇儿子的事情传出去,这御史大夫总不可能还会是你罢? 许昌一边想着,一边**了肘中的奏表,一边徐徐地朝宣室殿步去,他还有政务向天子禀告。至于举报陈午的事情,那只要一封匿名的信便可。 刘彻正在火,他重重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几案一阵颤动,冷声道:“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阴云密布地脸上,刘彻将嘴唇抿成一条冷硬地线。盐铁之利就那么让人放不了手? 刘彻想着想着,坐回御案前,翻开另一道奏表。拜陈子瑜那个谨慎性子的影响,刘彻备战之余越注意国库的增减。 按照大农令韩安国献上的分析,欲击匈奴,便要打个彻底,这个过程中有功之臣不得不封不得不赏,阵亡将士不能没有抚恤之前钱,运送辎重时还需增些徭役。兵器战马饲料,这以上的每一样都必须考虑进去,不然只要一场灾害。大汉就很有可能出现不可避免的乱局。 不收盐铁之利这种大头,难不成还要他增加吏民必纳地口钱不成? 刘彻的视线在奏表上不经意地一扫,看到两个被一并提到地名字后神色忽地一僵,陈珏跟陈午合作在酹金中做手脚? 刘彻将那封奏表合上,高呼道:“杨得意。” 杨得意小跑上前,笑道:“陛下有何吩咐?” 刘彻思索了片刻,还是道:“你遣人召廷尉张欧来。” 杨得意答应了一声,又不疾不徐地退出殿外,刘彻身体往后一靠。心中疑虑渐起。 旁人只知馆陶大长公主宠爱幼子陈珏,都以为武安侯门户初立,除了父母宠爱之外,在财势上并无多大根基,但是刘彻这里知道得清清楚楚,若不论需要时间积累地古器等物,单在钱财上陈珏不比刘嫖稍差。 陈珏跟那商人贾同的关系,还有楚原当年曾经为贾同地商铺提供新品,这些事陈珏都没有瞒着刘彻。刘彻更知道有大笔的钱财跟着阿娇一起入了宫。若说陈珏会贪酹金那点小利。比说他谋反更加不可信。 倒是陈珏,明明大富却从来不显山不水。除了课税之外,亦从不奢侈跋扈,刘彻想起那美轮美奂胜在精致的长门园,心里也知道那些钱财由他亲自享受了不少。 廷尉张欧得了天子密令,无声无息地检查了一番,武安侯陈珏的酹金确是成色十足,毫无问题,刘彻得知后心道果然如此,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并未多话。于堂邑侯府,女眷在一处说些女儿家地话题,几个大男人插不进去,几个年轻的小辈来回奔跑玩闹着,欢声笑语不断。 陈珏端了一个酒盏,闲适地半坐着道:“实在想不到,柏至侯许昌还有这种心思。”他今日下朝时给了许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知许昌此刻心中在怎么想。 陈午轻哼了一声,道:“利令智昏罢了。” 陈珏笑道:“许昌是为利,这昏还是还是不怎么昏地。” 陷害,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虽说下作,但一旦操作的好,确实能置人于死地,事关太庙祭祀,若果真能证据确凿查出武安侯酹金不足,一旦公开,宗庙祖宗的重压在前,就算是刘彻也难以保他一切周全,只是同样地,这手段一旦及时被人现,那就一点儿威胁力都没有了。 东方鸿咂了一口清酒,道:“虽然少府负责收验酹金,但正因如此,进了少府库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换上成色十足的一份酹金,对我们来说轻而易举,那许昌的确不怎么聪明。” 陈午轻咳一声,对陈珏道:“你近日忙的事情怎么样了?” 陈珏放下酒盏,正色道:“阻力重重,但陛下全力支持,不为所动,皇后娘娘又以当利公主名义上书支持,旁人说不出什么来,何况还有主父偃在那里卖力。” 陈午迟疑了一下,道:“这御史大夫,我究竟能不能做?” 陈珏和东方鸿几乎齐声道:“做。” 陈珏和东方鸿相视一笑,继续道:“阿父既不会让太皇太后反对,又不会无故干涉陛下处政,除阿父之外,朝中再无旁人适合这个位置。” “陛下欲以阿父为御史大夫,虽有平衡之道的意思,但若是您不肯接受,陛下面子上也挂不住,难免怪罪阿父不肯尽忠。”东方鸿娓娓道来。 陈午握了握拳,旋即又松开,毅然道:“陛下执意如此,我也只得勉力为之了。” 陈珏微微一笑,心中却在打算着少府的位置,少府直接跟后宫相关联,信任地少府必定要是他们所熟悉的人,不然阿娇那边难免有变。 这会儿刘嫖在那边抱累了乖孙陈桓,捏着手臂走过来,随口道:“珏儿,我听说平阳最近跟弓高侯太夫人走得挺近。” 陈珏送酒入口的动作一顿,道:“弓高侯?” 刘嫖不屑地道:“寡了几个月,不知她看中韩家兄弟的哪一个了。” 262 官走马 入夜,未央宫宣室殿,刘彻正在批阅这几日积累下来的奏折。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盐铁官营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陈珏和韩安国等人在外面忙,他也日日忙碌不已,就连椒房殿那边儿的阿娇和一双儿女,刘彻也顾不上多抽出些时间相处。 就着几盏烛火,刘彻翻过一封又一封奏表,按着内容不同分做几叠,执笔那只手的影子映在走表上,刘彻看着看着,忽地就是一呆。 若是换了前几年刚刚登基的时候,别说是今日盐铁官营这么大的事,就算刘彻稍有出格的举动,不知多少早就等着挑刺的人哭喊着进谏,早早丧父的少年天子,面对满朝的老臣,不是那么容易做。 渐渐地,他的每一个命令的分量越来越重,好像直至太子刘睿出世,刘彻这个天子才越做越有味道,他想起爱子机灵的小模样,脸上不由地笑意一闪。 刘彻右手执笔,正思量的工夫,只见微暗的红漆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余光又瞥见白色的衣角闪过。一阵清风吹过,刘彻没好气地抬头看看,脸色一沉,道:“还不出来?” “父皇……” 娇俏甜美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刘轻手轻脚地出现在刘彻面前不远处,一身白色衣衫说不出的秀美,她讪讪地道:“您总知道我在这儿。” 刘彻看看天色,想起明日还有朝会,放下纸笔,走到刘面前却不像往常那样蹲下去,反而沉声道:“天黑了这么久,你怎么又跑到宣室殿来?” 宣室殿和椒房殿,还不都是自己家,刘皱了皱小鼻子,却没有说出来,讨好地道:“我偷偷来找父皇嘛。弟弟一哭,母后就不疼阿了。” 刘彻看了看不到那张腰际的小脸,脸上无奈之色一闪,还是矮下身抱起刘。将女儿在臂弯中掂了掂,刘彻道:“阿,你又重了。朕看你母后把你养得不错。” “啊?”刘愕然,随后咯咯一笑,反而加劲在刘彻怀中挣扎了两把,这才道:“父皇就这么抱着阿回椒房殿吧。” 刘彻朗声哈哈大笑。只觉得心中畅快。闻声入殿地杨得意见状一怔。旋即机灵地退出宣室殿。张罗着簇拥天子刘彻前往椒房殿。 服侍地宫人目不斜视。直至御驾渐远。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望着远处地影子喃喃道:“好受宠地当利公主。” 负责打扫地老宫人隐约听得几句议论。不由地也往天边看了一眼。太子都及不上当利公主地得宠。这几十年来未央宫里。还是第一次有这么纯粹地受宠地公主。 午后时分落了一场秋雨。但天空中仍是阴森森地乌云满布。好像随时还能下上一场。凉风阵阵。好似吹进人骨头一般地冰凉。 庄青翟下午早早地结束公务回家。这阵子御史大夫人选未定。他虽知道自家继任地希望几近于无。只是人心惶惶之下。整个官署上上下下。连着御史中丞在内。无人有心思处政。 原本想着好好地在家歇着。庄青翟也没想到。他竟然能收到田地帖子。这位天子地母家舅舅近日越来越活跃。隐有高升之像。他却不愿轻易得罪。 宅院门口。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规规矩矩地站着,他看见马车上走下来的庄青翟,连忙迎上前去,笑着小胡子一动一动,道:“武强侯,家主人和贵客已等候多时。” 庄青翟唔了一声,他下了马车就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微微垂紧了紧衣衫,再抬时。庄青翟脸上出了一个诧异地表情。不由地失声道:“武安侯!” 陈珏点头微笑,道:“武强侯。正是陈珏。” 庄青翟似惊似疑地看了看陈珏,拿不准明明是田的邀请,他怎么会看见陈珏。这一冷之下,嗖嗖的冷风吹得庄青翟一抖,他穿得不厚体格又算不上硬朗,隐隐有了流清鼻涕的样子。 陈珏倒是跟庄青翟全然相反,他看似温文,体格却极好,这会儿正容光焕地道:“武强侯,请。” 庄青翟连连嗯了两声,跟着陈珏一起步进大堂,田正红光满面地迎出来,笑道:“堂中已温好美酒,还请快快入座,快快入座。” 陈珏笑笑落座,不客气地替自己斟了半盏酒,旋即一饮而尽。 不多时,庄青翟饮了热酒,只觉周身一暖,暗道田待客之道颇佳之余,心中也寻思着,早年陈田两家隐有不和之像,原来实际上武安侯和田关系匪浅。 田一个劲怂恿着推杯换盏,庄青翟开始时还神智清明,后来才现陈珏好像就只是个陪坐的客人一般,酒越饮越多,他不多时便已经得微醺。 陈珏和田对视一眼,田试探着开口道:“武强侯近日想必春风得意,不如再饮一杯?” “哪来的春风得意,分明是秋风萧瑟。”庄青翟嘟哝了一句。 田笑道:“老兄还瞒我不成?长安城中尽人皆知建陵侯隐退,御史大夫空缺,武强侯这御史中丞内领众侍御史,监察百官,眼看着岁查看四方簿记的担子也要落在你身上,实权在手,怎能不得意?” 庄青翟眼眯缝着,有点儿明白了,稍稍直起身,满怀怨气地哼哼道:“御史中丞有二,可不是我庄某人一家之言说了算。” 田道:“可是柏至侯?庄青翟半着笑了,道:“许昌比我能干,生性又凌厉强势,我可比不过他,嗯,比不过他。” 陈珏闻言微微一笑,这庄青翟有些心计,只可惜遇事还不过沉稳,不是做大事的料子。田一脸讶异地道:“难道武强侯还不知,柏至侯造谣诬蔑武安侯爷。还被陛下亲自召去训斥了一顿?” 庄青翟愣了愣,秋风一吹帘醒了几分酒,他目光移到温文尔雅自斟自饮的陈珏身上,道:“这却是何时地事?” “昨日。”陈珏开了口,笑道:“柏至侯日前遣家人送信举报,言道我武安侯国的酹金成色不足。更诬蔑家父与我相互勾结,欺君罔上,所幸陛下明察秋毫,还是还了我一个清白。” 陈珏简单地把这件事说得坦诚直白,庄青翟心中却微微一震,嘿嘿地强笑道:“满朝臣子,若论得陛下宠信,非武安侯莫属,柏至侯恐怕是老糊涂了。” 陈珏不置可否。只是笑着敬了庄青翟一杯酒,道:“想来是柏至侯误会了什么。” 田接话道:“武安侯爷,依我看来。这件事可没有那么简单,柏至侯更不是一个老糊涂。七月末,侯爷家的酹金不知何时忽然间变成不足之物,这件事若跟柏至侯没有关系才怪!” 田越说越激动,从许昌公务上地无所建树,再讽刺他新纳的妾室正是二八少女一名,直将一个列侯毫不留情地批判到底。 陈珏笑笑不语,庄青翟却听得快意顿生,他与许昌非敌非友。只不过多年同为卫绾的副手,彼此间的关系自然有些微妙,尤其是庄青翟各个方面又与许昌有些差距地时候。 田说了好一会儿,这才满怀歉意地道:“我只不过为武安侯抱不平,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顿了顿,田关切地道:“言归正传,武强侯近日可好啊?” 庄青翟不是蠢笨之人,听了好一会儿竞争对手的坏话。闻弦歌而知雅意,联想起堂邑侯陈午十拿九稳地即将接下御史大夫,帘笑道:“好说好说,这不管柏至侯如何,我却要做好准备,只等跟着新御史大夫做些,做些利国利民之事。” 陈珏轻轻拍了拍手,笑道:“武强侯果然是国之栋梁,陈珏佩服。” 庄青翟眼珠一转。想想从前许昌倒贴陈家都不要。今日堂邑侯最重视的幼子竟亲自跟自己示好,心中得意。连忙笑道:“不及堂邑侯。” 庄青翟说了不少好话,陈珏替陈午谦虚了几句,又道:“倒是家父一向颇为看重武强侯,请我给你带一句话。” 庄青翟心道拉拢来了,道:“何话?” 陈珏笑道:“众人皆知,家父近日许有升迁之喜,只是这少府之职交给何人去做亦是个问题,他正考虑着向陛下推荐何人,不知……” 庄青翟闻言,双眼立刻一直…… 直至华灯初上,陈珏这才跟田一起送走大的庄青翟,庄家的马车在夜色中远去,不知何时秋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 田站在陈珏身边,道:“这个庄青翟,后来就只剩下连连点头地份了。” 陈珏侧了侧身,道:“今日辛苦田大夫了,我与武强侯不熟悉,还多亏你亲自相邀。” 田摇了摇手,连连谦逊,心中却有几分不自在,少府乃是九卿之一,本来最适合他这外戚地身份,只可惜刘彻不亲近他,从前他跟平阳等人对陈皇后动过不少手脚,田可不愿往后宫凑,平白在陈珏面前搭上嫌疑。 雨越下越大,李英撑起一把伞,陈珏转身笑道:“庄青翟肯去少府,不知田大夫有无兴致做个御史中丞?” 田只觉得自己心跳渐渐地加快,若是哪日陈家大胜窦家,陈午做了丞相,他是不是就能接下御史大夫了? 陈珏留下田在那遐想,径自踏上自家的马车,才走出不远,陈珏只听得李英的声音道:“公子,宫里的消息,太皇太后病了。”昨天那章抱歉了,不是故意弄出几十字零头的……宜修已经补上了。 263 当日愿 一场秋雨一场寒,初秋的清晨,凉气袭人。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宴饮的次日早晨,太阳才出个影儿,陈珏一家人大半都去了长乐宫。 太皇太后有恙在身,牵动了朝野内外和未央宫上下的心,一路上太医和侍医们来来往往,神色匆匆络绎不绝。陈珏已经从一个认识的宦官那里听说,刘彻一大早亲自来陪窦太后说了会儿话,方去处理政事。 刘嫖弃了华服,穿了一身素色衣衫,她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头,扫也不扫宫人们一眼,风风火火地往长信殿走,口中直道:“母后,母后,女儿来看您来了。” 刘嫖的衣角从殿门处消失,陈珏稍稍落后了一步,示意芷晴先进门,旋即随手拦住一个太医打扮的小老头,飞快地问道:“太皇太后娘娘究竟是什么病?” 眼看着刘彻正琢磨着削弱窦婴在朝中的影响力,陈珏心知人卧病在床时本来就容易胡思乱想,诸窦贵戚还在那边挥眈眈,谁料到这节骨眼窦太后却忽然一病。 老太医老眼昏花,好不容易眯缝眼看清陈珏面上的几分忧色,带着一丝快慰地道:“秋雨冻人,太皇太后是受了寒。” 陈珏松了一口气,道:“只是受寒而已?” “而已?”老太医摇了摇头,他久闻武安侯和气近人,迟疑了一下便道:“若是武安侯的体质遇了风寒,自然逢凶化吉,病过就安然无恙,然则太皇太后就不然。” 陈珏心中一转,苦笑道:“再过几年,太皇太后就高寿满七十了。” 老太医见陈珏不用他说得太直白,不由地翘了翘胡子,跟陈珏解释了好一通医理和阴阳五行感应之说,又与窦太后的身体状况加以论说。 陈珏闲暇时虽说读过几本医术,在这方面上却也只是个半吊子。但是老太医的大概意思他是明白了。窦太后早年做宫女时吃过苦,多少亏了身体底子,盛年眼盲就是一个力证,如今她年纪大了,一场小风寒都有可能是催命符。 一个侍医过来寻老太医验药。老太医立刻就去另一边忙活了起来。陈珏一边朝长信殿中走。一边怅然地轻轻一叹。照老太医地暗示来看。窦太后地光景恐怕没几年了。 就算外人畏惧窦太后心计手段皆是一流。更以妇人之身威压朝上宫中。她作为一个外祖母。这些年来对陈珏可挑不出一丝不好。 陈珏走进门地时候。刘嫖和阿娇正一人一头。分别正坐在榻边同窦太后轻声细语地说话。刘嫖只道今日小恙不过是虚惊一场。便兴致勃勃地跟窦太后说起刘睿姐弟俩地轶事来。阿娇面上却隐有忧色。 窦太后精神不错。一直笑呵呵地。只是满头银和微黄地脸色还是显出无尽地老态。她早从詹事那得到通报。这会儿听见陈珏走进来地脚步声。她立刻笑道:“小陈珏也来啦。” 为什么是“小”陈珏?陈珏在心中嘀咕了一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这才道:“昨晚臣夫妻二人在家中得到消息。一时间心急如焚。只可惜宫禁已毕。只得今日才来请安。” 窦太后听得连连点头。笑意更浓。道:“好孩子。哀家看见你们。有什么病都立刻好了大半。” 陈珏看病中的窦太后这般健谈,心中又是一阵松快,旋即加入了话题。先前阿娇和刘嫖同窦太后说的都是女子事,陈珏这一插上话,又捡了些他估计窦太后想知道的事一一说了。 陈珏尽力说的客观,窦太后听了近日朝中的人事变动。转头对刘嫖道:“原先你那姊妹许嫁万户侯,你还闹着看不上堂邑侯陈家,今日看来,哀家地眼光不错吧?” 刘嫖个性再强,听得窦太后提及早年她的少女事也不由微窘,口快地道:“母后说得是哪里话,就陈午那人,若不是种种机缘,他连那少府都当不上。” 陈珏和阿娇听得刘嫖的话。默契地相视一笑。因窦太后天命不久而带来的阴霾又散了几分。 窦太后听罢,失笑道:“活了几十年。你倒总算知道谦逊了。” 刘嫖抢道:“我什么时候不谦逊了?” 窦太后面上出一个微笑,又对陈珏道:“不是哀家说话不中听,你那个阿父,人品是好的,但做个御史大夫的才学却还是差上些许。你带个话儿,就说是哀家的意思,叫他去找王孙好好说道说道,也好同心协力为天子效力。” 陈珏笑容一收,命陈午去找窦婴,窦太后是真看不清近日朝上的暗涛汹涌,还是刻意暗示让陈家附于窦家之后? 阿娇朝陈珏这边飞过来一个若有所悟的眼神,陈珏微微一笑,道:“太皇太后有命就再好不过了,阿父尝说陛下是赶鸭子上架,这几日正担心不能尽职呢,臣在这里担保,他得了信保管立刻去丞相府拜访。” 窦太后听了对刘嫖道:“听听,这父子俩关系倒好,赶鸭子上架这样地俏皮话也能说。” 过了一会儿,陈珏又答过了窦太后的几个问题,这长信殿中的话题便转往轻松地方向,陈珏选了些近日坊间的趣闻说与窦太后,直至伺候着的太医明示暗示窦太后应当休息了,陈珏等人这才退出来。 陈珏前脚方走,宫人们后脚便服侍窦太后歇下,窦太后半靠着,眼前浮现出一个温和青年的形象,还有些唯唯诺诺的感觉,那是她眼睛未盲之前见过的堂邑侯陈午。 一晃当年的年轻人也能做御史大夫了,窦太后半睡半醒间莫名一笑,她那乖孙还是心野了,更像一个大汉天子了。只盼望陈珏一家人和王孙明智些,莫要让刘彻吃的连渣子都不剩。架子上还摆着一架稍显破旧的琴,那琴虽与室中或华贵或雅致地摆设不同,却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显然就是主人心爱之物。 卓文君素手抚琴。目光痴迷般地落在琴弦上,轻声道:“我们的约定,你还是忘记了。” 司马相如面色连变,半晌才道:“你在家歇着,我觐见天子归来再说。” 卓文君抬起眼帘,眼中一片空明。幽幽地道:“你我之间,相识相知于一瞬,又曾同受磨难,你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呢?” 司马相如思及妻子在皇后面前尚有一席之地,还是强忍着不耐道:“我最喜欢你洒脱不豁达,不似一般女子的黏腻劲,你又何必非要小心眼?” 话一说完,司马相如的衣袂已经从门角处消失,一边的亲信婢女啜泣着上前。道:“您怎么不把写好地诗给他看呢?” 微风拂过,案几上镇纸压着的几张白纸簌簌作响,卓文君飘忽地一笑。道:“我想通了,风光情浓时我已经叫天下人都知道,如今黯然收场,我又何必以诗求他垂怜,徒让后人耻笑?” 卓文君说着,纤手使力,写满娟秀隶书的白纸帘散成漫天雪花,这世间谁能跟谁白头呢? 好半晌,一脸疲色地卓文君才出一个灿烂些的笑容。对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道:“你去准备准备吧,等几日我们回蜀中。” 几日之后,当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分飞地消息传开,陈珏顿时一怔,道:“这么快?” 李英不解地扫了陈珏一眼,道:“公子的意思是?” 陈珏摇头笑笑,道:“好个目光短浅的司马长卿。”顿了顿,陈珏霍然起身,道:“李大哥。你赶快带人去拦下那卓文君。” 郭远神色大变,道:“公子,那卓文君一嫁再嫁,万万配不上你啊。” 陈珏呆了一下,这才失笑,他哪是对卓文君有心,陈珏看重之人实是卓王孙,那个蜀中第一的铁商。 邑侯陈午迁御史大夫,田迁御史中丞。出户众人意料的是。一向不显山不水的武强侯庄青翟竟然得了几位老臣地联名推荐,坐上了少府之位。一跃位列九卿。 一连串地人事变动虽让人眼花缭乱,但仍然隐有规律可循,许昌坐在御史大夫府中,就听得身边众人议论道:“陛下这是在提拔外戚呢。” 又有一中年男子接着道:“谁叫你我既没有嫁进天家的女儿,也没那好命尚一位公主,只能一步步向上爬。” “尚公主,你也不怕成了受气地窝囊废?” 一个年轻人向往地道:“御史大夫虽说尚了馆陶大长公主,但这几日来,你还看不出他是个大有决断之人?” 许昌越听越气,冷冷地哼了一声,霍地站起身来。如今名为一主两副,但陈午和田表面敬他,实则无人把他放在眼中,大权握在他二人手中,陈午当然有决断。 这会儿田正好走过来,他看清许昌的表现,不由地嗤笑了一声,径自朝陈午所在正堂走去。 陈午一脸笑意地亲自起身迎了田,旋即客套了好几句,田见他这般看重自己,只觉心中大快,酣畅淋漓地将许昌倍受轻视的窘迫状说了一番。 许昌谋算爱子陈珏地仇陈午还记得,他暗道了一声解气,随后笑道:“田中丞近日辛苦,但眼看就是岁,各地簿记将至,你还得能多劳。” “不辛苦,不辛苦。”田一双小眼都笑成了一条线,他当日的选择可没有错,跟着平阳那丫头胡闹一事无成,还是在朝堂上站对了边最实在。“哦,险些忘了一事。”陈午站起身来,从红木柜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罐,对田道:“犬子陈珏这几日寻了些蜀地新茶,特地托我送与你。” 田本不好清茶,但陈珏送的东西意义大于实际,他还是笑脸接过来,道:“真是劳堂邑侯和武安侯废心了。” 半晌,陈午看着田提溜着一罐子新茶,昂挺胸地走了出去,不由心道:若非我一家不愿锋芒毕,哪轮的上这么个浅薄之人走上前台? 264 公家事 秋色渐渐地深了,近日秋雨连绵,街上的行人也较以往少了许多,因着天气的湿冷,许多人紧袖缩脖地走着,陈珏骑马行在微泞的路上,马蹄的得得声和腰间玉饰和佩剑的碰撞声交相呼应。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正巧碰到路口,陈珏转弯的时候,正琢磨着是就此回武安侯府还是往堂邑侯府看看,毕竟陈午初为御史大夫,诸事还须适应。 “公子。”李英低声唤道,陈珏回过神来,正见李英的手指指着一边茶肆的方向,陈珏顺着望过去,只看见一个布衣女子站在茶肆门口,轮廓的侧面秀美绝伦。 那女子似乎感觉到陈珏这边的视线,徐徐地转过身来,陈珏一看之下,不由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女子正是李英寻了两日不见的卓文君。 卓文君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站起身冲着陈珏点了点头,招呼道:“武安侯爷安好。” 陈珏就势翻身下马,直直往茶肆中走去,他走近了一打量,就看出卓文君已有了几分不同,从前她跟着司马相如时总像个小影子,今日眉宇间的洒脱才像传说中那个剑胆琴心的沽酒女。 卓文君略带歉意地一笑,道:“近日小女子家中有变,琴谱尚未送到侯府上,还望侯爷见谅。” 陈珏皱了皱眉,旋即笑道:“琴谱不碍事,皇后娘娘也不急在一时。” 民间百姓不知长乐宫中情形,但窦太后一场风寒影响甚大,阿娇已经替政务繁忙的刘彻日日夜夜陪在长乐宫,这时候就算卓文君的琴谱送进宫,上有老下有小的阿娇也没有时间听谈。 陈珏跟卓文君毕竟不大熟悉,随意聊了几句之后,卓文君心思剔透,已猜出这个声名远播的年轻侯爷另外有事同她说,当即道:“侯爷有事不妨直言。” 陈珏心中一松。随后将盐铁官营,朝中有意联络一些各地盐铁大商的事吐露给卓文君几句,这才道:“蜀郡以铁出名,令尊又闻名蜀郡,朝中将在蜀地设盐铁官,说不得还要令尊相助……” 卓文君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她和司马相如劳燕分飞。亦有几分盐铁官营卓家眼看声势不再地缘故。今日按着陈珏地说法来看。卓家却是柳暗花明了。 卓文君定定地看着陈珏。许久才道:“武安侯既有此意。实是家父之幸。小女子即刻修书一封。言明此事。 语毕。卓文君黑白分明地眸子中映出陈珏地笑容。陈珏说道:“既然如此。待你书信写罢。我就遣人去送信。” 卓文君笑道:“正好。若是武安侯肯相助小女子。这信大约没多久就能到家父手上。真是多谢了。陈珏笑着点点头。又问明了卓文君眼下地情形。吩咐李英记下。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只留卓文君和侍女在茶肆中目送他们远去。 卓文君怔怔了片刻。这才将盏中地凉茶倒掉。又换了一盏新茶。心想道:别说武安侯夫人有倾城之色。武安侯陈珏少年显贵。身边青春女子如云。若说他看中自己才相助万不可能。 这么说来。倒确实是朝中官大人们地决议了。只不知武安侯怎地偏偏选上卓王孙。心中思绪翻飞。卓文君忽地想道。若是长卿得知此事。会不会后悔? 陈珏从茶肆离开。郭远跨在马上挠了挠头,道:“公子,那个司马夫……卓文君,我们不用照顾吗?” 陈珏讶道:“我们照顾她做什么?”话音方落,陈珏听见郭远不好意思地一笑,便心知他接近卓文君,落在他人眼中难免惹人误会。 只不过天地可鉴,陈珏找上卓王孙,乃是因为知根知底的文翁正在蜀郡为太守。若是于蜀郡设立铁官试点。他就能将情况掌握在手中的缘故。 大汉以经营盐铁致富的大小商人多如牛毛,他们拧在一起再加上诸侯王地影响。亦是一股不小的阻力,而刘彻的意思也是适当利用一下这些商人,不只卓王孙,恐怕几年后各地会有不少商户披上官袍。 窦太后年纪大了,这一卧病在床就再没有什么精气神听政,每日里只同刘嫖和阿娇说说话,就连孙子孙女她也生怕过了病气,不肯见两小一面。一时间,刘彻诸事请示长乐宫的惯例如同虚设。 陈珏这日入宫的时候,宫人们正奋力清洁着因降雨而泥泞的路面,只可惜时不时地有人走过去踩踏,清扫的效果并不明显。陈珏一路避着宫人们打扫过的干净地方走过去,又引来了几个宫人感激的目光。 陈珏正要朝宣室殿走去,殿门口地方向便冲过来一个人。陈珏依稀看出那人是杨得意,杨得意显然也认出了陈珏,他急急地朝旁边一闪,一不小心便跌倒在地,溅起了一地污水。 陈珏从来没有见过杨得意这般着忙,不由地笑道:“什么事让你这么行色匆匆,好像被什么人追着似的?” 杨得意喘了一口粗气,道:“武安侯,您来得正好,您若是不来,小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恐怕只能去找皇后娘娘了。” 陈珏听得一片云里雾里,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杨得意跑得急了,咳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南皮侯窦太常先前入宫,不知怎地犯了天颜,自从窦太常走后,陛下便不住地火,您赶紧去劝劝吧。杨得意眼巴巴地看着陈珏,这一小会儿的工夫,他手下地小黄门已经有两个受了笞刑,陈珏见状好笑,道:“行了,你赶快地换洗干净了,这幅样子成何体统?” 杨得意哎了一声,便提溜起衣角走了,陈珏摇了摇头,再往宣室殿前走一些。就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种紧致的气氛。 陈珏走到殿门口,正见一个方脸宦官被人架着出去,他一见陈珏便心中大喜,挣扎着道:“武安侯,救小人一命啊……” 陈珏依稀认得那人叫张同,还算是个老实人。当即挥了挥手,低声暗示膀大腰圆的卫士手下留情,这才大步走进宣室殿。 刘彻坐在御座上,脸上一片遮不住的阴霾,看见陈珏走进殿门也不说话,陈珏毫不在意地行了一礼,随后便静静地陪刘彻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刘彻脸上的冷凝渐渐地化了几分,落在陈珏身上的目光也缓和了不少。率先道:“感情杨得意这么一会儿就搬了个救兵。” 陈珏笑道:“这救兵吗,臣是不敢当,臣更不知道陛下是因为何事动怒。只得战战兢兢地在这里等着陛下吩咐。” 刘彻打量了他一眼,笑道:“朕可没有看出你哪里战战兢兢。”顿了顿,刘彻冷哼了一声,道:“窦彭祖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陈珏思前想后,时近岁,主管宗庙礼仪事的窦彭祖开罪刘彻,只能是因为祭祀之类的事,便试探着道:“臣怎么越听越觉着糊涂?” 刘彻舒出一口气,这才把前因后果说与陈珏听。陈珏连听带猜,很快地就明白了大半。 刘彻登基五载,今年又得了刘睿这个太子,实在是大大地喜事,年末年初祭祀宗庙之时自然想做点特别地事,比如将场面改得再大些,但祭祀之礼本来就规定得一板一眼,窦彭祖也不敢轻改,只得硬扛着刘彻的不快。 祭礼改动。还须钱帛人员配合。时间紧凑,陈珏不管恩怨平心而论,倒觉得窦彭祖做得并没有什么错处。历来太常之职最容易出差错,窦彭祖那边定然不想出岔子,他会因为刘彻一句话就顺着天子才是怪事。 刘彻忽地嘿嘿一笑,道:“这么看来,朕的话在南皮侯面前还是不算数,明日朕且问问丞相,看看他怎么说。” 陈珏听了。立刻知道刘彻那唯我独尊的毛病又出来了。他斟酌着道:“太皇太后有恙,那祭祀之日的种种安排。臣以为还是不宜轻改。” 刘彻若有所思地道:“你也这么说?” 陈珏说道:“太皇太后喜静不喜动,陛下又何必急在一时?”刘彻看了陈珏半晌,忽地笑道:“子瑜说得也是,皇祖母有恙,朕孝道在身,总不能惹什么麻烦事去烦她。” 近日窦太后不问政,刘彻手中地权力更大了,然而少了窦太后那一环的牵制,窦婴每在朝会上反驳刘彻的意见,都难免惹得刘彻心中不快。 刘彻既希望着窦太后早日康复,又不愿放下到手的权柄,略一思索便道:“堂邑侯近日在忙什么?” 陈珏回忆了一下,道:“似乎是忙碌于岁诸事。” 刘彻点了点头,道:“明年有不少先皇时地老臣致仕,朝中一下子空出不少位置,你回去递个话,让堂邑侯来见朕,朕要跟他仔细商量商量。” 陈珏闻言立刻答应了一句,官员任免本是丞相的职责之一,他不由地庆幸刘彻还知道分寸,没有将压制窦婴的事做得太明目张胆。 刘彻唔了一声,手不自觉地抓起一封奏表,心中兴奋与紧张交集。刘彻这几日一直在考虑,窦太后这一病,他究竟能不能握着大权不放,或说窦太后病愈后会不会又恢复到诸事请长信殿的情形。坐了一溜,御史大夫陈午坐在次席上,显得格外地显眼。 窦婴虽然性直,但也并不拘于俗礼,丞相府中地气氛还颇为轻松,大家在一起,官位低的向长官作个揖、行个礼就成。 岁末,从来都是工作总结的时候,窦婴大致说了几句总结地陈词,大司农韩安国等人又分别报告了一些公务上地事,最后才到了另一个话题:官吏任免。 一年之中,自然有人做得好,有人无用得白领国家俸禄,相对低,有人升有人下。陈珏捏了捏刘彻和陈午商量出地那份名单,竖起耳朵听窦婴轻咳之后会说些什么。 265 有端倪 窦婴向四周扫了一眼,大大小小的一屋子朝官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等物,静静地听着窦婴的下文。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陈珏看在眼中也不得不服气,他那位做御史大夫的老爹陈午,在众人眼中的地位可没有那么高,只是这样高的威信再加上大权在握,难怪刘彻一个劲地猜忌窦婴。 由上至下,窦婴先领着在长安京畿重地任职的诸官自我批评了一番,这才进入正题。 窦婴说道:“各地上计已然表明大汉官吏的功绩,过去一年之中,有能吏以礼教教化臣民,宣扬王道,百姓日益富余,亦有无能之人引得民怨迭起,适逢考课之时,各位有何见解,不妨直言。” 话音方落,包括窦婴在内的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稳坐此位的陈午,陈午呵呵一笑,道:“我才上任不久,政务不熟,今日暂且先听听。” 陈午此言一出,陈珏立刻瞧见大堂中不少人流露出失望之色,心道:看来指望窦婴和陈午斗得你死我活,他们也好站边列队的人有不少。 窦婴点了点头,便主持着众人逐一考课各地官员政绩,须知丞相权力之大,就连刘彻这个天子也要忌讳三分,窦婴为人又甚是清正,两相合一之下,窦婴数条提议竟然无一反对。 接近午时的时候,众人的议题落在才上任几个月的蜀郡太守文翁身上,陈珏从他跟文翁的通信中得知,这两个月之中,当地西南各族许是欺生,竟然时不时地有闹事之举。 众吏中有一人目光一闪,道:“文翁治政无功,辜负天子信重丞相赏识,实在令人失望。” 窦婴皱了皱眉,他虽然也曾赏识文翁才能,但文翁此人坐上太守之位两个月余。不曾制服当地各族亦是事实。 陈珏沉吟片刻,开口道:“蜀地的消息,纵是快马来长安亦须数日,文太守赴任日短,岂可以数日前的消息批判其所为?况且多族杂居最容易引起争端,蜀郡各蛮族性情彪悍。不服王命、不司礼乐教化,最是好勇斗武,试问谁敢保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将蜀地治理出一派清明盛世之像?” 陈珏说着。视线胶着在说话那人身上不放。神色淡然中带着几分讥诮。仿佛在问他似地。那人虽说不服。却也不敢口出狂言。只得悻悻地不说话。 堂中气氛一下子静谧了几分。文翁地事情不是关键。但窦婴尚未反对。陈珏这边就先开了口。这就是一个微妙地信号。 窦婴心中一动。向陈午问道:“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文翁之事。虽然不至于因为这么一点事就将之撤职。但归根到底这么一笔定然会影响他以后地官声。边民动乱地责任是否算在文翁身上就耐人寻味了。 陈午也不托大。侧身道:“蜀中之地向来动乱迭出。巴郡与广汉郡也并非升平之世。我以为以此事要求文翁未免太过苛刻。” 陈午所言倒也合情合理。窦婴微微颔。他正要说话地时候。堂中忽然响起一声冷哼。陈珏顺着声音望去。现那人赫然是一身长使打扮。正是平曲侯之后公孙贺。从前地太子舍人之 窦婴皱了皱眉,他本不愿落下专断之名,否则也不必召集众人在此商议。当即道:“你又有何见解?” 公孙贺站起身来,一脸刚直地道:“世人皆知,武安侯和文翁曾为同僚好友,下官曾听闻文翁赴任之时武安侯更是亲身相送,武安侯方才又为文翁说话……这般交情,丞相不可不察。” 陈珏和陈午还未反应,田已经一下子跳起来,冷笑道:“公孙贺,你没有听过内举不避亲之说吗?” 窦婴眉头皱的更紧。田跟公孙贺之间你来我往。已是唇枪舌剑地斗了好一会儿,一个明里暗里说陈午无才无能以裙带关系掌权。提拔亲信,一个则说另一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珏看看窦婴已经怒气勃,不动声色地给田做了一个手势,田这才率先退了一步,向窦婴作了个揖,任公孙贺如何说话只是嘿嘿而笑。 陈午和窦婴同为外戚,但毕竟才学差了出将入相的窦婴不只一点半点,从前那些年又不曾在士族间留下太好的名声,陈珏早就料到随之而来地必定有许多人的质疑,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而已。 公孙贺满面的大义凛然,好像对陈家的权势全然不惧,照他所说陈珏父子理应避嫌亦不是没有道理,窦婴心底下对这下属也有几分欣赏,只是碍于陈午在侧,他才瞪了公孙贺一眼,示意他退下去。 陈珏笑容一收,目光和公孙贺对上,心中猛地一抽,公孙贺本是武官出身,粗鲁些也正常,但他此时目光平和,分明是大有心计的表现。 陈午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陈珏心念微动,淡淡一笑道:“公孙长使果然耿直,极肖丞相,然我虽不才,亦不至于伙同家父弄事,日久见人心,长使尽管看就是。” 公孙贺面色不愉,几不可查的哼了一声,陈珏心中却越来越玩味,他若没有记错,这人应当并没有一身傲骨。 中间经历的这个小插曲,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陈午渐渐地参与到其中,没过多久,窦婴便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原先草拟的官吏考课名单,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陈午的插口换掉了十余人。 窦彭祖早就看不惯陈午那副好像老神在在地样子,时不时地就出言刺上几句,他见窦婴不曾出言阻止,当下更加来劲。 陈珏见状心中好笑,窦婴分明是在强自隐忍,想要在众人面前给窦彭祖留些面子,不想窦彭祖根本不曾会意。 考课到后来,窦婴跟陈午之间的气氛就略略有些僵硬,天下人才多矣,若是他二人提出的人选差距甚大也罢。然而往往两人皆可胜任该职,这就不好评判了。 陈珏看了看天色,见时候已经不早,便徐徐起身道:“丞相,下官以为此事纠葛难解,不若召公卿百官于御前商议。也好早做决断。” 窦婴深深地看了陈珏一眼,他本可以以丞相大权压服陈午,只是……窦婴心中轻叹了一声,颔道:“武安侯言之有理,今日时候不早,你们先散去罢,几处未定之职,正好于君前商议。” 陈珏微微一笑,刘彻站在他们这边。天子名份本来就是一种主动权,饶是窦婴已经察觉也不得不让上几分。 人流渐渐地散去,田自以为先前那一出得计。所幸他还知道人前不宜走得太近,同陈珏父子点了点头便先行离开。陈珏半扶着陈午走下台阶,道:“阿父可是为那公孙贺所言不快?” 陈午叹息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我初尚你阿母时,再难听地话都有人说过,那几句算什么?只是陛下交与我的差事太难办……” 陈珏温声道:“同魏其侯相处,只要占了一个理字,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出言不逊的公孙贺是他下属。他今日更要让我们几分,阿父还顾虑什么?” 两日后朝议,刘彻赏了窦婴和陈午各一个甜枣,哪个人的举荐都没有被完全采用,只是他照顾着窦太后的情绪,微微偏着窦婴那边一些,引得朝臣议论纷纷。 宣室殿上,陈珏将新一年即将实行的人事调动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心中猛地一震。他对刘彻手中地班底知道一些。刘彻今年往卫尉和中尉麾下插人的举动更密集了,果然,任哪个天子都不会任由京城之地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热闹的岁过后,小雪普降,这日刘彻将陈珏留下,却不说事,只是笑道:“今日天寒地冻,你陪朕吃些热食。” 不多时,两人各坐一边。吃起了小火锅。宫人在通风处伺候着锅子。几样菜蔬和肉片在侧,陈珏象征性地动了几筷。便被热气熏得昏昏欲睡。 刘彻放下食箸,道:“姑父近日经常面露疲态,可是累着了?” 陈珏实话实说地答道:“臣父这些日子确实有些疲乏。刘彻唔了一声,握了握酒盏,他扶植陈午地目的虽说达到了,但陈午毕竟不是身处高位的料子,整日把握分寸处理着自家跟窦婴地关系,着实把陈午累得够呛。 目光一转,刘彻定定地看了陈珏,心中一叹,自语道:子瑜怎么就不再年长些? 究竟有什么事能让陈珏在短时间之内立威立功?刘彻考虑了好一会儿,仍然一无所得,只得转而问道:“朕听说,盐铁官营已引得几地怨声载道?” 陈珏近日忙于此事,卷宗早已经看得烂熟,当即把各地情形说了一遍,又道:“但凡新政,从来都没有一帆风顺之时,只是各郡国状况不同,地方官吏处政之道也不同,这才有此差异。” 刘彻点了点头,心中忽地一动,道:“朕总觉得有些不对,各地的反应不应当只有这么小。” 陈珏静静坐着不答话,心中却跟明镜似的,刘彻决定盐铁官营,但那些盐铁富商等利益既得哪能轻易放手,阳奉阴违之下再跟地方官勾结,什么官营,不过一纸空文罢了。虽说民间的力量最终定然抗不过朝廷,但朝中也难以将这种风气完全禁绝,恐怕没有几个月,私盐经营就该冒头了。 刘彻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道:“你近日去跟皇祖母请安了吗?” 窦太后缠绵病榻,又恰逢冬季来临,病情虽然没有加重,但也一直没有怎么好转,陈珏斟酌着答道:“臣是外臣,不宜频繁出入长乐宫,因而三五日请安一次。” 刘彻嗯了一声,神色间若有所思。 266 风浪静 殿门外的小雪徐徐地飘着,檐角还垂下了几道尖尖的冰凌柱,殿内因着地龙的缘故却温暖如春。 太皇太后窦氏影响了大汉朝局数十年,刘彻对她既尊敬感激,又隐约有几分忌惮。就着温酒,刘彻想起前日他去长乐宫看望窦太后的情形,心中也不由地一叹。 窦太后真的老了。早几年刘彻想过如若这位皇祖母不理事,他就能轻松地掌控整个天下,但他登基前后诸事分明告诉了刘彻,若不是老皇祖母一路保驾护航,他刘彻没有强势母族,可未必能在诸多年长的叔王和王兄环绕下安然无恙。 刘彻脑海中闪过窦太后的满头银,道:“子瑜,你这些日子多去长乐宫陪皇祖母说说话。” 病中的老人最忌孤独,阿娇再好也有后宫事务要忙,刘倒是几乎在长乐宫那边扎了根,只是她小女孩家怎么都跟窦太后说不到一块去,陈珏这个素日最得窦太后欢心的小辈就是最恰当的人选。 陈珏颔笑道:“陛下尽管放心,臣万万不会忘记陛下的嘱咐,今后一定常常往长乐宫。不过话说回来,骨肉亲情在那里,臣去请见太皇太后十次八次,恐怕还不及陛下移驾一回让太皇太后欣慰。” 刘彻笑道:“说什么骨肉亲情,先皇和姑母份属同胞,同皇祖母一样的血脉相连,难道朕和你还能比较出个亲疏远近?” 陈珏正色道:“臣是闲人,大把的空闲光景在手,若不常去拜见太皇太后,便是有失孝道臣道。”刘彻听着点了点头,陈珏又道:“陛下肩挑大汉社稷,自然跟臣不一样……” 刘彻哈哈一笑,打断陈珏的话头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说起来这些日子以来是太忙了些,朕去看望皇祖母的时候着实少了……”话到最后,刘彻的话音越来越低。 陈珏轻轻笑着不一言。在他看来,刘彻忍了好几年,这会儿受不住独掌大权的诱惑也是正常的事。 刘彻的金口玉言在前,次日陈珏就坐在了长信殿中,身前的案几上是几部新近印出来不久地杂书,淡淡的墨香犹存。 窦太后今日精神不错。微微笑道:“你们那。就是愿意跟在哀家这老婆子身后胡乱操心。哀家自个儿地身体自己知道。虽说这把老骨头不怎么硬朗。但怎么也不至于一场风寒就要了命。” 窦太后轻描淡写地几句话。骇得一边就近服侍地太医、侍医齐刷刷地跪到了一片。窦太后耳朵一动。失笑道:“这些人。真是好大地胆子。” 陈珏向宫人使了个眼色。那边太医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这边陈珏笑道:“臣近日搜罗了不少民间轶事。太皇太后闲来不妨品评一番。” 窦太后命宫人手下了。笑吟吟地道:“哀家这一病啊。什么珍奇古怪地玩意都有人往宫里送。怎么哀家就独独喜欢你这几本书呢?” 陈珏微微一笑。道:“有太皇太后这句话。臣就不怕旁人说道寒酸了。”顿了顿。陈珏扬声道:“只不知那珍奇古怪地玩意都有什么。臣倒想见识见识。” 窦太后心情正好。道:“哀家这点家私将来都是你阿母地。你阿母地同你地又有什么分别。怎么就急在这时候从哀家这里盘剥东西?” 陈珏和窦太后东扯西扯地聊了好一会儿,窦太后道:“说来哀家这也勉强算得上久病,天子能一直孝顺有加,哀家实在欣慰。” 陈珏一怔,笑着将刘彻命他多来陪伴窦太后的事说了一遍,窦太后听得连连点头,道:“天子孝心可嘉啊,他昨晚来看哀家的时候,还说要从乐府里挪几个人驻在长乐宫。专司为哀家表演,哀家也想着,若是能这般悠然终老也不错。” 陈珏闻言心中一动,刘彻手段不可不称之为柔,如果能让窦太后在悠闲中消磨了余生,确实对祖孙俩都好。只是陈珏抬细看,窦太后神色间分明淡然自若,若说她一无所察,陈珏却是万万不信的。窦太后自语了几句。转而笑道:“陈珏。哀家听说你近日大出风头?” 陈珏错愕地道:“臣?”岁前后他经手的事务繁杂,只不知窦太后指得是哪一件。 窦太后花白的眉动了动。道:“若只说是你大出风头也不对,仔细说来,应当是你阿父和你父子二人。” 陈珏哦了一声,面带惭色地侧身道:“太皇太后切莫取笑臣父子,外人看臣等风光万丈,但个中难处,只有臣父自知。” 窦太后奇道:“你们有何难处?” 陈珏斟酌着道:“臣父常说他才干不及丞相,竟然能坐上高位,朝野上下多有不服之人,自他就任以来,所受风刀霜剑数不胜数……” 窦太后听着听着,时不时地微微颔,甚至陈午和窦婴间地几次小冲突,都被陈珏解释成陈午为了立威的不得已之举。末了,窦太后道:“丞相和御史大夫共议军国大事,这是古来的制度,你阿父总不能事事跟在王孙身后,有些不同地见解也是正常的事。” 陈珏笑道:“太皇太后英明。” 窦太后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道:“那些朝政上的琐碎事,你们怎么争执哀家管不着,只是你们得记着,姓窦姓陈都是哀家的亲人,公私分明,私底下你们可不能果真因公交恶。” 陈珏忙道:“臣谨记太皇太后教诲。” 窦太后嗯了一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朝堂是最藏污纳垢的地方,哀家不知道多见过少至亲良朋反目成仇,哀家今日这么一提,只盼你们这些小辈真能听哀家的话。” 陈珏心中暗自道了一声对不住,他们跟窦家杠上是必然之事。陈午果真和窦婴相处的一团和气,刘彻就该睡不着觉了。 午时前后,陈珏走出长信殿,余光瞥见枯草边浅红色衣角一闪,当即驻足道:“躲躲藏藏的干什么?” 刘嘻嘻一笑,走两步退一步地挪到陈珏身侧,拉了拉陈珏的衣角,抱怨道:“小舅舅来了都不去找我。” 陈珏暗喊了一声小姑奶奶,矮下身笑道:“这是小舅舅地不是,在这里向当利公主认罪了。” 刘咯咯直笑,不过片刻的工夫又戛然而止,亮晶晶的大眼盯着一处不放,陈珏纳闷地望过去,只见长乐卫尉程不识正昂挺胸地从武库前头走过。 程不识久经沙场身上自有杀伐之气,又留了半张脸剽悍的胡子,刘怕他怕得紧,缩了缩脖子才喃喃道:“我怎么总能碰见这大胡子?” 陈珏目光一凝,摸了摸刘毛茸茸的小脑袋,隐约觉得自己捉住了什么,刘足不出宫却能时常见到程不识,看来窦太后病中也没有少召见这个心腹臣子。 从九月到十一月,不过两个月不足三个月的工夫,陈午的影响力日益增长,已经完全过了陈珏的预料。 从前窦婴一家独大,长安城里因种种原因而不得志的人大把大把。就在这时,陈午这杆大旗忽然被立起来,太子刘睿地存在更是旗杆最有力的加固,一时间引得众多投机之人如沾了蜜糖的工蜂一般盯上陈家。 陈午在政务上差些,人情上可比大多数人更练达,每日里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相比之下陈珏倒是比他清闲了不少,若是两宫没有召见,他就一心钻进盐铁官营的事情上面。 许是因为卓文君一封信中提到了两件事,远在蜀地的卓王孙一向看不上司马那女婿,他得知女儿和司马相如分飞,不知怎地把这份“大功劳”归在陈珏身上,一口答应下来与文翁合作。 陈珏也不小气,尽他所能给卓王孙开了几道方便之门。卓王孙不是傻子,无利可图的生意没有哪个商人会做,有了陈珏这块不小的招牌,卓王孙就不会再被一些小吏狠狠地盘剥。 这日午后,陈珏和芷晴坐在自家的马车中,陈桓在襁褓中甜甜地睡着,一家人直奔堂邑侯府而去。 马车轮压得雪地吱吱嘎嘎,这种天气,陈珏本来不大爱出门,只是陈须的生辰摆在那,今天他必须要举家往堂邑侯府走一趟。 距离堂邑侯府还有半条街,李英就已经勒马,无奈地说道:“这里恐怕过不去了。” 陈珏探出头去朝窗外一看,心中也不由地一抽:堂邑侯府大门口已经热闹得跟菜市场一般,一群人不管官位高低,只想着做陈家地座上客。 没好气地拉下帘子,陈珏吩咐道:“从另一条路绕进去。” 李英答应了一声,马车这才徐徐地重新启动。车滚滚滚中,陈珏想起方才府前众人良莠不齐地模样,心中还是忍不住好笑:就算他父子跟窦婴打对台,也不至于什么样的人都往自己身边拉拢,起码这等见风使舵地墙头草他不敢交心。 又艰苦跋涉了一刻钟,陈珏总算顺利到达了堂邑侯府,他向家仆仔细一问,这才知道陈午正在前堂接待客人,陈珏松了一口气,这才抬腿向前院去寻他。 从前他和阿娇共植的梅树下,三五个文士正浅酌清谈,陈珏毫不在意地走过去,那其中一人忽地睁大眼睛道:“那不是武安侯?” 267 立秀木 陈珏没有闲心一一注意侯府中做客的每个小人物,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一走一过之间,没有资格登堂入室的宾客就不由地议论纷纷。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武安侯本就姓陈,朱兄在这堂邑侯府遇见他又有何稀奇?”文士中另一人混不在意地说道,这一小帮人都是不大不小的世家子弟,每日里无所不为,今日跟着父辈前来做客才收敛些。 “这是不稀奇。”先前说话那人嘿嘿笑道,“只不过近日长安风传,这位陈少御史的所作所为可不得了。” “御史大夫以下,有御史中丞,再有侍御史等,何来的少御史?” 朱兄来了劲儿,瞧见几双眼睛紧紧黏在自己身上,这才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人说这堂邑侯爷,于公务上,嗯,往往不太精通。因此,这御史大夫的实际事务乃是武安侯在暗中操持,这还当不得一个少御的戏称史吗?” 他得意洋洋地把半真半编的话说完,看见众人神色半信半疑,又道:“你们不信我的消息?我知道的比你们多多了,瞧见方才武安侯的那件狐氅没有,我有个叔父同我讲过,前脚天子在秋冬禁猎前亲手打下的猎物,后脚就赐给武安侯了……还有那卓氏文君,听说她老父全靠武安侯庇护……” “这里是你乱嚼舌根子的地方吗?”不知何时,边上多出一个体格康健的年轻人,他说话的工夫正面色不愉地看着众人。 朱姓人先前吓了一跳,暗悔自己得意忘形,听着一点蛛丝马迹就在狐朋狗友面前顺藤瞎编,转头看见那年轻人不过一身太学生的打扮,这才放下心来,大着胆子问道:“你又是何人?” 年轻人闻言忽地神色一暗,竟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任先前多嘴闲话的那几人走过,那位朱兄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他却仍然纹丝不动。 “吱呀!” 过了好一会儿,一名蓝衫文士从梅树后头走出来,正好踩上了仆役们还未来得及打扫的枯枝,他笑容满面地道:“从前与金小公子有几面之缘,却一直未能深交,实在遗憾。我是司马相如,字长卿。” 大堂中虽说人流不少。实际上倒比广阔地外间更安静些。这里地客人多是公卿列侯之流。因为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目地。这才来赴陈须三十岁地生辰筵。若要他们像外间那般喧闹却是万万不可能。 火盆烧得正旺。陈珏那件大氅早有下人接过去放好。但佩剑还好好在挂在身边。步履走动间英气尽显。只看得满堂半老头子满心羡慕。 陈珏噙着一丝笑。一边彬彬有礼地跟人说着话。一边在心中暗骂骗他进门地陈须不讲义气。他这寿星不愿意跟老头子在一处拘谨地说话。难道他就喜欢不成? 田这几个月愈地长袖善舞了。他挤出人群。三言两语便把陈珏带到一边。道:“武安侯。这几日……”吞吞吐吐地。田却是好半晌没能说出下文。 陈珏眉一挑。道:“田中丞这是怎么了?自从去岁岁末以来。田中丞雷厉风行做成了不少大事。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是吗?”田开始听得眉飞色舞。稍后才神色一垮。道:“武安侯。武安侯爷。看在我好歹还是帝后地长辈。你可莫再逗我了。” 陈珏闻言顿时一乐,他对田抓心挠肝都想知道的事清楚得很。 田最近的作为很合刘彻的心意。刘彻岁大宴时就露出了一点赞赏地口风,田哪知他欢天喜地地等了一个来月,刘彻那几句话竟然就没下文了。 陈珏掂量着道:“陛下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自然不会有错,田中丞且稍待几月,自有喜事临门。” 那太好了。田搓了搓手掌,脑筋又转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上,道:“那依武安侯看,我这喜事是应在哪方面?” 陈珏似笑非笑地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无爵。田中丞的喜事。当然也在其中。” 田将信将疑,心中琢磨着他这御史中丞才做了没几日。升官绝不可能,难道……难道他这棵枯了的老树总算等来天子外甥浇的一瓢清泉,有望封侯了? 陈珏看见田怔怔地站在门口不远处,神色变幻个不停,陈珏干脆不去理他,径自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那边的小席上,陈午正被几个从前一道行猎的朋友灌酒。 说是灌酒却也不大恰当,陈午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值得他顾忌的人已经不多,陈午不愿喝谁也勉强不得他,只不过陈午倒是一副来不拒地样子。 陈午饮到中途,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人有意无意地道:“堂邑侯如今贵为御史大夫,恐怕早已经看不上我们这些家居的闲人为友了。” “话不能这么说。”陈午眼皮一掀,认得那是大朝后借着染病赖在长安过冬地几家列侯之一,他微醺着道,“今日与你们说实话,我做了这御史大夫,大局有天子和丞相掌握,细务有田中丞他们打点,倒觉着比以往更轻松些。” “御史大夫,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副丞相,岂能这般清闲?” 陈午笑道:“你若是不信,尽管去问御史大夫府里的书笔小吏。” 那胖子哦了一声,心道:原来陈午真就不怎么管事,只跟个活木偶似的,传言果真不是空**来风,只是那田数月以来青云直上,着实值得注意一番。 陈珏走到那边的时候,筵席已经散得差不多,他隐约听得陈午说话间已经有些大舌头,陈午身边几位陈珏的世伯世叔看见人家的儿子越来越近,纷纷地松了一口气之余,这便四散开了。 “武安侯。”听见有人喊自己,陈珏抬眼一看,宗正刘弃疾正在那冲他点点头,淡淡地道:“堂邑侯有些醉了。” 陈珏扶起陈午之后,又命一边服侍的家仆帮了手,这才向刘弃疾谢了一礼,道:“多谢宗正公提醒。” 刘弃疾微微颔,道:“区区小事而已,太皇太后亲自传话,望堂邑侯世子诞辰务必妥妥当当,堂邑侯既是宗亲,我又岂能见他眼看酒后失仪而不提。” 陈珏笑道:“从这说来,我还要代家父谢过宗正公手下留情。” 刘弃疾摆摆手,慢悠悠地举步朝门口处走去,道:“你这么说也不对,我虽说掌着总管宗室皇亲的差事,但归根到底不过是九卿之一,及不上堂邑侯这个御史大夫,我从哪来地手下留情?” 刘弃疾眼中似有深意,宗正只要遇到正确的时候,什么王爷皇后都能办下狱,还能忌惮一个陈午不成?陈珏想到这里又是一笑,道:“宗正公说笑了。” 陈珏亲自送了刘弃疾出门,他回堂邑侯府的时候还日光明媚,这时已是繁星满天,一阵寒风刮过来,刘弃疾就是连续的一阵咳嗽。 目送着刘弃疾的车驾远去,陈珏顺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走回去,方才烂醉如泥的陈午正在卧房中喝着醒酒茶。他看见陈珏进门,放下手中的茶盏,道:“宗正心意如何?” 陈珏寻了个地方坐下,道:“宗正公虽是宗亲,但那一脉早就和天子这脉疏远了,我看他不会管这些闲事。” 陈午满面春风地道:“这样就好,今日往后那些阿谀投机之徒只管巴着田去吧。” 陈珏微微一笑,道:“田此人心胸狭窄,今日用得着我们,自然挂靠在一处,一旦明日得势,他反手就会捅回来一把刀子。陛下那边既然乐见这位舅舅能干些,阿父只管稳坐钓鱼台,放田跟旁人争斗就是。” 陈午点了点头,一身华服的刘嫖从门外走进来,看见陈珏地时候神色一柔,道:“珏儿,今晚天太冷,你出府前的院子收拾好了,就在这住下吧。” 陈珏欣然答应,笑着留下一身酒气未散的陈午和眉心渐渐蹙紧的刘嫖先行离开。 刘彻不雅地打了个呵欠,道:“朕听说昨夜堂邑侯府很热闹?” 陈珏颔道:“太皇太后病情有了气色,日前她又亲自下旨命臣家中热闹些,结果人就多了些……” 刘彻笑道:“朕在未央宫都觉着北阙那边亮着半边天,只可惜朕和娇娇都不能去看看。” 陈珏一笑,道:“昨日燃没了不知多少蜡烛,臣的阿母还说道,她又得厚着……来宫中找一些了。” “朕岂会吝惜这个。”刘彻笑着挥挥手,道:“今日我们先说正事,子瑜,近日各地时有人上报,各地官营盐铁难处重重,铁器还好,但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已经有人胆敢运卖私盐!” 说着说着,刘彻的目光一凝,道:“上行下不效,朕还听说,就算有限价之法,官营以来盐铁之价的波动和税赋调整而受苦的百姓也不在少数。” 陈珏心中有数,盐之一字关乎民生,一旦地方官能力不足,害得百姓受苦地可能性就太大了,陈珏脑海中过了一遍,笑道:“陛下请明示。” 刘彻点点头,果断地道:“朕要你去查,查清是什么人在经营私盐,无论他们背后是什么人,杀无赦,胆敢隐瞒不报诛!” 268 有无意 当日刘彻说得斩钉截铁,好像万斤重担就要由陈珏一肩挑一般,陈珏乍一听还以为刘彻想要派他出一趟远门,径直去富产盐的地界查证清楚,他稍后才知,刘彻的意思是让他主持京中人员的调配和处理大汉上层贵戚功侯间的关系。 天下之下,经营私盐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一家一户。各地官衙怎么查那是他们的事,刘彻希望陈珏负责的正是所谓的“背后黑手”——大汉政策对商人再宽松,各种限制亦是源源不断,若是没有官面上的靠山,私盐顶多在穷乡僻壤走一走,做不大。 时间一晃,匆匆一个来月就过去了。 自从刘彻下命调查私盐之事以来,因为事关吏治清明,御史大夫、廷尉、大农令手下均派了人出去,半隐秘半公开的调查行动就开始了。 十二月末的一个下午,田找来的时候陈珏正在自家房门里逗儿子。近日正房中养了几条小鱼,陈珏想吓唬陈桓,一个劲地把陈桓的小脑袋往水面凑,陈大公子却一点都不怕,还在那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 田一到,正事不忙着说,先是向陈珏诉了许久的苦,又表了许久的功,大说特说他这一个月以来的辛勤疲惫,又感谢了陈珏碰到在天子面前立功的机会也没有忘了他,又饮了一大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仔细说事。 “我们查访的这时候距岁不远,又正在大冬天,那些人都以为能够高枕无忧,哪知我们一路顺藤摸瓜,成功地把不知道多少人都堵了个正着。” 陈珏早已经把陈大公子交到了侍女手里,他点了点头,问道:“查有实证的有多少?” 田皱眉算了算,道:“约有六成,实实在在的认证物证摆在那里,他们想赖都赖不掉。”顿了顿。田又笑道:“话说回来,盐铁得利之大,就连我看着也怦然心动,怨不得那么些人铤而走险。” 陈珏微微点头,六成是个不小的数目,但这么容易被抓住的人又怎么会是大贩子。据他所知,有几户不太干净的人家就在短短的半个月把自家的痕迹收拾得差不多,更聪明的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浮出来过。 “无论是采集还是晒盐,雇佣他人做工倒好办,雁门耳目地法子多得是,但若是想占用土地的话多少要买通当地小吏,至于上路运输,若想一路平安这顺下来的关卡就多了……” 田侃侃而谈了好一会儿。抬头见陈珏还在那里时不时地点头微笑。这才取出一份薄薄地名单。道:“连着廷尉那边查出来地东西。全都在上面了。武安侯看看还有什么错漏之处。稍后也好一道呈给陛下御览。”陈珏淡淡一笑。接过那份名单仔细扫了几眼。天下熙熙人皆逐利。这话倒也不错。那些人在长安稍微活动活动人脉。就抵得上私盐贩子们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恳求。这伸手拿孝敬自然也拿地心安理得。 田有点紧张地道:“武安侯看看。这上面可有你与之相熟。深知其秉性地人受了冤枉吗?” 陈珏放下那份名单。似笑非笑地道:“我相熟地倒是没有。只不知田中丞在这份单子上勾掉了几个名字。” 田脸色微变。好半天才嘿嘿道:“我兄弟田胜脑子有些糊涂。这才受人蒙骗做了蠢事。我这做人兄长地自然想给他一次改过自新地机会。” 陈珏摇头道:“这中间参与地人手众多。你堵不了每个人地嘴。就在这名单上动手又有什么用处?不瞒你说。这次若是你我立下功劳。我还想在陛下面前进言。也好助你求个……封侯?” 田大喜道:“此话当真?” 不多时。田自己又沮丧地摇了摇头,道:“长乐宫太皇太后病势将愈,我哪有机会封什么侯?” 陈珏笑道:“孝景皇后贤名在外,田中丞既然是他的亲弟,过去几载便只不过暂时的示意罢了,你怎么就不能封侯?” 同样在朝为官地人,门第之分虽然并不明显,但却始终都存在。 从靠着做后宫美人的姐姐王那得到第一份差使开始,田心里那股子闷气已经憋了大半辈子。他犹豫了一下。方下了决心似的道:“多谢武安侯指点。我那弟弟没有什么大出息,整日里就知道惹是生非。陛下亲自给他一个小教训也罢。” 陈珏笑着点点头,出于尊重又与田讨论了一会儿名单上地人物,最后才确定出一份渐渐明朗化的名单。 田嘴上不住地嘟哝着客套话,陈珏并没有怎么仔细听,他送走田回到自家的书房之后,这才从案上的几卷文书中找出张汤所送的另一份名单。仔细比较过一样的白纸黑字,两分名单中间一些细微的不同清楚地映在陈珏的眼帘之中。 陈珏笔尖轻点了些墨,袖子一挽,开始伏案抄写那几份经过了不断润色修改的名单,不多时一式三份地名单就新鲜出炉,陈珏好整以暇地吹干了墨迹,坐回椅子上扬声招呼李英进门。 不过片刻的工夫,李英已经走进门站在案几前不远处的空地上,陈珏递给李英一封书信,道:“李大哥,派人把这封信送到廷尉张欧家中,我明天想找个时候去拜访他。 李英答应了一声,踏着沉稳的步伐越走越远,这会儿陈珏慢悠悠地走到院中散步,忽然听得外间婢女道:“小公子又哭啦……” 陈珏失笑,举步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走去。 太皇太后窦氏缠绵病榻几个月,今日总算是好利索了,整日奔波在两宫间的阿娇也总算能闲下来,安安稳稳地住在自家的椒房殿中。 陈珏看出阿娇的下巴有点尖了,不由关切地道:“阿姊近日可消瘦了。” 阿娇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我倒没有觉得瘦,想来是这阵子忙得厉害,因而憔悴了点 绮罗在那边收拾一些陈珏带进宫来送给太子殿下刘睿地小物件,陈珏道:“再忙总能抽出一些时间来,阿姊仔细些身体总没有错。” 阿娇展颜一笑,道:“知道啦,明日义进宫为我号脉,我同她商量商量怎养一养身,这下你放心了吧?” 陈珏和阿娇之间聊天远离朝事,倒更有些家的感觉,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说侯府里的点滴趣事,一个讲一双儿女的成长,小半天的工夫很快就消磨过去了。 午睡后的刘睿被人抱到姐弟二人面前,好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只可惜底下那双不断乱蹬的小脚丫表明了刘睿骨子里的活泼。他身边有几个小篮子,中间放着五颜六色地各种小东西,陈珏伸出手挠了挠刘睿,心道:你阿母在这未央宫里可就靠你了。 自从刘彻把查私盐地事情交给陈珏,陈珏就放下了当时手头的一些公务,转而把全部地精力都放在追查私盐上,近几日来虽说上交到刘彻那的名字数目不断增加,只不过都是一些小鱼小虾,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重要人物。 陈珏查走私查得认真,他自己身家清白两袖清风,又有本事不畏强权,再加上他查的还是一些往常的贪官污吏,声望倒是在无声中增加了不少。 宣室殿,刘彻坐在御座上,身前的御案上头零零碎碎地摆着几封奏表,紧急的政务早在朝会上就商议完毕,眼前的这些奏表大多来自于侍御史,其中内容也多为弹劾进谏之类的话。 刘彻随手翻开一封,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的陈午,忍不住笑道:“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把朕的姑父变成这个样子?” 陈午神色微松,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这才到一边去等候着,刘彻目光落在手中走表上,温和地道:“你稍后,朕这里还有几封侍御史的奏表,朕看完就与你商……” 刘彻的一个“议”字还没吐出来,说话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半晌才哈哈大笑着道:“子瑜道德有亏,耽于女色……他亏什么了?” 这位不知名侍御史弹劾的是陈珏的作风问题,虽说大汉风气开放,男女之间并不太避忌,但处在陈珏这种位置上,若是还有这种名声在外,就算不会影响刘彻对他的信任也不太好。 陈午在底下苦笑不止,刘彻这会儿也回过味来,这些奏章陈午这个御史大夫本来早就一一看过,这有人弹劾自己儿子的德行,陈午能自在了才怪。 刘彻好不容易停住笑,单手捏起那封奏疏,另一只手指着左下角的一处道:“义,朕是知道的,挺好的一个女医,知进退懂分寸……但是卓文君,这卓文君不是司马相如之妻吗?” 行止不当和勾搭有妇之夫可不是一个概念,陈午闻言差一点跳起来,猛地一抬头道:“卓文君早不是那司马相如之妻了!” 刘彻怔了怔,好一会儿又是一阵大笑,道:“这个,这件事朕都不知道,姑父竟然知道?” 269 婴啼响 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并没有对两人之间的事情大肆宣扬,刘彻又忙于国政,自然没有听说过这种杂事,陈午被刘彻问得老脸微红,顿时语塞。 “这……臣略略听说过一些。”陈午呐呐地道,他不能把弹劾陈珏的奏疏藏下,但对于其上的内容却不能不去稍加查证。 刘彻见陈午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也不在意,反而觉这个一贯本分的姑父也颇为有趣,他又看了看手中的抑扬顿挫的弹劾:“子瑜的品性朕知道,他那种心性,就算跟什么女子有牵连也会纳回家去,不明不白地胡来是不可能的。” 天子对自家儿子信任有加,陈午听得心中一松,连连称谢。 刘彻挥了挥手,道:“这事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朕也不能置之不理,你回去跟子瑜提一句……”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杨得意走进来哈腰道:“陛下,喜事啊!” 刘彻漫不经心地道:“外头冰天雪地的,能有什么喜事?” 杨得意一脸笑容地道:“内妇王七子诞下一位皇子。”说着,杨得意不着痕迹地看了陈午一眼,道:“太医说,皇子……” 刘彻将手中弹劾陈珏的那封奏疏丢到了不知哪个墙角,兴高采烈地连连道了几个好字,等杨得意把他脑子里记住的拿点东西都说与他听,刘彻这才笑道:“杨得意,应该怎么做不用朕一一跟你吩咐。” 杨得意笑着连声答应,躬身退后就出门转往椒房殿的方向。说一千道一万,这后宫中事还是由椒房殿那位陈皇后来做主,哪怕太子刘睿之外的第二位皇子弥足珍贵,很快那位王氏就要不得了。 事情急转急落,陈午心里五味俱全,还是鼓起一脸笑容道:“臣恭贺陛下……” 刘彻双手虚按。按捺住兴奋地口气道:“这余下地几封奏表朕也不看了。你代朕处理了就成。” 陈午先是一愣。道:“臣遵旨。”心中盈满天子信重地喜悦。但陈珏随后想起女婿今日不勤政八成是要看那两母子。他心中又有点不得劲。 刘彻点了点头。满脸喜色地来回走了两圈儿。道:“朕去想想给睿儿地兄弟取个什么名。将来太子坐镇长安。他需得在外为君父恩泽一方百姓。这可不能马虎。” 陈午听得欣喜。底气一下子足了。送走刘彻之后。他就在尚书官地帮忙下慢悠悠地整理起文书来。一边整理。陈午一边在心中琢磨着刘彻地意思。想来天子是期待那个小娃子将来做个辅佐刘睿地贤王。这倒不错。 杨得意来到宣室殿地时候。迎面碰上恰巧从外边取茶点地李青。 光秃秃地树干下。两人踩着冰凉凉地青石路面。杨得意哈着白气把这桩喜事说了个大概。引路地李青面色不变。脚下地步子却不声不响地加快了。 转过廊角,杨得意和李青一前一后地进了椒房殿,一抬眼就看见一袭长衣的陈珏坐在那,正笑容和煦地跟阿娇说话。 杨得意上前将事情一一禀明,末了道:“皇后娘娘,侯爷,小人看陛下虽然高兴,但那股劲跟太子和当利公主降生时没得比……” 陈珏微微颔。杨得意一向跟陈珏关系良好,跟王氏那边八竿子打不着一点关系,他当然向着陈珏姐弟二人,倒是阿娇的反应让陈珏挂心。 阿娇神色微微一讶,旋即自若地点点头,温和地道:“杨得意,陛下是去了王氏那边吗?” 杨得意有点拿不准皇后娘娘的心意,答道:“虽然小人没看见,但应该没错儿。” 阿娇嗯了一声。有条不紊地一一吩咐了王氏和小皇子今后的诸项事宜,大至所住的宫殿,小至衣、食、行甚至屋子里取暖的火盆无不包含在内。 陈珏下意识地察觉出阿娇的心下不应该这么平静,趁这段不短的时间,他示意李青和绮罗两人把刘和刘睿**去,谁料刘不知怎地挣脱了绮罗,竟然几步小跑到陈珏身前。 刘惊诧地睁着一双大眼,圆圆地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低声道:“我又有弟弟啦。可是母后的肚子怎么没像睿儿出生前那样鼓鼓的?” 陈珏不答。放柔了表情,道:“你跟绮罗回去。舅舅过几日跟你说。” 刘撅了撅嘴,扭头一跳一跳地离开了。陈珏侧过身,阿娇正对杨得意说:“陛下子嗣不丰,今次王氏有大功,总不能还做个七子。你给陛下带句话,请他今日或明日来跟我商议一下,怎么封赏王氏为好。” 杨得意答应了,又有宫人自觉地送他出门,这时殿中只余陈珏和阿娇两人。杨得意一走,阿娇就呆呆地坐在那不说话,陈珏起身走到阿娇身边跪坐在侧,轻轻拍了拍阿娇。 随着陈珏地动作,阿娇好像忽然醒过来似的,她双眼无神,指了指胸口处,轻道:“阿弟,我这里难受。” 陈珏看她长大,何曾见过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柔声道:“我知道。” 阿娇摇摇头,道:“你是男子,你不知道。” 陈珏轻叹一声不语,不知何时,阿娇双眼里氤氲着两团雾气,平静地道:“有的夜里,他没有回来椒房殿,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他在我跟前的时候,从来不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不管他在外面怎么威严,我又总能看见他跟阿玩成一团,没个天子样,所以我就不难过了。” 阿娇说着,泪珠已一滴滴地滑落脸颊,她道:“可是从现在起,我没法子了,每次看见、想起那个皇子,我就……” 话声戛然而止,陈珏轻拍着扑到自己怀中的阿娇的脊背,没有说什么劝她理智的话。阿娇地性格本来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只是为了刘和刘睿才一直苦苦压抑。 阿娇哽咽声减小,喃喃道:“彻儿现在跟她和那孩子在一起,阿弟,我好想跟他大闹一场,好想把那些女人都赶走……” 陈珏默然半晌,道:“哭吧。”未央宫里没有什么纯粹的一世一双人。等这回过去,阿娇应该就能真正坚强了。 阿娇蓦地抬起头,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惊慌和无助,急切地道:“阿弟,我怕。” 陈珏一怔,目光直视阿娇,道:“你怕什么?” 阿娇直起身,目光落在漆案上的玉蟾处,颤声道:“我怕有一天彻儿不要我和阿睿儿了。仔细想想,孝惠皇后张嫣还有当年的薄皇后,他们跟天子和太后的关系何尝不亲。我小的时候,先皇和栗娘娘又何尝不恩爱?” 陈珏心中一软,他看着阿娇,肯定地道:“不会地。”阿娇想笑一下,却只是**了一下嘴角,跟素颜上的泪痕交织在一处,笑中带泪反而更添凄楚。 陈珏轻轻一笑,道:“陛下对你心意怎么样,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阿娇静静地不语。虽然刘彻很花心,但他对阿娇的好也算难得了,若不是阿娇要求地不只是这样,刘彻眼下做得不算不好。 “我心里怕呢,王氏会封什么?”阿娇轻声道,“会不会又是一个王美人?” 陈珏明白阿娇在指什么,不知怎地,陈珏脑海中忽然想起张嫣几人和亲族的下场,再想起襁褓中的刘睿。陈珏淡淡地道:“不会地,你已经是皇后,身后还有我在呢。” “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有太子。”陈珏悠悠说着,目光幽深。 阿娇定定地看了陈珏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从椒房殿出来,陈珏看看天色,日头已过当中,他不疾不徐地走在青石路上。才要走出宫门时。竟差点迎面和陈午撞个正着。 陈珏父子理所当然地一起出宫,顺路一道回官所。 两人在宫阙外一条笔直的路上并驾而行。这条路上大多是一些官署的所在地,往来行人不多,就算有人看见陈珏二人,认出他们也不会贸然上前说话。道路两边植满了松柏,长青树在雪中伫立,铮铮风骨傲然尽显。 陈午提了一嘴刘彻的表现,陈珏点头笑道:“宦海无涯,做官的谁没有被人弹劾过,我这阵子带人查私盐,若是没人做点什么才怪了,我还纳闷什么时候有人出头呢。” 只是义和卓文君嘛,陈珏摇了摇头,他和义之间一向光风霁月,至于卓文君,两人见面地次数更是寥寥可数,这借口编排得未免太生硬。 勒马避过一队游弋地兵士,陈午皱眉道:“可要我替你揪出那人教训一番?阿父决不轻饶他。” 陈珏从持缰的双手中抽出一只手掌摇了摇,笑道:“阿父用不着落人口实,况且杀鸡焉用牛刀,田现在巴不得有立威地机会。” 陈午笑了笑,道:“珏儿说的也是,上有窦陈我们两家压着,王的兄弟又那么多,田一向又没有大功,忽然做了有实权地高位当然让人看不起。” “御史中丞算高吗?”陈珏微微一笑,道:“阿父,以我之见,一旦田合了陛下的心意,他不会放着田太长时间,对家中来说,过阵子田的位置再高些也好。” 陈午眼中讶色一闪,勒马问道:“田虽是外戚但无有寸功,后宫更没有太后撑腰,短期内如何再升官?” 270 一月一 田究竟能不能升官,当然就在刘彻一念之间。 陈珏转过一个角,大农令官署的屋舍已经就在几丈外,他干脆地下马弃缰,转身对陈午道:“功劳易得,查私盐就是个好时机,若能查出什么成果,国库一年额外多入亿钱轻而易举,关键是陛下想不想让他做,我看天子近日蠢蠢欲动,八成要做点什么。” 陈午翻身下马,一双眼欣慰地看着陈珏,问道:“陛下要干什么?” 陈珏右手一划,好像包揽了一片长安天地似的,静静地说道:“他要将长安城掌握手中。” 陈午若有所悟,他才要仔细问下去的时候,恰巧这会儿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马蹄踩雪的声音嘎吱嘎吱地响,陈午只得暂且闭口不言。 陈珏看那车倒颇为眼熟,果然,车主主父偃下车后挺胸抬头,他一眼看见了陈珏,神色一喜就朝这边走过来。陈珏笑着招呼了他一声,回身低声道:“如今丞相和御史大夫并立,太尉不置,大权实归长乐宫,然太尉之职掌兵,阿父不可不察。” 陈午双眼蓦地一睁,神色间掠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他对陈珏这个儿子了解甚深,知道他绝不会胡乱说话,然而田那种不过多读了几部书的中人,他究竟如何才能坐上太尉的位置? 主父偃走近了,毫不含糊地来了一个深揖。陈午心中受用,却还是侧过身避了这一礼,稍加客套之后,陈午略略叮嘱了陈珏几句话就先行离开,刘彻今日偷懒,陈午和窦婴还得在黄昏前把政务处理得妥妥当当。 陈珏送走陈午,自然而然地跟主父偃走在一起,主父偃如今锦袍加身,早已经看不出当日那落魄街边的沧桑汉子的痕迹。 官署的大院中植了几株大树,虽然是草木枯黄的时节。但冰桂倒挂、苍松傲雪的景致还是给院中平添了几分生机。 主父偃挥退了车夫等人,就近朝陈珏道:“武安侯爷,下官正要寻你,这就在大门口见着了,可不是碰了巧吗?” 陈珏走了几步转身。正好跟主父偃一道站在树下。笑道:“这可不就是巧了吗?只不知近日公务繁忙。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主父偃袍袖一拂。笑呵呵地低声道:“下官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打听打听武安侯查私盐地情况。那些罪人之中可有赵、齐、中山等地地人吗?” 陈珏打量了主父偃一眼。笑道:“主父中丞问什么?若是问封地在北边地诸王和列侯。我还能答上几句。若是问那些大大小小地盐贩子。我这里确实一无所知。你还是问地方官来得快一些。” 主父偃听得心中烦闷。他起于寒微。年少时没少受人轻侮。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权力。他还来不及向那些曾经轻视他地人还以颜色。 他斟酌了一会儿。就在陈珏当他说不出来时。主父偃忽又道:“赵王、齐王和赵地地列侯。侯爷可有消息?” 陈珏看出主父偃一脸平静下地愤懑。哈哈一笑道:“你打听这些消息又有什么用处?” 陈珏那群手下查出来的事情,一日不公开就一日是个不大不小的机密,主父偃也知道陈珏的心意,苦笑道:“从前我游历各地。那些豪强富户个个凌驾在我上头,其中种种屈辱艰涩,这么多年来我时刻不曾忘记。” 主父偃说得口干了,轻咳了一声才道:“下官知道那些豪强人家断不会放过盐利,就算铤而走险,他们也会忍不住心存侥幸地去伸手……” 好一会儿,陈珏听得微微颔,主父偃这一番话说地冠冕堂皇,实则全部的心思就是两字“报复”而已。他一边想一边看着主父偃,主父偃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不放。 陈珏把袖子一拂,道:“主父中丞一载几迁,长安内外无不侧目,眼下正是前途大好之时,又为何一定要抱着从前的小节不放?” 主父偃一时语塞,他心智坚韧,原本定了心要报复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然而陈珏的话也提醒了他一句。他主父偃前程似锦。岂能平白断送? 陈珏见他神色一动,淡淡笑道:“倒卖私盐虽然是个好罪名。但那些人我尚且不敢轻动,难道你宁可自损八百也一定得伤敌一千不成?” 主父偃摇摇头,又点点头,心中说不准是喜是忧,陈珏摆明了不会相助于他,但他话音里的真诚,主父偃见识无数当然不会听不出。 主父偃好歹算是贴近自己这边的人,陈珏话说得差不多,便自然而然地顺势一转话题,主父偃收整了神色,两人说说笑笑地朝官署中走去,俨然就是彼此和气的同僚。 十二月末匆匆走过,元月初一之时瑞雪普降,未央宫中虽有宫人及时地扫雪,但树梢间和房檐的角落中总有几团不易察觉地积雪,不定何时就顺着风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浸得人一阵透心凉。 椒房殿外,各有特色的几个雪人立在雪中,陈珏抱着双臂站在梅树下,悠然地看着刘在那里跑来跑去,一张小脸上满是兴奋和快乐。 陈珏今日是拖家带口而来,芷晴和陈桓在殿中陪着阿娇说话,陈珏则在这边看陈家几个小孩子和刘在一块研究爆竹。 说是爆竹,归根到底只不过是一些表面光鲜的小道具,拜刘陵所献地那个“炼丹”方子所赐,火药的研已经有了些眉目,虽说离大成还远,但做出些能光热的小物件倒是轻松得很。 刘性格活泼,不管在什么时候,她总是一刻都闲不住,因而有几个阿娇和陈珏都放心的宫人专门跟在她后头,随时准备把当利公主从危险中**来。陈珏看了一会儿,刘从一边儿跑远,刘彻则从殿门外的方向走过来,他微微一笑,依礼向刘彻行了一礼。 陈珏轻轻一甩袖子,跟着刘彻一起走进大殿,芷晴和阿娇正凑在一起说话,陈珏虽然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话题,但阿娇她们脸上的笑容显而易见,他就更放心了。 因着芷晴这个堂妹在场,刘彻大致问了几句话,关心关心两人的日常生活,芷晴温柔地一一回答了,刘彻微微颔,稍后他就跟陈珏坐在一处,说起私盐之事。 “屡查不禁,屡查不止。”刘彻冷哼一声,脸上的线条更加硬挺,道:“牢狱关不住这些人的逐利之心,依朕看来,不使雷霆手段难以震慑人 陈珏微微颔,并不说话,刘彻转头看向陈珏,正色道:“你那边只管放手去查,惹火了朕,朕就把那些无所事事地蛀虫除个干净!” 陈珏躬身答应,刘彻笑笑,正要再说什么,外间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陈珏和刘彻二人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外间望去。 “怎么回事?”刘彻怒喝道。 阿娇的脸色刷地一下子白了,顾不得说什么话,她脚下已经径直朝殿外走去,陈珏和刘彻相视一眼,亦是连忙跟上,等到陈珏目光落在满面惊容的刘和陈弘几人身上,再看看地面上炸开的痕迹和飞溅开的积雪,亦不由地眯了眯眼。 刘愣了愣神,看见刘彻出现就“哇”地一声跑过来,扑在刘彻怀中不放,陈珏好笑地走上前去,轻轻踢了踢爆竹炸过的地面,自语道:“想不到阿还有这等天赋。” 刘彻和阿娇都受了惊,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刘在外面跑,直接把她领会椒房殿去,芷晴瞥了另一边的宫女一眼,若有所思。 陈珏注意到芷晴的异样,低声道:“怎么了?” 芷晴转眼回身,微笑道:“稍后我再跟你说。” 陈珏点了点头,脚下徐徐而行就要走到门口地时候,杨得意从另一边急匆匆地走过来,道:“武安侯,武安侯且留步。” 陈珏停了脚,示意芷晴先进殿门,驻足在门钱不远处等着杨得意,不多时,杨得意气喘吁吁地小跑到陈珏身边,断断续续地道:“御史田中丞命小人传话,请侯爷过去商量要事。” 陈珏讶道:“田中丞没有说是什么事吗?”杨得意摇摇头,一手抚着自家疼的胸腔,道:“田中丞没说,只是依小人看来,八成跟这阵子闹得厉害的私盐案有关。” 但凡偷运私盐贩卖的商人,长安城中都得有路子,陈珏等人这阵子逮了不少利欲熏心的嫌疑人,只可惜大都是底层的小官吏,现在差的就是一个能让刘彻震慑住他人的人物。 陈珏轻轻哦了一声,略略思索了一下,还是照着原先的样子进了椒房殿,左右筵席上还有那么多人,陈珏打算同刘彻打个招呼之后先行离去。 不知不觉中,陈珏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没成想椒房殿中多出另外一个奶娃子,他被一列宫人、奶娘贴身伺候着,正是诞生不久地皇次子刘佐。 佐,助也,陈珏在心中念道。刘彻为次子取这个名字,就像是在昭告天下,刘佐将辅佐兄长太子刘睿治理汉室江山,又像是同父异母地兄弟俩虽未长成,但已经定下了君臣名分一般。 271 严冬寒 刘佐的生母王氏是一个与阿娇全然不同的婉约佳人,她站在那就像一株娇丽的百合花,别有风致,只是陈珏见多识广,却也不觉得有多么稀奇,只看了她一眼就把注意力移到了刘身上。 大庭广众之下,刘彻再宠爱刘,亦不可能让这个小丫头赖在自己身上不放,阿娇又在那边接见几个请安的内妇,刘惊魂甫定,看见陈珏好似有了主心骨一般,立刻迈开一双小腿跑过来,小声诉苦不止。 陈珏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他看来刘倒腾出的那点小动静实在不算什么,只是他看着刘这般自然有些心疼,当即拉着刘坐在一边,随意说了几个笑话就逗得刘笑靥如花。 刘开开心心地去看刘睿和陈桓两个弟弟,这会椒房殿里的后宫女子越来越多,陈珏心觉纳闷之余,索性上前向刘彻低声说道:“陛下,臣想先行告退。” 刘彻看着一屋子莺莺燕燕皱了皱眉,笑道:“你再多留一会就是。”刘彻今日不打算大宴后宫,从心来说,他更不介意陈珏留在椒房殿等众人散去。 陈珏笑道:“近两日私盐查证那边颇有了些进展,臣在这里心中也惦记着那边,不如过去坐坐,省得有偷懒之嫌。” 刘彻哈哈一笑,道:“这件事一向是你还有朕那舅舅共管,谁敢管你?说到底还是你勤快,今日有理由怠工也不干。”话虽如此,陈珏的话还是引得刘彻心中一动,私盐也是他大冬天里心心念念不忘的要事,刘彻想想又道:“这事拖了太久,早了早好,你紧着点那边也好。” 说着,刘彻瞟了坐在阿娇下手的芷晴一眼,凑上前眨眼道:“别舍不得娇妻爱儿,朕看娇娇还想和芷晴跟陈桓母子多聚一会。你只管放心地走,她若不留宿,宫禁前朕和娇娇自会派人送她们回府。” 陈珏听着心中轻松起来,又说了两句闲话就躬身告辞,临行前他看见那边芷晴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阿娇轻笑不已。这回更是放心。 久久不见陈珏的影子,田在宽敞的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儿,心中忍不住急起来。 田在宫中的那点势力早就被陈家分几次拔了个干净,现在好不容易跟陈家站在了一边,他更不能明晃晃地往陈皇后的地盘插人,这才使得他传个话也费劲得很。 陈珏走进门地时候就看见一屋子地人视线随着田移来移去。他上前一步。朗声招呼道:“田中丞。” 田看见陈珏心中大喜。道:“你可来了。”他也不多客套。挥挥手示意下属地官吏们拿来簿册之后退开。田喜滋滋地道:“今日有大收获。上月外郡截了一伙盐贩子押解入长安。现在总算敲开了他们地嘴。我再照你地意思顺藤摸瓜。可不久逮着大鱼了吗?” 陈珏粗略地翻了翻手中地簿册。笑道:“田中丞真是好本事。”他这句话可是真心真意。虽说有刘彻全力支持两人。但田弄出来这本东西脉络明晰。陈珏看了脑海中立刻出现了一张网。所有相关人事尽在其中。可见田确实用心。 名册地最先头是数个列侯。之后才是京官和地方郡县上各级官吏。陈珏在这边看。田在一边低声插口道:“不只列侯和朝官。各王国地属官也有人牵涉其中。那几个相应地藩王……” 田说到这里住了嘴。陈珏合上簿册。心里明镜似地。吴楚七国之乱。他们之所以有钱养兵造反就是因为盐利。 两代天子对此颇为敏感。诸王也学乖了。伸手捞钱地时候决不让人抓到把柄。陈珏和田这边还查不到什么实际地东西。 “无凭无据,单凭几个人模糊不清的话哪能定罪宗亲?”陈珏回道,淮南王升天之后,除衡山王之外的诸王还算老实,刘彻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动藩王。 田勉强地点了点头,他急于立功,心中自然而然地有些不服。在他看来。外戚压着刘氏诸蕃王天经地义。 “陛下那边必然要选几个人震慑天下,依武安侯看。这名册怎么报?” 严格说来,田作为御史大夫的副手,官位相对于陈珏还稍高些,但他早就决定由陈珏来做这个主,因而毫不犹豫地称了侯爵。 陈珏笑了笑,谢了一声承他的情,不答反问道:“田中丞怎么想?” 田见陈珏记得问他一句,心中也觉得有面子,快活地道:“私盐一案牵连甚广,陛下仁爱宽刑,一一严惩未免太伤天和,我看从中找些罪过严重的着重报上去就成了。” 陈珏颔笑道:“田中丞言之有理,只是这罪孽深重之人又如何界定?” 田拉着陈珏坐下,微微倾身道:“这些人里头,有几位轻易碰不得,但陛下重处地人又必须有分量,否则不足以杀鸡儆猴。” 田见陈珏点头,接着道:“我看最妥当的法子,就是找几个开国功侯的后人顶数,他们祖上是有功于汉地名臣,这一代又大多没有什么人物……” 陈珏笑容不改,心道田倒是知道拣软柿子捏,这种法子虽然卑劣,但不失为一个不得罪人的好打算,只是开国功侯之间谁家没几个显赫亲戚,田这会儿还是得志猖狂了。 田笑得神神秘秘,见陈珏久不答话,他脸上的笑容不由地一僵,道:“武安侯以为不妥?” 陈珏面露犹豫之色,道:“这开国功侯又怎么选算好?”顿了顿,陈珏皱眉道:“列侯多尚公主,几代下来盘根错节……我们选了谁恐怕都免不了结仇。” 田见陈珏一副没主意的样子,心中也犹豫起来,陈珏还在那打不定主意,他还想求一个封侯,这时候往得罪人上凑合什么。 陈珏心中一笑,轻叹了一声才道:“我们索性直接报与陛下好了,介时陛下自会定下选哪些人重处,之后田中丞放出消息,只说陛下当日盛怒,逃过一劫的人一定会以为你我曾经说情,没人听挑出错来。” 田一拍手,喜道:“还是武安侯说得对,嗯,就照你说的办,这些事尽管交给我。” 田觉得自己想透彻了,一时间干劲十足,又急急地出门招呼小吏整理文书,只等明日和陈珏一起上报天子。陈珏坐在原地看着他出门,忽地微微一笑。 芷晴昨夜宿在宫中,次日一清早,陈珏早早地起身,田派来催他的小厮已经来了两个,陈珏被逼得洗漱之后立即翻身上马。 未央宫阙前,老早就等在远处的田眼前一亮,他心急之下踩在未铲干净的雪地上小跑,脚下不由地一滑,好像溜冰一般直直朝陈珏这边滑过来。 田心中大急,生怕今日在宫卫地眼皮子底下摔跤出丑,手臂不自觉地挥舞起来,好像张牙舞爪一般,陈珏看得心中好笑,扶了他一把道:“田中丞怎么急成这样?” 田喘了一口粗气,兴奋地道:“武安侯不知,昨日丞相在丞相府疲劳过度,险些在例会上晕过去,今日的朝会他可未必能来……” 宫门近在眼前,田急促地道:“……窦家章武侯在这件事上也不干净,只要你我在朝会上往上一报,窦丞相又不在场,你们父子齐心不愁压不住他们。” 田想起章武侯在自己不得意时,对他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快意地道:“到那个时候,窦丞相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只要他们疲于奔命,堂邑侯爷将不费吹灰之力大权在握。” 窦家是一个私盐能打垮的么,陈珏心中不以为然,正要寻句话圆过去,忽然听见旁边马蹄踏雪声作响,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越过陈珏二人。 那驾车的快马和外间的木饰怎么看着那么熟悉,陈珏正在纳闷的工夫,杨得意从宣室殿的方向急匆匆地奔过来,走到先前那处脚下也是一滑,他就没有田的运气了,立马斜斜地往一边摔了个结实。 陈珏忍下笑意,在田不屑地目光中拉起杨得意,道:“这负责清雪的宦官是怎么回事,万一摔了天子舆驾如何是好?” 杨得意忍着疼,一只手抚在自家臀部,低头朝一边的田投去憎恶的一眼,苦笑道:“武安侯不知,陛下今日定然不会出宫走这条路啦,谒和小黄门们已经出去传旨朝会免了,您二位准是出门太早才没得着信。” 刘彻一向勤政,哪会无故旷朝,陈珏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杨得意小心地道:“太子殿下、佐皇子和陈桓公子昨日齐齐受寒,天未亮时热了,陛下、娘娘和陈夫人都陪着呢。”说着,杨得意朝马车驰过的方向努了努嘴,道:“这不,宫禁才开,轮休在家的太医们就召回来了。” 方才过去的八成是义,陈珏心念一转,想起阿娇和芷晴说不定已经以泪洗面,连忙抬脚就朝宫中走去,田想起自个儿皇亲的身份,连忙跟在陈珏之后,一心想对两个小娃子表达一下舅爷的关心。 陈珏心急如焚地一边走,一边想着刘彻这会儿八成急疯了,自己听见陈桓地消息尚且如此,刘彻只有唯二地两个宝贝儿子,他不心疼才怪。 272 巧心思 陈珏赶到的时候太医们已经进进出出地忙成一团,他知道这不是关心则乱凑热闹的时候,索性耐心在偏殿等信儿,田去那边求见刘彻,但满心忧虑的刘彻哪里有空见他,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命田先回去。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日光轻拂大地,残雪反出一片耀眼的光芒,辰时三刻左右,李青抽空出来递了消息,半岁多的刘睿和陈桓已然无碍,倒是初生的刘佐情况不定。 听说自家的两个孩子平安无事,陈珏心中顿时一松。心念一动之下,他用眼神定定地盯着跪在小广场上请罪的轮值宫人们不放,在这种冷冽的注视下,宫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你们大都是我亲自挑来服侍皇后的人,谁来告诉我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珏今日穿着上朝的官袍,绶带俱全,看着颇有几分威严,他语气神态虽然温和,但这些宫人都知道陈珏管着太子宫上下的过往,相互看了看才有一个圆脸的宫女开了口。 “武安侯,侯爷,奴婢们也不知太子殿下他们怎么会受了寒,昨日皇后娘娘和侯夫人相聚甚欢,奴婢们也早都检查过地龙的热气……”圆脸宫女惊疑不定地说道。 陈珏听着点了点头,伺候刘睿等人的宫女也算尽责了,他正要问话的时候,绮罗忽地从廊角边绕过来,快步走到陈珏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陈珏眉头舒展,淡淡地看了地上跪着的一群人一眼,这些人中大多数都一心忠于阿娇,他略一思索,道:“这里太医和宫女往来不断,个个忙着安排太子的事,你们在这边跪着岂不碍手碍脚?去偏殿那边思过!” 宫人们先是一愣,旋即纷纷大喜地叩拜一番,这才相携着挪动僵冷的双腿。一齐朝陈珏所说的方位行去,天寒地冻的时候,他们就在这跪了好几个时辰岂能好受?陈珏说得看似不客气,但那偏殿处较此处背风,实际上他们会舒服不少。 目视着那些人渐渐走远,陈珏转身问道:“你说这事是阿弄的?” 绮罗叹了一声。道:“昨晚上大伙都在正殿伺候陛下、皇后和侯夫人,公主心性活泼,大冬天的也常往外边跑,昨晚上不知怎地,她从殿外回来就直接去看弟弟们,但太子殿下他们哪受得了公主身上带的寒气,这不就……” 陈珏冷哼了一声。道:“那么多人。就没人能看住一个阿?” 绮罗点点头。又道:“夫人也这么说。”这么说着。绮罗朝周边扫了一眼。这才低声笑道:“公子放心。皇后娘娘和夫人在。太子殿下和小公子什么事情都没有。她们心底下都有数呢。” 陈珏微微颔。面上泛出几分笑意。轻点下巴道:“你回去伺候吧。阿姐那边少不了你。” 绮罗答应了一声。端庄而不失急切地朝阿娇所在地正殿那边走过去。陈珏眯着眼躲避积雪地闪光。不慌不忙地走到椒房殿前地小广场上。随手抓了个侍医急声问道:“里间究竟怎么样?”看见了刘彻地人影。大好地时光。刘彻一身黑色地朝服身姿挺拔。只是眼下一对黑眼圈交相呼应。生生地折了几分神采。 陈珏将那份名册亲自递到刘彻手中。趁刘彻翻看地时候将田地功劳大夸了一番。却也不在刘彻地面前过分自轻。把自己挥地作用也说得恰到好处。 田听得满面红光。心道陈珏待人还真不错。若不是他记着刘彻才看顾了连个儿子半宿。说不准现在他地心情怎么样。田恐怕就得当场笑出声来。 刘彻一边看着名册,一边脸色变换个不停,末了才将薄薄的一本小册子摔在御案上,向后一靠,冷声道:“好好好,这些人越出息了。他们在封地上作威作福朕都不管。每年最多要他们一份酹金。谁知这些功侯还不满意,非要在朕眼皮子底下截取国财。” 田道:“陛下勿怒。他们拿取不应得之利就是有负君恩,陛下大可循此名册下旨追回。” 俗话说法不责众,太皇太后又一向不喜欢严法,天子也不能轻易处置数个高官列侯。刘彻斜了田一眼,目光落在几个王国官吏的名字上,又是一声冷笑。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刘彻好言夸赞了田几句,这才对陈珏道:“你可看过这名册了?” 陈珏躬身道:“臣大致看过了。” 陈珏说大致看过就八成是细心读过,刘彻问道:“这些人的罪过有轻有重,朕也不能一概而论之,你们且说说看,哪些人绝不能轻饶?” 田早有准备,取了几个好已失势、全靠祖宗恩荫度日的列侯之名说与刘彻,他见刘彻不置可否,稍稍上前一步道:“章武侯之侄窦胜以权谋私,因一己之力与贩私盐方便,更有亲自参与倒卖之嫌,陛下不可不察。” 刘彻唔了一声,脸上殊无异色,转而向一边站着的陈珏问道:“子瑜,你看如何?” 田还想再说什么,被刘彻一句话打得戛然而止,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似地,他看了看刘彻,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天子不是一向看窦家人不大顺眼吗? 陈珏沉吟了片刻,道:“中山王之子为侯有两人牵涉其中,他们贵为宗亲,这次又是初犯,陛下不妨警告之。” 中山王刘胜多子多孙,但他的正妻乃是窦氏族人窦绾,一个当年极受窦太后喜爱的窦家女,刘彻若是警告这夫妻俩地儿子,既富含了暗示的味道,又不会直接触动窦太后的神经,毕竟刘彻警示宗室藩王也说得过去。 刘彻琢磨了一下,心领神会后断然道:“这些为侯的宗室是有些放纵,中山王虽是朕的兄长,朕却也不能一味姑息,省得他们将来闯出大祸来。” 至于章武侯那侄子,刘彻已经打算好,他稍后把消息透给窦太后就是。窦太后最忌窦氏家风不严,尤其那些不是窦长君、窦少君直系后代的人。 这句话等同于刘彻认可了陈珏的话,田听了心中才有些不快,就听得刘彻说道:“舅父这次有功于社稷,朕心甚慰。” 田心中大喜,猛地一抬头,正好看见刘彻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自从他跟平阳等人胡作非为,间接害了王之后,刘彻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这么和气了。 刘彻和声道:“寒冬时节,你也忙了好一阵,今日就早些回府歇着吧,你的功劳苦劳朕都一一记着。” 田应声告退,只是在心中好奇刘彻留下陈珏说什么,他临出门前,刘彻正好说道:“子瑜,这回是朕对不住你了,还好陈桓无恙……”这不是国事,一时间,田喜滋滋地想,只要做对了天子地心意,像陈珏一样受宠信也不难。 刘彻靠在御座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皱眉道:“娇娇和芷晴还在椒房殿那边呢……若不是她们俩求情,朕非毙了那些轮值的宫人不可!” 陈珏轻吁了一下,笑道:“既然太子殿下他们无事,她们一向心善,不会跟粗心的宫人计较这些。” 刘彻微微颔,起身朗声笑道:“你跟朕去看看那几个小子吧,那些给人定罪的事,明日再仔细考虑也不迟。” 陈珏答应了一声,道:“臣谨遵陛下命。” 刘彻看了看陈珏,见他神色自然,心中又是不由地点点头。刘彻从小在未央宫里见惯了争斗,两个皇子和一个武安侯大公子同时受寒,他心知这不可能像表面上那样的简单。 陈珏说完,走在刘彻身边笑道:“不瞒陛下,臣心里也记挂她们母子呢。” 刘彻哈哈一笑,心道陈珏和阿娇果真都是不争的性子,如果换了去世的王太后或平阳……刘彻想着摇了摇头,自家事自家知,她们不寻机会给异己定罪才是怪事。 远处一个胖子宦官正指挥着宫人们热火朝天地清雪,陈珏和刘彻走过清扫过的青石路,不多时就回到了椒房殿。 阿娇衣衫未换,形容间有几分憔悴,她看见陈珏二人来了,微微笑道:“都没事了,你们放心罢。” 刘彻看得心中一软,柔声道:“这件事朕会派人去查,平白无故的,哪有三个孩子同时害病地道理?” 阿娇神色一惊,道:“这事不是怪阿……” 刘彻摇头道:“娇娇,阿一个小孩能懂什么,这事背后还是有人做手脚。” 太子刘睿哼哼着翻了个身,阿娇的注意力又被他吸引了过去,随意地道:“你派人去查吧,虽说这本来是我的事,但我现在只想照看他,不大愿意管别的事。” 刘彻上前一步,抢在阿娇伸手前替刘睿掖了被角,笑道:“你不用管那些,朕护着你们。”珏,这会儿正跟芷晴聚在一处,虚惊一场的主角之一陈桓大公子则躺在一边呼呼大睡。芷晴靠向陈珏,玉容上闪过几分难掩的疲惫,打了个小呵欠,道:“他睡得这么香,可把我累坏了。” 陈珏拍了拍她的脊背处,看了看襁褓中白胖胖的陈桓,笑道:“你是先睡会儿,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在跟我打什么哑谜?” 273 收礼时 芷晴迷蒙着双眼,稍微思索了一下就选择先去睡一觉,陈珏一边扶着她朝偏殿行去,一边低声说着话,两人才走到殿门口,芷晴已经将她所知的经过都告知了陈珏。 阿娇这些日子以来已经见识了不少,芷晴更是从小见惯了内宫争斗,深知一个不能言不会走的小孩子在深宫中有多么脆弱。正因如此,她们从前的布置亦是大多顾着刘睿,这个太子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专门看护,她们数月来不知驱走了多少危险。 陈桓做客椒房殿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昨夜又多了一个刘佐。刘带着一身寒气进门,很快就被负责的宫人觉,然而那两位宫人一个领走刘,一个照看刘睿和陈桓的同时,体质最差的刘佐就在这个时候受了寒,了烧。 芷晴当机立断,一边对外公开消息是三个孩子一齐害了病,另一边则循着线索详查,只是小孩子呼呼大睡容易,大人们陪在一边就难免疲乏了许多。 “那王氏小小一个良人,今晨竟然在天子和皇后娘娘面前失礼,看来是阿娇姊姊纵容她几分,她在后宫中又倍受瞩目,因而一遇见变故就……”芷晴娓娓说着。 这清清淡淡的两句话说完,陈珏听得笑了笑,却也不再多问,这方面的事情他信得过芷晴,阿娇毕竟是皇后的身份,上势在她们这边,无论是王氏还是阴谋算计的人,断没有阿娇和芷晴吃亏的道理。 陈珏一个大男人不好在椒房殿乱走,他朝周围看了看,向绮罗递了个眼色,绮罗心情神会,亲自命几个行事妥帖的宫女簇拥着芷晴去歇息不提。 这一会儿的工夫,刘彻那边儿已安慰好了阿娇,绮罗知机地带人伺候着半宿未阖眼的阿娇去休息,刘彻走到殿中央坐下。心中松了一口气。 陈珏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听着满室寂静,刘彻忍不住一笑,道:“早晨的时候椒房殿多热闹,这回可好,就余下朕和你在这里歇着了。” 陈桓已经被李青和绮罗安排人看顾好。陈珏一颗心放到底,笑道:“臣倒宁愿这里一直清净着。臣比不得陛下有儿有女,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今晨听说他害了风寒,臣可着实被吓着了。” “子瑜,你若是羡慕……朕记得前几日还有人弹劾你不是?朕改日就赐你几个美姬,保管你明年此时儿女俱全,说不准还有多的。”说着说着,刘彻摇头晃脑地一乐。旁人家任你是王侯将相,夭折个把小孩子的事太多了,他刘彻这两儿一女都这般争气。 陈珏愕然之后。忍笑道:“臣多谢陛下了。” 刘彻看他地反应哈哈一笑。取过一边案上摆着地果盒。自取了一个又扔给陈珏一个。自家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开。陈珏有样学样地啃了一大口。这时节地新鲜果蔬列侯家都是限量供应。品质上比宫中地御食还差一大截。 酸甜地汁液在口中蔓延。反正这时侯闲着。陈珏饶有兴致地评价道味道还不错。只不过水分还是差了些。闲来不经意地一抬眼。陈珏地视线落在刘彻**下宽大地御座上。不由地微微地一怔。 刘彻吃了个半饱。睡眠不足地倦意袭来。看见陈珏地目光落处。他拍了拍身下地椅子。笑道:“它今日才到宫中。朕午前又忙得忘了。想来你还一直不曾见过这椅。” 那御座看起来是实木做地。椅背高而深。上面阴刻着大约是瑞兽图案地花纹。陈珏坐在刘彻对面地位置。许是因为所处位置高低不同地缘故。他隐隐觉出一阵压力。 陈珏见刘彻心情不错。随口说道:“这样大地椅子倒也少见。” 话虽如此,陈珏心中也有点纳闷,须知椅子毕竟在这时还算不上绝对的主流,刘彻日常繁复地华服又不适合大刺刺地坐椅子。怎么就弄出了这么一把大椅。 刘彻毕竟是少年心性。他也不管什么威仪,起身和陈珏并肩站在一处。指着那御座指点着道:“这把椅子可费了司马长卿不少事,木材是他亲自在上林苑那边选的,连雕工用的都是宫中地匠人……” 陈珏侧着身,上下打量了货真价值的龙椅一番,不住地点点头。不愧是汉时风度,风格就是与后来的精致细腻不同,只是司马相如弄的这份大气好像有点过头,一张龙椅坐得下两个半陈珏。 刘彻对司马相如的心意颇为赞赏,陈珏在刘彻的目光示意下摸了摸,亦不得不称赞司马相如揣摩君心的一个巧字。 顺着那大得惊人的御座走了一圈,陈珏心下冷哼一声。陈家的消息网已经渐渐有了雏形,他和卓文君之间光风霁月却遭人弹劾,顺着蛛丝马迹细察之下,哪次弹劾竟然跟司马相如有那么点儿关系。 再说这座椅也是其一,明明这时候君臣之间地等级制度并不那么森严,公卿们都崇尚所谓的坐而论道,视这份荣耀为毕生的期望。司马相如弄出这么个东西,一下子就把君臣上下分得清清楚楚,好像楚河汉界一般明晰。 刘彻惬意地坐回去,随手又丢给陈珏一个果子,口中道:“朝中老顽固太多,等再过些日子,朕就设法把他搬到宣室殿去。” 陈珏淡淡一笑,道:“臣看它就有一点不好。” 刘彻身体前倾,讶道:“什么不好?” 陈珏抬道:“太大了,陛下坐久了既不方便后靠,左右又不好扶着,这无着无落的恐怕容易累着。” 刘彻听得一乐。他知道陈珏这人不大看重繁文缛节,只要不是必要的场合,陈珏大都怎么舒服怎么来,从这一方面挑御座的毛病也正常。下,陈珏、田和廷尉张欧合作,几十个参与了去年私盐往来贩卖的列侯和官员被投进狱中,一时间,长安城中身家不干净的权贵们人心惶惶。 陈珏的武安侯府往来众,这几日地工夫,打探消息的人已经逼得陈府家丞范同修了一次门槛,陈珏得知后更加庆幸自己闭门谢客的英明,每日里弄儿、练剑,有时与不在宫中做客的芷晴赌书弹琴,端的是世外桃源般的日子。 这日芷晴入宫陪伴阿娇,她将陈桓也带在身边,陈珏形单影只,只得在自家堂中听范同的报告,简单地处理一番近来的杂务。 范同将簿册呈给陈珏,解说道:“近日送礼的人太多,还有越来越多地人甚至不求见侯爷一面,只是留名遗下礼金就满意而归,结果府中地库房都快满了。” 陈珏点了点头,草草地翻了翻簿册,不由地哑然失笑,这些人也知道刘彻不会一棒子打死所有人,这种争相破财只求免灾的做法还真是直接。 “田中丞家地客人一定比我这里还多。” 陈珏肯定地说道,他早先就放出消息,这次的功劳大都在田身上,他不过是跟着长辈做事而已,那些人定然以为这件事找田更妥。 范同躬身笑道:“这可未必,陛下对侯爷较一般朝臣不同,但一路通百路通,不要说这件事还是侯爷管着,就算你置身事外,还是会有不少人一心想打通您的路子。” 陈珏不置可否,范同征得陈珏的同意,拍拍手外间就进来了几个健壮的男仆,这几人抬了两个不大的箱子,稳稳地落在地上时出“咣”的一声轻响。 陈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么……” 话未说完,一个小管事匆匆地跑到门口处,倚着门框道:“侯,侯爷,天子驾到。” 陈珏反应得极快,然而他走到院中的时候,刘彻已经领着杨得意和司马相如乐呵呵地朝这边走,他一身锦衣,若不是时值冬日差了一把折扇,分明就是个王孙公子。 “朕今日往茂陵邑那边走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经过北阙这边,正好路过田家的府邸,只是朕不想见他,索性直接来你这。” 刘彻把武安侯府当做自家未央宫后花园,陈珏敢怒不敢言,只得走在刘彻身边领路,刘彻这会儿兴致颇高,他在堂中看见那红木箱子,笑问道:“这里莫不是装了什么宝贝?” 陈珏指了指箱上的封条,道:“臣可不敢想是宝贝,这几日府中来路不明的东西太多,臣更担心可能有什么危险的东西。” 杨得意给面子地无声而笑,司马相如则兴致缺缺,再好的东西也不归他所有,他只觉这武安侯胆大无匹,直白的可爱。只是看刘彻的神情,好像天子还挺吃这一套,这会他已经伸手去开封条。 打开箱子,刘彻抓出一把山珍土产,还有红枣、鱼干和不少野生的干果,不由讶道:“这也能送出手?” 杨得意凑上前,捡起被刘彻仍在地上的封条,刘彻又接过来看看,怔了怔才道:“这人倒有心思,原来是你封地武安和梁国的东西。” 陈珏笑道:“这感情好,臣憋在家里好几日,正好解解馋。” 刘彻笑呵呵地抓了一片鱼干,边嚼边道:“这是什么人送的?” 礼轻情义重,刘彻笑呵呵地,心中也知道这一箱子的野物,其中的真情比他得到的那些各地献珍多得多。 274 门前事 室中又是变得安静,陈珏略一错愕便向范同投去一个眼神,这一箱子东西是谁所送他也不知道。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范同欠着身上前,神色间也不紧张,说道:“小臣叩见陛下。陛下容秉,这礼是一个曾受武安侯大恩的农家人所送。” 刘彻又嚼了一颗干枣,寻思着那些蝇营狗苟之徒大约也没有心思弄这么寒酸的礼物,他随意地放下心思,目光在范同和陈珏之间转了一圈,不由地一乐。 范同生就一副肥肥胖胖的体态,陈珏却身姿挺拔,每次他与陈珏站在一起时常有主从颠倒之感,正像心宽体胖的富贵侯爷和年轻的侍卫,若非他们衣饰气质迥异,恐怕早就有不知多少人确认。 刘彻取笑了陈珏几句,陈珏也不把他的话挂在心上,一抬头时不经意间看见司马相如和杨得意身上的衣服不大干净,隐约还有化去的污浊雪水的痕迹。 “今日在茂陵的时候遇见一伙地痞挑衅,朕一时没有忍住动了手,结果就……”刘彻说着呵呵一笑,好像想起什么趣事一般,司马相如还好,陈珏看见杨得意脸色在那变个不停,哪还猜不到当时一片混乱之下的精彩。 范同体贴地引着两人去换衣,司马相如走在武安侯府中的石路上,眼看着楼台如走马灯般地一闪而过,严合列侯府邸规制的高房大屋比比皆是,心中感受复杂难言。 据说近日陈珏家中门庭若市,全为盐之一字,司马相如一转念,想象着卓王孙现下在蜀中风风光光的样子,再想起不知芳踪的娇妻卓文君,顿时愤愤不平起来。 杨得意的族人承陈珏照顾良多,许多陈珏不可能亲身为之的事就是由范同代劳,因而杨得意和范同说得很热乎。范同笑容可掬地同杨得意搭着话,余光瞥见司马相如神色变换个不停。偶尔竟有几分扭曲的怨毒,他心中顿时敲响了警钟。 从前司马相如跟他同在梁国,范同对这风流才子的名声和诸般杂事颇有耳闻,想起同僚曾评价此人骨头太软又心胸狭窄,范同笑容不改,心中却在琢磨着稍后怎么报知陈珏。 陈珏和刘彻在室中闲聊。刘彻正说到他看见一个富户男子调戏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只可惜同田婧那回一样,人家没理睬救美的刘彻就走了,这回刘彻甚至没有看清那人什么模样。 “子瑜。你是没看见。那领头好男色地地痞当真饥不择食。杨得意那副模样竟然也被他看上了。后来非让朕把奴契转与他不可。若非当时朕和他们俩孤身在外。朕真想瞧瞧他知道杨得意身份之后是什么样。” 刘彻说得眉飞色舞。陈珏只笑吟吟地听着。并不答话。 茂陵邑是富户聚居之地。这些在大汉各地为祸一方地豪强们聚集在一处。秩序难免有点儿乱。纵是有官府弹压也免不得这样地事。这桩事只是正好被刘彻碰上。要不还真就未必有人管。 等刘彻说到他大神威。义主救仆时。杨得意跟司马相如换了崭新地衣衫回来。陈珏看了看眉目清秀地杨得意。忍不住和刘彻相视一乐。 陈珏原先还不解刘彻这时候怎么不回宫。反而往武安侯府绕了一圈。现在看是杨得意地形象不宜见人。刘彻也不愿让御史们借故上表。这才到陈珏这里来掩饰行迹。 杨得意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他与陈珏相熟。看出天子和陈珏眼中只有戏谑并无恶意。便也跟着笑起来。陈珏两人见状笑得更欢。倒是司马相如一直不住地往自家身上看。生怕何处出了纰漏不够风度翩翩似地。 正在欢声一片地时候,范同粗壮的身体挤进门,草草施了一礼之后急急地道:“小臣请陛下移驾……” 范同看似蠢笨实则精明,陈珏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霍地起身道:“出什么事了?” 范同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垂急道:“一群暴民正聚集在侯府外头闹事,为陛下安危计,还请陛下移驾内宅。” 刘彻又惊又怒,冲出房门就听到外间一阵喧闹之声。他脸色微青地道:“什么人如此大胆?反了他了!” 陈珏紧随其后。他们先前在会客的正堂上说话,距离正门并不远。陈珏听得大门方向的争吵大叫声。以及“还人清白“的高叫声,他心中火气飙升。不多会儿,陈珏的眉心已紧紧地蹙在一起,还是看见家仆们纷纷往大门那边赶去之后,他的脸色才好了些。 “陛下,请移驾吧。”陈珏断然道。 司马相如一拍脑袋,心惊地道:“未央宫外北阙,哪里来的暴民?” 陈珏暗自白了他一眼,权贵聚集之地的北阙,一向是中尉和京兆尹地重点保护地区,若是暴民能轻易在武安侯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这大汉朝也快塌了。 不知多少人在自家大门外叫嚣,门内还有一个脸色铁青、下人拉不动也不敢拉的刘彻,陈珏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只听得刘彻咬牙切齿地道:“朕去会会这些暴民再说!” 达官贵人云集之地,哪里来地暴民,刘彻心中猜测,所谓暴民多半是陈珏的仇家花钱所雇,目的就是在武安侯府闹事。 若是平常时节也就罢了,刘彻说不定还会派人详查一番个中因由,偏生眼下正是陈珏和田大开杀戒,关了好几户显贵入狱的时候,刘彻心思转得快,早被这种上门寻衅的大逆之举激怒了。 刘彻迈开长腿的时候陈珏还在张望,,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刘彻已经走出几丈远,司马相如神色一惊,跺了一脚就跟在刘彻身后,不住地说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陈珏琢磨了下,看看院中神色紧张的各色家仆心中好笑,一边跟在刘彻身后一边道:“陛下,刀剑无眼,臣请陛下稍后勿须上前。” 刘彻点点头,沉声道:“今日朕倒要见识见识,究竟是谁带人逼在武安侯家门口让你还他地清白。”陈珏是顶着他的命令做事,现下竟然有人携仇报复,这就是对刘彻的极大挑衅。 仆人们在肆意谩骂,陈珏等人虽然碍于身份不能随意而为,但这边一时间士气倒是大涨,外间的喧哗声也渐渐地小了起来。 一刻钟后,当陈家的家仆护卫们都做好准备打架,京兆尹的外援还没有到,陈珏佩剑在手,挑开大门的那一瞬间目光一闪,竟是怔在当场。 刘彻不耐烦了,上前横跨一步站在陈珏身边,很快地他也是一愣,指着空荡荡的门外道:“那些人呢?” 陈珏沉吟了半晌,笑道:“那些人大约已经离开了。” 司马相如愣愣地指了指大门外,道:“恐怕他们还留下了一些东西。” 陈珏顺着司马相如所指的方向望去,雪地上黑炭灰显得额外地显眼,其上“天子不明……轻易祖制”等等写得清楚明白。门环间插着一封信纸,范同上前一看,只觉那封文书俨然就像一封小小的檄文。 顺着文字的走向一步步看完,陈珏心中失笑道:好文采,若不是他心神坚定,说不定也要就着这样的好文采一步步地落入陷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巧进谗言的佞臣。 刘彻好像要温水煮青蛙,这几日每日都有新犯人入狱,但一些真正的私盐大鳄还纷纷逍遥法外。陈珏想着看了看怒形于色的刘彻,他的帝王威严毕竟还不够,刘彻想让那些胆大包天势力也惊人的人放出这份大利,到底不是容易地事。 先前刘彻收了盐铁官营,那些人还可以私底下贩盐,这回刘彻一副要下狠手地样子,难怪那些人慌张之下反应激烈。 一辆马车从街道另一边奔过来,车帘子将马车盖得严严实实,就连车夫也藏头露尾地不露出行迹,陈珏哼笑一声,跟刘彻一起并肩上前查看,刘彻还咬牙道:“他们还敢回来。” 悉悉索索地,马车的车帘拉下来了,一身锦袍但形容憔悴地中年人从车上跳下来,目光一对上,场中陈珏二人不约而同地一愣,形容萎缩中带着颓丧,可不正是田。 田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向刘彻行了个礼之后,目光在雪地上一扫,才似哭似笑地道:“陛下,臣家中的府邸没办法住了。” 陈珏见田这样子就猜到一半,再听他这一说已确定了九分,陈珏问道:“田中丞家中也是这般?” 田摇头叹息了一声,望向刘彻的目光有几分难得的委屈,他连个侯爵都不是,防卫自然不像陈珏府上这般森严,那些所谓的“暴民”根本就闯进了田的家宅。 陈珏投向田同情的一瞥,旋即听得身边的刘彻呼吸急促起来,他已气得浑身微抖,狠狠掰下一棵柏树上的枯枝,道:“欺人太甚,欺朕太甚!” 陈珏朝范同使了个眼色,自己则展出一脸的疲态,范同连忙机灵地上前道:“陛下,为免那些暴民去而复返,还请陛下回转。” 刘彻看向田,没好气地道:“你这马车给朕用一用,朕要直接回宫,杨得意,杨得意你亲自给朕去传廷尉张欧,不,连丞相和御史大夫也带着,朕有大事与他们商议。” 275 小雪初晴的时候,窦婴等一行人先后走近宣室殿,期间陈午和窦婴的目光时不时地碰上,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并未说什么,只是加快步子朝刘彻所在的正殿走去。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关于陈珏和田府上的事,偌大个长安城,人多眼杂,不多时消息灵通的大官小官们就得到了消息,差别只在于早晚和详尽程度。这会儿刘彻心急火燎地召人入宫,够分量的高官们早都心里有数了。 窦婴一马当先地走着,他在雪地上踩出一串堪称整齐的脚印,心中却有点儿怒气满盈的感觉。 自天子刘彻登基,几年来他一直动作不断,窦婴看在眼中倒也理解刘彻的大部分作为,毕竟他是个儒,上过战场立过朝堂,知道大汉几十载的垂拱而治应当有所改变。 正因如此,窦婴在其位谋其政,但凡他觉得有益处的政令,就算下面有人反对他也一力弹压,为了国、家,全力支持天子的这点野心和雄心,然后今日这回事却是那些反对彻头彻尾的挑衅。 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几个先要官员,等到刘彻要见的人66续续地塞满了一屋子,这些人纷纷现陈珏和田已各自得了个坐席,位置只在窦婴和陈午之后,好像三人之下万人之下的样子。 殿中人影还少,陈珏坐在那里,摇头自语道:“这出事的时候还真有意思。” 那音量仅够田听见,他朝陈珏那边靠了靠,低声道:“怎么说?” 陈珏轻叹一声,道:“你想啊,你我做得事多少算是断人财路,但为何盐铁官营的政令出去时无人反对,这一铁腕大禁私盐就一石激起千层浪?” 田在那冥思苦想,久久无有所得,陈珏见窦婴越走越近,若有意似无意地道:“从前盐铁收入尽归私人。他们也未必真把赚得的数目报给朝廷,每年得的利必定瞒上几分……” 窦婴看见陈珏二人时皱了皱眉,朝堂上赐坐的事情不是没有,只是陈珏和田一无病痛二不老弱,这么一来倒像是天子给自家亲戚的特别优待。 刘彻坐在上头。将众人或吃惊、或嫉妒、或平静地反应看在眼中。面无表情。嘴角也抿得紧紧。昭示着主人心绪不佳。 陈珏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众人地眼光时不时地刺在他身上。心中不适得很。田倒是与他不同。坐在另一边地田身姿端正。神色严肃。只是眉梢眼角地情绪。陈珏怎么看就怎么觉得那是得意。 须知为君之道。本来就用不着调节臣子之间地冲突。只要稳坐钓鱼台把握好那个度就好。但是闹事地人找到陈珏和田两人头上。无疑就是打了刘彻一记重重地耳光。 陈珏是晚辈。看见陈午和窦婴过来就自然自然地起身行礼。等到陈午和窦婴一一落座才坐回原处。这一会儿间陈珏也想明白了。刘彻想在众臣面前表达他对自己两人地庇护和看重。陈珏只管在那坐着就行了。 这会儿人还没有来齐。陈午问道:“你可曾伤着了。府中又怎么样?我听说不只你那里。田中丞还有另几人地府邸都出事了。” 陈午语调平静地说着。一双眼却关切地上下打量着陈珏地周身情况。陈珏见状宽慰地道:“阿父。我什么事都没有。府中家仆、亲卫甚众。哪里需要我跟那些人面对面。再说他们藏头露尾没脸见人。说不定根本就不敢见我。” 陈午心中稍宽,脑子里已经在琢磨着,他应该派些陈家祖上留下来的青壮去武安侯府,李英和郭远虽好,究竟只有两个人。 窦婴神色微动。他自觉是看着陈珏长大,忍不住带着一丝关切道:“你近日出入还须小心些,虽说这是在长安城根底下,但是暗箭难防,不可大意。” 陈珏微微一笑,道:“谢过丞相提点。” 陈午见了轻拉陈珏,低声道:“这回丞相的话一点都没错,当日袁盎何等人物,还不是死于刺客之手。有些人别的本事没有。学着先人养士倒有几套,可一点都不缺死士。” 陈珏无奈地答应。袁盎当年是断了梁王继位的美梦,他不过是跟田等人一起挡了人家的财路之一,心中倒没有觉得这事有多么严重。 陈午轻哼一声,道:“这件事你听阿父的,明日起出入多带几个人,别让你阿母跟着你操 田在一边看着陈珏父子说话,窦婴又在那里闭目养神思索稍后的朝议,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就是一阵不自在。百无聊赖之下看见异父兄长王信走进来,田才挺起腰杆,他处处比盖侯低一等,今日总算小小的扬眉吐气了一回。 窦婴心下哼了一身,不能苟同地转过头去,陈珏看出王信神色不豫,心下不由地觉得有趣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朝臣们总算差不多来齐了。不多时,事情已经大致地在众人面前说清楚,刘彻脸上阴云笼罩,将尚书官才抄好不久地所谓檄文掷在地上,在沉静的殿中出一个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响声。 “长安地宗室、列侯,还有比两千石以上的朝官都在这里,朕今日倒想问问你们,哪位忠臣把给朕的谏书送到武安侯府上去了?” 陈珏听见刘彻把“谏书”二字咬在舌尖上,确认刘彻这时候动了真火,否则他不会在满殿的臣子面前把情绪展示得这般明显。 难怪,从来臣民反对天子,绝少有指着天子鼻子骂你是昏君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罪名赖在天子的身边人头上,“清君侧”是造反,“奸臣惑主”是针对臣子,那份贴在武安侯府门前石狮子上的白纸黑字就有这个味道。 刘彻沉郁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所到之处群臣无不起身下拜,陈珏在心中一乐,好一幅百官请罪图,只是始终无人出列认下那份“进谏”地功劳。 窦婴最是实事求是,道:“近日不少人因贩卖私盐入狱,武安侯等几位的府中遭遇此事多半和这些人有关,这人大概早就对于官营盐铁有所不满,只是今时今日陛下查处私盐,这才……” 刘彻听着窦婴在那里说话,不耐地在御座上侧了侧身,他现在只想知道那些所谓的“暴民”究竟是由谁所指使,竟然选在这个时候挑上陈珏和田等人。 殿上渐渐地热闹起来,汲黯欠了欠身,道:“光天化日之下,长安城中有此等恶行,视朝廷所封列侯如无物,陛下绝不可轻饶,定要尽快抓住嫌犯定罪,杀一儆百。” 刘彻点点头,缓和了口气道:“这话说得不错。” 汲黯接着道:“然而长安近日民怨四起也是事实,不到十日工夫,廷尉诏狱中已然人满为患,陛下为区区盐利之事投人入狱,又久无审判,未免有失仁德。” 刘彻脸色一沉,不再看着汲黯,他恨不得把那些罔顾他威严的私盐贩子靠山们一一处置,汲黯说话太不中听了。 汲黯一开口,原先保持沉默的几个臣子好像忽然会说话了,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大意是商人重利寡义,其证词不足为凭,说不定许多下狱的人是无辜的。 陈珏眼观鼻鼻观心,跟陈午一起听着殿中你来我往,田则心火大胜,他自家的宅邸被人砸了,一股火气和仇恨早就记在那些私盐一案相关人身上,这会听得这些人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田立时受不了了。 “陛下,臣以为指使肇事之人实在包藏祸心,其心机深也。” 刘彻看了看田,道:“此话怎讲?” 田激昂地道:“陛下收盐铁为官营本是英明之举,此事本身无错,否则当日为何盐铁令大行天下无人阻挠……” 陈珏平静地坐着,听见田卡壳便忍不住神色一抽,还好刘彻以为田这是一个问句,好心接道:“田中丞大可放言。” 田所说本是基于陈珏方才的话,正怕陈珏揭穿他,他看见陈珏鼓励地眼神这才放心下来,继续说着心中揣测。 “……可见他们原本就隐瞒盐利不报,因而不在意形式上的官营。就算如今陛下收归官营,上令下不能效,各地阳奉阴违之下,不过私盐的数目更多了,从陛下处取的不法之利也更多了……这次大禁私盐,他们再不能背着圣天子投机取巧,这才……” 田说得吐沫横飞,陈珏在心中叫了一个好字,再抬头时却看见刘彻似笑非笑地朝这边看过来,神色间一片明了,难道他猜到这话出自陈珏的暗示了? 开始的时候田说得还好,后来就有点无中生有的意思,窦婴看不惯他大厥词,道:“陛下,此事未经详查,不宜过早下结论。” 田早知刘彻今日站在他这边,昂然道:“孰是孰非,稍后即明。”他说着,目光竟然若有若无地朝章武侯处扫了一眼,满是挑衅。 章武是有盐的地方,事情涉及到窦氏族人,窦婴心中更恼,他正要呵斥田,杨得意的声音响起道:“廷尉丞张汤有要事求见。” 陈珏精神一振,这么快查出来了? 276 纨绔祸 277 新打算 这时候群臣满殿,杨得意贸然出声通报有点不合时宜,但久在官场的人都知道,这位从刘彻还是太子时就跟着他的宦官最是精明,若无把握,他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越矩。 刘彻比旁人更了解杨得意,他神色微动,道:“宣他进来。” 张汤官位还不算高,殿上众人平日里眼睛鼻子都往天上长,根本看不上这一个“小吏”,然而他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进来,不免有些人心中有鬼。 田立刻心虚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方才一时脑子热,竟然跟窦婴顶了牛,章武侯封地有盐又怎么样,他家的子侄不干净又怎么样,他又不是陈珏父子,干什么自作聪明? 正在田后悔的工夫,张汤高视阔步地走进来了,他本就身材高壮,这一走之下颇有气势,刘彻素来颇为欣赏这个年轻干吏,但还是沉声道:“你有何事?” 殿上官位最低的也是比两千石级,张汤倒一点不紧张,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随后朗声道:“陛下容秉,今日闹事之人,已尽在京兆尹官衙。” 天色渐渐地黑了,打探消息的绮罗走进门,她正要行礼,就被阿娇制止住,问道:“宣室殿那边还没有结果吗?” 绮罗连忙摇了摇头,道:“杨得意说那边还在议事,不过大约就要结束了。” 阿娇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边的芷晴,秀眉一挑,道:“方才王氏太可恨了,竟然在你面前失礼。” 绮罗跟着阿娇长大,说话也不避讳,插口道:“可不是,王氏不过因为皇子的缘故才擢了美人,哪里能和您的尊贵相提并论。这会儿她也不温顺了,架子大得都快比过皇后娘娘了。” 阿娇主仆争相替自己鸣不平,芷晴扑哧一笑,道:“美人位比少上造,她又是皇子之母,我这个昔日的翁主能比她身份高多少?” 阿娇拉着芷晴地手。轻声道:“你受委屈了。” 芷晴莞尔道:“姊姊说什么呢。她怀中抱着皇子。我让她一个座位又怎么了?她越是这样。我倒越为阿娇姊姊高兴。须知人不能飘得太高。那一屋子内妇。现在哪个能看得惯王美人?” 这么说着。芷晴走向一边小小地摇篮。手指摸了摸刘睿地小脸。引得刘睿咯咯地一阵笑。道:“我是阿睿地舅母。入宫一次看他还来不及呢。哪有工夫介意旁地事啊?” 刘睿和陈桓身边各有一个玉刚卯。再加上眉目间地几分相像。倒好像亲兄弟一般。阿娇听出芷晴话意中地诚挚。放松地站在摇篮地另一侧。 “过两年他们懂事了。我们把他们小兄弟俩养在一起。就像阿弟和彻儿小时候似地……是了。最好是阿弟来做这个太傅。” 芷晴听得阿娇地话微微一笑。道:“那可好呢。” 又聊了一会儿,阿娇问道:“今日是武安侯府那边出了点乱子,你待会儿同阿弟他们一起出宫吗?” 芷晴想了想。摇头笑道:“他那边一定还有事情要处理,我待会去长乐宫那边请安好了,太皇太后前几日还说想陈桓了呢。” 张汤不轻不重地一句话出来,陈珏听得一怔,他只道张汤那边是有了线索,哪知这么快就连人都抓到了,大汉的官吏们什么时候查案这么高效了? 刘彻也是一错愕,过了片刻才看了看殿上众人,对张汤含笑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汤好像没有现刘彻的情绪变换。一板一眼地道:“自午时前后以来,中尉麾下兵士奉陛下诏令搜索全城,京兆尹属下小吏巡逻时现一众十数人形迹可疑,疑是窃贼因而上前询问,不想那群人调头便逃,好在北阙附近兵士众多,最后还是将之缉拿归案……” 殿上诸人面面相觑,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陈珏忍不住低头一乐,做贼心虚就是如此。一向只惹麻烦上身。从来得不到一分功劳的京兆尹竟然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平白捡了个大便宜。田趁这工夫。眯起一双小眼睛看了看章武侯,却现人家小老头神色平和毫无异样,他心下悔意不由更深,人家摆明就是跟这回事没有丝毫关系。 刘彻也没有料到机缘巧合之下,上午出的案子傍晚就抓到了人,他扫了众臣一眼,对张汤道:“严加审问,一旦问出主谋,夺爵免职,永不叙用!” 张汤躬身应是,陈珏心中倒是一点都不急了,张汤看似跟谁的交情都不好,只是跟顶头上司廷尉张欧亲近些,实则跟陈珏走得极近,究竟是谁上他家闹事,陈珏转瞬将明。 仔细说来,那些闹事的人的过失不过是惊扰了朝官的府邸,送了些不合时宜地言论,刘彻这“夺爵免职”几个字实际上有些重了。窦婴听得眉心微拧,但刘彻吩咐张欧严查之后已经摆出了散朝的架势,他也只得耐着性子跟众人退出宣室殿。 冬日天黑得早,群臣出宫时已经夜幕低垂,天边一弯清冷的银月,和来来往往地寒风交织在一起,使人觉得更加寒冷。 各府的马车早在宫门外的一片儿空地上等候多时,但不少人都拉上两人三两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交流交流。这些官油子个个心里明镜似的,不管京兆尹那边的疑犯是怎么回事,至少几日之内就要有人因为此事倒霉,天子今日的样子可不是轻怒。 窦婴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并不做声,窦彭祖和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紧随其后,那男子正是窦家子侄、以外戚拜郎的窦成,他们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说话。 车帘一落,窦婴沉声问道:“他呢?” 窦彭祖和窦成对视一眼,知道窦婴说地正是章武侯,窦成清了清嗓子,恭谨地答道:“阿父身体不适。先行回府了。” 窦婴唔了一声,却也不好说什么。他毕竟不是太皇太后真正的近亲,比不上章武和南皮两支窦太后亲兄弟的血脉,任他在外官声如何显赫,窦婴在族中还要让他们几分。 “田今日的表现有些特别,这件事是不是确实与我们窦氏无关?” 窦婴问着。凌厉的目光扫过马车中的几人,窦彭祖心中一跳,道:“应是无关的。” 窦彭祖地话中底气不足,窦婴叹了一声,道:“窦成稍后去询问你父亲,只盼此事是旁人所为,与我们丝毫无干。” 窦彭祖皱了皱眉,不快地道:“我窦家家大业大,虽然不敢说是满门英华。但也不至于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和族中拉上关系,你这疑虑好没来由。” 窦婴道:“我是担心族人,今日之事。无论是上门闹事抑或投书,都算不得什么大罪,但是天子脚下未央宫外,钦封地武安侯府竟然被人闹上门去,天子更是亲眼所见,这等跋扈行径谁能忍得?” 窦彭祖一时语塞,久久才道:“明里暗里反对官盐的人多了,谁敢说就一定与章武侯有关,再说他是从文帝朝过来的人。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何等精明,岂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蠢事?” 窦婴沉默了半晌,章武侯历经沉浮,地确不是会冲动到做傻事的人。 马车中寂静无声,窦彭祖又道:“田和陈家父子俩一个鼻孔出气,说不定在背后耍了什么花招,弄不好还是故意在案情未明时扯上章武侯,你担心得太早了。” 窦婴摇摇头。转而道:“不早,张廷尉何等手段,京兆尹那边恐怕今夜就能有消息……” “丞相……” 窦婴话音未落,窦成白了一张脸,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窦婴和窦彭祖不约而同地朝这个颇为上进的年轻人望去。 窦成喉头耸动了两下,紧张地道:“七弟的侍从今晨行踪诡秘地出了门,谁也不知他去了 窦婴疑惑地看向窦彭祖,心中却在回想着窦成那个七弟的过往。那个年轻人行事远比窦成浮躁。窦婴对于陈珏等人查出地私盐案相关事略有所知。章武侯在其中不大干净亦是事实,只不过天子早通过太皇太后暗示。查案地时候不会牵扯到窦家…… 窦彭祖神色一紧,望向窦婴的目光中有几分惊诧,那个小七倍受章武侯信任,曾经替他管理过盐场。在月光下映出一抹银白,陈珏地马车在路上平平稳稳地前进着,车中的陈珏和陈午正一人捧着一个暖手袋,相对而坐。 陈午道:“今日陛下怎么往你那去了?” 刘彻如此暴怒,跟他正好出现在肇事现场有极大的关系。陈珏耸了耸肩,将刘彻往武安侯府一行地原因说了一遍。 陈午点头道:“这么说来,倒果真是个巧合。” 将手中的暖手羊皮袋翻了个儿,陈午又道:“这么说来,陛下对长安城中送礼忙的事还是有些心结。” 陈珏笑道:“他把那份权力给了我,这才有人上门巴结讨好,这是人之常情,陛下能想得通。”稍稍停顿了一下,陈珏道:“那些人送的礼,陛下也默认了,只要我这边把握好分寸,他不会说什么。” 陈午轻哼道:“我儿何时缺过那么点钱财?” 陈珏不由地一乐,又听得陈午说道:“只可惜世情如此,你也不能格格不入,一派清高,做人臣子,这点小瑕疵让陛下看见也不算什么。” 陈午说着,伸手轻轻拍了拍陈珏的臂膀处,神色欣慰地道:“这回又是代天子受过,虽说无事,但你阿母这时候恐怕还在家等着消息呢,今晚回家吧。” 陈家亲近的人常说陈珏兼了半个御史大夫,这话说得倒不错,每每陈珏和东方鸿一起跟他协商公务,陈午就时有骄傲之感。 陈珏微微一笑,道:“理应如此。” 不多时。陈珏和陈午在堂邑侯府门前跳下车的同时,一袭大麾的刘嫖正在陈须的陪伴下提灯走过来,她仔细看清了陈珏还神采奕奕,宽慰地笑道:“我就知道珏儿地本事,肯定什么事情都没有。” 陈珏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心下对刘嫖的无条件宠溺哭笑不得。他都没跟那些闹事的人正面交锋,又能出什么事。 刘嫖却不管陈珏心里在想什么,只随手把手中的手炉丢给陈午,拉着陈珏一步一步朝正堂走去,口中不住地道:“珏儿记住了,今后遇见这样地事紧着自己。天子是你姊夫,你帮他自然是对的,但也用不着太积极了,朝中臣子多得是。得罪人的活计推给别人干。” 陈珏连声嗯嗯地答应,刘嫖见他不以为然,当下眉一拧。道:“这事虽然比起晁错当年差得远,天子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但那些娇纵惯了的勋贵遇见不顺心,没有什么事做不出,你得把阿母的话放在心上。” 不知怎地,陈珏忽然想起刘嫖本该是派人暗中绑架过卫青地主,这会儿听得刘嫖对他谆谆教导如何小心提防人暗算,微笑之余不由温声道:“阿父已经叮咛过我,你们只管放心就是了。” 刘嫖虽说唠叨。心底下对陈珏这个儿子却最为放心,被他劝了几句也就不再说话。等到两人行到堂中,刘嫖拉着陈珏坐下,又连忙吩咐展眉等人送上膳食、热汤,随后拉着陈珏地手就是一阵嘘寒问暖。 哪家父母都宠小儿子,刘嫖也不例外,只不过自从陈珏娶妻,刘嫖在儿媳妇面前就不好那么疼爱幼子,省得让陈珏在妻儿面前威严不够。今晚芷晴不在此处。刘嫖瞧着陈珏就越看越喜,恨不得一下子都补回来。 倒是陈须得了好处,总算刘嫖一门心思不全在他身上,陈须在一边自斟自饮,好不自在。的廊道上凭栏远望,这里不比白日里能看见的宫阙千重,长夜未央,就算是天子也不过能在月光和灯火的光辉下看清眼前的一点景物。 张欧和张汤动作极快。那十来个闹事也不是什么久经训练的死士。俱是地痞之流,一个个熬不过两道刑就把祖宗八代都招了出来。 这件愚蠢而冲动的事竟然出自窦家子弟。刘彻的确有点出乎意料,他还当是哪个胆大包天地列侯或两千石官所为,谁知竟然是一场由始至终地闹剧。 一道长长的影子拖曳在道上,阿娇柔声道:“彻儿,外面天冷,你若是不想歇息,殿中已替你温好了一小壶酒。” 刘彻转了身,握起阿娇稍显冰凉地手,道:“是朕不好,大冷地天把你一个人留在殿里。” 阿娇轻笑一声,道:“你有你的大事要忙,不用看顾我。白日里芷晴常常来陪我,晚间阿她们姐弟俩也够我挂心了,哪会一个人没事做呢。” 刘彻点点头,随口问道:“芷晴今日宿在长乐宫了吧?” 阿娇无奈地道:“没错,我怎么劝她歇在椒房殿都不肯,还非要去长乐宫请安。” 刘彻笑道:“子瑜他们夫妻俩一个样。” 阿娇白了刘彻一眼,却也不问究竟是什么样。刘彻语调平常,但言语里的几分赞赏却掩盖不了。 刘彻挽着阿娇进门,心中思量着是时候去长乐宫了。他继位后待窦家不薄,然而窦家不肖子弟太多,早已不胜枚举,窦婴是好的,但是窦家在朝的子弟总该清一清。侍女温顺地等在陈珏卧房外伺候,正觉着冷的时候,她们就跟李英和郭远碰了个面对面。 侍女们温柔和顺地站着,心中却对传说中的四公子有些好奇。堂邑侯府的侍女几年换一批,这些新人从前不曾伺候过陈珏,又见陈四公子没有芙蓉帐暖,反而立了两个彪形大汉在房门外头,早就急着一睹其真面目。 陈珏一开门就被冻得一哆嗦,看见几个岁数不大的小丫头在那里冻得直打颤,倒把陈珏弄得有点过意不去,下人房里可没有主人房那么好地采暖。 陈珏回房洗漱的工夫。李英还好,粗豪的郭远对着几个小丫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好在不多久屋中的陈珏就扬声说道:“进来罢。” 李英二人进门行了礼,陈珏命人上了热茶,问道:“张汤怎么说?” 郭远连忙道:“公子。是窦家的小子,我老郭就不懂了,魏其侯德高望重,怎么他族中就尽出这些个败类?” 陈珏好笑道:“不许胡说。”顿了顿,陈珏思索了一下才道:“窦七……中山王后的侄子?” 窦太后喜好几家和睦,几年间没少把陈家和窦家地小辈往一起凑,陈珏对于窦家的年轻人都有个大概的了解,那位远嫁中山国、曾倍受窦太后宠爱地窦绾正是窦老七的姑姑。 “一报还一报啊……”陈珏喃喃道,他先前建议刘彻拿中山王子开刀。回头就把人家的亲戚招来了。 李英问道:“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陈珏在院中走了几步,爽朗地笑了几声。自语道:“接媳妇去。” 未央宫门口,陈珏地马车就被轮值的东方朔看在眼中,他拦下陈珏的车驾,笑呵呵地道:“夫人在长乐宫那边儿呢。” 陈珏看了看空荡荡的青石路,笑道:“谢了。”说着车帘一落,马车已经掉转方向,从宫外的一条路往武库行去。 东方朔挥了挥手中的戟,又站回去跟同僚说话,有不知道东方朔跟陈家有亲地人均是大吃一惊。谁也没料到平日里嬉笑怒骂,颇有浪子之风地东方朔还有个大靠山。 长乐宫种了许多常青松,那抹青绿色在冬日里为孤寂华丽的宫殿添了许多生机,陈珏踩过一个松塔,抬头时冷不丁地瞧见长信詹事神色一变,还时不时地朝殿中看几眼。 陈珏心中有数,凑近问道:“太皇太后有客?” 长信詹事为难地看着陈珏,这些人都是太皇太后亲眷,他为人奴仆却不能向着哪一边。陈珏笑道:“那就劳烦你替我通传一番。” 长信詹事唉了一声,道:“魏其侯、南皮侯和章武侯都在里边,武安侯夫人正在长秋宫那边,可否要……” “昨晚到现在,陛下来过吗?”陈珏道。 长信詹事犹豫了一下,这才道:“没有,” 没有?陈珏在心中重复了一遍,隐隐有些不以为然,就算刘彻不亲自来。这边地情形恐怕也老早就被他派人看见。 长信詹事在陈珏沉吟的时候入内通报。不多时就出来告知说窦太后召他入内,陈珏这才得以登堂入室。一一行过礼之后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一边。 窦婴三人形容有几分憔悴,窦太后看上去却是精神头颇好,还有兴致同陈珏说说芷晴和陈桓,好一会儿才道:“哀家这长乐宫也冷清了一阵子,今日还真热闹。” 窦婴不吭声,陈珏亲自将带来的几匣子山珍土产呈上,道:“这是臣地一位好友所赠,小东西不值钱,却是梁国和武安的特产,臣这就巴巴地送来请太皇太后品尝了。” 一个是小儿子故地,一个是外孙的封地,窦太后一下子来了兴致,捏了一颗红枣,道:“你这朋友还真是有心了。” 陈珏笑而不语,郭解感念他对几个朋友有所照顾,凭他的威望托人送几箱各地土产根本不算什么。 窦彭祖皱了皱眉,忍不住开声道:“太皇太后娘娘,窦七之事,还请您尽早决断。” 窦太后不置可否,道:“陈珏,你知道你家的大门是什么人砸的吗?” 陈珏欠身道:“臣知道。” 窦太后点头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哀家想你也不会不知道,老实跟哀家说,你想让这个窦七落罪吗?” 陈珏停顿了一会儿,这点时间在眼盲的窦太后感觉中就好像犹豫一样,道:“回禀太皇太后娘娘,臣想。那些人欺人太甚,臣几乎成了邻里间的笑柄,这口气憋着实在难受。” 窦彭祖想起死在陈珏手中的爱子,一时间感同身受,眼中好像冒火一般地直视陈珏,窦太后却一脸地深以为然,道:“不只是你,那些人也伤了天子的威严,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窦婴心中慨叹了一声,单个的窦家人在太皇太后眼中远不如孙子和外孙来得重要。 窦太后话锋一转,又说道:“天子说夺爵免职,永不叙用未免重了些,陈珏,这件事你是苦主,你想怎么罚他?” 278 反向转 陈珏怔了怔,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扬声道道:“此事前所未有,无法可依,臣实在不知如何决断。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不过话说回来,臣也不是唯一受扰的人,这个主恐怕做不得。” 殿中稍微安静,窦太后点了点头,道:“若是这些年轻人都跟你一样知道循规蹈矩,早就没有这么多是非了。” 听窦太后的话,她好像对窦七失望之极,因而窦婴和窦彭祖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但陈珏听着却另有一番意味,须知刘彻这人也挺不守常规的。 窦太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道:“年轻人没有不犯错的,若是因为他年轻气盛就毁了一辈子的前程,哀家也于心不忍,陈珏。” 陈珏听见自己的名字,侧身道:“臣在。” 窦太后好像倦了似的,调整了一下坐姿才道:“你待会替哀家给天子带个话,窦七有错,但毕竟冲撞的不是天子御驾,至于田他们还连个列侯都不是呢,这点事不用判得太重,惩戒一番,让他记得教训就算了。” “臣遵太皇太后命。” 陈珏平稳地说道,看向窦太后时心头却微微一酸,记得当年窦太后考校他《道德经》的时候还是个精神的小老太太,可是自从秋来那场病以来,窦太后就好像日薄西山一般,总差着那么点精气神。 窦太后温和地笑笑,她无神的眼盯在一处,在日光的映衬下透出几分犀利之色,道:“行了,你去长秋殿看看芷晴吧,昨晚她和哀家谈心的时候,几乎句句不离你,哀家再留你就招埋怨了。” 陈珏站起身来,依礼告退,他临出门前朝窦婴那边看了一眼。那边窦氏的三侯均在正襟危坐,即使窦太后看不见也不敢有一丝懒散之色。 窦婴作为一朝的丞相,在窦太后的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小辈,陈珏一边想一边越过门槛,心中思绪翻转。 窦太后老了。对权柄地事却比从前更加敏感。从前她眼盲身壮。并不在乎刘彻偶尔地特立。只因诸事尽在她掌握之中。如今刘彻日渐成熟。窦太后则老朽于深宫。说不得那一场大病就会崩逝。她自然放不下窦家和这个天下。 陈珏想到这里不由地轻叹了一声。心智过人如窦太后、如窦婴。照样看不清形势。抓着眼前地繁华死不放手。不能一身轻松地卸下权责。 又或。是看清了但迫于形势不能后退。陈珏摇了摇头。这点确是他苛求了。陈珏若不是早早就有了危机感。又对前尘后事了如指掌。恐怕也会因为跟刘彻地亲近关系趾高气扬。不知深浅。 长秋宫近在眼前。已有宫人进去报信。另有一个宫人过来迎接陈珏。陈珏一进殿门。正好碰见出来迎他地芷晴。陈桓则一点都不知道自家阿父就在一边。犹在殿中呼呼大睡。 芷晴明知陈珏一切安好。见了面还是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才放心下来。听才看过儿子地陈珏叙述昨日生地事。 陈珏话一说完。芷晴就不由皱了皱眉。这天子真没个定性。遇见什么热闹都往上冲。昨日闯上门地若不是虚张声势地地痞。而是真刀真枪地刺客之流。刘彻在武安侯府受了点什么伤。陈珏哪担得起责任。 芷晴亦是金汤匙里长大的翁主,她一心为陈珏考虑,加之昨日多少受了王美人的气,心中或多或少多了几分对刘彻的不满。 陈珏看出她神色不愉,问明之后才好笑道:“他性子急,什么时候有所谓的天子样了,那才是怪事。” 芷晴扑哧一笑,陈珏又低声自语道:“他该沉稳的时候,就跟一把冷刀子似的。割起人来又快又凌厉。近日有人要倒霉了。” 陈珏说话的工夫,芷晴正微笑着打量陈珏的一身穿着。估计着这一身足够保暖了,芷晴伸手拍了拍衣襟,这才放心地道:“阿桓还在睡呢,等他醒了我再带他回家,你有事就先去忙吧。”“皇祖母真这么说?” 偌大地椒房正殿,只坐着陈珏和刘彻两个人,刘彻昨夜睡得晚,精神却很足,一边问一边嚼着干果。 陈珏平静地点点头,并不说话,这不过是刘彻在考虑事情的时候随口说出来的话,原本就用不上他去回答。 问完之后,刘彻摇头道:“皇祖母果真宽怀那个窦家地小子,朕当时就在你家,那些地痞怎么就没冲撞到朕?” 陈珏斟酌着道:“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宽厚更胜以往。” 刘彻挑挑眉毛,看了看陈珏道:“朕知道你孝顺,不愿意拂了皇祖母的意思,但这回是他们欺人太甚。市井小民之间,一言之争尚能结仇,这回对方的人欺上门来,你再大度也不能轻轻放过,不然人人都以为你好欺负了。” 被刘彻说好欺负的陈珏坐在那,一脸温和的笑意,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到底好不好欺负,几乎每个得罪过他的人都能给出差不多的答案。 然而在刘彻和窦太后面前,陈珏确实是个生性温和不争锋的好臣子,这不,祖孙俩一个要他饶一个要重处,偏偏都不愿直说,不约而同地从陈珏这个所谓苦主下手劝说。 杨得意亲自上了热茶,茶香袅袅,热气熏人,刘彻候了一会儿,等他和几个宫人退下才道:“子瑜,你怎么打算?” 陈珏心道自然是远离纠纷,口中果断地道:“臣自不是好欺的,定当为陛下清查私盐一案。狱中有人招供,各地往来运粮、运金之时多有夹带私盐地事,臣说不得还需要一些人手,也好下派各个郡国详查。” 刘彻怔了怔,失笑道:“朕是说……”说着,刘彻不由地住了嘴,其实怎么处罚窦七,跟陈珏又有什么大关系? 刘彻看进陈珏清明的眼。又忍不住朝阿娇和刘睿所在的侧殿看了看,他跟窦太后之间,一旦有矛盾还需要陈珏姊弟俩斡旋,因为一件小事让窦太后生陈珏的气可不值。 “地方上的事一查一把,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次查过之后留个记录就行了。朕也不能一次把所有涉案的人撤职,不然政务无人去做,还不得劳累朕和你?” 刘彻玩笑似的说着,陈珏听出他语意中的变化,心情好了不少,笑道:“陛下当真仁厚,臣和田中丞自会通力合作,争取早日完成此事,定不须陛下挂 刘彻点了点头。想象着田家地大门被砸了地样子,脸上多了点笑模样,道:“这回朕的舅舅是吃大亏了。他这几个月有功无过,朕应当赏他点什么。” 思及田,刘彻一脸的若有所思,手中虽然还拿着一颗干果,但显然心思早已经不在上面,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起陈珏半晌没说话,,忙紧接着说道:“子瑜。你想要什么?” “差事还没有办完,臣可不好意思向陛下要赏。”陈珏说道。 刘彻手一挥,道:“行,朕不问你,再过些日子你家陈桓会说话了,朕给他。” 陈珏开口笑了笑,温声说道:“陛下厚恩,臣下代犬子感激不尽。” 刘彻听得哈哈一乐,又嘎嘣嘎嘣地咬起果仁来。心下思索着陈珏可以加食邑,如今事过境迁,田倒可以考虑以外戚封侯了。 陈珏闲来算了算,忽地觉得自家儿子陈桓不得了,小小年纪,算上各位长辈的赠予,他已然是个小小富翁。转暖,那位大名窦齐的窦家老七果真只受了轻罚。一时间各家议论纷纷。多人言道帝后遇在一处,天子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纷乱之中。陈珏丝毫不受影响,当真一门心思去查案,除了与各官署地同僚如田、张汤等接触之外,仿佛遗世独立一般,纷纷扰扰皆不沾身。 陈珏这几日处事果断,当得起一身正气几字,不只朝臣们议论纷纷言道他像郅都当年,就是铁面的张汤都忍不住劝过他,不可得罪人太多。 陈珏自己倒是不大在意,他心中清楚,凭他的身世,只要不牵扯到不该碰的争斗里,再加上他这边占着道理,刘彻和窦太后都会保他。这时候有计划地,得罪一些原本就不相为谋地人,原本也无伤大雅。 一月下旬,长安城上下传来一个出人意料地消息,本该禁足中的窦齐当街同另一家子弟斗殴。这次天子震怒,太皇太后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为窦齐开脱,若不是因着姓一个窦字,窦齐地下场绝不只是回章武思过,永不许入长安。 陈珏听说了之后隐隐觉得不对,窦婴他们老谋深算,万万不会让窦齐在思过中出岔子,只是他还来不及思索清楚,很快地,另外一件事就吸引了他的大部分精力。 私盐案,十来个大小列侯被刘彻夺侯,这查抄地家产就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数目,负责收钱的正是大农令,韩安国考虑着一事不烦二主,索性将这件事也交给陈珏。 这日闲来无事,东方鸿一边逗弄陈珏地宝贝儿子陈桓,一边忍俊不禁地道:“你的名声素来极好,人人说你温和宽厚,经此一事,总算有不少人忌惮你了。” 连番投人下狱、查抄家产几事之后,作为翩翩佳公子的陈珏忽然让不少人意识到,这位武安侯最根本的身份是天子亲信之臣。 279 二月风 所谓的没收家财,用不上陈珏亲自上门去刮地三尺,他所做的不过是看着下面的小吏一一登记造册,在一边监工而已。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有几家显赫的侯府一朝倾颓,陈珏听说了一大家子老小无以过活的惨象,倒忍不住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暗示着下属把祖庙祠堂相关的财产收缴限制放宽些,至于其他的事陈珏也插不上手。 “啪”的一声轻响,陈桓乱动的小胳膊一下子挥到东方鸿的脸上,东方鸿近年一直在太学教书,每日里见的都是循规蹈矩的博士弟子,他冷不丁地挨了这么一下竟然愣神了。 陈珏看得一乐,心情松快了不少,道:“精神不错啊。” 东方鸿白了他一眼,把陈桓交给阿如抱下去,口中道:“天子不声不响的,到底把那个窦七给处置了,外间都说陛下这是刻意给你报的仇。” 陈珏笑了笑,心中不以为然,报仇之类的话不提,刘彻这会是去抓窦太后的痒处才是真。 不只是区区窦七一人的处置,陈珏看得清楚,权贵聚居的地方出了这样的事,中尉和京兆尹难辞其咎,至少中尉下的武官中就又有了几个微妙的职务变动。陈珏知道,等到刘彻觉得手中的实力足够了,他处事的态度会比今时今日更加强硬。 东方鸿给自己斟了半盏茶,浅浅了一口,话题一转道:“正事之余,我还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 陈珏眉梢一挑,道:“这可真稀奇了,你还有事要我帮忙?” 东方鸿长相不差,行为举止间颇有气度,在太学的一众博士讲师中人缘极好,就连出身世家的太学生也对他印象不错,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东方鸿根本不用通过陈珏。 东方鸿笑笑。道:“是曼倩,他执戟为郎的日子够久了,还是做个闲散郎官来得好,我跟石郎中令……嗯,个性不合,实在不熟悉。更说不上话。” “万石君一家都是稳妥地性子。你能跟他合得来才是奇事。”陈珏忍俊不禁。又道:“曼倩风评不错。你只希望他做个郎官?” 东方鸿眉头一舒。道:“曼倩生性比我更不受拘束。平日跟人往来自是无往不利。但真要他做什么高官。他不是那块材料。” “这阵子事情太多。稍后我探听探听。”陈珏点头答应。心中却想着哪日该同东方朔商量商量他地前程。虽然东方鸿能替儿子做主。但东方朔地意见也该听一听。 又聊了一阵子。东方鸿才带着一匣子侯府地果品回了太学。太学地伙食虽好。但若论对膳食地讲究。天底下还真没有多少人及得上陈珏。 陈珏披了一件裘衣送东方鸿出门。这个午后天气晴朗。虽说空气仍是干冷干冷。但阳光照在人身上。却让人觉得周身上下暖洋洋地。 挥挥手算是再会。目送着东方鸿车驾渐渐远去。陈珏站在自家府邸门口打了个呵欠。原本人在冬天地时候就容易懈怠。他连日做事地时候精神抖擞。被暖暖地阳光一照。这一放松就觉出累了。 “子瑜。”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陈珏朝那边一看,一个身着棉衣地青年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正是孔安国。 比起陈珏身上的裘衣,孔安国的衣着相对单薄些。站在未化全的雪中颇有些名士风度,马车停在后头,他快步走过来,朗声道:“我还当是看错了,怎么,你竟然早料到我这个时候过来,早早迎接不成?” 陈珏玩笑道:“才几日不见,孔博士也会说玩笑话了?” 孔安国摆摆手,这会儿他的马车也过来了。他指挥着几个家仆搬下一箱子:“我今日是特意来给你送书。” 陈珏哦了一声,心中暗暗惭愧。他差点忘了天禄阁那边的校书也有他的份。 两人说话的工夫,范同已经带人接了书,准备稍后就归到府中的书库去,陈珏引着孔安国往里走,孔安国指了指被侯府家仆担往里间地书箱,口若悬河。 “子瑜,你可莫要小瞧这一箱子书,今年岁我回了一趟家乡,这部《尚书》就是在先祖故居的壁中凿出来的,足足比伏生所传多了二十余篇,随箱地还有各位名家的注解小传,你可得好好看看。” “我一定看。”陈珏笑着说,心道:孔安国对学问的着迷劲总那么大。 两人又走了几步,陈珏停下脚步转身,脸上不由地泛出一丝古怪,道:“你说,你凿了哪位先祖家的墙?” 孔安国也驻了足,苦笑道:“说来话长。” 孔子的家乡鲁地,所在的藩王乃是鲁王刘馀,景帝和程姬的儿子。 当世的刘氏藩王,除去淮南衡山等紧盯着皇位的野心家之外,余下地诸人或无为,或奢靡享乐,就算不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没事占占地、修修宫殿也再正常不过。正因如此,刘馀的一声令下,孔子的地位远没有后世来得高,他的故居也就迎来了第一次拆迁。 孔安国的语气有些伤感,陈珏也能感觉出他心中的郁闷,不过这件事也寻常,只要没有拆了刘家自己的祖庙盖宫殿,藩王的事连天子都不好说什么。 “子瑜……” 孔安国叫了陈珏一声,旋即涨红了脸,迟疑着说不出话,他本是随意说到此事,只是看见陈珏才忽地想起,若说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这人不是他那学究地族兄孔臧,而是眼前的武安侯陈珏。 陈珏怔了怔,失笑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两人说着进了正堂,侍女上了茶点,陈珏等侍女退下之后,才笑吟吟地等着孔安国回话。 孔安国不愿意为难陈珏,思索了片刻,蓦地想起另一事,道:“说起来近日严查私盐。但官盐也要由各地盐官来调运,外间传闻说将从大户中择人任职,这事属实吗?” 陈珏笑道:“世事无绝对,不过蜀地卓王孙,还有洛阳一个挺有名气的杨姓商人,他们的确从这里面得到了好处。” 孔安国舒了一口气。道:“这就行了,我也好给他们回话。” “你这也是替人问?”陈珏问道。 孔安国嗨了一声道:“我就是替他们打听打听消息。” 陈珏点了点头,人说儒家最轻商人,但孔子的后裔旁支中照样有人有人涉及此道,鲁地有几个孔姓的贩盐大户,大农令的簿记里都录着名字呢。 自从楚原草创天工府,桑家的竞争又一直在侧,贾同那边的生意已经不再占据绝对地优势地位,是时候寻些新路子。陈珏想了想,又道:“那边产盐丰吗?” 孔安国听着有些不解,还是答道:“听说还不错。” 陈珏一笑。道:“盐是民生之本,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山沟农民,无人不需无人不要。但同样一个盐字,还是有好坏之分,百姓家地要求并不高,但富户之家洗漱、膳食皆要用上好的盐,并不与百姓们地粗盐混同。” 孔安国若有所思,道:“是这么个道理。” 陈珏的思路越来越开阔。说道:“官营以后,恐怕没有多少人有精力提升盐质,时间长了难免粗制滥造,不如早早定下标准,分类供盐。” 孔安国性直,但毕竟也是大家出身,眼光不差,他跟陈珏又聊了一会便定下了大体的草约,陈珏这边使力促成此事。孔家地人则进来负责实务。 陈珏说了好一会儿,只觉口干舌燥,饮了一口冷掉的茶才舒服过来,他倒不想给人分三六九等,但世情如此,他也只能入乡随俗。的红漆地面被清洁得干干净净,好像能清晰地照出人影一般。只是一种冷凝的气氛却笼罩在上空不放。 今年的冬天不算冷。匈奴人在天气稍暖的时候就有南下之势,这就逼得边郡的军民不得不奔波忙碌。一边为屯田做准备一边提防胡人来袭。 只不过汉人毕竟不能完全适应北方的寒冷,这种气候里兵士们无疑受了大罪,韩嫣来的信上就曾提及,夜里轮值地兵士执武器的手极易冻僵。 今日朝会的一个议题就是,这时候为边军加饷合适不合适。 刘彻在军队上从来不吝啬钱财,说练羽林就建出一支羽林骑,想练水军就凿出一个昆仑池,况且眼下大战未开,国库丰足更胜景帝之朝,一笔又一笔地进账花不出去,因而他的意思是应当加。 “同是大汉天下,长安此处赏雪赏梅,边关却是冰天雪地,牛羊不喑,陛下宽厚仁德,岂可对受苦的军士不闻不问。” 主父偃站在刘彻一边,这段日子以来,陈珏也摸透了他的性格,无非凡事顺着天子,就算国库不足,来钱的法子有得是。 只是主父偃毕竟资历浅,三句话顶不得人一句,窦婴在朝臣的最前面,他腰杆挺立得笔直,看了看主父偃,只说了一句话,道:“臣以为此时厚赏不宜。” 窦婴这杆风向标一立,殿上的局势立刻明显了,刘彻神色不变,目光却朝陈午身边瞥去,陈午轻声一叹,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瞧了瞧陈珏。 然而这会陈珏也为难了,按说窦婴说黑,陈午只要说白就成了,但这次的加饷与否,陈珏更加同意窦婴地想法。 280 碰巧遇 陈午斟酌了片刻,顺着刘彻的意思接了下去,道:“北方正是多事之秋,汉家儿郎慨然远赴边疆,保家卫国,实是天下楷模,如今寒冬未退,陛下理应核饷银,以振将士们的士气。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刘彻微微颔,虽然并没有表示出多么赞同的神色,但殿上的人精们哪能猜不到他的心思,不多会儿的工夫,宣室殿上就有十来人分别进了言,他们满腹才学,个个说得有理有据,上引经典下接历史。 陈珏听了一会儿,双方的意思都没有什么错。 将士们在苦寒的境况下仍旧时有小胜,刘彻恩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是近两年的胜利,多有刘彻为了方便日后开战而渲染的夸张,战果并没有多少,对匈奴真正的大战还在后头。升米属恩,然而一旦军士们习惯了刘彻为造势而大方的优待,军费这个无底洞就更添不满了。 窦婴是带过军的人,远比时常跟着羽林骑一起行猎的刘彻看得通透,为将帅之人谁不想爱兵如子,只是实际生产的条件不允许一味优待士兵,否则一旦天子不能满足建成的强军,必定要出乱子。 殿上支持的人不少,刘彻脸上多了点笑模样,窦婴见状张了张口,还想要再说,临了看了看开个头就不怎么说话的陈午一眼,把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陈珏站在侧面瞧见了窦婴的动作,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就从来比不上窦婴的刚直,就拿这回来说,他明明知道其中的道理,却只会在人后委婉进言。 时候不早了,阳光从殿门口射进来的光度越来越短,刘彻又听了几个人的意见,寻思着今日也应当结束了。 刘彻早先才同陈珏约定好,山雪初化。长安郊外已经可以跑马了,在宫中憋了一整个冬天,除了巡幸过一次甘泉,他早都腻歪了。 陈珏这会也想起了先前说好的事,碰巧刘彻朝这边看了看,点了他的将。陈珏沉吟了片刻。道:“臣以为恩恤必不可少,将士不惜死以报家国,陛下不可无动于衷,只是朝中究竟以何行事抚恤,国库又将支出多少钱,这些都需仔细考虑。” 陈珏这是跟韩安国共事久了,什么事都先紧着钱财,刘彻寻思着点了点头,笑道:“丞相的意见也有些道理。但是将士一心报君,朕身为天子,又岂能吝惜恩赏?这件事就这么定了。韩安国。” 韩安国理了理绶带,欠身道:“臣在。” 刘彻朗声道:“今日起你回去就准备着。北地几个边郡有多少军士。近年有多少牺牲之人。还有所须地钱数。查明了再报给朕。” 韩安国躬身应是。刘彻又加了一句道:“主父偃从旁协助。” 刘彻并没有提到陈珏。盖因陈珏一个冬天没怎么闲着。刘彻这边还时不时跟他凑在一处出宫闲逛。眼看着春忙又要来了。这二月地公务刘彻也不好意思事事让他干。 朝议散后。窦婴指点了几句长使地公务。旋即跟匆匆赶上来地窦彭祖上了一辆马车。今日这事本来一时间就看不出利弊。窦彭祖一贯最信窦婴地才能。才一上了马车就唠叨起来。 “我就弄不明白了。就算再大度。你怎么就那么让着陈午?” 窦婴摇了摇头。他近些日子也想了很多。世间从无恒贵之家。他地好友周亚夫有周勃余荫。自身有大功国。尚且免不得被景帝迫死。况且窦家这般显赫。 窦太后日益老去,眼看天子一个一个地起用新人,窦婴也想过急流勇退之事,再过几年他把窦家的各项事务安排妥当,说不得就得开始安排退路。 窦彭祖犹自说道:“天子也是偏着他们。眼看着朝会将散。天子还点了陈珏地名,非要让他做个结。这又是何道理?” “平心而论,陈珏虽然因外戚身份,常有人横竖挑理,但他多年来从未做过损人之事,你有家有业,四子三女在侧,好歹也应当看开些。”窦婴劝慰着说道。窦彭祖闻言住了嘴,转而跟窦婴商量起开春祭祖的事,窦婴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忍不住摇了摇头,却再不好说什么。他压制了窦彭祖寻陈珏晦气的意愿好几年,窦彭祖也当真听他的话,窦婴不是不记得。不上,介于晚冬和早春之间的时节,城外的山间野中,百姓来往的络绎不绝,穷人家吃了一冬的粮食,眼看着终于又到了容易寻外食地时候,便纷纷在野外寻觅着能打牙祭的活物。 陈珏和刘彻打马而行,微寒的风吹过,但似乎打不消刘彻说话地热情,他对今日午前的事颇为满意,窦婴那人只认死理,从不肯委曲求全,他若能放弃己见,多半是因为旁人说得有理。 虽说窦字在刘彻心中就是根刺,但归根到底真正的压制和矛盾他也没尝过,除了介怀他们权力太大,刘彻对窦婴也颇为敬服。 “陛下这次加饷,是提升兵士的月抚还是一笔赏金?”陈珏问道。 刘彻不经意地道:“加每月的份额罢,你原先不是说过,强军必有强兵,但大汉的兵卒所得近乎于无,实在有些苛刻,想让他们决心死战也不容易吗?” 陈珏一笑,他倒没想到刘彻把他的话记得挺牢,他悠悠说道:“依臣之见,抚恤未必一定用钱,军营里无处花钱,士兵们攥着的钱财也是千方百计托人捎回乡。近年各地粮仓丰足,倒可以着地方官资助出丁之家,再说,今年冬多放些保暖衣物也不错。” 这会两人已经接近了茂陵邑地面,刘彻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忽地手臂一抬,指着不远处的几骑,道:“还真是冤家路窄。” 陈珏朝那边看了看,一个紫衣地胖子正骑在一匹棕马上头,那马与陈珏所骑的御用良驹不同,就是一匹不高不壮的常马,胖子骑在上头有点儿头重脚轻。 那胖子也瞧见了刘彻,他看清刘彻身边只有陈珏眼前一亮,招呼着几个同伴就朝这边围过来,冷哼了一声道:“上回你溜得倒快,这次怎么不跑了。” 陈珏一点也不着急,笑着看刘彻难得的放开胸怀,跟那胖子毫不留情的唇枪舌剑,还挥手示意保驾的人不必离太近。他在一边也听明白了,上次刘彻英雄救美的时候就是遇见了这位。 就在刘彻和胖子话不投机,正要动起手来的时候,背后忽地传来一声重重的哼声,一个男子地声音道:“何人在此喧哗挡路?” 陈珏下意识地回头一看,那人长须飘飘,颇有风仪,正面色不善地看着这边,他目光落在陈珏脸上,神色却是一怔。 “原来是司马太史。” 这人正是太史丞司马谈,近日受命督建茂陵邑。陈珏声音略大,目的正是说给身后的刘彻听,他上前揖了揖,笑道:“我们这就让路。” 司马谈博学多才,陈珏在天禄阁常跟他碰面,有时还谈论些星象学问,两下关系还好。 说话的工夫,陈珏才注意到司马谈身后的马车,一个秀丽的妇人和五六岁的小孩坐在车中,正好奇地看着这边。 民不与官斗,那胖子不知何时灰溜溜地走了,刘彻走过来,已恢复了天子风度,他轻咳了一声道:“今日倒是巧遇。” 司马谈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欠身就要行礼,他方才还猜着陈珏陪谁出来,样子还颇为亲近,不想正是当朝天子。 刘彻虚扶了一下,笑道:“偌大的长安城,大家碰见才是赶巧了,不用多礼。” 几人草草叙了几句话,刘彻就拉着陈珏离开了,毕竟天子跟人在路边吵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刘彻走得快,没看见司马谈地欲言又止。 司马谈看着两人走远,叹息了一声也回到马车中,他举家暂迁至茂陵邑是为了公务,不想碰见天子,刘彻因为在宫外行为乖张,早被御史进谏不知多少次了。 马车正要起行,后面却走来了一个面目俊秀地青年,看着陈珏二人纵马而去的方向微微怔着,眼神惆怅,司马谈地车夫叫了好几声,那青年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侧身让路。 车轮转动,司马谈想起昨夜的星象,又是皱了皱眉,近日天象将有变故,只是他究竟才浅,说不清会是什么变化,这事究竟要不要报给天子? 想起景帝朝因错言而获罪,司马谈看了看六岁的爱儿,还是决定好好地替天子测算陵寝风水就好,不去掺和旁人的事。 一路行过四陵,刘彻的心情明显有些低落,旁人可以艳羡陵原土地肥沃、人人安居,但之于刘彻,他的血亲就葬在此处,他自己的茂陵邑也渐渐地繁华起来。 打马朝上林苑转去,刘彻的神色才飞扬了些,陈珏纵马越过一个雪化的水坑,就听得他道:“看看方才那人,他在长安城根下还敢这般跋扈,朕把各地豪强迁到这里来真就对了。” 陈珏笑笑,道:“那人不过是外强中干,司马太史站在那,他都不敢说第二句话。” 刘彻嘿嘿一笑,各地富户迁来的时候,陈珏替他授意京兆尹和几个小官,很是将那些人整治了一番,任他们在故地如何横行,长安这里他们却嚣张不起来。 281 进与退 陈珏二人骑马到羽林营的时候,营中正忙得热火朝天,李当户张大手臂四处指点,冷不丁地瞧见陈珏,他笑嘻嘻地过来道:“财神又来了。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羽林营日益扩张,已有了正规军的样子,韩安国深明君心,乖觉地把掏钱养军的责任揽到大农令身上,李当户作为羽林骑的实际掌权人,没少同陈珏打交道。 入营一里左右就是校场,到了众人眼皮子底下,陈珏也就跟刘彻拉开了距离,刘彻在众星捧月中被簇拥着往前,陈珏则迎上了三两故友。 陈珏哭笑不得地看着李当户一个劲哭穷,一身轻甲的李敢在两人身后跟着,忍住笑意之后就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子瑜,韩大农可远远比不上堂邑侯原先大方,这偌大的羽林营要养活,我又不是个擅于精打细算的人,实在是难以维持啊。”李当户大吐苦水道。 陈珏笑了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精打细算又不是你的责任,你若是觉得力不从心,改日我调一个属下的书吏替你分忧。” 李当户猛地摇头,道:“不必了,不必了。” 大农令手底下的寻常书吏,那也是见惯账簿的人物,那些人的吹毛求疵李当户也见识过,鸡蛋里也要挑一根骨头试试看,李当户不过嘴上说说,心里却也没想过给自己脑袋上带一把枷锁。 李敢在后头扑哧扑哧地乐,李当户作势要急,陈珏指了指不远处的刘彻,笑着替李敢解了围,道:“你是主将,这时候怎么跟我一起说闲话?还不快去那边觐见天子?” 李当户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匆匆地跟陈珏打了个招呼就大步向前行去,亦步亦趋地跟着刘彻四处转走,不多时,刘彻的兴致就被一把崭新的三石弓吸引了过去。在众人的注视下尝试着臂力。 陈珏对于射艺并不是很热衷,看见刘彻在那玩得好也没有掺和进去,他寻了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接过李敢递过来的清水,浅浅地了一口。 李敢和李椒这几年身高抽长了。毛毛绒绒地胡子长在兄弟俩地嘴边。多了几分成年人地稳重。然而此刻却难掩兴奋。李椒率先对陈珏道:“韩王孙这两年当真是大放异彩。声名响彻北边疆土。原先我们兄弟还羡慕着。近一年倒觉得跟他差得越来越多了。” 李敢接着啧啧了两声。粗里粗气地道:“我都不知道。那位韩王孙还是不是当年跟我们一起打猎地那位。好像完美地不像人了。眼下长安城里地未嫁闺秀。有几个不思慕着韩王后裔。现在地小韩将军?” 这里地韩王后裔。指得是正经地齐楚燕韩中那个韩国地王族血脉。陈珏好笑地听着。李敢地话听起来有点酸。但他脸上洋溢地是真诚地笑容和难掩地羡慕。李家三兄弟地老父镇守雁门。偏偏他们为人子地要留守长安。明明家学渊源、多年苦功却无处施展。他们不羡慕韩嫣建功立业地自由自在才是怪事。 李椒听到这里。深以为然地道:“周无忌和韩王孙。俨然就是政军上难得地好搭档。配合默契。治得一方水土乡民平静。堪称我辈楷模。” 陈珏闻言笑了笑。他和韩周两人都极为熟悉。他仅仅从月余一次地通信之中就能猜到那边大略地情形。周谦无疑吸取了周亚夫地教训。 作为执掌一郡大权地太守。周谦放手任韩嫣堵截匈奴人地行踪。显然就是一种放权。这权力虽不大。但放在刘彻过去地亲信侍读韩嫣手里。就是大家都能接受地结果。 明白归明白,李家兄弟留守长安的郁闷之情未散,陈珏笑道:“当年大家都在羽林营操练,彼此的能耐谁还不知道,王孙只是比你们先行了一步。” 李椒叹道:“子瑜不必费心安慰我们,我们也不是什么道理都想不到。有汉几十载对匈奴无大胜,朝中更有太多权贵畏战、厌战,王孙虽然没有什么太耀眼的战绩,但陛下已经把他当成了一杆大旗。待他一朝大胜。转眼就是名扬天下啊。” 陈珏点了点头,时势造英雄。这话一点都不假。昔日雁门太守冯敬浴血城头,若不是陈珏插手恐怕他就会近无声息的悄然离去,没有什么人注意冯敬的英烈。今时今日刘彻正好需要一个能轻松战胜匈奴人地英雄,端看韩嫣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况且陈珏知道,韩嫣有这个能力,熟读兵书战法的书籍容易,布阵排兵的取胜就难得多,韩嫣在北地不断的号角声中打滚了两年,实战的方面已经渐渐胜过同窗的陈珏和刘彻。当然世事难全,只是一得必有一失,若论洞察人心、思量权谋,韩嫣却将远逊于陈珏。 从沉思中醒过来,李敢和李椒话题一转,已经转到了卫青身上。虽然卫青年纪还不大,但天生的才干已经渐渐地体现出来,他从低层做起,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有了斩之功,韩嫣等人的来信中都对他赞赏有加。 陈珏这时候听人说起卫青,已经没有了什么错位感,三人又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一阵子,李敢才一脸神秘地道:“炊烟起了,快走罢,今日营中有加餐。” 陈珏一讶,轻笑道:“什么加餐?” 李敢嘿嘿一笑,道:“山里地雪开始化了,骑士们在营中闷了一整个冬天,这会合该是打猎的时候。”陈珏心下了然,直起身同二李一起朝刘彻那边走去,刘彻好像又看到了几个青年才俊,一一问清了名字,那几个年轻人难掩激动之色,看在陈珏眼中,他们就是一群才得了赏的小少年。 李敢没有注意到陈珏在看什么,他走走停停,口中接着道:“子瑜应知,这时候山林间出来了不少养各种各样的大兽,过了一冬,它们个个都长成了大家伙,一旦能煎烤来吃,那肥美之味就不用说了……” 平静的日子过了才几日,长安城的上空就又一次笼罩起了不寻常而略带凝重的气氛,事情起源于一次朝议。 陈珏正同其他几数位重臣一起,聚在宣室殿与刘彻商议恩恤边关兵事的事,韩安国和主父偃动作极快,不几日就完成了初步的打算。 主父偃操着一口家乡口音奏事,他目不斜视,说着不准确地长安话,正在这个时候,陈珏看到听见角落处有人低声而笑,刘彻微微皱眉,陈珏含怒瞪了那些人一眼,那一小伙人就立时禁了声。 刘彻听过了主父偃地禀告,目光环视了一周,笑道:“朕看这个决议不错,你们怎么想?”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开来,有的是全心赞美,有地则给出了一些不同的意见,只是支持与中立的人不少,真正不赞同那计划的人却也不多。 陈珏在一边听得昏昏欲睡,他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已经将那份报告看过了一遍,大体上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刘彻坚持实行,这件事就毫无悬念。 刘彻瞧见了陈珏的样子,不由地心中好笑,他眼神一闪,笑呵呵地准备着点出陈珏的名字,只是事与愿违,一阵不大不小的喧闹声由远及近,轻松地将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陈珏第一时间敏锐地朝门口望去,刘彻也住了嘴,报信的小吏一身灰衣,看样子就是太史丞司马谈手下的学徒之类。 二月丙戊,日食。 景帝父子好像跟日食这种天象结缘了一般,景帝因日食换掉了好几个丞相,窦婴之所以能够做到今天这个份上,同原来的那人引咎退隐也有些关系。 然而今非昔比,当日刘昌的人缘颇佳,尚且免不了一朝求去的命,眼下的丞相则是窦婴。日食从来就与君王的失德联系在一起,刘彻这个天子自然没有也不能做错什么,相对地,这个时候丞相就应该替天子担下天与的暗示和惩罚。 那么多次的日蚀,换丞相的高频率已经渐渐地让所有人都习惯了,人们对此并不觉得好奇,但是窦婴能不能果真“引咎离职”,这才是众人关心的焦点。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窦婴又不像前几任的丞相那样,对天子的每一个决定都无力影响,宫中有太皇太后窦氏坐镇,窦婴未必不能在这个时候保全丞相的位置。 刘彻脸色连变,好一会儿才道:“天降异象……” 刘彻的话说得越来越慢,这个时候应该有一个臣子接下他的话,但窦婴站在那里不动,无论是谁都不可能逼他代罪。 陈珏却是完全没有心思看刘彻的反应,窦婴若是不做这个丞相,陈家这个被刘彻扶起来对抗窦家的算什么?除此之外,窦氏家大业大,若是没有窦婴在宫外庇护,太皇太后也未必能保全所有的窦氏子弟、财富,她会愿意吗 宣室殿中静谧无声,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刘彻的声音继续响下去,道:“朕无德……” “陛下!” 窦婴朗声唤了一声,旋即拜伏在地,说话的声音稳定而有力,道:“陛下励精图治,有功于社稷,无过于千秋,日有食之,实臣过也。” 282 时运济 283 后无路 窦婴伏地徐徐说道,双手已经从头上把头冠摘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放在光亮几可照人的漆地面上,在这几个简单的动作下,宣室殿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正鸦雀无声的时候,刘彻脸上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陈珏看在眼中,心中也是淡淡一笑。日食虽小,在眼下看来却是刘彻的天赐良机,这种尚不能被解释的天生异象,必定要有一个替罪羊。 陈午寻思了片刻,袍一掀就跟在窦婴身后拜倒,殿上的其他人在陈午之后也纷纷跪伏,刘彻自然是没有过错的圣明天子,罪只能是不够贤能的丞相窦婴,群臣百官在这个时候也应当应应景。 陈珏在人群稍后的地方静静看着,看见群臣在陈午的带领下一一下拜,忽地想起来另一件要紧的事:御史大夫,向来被人调侃为副丞相。 刘彻当日升陈午为御史大夫的时候,陈珏并没有什么感觉。窦婴能文能武,身体一向很好,窦太后过世还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这丞相大位当然也不会旁落,但是今日窦婴引咎请辞,难不成陈午要接他的班,当上大汉自陈平以来的又一个陈相? 跟陈珏转着一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比如一贯和陈家不和的许昌就脸色阴晴不定,除此之外,更多的人则开始盘算着下朝之后怎么对待陈家,但是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人敢在天子或窦婴眼皮子底下表露出心意。 窦婴就算一肩担下所有的罪过,刘彻这个天子也不能照样全收,人人都心知肚明丞相给天子替罪,这事再理所当然,刘彻也不能显得太过寡恩,君臣之间还须你来我往个一两日,天子才方便惋惜地告别老臣。 刘彻一脸的沉重之色。将去年的几样政务一一回顾了一番,这工夫陈珏跟陈尚对视了一眼,陈珏听着群臣七嘴八舌地说话,忽地觉得有点头痛。 朝议上一直吵闹到接近午时,刘彻看看天色就散了朝,带着杨得意和另外几个近身宫人施施然地离开。刘彻一走,宣室殿上立时哄地一声闹成一团。 “今年天下太平、百姓安泰,有何事能让天降异象?” “丞相一身治国之才,兢兢业业为国,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天不从人愿,可叹那。” 四处都是小声地议论纷纷。陈珏自然而然地同陈午和陈尚走到一处。两厢朝一块走地时候。陈珏瞥见窦彭祖急匆匆地跟上了窦婴。一脸地焦急。 陈午还是一脸沉重。待众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叹道:“窦婴出将入相。何等风光。谁知这样人物也奈何不得一个日有蚀之。” 满朝养尊处优惯了地功臣之后。再不然就是野心勃勃地平民臣子。就算在刘彻地暗中影响下。陈午一直隐隐跟窦婴对着干。仍然承认这个窦婴绝非一般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地。让人心折。 陈尚神色似喜非喜。缓缓地道:“阿父。不管魏其侯怎么风光。近几日府中又要宾客如云了……”说着说着。陈尚地语调已扬了起来。 陈珏看了看三十余岁地长兄。心中有些无奈。这会儿窦婴还是丞相。陈尚已经迫不及待称他魏其侯了。就算陈午可能做丞相也不能这么喜形于色吧。 果然。跌爬多年地陈午瞪了陈尚一眼。道:“你也不小了。不要做什么授人以柄地事。不管怎么说。堂邑侯府这几日闭门谢客。” 陈尚闻言连连称是,陈珏接道:“这件事怎么展,由不得阿父和我们做主,端看宫里地意思,我们静观其变就行了。” 陈午点了点头,脚下的步子略略地加快了些,道:“今日没有什么事,你们跟我回府一趟看看你阿母吧,她什么时候都最喜欢风光热闹。可别让那些急着站边的人惊着了。” 陈珏想了想。不觉深以为然,这么大的事情。总没有刘嫖从别人那里听说的道理。 快步出了宫门口,陈珏三人弃车从马,一人一骑地扬鞭从未央宫离开,骑马比乘车快得多,不多时,陈珏就追上了前行的诸人,正好看到了窦婴的马车驰在路上。 “看那车辙印。”陈尚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道:“不知那马车中坐了几人,竟然留下了这么深的痕迹,看来丞相那边也有点慌了。” 陈珏淡淡地唔了一声,并不答话,虽说窦婴离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陈珏总觉得这事还会有变故。 二月地中午,天气暖和的有限,一阵微风仍然能带来阵阵寒气,陈珏不多会骑回了堂邑侯府,早有家仆在一边接着马缰,服侍周到。 走进门的时候,陈珏看见了不少生面孔,一问之下才知是刘嫖邀了几个侯夫人来府中玩乐赏景,那些生面孔都是几位夫人带来地仆从。 刘嫖从下人那听说陈珏和陈午一起回来了,立刻从堂上迎了出来,那几位侯夫人也不挑刘嫖这个主人,纷纷跟在刘嫖身后要见识陈家的四公子。 陈珏早年常处宫中与刘彻作伴,大了又来往于上林苑、天禄阁等地,对于长安城中权贵人家的女眷,他并不像有些纨绔公子哥儿那样接触多多。 陈尚向刘嫖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刘嫖嗯了一声,想起陈珏平日的劝说,她才勉强地又对陈尚多说了不少话。 一个体态丰腴的圆脸妇人笑嘻嘻地对刘嫖道:“这等人品才学,大长公主好福气,我家就是没有未出嫁的女儿,不然怎么也要跟您结个亲。” 陈珏听了不觉心中嘀咕,两厢连叙话都没有一句,她怎么看出他的人品才学,只是这位夫人表情淡淡,并无讨好,看着倒好像对寻常晚辈的客套话,陈珏倒觉得自在了不少。 “你那女儿我见过。长安几家闺秀中她是出类拔萃的,我听说他还有个妹子,说不定能跟我孙儿结亲呢。” 刘嫖笑吟吟地介绍着几人认识,带着一脸温和地笑意,陈珏和几位笑意满满的侯夫人聊了好一会儿,她们才善解人意地先行离开了。留下陈氏一家。 父母当面,没有陈珏和陈尚先说话的份儿,陈午把事情说与刘嫖,刘嫖脸色连变,好一会儿才失声道:“这也太快了。” “你入朝不过是天子登基之后的事,一步步走得也太顺遂了些。”刘嫖蹙眉说道,旋即喜滋滋地笑道:“不过这事怪不到我们家,只怪窦婴命不好,偏偏就赶上了这么一场日食。你们这几日谨言慎行些。我午后就去长乐宫陪着太皇太后,这窦家靠不住,天子又不能毫无顾忌。说到底母后靠的还是我这个女儿和女婿吧?” 陈珏忙道:“阿母,日食无人能料,但阿父若注定做丞相,有陛下和阿姊在,谁也抢不去这位置,否则这时候跟太皇太后求官,窦家一门三侯还在,这不是平白惹窦丞相不快吗?” 刘嫖坐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道:“我本就是当朝地大长公主,丞相夫人的名头也没有多大的好处,实在是你阿姊近日不怎么好过。” 陈珏坐直了,道:“阿姊那边不是挺好吗?” 刘嫖哼了一声,道:“好什么好,有些朝官为了富贵,都已经把自家的女儿送到天子身边了,娇娇才苦呢。我跟芷晴管不上,就是因为她们跟百姓家地女儿不同。轻易碰都碰不得。我是想啊,如果你们阿父成了百官之,她们在你阿父手下做事,就定然不敢轻易送女儿了。” 陈珏轻吁了一口气,想起刘彻的时候不由地心中来气,把朝堂上地事玩到后宫去,刘彻的手段是对了,但未免有错待阿娇之嫌,但转念一想。陈珏心中又有些快意:原本汉朝后宫女子身份再低的都有。刘彻这里既然纵容官家女儿入宫,他以后就得做好宠幸女人也计算得失的准备。 陈午把拒不见客的命令安排下去。刘嫖则招呼着父子几人用膳,陈须跟朋友外出不在,席间刘嫖一门心思都挂在陈珏身上,至于陈尚,刘嫖的态度当真只是淡淡了人不多但热热闹闹地中午过后,陈珏父子各自骑马回了官署,下马过后,陈珏还来不及跟同僚打招呼,传旨的小黄门已经到了。 太皇太后窦氏,召陈珏往长乐宫。 陈珏简单地交代了几件事,这才踏上入宫地马车,车轮滚滚,陈珏再掀开车帘时,长乐宫已经近在眼前。 这个时节,草木渐渐开始抽芽,长乐宫中多了几点嫩绿,陈珏才走出不远,竟然迎面碰上陈午,两人相视一怔,旋即默契地一笑,一同去跟迎接地长信詹事打了招呼。 才一进殿门,陈珏立刻察觉出了气氛不对,窦家三侯不说,刘彻稳稳当当地坐在最上头窦太后地身边,他这时正脸色深沉,显然早已经十分不快。 窦婴一脸地凝重,淡淡地看了陈珏一眼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刘彻和平静的窦太后身上。陈珏则上前请了个安,窦太后慈爱地命陈珏父子坐在窦婴地对面。 “又是日食?” 华帷一侧,平阳公主不屑地一笑,道:“我都快不相信这回事了,每次日食就要换一个丞相,他们也不腻。” 身边的俊俏少年斟了一盏酒,笑道:“听说御史陈大夫有可能接替窦丞相的职务。” 平阳神色微冷,那少年立刻吓得不说话了,平阳看得心中一阵烦闷,自从董偃之后,再也没有哪个人能合上她的心意。 说起来,董偃死不见尸,说不定当日他们父子只是把人赶走呢?平阳知道,她对那个董偃的少年有些不同,若是寻常的男宠,她不会跟自己的儿子生气好几个月。 轻轻地叹了一声,平阳的心思又转回眼前这件事上,一旦陈午做了丞相,内有陈皇后和太子,外有他们父子支撑。她平阳还有好日子过吗? 窦婴虽然为人刻板了些,但为人堪称公正,他坐在丞相的位置上虽说平阳没有好处,但至少也不会招来什么祸事。思及自家姑姑馆陶地性格,平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是天子的亲姊姊。当然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她决不能接受永远徘徊在未央宫外,跟天子越来越远。 窦太后这次没有话什么家常,静静地坐在那不说话,她有再大的影响力,都不会在众人面前先于天子说话,惹人非议。 陈珏和陈午父子一同行了礼,刘彻眉头隐隐皱着,草草地说了声免礼。随后就不再多话。 窦太后不以为意,微笑道:“你们父子俩被哀家叫来,路上赶得很忙罢。赶快坐下歇一歇。” 谢过之后,陈珏父子两人就各自寻了地方坐好,陈珏选了个宫人铺好的锦垫,他虽然名声在外,但在座地都是他的长辈,唯一的同辈刘彻是至尊天子,陈珏也只好敬陪末座。 窦太后对刘彻道:“近年来,不知怎么天神总不让大汉太平,不是旱了就是涝了。再不然就是地动山摇,日食就更不用说,几乎是没两年就要来上那么一次,哀家看着你们父子为此烦心,实在担忧得很。” 刘彻动了动,道:“谢皇祖母关心,是朕让您担心了。” 窦太后嗯了一声,道:“不过这事也不怪你,你这几年怎么处政。哀家虽然盲了看不见,但都一一地记在心里了,若说你不德,哀家是万万不同意的。” 刘彻看了看窦婴,不置可否,窦太后好像也没有问完,又问道:“陈珏,你以为这日食是怎么回事?” 陈珏闻言一怔,飞快地思索了片刻。老老实实地道:“陛下贤明。这日食应是有人行为不端,有违天命所致。”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有分量地臣子太多了,究竟是什么人地错处呢?” 刘彻按捺下心中的不愉,和气地道:“皇祖母,朕也不知道是谁,但今日多亏了丞相,朕才不至于当朝向天下人罪己。” 窦婴知道这时候该说话了,朗声道:“臣身为百官之,竟不能恪守臣道……” “行了。”窦太后淡淡地打断了窦婴的话,转而对刘彻道:“若说是旁人不贤,哀家自然深信不疑,但魏其侯哀家是知道的,他只有忠心和才干,断不会有危害黎民百姓之举。你亲自说说看,由他辅佐了这几年,觉得他如何啊?” 窦婴听得有几分呆了,窦太后既然这么说,显而易见就是要护着他这个理应替天子赎罪的人,但刘彻只觉得心中有只小虫挠来挠去,好不容易才道:“丞相干才无双,朕这几年也获益良多。” 陈珏听得皱了皱眉,刘彻虽然只说了干巴巴的两句话,但语调却正常得很,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情绪的影响。 窦太后也不知听没听出声音中的不妥,她只是颔道:“丞相听见没有,天子也不觉得你不贤。” 窦婴一日间起起落落,本来心情已经出奇地平静,但窦太后地举措仍然让他一头雾水,历来日食出现,规矩就是丞相顶缸,不管这个丞相是个多么贤能的人。 陈珏规规矩矩地坐在最末地位置上,心中琢磨着窦太后地做法,她是个老人精,凡事早都已经看得通透,她这么执意为窦婴开脱,定然是另有打算了。 窦太后神色柔和了几分,道:“亲戚理应避嫌,哀家今日就不问南皮侯和章武侯了,堂邑侯,陈珏,你们觉得窦婴怎么样。” 若不是当着刘彻的面,陈午定然已经将窦婴夸上天去,只是窦太后的问话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理,他想了想才道:“臣不会说话,只知丞相实是百官楷模。” 刘彻这会儿早已经品出味道来,凉凉地看着陈午好不容易挤出那么一句话,毕竟陈午也是实话实说,但窦太后只是点点头,又道:“堂邑侯日日与丞相共商国家大事,哀家相信你的话。陈珏,你以为呢?” 陈珏道:“臣也以为丞相之贤,少有人及。臣敬佩非常。” 刘彻和陈珏对望了一眼,他除了无奈心中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又等了一小会儿,刘彻总算受不住了,道:“正因丞相如此贤能,朕才心存愧疚。更加于心不忍。” 长信殿中安静了一下,窦太后才轻轻开口道:“你的意思没有错,这件事总要有人出去顶着,但哀家以为,这人实在不该是窦婴。” 陈午的身形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朝臣除了窦婴之外,无论身份、权柄,全部都是他这个御史大夫,难不成他去顶? 陈珏听得皱了皱眉。窦太后的执念当真太深,窦家尚有南皮侯和章武侯,少了窦婴窦家也不会败。那么今日算是怎么回事? 刘彻叹声道:“朕也不想累及丞相,但是朝中还有人有这个资历,朕实在想不出来。” 窦太后道:“这事自然跟丞相没有关系,哪能不管不顾就让丞相辞官呢?就算是堂邑侯,他毕竟为官日短,需要仰仗窦婴的事也多得很……” 陈珏听着这祖孙俩说来说去,跟殿中余下的几人一起保持沉默,窦太后今日叫他们父子来,或就是为了定个主次。窦家当然是最先,但陈家就是窦家之后最好地位置。 刘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但是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他已经将手紧握成一团。日食换丞相是历来地惯例,今日窦太后却是坚持护着窦婴,连陈午都被召来问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决心可见一斑。 “……但是你们不要忘记了,这日食不是真正地生在长安,一味在长安城甚至宣室殿上找。未必找得出来这个人,你们应当向外面看看。”窦太后接着说道。 陈珏一怔,刘彻问道:“外面,皇祖母的意思是?” 窦太后不答,招呼长信詹事道:“找她进来罢。” 长信詹事应声而出,不多时,陈珏就看见一个浅青色衣裙的美丽女子出现在眼前,刘陵娉娉婷婷地向窦太后和刘彻行了个礼,随即站在那静静地不动。一言不。 窦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哀家也是问了刘陵才知道,衡山王那边有造反叛乱的迹象。同样是高皇帝的子孙,这关系多近?衡山王他们兄弟,野心不下吴楚啊。” 刘陵知机,脆生生地道:“陛下和太皇太后待淮南一脉何其厚也,臣女虽受叔王亲恩,却不敢为其隐瞒,请陛下明察。” “难为刘陵这孩子了,”窦太后淡淡地夸了一句,又转头道:“文帝和你父皇时多像,待他们又何其厚?这样地宗室血脉竟然有谋逆之心,难怪上天会给你警示。” 刘陵低眉顺目地站在那,好像对窦太后的话充耳不闻,陈珏本就坐在众人最后面,他不解地稍微往刘陵那边看了看,正好刘陵也选在这个时候转了头,刘陵向陈珏微微一笑,很快地就再一次低下头去。 按理说来,刘陵走不近刘彻或窦太后两人中任何一个的身边,但太皇太后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招她过来,足以说明她老早就知道刘陵的那些事情。想到这里,陈珏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刘彻毕竟还年轻,长安城里的大事小事,还是在窦太后手里掌握着。 刘彻意味深长地看了刘陵一眼,侧身道:“如此说来,这次的罪魁祸乃是衡山王,朕即日派人往横山王去查证清楚,省得因为武断而冤枉了人。” 略略顿了顿,刘彻又道:“丞相劳苦功高,既然丞相有意离去,朕本不该强留,但朕实在离不得丞相的辅佐,求去的事情,你还是莫再提了。”殿走出来,陈午先行了一步,窦家的几个人也急急地上了马车商议各项事务,只余下了刘彻和他二人。 刘彻心情不大好,大步地走在陈珏前面,径直朝未央宫地方向走去,陈珏紧随其后,再后则是杨得意和一些不敢上前地宫人。 “这次皇祖母替朕解决了日食之事,衡山王叔是有不轨之心的造反之人,有这种不忠不孝地逆举,日食当然就跟朕或是丞相拉不上丝毫关系。” 刘彻心中恨得牙痒痒,早知当时他在宣室殿上准窦婴回家就好了,今时今日,他不可能在窦太后眼前坚持让窦婴辞去丞相的位置。 284 在歧路 陈珏跟在刘彻身后,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却也是难怪,刘彻上午还以为窦婴一走,至少他在外朝就可以大权在握,哪知被窦太后一插手,原先的计划全部都打乱了。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窦太后毕竟是老人精了,她只是像个寻常老太太似的絮叨一下午,刘彻就半句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 刘彻出了长乐宫,直奔未央宫的方向而去,陈珏陪他走到武库的尽头,刘彻霍地一转身,定定地站了好一会,他才笑道:“子瑜,椒房殿看看你阿姊吧,今日朝会上因为日食耽搁了太久,朕还有不少奏表没来得及看,恐怕一时半会地回不去。” 陈珏恭谨地行礼道:“臣遵旨。” 刘彻因恼怒而微皱的眉头送了些,点了点头就朝宣室殿的方向走去,陈珏在原地待了一会,轻轻拍了拍衣衫上的轻灰,迈开步子朝椒房殿过去了。 早春的寒气不可小觑,阿娇亲自替刘睿盖严了锦被,又给刘好好地理了理衣衫,这才板着玉容道:“放你出去玩是可以,但若是我听见你一声咳嗽,你一个月之内都不用想着到处跑了,明白没有?” 刘笑嘻嘻地道:“哪能呢,我就是去程娘娘和唐娘娘那里吃点心,才不会到处乱跑。” 阿娇轻哼了一声,道:“你没有到处乱跑,昨日弟弟身边的草蚂蚱是谁放的?” 刘吐了吐舌头,娇声道:“我跟宫女学的嘛,母后你放心,这种东西我放的都够远,阿弟的手根本够不着,不会划伤的。” 绮罗端了一壶热水过来,笑道:“娘娘,程娘娘宫里派人来问了,我们的公主该走啦。” 阿娇点点头。又叮咛了刘好几句才放她走,刘蹦蹦跳跳地走远了,绮罗轻声道:“公主真懂事。” “是啊。” 阿娇柔声说道。心中多了一分欣慰。宫中巴结刘地人多了。但小刘敏锐地从不接受后宫那些女人地示好。虽然她表面上玉雪可爱。跟谁都极好。实则刘只跟景帝留下地唐姬、程姬等人亲近。 正回想着。阿娇身前多了一道阴影。才进门地陈珏笑道:“阿本来就懂事。向来不用阿姊操心。” 阿娇喜悦地抬头。笑着道:“你来啦。” 招呼着陈珏坐下。又示意绮罗去取茶点。阿娇急着道:“朝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丞相真地要离职吗?” 陈珏抬起头。轻声道:“丞相不退。” “丞相不退?”阿娇蹙眉重复了一遍,讶道:“难不成皇祖母让彻儿担下这坏名声?” 陈珏摇了摇头,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末了道:“太皇太后是要把所有人都保全了,这才去动衡山王。” 阿娇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她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道:“彻儿生气了是不是?” 陈珏斟酌了片刻,直言道:“不只是生气,陛下对太皇太后有怨意了。” 阿娇的肩膀一下子垮下去,颓然道:“太医说皇祖母的身子状况就在这两年了,怎么这个节骨眼上,他们祖孙还不高兴了呢?” 陈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也怪我。” 阿娇美目微讶,道:“这跟阿弟有什么关系?”顿了顿,阿娇神色一黯,道:“你不用劝我,他们不能一直和和气气地,我早就知道了。” 陈珏道:“怎么没有关系,正是我做的事在陛下背后推了一把,本来他未必这么着急掌权,但形势已经不等人了。” “怎么说?”阿娇不解地眨了眨眼。 陈珏耐心地道:“陛下登基伊始。他仰仗着太皇太后和窦丞相,陛下的力量就是他们的力量,因而相安无事,但今时今日陛下的力量已经有了,却眼看着不能给他们找到相应的位置,陛下能不急吗?” “这就好像武士明明有一把利剑,却只能摆在那,不能拿在手中一样。我促使陛下兴太学,起羽林。派世家少年往边关参战。又带头举荐草莽英才……越来越多的人才等着为陛下效力,若陛下迟迟不能掌控大局。打破恩荫子弟满朝堂的局面安排他们入仕夺权,岂不是威信扫地?” 阿娇听得微怔,眉眼间袭来阵阵倦意,好一会儿,她忽地道:“阿弟,我该怎么办?” 陈珏微笑道:“照顾好阿和阿睿,其他的事你什么都不用做。必要地时候全力支持陛下就是。” “就算是反对皇祖母吗?”阿娇轻问。 陈珏微微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做确凿的铁证放在天下人面前,刘彻派遣张汤带人悄悄地快马去了衡山王国,直至他们走了五六日才对朝臣们宣布,只说是连连有人举报。 陈珏所办的私盐案就在这几日结了案,除去用来杀鸡儆猴地这一批,还有不少的漏网之鱼,但陈珏觉得这件事已经到头了,再抓下去难免犯了众怒。 朝野风雨之中,刘陵悄无声息地自由了,但是她仍然保持着深居简出的作风,只派人送给陈珏一封带着花香的书信。 陈珏拆开看了几眼,就将那封信投入了烛火之中,刘陵说她毫无准备地被窦太后召见,实在是扛不住太皇太后的压力。无论如何,陈珏不想跟刘陵走得太近,姑且不论窦太后怎样施压,单从刘陵暗示陈午终会坐上丞相之位上,陈珏就知道她还是那个野心勃勃的淮南王翁主。 好不容易有了闲心,陈珏抽空出来处置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对头,比如用酹金设阴谋的许昌已然被田压制得死死,只待寻着他的什么罪证,陈珏就可以把这个隐患赶出长安。 “公子,司马相如始终安然无恙。” 房中,李英站在桌案前边,一脸地百思不得其解。道:“按说司马相如多有行为不端的时候,出入花街不禁,他得罪的人也不少,不知怎地,几个侍御史弹劾他的折子始终没有什么回应。” 陈珏合上手中的书,蹙眉道:“司马相如不过辞章之臣。天子怎么会这么护着他?” 郭远两眉倒竖,怒道:“公子,老郭看这个死马就是个祸害,他当日竟然不惜毁了那卓文君地名声,也要陷害公子,今后更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了。” “背后小人,不足挂齿。”陈珏淡淡地道,心中却寻思着司马相如这种心性的人,又与自家有过节。万万不能长留在刘彻身边。 “公子。”郭远嘿嘿一笑,低声道:“若是明的暂时奈何不得他,不如就由我们亲自动手教训他一顿。我们明知是他暗算公子,万万没有打落牙齿往下吞的道理。” 陈珏眉毛轻轻一挑,不觉有些心动,手指轻敲了几下案面,陈珏笑道:“拣哪次他从歌妓那醉酒出来动手罢,下手不要太重。” 郭远大喜,摩拳擦掌地恨不得立刻动手,李英恭谨地道:“谨遵公子吩咐。” 陈珏点了点头,心中盘算个不停。窦太后那日特意把陈午和他叫过去,明摆着就是警告了。万一陈午真动了跟窦家争权地心思,陈珏或没事,但窦太后可不会顾惜女婿,这时候决不能给小人在刘彻面前挑拨的机会。时候也就到了。窦婴对于日食的事讳莫如深,渐渐地,众臣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在了陈珏和田几人身上。 刘彻果真兑现了原先的诺言,把恩赏加封给襁褓中的陈桓。封陈桓为君。封君。通常说来是一般的公主之子的待遇,陈桓是列侯和翁主之子,倒也不怎么显得乍眼。 随之而来地,按规格赐下地奴婢让武安侯府忙活了两日,二月地春风中,武安侯府中驶出了一辆又一辆马车,将多余地奴婢运到陈珏在城郊的农庄里。 二月末,派往衡山地人传回了消息,衡山王确有不轨之举。不仅养兵多于限额。衡山王一家中还有之像,堪称宗室败类。刘彻反应得很快。次日就下旨处理了这一家人,或处死或夺爵,日食带来的一场风波似乎在不到一月的时间中消弭无形。 窦婴仍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但陈珏和刘彻接触的时候,已经察觉刘彻的目光越来越幽深了。 这日宣室殿大朝,刘彻坐在御座上,对着跪在中央的田,面上流露出了感慨之色,道:“田中丞在朝多年,朕年幼时就多得你指点教导,今日母后薨逝已久,田中丞还是不辞辛劳,勤于政事,忠心为国,朕思来想去,拟加你为侯。” 田一下子愣住了,双手还纠着跪姿撑在地面上,好像一头大狗似的,随着朝臣们的眼神飞来飞去,田才醒悟过来,欣喜若狂地道:“陛下天恩,臣,臣……” 按说这时候应当谦逊几句,但田盼望这个侯位太长时间,已经有些患得患失了,生怕他一开口,刘彻果真把赏赐收回去了。 窦婴眉头微锁,陈午见他没有说话地意思,笑容温和地道:“田中丞尽心用事,但凡有他在,御史大夫府从无后顾之忧,以身份轮,他更是陛下血亲,理应封侯。” 刘彻笑着点点头,目光朝窦婴望去的时候眼中星芒一闪,道:“丞相以为,封田中丞为周阳侯如何?” 从希望到失望,刘彻看着窦婴时再没有好气了。 285 得失意 田这会心绪混乱,感激地朝陈午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道这一年来没有白给陈家父子忙活,只是陈午肯为他说话不算,天子都说了“拟”字,还需要旁人支持,这煮熟的鸭子可不能飞了。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就在这个时候,窦婴躬身道:“陛下,田中丞是因何封侯?” 陈珏暗道一声坏了,若是以外戚封侯,王那段历史不怎么光彩,若是从功劳来看,这点查私盐的功劳实在算不上什么。 刘彻淡淡扫了窦婴一眼,道:“田中丞是太后亲弟,封侯有何不妥?” 窦婴心中一颤,略一犹豫的工夫,刘彻已经目光一转,征询其他朝臣的意见。 朝堂上的众大臣的目光一下子变了,王当初抛夫弃女是不对,但她替景帝生下今上总是铁一般的事实,今时不同往日,天子打定主意启用母族,窦丞相又不反对,众人心思一转,七嘴八舌地夸起田的贤能来。 田听得满面红光,跪着的姿势也好看了不少,陈珏瞥了他一眼,作为同查私盐案的同僚也了言,照旧是肯定田的言辞。 若非天子当面,田巴不得立马冲到陈珏父子面前致谢,从前太皇太后和天子都偏向陈家,田只觉有力没处使,浑身无力,今日总算天子向着他了,这感觉真不错。 窦彭祖气得浑身抖,陈珏他们几人一唱一和,逼得丞相在宣室殿上一言不,田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当年在魏其侯府给他敬茶的小人,也能跟他平起平坐,当一个大汉列侯? “陛下,有功则赏,天经地义,只是据臣所知。田中丞经办私盐一案时,屡次受贿,实在是有愧于陛下。”窦彭祖慨然道。 田一张脸一下子白了,陈珏也心中一跳,虽说刘彻当日默认他收下那些礼金,但这事在朝上被挑出来。陈珏和田万不能说这是经过天子同意的,窦彭祖这招也太昏了。 刘彻本已听得不耐烦。看见田地表现又多了些不快。但他今日封田为侯是封定了。后悔也不在这个时候。他道:“太常。田中丞是朝廷众臣。无凭无据。总不能平白将其定罪。朕既然用了田中丞彻查私盐。就是因为朕信任他。私盐一案早已经尘埃落定。今日不用拿这个说事。” 窦彭祖闭了闭眼。不再说话了。但有些重视礼法胜于一切地老臣却不能同意。王地过去毕竟不光彩。她地弟弟又没有货真价实地大功。哪能随便封侯? 刘彻有些厌恶地看了看窦彭祖。又淡淡扫了田一眼。理都不理那些反对地老臣。 今日地朝会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刘彻挥手不经意地一压。止住了几个臣子上奏地动作。他身边地人旋即知意地宣布散朝。 朝议一散。诸人已经看清了刘彻对田地回护之意。纷纷朝田身边围过来。做了列侯就有机会问鼎三公。田这周阳侯可以今非昔比了。 陈珏搀着陈午往外走。陈尚站在另一边。陈午瞧见田神清气爽同人应酬地样子。摇头道:“他也太得意了。” 少府庄青翟从后面走过来。陈珏松开陈午,站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只听庄青翟道:“田中丞莫不是要高升了,怎么不先来拜见陈大夫?” 庄青翟尽量说得委婉,但看向田的时候还是满眼地不可思议,方才陈午虽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但已经足够堵住不少反对的嘴,这田怎么说也该来感谢一番。 陈午微笑道:“周阳侯只是走不开罢了。” 庄青翟又说了几句话,这才跟廷尉张欧搭伴朝外面走。陈午听得窦彭祖路过的一声冷哼。苦笑道:“今后得记着一句话,宁得罪窦婴十次。也莫惹他一句不快。” 陈珏笑笑,道:“我倒觉得是他阴魂不散。” 陈尚也帮腔道:“阿父,子瑜不是好争尖的,甚少见他得罪什么人,就是数得过来的那几个总不安分。” 陈午呵呵一笑,缓缓地搭着陈珏的手朝宫门的方向走,他年岁大了,换季之时受了风寒,确实有点体力不支。 临到东阙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黄门从后面追上来,他朝陈珏父子鞠了个躬,随后就说了刘彻召见的事情,陈珏只得将陈午交给陈尚,跟着小黄门一起走回头路往宣室殿去。 陈午这边只有两个人,比之田那边地众星捧月,显得冷清许多,陈尚皱眉道:“好一个周阳侯,当真是小人得志了。” 陈午面上波澜不惊,淡淡地道:“别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帮他说话本来也没指望他感激。” 陈尚微微一愕,旋即泛出一脸的敬服之意,切不知陈午心中却是在想,他们父子把田推在最前面当箭靶子,总不能再要求人家诚心诚意感激不是。 穿过几条小路,陈珏原路返回了宣室殿,这会刘彻已经在宫人地服饰下换了一身常服,陈珏进门的时候,小宦官正在一边替刘彻研磨,刘彻则背手看着一幅上林苑行猎图,神色不明。 陈珏走进门的时候出了声,刘彻挥挥手示意不必多礼,旋即笑问道:“散朝之后,外面热闹不热闹?” “周阳侯意气风,几位同僚都上前恭喜致贺,若说多热闹倒也谈不上。”陈珏老老实实地道。 刘彻哈哈一笑,指了指陈珏道:“就是你这么实在,不肯说旁人一句是非,周阳侯那样哪叫意气风,分明就是意得志满。” “臣只是觉得,得封大汉列侯是极大的喜事,周阳侯高兴些也是理所应当。”陈珏虽说正在微低着头找座,却能感觉到刘彻话语中的一丝丝不愉。 刘彻摇了摇头,不再提田的事,转而道:“朕今日找你是因为另外一件事,司马相如被人在章台街外面下了黑手,这会儿因为断了几根骨头在家休养,你知道么?” 陈珏心中微震,正色道:“臣没有听说这件事。”顿了顿,陈珏似笑非笑地道:“怎么,司马长卿得罪什么人了?” 刘彻仔细看了看,见陈珏脸上只有惊讶和微微的快意,笑道:“行了,朕知道你跟司马相如有些不愉快,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和你是同殿之臣,司马受伤了你也不能这么高兴啊。” 陈珏面上殊无异色。只稍稍低了低头,刘彻走回御案前,抽出一封明晃晃的奏表,朗声道:“子瑜看看罢。” 陈珏在宣室殿看奏章不是一次两次了,顺手接过那奏表,陈珏随意地翻看了几眼,奏表中指桑骂槐,尽是冲陈珏来的句子。 刘彻看陈珏读得认真,又不疾不徐地抽出六七本,陈珏一抬头地时候他就一起递了过去,他不说话,陈珏也默契地不说话,只接过几封奏表默默地看着。 从私盐案陈珏收礼开始,一直到司马相如被人堵在街巷里面狠打,好像一系列不雅的事都能跟陈珏拉上关系,陈珏一封一封地读来,心惊之余不免一肚子无奈,他自问从来没有主动去害过谁,怎么那么多人都好像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杨得意趁陈珏出神的工夫上了两盏茶,刘彻浅浅地饮了几口,看陈珏抬,他才笑呵呵地道:“你方才说司马相如得罪人了,朕看你的仇家也有不少,司马是受皮肉之苦,你这是惨遭暗算,若不是朕心血来潮看了看,这些奏表就在宣室殿上被尚书官读出来了。” 陈珏心中却是一凉,御史大夫以下,几乎都被陈午和田掌握在手心里,这几封奏表能暗度陈仓不被陈午察觉,只能是许昌做的手脚。想到这里,陈珏不由地眯了眯眼,他给人留后路,不忍心赶尽杀绝,不想人家却不肯安分。 刘彻往大得吓人的御座上一仰,道:“这次的事情多了些,朕也不好压着,他们见朕这边没有动静,下次朝会必定亲自进言,你回去之后先准备着怎么自辩,其余的事朕护着你。” 陈珏一脸恭谨地答应了一声,旋即犹豫着道:“陛下,那礼……臣确实收着了。”刘彻一怔之后就明白了他地意思,沉声道:“你怎么跟朕说这事?” 陈珏心中涌起无数念头,却只是笑道:“但是臣可不敢徇私枉法,那些礼金,臣和芷晴都已经在各家红白事里还回去了,一钱都没有归为己有。” 刘彻挥了挥手,示意陈珏不必多言,他心里对这些事都有数,仔细说来,倒是他对这件事情知道的清楚些。一样的钱财,陈珏如数地还了回去,田却是广置田宅奴婢,倒是张汤有趣,他收的最少,却分文未用在自己身上,全部都给了家境贫寒的宾客。 陈珏笑了笑,就着司马相如开始与刘彻闲聊,说到司马相如的画艺,刘彻轻叹道:“你那一双手,文之琴道书法,武之刀剑弓弩,样样都不输于人,十全的陈四公子只缺了这画之一途,怎么就不能补上?” 陈珏摇头苦笑道:“都是外人把臣抬得太高了,再说陛下身边已经有了画功无双的司马长卿,何必非要让臣出丑?” 刘彻闻言却是大摇其头,道:“那不一样,司马能跟你比吗?他比你和王孙差远了,就说他平日里为人……” 286 进谏忙 刘彻悠然自在,说起司马相如的诸事时也神色自若,陈珏微笑地听着,心中不觉有些可怜司马相如。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刘彻这人对于臣子们的态度全然不同,他在郑当时、汲黯等贤名在外的臣子面前,总是谦逊守礼的天子形象,在韩安国、主父偃、张汤等人面前则甚少掩饰他的凌厉。 一样的亲近自然,陈珏、韩嫣等几人是因为跟刘彻有真心的交情在,司马相如则完全是因为刘彻并未把他当做一回事,可有可无的辞赋之臣而已。 “你道司马都是怎么在朕身上下功夫?单说杨得意,他那就受了司马相如不知多少好处,他也不想想,这样的事杨得意能瞒朕吗?” 刘彻正随口说着,提谁谁到,一身新衣的杨得意急匆匆地从殿外走进来,先前端出去的两盏凉茶还在他手上的托盘里躺着,杨得意一边走一边行礼,脚下差点一个趔趄。 “陛下!” 杨得意急声道:“外间跪了好几位朝官,联名反对周阳侯呢。” “匆匆忙忙的,成什么样子?”刘彻皱了皱眉斥道,过了片刻他又冷哼一声,低声自语道:“朕有时真不知道养了这些闲臣究竟有什么用,不思政事、荒废朝务,盯着朕要封周阳侯的事不放算个什么事?” 杨得意微哈着腰,称了声是就不再说话,陈珏寻思了一下,朗声开腔道:“陛下……” 刘彻手一挥,断然道:“子瑜不用给他们求情,若是他们真要反对到底,方才在宣室殿上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会跪在众目睽睽之下,摆明了就是要争名,朕才不让他们得意,跪就跪着罢。” 试劝不成,陈珏也就静静地不再说话。那些惯于进谏的人同陈珏这外戚多半没什么好交情,就在这时,杨得意抬起头,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他们还列出了周阳侯几条不……不足。 刘彻眼一扫。道:“他们说什么了?” 杨得意虽知天子地怒火不是冲着他来。仍然小心翼翼地道:“周阳侯为人不恭。不堪为表率。好像还有人说周阳侯无功……其他地。实在记不得了。” 陈珏心中一动。插口问道:“外面都跪了些什么人?” 杨得意为难地道:“有几个侍御史和大夫。都是哪些人小人没有仔细看清。” 刘彻脸色一沉。道:“不用问了。朕坐在这里。他们想跪多久就跪多久。杨得意。你去看着。若是有出言不逊地。直接。笞二十。谁都不许留情。这个周阳侯朕还非封不可了!” 陈珏想了想。他坐在这不劝也不是那么回事。只得道:“陛下。他们不过是一时反对。当不得真。这会儿不如和气些。教他们自退就是……” 刘彻思索片刻站起身来,一边活动一边挥手道:“大事自然有别人去忙。你一会儿跟杨得意一起,看看情形,能帮得上忙就帮一些。”而不乍眼,但春寒料峭,两相糅杂之下,天气仍然不怎么暖和。近十个年纪相近的中年朝官跪在冰凉的石面上,各自地官帽放在身体一侧,一阵冷风吹过。这几位直臣便是一阵冷。 陈珏出宫时这些人还跪着,他正要绕过去,忽然听得那边有人道:“武安侯请留步。” 自然而然地转过身,陈珏看了看才现竟然也是个认识人,那是个李姓侍御史,陈珏依稀记得他是御史大夫下少数不归属于田或许昌的人,难得的心性颇直。 既然认识,陈珏也不好再直直地往外走,顺路走过去搭了话。陈珏低声问道:“今日怎么来了这么一出?” 李御史叹息连连。道:“这田不同于……”好像忽然想起了田跟陈午走得极近,李御史拐弯改口道:“仔细说起来。还是因为田之姊孝景王皇后,不少人都认为田身份不 另一边的一个中年男子冷冷地哼了一声,陈珏看出对方眼中的警惕和不以为然,心下也不在意,他家原本就是显赫外戚,他们既然冒险反对田的周阳侯,必定不会以为陈珏会跟他们地观点一致。 这些跪着的人之中可能就有背后弹劾他的人,陈珏原本对他们没有什么同情之意,但又有一位老臣以头叩地,那头花白的老头额间已经有了一道灰印。这种时候跪在地面上不是好受的,陈珏心中一软,又对杨得意低声多说了几句话。 杨得意听完,旋即笑道:“知道武安侯心善,您放心,这里我自会照看着,他们落不下病。” 人情已经卖出去了,陈珏简单地点了点头,紧紧领口就抬脚朝宫门处走去,随后坐上一直等在那里的马车,李英一扬鞭子,马车轮便咕噜咕噜地动了起来。 陈珏靠在马车里的壁上,思索起又有人弹劾他的事情。刘彻的意思是由陈珏自辩一番,只要理由说得过去,那几封奏表就当没有存在过。 这种高枕无忧地感觉固然极好,但陈珏可不敢掉以轻心,再拙劣的污蔑多重复几次也可以变成真的,刘彻地庇护不可能一直跟着他。 思及断了几根骨头的司马相如,陈珏掀开车帘,看好这会路上几乎没有别家的车驾,他才开口问道:“李大哥,司马相如的事是你们做的吗?” 早先陈珏曾下令给司马相如一个教训,今日看见那封弹劾他买凶殴打司马相如的奏表,陈珏第一个反应就是,难道果真是李英把司马打成那样的不成。 外间有微弱的风声,李英大声道:“我们正要与公子说这件事,当日我们去寻司马相如时,另外一伙人已经找上了他,因而我们就待在一边,看那些人把司马相如一通好打,这才回转府中。” 这件事不是李英所为,陈珏几乎立刻就放下心来,他前后左右想了想,只能把这件事当做是司马相如自己倒霉。 至于究竟都是哪些人在背后弹劾他,陈珏一点都不着急,陈午毕竟是堂堂正正的御史大夫,负责誊抄文书地小吏们应当不会不帮他的忙,介时多问几个自然就能知道结果。 陈珏走后不久,腿脚跪得麻的几位御史和大夫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几人又跪了一会儿,另一些人得到消息后匆匆地赶过来。 田和陈午前后回到了宫中,窦婴等人稍晚。这时地上的几个人仍旧视死如归般地跪着,田看他们看得直瞪眼,心中暗暗咒骂个不停。好不容易得来的周阳侯,若是这熟鸭子还能从嘴边飞出去,田也就不必再站在宣室殿上了。 几位忠臣眼下也有点后悔,虽然田那位死了的太后姊姊确实是不怎么光彩,但除此之外,他们进言的确有也几分寻清名的意思。只可惜他们就是再后悔,先头已经跪了这么长时间,他们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半途而废惹人笑话。 田目光深邃中隐有怨毒之色,将那几人的面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好像要把他们地容貌都记在心里,留待日后相见似的。 这一幕映入眼帘,一边的窦婴眉一拧,心中的警钟一下子响起来了,田这种心胸,如何能做得成显宦?眼看着天子铁了心要封田,窦婴心中不由地轻叹,若是田能老实地做个富贵列侯也好。 人越聚越多,杨得意带着几个小黄门分开众人,高声道:“陛下有话,他心意已决不能轻变,几位邀名也不在此时,还请诸位尽早回去罢。” 天子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几个臣子满腹委屈地连连叩头,窦婴见状上前一步,道:“陛下早有决断,大汉尚有公务无数,你们也不必在此多留,尽早各自回转罢。” 杨得意笑呵呵地道:“丞相所言极是……你们过来。” 两个小黄门各自碰了几个软垫上前,杨得意解释道:“若是几位仍不想走,陛下吩咐了,天凉地寒,还是先坐着几个软垫好些。” 李御史最先热泪盈眶,想起陈珏方才规劝杨得意留情的话,眼睛再对上田仇视的目光,同样是天子的外戚,他只觉得一时间这两人高下尽判。 同李御史有相同方法的不只一人,就连他们平日一向看不起的宦官杨得意也跟另一位太中大夫说上了话。 杨得意在宫中沉浮多年,心思堪称机敏,当李御史问及田这个周阳侯地相关事宜时,他话语中就隐约提点了天子地处境:刘彻父系亲戚全是宗室,母后这边就只有田兄弟几人了,这么多年不封田说不过去。 刘彻赐的几个锦垫让数个臣子齐齐动容,陈珏这个主意倒是让田白捡了个便宜,这下再没有人忤逆天子挑剔他地封侯了。 陈午笑呵呵地恭喜着田,田耐不住笑意,连连道:“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窦彭祖看得轻哼一声,窦婴心中则若有所思,陈午和田的关系倒真不错,他已经从亲近的朝臣那听说了陈珏的小动作,陈珏这么帮着田又是因为什么目的? 287 连环结 阳春三月,陈午做主在堂邑侯府中宴请受封不久的周阳侯田。宴请那日,不只陈珏和陈尚理所当然地作陪,就连一向不怎么管事的陈须也被陈午勒令留在家中。 陈午和田坐席极近,两厢推杯换盏,甚是快意,两人口中的酒辞也显得更加情真意切。陈须坐在陈珏对面,堪称英俊的脸上五官微皱,神色苦恼。 陈午笑着说道:“当日那些人跪在未央宫里进谏,我着实替你捏了一把汗,所幸陛下不受他们蒙蔽,这周阳侯的名号注定是你田中丞的。” 说着,陈午不着痕迹地瞟了昏昏欲睡的陈须一眼。他这儿子虽是世子,但对于这些跟人交往的事实在不怎么热衷,将来袭了他的侯位可怎么跟公卿们相处往来。 酒气上头,田的面色格外红润,朗声笑道:“我非是不知好歹之人,除了天子的回护,堂邑侯和武安侯亦没少相助于我,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轻叹了一声收回视线,陈午平和中正的脸上露出诚恳的微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太后兄弟封侯虽非制度,但早已是约定俗成之事,我们父子不过是依例而为,怎么就说到恩情去了?” 陈珏把陈午的表现看在眼中,不由地微微一笑,陈须生性不喜受拘束,偏生刘嫖这会儿还在长乐宫待着,连个求请的人都没有,坐在这里的确是难为他了。 酒过三巡,田越地意气风,只是陈珏注意到田言谈间必称堂邑侯,绝口不提陈午眼下还是他的顶头上司,端的是不肯居于人下。 浅浅地饮了一口侍婢送上来的凉茶,陈珏把嘴边的笑意憋回去,右手对陈须打了几个简单的手势,最后停留在食指指向门外的动作。 一个侍女从陈珏这边走过去,轻轻在陈须耳边说了两句话。陈须跟陈珏对望了一眼,双眼顿时一亮。 又过了一小会,陈须总算“不得不”失礼地中途从席间退开,陈珏看他的脸色,一转念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迈开步子跟上去。陈珏在拐角处拦下陈须,笑道:“阿兄今日究竟急着去做什么?” 陈须眼看躲不过去。低声道:“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早先跟陈举那小子约好地事情。我这做人叔父地总不能言而无信罢?” “陈举?”陈珏想起这个曾埋怨过他地侄子。忽地觉他们已经有日子没见。他狐疑地看了嬉笑着地陈须一眼。飞快地道:“你跟他约了什么?” 陈须亲昵地拍了拍陈珏地肩膀。压低声音道:“陈举今年已经十三快十四了。” 陈珏唔了一声。仍旧有些不解。随后看见陈须地表情才有些了悟。忍笑道:“难不成?” 陈须得意地一笑。道:“你小时候尽跟着陛下困在宫里。稍大地时候就娶了芷晴。根本没用得上我这个兄长在旁指点。这回陈举长大了。我又岂能错过?” 陈珏听得哭笑不得。只得道:“阿兄记得分寸。” “保准没事,我就去带着他去城中少年的踏青聚会上转转。”陈须混不在意地挥挥手,快步离开了。 陈珏站在原地不由地失笑,摇了摇头之后才回转堂上。这时候田已经有些喝高了,陈珏走近的时候他连打了两个酒嗝,那股味道逼得陈珏不得不皱眉。 好不容易送走了田,微醺的陈午立刻目光澄明,饮过醒酒的凉茶之后才道:“田还真是十足的逐利之人,这倒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实在让人不敢放心跟他结交。” 陈午作为御史大夫,手底下一群有言事告罪之权的御史,他自有一套消息来源。 田近日春风得意。宾客满门,传言说他家的宅邸已不输魏其侯府,奴婢之数更是以车衡量,然而这些都是小节。陈午听人说道,田得意之时,竟能慢待其兄盖侯王信。 陈午享惯了天伦之乐,对亲族极是在意,最看不惯不顾惜血亲之人,田不过比闲居的王信多了个实权之职。他就敢这般轻视兄长。陈午心中着实厌恶。 陈珏和陈午闲聊了几句,陈午大概是觉得舒服了。随手挥退替他按压肩膀地侍女,坐直了道:“子瑜,那些弹劾你的人我查了,说来这事也跟我有关。” 陈珏温声道:“阿父本就不是揽权之人,被他们使花招蒙蔽一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陈午摇头道:“我当日在御史大夫府初来乍到,自然更亲近一些人,冷落一些人,这其中有那么十几个从卫公时就不得重用,眼看翻身无望,索性铁了心跟许昌在背后捣鬼。” 通常说来,大多言官靠着嘴皮子和笔杆子吃饭,虽说个个清名在外,但真正敢于玉阶喋血、冒犯天颜的也不多,陈午做御史大夫地前提下,仍然会没事弹劾陈珏的人就更加屈指可数。 但言官就是有一点好处,他们说得再过分,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即使是刘彻在大多数时候也不会把人杀头,最多将之贬谪出朝。 相反地,言官一旦言事成功,被弹劾之人从此就得在他们面前绕着走,若要陈珏果真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定了罪,他甚至不好对人恶言相向,一旦弹劾他的人有了什么祸事,权势熏天的陈家还得背上怀疑。 陈珏见陈午满脸怒气,心知他是真心为自己不平,劝慰道:“阿父不必担心,陛下既然说了要保我,这事就不会出什么岔子,至于许昌……来日方长,我们也不必急在一时。” 陈午哼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你还年轻,不知道官声的重要,那些言官不管其为人如何,表面上都是清正耿直的饱学之士,若是他们盯着你不放,数年后天底下有声望的人齐齐攻讦,介时谁都护不了你。” 陈珏笑道:“哪有阿父说得这么严重?”他又不会做什么恶事,那些小节根本就不足挂齿。 陈午听了不觉有些意外,陈珏这些年来几无行差踏错,他一直以为爱子应当极看重名声,须知常人被御史这般弹劾,早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了。 陈珏笑着解释道:“就算再退一步,太学和天禄阁的人都是大有名声的贤。长安城里真正作恶地人多了,我与他们交好几年,再加上蓼侯、孔安国和伯鸾他们经营,他们万不会针对我。” 想起清名渐远的东方鸿,陈午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和刘嫖本来一直看不起这个庶长女婿,谁知自他去了太学教书,竟然渐渐地跟知名的博士们打好了关系。富贵的陈家有这么个带着书香气的女婿,倒也不错。 又过了片刻,陈珏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那些被人利用的御史就算了,现在我们不能再姑息许昌,再过些日子等这次的风波平息了,阿父就动手罢。” “许昌虽然官位不高,但位居列侯,我们压制他容易,若要不被人察觉地彻底断绝后患,岂会简单?”陈午皱眉道。 陈珏微笑道:“谁身上没有不法的事情,只要查出他的问题,不用我们动手,原先弹劾我地正直之士就第一个不会饶他。” 又一年上巳时节将至,陈珏一大清早就跟着兄弟几个加上陈柔一家出外踏青。 浅草萌,清香四溢,春风送暖到身边,陈珏自在地坐在马上,也不扬鞭加,只是向四周远眺随意赏景,冬天时纵然侯府和宫中的保暖再好,这样新鲜的空气仍然少有。 间休时行过小河边,陈珏兴致一来,随手扯下一朵嫩花,仔仔细细地插在陈桓又短又软的间。 芷晴白了陈珏一眼,道:“真没个做阿父的样子,人说小孩子从会说话了就开始记事,你也不怕阿桓记住这些事?” 陈珏哈哈一笑,看着陈桓在那咯咯直笑,他心中更是有几分得意,芷晴轻手轻脚地摘下那朵头花,忍俊不禁地道:“你还别说,桓儿是比太子生得秀气,方才果真跟小女孩似的。” 不远处几个陈家的小孩子玩闹个不停,已到了出嫁年龄的若若倒稳当了许多,待在树下的青石下同东方朔说话,陈珏从马车中取出两个锦垫,就地而坐。 鸟语花香处处,陈珏二人低语了一会,芷晴忽地道:“说起来,田处境似乎不怎么好。” 刘彻重孝地名声在外,长安地侯夫人时不时地入宫朝见窦太后,这种场合自然离不了芷晴。田的夫人每每入宫,慈和地窦太后都是一副冷淡的样子,芷晴看那位体弱多病的田夫人也有些同情。 陈珏轻声道:“这是心结。” 谁叫窦太后不喜欢王呢,更何况这个周阳侯是刘彻一意所封。陈珏想到所见所闻,思及刘彻那边还要升田的官,不由轻吁了一口气:窦太后就快坐不住了,但只要这两年战火在窦婴和田之间蔓延,陈珏就可以隔岸观火。再开,几位侍御史再次上书弹劾陈珏。按说天子对诸人的第一次进谏早就应该有所回应,但陈珏踏青出游,事事不受影响,几位被忽略的御史就按捺不住了。 陈珏站在殿上,还有闲心数了数,这次的弹劾数比上次少了好几个,不知是因为他先前卖的人情奏效了,还是因为刘彻的回护之心显而易见。 288 过场戏 这几位御史陈珏早先已经查过,他们确实是好名了些,但有两个虽说谈不上两袖清风,除却寻常的礼尚往来也没有什么过错,陈珏只想着仗着刘彻这杆大旗过去这关就成了。 上头有人,心中有底,陈珏悠闲地听着朝会渐渐推进,依次看着殿中的诸人,陈珏看向斜后方的立柱边,一下子瞧见了伤势未愈的司马相如。司马相如身形一动,转身也看见了陈珏,他冲陈珏勉强地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姿势。 约莫过了一小会功夫,陈珏忽地听见有人点到陈珏、田和张汤等几个名字,随后跟着的是一连串贪墨罪名。 陈珏一抬头,目光恰好对上一脸惨白的田,除却陈珏,今日他们竟然重提私盐案,把经办的几人一起告到御前了。 田眼中慌乱之色一闪,匆匆朝陈珏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是在询问什么,陈珏微微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明明是他的事,田和张汤等几人怎么会牵扯进来。 田好歹是新晋权贵,年纪轻轻的张汤也是天子信臣,许昌不是会胡乱把人得罪死的蠢人,难道这件事背后还有什么牵扯? 陈珏余光朝四周望了望,幸灾乐祸看着田的人不在少数,这下他心里也泄气了,田开罪人的本事实在非同寻常。 刘彻脸色有些难看,盐铁官营是他推行的大政之一,经过私盐一案,那些私盐贩子元气大伤,这更是他的得意之作,他们若是单单弹劾陈珏就罢了,几个人全部被拉出来钉了罪名,这不是连他一起成了个笑话! 田反应不慢,立时喊起冤来,张汤沉默着一言不,静静地跪在微凉的地面上。陈珏皱了皱眉,稍稍垂,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刘彻根本不正眼看进谏那人,脸色倒也如常,道:“今日殿上倒是热闹,两个月前的事情也拿出来说了。还有什么事,你们一并说开了罢。” 宣室殿陷入了一阵沉默,天子根本没有问罪的意思,反而笑呵呵地让人把话说开,好不容易有个侍御史上奏了关于几个关于列侯侵占百姓田地的事,刘彻顺理成章地交给张欧处理了,殿上又是一阵安静。 “陛下。” 司马相如拖着才好上几分地腿。徐徐下拜。道:“臣数十日前遭人袭击。肢体几残。月来寝食不安。然其真凶尚且逍遥法外。臣请陛下为臣做主。” 司马相如好歹是七尺男儿。却在朝堂上直言请刘彻为他做主。陈珏低着头。明知道这是他在示君以弱也忍不住呵呵一乐。 刘彻从喉咙唔了一声。道:“即有暴徒横行。你为何不去寻京兆尹?” 司马相如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京兆尹为人清正。但终究比不得一些人权势滔天。臣恐他不能制那背后地指使之人。” 刘彻面色不变。问道:“那你且说说看。指使之人是谁?” 司马相如躬身道:“臣也不知,只是行凶地暴徒临走之前,曾道要向一位侯爷回报。” 陈珏眉梢微挑,司马相如说那人是个侯爷,不知是事实还是纯粹为了暗示是他所为,毕竟消息灵通的长安人士,或多或少听过些卓文君的事,他跟司马相如之间也算是有些过节。 刘彻点了点头。笑笑道:“你遭此一难,朕也不想让凶徒逍遥法外,这件事就交给张廷尉带人查访,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这几日好好在家休养罢。” 天子命他修养的话一出,司马相如在原地怔住了片刻,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谢过,挪动双脚回到原先的位置,这跟他原来设想地情形不同。司马相如有些茫然地朝前边看了看。陈珏还是那样微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彻连消带打地把司马相如撵了回去,殿上就再没有人出来做出头鸟了。窦婴仍旧镇定地旁观着朝局,他深知刘彻对陈珏和田的回护之意,今日这朝会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今日四位御史同殿弹劾你们,你们有什么话说?”刘彻沉声说道。 陈珏看着不远处威严的立柱,把自己本就不甚显眼的位置又往后挪了挪,不着痕迹地把田的位置让出来,田当仁不让地最先开口,大声道:“陛下,臣尽心用事,从无徇私枉法之举,此事纯属小人阴谋构陷,请陛下务必明察。” 殿上老臣纷纷撸须摇头,他们都是人精,哪会看不出天子今日护定了几个近臣,但脾气急的刘彻既然没有直接怒斥御史,就是代表这件事和过一团稀泥就算了,田做得有些过了。 刘彻随意地颔,转而对陈珏问道:“照王大夫奏表中所说,你经办私盐案期间,受贿数起,每每替有罪之人洗脱罪名,若是那人实在罪大恶极,你收受钱财之后也会保其家产宅田,此事属实否?” 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向随意站在那的陈珏投去,陈珏看也不看神色凝重的王大夫一眼,专注地应道:“陛下,此事不实。” 王大夫梗着脖子道:“臣已仔细查证过诏狱犯人往来地情形,私盐案中曾有五百六十三人一度入狱,最终定罪之数仅有一百余人,此事武安侯和周阳侯如何解释?” 田脸上肌肉一跳,道:“拿捕犯人,岂有一抓一个准的准头?” 王大夫冷哼了一声道:“若是后来被释的那些人,其亲朋大多在她们入狱期间出入几位府上……这又是何道理?”王大夫隐有未尽之言,但该表达地都表达清楚了,那些从诏狱脱身的幸运儿便是贿赂陈珏或田二人所致。 刘彻看了众臣一眼,这工夫陈珏淡淡地道:“陛下给了臣清查之权,臣不敢辜负君恩,随意妄为给人定罪。此案牵涉太大,起初入狱之人的确众多,但最终罪证确凿的不过一百二十七人,因而释放了其余人等。” 刘彻点点头,正容道:“历代多有冤错之案。谨慎些倒也没错。” 众臣默然,心知肚明天子根本不愿意治陈珏二人的罪,现下摆明了陈珏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比起田方才的冲动,陈珏的沉静就更加难得。 想到这里,群臣心中不约而同地多了一丝轻视。田痴长陈珏数岁,镇定工夫竟然还比不上后辈,稍后他们看见陈午一脸中正平和的样子,又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同朝,果然一脉相承。 陈珏面色沉静如水,微微昂之下端的是问心无愧,立场中立地一些臣子不由地暗自点头。趁张汤自辩的工夫,陈珏却是在心中暗骂田。 田本来心思还是颇为机敏的。今日大失水准正是因为其做贼心虚。 陈珏办事的时候,必定先把一切渊源核查详实,确认那人最后会被定罪才会将人下狱。田则不然,他抓着一个有嫌疑的人便先投下监牢,随后在自家宅邸中坐等收钱。 刘彻的脸色已经越来越不快,但王大夫仍旧不肯服输,亲身拜伏在地道:“臣查访到几户人家,家主因私盐案斩,那家人地家产本该被查抄干净,然而他们今时今日仍有屋有田,这岂非武安侯或是周阳侯放手之故?” 陈珏心中一默。他当日以宗祠不可拆为由,给几家孤儿寡母留下了一条活路,不想这件事也会被他们抓住不放。 只是这同情二字万万不是借口,陈珏飞快地思索了片刻,这才道:“臣虽非饱学之士,却也深知礼敬先人乃是天地至理……” 刘彻听得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固然有罪,但朕也不能因此毁人祖祠。陈珏所为极是。” 王御史躬身,强硬地道:“陛下,岂有哪户人家祖祠占地可胜过不小的农庄?若是武安侯有意顾惜先人,只管留下其祠堂一地即可。” 陈珏神色先是一惊,旋即道:“这……” 刘彻问道:“怎么?” 陈珏露出一个不安的表情,声音略低道:“臣却不知当日负责查抄记录地小吏给他们留了多少。” 又一个御史给王大夫帮腔道:“武安侯身为主官,岂有不知之理?” 陈珏面露难色,静默着没有说话,好半晌才道:“臣有愧于陛下信任。一月间。臣于公事上尝有疏忽之处,并未亲力亲为……” 听着陈珏的话。众臣立刻开始回想一月间的事情,然后记起宫中的传闻,太子、二皇子以及武安侯大公子齐齐蹊跷地重病的事。 想到此节,众人纷纷理解了年纪尚轻、做事或还不够周全的陈珏,不管怎么说,这个理由太说得过去了,足够让人在感情上体谅他。 陈珏老老实实地在那里请罪,天子刘彻几乎亲自替他作证,那阵子陈珏确实时常在宫中,末了,窦婴终于开了口。 “陛下,老臣以为王大夫所言有其道理,但此事无有铁证,不能因此问罪列侯。”窦婴平和地说道,“虽说私盐一案错综复杂,但陈、田几人有失职之处亦是事实,陛下可从轻处置。” 窦婴地影响力无与伦比,陈珏带着失去一笔俸禄收入的遗憾离开宣室殿,陈午跟他并肩往前走,时不时地说着什么,在外人看来就好像是陈午在安慰受挫的爱子一般。 “原来看你胸有成竹,我当你要在殿上跟人打言语机锋,还生怕你得罪人。”陈午说道,他没想到陈珏会起意自损。 289 春不忙 不少朝臣从陈珏身边不远处快步地走过,**来一阵微风,陈珏和陈午不疾不徐地走在石路上,低低地交谈着。 陈珏的想法很简单,刘彻摆明的就是要护着他,这种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还非要什么大获全胜的场面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殿上弹劾陈珏的人不过是几个无甚名气的言官,但那顶罪名的大帽子倒是扣得不小,陈珏若是毫无伤,旁人难免有些想法,因而罚俸这种无伤大雅的结果就最好不过了。 “堂邑侯和武安侯果然父子同心,等闲的小人绝对坏不去武安侯的声名……” “哪里,哪里,子瑜年纪轻轻多有不足……”陈午打起精神回道。 一路从宣室殿门口往来走,路上自然少不了跟同殿的朝臣们寒暄和打招呼,陈珏一副孝子模样扶着陈午,把应酬的责任全都放在自家的阿父头上,自己则站在陈午侧后方,带着淡淡的笑意前行。 今日没有在殿门口过多地耽误时间,待陈珏和陈午走过宣室殿前的广场时,身后还有朝臣66续续地走出来,笑着应对过几个问候的熟人,陈珏才赶在田出工前踏上自家的马车。 “武安侯爷。” 桑弘羊站在陈珏身边不远处,兴奋地冲陈珏招了招手,他今日穿了了一身新的官袍,越显然眉目五官俊秀不凡。 陈珏停下步子,看了看桑弘羊怀中的一摞子文书,笑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搬动文书不是有小黄门和尚书官们去做吗?” 桑弘羊摇头苦笑,道:“别提了,这是上头的命令,无论怎么说下官都得跑这么一趟。” 盐铁官营时。桑弘羊通过其父地关系。在关中乃是边远地各地找上了不少合作地大商。这才使得收归官营地事更加顺利。刘彻也不吝惜封赏。桑弘羊不过十来岁。除去侍中地衔外已经在丞相府挂了职。正是前途无量。 只是再无量地前途。作为新丁地桑弘羊也要从最底层做起。类似于传递文书这种不大。但又不能放心由普通小吏跑腿地事。全部都是桑弘羊这样地年轻官员所做。 陈珏笑了笑。道:“这东西也不轻。你快些送去罢。我们改日再叙不迟。” 桑弘羊连连点头。将身体地重心移到另一边。恳切地道:“侯爷。下官老父希望能邀侯爷来臣家中做客。不知……” 陈珏笑着说道:“那当然好。不过。是因为什么事?” 桑弘羊有点腼腆地道:“是下官父亲地一个故交。他请求我们替他引荐……” 几句话间说好了一个约定,陈珏目送着桑弘羊的身影远去。感慨道:“年轻真好,大河后浪推前浪啊。” 陈午靠在马车上,听见陈珏的声音,他忍俊不禁道:“小小年纪乱嘀咕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大农令以下,春耕前后地忙碌已经接近尾声,陈珏没有什么公事好忙,笑着跟父兄告别之后,陈珏才拉下车帘。安静地坐在马车中,回转武安侯府。 趁着路上的工夫,陈珏把事情的前后在脑子中过了一遍,这件事并不复杂,就是没有刘彻的庇护,陈珏用心之下脱罪也不是难事,这样说来,那人也并不想置他于死地,倒像是…… 思及此处。陈珏忍俊不禁,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儿不可思议,这事倒像是故意教训、惊吓他一番似的,当然,此事也可能是旁人针对田而来。 仔细说来,却是窦婴的反应令人心折,一开始就明白今日刘彻的意思是和稀泥,哪一边都不会真打板子,只不过。窦婴什么时候也开始懂得猜度刘彻的心思了? “前边可是武安侯车驾吗?” 清脆地女声在车外响起。李英正在跟那不知名的女子答话,那女子则一句一句地慢慢说着。陈珏听着隐隐觉得有几分耳熟。 随手掀开帘幕,陈珏身体微微前倾了些,目光朝外头一扫后,陈珏看着那少女只觉得一阵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号人。 少女笑眯了眼,上下看了看陈珏,道:“你不认识我了?” 那狡黠聪慧的样子看在陈珏眼中,陈珏心中忽地一动,心中暗道原来是你,旋即灵光一闪道:“怎么不认识?” 说话地少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正是窦婴之女窦琬,不过数月的工夫,小女孩已经渐渐地张开了,眉目比陈珏见过的她小时候的样子更加秀丽,是以陈珏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窦琬笑嘻嘻地道:“你和晴姊姊的马车大小、样式都一样,只是这一辆马车木料颜色深些,我果然没有看错。 窦琬虽然聪慧,毕竟年纪还小,陈珏在大人的堆里跟**相处习惯了,久不与小孩子相处,简单地和窦琬闲聊了几句话之后,陈珏就现十句话里必然有几句童语,让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陈珏当街被一个小姑娘拦着不放,看见李英和郭远在那里露出笑意,就忍不住轻轻瞪了一眼,偏生窦琬没有注意到陈珏的神情,依旧兴奋地说着话儿, “方才我看见司马相如了。”窦琬笑着说道:“他看上去不怎么好,比起前几年夫妻二人只靠卓王孙养活的时候还差,这会儿他神色沮丧,说不准遇着什么难事了。” 窦琬年纪小小,提起司马相如已是一脸淡淡地轻蔑之色,陈珏看得有趣,猜度着窦琬大约是受了窦婴影响,窦婴一向看不惯不着实务、只一味奉迎天子之人。 司马相如虽然心胸狭窄了些,但实际上他有文有武,但现下几乎众人们都以为他只是陛下宫中的画师,无人注意到他切实的才学。 这倒也难怪,如今的朝局上下人才辈出,司马相如也算是被埋没的人之一,就算刘彻也更加看重他的画,想着想着,陈珏不由地有些出神。 窦琬见陈珏在那只是笑眯眯的,再没有别的反应,不由地道:“那个司马相如不是跟你结过梁子吗?” 话音方落,窦琬立即后悔了,因为陈珏和司马相如之间有不和,她就在这里兴高采烈地说司马相如的窘迫样子,实在是交浅言深,看见了一点东西就来跟陈珏说话…… 陈珏朝窦琬地方向看了一眼,现她脸颊微红,隐约间带着几分羞涩之意,心下哪还有不明白的,窦琬眼看就是情窦初开、豆蔻年华的时候,小姑娘那点心思全都放在了陈珏身上。 窦琬察觉到陈珏的视线,神色间更加局促,她身后一众窦家的家仆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和陈珏不放,陈珏看着几个如临大敌般的家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所幸窦琬的侍从中有一个中年女子,她弯下身子对窦琬说了好几句话,又客气地同陈珏客套了好几句。窦琬的神色在微红的紧张之间游离得不停,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决定暂且告辞陈珏,回转武安侯府。 送走窦琬之后,陈珏周遭地环境一下子静下来了,他坐在马车中昏昏欲睡了好一会,直至马车停在自家府邸门前,陈珏才低声自语道:“还是家中舒适些。” 陈珏就着和煦温暖地微风踏进来,满院子的下人见了,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惊讶之色。他们一边纷纷在心中暗道侯爷今日回得真早,一边又服侍陈珏更衣地更衣、收整的收整。 偌大的武安侯府中,主人只剩下陈珏和襁褓中的陈桓,陈珏梳洗干净之后立刻去看了陈桓,被好几个侍婢团团围住的陈大公子毫无惧色,反而一直对陈珏咯咯而乐。 陈珏伸手刮了刮陈桓的脸蛋,笑着自语道:“我今日才被你姑父,或是表叔罚了俸。”说到这里,陈珏顿了顿,咽下在喉中的阵阵笑意,正色道:“你最好听话懂事一点,快些说会说话,也好安慰阿父一番。” “阿……拂” 陈桓不负众望地出声了,许是因为他嘴里牙不全,说话漏风,陈珏分辩了半天,也没有分出这究竟是陈桓在叫阿父,还是机缘巧合下出了这种类似的声音。 陈珏逗弄了儿子一会,待到心中满意了,一个圆脸侍女上前道:“侯爷,若是在平时的时候,公子这会儿应该睡着了。” 陈珏点了点头,将需要午睡的陈桓再一次交给诸多的侍婢,自己则慢悠悠地走到院子里晒太阳。晒了一会儿,陈珏忽地心中一动,对一边的侍女道:“你去把躺椅取来罢。” 那侍女恭谨地答应了一声,欠了欠身便朝内间走去,又过了不多时,圆脸侍女已经带着几个下人将躺椅搬到陈珏指定的一棵大树下。 陈珏忙了几个月,许久没有在午后坐在庭院中放松过,今日天气晴好,微风醉人,陈珏兴致一起,随后就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提溜着页边施施然地朝院中走去了。 茶点、桌椅都已经备好,陈珏挥手示意侍女们暂且下去,待到院中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陈珏才自在地靠上躺椅,随意地翻开手中的那本书,缓缓地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陈珏渐渐地觉得眼皮打架,一阵清凉的春风拂过,陈珏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不过一小会的工夫,陈珏已经半靠半躺地睡觉了,薄薄的一本书附在脸上,好像一张面具似的,恰好把陈珏的睡脸挡住。 散开的书页中,一张纸缓缓飘落,那纸已经微微泛黄…… 290 无心失 陈珏是被一阵笑语声从梦境惊醒的,眼睛半睁未睁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觉察出阳光的微微刺眼,连忙伸手遮住眼帘,直至适应下午的光线。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挺身坐起来,陈珏才现身上微沉,多了一张薄毯,先前那本打时光的闲书不知何时调到了地上,微风拂动之时,书页还在轻轻作响。 陈珏将手微握成拳,随意地支在口比前打了个呵欠,耳边陈须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 “子瑜,你在人前彬彬有礼,怎么在自家宅邸里这般放纵,连去内宅歇息都不肯,直接在外头睡着了?” 陈须说着话已经走到陈珏身边,关切地道:“虽说是午后正暖和的时候,你也应该当心些别着了凉,今日这毯子都是我们来之后下人给你盖的,这哪行啊?” 陈珏笑着连连应是,道:“是我轻忽了……阿兄怎么有暇来这里?” 陈须摆了摆手,叹了一声才道:“你们一个个做官的做官,就国的就国,就我一个人闲着,这不就是在照看那些侄子侄女吗?大姊家的若若出嫁之后,余下的几个按排行也就要成家了,我趁这两年多领他们见识些。” 长安城中各家子弟憋了一冬天,眼看着千山万水重春,没几个能老实待在家里的,全都整日厮混在外头。陈须虽然早不好遛狗斗鸡之事,但对陈家的小辈还甚是重视,时常带他们出入长安。 陈珏伸了个懒腰,笑问道:“那怎么都领到我这里来了?”从他醒来之后,那些小孩子也好像知道他不怕吵闹了,外间的笑闹声越来越大。 陈须摇头叹道:“阿母在府中宴乐,好几位侯夫人等着相看咱们的侄儿、侄女,我方才领着他们从城外回来,他们一听说家里这情形,忙不迭地就央求我带他们去个别的地方。” 陈珏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打算出去看看初长成的陈家晚辈们,将毯子往书上一盖,陈珏就同陈须一起往外走,口中闲聊不停。陈须最近好上了击鞠,又知道这是羽林营的娱乐项目之一,正打算拉拔一支世家子的队伍跟人比一比。 陈珏顺着小径拐出院子。一眼就瞧见侯府地石桌、石椅乃至亭中三三两两地坐着少年和少女们。他们看见陈珏二人地时候眼中一亮。齐齐起身欢呼。 陈珏他们这一辈四子两女。跟下一辈最亲近地就数陈珏和陈须。陈珏是表面守礼骨子里不羁。从不在乎或要求两辈人间应有地礼节。陈须就更简单了。“不务正业”地长辈总容易得到年轻人地好感。 因为自己叫两个舅舅地声音被叔父声压了过去。若若轻轻地撅了撅嘴。旋即又想起作为姊姊地责任。众人亲切地相互招呼后。她率先道:“小舅舅。我们想去看看阿桓呢。” 陈珏比起若若没大几岁。却已经比他们长了一辈。陈桓明明比他们小十来岁。却是他们真真切切地弟弟。近一年出生地刘睿他们平时见不着。陈桓理所当然地得了万千宠爱。 陈珏笑着点点头。若若轻呼一声。立刻风风火火地带着陈琪、陈弘、陈举、陈昭一众弟弟妹妹去了。走出约莫十丈远。若若还特意回头信誓旦旦地道:“小舅舅放心。若是阿桓在那睡觉。我们一定不吵他。” 陈珏听得忍俊不禁。陈须哈哈大笑。好一会儿才道:“不是我自夸。长安有名有号地各家子弟。真是属我们堂邑侯陈氏一脉地人最好。没有外面那些人地坏毛病。” 陈珏转过身来,正色道:“阿兄这还不是自夸,那什么才是?” 陈须也换上了一副极认真的神色。缓缓开口道:“这当然不是,他们既不作奸犯科,也不欺男霸女,买东西都付钱,骑马时不吓人……” 说了好一会儿,陈珏和陈须忍不住齐齐一乐,笑声响了好一会儿,陈珏才止住自己的笑意,轻轻地咳了一声。 陈家这几个小辈虽然没有耀眼的天纵奇才。但大都踏踏实实。长大了也会是人中之杰。单说方才他们要去看陈桓,明明是亲戚间再小不过的一件事。他们也规规矩矩地等陈珏允了才去内宅,这样地小辈总让人心中舒服。 忙碌了一阵子,此时已经时近黄昏,晕黄的光线落在人身上,愈地暖了,陈珏和陈须相对小酌,时不时地闲谈两句。 聊到堂邑侯府中那几位侯夫人时,陈须斟酌了片刻才道:“近几年家中大约要喜事不断。” 几个人都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刘嫖当然不会忘记在各家物色合适地人选,陈珏问道:“阿母准备和哪家结亲?” 陈须自嘲似的摇摇头,道:“说不大准,想来也有趣,我是陈弘、陈琪他们的阿父,他们的婚事还轮不上我做主,我只知阿母似乎想让阿弘配一个翁主。” 陈弘是陈须嫡长子,早晚都会是堂邑侯,以陈家的声势,就算尚公主也足够了,陈珏一边想一边笑着说道:“阿兄担心什么,我们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阿母那么护短的人,你还怕他们吃亏不成?” 陈须咳了两声,心中有点不好意思,他一个大男人,不愿也不能违背刘嫖的打算,自然有些郁闷,谁料这会还要幼弟安慰。 陈珏想了想一乐,道:“至少你不用担心阿弘尚公主受罪,阿姊疼阿疼到骨子里,除非再来个金屋之盟,一定不会早早让她定亲。” “可不是么。”陈须一想之后啪地拍了一下手,这一代的公主,除刘之外都是阿娇地对手所生,刘嫖会正眼看她们才怪。 陈须乐滋滋地笑道:“我儿子可万不能像阿父和三弟那样,虽说夫妻和睦也没有什么不好,但男人尚公主还是太受罪了。” 两人浅酌闲聊,一直说到天色将暗,陈珏才把刘嫖的联姻计划问得差不多。 这回刘嫖还真没有只看权贵人家,但也有点耐人寻味,除去宗室的女儿之外,刘嫖嫁孙女辈的要求只停留在列侯子弟上,其余就是细看人品才学——除去窦家之外,陈家的声威如此,刘嫖已经不用仔细考虑跟哪家结亲才能有面子。 陈珏听得心中欣慰,陈家权高势大,无论是娶妇还是嫁女,都断不会让人欺负了去,陈家的小辈又大都没有盛气凌人的性子,稍微“低就”的姻缘说不定正好。 晚间,华灯初上,陈珏在侯府的厅堂中宴请一众少年少女,就连未退地陈桓也在奶娘和侍女的照看下入堂,感受大家的气氛。 众人都是佳肴看惯吃惯的人,没有谁闷头大吃,反而彼此互相捉弄个不停,陈琪领着弟弟妹妹取笑若若的婚事,惹得若若成了个大红脸,跟摇红的烛火交相呼应。 陈珏手指轻叩着桌面,余光瞥见陈昭正趁奶娘跟人说话不注意的时候,专心致志地试着往陈昭的小嘴中喂着什么……送陈须等人各自还家的时候,芷晴地马车也恰好从宫中驶回来,陈珏一边同芷晴往内宅走,一边把今日地事简单地说了说。 芷晴听说陈桓被喂了酒大惊失色,顾不上沐浴更衣就快步去寻爱子,惹得陈珏失笑道:“我请他们客怎么会上烈酒,那些不过是果浆酵的甘甜果酒罢了,一个时辰了,阿桓不也无碍吗?” “果酒?”芷晴看着陈珏连连点头,这才放缓了步子,犹自道:“果酒也是酒啊。” 陈珏莞尔一笑,道:“我几岁地时候已经在长辈眼皮子底下偷酒喝了,也没怎么样。” 芷晴半信半疑地道:“怎么会,你小时候身边必定有不少的侍女看着,岂会那么容易就寻到酒?” 陈珏心道他可不是在说大话,只是那事生在两千年后,他嘴上笑着说:“不诳你,我偷的还是有名的烈酒。” 芷晴看了看他,忽地扑哧一笑,只觉陈珏平日里看着再温和有礼,到底还是男子,该有的皮实不曾少过,她早就听说陈珏从小自律,不想也有不守规矩的时候。 不多时,陈珏两人行到内宅,芷晴自是不放心地去看陈桓,陈珏饮了些酒,只觉身上微微热,跟芷晴打了个招呼就徐徐步到园中散步,乘凉吹风,权当解酒。 走着走着,陈珏不觉精神了许多,依稀看见白日里睡过的躺椅,陈珏走过去坐着歇了一会儿,直至又一阵微微的困意袭来,他才握着那本书朝卧房走去,至于躺椅和薄毯,自有下人明日收拾。 星火如灯,陈珏把微暗的灯光下随后把书丢在几上,打算洗漱安歇,不多时芷晴走近来,望向几上的书她轻咦了一声道:“最近不是不忙吗,怎么还在写奏疏?” “没有啊。” 陈珏听了一怔,几步走过去一看,他微热的酒意就好像被冰冻过一样,顿时醒了,春夜明明不冷,陈珏却不由地心中一凉。 几年之前,陈珏写《言平戎狄事疏》之时,一时兴起曾划拉了所记的不少后世大政,科举乃至朱明的内阁皆在其中,陈珏清晰地想起来,他那时考虑到这东西不能流出去,将之夹在了一部书中。 镇定地翻过几页,陈珏没有看见类似于科举、锦衣卫等字眼,就算时过境迁几年,陈珏也知道少说丢了几页……那些本该近千年后出现的集权制度。(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正版阅读! 291 焚火明 一声脆响,陈珏忽然按在几上的双手碰掉了一盏烛台,芷晴被响声吓了一跳,看着神色凝重的陈珏,眼中升起一分忧虑。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芷晴上前两步,轻轻问道:“出了什么事?” 陈珏吁出一口气,沉声道:“丢东西了。” 芷晴微微一讶,武安侯府虽不是戒备森严的长乐未央,但也不是寻常小贼能来去的地方,她心思机敏,略一思索便坐在陈珏对面,道:“丢的东西要紧吗?”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陈珏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缓缓说道:“这是我考虑不周,才有此无心之失,只不知那东西被什么人拿去了。” 陈珏今日宴客,做客之人众多,府中下人们往来不断,加之陈珏放书的地方隔一道墙就是巷子,近日春风不小,那几页策论刮出武安侯府都有可能。 左思右想之下仍然一无所得,陈珏深吸了一口气,同芷晴打了个招呼,他便披上外衣快步行到不远的内书房。 不多时,书房中亮起一盏烛火,陈珏默默把留存的一小叠策论投之于火,火光随着纸张的燃烧忽明忽暗,衬得陈珏的脸也是晦涩不明。 陈珏坐在椅上,目光直直地看着火星翻涌,心中却思绪沉浮,叫苦哀叹不已。 那些策论太过前,又偏巧大多数都适于集权,虽然科举等制度未必适合大汉,但只要稍加改动,便能全然迎合刘彻那个爱权如命的人的喜好。 思及刘彻,陈珏头痛地以肘支案,抚了抚额间,他眼下只盼着那些东西被不识字的人拣去烧火了,而不是落在能看懂其内涵的人手中。 更重要地是。陈珏跟刘彻同窗数年。正如陈珏较天下人更了解刘彻。刘彻对陈珏地笔迹也烂熟于心。若是那东西真落到刘彻手里。他必能认出那些闻所未闻地言论是陈珏亲手所书……门外。轻叹一声道:“今日是个碧空万里地晴天。” 阿如和阿意对望了一眼。静静地站在芷晴身后不语。不多时。书房地门咿呀地开了。走出来地陈珏看见几人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怎么一大早都聚在这了?” 芷晴吩咐侍女去准备洗漱之物。她看出陈珏眉宇间地疲色。微微蹙眉道:“究竟是多严重地事情。你昨夜没有歇息么?” “天快亮地时候睡了一小会儿。”陈珏活动了几下手臂。只觉周身上下透着一股乏。但竟然出奇地精神。一点困倦之意都没有。 芷晴点了点头。等到侍女们备好衣冠等物之后。陈珏梳洗停当就要去官署地时候。她才忍不住开口道:“事情已经生了。我们再着急也没有用。你一定得先顾着自己才行。” 陈珏转过身。微笑着看了看芷晴。她从昨夜到现在强自镇定。不来找他问东问西。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你夫君不是遇事就吓傻了地人。”陈珏和声笑道,“我昨夜是在回想究竟都少了什么东西,这样才能从容应对。再说这件事未必有我想的那么糟糕。” 芷晴听着陈珏的话,原本微乱的心中一下子安定下来,认真地听着陈珏对她的几句叮嘱,直至陈珏打马而去。 “夫人,这……” 芷晴稍一抬手止住阿意的话,开口道:“你们记着,昨夜到今晨什么反常的事都没有生。” 阿如点点头,迟疑着问道:“夫人,今日我们还去不去宫中了?” “早就定好的事。当然去。”芷晴果断地道,面上泛起一丝笑意。 二皇子刘佐的母亲王美人不知怎地患了重病,芷晴早几日就跟阿娇说好,寻个好天气去瞧瞧病人。思及未满周岁地刘佐,芷晴的眼中不觉地柔和了些,不管那是谁的儿子,他也是个跟陈桓差不多大地孩子。 陈珏打定了主意,丢了策论的这件事不跟任何人说,权当这件事从来没有生过。省得有朝一日被人看出马脚。然而追查当日来过武安侯府的人却不得不做。 忙碌了好几日,陈珏几乎将晚辈们和下人排查了好几遍。也没有现一丝不对,松了一口气之余,陈珏又有些寻不到线索的无力。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陈珏一直担心的事也没有生,那几张纸就好像真的被人拣去烧火用了似的,就此销声匿迹,刘彻召见他的时候也神色如常,没有半分的不对劲。 春末夏初地四月,陈珏渐渐地为公务忙碌了起来,就是陈午跟窦婴也整日里忙个不停。 大河近两年气候不对,收成减少之下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朝臣们为究竟是出资赈济,抑或花一大笔钱送他们充实边关争论了两日,最终还是刘彻拍板决议遣民实边。 韩安国几乎愁白了头,大汉眼下是有钱,但也经不起刘彻这么折腾,明明是减税再加上些许赈济就可以弄妥的事,天子一定要圈地建房募民实边,最后大笔由朝廷派的农具和牛马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这么下去他说不定就要效仿文帝朝邓通,加铸半两钱了。 陈珏被刘彻派的任务则是跟粟米有关。 因新农具的应用和几处灌溉水渠的开,大汉若不是遇见大灾的年景,粟米产粮自然会比前些年高处一截。连着几年这样的收获,再加上文景二朝攒下地丰厚家底做后盾,去年和今年,陈珏等人已经筹划着兴建了不少新粮库。 粮多了,自然有陈米、新米之分,好米、糙米之别,各级官吏做点手脚、中饱私囊的事在所难免。 陈珏坐在刘彻对面,苦笑着道:“陛下,长安、洛阳等地皆有大粮仓,臣恐怕分身乏术,不知该从哪一边查起。” 刘彻叹了一口气。神色却分明是笑着,他说道:“你想离开长安去外地,这一走几个月,别说娇娇不会同意,姑姑也会找朕来理论,就是皇祖母那里也离不得你隔三差五的孝顺。朕哪敢让你出去啊。” 陈珏却是实实在在地叹了一声,受不了一般地道:“臣堂堂男儿,却被长辈如此溺爱,实在让陛下见笑了。” 刘彻哈哈大笑,好一会才正色道:“有人这么对你还不好?早在几年前就没有人管着朕了,不管是什么事情,朕都得凭一己之力去扛下来!”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刘彻的神色有些决绝,陈珏心道不是君臣也有亲戚在。于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茶盏上的细纹,陪着刘彻一起不说话。 又过了好半晌,刘彻才正色道:“这回你就只是挂个名而已。因为私盐一案,你早已经小有名气,再加上你的身份,制住那些贪利的贪官轻而易举。” 挂名?陈珏心思转得飞快,略一思忖便道:“臣若只是挂个名,陛下又安排何人来负责实务?” 刘彻亲自替陈珏倒了一盏茶,笑呵呵地道:“自是张汤。” 张汤不只在法令上有长才,他在诸多政事上都颇有见解,刘彻眼下正是最看重人才的时候。张汤又前后几次表现颇佳,这就让刘彻想起了前朝地苍蝇郅都,他越来越觉,有一个宁做孤臣也全心按他吩咐办事地臣子极有必要。 “张汤非是功勋、皇亲之后,朕既有意拔擢他,便不能凭空胡说,你挂名带着他多过几个大案,介时朕自然就好说话。” 刘彻一边翻阅奏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陈珏笑道:“陛下这是代臣做手脚,给臣的好名声添砖加瓦,还不用出工出力,臣在这里拜谢陛下了。” 刘彻提笔沾墨,笑道:“可不是挺好吗,张汤地功劳全都有你一份。” 陈珏悠然地笑了笑,了一口刘彻倒的茶,谁料冷不防地被烫了一口,舌尖生疼。口中吃痛。陈珏连忙把茶盏放下。嘶嘶的样子惹得刘彻一阵好笑,陈珏一边忍痛。一边若有所思。 陈家的势力越来越大,同样是为了查证什么事情,陈珏出马几乎无人会拦,但孤身一人地张汤就不然,刘彻要求陈珏一定用自己的生势带张汤这个外人,这其中就有点耐心寻味了。 陈珏从宣室殿出来时,才过了午时没有多久,正是一日中太阳最高的时候,才不过走了几步路,陈珏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夏日的气氛。 不远处的杨得意摆出一副好像总管似的架势,正在那里教训一群年纪轻轻的小宦官,陈珏打消了去寻他的念头,摇了摇头便不疾不徐地朝宫门口走过去。 “武安侯爷。” 桑弘羊神色兴奋地在宫门口处招手,一点都没有个侍中该有的稳当样子,陈珏越看他就越觉得古怪:他虽有些理财天分,但生性却和旁人格格不入,只是桑弘羊在刘彻面前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尊敬和景仰俱全。 陈珏走了过去,笑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桑弘羊一笑说道:“下官和家父一起邀请武安侯做客,怎么还敢怠慢到让武安侯等我们?” 两人一路说笑着跨上马车,陈珏看着桑弘羊一脸高兴劲,心中琢磨着桑家父子究竟要给他引荐何人。 桑弘羊年少,他在相差不过几岁地陈珏身边总像个晚辈似的,桑弘羊学着陈珏的样子减缓马,顺口和陈珏说起一样趣闻。 “就是昨夜地事情,黑漆漆的晚间,天空中一下子出现了几个光的大太阳,正是闻所未闻……” 292 马邑客 入夏了,午时前后的天气有些热,桑弘羊一脸兴奋地描述着昨夜的天生异象,就好像他亲眼看见了似的,陈珏听得有趣,不觉笑道:“天文星象一道神秘驳杂,我看你对这方面好像挺有兴趣,不若改日去拜见司马太史,他才是这方面的行家。” 桑弘羊一下子蔫了,摇手道:“司马太史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怎么会理睬下官这么个无名小卒?” 司马谈虽不是什么权贵,但他为刘彻的茂陵勘测风水、兼顾天地,在刘彻身边的地位也非同一般,桑弘羊想起那位美髯飘飘的太史令,干脆地摇了摇头。 陈珏颔道:“我虽不与司马太史如何相熟,也知他不是个小气的人,天底下对星象之道有研究的人不多,你若是诚心诚意求教,他不会不管你。” 桑弘羊眼睛一亮,旋即飞快地点了点头,他怕陈珏嫌弃车中憋闷,信手卷起帘才道:“下官家中那位客人从北边来,我道武安侯爷贵人事忙,岂是闲杂人等轻易可见?但家父却说此事事关重大,定要求见武安侯一面,是以下官才贸然相邀。” 陈珏却是注意到桑弘羊神色中的几分无奈,他笑着说道:“桑翁见多识广,他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桑父一介商人,无论是自身的才能还是肯倾尽家产送子入仕的表现,怎么看都不是简单人物。 桑弘羊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多了几分感激。他遵从父命是理所应当,但陈珏得了这么不明不白的邀请,还二话不说就肯前往做客,这就十分难得,换了旁人不以为桑弘羊鬼鬼祟祟是心怀歹意就不错了。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会儿,桑弘羊彻底从天象的神奇中回过神来,又跟陈珏简单地聊了几句,他看了看陈珏的神色,只觉武安侯比起从前好像更加从容自若。忽地道:“下官怎地觉得侯爷与往日不同了?” 陈珏闻言不由地一怔,桑弘羊顿觉失言,犹豫着开口道:“下官莽撞了……” 陈珏笑着挥挥手,坐直了身说道:“没事,你倒说说看,我怎么不同了?” 桑弘羊心思转得快。笑嘻嘻地道:“下官是觉得武安侯越来越威严了,跟丞相身上的感觉差不多,下官站在您面前,总好像矮了一辈似的,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 陈珏看得出桑弘羊地表现有几分真几分假。听了他胡乱地奉承话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出身、地位尽不相近。只是因陈珏不若有若无地照拂和桑弘羊地主动有几分亲近。自然没有什么共同地话题能聊得热火朝天。陈珏也不可能没话找话。所幸桑弘羊能说会道。寻了些雅俗共赏地趣事说来。又不时地说了些丞相府中地事。这一路倒也是话声不断。 陈珏呵呵地笑着。不时温声回应着桑弘羊地话。忽地觉得这情形跟他自己在窦太后面前时有点像。北阙外地权贵聚居地。便能远远看见一处不大却景致地宅邸。桑弘羊那位体型偏胖地父亲桑隆站在门口处。正不断地左右望望。帕子不离手。时不时地便轻轻擦上几把汗。 陈珏自知不合适在武安侯府招待桑家父子。他们父子也心知款待陈珏地事有些乍眼。索性将会面安排在桑弘羊地一处别居。桑老板又特意安排了士人间聚会地雅致之物。专为迎合陈珏。端地是用心良苦。 陈珏下得马车。见桑老板微弯身躯要向自己行礼。连忙上前几步扶了一下。桑弘羊在一边见了陈珏地动作。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这位桑老板身有民爵。本不必这般低声下气。陈珏看见眼里。心中越地觉着别扭。 桑父抹去头上的汗,手臂一伸,又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迎着陈珏入内,样子虽谈不上阿谀谄媚,但也绝非平等以待。 陈珏早年因郭解与桑老板有过几面之缘,这回桑老板却半点不提郭解二字。好像只把陈珏当子的上官一般。思及此处,陈珏又是微微一笑。 陈珏走进门。随后便安安稳稳地落座,静静地等着看桑家父子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要见他一面走他路子地人多了,陈珏倒要瞧瞧桑伍要引见一位什么人。 桑父趁侍女如云、来回穿梭的工夫,打量了陈珏好几眼。他跟贾同在生意场上相争,许多年前就听说那个贾胖子跟陈四公子关系不错,除去那些把陈珏夸成天人的传言,桑父通过儿子地描述和近年来的几件事,自问已对陈珏略有了解。 没有等到陈珏问,侍女才上了热茶,桑父就先告罪一声,引着在后堂等候多时的人见过陈珏,陈珏看了他不觉有些意外,那人约莫四五十,皮肤黝黑,五官凌厉,怎么看都不像是希冀入朝为官之人。 陈珏打量那人的工夫,那人也在观察陈珏,他眼中有希冀的火花闪烁。这会儿工夫,那人已经有礼地朝陈珏行了礼,又连连请陈珏不要怪罪他们大费周章地请他来此。 众人一一落座,桑父略微欠身道:“武安侯爷,容我引见,这位是我多年好友,雁门人士,姓聂名壹。” 陈珏心中微微一动,只觉这名字有些熟悉,那厢聂壹已经在向陈珏行礼,口中道:“雁门马邑人聂壹,见过侯爷。” 陈珏笑着瞥了丧家父子一眼,和气地客套了几句,又扶起聂壹,等到几人再一次落座把酒时,陈珏才忽地记起来聂壹这个名字,武帝朝第一次大举伏击匈奴的马邑之围,正是由一个名为聂壹的商人起的。 “……匈奴人虽有数万控弦之士,锐不可当,然其生性贪利,觊觎中原风物,只要我大汉利用得当,击溃匈奴单于绝非难事……” 陈珏一边听着意料之中的话,一边连连点头,这会儿聂壹已经说到他与匈奴贵族有所往来,可以假意投降,引匈奴大军入马邑,那时即可使大汉军马全歼匈奴人马。 聂壹说得马邑之谋地,心中正自兴奋,眼见陈珏神色如常,不由暗想:武安侯爷年少显贵又得天子重用,果然不是没有道理,单就这份涵养功夫,他沉浮世间数十年的故友桑隆都没有。 桑弘羊父子静静地听着不说话,中间却时不时地对视一眼,陈珏将之看在眼中,笑道:“陛下设有专人收受民间投书,此计这般精妙,你为何不亲自呈于天子?” 聂壹苦笑道:“侯爷明鉴,此事非同寻常,若是落在外人眼中,小民跑不了一个勾结匈奴人的罪名。” 那我就不是外人了?陈珏看见聂壹一脸的诚恳,微笑着道:“陛下英明,万万不会冤枉哪个大汉臣民,这点是你多虑了,我在这里担保,你尽管投书就是。” 聂壹一时间哑口无言,这计策若然能成,今日在座的人都是大功一件,转念一想,聂桑两个豪商心中齐齐一震,莫非武安侯笃定此事难成,因而到手的功劳也不肯要? 陈珏作势了一口茶,实际上只是碰了一下边沿儿,聂壹试探着道:“天子广开言路,小民本应投书等待,只是此计最好行于夏秋,这恐怕等不及了…… “你们这不是舍近求远吗?”陈珏明白了似的哦了一声,指指规规矩矩坐在那的桑弘羊笑道:“这么一位可以直接求见天子的侍中郎在此,还有何烦恼?” 桑弘羊啊了一声,不知所措,桑父轻瞪了儿子一眼,心中也有些无奈:谁不知天子对武安侯几乎言听计从,同样地计谋若是由桑弘羊所上,天子的重视程度从一开始就少了好几倍。 陈珏神色轻松,笑容温和,心下满是笑意。狡诈的桑老板想借着他的势促成此事,再给自家的儿子留点功劳的肉汤喝,然而陈珏岂是会轻易应承事的人? 桑弘羊原先的感觉没错,陈珏近日的心态是有些变了,他月来想起策论遗失一事,只觉此事归根到底是由于他地不慎,他当日明知那些制度不属于大汉,就早应付之一炬,而不该留下丝毫痕迹。说到底,还是陈珏心底那一分隐约地不甘寂寞作祟。 今时今日,陈珏已经知道了怎么控制这种心理,这马邑之围在历史上是失败的典范,他从旁多加建议自是理所应当,若是让他把这份可能地失败加在自己身上,他是万万不干的。 “这件事急不得,聂翁尽可徐徐图之。”陈珏换了个法子称呼两鬓斑白的聂壹。 就算马邑之谋尽得天时地利人和,外人不知道,陈珏却清楚刘彻现在动用不了多少汉军,窦太后一日把着兵权,刘彻只能一日看着马邑两个字干着急。 聂壹心知陈珏这等身份的人不会无的放矢,心下若有所悟,人人都说天下最知道天子心意的就是武安侯,这样看来,恐怕此时的确不是时机。 匆匆一会之后,聂壹暗示了他会听陈珏安排的意思,陈珏则又因为粮仓的事忙了起来,虽说杂务用不着陈珏去做,但中间有许多关节必须得陈珏的面子才能畅通无阻。 随着天生异象渐渐淡出长安街头巷尾的话题,又一个传闻散播得沸沸扬扬:王信之子王重,在外醉酒时大肆宣扬,其叔田不日将迁为太尉。 293 小宴宾 夏日的午后,悦来店中挂起了暂停业的牌子,但偶有店中的侍捧着酒菜进出,里间爽朗的说笑声便清晰地传了出来,惹得失望而归的客人们不住地在心中怀疑,不知是何等财大气粗的贵客,老板才会有生意也不肯做。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满席珍馐美味,好不容易卸了盔甲、下了骏马的李家三兄弟就像才出笼的野兽,食箸舞得滴水不露,更多的时候他们却是在抱着酒狂饮,孔安国等几个文气的人相对苦笑,只得各自举盏浅。 天气本就炎热,陈珏看着他们的吃相,不知怎地越觉得热气逼人,直至李椒抬头不好意思地一笑,他们在羽林营里粗豪惯了,不觉中竟把这种习气带到朋友的聚会上了。 孔安国讲究万事守礼,看不惯几人的粗犷样儿,微微皱眉道:“你们好歹收敛些,省得待会在外面耍酒疯,若是无故聚众饮酒的事传了出去,就算主人家是子瑜也难免有些麻烦。” 李当户拭了一把汗,哈哈笑道:“别说这悦来店里上下都是子瑜的家人,就算有人乱嚼舌根子,这点事又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我们担下来,天子在上林苑聚众宴饮的时候还少了?” 话虽如此,李当户还是把孔安国的话听进去了,改换了一盏凉茶来喝,口中道:“只是我今日着实不能再多喝,陛下有意再扩羽林营,我等一会儿还得回去跟那些主管征兵的人一道坐镇,商量着如何征兵。” “这也是我今日想问你的事,天子可曾提过,到底为何再次扩军?” 陈珏开口问道,他今日穿了一身淡紫色衣衫,人又俊秀,同粗里粗气的李家人站在一起对比分外鲜明,他早知道李当户就是那种性情,心中也不在意。 李当户摇了摇头。满脸费解地道:“我却也不知,只是再这般下去,南军和北军之外,长安城中说不定又要多一支常备军了。” 羽林营本是天子卫队,如今的规模有点太大了些,李当户虽说因为执掌了羽林营而兴奋。心中却也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陈珏静静地点了点头,看着李当户一脸拘谨地望向清凉的酒水,心中也觉得好笑,玩笑道:“莫在意孔博士的话,他管教太学的弟子们习惯了,我们不吃他那一套!” 李当户挣扎地看了酒坛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肩膀一垮。弃酒而抬起食箸奔向几样凉拼。稍后还有正事要办。他怎么说也不能饮过量。 李椒和李敢却没有兄长地避忌。两人兴致一起。拉着陈珏几人不放。非要行几个酒令劝酒罚酒。口中笑话不断。孔安国皱着眉头就要反对。陈珏忙伸手拦下他。平静地微笑道:“饮酒若不能尽兴。还喝来作甚?今日行个觞令也好。” 李敢听得陈珏同意。立马携着酒缠上规规矩矩地孔安国。追着他不放。逼得孔安国满脸通红。道:“我午后还有太学地教授安排。万不可喝多了……” 李敢哈哈道:“这不成。前两日我侄子还来信跟我说。就因为你他课业之外还得多背一部《尚书》。千万学子在那看着。今日我万不能轻饶你。” 孔安国苦笑道:“你真真强词夺理。” 李敢嘿嘿一笑。仍然不住地劝酒。自从孔壁藏书名扬天下。孔安国地名气也火上升。若不是年纪尚轻。他在儒生间地影响力多半已不逊董仲舒。 陈珏小酌了几口,眼见孔安国面红耳赤了,他才指了指角落里的器具,圆场笑道:“好了,你们若是要行酒令,那边有投壶,别看着我们孔博士不放。” 酒意渐浓,李家三人自去游戏,孔安国擦了一把汗凑到陈珏这。低声道:“子瑜。你怎么还有兴致玩乐?” 陈珏看着孔安国依旧清明的神态,微微一笑道:“何出此言?” 孔安国望了李当户一眼。叹道:“人说周阳侯田即日官迁太尉,你就没有点什么想法?” 陈珏手一摊,笑道:“周阳侯在朝多年,又是天子血脉相连的舅舅,他就算真做了太尉,我又能有何想法?” 孔安国知道陈珏父子跟田交情不错,摇头道:“消息一出,长安地老儒生们几乎弹冠相庆,盖因周阳侯读好儒术,自认是儒家弟子,他们只当有好处可得。”顿了顿,孔安国恳切地道:“然周阳侯其人,我万万不相信他能真正弘扬先祖儒学,就看这消息你还是从旁人那里知道的,你也不能放心他。” 若是天子对田提及升迁之事,田却隐瞒陈珏父子,只告知王信等人,难免引人猜测连连。 陈珏看出孔安国的关切之意,心中不由地一热,他和孔安国一道灌下一盏酒,笑道:“这件事还远着呢,你我现在考虑它做什么?倒是有件事我想问问,金仲那孩子怎么样了?” 提及太学里天子的那位便宜外甥,孔安国神色有些古怪,金仲可不是熟读经典的好弟子,孔安国过了好一会才说道:“金仲只好术数机关之学,不修文史,若说是从人品来看,他也不骄不傲,还是个好学生。” 陈珏唔了一声,不由有些好奇金仲得知田的消息之后会有何感想,那毕竟也是他的舅舅。刘彻提拔田的事全在他意料之中,但三家外戚一台戏,往后的日子地确够热闹了。 又几盏酒下去,李家兄弟那边的气氛越来越火爆而融洽,李当户回叹道:“若说投壶,子瑜才当真厉害,几乎着着不落空。” 李敢起哄着要陈珏献艺,陈珏笑着走过去,抽出一支矢信手丢了过去,箭矢稳稳当当地落在广腹的投壶里,搏得在场几人地阵阵喝彩。阅了几封文书,觉得乏了便拿起浸了清水的丝啪擦汗,直到陈珏走进门来,他抬看了看陈珏才笑道;“从外头过来的?” 陈珏点点头,依礼请了安,这才坐到陈午对面,微笑着开口说道:“今日我在悦来请了几个朋友,李当户说天子又有扩充羽林营的意思。” 听得陈珏把宴上的情形说了一遍,陈午神色一动,思索了好一会儿之后苦笑道:“田做太尉的事恐怕也是真的……天子他这究竟是要干什么,就这几年都等不了吗?” 陈珏端起侍女才送上的解酒凉茶,连喝了几口才道:“今年春时日食,窦丞相本应退位家居,结果太皇太后悄无声息地用霹雳手段抓出衡山王替罪,从那时起天子就忍不住了。” 陈午脸色一变,沉声道:“你从旁劝慰过天子了吗?” 陈珏静静地摇了摇头,自从太子刘睿出生后,刘彻越来越有主意了,他居中掌握所有朝臣的本领正往炉火纯青而去,再不像从前那样事事问于陈珏。既然刘彻没有事先问过陈珏,陈珏当然不好贸然上前拦阻。 旁人不知道,陈珏却清楚刘彻觊觎兵权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当年奉命狙杀淮南王一行,那时刘彻就已经能调动部分精锐人马,何况今时今日,刘彻一门心思地想拿稳兵权。 陈珏神色中闪过一丝古怪,道:“为相前迁为太尉,这一招不是天子创,从前先皇驾崩、刘舍做丞相时,太皇太后急于掌握朝局,魏其侯就是以太尉之身权倾朝野,大体上架空了丞相地权力,如今陛下让田做太尉,太皇太后岂会不加警惕?” 陈午和陈珏相视一眼,不觉齐齐地一叹,刘彻近年来羽翼丰满,内有太子无愧于宗庙,外处政事从来无愧于社稷,这样的天子,就是窦太后也只能借势牵制。 陈珏轻吁了一口气,话题一转笑道:“我才听说时心中倒是好奇,王重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天子没有亲自公开前,什么周阳侯什么太尉都应当保密,否则田定要倒霉,他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警醒?” “哦?”陈午哈哈一笑,道:“你查访出来了?” “差不多。”陈珏微微颔,若他猜测无错,王重这次是有意陷害田。 王重一贯不得刘彻重用,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田近日时常对王信礼数不周,又经常拜访王重苦苦追求过的刘陵,两相合一之下,王重做出点什么举动也正常。 陈珏想着想着,忽地轻轻道:“田的事,那是天子和太皇太后之间的角力,阿父也做不了什么主,眼下我们关键的是芷晴带给我的一个消息。” 芷晴一贯只在后宫中陪伴阿娇,但阿娇母子女三人近来吃得好睡得香,陈午是知道地,他不觉讶道:“芷晴,她能带给你何事?” 陈珏手指扣了扣几案,眯了眯眼道:“阿父可知,王美人因为不知经营人脉,她们母子过去几个月在宫中时常受人暗算?” 陈午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道:“她们的事跟我们陈家有何干系?” 陈珏身体微微向前倾,打了个手势道:“二皇子刘佐之母王美人暴毙,眼下刘佐是个无母的皇子,芷晴猜测,陛下兴许有意把那位未来的藩王交给阿姊抚养!” 端茶待喝的陈午差一点被呛住了,好一会才皱眉道:“这烫手山芋,怎么就跟你姊姊拉上关系了?” 294 人长成 陈珏父子对宫中那位病死的王美人所知不多,别说陈午向来不会关心后宫的女人,就是陈珏经常出入未央宫,也从来未跟这个皇子之母说过一句话。除去一些皇后必须的礼仪上的往来,阿娇和王美人几乎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大热的天,椒房殿殿门大敞,当值的宫人强打着精神在阴凉处候命,清凉的殿内,几案上摆着一盆经冰镇过的去暑果浆,白气缭绕,外延上爬满了滴滴水珠。 芷晴拉起刘说笑着,绮罗在一边给刘嫖打扇,阿娇眉头微蹙,右手轻拍着榻上翻滚的刘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事真不让人省心。” 王美人死在后宫的争斗里,刘嫖原本乐见其成,但见了阿娇在那烦恼,一阵恼怒立马冲进刘嫖的脑海,她强压下心中的情绪,道:“娇娇才没有责任给她养孩子,太子和阿还要人照顾,娇娇还年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怀了下一个,哪有工夫管那个小崽子?” 阿娇听了眉一皱,道:“阿母,刘佐毕竟是彻儿的儿子,不是小崽子。” 刘嫖最看不惯阿娇委曲求全,还要说话,芷晴连忙放刘出去玩,口中笑道:“好了好了,姊姊还是应当先处置好眼下的事情,太医监那边传来消息,王美人之死可能与中毒有关,皇后娘娘要不要追查到底?”阿娇养尊处优多年,久在椒房殿身上自有一股威势,她轻哼一声道:“当然要查,那些人今日敢害皇子之母,明日就敢来谋算我们,我又怎么能放那人在宫里?” 刘嫖忽地一笑,轻声道:“娇娇,阿母教你,你是后宫之主,这一番查访下来完全可以大有收获。说不准就能在那些人的哪处宫殿里寻出巫蛊之物,这中间的因果都是你说了算,明白吗?” 阿娇听着一怔,旋即失声道:“巫蛊?这是要出人命的啊?” 说话间,阿娇看了芷晴一眼,道:“我们不是早就排查好。阴害王美人的人就在李、张、周三人之间吗,为何还要牵连他人?” 刘嫖轻嗨了一声,耐心地道:“娇娇,你太单纯了,这汉宫几十载以来,因巫蛊获罪的有几人不是冤枉?” 任刘嫖怎么说,阿娇仍是摇头不止,她虽然恨不得那些后宫女子离刘彻远远的,但这等一出手就是害人命的阴谋。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刘嫖一脸地恨铁不成钢。心想当年陈珏特意在阿娇面前打杀楚服是白做了。芷晴见状笑嘻嘻地道:“阿母不必挂心此事。阿娇姊姊贵为皇后。早就立于必败之地。哪用得着这般费心谋算他人?倒是阿娇姊姊。我在这跟你打赌。那些后宫女子善妒若此。真要举宫彻查。定能查出许多不冤地人来。你只管稳坐椒房殿就是。” 芷晴拉着阿娇地手。笑盈盈地相视而望。示意她不必把先前地事放在心上。阿娇虽有时因心性之故束手束脚。但若她不是这样地性格。芷晴也不会跟她这般要好。 刘嫖看着女儿和儿媳坐在一块跟亲姐妹似地。亦是一脸地欣慰。一时间把那些后宫中人全部抛向脑后。仔细一想。她也觉得阿娇既是皇后。就用不上从前王地那些下作手段。 除去后宫之事。三人就刘佐地抚养之事商量了一番。阿娇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忽地问道:“阿弟有主意么?” 刘嫖地目光跟阿娇一起落在芷晴身上。芷晴见状心中一笑。柔声道:“他说随姊姊地意思。怎么样都无所谓。” 阿娇轻呼出一口气。斟酌了一会才果断地道:“我才不管别人地孩子。过阵子等王美人地死因真相大白。我就在后宫寻个最贤惠地人照顾刘佐好了。” 外朝因田就任太尉传闻动荡不定,百官纷纷谋算前程。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内宫的种种消息。等到众人回过味来,王美人和另外几个后宫女子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去。尚未记事的二皇子刘佐则归于李氏抚养。 陈皇后仍是陈皇后,每日里除去教子教女,从来不问政事,就连大清查之下对犯事地宫人也是量刑分明,一来二去,就有几分贤后的名声传出去:不管王美人死活,世人看来,后宫里皇帝的子女夭折数越少,这皇后就越贤德。 幽静地小居中,一身素衣的刘陵望着窗外水面的碧莲,看着水面停留的花鸟和岸边来回的行人,刘陵面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大家都不是原先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就连最纯粹的阿娇也是。 田坐在刘陵身后的几案边,神色阴沉地饮下半盏残酒,道:“王重是铁了心要对付我这个叔父,哼,当日是他弃你而去,今日也有了如花美眷,他又何必因为我和你之间亲密,平白阻挠我地大事?” 刘陵轻轻一笑,她身在局外看得清楚,王重也不是脑子空空的蠢材,若是田迁太尉对王氏有利,别说一个刘陵,就是田真的夺他妻子,王重都不会说半个不字。归根到底,还是田这个人太张狂,对盖侯王信这个兄长也不够地道。 田泄够了怨气,带着一丝热切望向刘陵,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身为列侯,不日又可能位列三公,这身份早就配得起你,这回你总算可以跟我在一起了。” 刘陵脸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皱眉道:“我好像上个月还在长乐宫那边看到周阳侯夫人。田唏嘘道:“我那阿姐在世的时候,就几次跟我提过家中那位不配我,有朝一日天子登基,她定要亲自给我选一位贵重的翁主婚配,今日虽说物是人非,但这时候却是到了。” 刘陵看着田吃吃一笑,缓缓地道:“你想娶,我还不想嫁呢。” 田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旋即又惊又怒,一把将茶盏挥倒在地,伴着“咣当”的一声响,田大声道:“你好不识抬举,我今日想娶谁都可以,但你淮南一脉早已失势,还有资格挑我不成?” 刘陵脸一板,冷笑一声道:“你爱去挑哪家的翁主就挑哪一家,当我在乎不成?” 刘陵那般美貌手段,田对她不能说没有一两分真情,哪料刘陵决绝至此,田脸上连连抖动,好一会儿,他才握紧双拳抬脚而走,踹倒了绊脚的一盆什么,没好气地冲出门去。 从窗口看着田踏上马车远去,刘陵忽而轻轻一笑,换了个姿势靠在窗上,连侍女走进来收拾时出声响也没有回头。 什么荣华富贵,天子亲信,都是一转眼的事,无论是以家国为己任地窦婴还是得志猖狂的田,都没有那个人看得清楚。 想起陈珏因聚会饮酒被天子训斥的传闻,刘陵轻轻地叹了一声,谦谦君子,到头来还不是要想方设法,在无伤大雅的前提之下自污? 大汉立朝以来,除去刘氏的皇家血脉,身世最显赫的人非陈家几个嫡出公子莫属。 历经数朝的太皇太后窦氏是他们的外祖母,馆陶大长公主是他们的嫡亲之母,当今天子是他们地表兄兼姐夫,皇后陈氏阿娇是他们地亲姊妹,再有一个,隆虑公主乃陈家老三之妻。 这其中,又属曾为天子侍读的武安侯陈珏最为引人注目,天下人都知道,若论同天子地亲近程度,堂邑侯世子陈须和隆虑侯陈远远及不上陈珏。 这么一位天生具有纨绔资质的世家公子哥,竟然从来没有在市井间横行过,陈珏从不跟公子们争威风,但人家在太皇太后和天子面前都吃得开……总之,长安的各家权贵子弟们对陈珏都有数不尽的好奇,一来二去,陈珏这个名字就成了一个传奇。 陈举仰脖饮尽了一盏酒,旁边的少年殷勤地又满上了一盏,笑道:“你倒是说说,武安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你们家里的父兄都在朝为官,每次朝会上都能看见他,用得着来问我吗?”陈举不耐地道,他的朋友之中,世家千金总喜欢问金屋之盟,男子就喜欢问陈珏。 一个身形矮胖的少年凑上前,摇头晃脑地道:“他们说武安侯少年老成,行事沉稳有度,政事上多有真知灼见……总之就跟天人似的,我可是不敢完全相信。” 陈举神色一动,眼神从弹唱的佳人身上移开,笑道:“我四叔那人啊……” “陈家小辈,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声冷哼在隔壁响起,听着声音岁数不大,陈举闻言大怒,霍地站起身来,朗声道:“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的偷听人说话,有本事就出来让我看看!” 那人却不说话,只放肆地笑道:“我若是你,就不急着在这里跟人吹嘘,赶紧往窗外看一看。” 陈举将信将疑地朝窗外一瞧,神色一下子就变了,下面的街道上,正打马悠然而过的不是他四叔陈珏是谁? 猛地一低头,陈举差点撞上窗棂,他镇定地指了指窗户外头,道:“你们不用问我了,真人就在那。” 先前围着陈举问的几个少年立马走上来,纷纷朝陈举所指的方向扫过去,好一会儿,那矮胖少年才带着一脸汗渍走过来,道:“没看见啊。” 陈举将信将疑地扫了一眼,眼见陈珏淡青色的衣角正好在拐弯处消失。 295 鲁莽争 众人一看陈举脸色,就知道陈珏那正主已经不见了,但依然在那里彼此讨论个不停,陈举回过神来,忽地想起方才外间传来的讽刺之声,一张脸不由地青红交加,大喝一声道:“隔壁的鼠辈给我滚出来,有胆子说我,怎么没胆子站出来?” 陈举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在同伴的簇拥下站到隔壁的门帘外面,一边叫骂一边寻思着里面是哪家的公子。 许久无人答应,陈举正纳闷的时候,矮胖少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仗着新近认识的陈家公子在此,自地替才十来岁的陈举一踹一掀,室中情形便全数映入眼帘,残羹满案,空荡荡的一片哪有一个人影? 挑衅自己的人不见了,陈举气得一股火没处撒,握紧双拳在那里站着不动,看得周围诸人面面相觑之下毫无办法。不知过了多久,陈举余光瞥见角落处沉默的跑堂少年,灵机一动后正要找他来问问,一群人凌乱的脚步声在外间往这边响起。 陈举一行人转过身,冷不丁地瞧见一伙平均年纪大上这边两三岁的人站在一处,他们像是才进门不久,领头的青年往前走了几步,脚踩在木板上出嘎吱地几声响。 那青年怒着扫视了一眼,看见方才为陈举一行人弹唱的美貌女子眼睛一亮,大声道:“谁家的人这么没有家教,这天正热,你们大呼小叫的,存心不让我们安生等人是不是?” 说话间,青年身后闪出小胡子店老板,他笑嘻嘻地道:“许公子消消气,小人这就跟陈公子他们商量商量……” 陈举只听过旁人说堂邑侯府是开国功臣,百年名门,何曾听过这等侮辱,他踏上前一步,气急败坏地道:“我在这里找人。干你什么事情,难道你跟刚才那人是一路的?” 矮胖少年身子一抖,想起拐带陈家公子在外斗殴的罪过可不小,忙拉住陈举低声道:“武安侯不是就在附近吗?我们还是别胡乱惹麻烦来得好。” 陈举神色一动,想起四叔外和内刚的性格,抬脚出去的动作就缓了一缓。有一向守规矩的祖父在,他早就明白,府中金钱用度上不会委屈他们小辈,但如果在外惹是生非说不定就要受罚了。 矮胖的少年虽然想着悄声提醒,但场中寂静,他又一向粗鲁惯了,说话的声音哪逃得过对面许公子的耳朵,许公子听得武安侯三字哈哈一笑,眼中一抹愤恨之色闪过。喝道:“别说武安侯管不了我地事,就算他正在此处,我也不怕他!你若是孬种自己认下就得了。用不着拿陈珏那欺软怕硬之人的名号装模作样。” 许公子地语气中尽是轻蔑。陈举听了一股火堵上心头。讥笑道:“武安侯何等人物。他哪会跟你这等只会逞匹夫之勇地人计较。你这无名小卒究竟怕不怕他。我料他也未必有兴趣知道。” 许公子冷哼一声。记起眼前这半大少年也姓陈。一下子就回过味来了。这少年八成是陈珏亲戚。逼得他老父许昌在御史大夫府举步维艰地祸之一。他冷笑一声。手臂使劲将劝阻地店老板往外一甩。旋即五指握成拳朝陈举狠狠地打过去。 陈举身为堂邑侯府长孙。也在家中娇惯着长大。身边从来没有缺过家仆。碰巧他今日就是独身出门。等他回过神来想要闪躲。许公子地拳头已然近在眼前。 “哎呀!” 陈举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一张脸好像都不是自己地了。当下忍不住痛呼一声。捂脸地右手指缝处淌出丝丝鲜血。昏昏沉沉地站立不住。 矮胖少年见了大惊失色。他悲愤地看了许公子好几眼。心知不能放着陈举挨打。仗着体壮率先一拳将对方一人打倒在地。 陈举身后的一众少年均傻了眼,等到许公子那边的同伴一个个冲过来,男儿骨子里的义气涌上来。竟然没一个逃跑。纷纷迎上前去。 转眼间,店中咣当和惨呼之声四起。一群人斗成一团,从店里斗到店外头,几乎不分你我,时不时地还能挨几下自己人的黑拳,有敢下狠手的寻来了棍棒,场面顿时有些血腥。 不知打了多久,陈举好不容易头不晕了,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看见场中的混乱一惊,看见许公子被人踩了好几脚又脸色一白,他正要上前制止,一个英健地青年忽然拦在场中,一把将矮胖少年甩开,扶着许公子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许公子的样子虽赶不上陈举满面鲜血的惨烈,但脸色惨白得更吓人,他才迷迷糊糊叫了那青年一声阿兄,下一刻就昏迷过去。 陈举脸色连变,心中大叫不好,没有注意身后一个挂彩地青年拔出了腰间佩剑。的光景也一样炎热,行猎归来的陈珏穿了一身薄衫打马慢行,清风徐来之时,他忽地听见一道拉长的声音。 “等等!” 街角处,陈珏打量了才追赶上来的东方朔一眼,笑道:“这么热的天气,你跑这么急干什么?” 东方朔潇洒地一甩袖,笑道:“我再不赶紧跑出来,陈举那小子还不得追着我不放?” 陈珏眉尖一挑,带着东方朔和李英郭远二人策马徐行,几骑行至天禄阁左近,东方朔已经讲了个大概,口中漫不经心说道:“方才我若不喊那一嗓子,以陈举那爱显摆的性格,这会定然把什么真的假的都交代出去了,可见十来岁地人就是不懂事,” 陈珏看了看同样年纪不大的东方朔,正要说话,东方朔忽地咦了一声,道:“那人不是司马相如?” 伤筋动骨一百日,他的腿脚全好了?陈珏心下想着,顺着东方朔所指的方向望去,正好看见司马相如一身文士装扮,正在茶肆中同身边人一起说着什么。 司马相如容貌英俊风流,自身辞赋画功出众,坐在那里也是一派名士风度,东方朔不屑地撇撇嘴角,道:“空谈之人,他也好意思在长安城中同人往来。” 陈珏倒是认真地看了看,勋贵之间宴饮多玩乐,司马相如那边的样子虽说寒碜些,但一圈儿人坐在那里高谈阔论,确有几分以文会友的雏形。 “长安城这么大,我随意走一走都能碰上他,倒也巧得很了。”陈珏随口低声说道,手下不觉中加快了马,他知道东方父子一贯看不上司马相如一类人,但平心而论,这位司马长卿口辩不逊于人,平日里也颇有些才干。” 东方朔忽地一笑,道:“司马相如果真是不堪寂寞之人,陛下那边才冷落他几日,他这边就跟太学生走得这么近,他原来因为卓文君不是声名大减吗,这阵子讲了几次学,司马的名声倒渐渐地有了起色。” 陈珏心中微动,低下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异样,斟酌着到:“你说司马相如跟太学生越走越近了?” 东方朔随意地点了点头,忽地品出陈珏的话意有些特别,连忙猛地一勒马,压低声音道:“司马相如结交太学生,莫非还有什么别地意图?” 陈珏轻轻摇摇头,神色恢复成一片古井无波。司马相如不围在权贵身边团团转,反而跟一群家世不算显赫的太学生打交道,这件事实在有些反常。 一个模糊的猜想在陈珏的脑海中渐渐成形,眼见还有太学生不断地往那边聚,陈珏看了司马相如一眼,转而对东方朔笑道:“这倒是热闹的很,我们还是换一条清净的路走吧。” 再往南些就是未央宫的方向,东方朔看了看,朗声道:“那我们就只好走回头路了。” 陈珏几不可查地笑了笑,手下微微用力调转马头,两人又顺着来时的方向打马回去,一边前行,陈珏一边问道:“上次我问过你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阿父和我都认为,执戟宿卫不是长久之计,你自己究竟想去何处任职?” 说话地工夫,陈珏才现不知何时,东方朔自在地拔了段枝条叼在口里,他见状不觉莞尔,东方朔嘿嘿道:“我这人没主意,更不知道去何处好,还是我们地武安侯爷指点我几句就成了。”东方朔官位低下,对上层一无所知,千想万想不如问陈珏一句,陈珏捕捉到东方朔眼中狡黠之色一闪,笑骂道:“就你最不肯吃亏。” 走着走着,行人们不知为何纷纷往一个方向集中,偏偏又在必经之路上,陈珏皱了皱眉,耐心地将朝中形势与东方朔说了,最后道:“这两年事情多,朝中最稳当的地方就是石郎中令门下,太皇太后一向欣赏他,陛下也敬他家族资历三分,你要是交给我决定,我过阵子就把陈举和你一起安排到他手下作伴历练,将来无论外放或升迁都容易些。” 东方朔点头答应,陈珏脸上泛出一个明朗地笑容,此事一定,陈珏心下也踏实了,这会儿前方的人群忽地散去,随意地朝那边看了看,陈珏心中顿时一惊。 陈举周围倒了一片人,他的身形也摇摇欲坠,他身侧半仗处,一个青年面色狰狞,双手举剑追砍不停,眼见陈举动作越来越慢,好几次惊险处,马上就要霜刃染红。 快三百章了,过几天更新量会增多,确切说是恢复一天2更,然后它会百分之百在四百章内结束。 296 又一村 东方朔见状忍不住一声惊呼,那人显然已失去理智,这么远的距离,中间又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两人下马也无法快步走过去。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陈珏心中一紧,顾不得多想,他下意识地从箭壶中取箭上弦,东方朔思及陈珏箭术,连忙从陈珏的侧前方闪到一边,陈珏略一眯眼,却才要一箭射出去,无奈地现陈举在那边闪来闪去,他再好的箭术也无法准确命中。 东方朔也急了,他虽说平时不大看得上有点虚荣的陈举,但这危在旦夕的关键时刻,相识几年的感情顿时占了上风,他一咬牙,拉紧缰绳就要喝开人群冲过去。 “慢着!” 陈珏瞧见静立的许牧忽地轻喝一声,手上动作迅地收整弓箭,随后便利落地下马,从人群中间穿了过去,东方朔怔了怔,只得不解地跟上。 陈珏一路走进场中,先是手掌成刀状准确地劈在那持剑人的手腕处,随着剑器落地的响声,陈珏略一用力将那人按倒在地,旋即面沉如水地上前,双目盯着紧扶许公子的许牧不放,平静地打了个招呼才道:“方才这人当街欺凌我这侄儿,我只顾着施以援手,还没有注意到,原来柏至侯世子也在这里旁观。” 这话说来平淡,词句间却透出几分深意,许牧瞳孔一缩,忽地哈哈大笑,旋即笑容一收,定定地望着陈珏道:“我在这里可不是看戏。” 说话间,许牧扶正许公子的身体,冷冷地道:“令侄和我那位族弟不过是意气之争,但我二弟可是真真切切地被令侄和几位朋友重伤在此,武安侯又如何解释?” 陈珏的目光落在许公子身上,东方朔却是听得心中一动,默默地拾起掉在地上的那把剑,仔细一看,那剑果然尚未开锋,难怪陈珏不着急。许牧也冷淡地置之不理,原来他早知陈举不会出大事。 那徐公子脸上露出来的皮肤青紫大片,看着跟陈举一脸鲜血差不多惨烈,陈珏暗自皱了皱眉,拱手一礼温声道:“既是令弟和陈举都有伤在身,这个中误会不若改日再解。今日我们且各自回府,容他们治伤如何?” 许牧看了陈珏一眼,神色冷冷地才要说话,人群忽地散开一条小路,一队兵士急匆匆地走过来,领头的大声道:“让开,都给我让开!” 陈珏和许牧望了那领头人一眼。许牧不屑一顾地转过头来。眼看事情就要尘埃落定。他们这个时候赶过来又有什么用。 陈珏与许牧一样看法。却以眼神示意东方朔照看陈举。自己则神色温和地站在那里。 领头人好不容易挤开人群。顾不得擦汗就四下扫了一眼。他低声自语道:“又是这帮权贵公子地斗殴。”旋即抬头高声道:“你们都散开散开……” 等到围观地百姓驱散得差不多。那领头人目光在场中转了几圈。立刻选中看上去平易近人地陈珏。不失礼貌地问道:“这里生何事啊?” 陈珏好言好语地实话实说。领头人听着连连点头。心中忍不住轻叹一声。这位和气地少年公子看上去眼熟。倒是个好人。可惜这种争斗。往往看着跋扈些地才是笑到最后地那个。 说到最后。领头人已经差不多认定许牧家中势力较大。他轻咳了几声正琢磨着怎么劝陈珏服个软。东方朔一扬眉。用不大不小地声音道:“侯爷。这伤势不宜再拖。” 领头人一愣,长安城虽大,这个岁数的侯爷可也不多。不管哪个他都惹不起,他转身要问问许牧,许牧眼一瞪,大喝道:“你瞎了眼是不是,还不赶紧寻车送医?” 冷不丁地被吼个一哆嗦,领头人不敢再嗦,连忙指挥手下草草寻了几辆运人、运货的马车,领着手下一起将伤员搬上去,听见陈珏一句有劳的同时。心下暗暗地把许牧骂了好几遍。坐在李英所驾地马车里,破旧的马车中。闷热之余透着一股青菜味,走出一段路之后,陈珏朗声道:“你还不起来说说怎么回事?” 先前动作时,陈珏早知道陈举的伤势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严重,陈举睁开眼,揉着脑袋皱眉道:“四叔,这事不怪他,是他们先行挑衅,我伤得真不轻,您刚才跟他们说那么多干什么?” 陈珏没好气地道:“众目睽睽之下,我是能跟许牧大打出手,让别人以为我们仗势欺人,还是能不管别人眼光,拉着你就走?” 东方朔一乐,陈举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将事情经过说了个大概,又补充道:“四叔,若不是他们先说轻视你的话,又率先出手打人,我怎么也不会主动惹事。” 陈珏听得陈举话间对他这四叔的维护,神色微缓,但仍道:“他们若一心动手打架,根本不会上来先跟你说话,若不是你言语激烈,许家人会动你?” 说话间,陈珏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又道:“你在中间动手了吗?” 昏沉间为了自卫,他好像也没少出拳脚,陈举思及此处一时语塞,最后轻声道:“四叔,我是真头疼……” 定定地看了昏睡过去的陈举片刻,陈珏把染血的绢布丢出窗外,在东方朔关切的目光下若有所思。 许昌虽与陈家大有过节,但他最为爱惜羽毛,绝不是放任子女跋扈之人,怎么会在城中跟人大打出手? 火热地夏日,白昼漫长,人们闲来无趣之下,陈举和人当街斗殴之事跟着微热的夏风一道传遍长安,隔日宣室殿大朝,陈珏跟陈午一同早早入殿,眼尖的朝臣们看见陈尚不在殿上,立马纷纷联想起传闻。 田神清气爽地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大公子那边怎么样?” 陈午叹道:“想来周阳侯也听说了,此事太不光彩。他上了请罪书,今日在家看着劣孙受家法。” “堂邑侯持家甚严,大公无私,我实在佩服。”田没想到陈午不想打大仗,早早地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露,无趣之下草草地劝了几句话。他便行到一边同新近熟稔地朝官们说话。 不多时,许昌一脸冷凝地走近宣室殿,陈午眼观鼻鼻观心,陈珏则给了注视这边的田一个有礼的微笑,一样没有怒视许昌。 田微微一怔,忽地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果然是陈家作风。” 朝臣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的工夫,刘彻走进门来,殿中立刻恢复成一片寂静。他神色如常地端坐在御座上,有条不紊地处理政事。 直至朝会过了一大半,尚书官仍未提及陈许之争的事。御史和言事的大夫们才反应过来,天子又把弹劾地奏表扣下了,这么一想,他们也就只余无奈,天子这是明目张胆地偏帮! 朝会在众人心事重重之中散了,这般又过了几日,朝会后人潮散去之时,陈珏父子忽地接到小黄门传话,只是这回召见他们的不是刘彻。而是长乐宫中的太皇太后。 出了宣室殿一拐弯,陈珏和御辇上地刘彻碰了个正着,刘彻看在陈珏也是一怔,心念一转之后就明白了,手一挥招呼陈珏走在他身边。 “子瑜,你看。” 刘彻向着东北方向略一抬下巴,陈珏朝那边一望,许昌正在那低头赶路,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这边赶过来。 刘彻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自当年我将御史大夫的重任交给姑父前后,许昌就不老实了。” 本以为窦太后叫他前去是为了田的太尉之事,刘彻还在心中仔细打算,待到他看见陈珏等几人之后,才不得不猜测窦太后找他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丁点子弟斗殴地小事。 过了一会儿,许昌就大步赶上了刘彻的御辇,行礼问安之后也不跟上司陈午打招呼,自觉地站在御辇另一边,一路重踏踩得尘土飞扬。 陈珏毫不在乎许昌那边时不时的瞪视。只是轻轻地掩了掩鼻。好似嫌弃这燥热中的灰尘一般,刘彻看见了眉一皱。头一偏道:“走这么急干什么?” 许昌闻言忙放轻步子,口中却是牙根紧咬,深深地看了神色从容的陈午一眼。 长乐宫中多高木,不多时众人行到长乐宫的时候,陈珏捡着有阴凉地地方走,周身一下子凉快了许多,又经过长信殿门前笔直的石路,陈珏才终于站在长信殿中。 宫女侍茶打扇,窦太后过得养尊处优,好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和蔼老太太,陈珏余光瞧见许昌竟然跟长信詹事颔打了招呼,心中立时一动。 陈珏恭谨地道:“臣陈珏拜见太皇太后……”他这会儿才想起,许昌致力于孝敬长乐宫多年,上次没做成御史大夫是因为上去地人是陈午,这么些日子来,足够他讨窦太后欢心了。 刘彻在许昌垂时面色渐寒,忽地想起窦太后日前曾言许昌是国之重臣,资历甚深却升迁艰难,他在适当时机可加以提拔,然而他现在要提拔之人乃是姓田名。 陈珏同刘彻相视一眼,不觉间察觉不妙,陈珏也忍不住有些为陈举担心。 混战中有理也讲不清,陈午对田做御史一事态度不清许久,窦太后难免有所不满,左右陈举父子不是刘嫖血脉,窦太后才不会像护着陈珏一般偏向陈举。 众人问安的动作间,窦太后挥退了打扇的宫女,淡淡地向刘彻开口了。 297 指桑说 出乎刘彻的意料,窦太后没有直接提及许昌父子如何,反而和和气气地对他道:“近日政事多吗?” 陈珏距离窦太后不远,看得清楚,窦太后今日穿着正式,乃是召见臣子的标准衣饰,这么庄重的时候,窦太后这时的语气就太不像太皇太后,反而像个安泰的寻常老祖母了。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刘彻嘴角动了动,侧了侧身,温和地回道:“月来朝务的确繁忙,但朕幸得丞相全力辅佐,又有御史大夫在旁鞠躬尽瘁,朕倒也不觉得辛苦。” 窦太后点了点头,道:“这话不错,高皇帝善于用人的美谈至今流传,哀家看你也甚好,大有高皇帝遗风,窦婴和陈午都是国之栋梁,你只要知人善任,这朝上朝下就无忧了。” 陈午乖觉地谢了窦太后夸奖,陈珏紧随其后,按说窦婴和陈午今时今日的地位,就是刘彻,他不火的时候也要叫一声“窦丞相”,鲜有直呼其名的时候,但窦太后的辈分、地位却可以不管这套。 许昌将一切看在眼中,只觉格外刺眼,这一屋子亲戚,他在这立马成了多余之人。 陈珏瞥了许昌一眼,在许昌看过来时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眼神,不管窦太后心里是什么想法,许昌这种一抓一大把的列侯,实在难以让她老人家真心看重。 许昌眼中寒芒一闪,片刻后便按捺了下来,陈珏微微一笑,听着刘彻在那附和了几句,却好一会儿摸不清窦太后的心思。窦太后在夸刘彻用窦婴和陈午用得对,但仅凭这个做暗示也太小家子气了些。 不多时,长信詹事从殿外走进来,轻轻对窦太后低语了几句,窦太后微微颔,又问候了众人几句。话题一转,道:“哀家在长乐宫养老,本来不应该管什么外事,只是这两日从柏至侯那里听说了一点事,哀家又觉得这事可大可小,所以今日才多事一回。把你们都叫来问问清楚。” 刘彻皱了皱眉,目光移到陈珏脸上,平静地眨了眨眼,陈珏心中暗暗诅咒了刘彻一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陛下,太皇太后娘娘恕罪,臣在此代臣侄陈举请……” 窦太后呵呵一笑,不等陈珏说完便打断他道:“你倒机灵,知道哀家今日是为了什么事。陈举和柏至侯之子当街争斗的时候,你也在场是不是?” 陈珏讪讪地一笑。余光看见窦太后身后地宫女也露出一丝笑意。陈珏一看过去。那宫女立刻收起了笑容。一脸地端庄。陈珏收回视线。心中却没有一丝怠慢。这种场合。窦太后没安排一双“眼睛”才是怪事。 窦太后又道:“陈珏是一片好心。也有做人叔父地样子……但一人做事一人当。哀家记得陈珏和陈举也没差上几岁。这件事怎么说柏至侯也不会怪到你头上。你不用忙着往自己身上揽。” 刘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许昌。许昌心中没来由地一凉。连忙低下头去。刘彻看在眼中。笑道:“皇祖母说地是。” 陈珏在陈午关怀地眼神中坐回原处。神色平静得没有夹杂一丝情绪。 说话间。长信詹事指挥宫女上了些解暑地凉茶。窦太后笑道;“哀家这里不是宣室殿。没有那么多规矩。你们也都放松些。尤其是柏至侯。不用拘束了。” 许昌何时见过威严地窦太后这般和颜悦色。直起身地动作间将宫女吓了一跳。那宫女不留神间手一颤。小半盏清茶就汩汩地洒在许昌官袍上。 陈珏玩味地一笑,旋即地了低头,再抬时已经是一脸的平淡,许昌气急败坏地抬头间看见陈珏的神色。只觉自己周身更加狼狈。懊恼与郁闷交加。 湿漉漉的许昌跟着宫女出门整理仪容,长信殿中的气氛瞬时一变。陈珏看得清楚,窦太后虽然神色不改,端看那绝口不提许昌的表现就知她心中地不快了。 窦太后说道:“这殿中没有外人了,哀家就跟你们说说明白,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陈举身为皇后娘家子弟,在长安的街上跟人争执打斗,这传出去好听吗?” 陈午躬身说道:“臣教导不严,乃有此事,实在是臣之过错。” 刘彻忽然说道:“皇祖母,朕听说陈举已经在家受过家法,这长安城里,每日官宦子弟的争斗多了,朕看就不必追究下去。” 窦太后神色一整,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陈午做得对,门户大了,长辈就不能再袒护纵容小辈,若陈家是平常人家也就罢了,但谁叫娇娇是皇后?” 刘彻下意识地接道:“陈举是娇娇的外甥,朕就是护着他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事情谁对谁错也说不清楚不是。” 看着窦太后一派安宁的神色,陈珏心中一动,却是听出味道来了,手上轻轻拉了拉陈午的衣角,同时将嗓子眼里为陈举辩解的话重又咽了下去。 窦太后忽地一叹,道:“这件事上你就不像文帝,当年哀家的兄弟入长安,文帝特意请文学士教导他二人礼节法度,正因如此,后来谁不说窦长君和窦少君是谦恭君子?” 忽然间,窦太后说话的声音沉下去几分,又道:“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诸吕之乱重演,当年吕氏对大汉何尝无功?就是吕皇后太过纵容他们,乃有他日之祸。” “你若是为娇娇和你姑姑一家着想,今日就万万不能姑息陈举,他一分地错也得按十分罚!”说到这里,窦太后语声一缓,她压低了声音,同刘彻低声说了几句话,陈珏已算是耳聪目明,也没能听见多少,只见刘彻脸色连变,末了他一脸的心悦诚服,说道:“皇祖母所言甚是,此事是朕思虑不周,朕虽是一片好心,但落在他人眼里,难免会有损娇娇和堂邑侯陈氏的名声。” 陈午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陈珏心中却已经暗暗有些生气,说实在话,他对于坐在这里听窦太后和刘彻祖孙说来说去没有什么兴趣,尤其他们三两句话间定下了陈举地命运。 窦太后果真应了那句“这里没有外人”,把话说得极透,刘彻这几年对陈家真是不错,陈珏兄弟几个封侯,陈午又高升御史大夫,端的是一门显贵。 这样滔天的声势,眼红的人太多了,陈举当日的事在长安城里早已经传开了,刘彻若是护短下去,外间的人必定要说陈氏外戚如何如何。 说来也巧,众人的话才说得差不多,许昌也重新回到了长信殿,有窦太后先前的话在那里打底,说清事情大致经过之后,陈午顾不上考虑那么多,徐徐下拜请刘彻和窦太后公正处理。 陈珏换了个姿势坐着,耳边响起窦太后的声音:太中大夫陈尚教子不严,致使陈举率众行凶,导致柏至侯许昌次子重伤,但念在其一向劳苦有功,不予重处,只罚俸并闭门思过即可。 陈举品行不端,虽已受陈氏家法,但其行凶之罪确凿,交由御史大夫陈午严加管教,即日起研读先人经典之书,陶冶心性…… 陈珏一边听着,一边不断地瞄向刘彻地方向,刘彻脸上一片平和,等窦太后说到最后还做主赐了许昌之子一些零零碎碎的赏赐,权当抚慰。 但陈珏看得分明,许昌下拜谢恩之时,刘彻眼中飞快闪过的一丝冷芒不容错认,那一瞬极快,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陈珏的眼睛。 许昌带着赏赐回府了,陈午虽说有惧内的毛病,但对陈尚这个庶长子也很是上心,更别说陈举是他实实在在的长孙,窦太后话一出口就没有回转的余地,陈午只得出宫回府安排诸多事宜。 刘彻出了长乐宫,却是没有乘坐御辇,反而带着陈珏就直奔武库而去,陈珏看了看正高的太阳,顾不上擦汗,脚下只得飞快地跟上刘彻。 武库,号称是聚百兵之所,按理应当是肃杀之气满屋,事实上从外面来看武库却是威严不可侵犯,重兵把守之处,闲人不敢上前走上任何多余的一步。 只是陈珏鼻子灵,踏进门地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子兵器味,不太美妙的兵器味。管事的令丞认得从十年前就常来武库左近的刘彻,他很是积极地上前行了礼,还不望跟陈珏也打了个招呼,刘彻却好似没有什么耐心,仗着天子的身份就把大小的官儿们通通撵了出去。 周亚夫以细柳营挡驾之时美名传遍天下,这看武库的人显然没有这份觉悟,很自然地顺着刘彻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陈珏不动声色地横了他一眼,面向刘彻时已是一脸平和。 刘彻选了两柄剑转过身来,神色间是陈珏前所未有的陌生,难得地面对着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他选了其中一柄丢给陈珏,陈珏双臂一伸又一沉,心道了一声好家伙。 武库兵器,上有前秦之物,下有近期所铸,刘彻选的这两柄剑显然就很新,刘彻向后退了两步,看着三丈外地陈珏,道:“子瑜,陪朕活动活动筋骨。” 你每日都坚持练习武艺箭术,还活动什么筋骨,陈珏腹诽道,却依然神色认真地拔了剑,没提什么刀剑无眼,最好用拳脚然后点到为止之类地话。 298 实骂槐 剑锋的光在一瞬间微微照亮了稍显昏暗的空间,刘彻没用什么标准的起手姿势,神态间甚是随意,陈珏看着他双手握剑的架势,心中满是异样之感。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刘彻也是从小练习武技的人,第一下便是横剑一扫,陈珏飞快地收了手腕,再一翻转后利落地隔住,却不见刘彻换势,反而将剑尖的方向一斜,陈珏顺着一使巧劲,两人手中的剑旋即成了交错的斜十字,正好彼此抵住。 陈珏被刘彻的大力逼得胸口一闷,险些来不及应对,匆忙间一抬眼,正好看见刘彻眉头紧锁,鼻尖上还带了汗,只是眼神却恶狠狠的,紧盯着陈珏不放,却一句话都不说。 完全明白了,刘彻要比的不是什么使剑的技巧,就是想找个人跟他一起比力气,若非天子跟人掰手腕不太雅观,他根本就不用费这么大的事。 霎时间,陈珏飞快地反应过来,毫不保留地用力抵住刘彻的剑,夏日本就闷热,不多时,两人额间就不约而同地冒了汗,他们之间强弱交替,不时地弯肘屈膝,不知过了多久,陈珏喘着粗气,注意到刘彻汗出得更急了。 心知这会已经是时候,陈珏意志力稍稍一松,手上的劲道就减了几分,刘彻那边也是强弩之末,猛地一狠将陈珏逼倒之后,刘彻轰然而坐,他自己也差不多没了力气。齐齐地靠住身后的立壁,陈珏只觉周身乏得厉害,但脑子里却空前地清楚,顾不上考虑刘彻这种不成熟的泄情绪的法子,陈珏抓紧时间回顾起长信殿中的情形。 窦太后前后未提田一词一句,但从他们踏进长乐宫的那一刻起,这中间就没有一句话是脱离了田的,摆明了是指桑骂槐。 表面上,受罚倒霉的那个人是陈举,窦太后也是为了替陈家攒个好名声。但窦太后从头到尾都在提点刘彻,不能因为任何人是外戚就给他格外的优待,窦婴和陈午无所谓,再有的人比如田就值得商讨。 刘彻臣着一张脸,看了看身边不远处地陈举,眉间显出一点疲惫之态。 陈珏看在眼中。轻咳了一声道:“当日陈举对臣说了,那日是许家公子看上了他们请的歌女,先行挑衅叫骂动手,中间又有提及臣的地方,陈举听不过耳,这才有后来之事。” 刘彻挥了挥手,默然没有回话,他以为年纪渐长,能臣在侧。他理所应当从窦太后那里接过权力,今日才第一次意识到,窦太后那双心眼什么都看得清。一番话就点了刘彻和陈午两个人。 “这件事不用再提了。”刘彻没好气地说道。拿起身侧地那把剑丢了出去。出“当啷”地一声响。陈珏暗道了一声没长大。耳边听得刘彻平静地道:“子瑜。你看见没有。诸窦在那里挡着。你和姑父什么法子都没有。” 诸吕。诸窦。这个诸字加某姓真是个要人命地好词。陈珏心中腹诽了一句。刘彻既然有了这种心态。没长大地皇帝比长大了地更危险。 刘彻说完这一句。又歇了一会儿。先起身。随后自在地拍了拍**。又带着陈珏一道走出去。行出武库不远。阁道地拐角处。明晃晃地御辇就停在那里。 宫人们好像没看见刘彻从武库出来似地。行礼之后轻巧地抬起多了个天子地御辇。不疾不徐地朝未央宫地方向走过去。陈珏在一侧走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急促地呼吸声。 不知什么时候离队地杨得意赶上来。陈珏回头望了望。也是武库地方向。陈珏想了一想。一下子明白了关键在哪里。刘彻往日每每心中不快时。最愿意拉着陈珏或韩嫣诸人出去跑马打猎。但方才消失地那一会儿。众人不说。窦太后根本察觉不了刘彻已经泄了一通。 他摇了摇头。镇定地跟上队伍。只是跟杨得意笑着打了个招呼。 不多时行到未央宫,刘彻才下了御辇就对着宫官下旨,将南方几个藩王献上的贡品送去长乐宫大半。总算回到了未央宫,刘彻好像自在了不少,看向陈珏地时候也露出了一点笑模样,他目光落在陈珏手上,笑意一停,皱眉道:“你这手怎么伤着了?” 陈珏低头一看,手上可不是有几道擦着的痕迹,虽然谈不上严重,但红红的一片在太阳底下看着也显眼,陈珏回望刘彻,忽地笑道:“陛下的手也伤着了。” 刘彻抬起手看了看,不由地轻嘶了一声,再看向陈珏时哈哈一笑,周遭的宫人好奇又不解地看了看,只可惜离得太远,什么都没看出来,便知这是天子和武安侯之间的事,有一人机灵地上前递了手巾,正是陈珏先前认识的张同。 众人进了宣室殿,杨得意最是体察君心,也不多问,只接过宫人送上来的冰镇果浆等物亲自送上去,陈珏了两口,只觉心肺处一片清凉。 刘彻坐在那,好像走了神似的,不多时就喝下了一半果浆,陈珏见状不由道:“陛下,果浆太寒,大暑时少饮为好。” 话一出口,刘彻看向陈珏,脸上多了几分微妙地神色。 陈珏按照老套路,斟酌着选了些类似于社稷为重的话劝了劝刘彻,刘彻听得连连点头,直至椒房殿阿娇那边来信,陈珏和刘彻才各回各家。殿门被刘彻推回远处,刘彻神态安和地走进来,看了眼同样捧着果浆的绮罗,眉间笑意一闪。阿娇对茶道并无什么深切的爱好,只是喜欢饮些果浆,她又听太医说喝着不错,便时不时地还带上他和陈珏的份。 阿娇一袭水绿衣裙,分外清丽,她看见刘彻回来,灿然笑道:“外面热不热?”用不上刘彻回答,阿娇又道:“就算是有宫人遮阳,那热气也让人受不了,你快过来歇歇。” 刘彻走过去,当着刘的面轻轻拥了阿娇一下,阿娇鼻子一皱,道:“一身汗味,离阿远点。” 女孩家长得快,刘今年又长高了不少,看着不再是小豆丁的样子了,刘彻一打量,见她比前几日又黑了不少,板起脸道:“怎么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 刘晃了晃辫子,笑嘻嘻地道:“父皇,公主是什么样子?” 刘彻被刘问得一时语塞,不错,公主应当是什么样子?刘嫖和平阳好像都不是什么好榜样,隆虑公主刘苹活泼中不失端庄聪慧,倒是个好例子,只可惜远在隆虑。 略一思索,刘彻道:“你看看南宫姑姑,就知道公主应该是什么样了。” 刘狡黠地一笑,转而道:“南宫姑姑为什么没有驸马都尉?” 南宫公主目前独居,又无子女傍身,日子过得有些清冷,刘彻想起这点也不由微微叹息,阿娇见机吩咐了刘几句话,这才打她出去玩。 歇了一口气,刘彻和阿娇一起去看了刘睿,襁褓中地大汉太子体格不错,爬的度比走得还快,据刘嫖说很像刘彻当年。 时候不早,出了一身汗的刘彻急需沐浴清理,接近黄昏的时候,刘彻浸在水中,思前想后了好一会儿,微微默然。 刘彻过去很多年一直处事果断,这般有些难解心绪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窦太后今日是为了田的事暗示刘彻,刘彻此时想的却是陈家、陈珏、陈午。 陈午是开国功臣之后,四姓三脉的外戚之一,他既不像窦婴那般身后完全是窦太后的影子,又不像田那样不得窦太后待见,只能依靠刘彻一个人。 有馆陶大长公主在,陈家处在一个左右逢源地位置,刘彻一直这么认为,但今日地事情告诉他,陈午一不小心就容易两边不讨好,刘彻第一次不是站在天子的角度,而是站在陈珏地角度思考问题…… 刘彻从小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为阿娇一为陈珏,无论是他作为胶东王时,还是他的太子之位风雨飘摇的时候,陈珏始终站在他身边,这就让他不知不觉中忽略了,有着最显赫家世的陈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珏一直在帮他,从小时候替他和阿娇传信,到刺客上门时不顾自身安危地救驾,刘彻的心里是感动的,如果不是非刘氏不得封王的祖制在,刘彻甚至一度觉得封陈珏为王,同他共享天下太平也是可以的。 刘彻设想了一下,如果他是陈珏,然后心中多了一丝不明不白的颤动,原来陈珏不像田,也不像他一手提拔的主父偃、张汤等人,除去效忠他之外还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 所以他很失常地跟陈珏比力气,然后现名满长安的武安侯二话不说地顺着他,没有一丝不愉,刘彻不由地想起,与司马相如一流的人不同,陈珏除去越长安诸家子弟的才华之外,还心地纯善,这些年来无论对天子还是其他人,都很好。 不知不觉中,宫人已加了两次水,刘彻的思绪越飞越远,这样很好很优秀的陈珏,是他一手提拔的重臣御史大夫陈午的儿子,还是他亲儿子太子刘睿的舅舅。 思及窦太后不动声色中的沉着果断……刘彻忽地觉得他以前做的一些事有些失当,他握拳打了一下水,溅起片片的水花,埋怨陈珏身世的时候忘记了,如果陈珏不是这等身份,根本不会同他相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支持正版阅读! 299 自胜者 人一钻了牛角尖,思路也会拐弯抹角起来,但刘彻毕竟是天子,心性坚韧远胜他人,等到换上干净又熏过淡香的常服,刘彻便将先前的胡想埋起来,跟阿娇一起逗着刘睿,等那一声不清不楚的父皇和母后。 陈珏骑马往堂邑侯府行去,完全不知道天子刘彻此时的想法,他感情上有些埋怨窦太后借故用陈许的争斗做文章,但理智上也知道窦太后没有什么错。 脚踏两只船的下场,就是从两条船中间的缝上掉下去淹死,陈家站边时只能选择完全地忠于其中一边,既然陈珏一家子早就决定站在刘彻一边不动摇了,未来几年恐怕还有得受。 “四公子回来了!” “武安侯爷回来了!” 陈珏一出现在堂邑侯府门前,早有不少识趣的家仆喊着,去内宅给众人报信,还有人积极地上前接过马缰,堂邑侯府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简单地向刘嫖和陈午问了安,陈珏婉言劝服刘嫖,又劝了泪珠不断的长嫂李氏几句,径自行到陈举所居的院落中去看望即日起,闭门思过的大侄子。 不多时,陈珏已经拿着一小壶酒晃进陈举的房门,陈午也知道这件事陈举挺无辜,没有真罚他,案上菜色比起从前更胜几分,精美的冷热佳肴皆有。 陈举神色忧郁地着呆,陈珏毫不客气地寻地方坐了,噼里啪啦地把长乐宫的情形,拣能说的都说了一遍,陈举的眼珠这才动了动,艰难地叫了一句:“四叔。” 陈举脸上还有未消的青紫印,陈珏看着也有些不忍,却不说话,只就着热毛巾擦了手,陈举瞪了瞪眼。知道他比耐力不是陈珏的对手,用趴着的姿势艰难地抬起前胸,道:“四叔!” 陈珏看陈举还挺精神,微笑着道:“家法……疼不疼?” 陈举苦着脸道:“我这辈子就没这么疼过。”顿了顿。他想起没能及时息事宁人。跟对方轻视陈珏也有点关系。话音里就带上了几分委屈和愤愤。道:“四叔你也不替我求请。敢情您是不知道有多疼。” 陈珏神色一肃。淡淡地道:“我怎么不知道?” 陈举目瞪口呆地道:“我听阿父说。大长公主从来不动四叔一根手指头。” “可不是这么回事。”陈珏替自己倒了一盏小酒。又浅浅地了一口。然后给陈举也倒了半盏。“你知道我七岁起做太子侍读地事吧?” 陈举点点头。笑道:“正因如此。长安城上下谁不知道。天子待四叔与旁人不同。” 陈珏看了看清凉地酒液。一饮而尽。摇头道:“天子从小就不是安稳地主。我与韩王孙做他地侍读。时不时地闯了祸。当时我那天子舅舅虽不怎么罚我。但你祖父岂是恃宠而骄、放任不管地人?” “这么说,士人说祖父他教子有方,不是没对你用过棍棒啊?”陈举品出味道来了。 “那当然。”陈珏毫不犹豫地肯定道。 陈举想着想着,忽地怔住,半晌才道:“我一直以为四叔上有贵人照看。下得人心,每日里过得逍遥自在。” 吃一堑长一智,陈举看样子成熟多了,陈珏心中想着,微笑着道:“你这次被罚也别不服气,亲贵两个字是那么简单的吗?有时候两字屁用没有,反而会惹来麻烦。” 陈举心中难受,喝了点酒就来了醉意,恍惚间听见陈珏说粗口。他一下子睁大眼,看着陈珏满是微笑的脸,若有所思起来。 “四叔,对不住……” 过了好半晌,陈举就着醉意说道,中间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想着如何措辞为好,又过了会儿才涨红了脸道:“我从前不怎么懂事。” 一斑窥豹,陈举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想起从前他还为陈尚的事不平过。陈举就不敢面对陈珏了,半醉半醒间。他小时候在外院玩耍,碰上从宫中当值回来的陈珏地情景跃入眼前。 “伤不宜饮酒,你别跟人说是我给你带的。”陈珏笑了笑叮咛着,心想无人插柳柳成荫,没有长乐宫来的天降之灾,陈举还长不大。 夏日的火燃遍长安,仿佛要在立秋前把最后一点热量释放干净,陈珏每日里来回骑马时,总忍不住在无人或少人处加快马,好歹有一点自然风可吹。 陈举被罚在家思过,窦太后还特意指派了一位精通道德经的博士教导陈举,仿佛真要效景帝培养窦长君、窦少君的旧事。 窦太后此举,使得不少猜测她不满田的人都满心不解,猜测着难道太皇太后果真是无心,只是想给丞相和天子之间降降火,宣扬一下窦氏不弄权的好名声? 陈午和陈尚出入奉行低调二字,虽说受了罚,但陈家什么实际上的损失都没有,不管是什么样地墙头草,陈家父子出入宫禁时,众人的态度仍是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恭敬。 陈珏来回之间颇为清闲,他近日忙于大河修堤之事。听说治河之人为堤坝修筑的高低问题起了争执,陈珏不懂地理地东西,一点都帮不上忙,唯一的一点麻烦,就是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能够确定方案,让陈珏把手头的钱款放出去。 六、七月间,边郡又传来不少战报,中间胜多败少,陈珏惊讶地一打听,才知道边地的驻军有几股走了游击的路子,避多打少。 这种方法只能偶尔几次占一点便宜,长期根本奈何不得来去如风的匈奴人,陈珏虽知韩嫣等人的消息会比他更灵通,还是将长安各人的言论大致修书告知韩嫣,权当提个醒。季亦过得差不多,这日午后,陈珏总算把黄河修补堤坝的事做到了小成,钱款出去。修得如何问题就不在他了。 傍晚前后,陈珏忽地接到田地一封请帖,上书他备好水酒佳肴,还有陈珏这等雅人喜欢的雅事,当晚歌舞决不下乐府等等……邀陈珏五日后前往赴宴。 李青皱眉看着陈珏,道:“公子。这是去还是不去?” 陈珏手指一弯,弹了弹那封帖子,好笑道:“周阳侯是真急了,这么早就送帖子,摆明了是不给人找理由拒绝的余地。” 刘彻好像下了决心,果真在朝会上暗示了太尉之事,丞相窦婴的态度很明确,他不是揽权之人,只要人选合适。设太尉他没有意见。田本该如愿以偿,只可惜候补的人选不少,比如积极讨好窦太后地许昌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几个一贯老成稳妥的列侯。 郭远憨笑了一声,抽出一封:“公子,这是北边堂邑侯府送来的。陈珏唔了一声,撕开信一目十行地掠过后,陈珏失笑道:“原来是陈举来找我诉苦了。” 窦太后寻了个良师教导陈举,但陈举岂是闲得住的人?陈家颇重教育,道德经上下数千字陈举几年前就背熟了,偏偏有个老学究整日同他说道理。陈举不堪忍受便修书一封与陈珏。 陈举思过地院落在堂邑侯偏北边,远离府中最热闹的地方,但树木花草也多,幽静清凉。 陈珏来到院中时,陈举正一脸苦恼地抓着身上地红包,草木多意味着蚊虫也不少,熏香也难以全部抗住,陈举每次出外都难免中招。 一阵凉风吹过,陈珏惬意地吸了口气。招呼道:“你那老师呢?” 陈举回头见是陈珏,哀叹道:“里间歇着呢。” 陈珏捡起石桌上的道德经,翻了两页道:“你说你都懂了,那我考你几句?” 陈举来了精神,振作道:“四叔尽管考校。” 陈珏笑道:“知人智?” “自知明。” 陈珏微微一笑,道:“往外说两句,胜人有力,自胜强,这句明白吗?” “自胜强?”陈举抓红包的动作停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换一位先生,我说不定当真能忍过去。陈珏玩味地笑笑。点点头道:“这可是你亲口所说?” 陈举迟疑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话当然是夸张了许多,但权贵聚集之处,确实有不少人先后成了田的座上客,而这些人过几日便会支持田做太尉,展到最后,形势已经差不多变成谁受邀谁就站在他一边。 “武安侯,这边请,这边请……” 田满脸笑容,红光满面地把陈珏迎下来,陈珏看了看,堂中人不多,都是还算熟悉的面孔。 不多时便有人上来打招呼,陈珏一脸和气地答对,顺着他们的心意露了些口风,家父陈午和周阳侯交情还不错。 不多时,陈珏估摸着田应当从无处不在的侍女那听说了他地态度,索性朝四处远望,田看见陈珏,急忙朝这边走过来,众宾客也识趣地让出一条路来。 田一脸地真诚,话说得仿佛他这辈子只交了陈家人这几个朋友,陈珏听了只是笑笑,心想明日长安城就应该传遍他受邀地消息了, 田正要说什么,他身侧忽然走出来一个英挺地青年,身着常服的刘彻在僻静地拐角处拍了拍陈珏的肩膀,满脸愉悦的笑容。 陈珏看了看高朋满座的场景,又看看难掩得色的田,跟着微微一笑。 300 三足立 没有兴致同田的宾客们说话,陈珏跟刘彻问了安后,只是同田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把他放回去招待他的客人们。他和刘彻在喧闹声中一起从人群密集的地方走远,气氛颇为轻松愉快,不多时就行到一个僻静的廊角。 “你看那边。” 刘彻指了指西北边的位置,一个容貌俏丽的年轻女子正扶着一个人徐徐而行,陈珏仔细看了看,依稀田婧所扶的那神色憔悴的妇人,正是先前见过的田夫人。 夏夜蝉鸣处处,田婧穿着极为宽松,陈珏看不清她们神色,只是那属于已婚妇人的衣饰髻还是看清了,陈珏看了看跟在三丈外的杨得意,一下子就明白了刘彻的古怪神色从何而来。 再往前就是内宅,刘彻身为天子和亲戚也不好往里进,陈珏和他当即原路返回,不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歌舞之声,刘彻笑了一声道:“今日这场面倒挺大,只是奢靡了些。” 陈珏眼一转却不答话,田场面弄得再大也不敢越过天子去,这天底下最好奢靡享受的不是眼前的刘彻是谁。 讴的歌声渐渐地更清楚了,刘彻放缓步子,就在转角处坐下,对陈珏玩笑似的轻嘲道:“子瑜,朕方才没看见姑父却瞧见了你,你在这里赴宴也甚是勉强啊。” 陈珏苦笑道:“陛下,周阳侯座上的宾客臣大都不甚熟识,在那边一坐下就浑身不自在。”他望着刘彻所在的角落,又道:“实在是……盛情难却。” “盛情难却?”刘彻也知道田早早大肆邀请的事,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陈珏话中所指,见到陈珏还有闲心这么说话,刘彻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这几日莫名的焦躁一下子去了不少。 陈珏回了刘彻一个稍显无奈的笑容,刘彻哈哈一笑,这才玩味地说道:“朕知道你心里其实看不上周阳侯。” 陈珏略略一怔。旋即心想他有什么可惊讶的,轻轻一笑便默不作声,刘彻见状点了点灯火通明的方向,眼前闪过田夫人伛偻的身影,徐徐地道:“不说其他,你陈子瑜重情重义。向来善待妻,周阳侯富贵了这般对待我那舅母,你也不可能欣赏他地为人。” 陈珏微微低了头。脸上因刘彻地夸奖多了些不好意思。耳边听得刘彻又道:“不要说是你。朕也看不惯他这么做。男儿在外头怎么着都行。既然结为夫妻。岂有薄待妻女地道理?” 刘彻说着。微微抬作势去踢一个停在廊间地蟑螂还是什么虫子。那虫子跳了几跳跑到阴影处。陈珏忽地有点弄不懂刘彻稀奇古怪地表现。刘彻却没有理会陈珏地心思。又道:“周阳侯这个太尉。朕保定了。你跟姑父提一句。且在他收下物色几个能接替田职务地人选。省得到时候慌乱。” 御史大夫以下中丞有二。本就是为了互补。但思及刘彻当日提及许昌铁青地脸色。陈珏微微颔。道:“臣稍后就转告阿父。请他与周阳侯商议此事。” 刘彻看了他一眼。忽地笑道:“仔细想想。朕登基几年以来。明明离大好地壮年还很远。这事情一桩接一桩已经生了不少。只有你们一直在朕身边。朕如今只能全心信任你们了。” 陈珏面色一怔。张口欲言。刘彻轻轻摇了摇手。转头冲不远处伺候着地杨得意道:“你把朕让你带地东西拿过来。” 杨得意闻言身形一动。小步快跑了过来。不知从哪取出了一本薄薄地册子。刘彻示意他递给陈珏。道:“这其中提及地那些事。你跟姑父商量着来。看看怎么办好。” 陈珏当着刘彻的面翻开两页,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将许昌几个亲族的违法之事写得分明。连他家几个公子与歌妓地事都提了两桩,这点消息一旦传播开来。许昌就算不会动摇根本,伤筋动骨也是免不了了。 陈珏小心翼翼地收起册子,面上多了几分惊讶和游移,道:“柏至侯的二公子与陈举的事才告一段落,这时力恐怕有些棘手。” 刘彻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神色微冷道:“有何棘手之处,朕都会在这支持你们,你只管放心施为就是,这证据确凿,朕旨意一下,长安内外还有谁敢说三道四?” 陈珏知道许昌诸事不提,巴结窦太后地事着实犯了刘彻的禁忌,也不多言,只道:“不管柏至侯如何,陛下毕竟还要考虑长乐宫那边老人家的想法,近日雨水连绵,太皇太后娘娘身体又不大好了。” 刘彻知道陈珏的意思,顺着他的话风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你孝顺,也知道你立场尴尬,只是许昌那种人无所作为,整日只知道作怪,挑拨天家骨肉亲情,朕决不能姑息。” 陈珏轻叹一声道:“臣谨遵陛下之意……这回是臣没有考虑清楚,许昌的所做所为,的确不可以再纵容下去。” 说话间,陈珏脸上又多了一分苦笑,道:“臣只盼望过几日的时候,街头巷尾没有人传说臣一家公报私仇。” 刘彻听了点点头,心中不觉多了几分满意,陈珏在窦太后面前一向是乖外孙的形象,就算今日借田这件事明白地展露了立场,他也没说就这么跟窦太后一刀两断。 太纯粹地忠诚根本不存在,陈珏这样放不下的表现才符合他以往的谦谦君子形象,不然如果陈珏站了边之后,就对外祖母窦太后翻脸无情、毫不顾惜,刘彻本已搁置的怀疑之火一定会再次烧起来。 陈家的作用毕竟太大了,在这个窦太后还占有优势的棋盘上,陈午和陈珏站在太子刘睿身后,只要做个不忤逆的好女婿、好外孙,就算刘彻这个天子不在了,他们照样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个念头在此一闪而过,陈珏话说完不过片刻的工夫,刘彻就看了看他笑道:“谁敢说你公报私仇,就让他来找朕说理。” 天南星子满空,陈珏和刘彻就着朝事聊了好一会儿,又说起了牙牙学语的陈桓大公子,直至歌舞地声音渐渐地小了,两人才起身往堂中行去。 时辰已晚,这里的宾客倒没几个把中尉的北军当回事,陈珏看了看,田好像也不在意客人醉倒此处,起码一路过来,陈珏就看到几个歌女舞女已经舞到客人怀里了。 田看见陈珏和刘彻回来不敢怠慢,甩下正说着话的宾客就快步走了过来,微服的刘彻对着乌烟瘴气的一片皱了皱眉,却也无可奈何,说了会儿话便道:“舅父且招待客人,天色已晚,朕就先回宫了。” “那也好,臣送陛下。”田从家仆手中接过提灯,就要张罗着送刘彻回宫,刘彻不耐地摇手道:“不必了,朕不想让他们知道朕来过。”陈珏咳了两声,接着对田笑道:“周阳侯做东道,这侯府上下还有许多人等你招待,我先跟陛下一道出去了。” 田看了看陈珏二人,将那盏提灯递给陈珏。音抛在脑后,跟刘彻一起行出武安侯府,刘彻在杨得意的伺候下上了马车,拉着天子的马蹄子在青石路上留下清脆地得、得声响。 陈珏转身坐上自家地马车,借着微光翻出刘彻所给的薄册,陈珏摩挲着:“这件事倒是有趣,同样地东西,我早已经有了一份,今日又来一份。” 刘彻今日的态度是真不错,只是较起以往着实客气了许多,当年景帝病危时,陈珏等人四处奔波,刘彻可没有这般亲切地拉他说过话。 越客气,就越不像一家人那,陈珏想着想着,在马车中翻了个身,只觉上下眼皮前所未有地相亲相爱,不知不觉中便陷入了浅眠之中。朝局的风向空前明朗,窦婴为的诸窦以及部分真心直言的贤臣还是对田太尉有着保留意见,只是田拉起了阵营准备打硬仗的时候,诧异地觉对方不战而退。 一夜间,反对的声音消失殆半,长乐宫里的窦太后仍是每日里养生,没有对田的升职表露一丝不快,好像前几日的那一场试探是众人的错觉一般。 刘彻和田都心有疑虑,但也知道这次是窦太后和窦婴退了一步,秋节将至的时节,周阳侯田荣升太尉,短短几年就从太中大夫之职到位列三公,一时间长安内外侧目,这一夏,就连陈珏爱子周岁的事也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田至此风光无限,陈珏坐在官署中,饮茶的闲暇工夫也能听到小吏们说起周阳侯的事。 “听说田夫人身有痼疾,前几日又大病一场,天子派的御医和有名的女医义也束手无策,眼看她就是没有富贵命,享不了几天荣华了。” 又有一人神秘地道:“你们还不知道,周阳侯和燕王还是赵王家在长安的翁主相交甚密,说不定没几月田夫人就换人了……” 陈珏听得微微一笑,却也不出去掺和他们的讨论,田看似风光,陈珏却知道这个太尉空有权贵之名,实无三公之实——太尉掌全**事,可兵权牢牢地在太皇太后那边握着呢。 301 老树枯 兵权是个烫手的东西,臣子对军队的影响力也是,所以陈珏只结交少数一些文臣,除去韩嫣等几人特别,一向与武将系不相往来。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汉制太尉掌武事,但做太尉的人手中并没有对军队的实际指挥权,历任如周勃、周亚夫两代人,他们做太尉实则是被放空了。 太尉对军事的影响,关键不在虎符节杖等物,而是对长安南北军和郡国兵等的控制。 从理论上来说,只要天子和太尉一心,大汉举国之兵可以尽在掌握,但此时朝中的情形颇有些微妙——当年周亚夫和窦婴都是出将入相的人物,不管是不是太尉都没有人胆敢看轻,但田这么个人,放到武将堆里连根葱都算不上。 陈珏每每想到这一点,就不由地为刘彻叹息一声,窦太后在长乐宫稳如泰山,多半就是看准了田难有大作为,她老人家不动声色地设套,刘彻还真就往下跳,还引得长安城里纷纷扰扰不休。了,田新官上任,每日里神清气爽,直至大宴后月余的工夫,田夫人去世的消息就穿了过来,陈珏在治丧期间尽了礼数,至于田在妻死后没两日就风流快活的事,陈珏更没有闲心去理会。 随着昼短夜长的时节到来,芷晴一心张罗着阖府上下的秋冬衣,陈珏这日正在院中悠闲地阅:“今年秋得了闲,我才见识了你持家有道。” 芷晴闻言白了他一眼,莞尔道:“哪年我不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太累了些,现在你说话的声音都不对了不是?”陈珏微微一笑,温声道:“我们府中也没有外人,各项用度过得去就行了,不用弄那么麻烦。” 芷晴放下手中食箸。诧异地看了看一向不理家事的陈珏,她心中一片暖意,口中仍如数家珍地道:“这中间的事说复杂不复杂,但也称不上简单。府中有些稀罕的好东西,就算阿父阿母那边什么都不缺,我们也不能忘了孝心。” 陈珏点点头。芷晴的想法同他一样,堂邑侯府那边再好的东西都有,但子女这边不能不表心意,虽然分府别居,但血脉相连地亲情分不了。 芷晴又笑道:“阿桓现在长得快,几乎月余的工夫衣服就不合身了,当然,也是我自己小家子气,不放心别人管这些事。一定得自己摸过料子才算。” 陈珏听着不由一笑。旋即一叹道:“上有老。下有小。家中没有个贤妻怎么好?” 芷晴听见陈珏凑趣说话。扑哧一笑。随后笑吟吟地说道:“这天底下若说谁是贤妻。非阿娇姊姊莫属。她比我可强多啦!” 陈家人口虽不少。但两人住在武安侯府。日常往来也不费劲。阿娇是真真要顾着长乐、未央两宫。绝不轻松。 转念思及长乐宫。陈珏地心里不由地多出了几分歉疚。这歉疚自然是对窦太后地。仔细说来。窦太后这些年待他可没有一点不好。结果田这件事一出。陈珏父子就立场鲜明地跑到刘彻那一边去了。 堂中稍稍有些气闷。陈珏想着不由摇摇头。略微松散了衣衫。吹吹过堂地微风也好清凉些。年年秋时他都出入长乐宫陪窦太后说话。如今窦太后还没说陈珏一句不是。他不能就这么逍遥自在。 两日后休沐。陈珏携了些精巧地礼物。前脚才踏进长信殿。笑吟吟地坐在榻上地窦太后就说道:“哀家昨日还想着。陈珏应该过来了。这回给哀家带了什么?” 陈珏说道:“您在这长乐宫自然什么都不少,臣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恰好日前碰见一个边地回来的商队。有些西域那边的稀罕小玩意,只能将就着送进来。聊表孝心。” 说话间,陈珏瞥了窦太后身边俏丽的小女孩一眼,他今日来得不巧,竟然碰上了窦婴家的爱女。窦琬穿着一身华服,少了几分小姑娘的活泼,多了些世家贵女的气度。 窦太后听着陈珏说了一通话,面向他说道:“你有这心意,哀家收到什么都是一样的,好了,别光顾着说话,赶快自己找个地方坐下罢。” 陈珏依言坐了,细细地打量起窦太后来,一年来窦太后越地老态尽显了,精气神远远赶不上当年。 若说她原先白根根还带着光泽,现在就是半头枯槁,眼下窦太后眼窝深陷,面上斑点更多,衬着无神的双目,乍一看甚至有些可怖。 窦太后笑道:“你一向最能言善道,哀家听你说话就能开怀,今日怎么没声音了?” 陈珏闻言一怔,沉默片刻没说话,窦琬眨了眨眼,竟是丝毫不怕窦太后,娇声插口道:“太皇太后娘娘,武安侯爷看您看呆了。” 窦太后听着这话,不觉也是一愣,不过一瞬间地工夫,她似乎猜到了陈珏在想什么,心中有些喜欢陈珏的孝心,她咳了几声后说道:“哀家老了,是不是?” 是老了,陈珏心中闪过一句话,温声说道:“您不老,只是臣在这里看着,感觉您越来越慈爱了。” 窦太后一挥手,全不把陈珏的话放在心上,她做宫女时就见过不少形容枯槁地高祖遗姬,不是不知道这年纪的老妇什么样,思及此处,窦太后面上风平浪静,心下想着朝臣们在长信殿总是恭恭敬敬地跪着,哪有几人关心她的老态? 窦太后笑了笑,摸索着拉起窦琬的手,说道:“哀家方才忽然想起来,你那侄子,好像叫做陈举的那个,现在是不是还在跟着名士学《道德经》?” 陈珏眼一抬,嘿嘿一笑,道:“臣正想向太皇太后求这件事呢,陈举已经受过教训了。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还有太学那边的课业要忙,整日困在府中也太无趣了些。”顿了顿,陈珏又加了一句道:“臣敢担保,道德经几千字,陈举已经诵读得比关雎还熟悉了。” 关雎是陈举这年纪的少年们常挂在嘴边的诗篇。窦太后笑道:“既然你替他说情,这惩戒就算了吧,正好哀家近日闲着,想找人谈经论道。” 陈珏心中一喜,谢过了窦太后。 “子太后轻轻说着,忽然饶有兴致地问道:“哀家从来没有唤过你地字吧?” 陈珏看不明白窦太后的心意,只恭谨地答道:“臣记得,似乎没有。”窦太后十余来年。唤他为小陈珏地时候更多些。 很多少年前陈珏就得了景帝赐字,算得上是大人了,窦太后一边想着。一边颔道:“哀家这些年没看到你长大,现在想想,你也早就有自己主意了。” 陈珏心中一动,心想窦太后对他父子支持田的事还是有芥蒂,他一抬头正要说什么,恰好碰上窦琬清澈的双眼,于是话到嘴边改道:“臣,只是尽为臣之道而已。” “陈珏啊,你知道哀家当年为什么把芷晴配给你吗?” 陈珏隐约猜出窦太后今日分外温和的原因。但仍是说道:“臣以为亲上加亲,正好是一段佳话。” “不只。”窦太后缓缓地拍了拍窦琬的小手,窦琬睁着亮晶晶的大眼,望着陈珏笑眯眯地。 “这天底下,哀家只关心姓刘地,姓窦的,和姓陈的,我说不定哪日去见文帝,唯一的指望就是你们都和和睦睦的。相互照看扶持。” 陈珏平静地听着,窦太后不大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得格外清楚:“看着你们不睦甚至相互猜度,哀家就是死了也不安宁。” 窦太后说着,浑浊的双眼几乎紧紧盯着陈珏不放,又道:“你心地太过纯善,哀家……” 陈、窦不能亲如一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陈珏静等了半天,窦太后仍旧没有下文。又过了好一阵子。窦太后才失笑道:“哀家在小女娃面前说这些做什么?” 陈珏不理方才地话,只诚恳地道:“换季之时。太皇太后不若多做些调理,凡事都放宽了心最好……” 窦太后点点头,忽然又一连串地咳出声,陈珏目光一扫长信詹事,轻喝道:“太医在何处?” 长信詹事反应得极快,立即遣人去唤常驻地太医,长信殿内外立时忙碌起来,陈珏示意宫女带窦琬去了偏殿,不多时几个太医进门号了脉,很快便熟练地开出方子,旋即仔细想挑选些现成地药丸给窦太后服下。 长信詹事在太医身后皱眉头紧皱,他因是窦氏族人而被重用,老太医那一手特立地字,他着实看不大懂。偏偏在这个时候,平时跟着老太医地宫人也不在此处,他想叫过老太医,却苦于人群密麻麻地挤在榻边,他也不好喧哗。 站在前面的陈珏看长信詹事神色不对随口一问,这才知道事情根源,他拿起那方子,稍一用力便拉过一个侍医打扮的青年人,丢给长信詹事去认字。 窦太后听着身边的动静,脸上多了几分淡淡的笑意。 忙乎了好半晌,刘彻也从未央宫那边急急地赶了过来,直至诸事安顿下来,陈珏想起窦太后寿数不久,这才心中唏嘘着踏上归程。 这会儿已经午时前后光景,陈珏骑上马的同时,太尉周阳侯田的府邸中迎来一位俏丽的女客,田摩挲着金印紫绶,望见不请自来地客人时顿时一怔,讶道:“你怎么来了?” 302 承转和 “看周阳侯这话说的,您高升太尉,又喜迁新居,我怎么能不来道贺?”女子笑盈盈地说着,顿了顿,她又道:“还是说舅父不欢迎我?” 田府上有不少见多识广的旧人,一应下人见了女子,齐齐躬身行礼,田放下手中的金印,神色一整起身哈哈笑道:“数日不见,平阳长公主怎么见面就挤兑我。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说话间,堂中的侍女、家仆不敢冷落长公主,早已经纷纷自觉地忙活起来,田作势呵斥了几句,转而对平阳道:“我这哪是迁居,不过是请陛下赐了一块地,把院子往外扩了扩,现如今这宅子还没修好,因而没敢请长公主来做客,不想你今日亲自登门……这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你务必不要在意。” 平阳嘴角一挑,轻轻吹着才呈上来的清茶,时不时地与田说着话,田看平阳茶盏几乎不离手,心中不由地暗自嘀咕,他府上的茶哪能入平阳那张一向讲究的嘴,今日看来她是来不善。 舅甥两人坐在堂中闲聊,田说完了近来见闻,平阳叙过了长安内外的秋景,又说了些盖侯王信以及南宫公主的琐事,连远在外地的隆虑公主刘苹也提了几句,也就没什么好说了。 “早些年我就说过,舅父是要成大事的人。”平阳率先打破了沉默,温柔地说着,美目在室中的诸种陈设上扫了几眼,看出这珍物之多之贵,已比大半空有贵名的列侯强出千里了,“今日这大富贵可不就应了验吗?” 田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记起平阳何时夸奖过他,只道:“我这也就是仗着天子厚恩,臣下尚且如此,以陛下待长公主之厚,长公主眼界之广,我这点富贵哪能看得上眼?” 田说着,笑得小胡子一翘一翘。眼中光芒连闪。 平阳心下冷笑了一声,王死后,他们都不得刘彻待见,两下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莫要彼此牵连,但大家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当年为田上位也谋划了不少,今日田想独享安乐她却不许。 思及前堂光彩熠熠的钟鼓、曲旃,平阳心中也不由一酸,平阳侯曹氏是尊贵,但不过是吃老底罢了,哪及田如今炙手可热来得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都觉得假意客套没什么意思,平阳轻叹一声,道:“舅舅今日风光是风光。我只怕这不能长久。” 田笑意更浓。明知故问道:“怎么个不得长久法?” 平阳身子微微前倾。笑道:“你忘记周勃旧事了?当年诸吕之乱时。正是身为太尉地周勃诈称天子有命。取得长安北军统兵大权。因而破敌。” 田心中微沉。却万不肯落了气势。轻咳一声说道:“太尉本乃虚位。周勃此事倒也算一段佳话。我只管遵天子之命。旁地一概不理。” 平阳摇摇头。轻轻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瞄了案上地太尉金印一眼。说道:“你我心知肚明。太皇太后岂能轻易容得下舅父您?” 田脸上地镇定一下子如雪般化了。打量了平阳一眼说道:“我尽忠天子。天子理应保我。长公主与我说这番话又有何意义?” 平阳笑了笑。道:“我这不是来给舅父献策吗?” 田挤出一丝笑容,道:“有何良策?” 平阳袍袖一收,稍稍向后一仰。口中说道:“舅父眼下宾客满堂,田园丰腴,可说诸事皆顺,但恕我直言,这周阳侯府上下正危机四伏。” 田心中一转,道:“你怎么越说越玄了?” 平阳娇笑一声却不答话,接着道:“从来朝中派系分明,丞相府以丞相和太常窦彭祖为,有魏其侯在军中威望做底。声势浩大。堂邑侯虽然素日不显,陈子瑜也时不时被人弹劾。但归根到底,陈子瑜有天禄阁和太学的人脉,朝中不少人站在他父子那边,但舅父名列三公又有什么呢?” 田略一思索,心中也觉出有几分不对,他珍奇之物收受了不少,但宾客中明确表态,身家富贵都压在他身上的可没有多少。 平阳笑道:“忠言逆耳,但我也不得不言,舅父从前跟陈家父子走得太近,外人不知道地,还当是他们扶你做的太尉,正好跟丞相打对台,这明明是田、陈是两家主人,偏偏都被人当做姓陈的一路……” 那就难道没有朝官找你田表忠心! 田心中补上平阳的话,心中像着了一把燎原的火,痒痒的抓不着,他跟在陈午后面也够了。 田笑容满面,亲自起身替平阳满茶,水声涓涓之时,几句轻轻地笑语响了起来,平阳红唇一张一合,道:“母后从前用过一些人,他们的把柄就在我这,若是舅父有需,我还能出几分力。” 两人相对而笑,田看了看自家堂中的种种珍奇摆设,心中下定决心,他依附在窦婴和陈午后面的日子过去,从这时起就轮到旁人依靠他田太尉了。 平阳笑得舒心,将心底下对帝后图穷匕见的一丝不安掩饰得极好,她看了看对面的田,心中无奈一闪而过,谁叫女人终究做不了大事,她只能在朝中寻人守望相助。到了一年中打猎出游的最后时光,一旦落雪,之后数月直到开春,猎人最多只能得些野兔之类,刘彻一向好斗猛兽,八、九月间便拉着陈珏跑了好几趟上林苑。陈午传来消息,说道原先紧紧巴结着陈家的人之中,有不少被独扯大旗的田拉了过去地时候,在上林苑连住两夜的陈珏正在羽林骑帐外透气。 “子瑜,你跑得倒快,还怕被朕灌酒不成?”刘彻的声音在陈珏身后响起来。 陈珏转身回望,看见刘彻一只右手还把着门边,但他眼中光彩含而不露,显然并无几分醉意。 陈珏笑了笑,道:“臣还以为陛下今日要谋一醉。方才为黄昏归途计,却是不敢多饮了。” 刘彻挥挥手,说道:“又是秋时,北边军报连连,朕来这上林苑地次数不少了,再饮个酩酊大醉回去。岂不成昏君了?” 陈珏笑道:“王孙是稳重之人,周太守出身将门家学渊源,李广太守等老将也久经沙场,虽说匈奴人悍勇,但这些年来他们守着北边,何曾让陛下失望过?” 刘彻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千里边地,就算近年移民实边不断,还是有大片的空挡。若是哪一地没有守住……朕岂可懈怠?” 陈珏附和了刘彻几句,却也提不出别的办法。大汉边疆线太长,别说数城之地远远赶不上马其诺。若是军臣哪年有心彻底撕破脸,撕开一处缝隙就可以长驱而入,景帝过世那一年,匈奴人就过上郡直入,险些直抵甘泉。 营中人声鼎沸,羽林卫队饮酒吃肉,好不痛快,陈珏和刘彻这边一时间却有些沉闷。 当年他俩年轻气盛,硬是搅合了一次和亲。近日匈奴那边传来消息,十几年前去和亲的那位翁主,刘彻地堂姑身子骨不好了,这是几月前的消息,现在她在世与否都两说。 计拙是和亲,这话固然有理,但匈奴那边一个汉女都没有和有汉女总不是一回事情,这汉匈形势眼看着就要严峻起来。 当时因,现时果。 萧瑟的秋风吹过。几片落叶应景地随风落地,陈珏心下轻叹了一声,窦太后处政到底保守,刘彻急着拿兵,除去权力**之外,也不是丝毫没有道理。 不多时,李当户亲自来报,羽林骑有新秀数名,骑射卓绝。他打算让这些年轻人赛上一场。刘彻哈哈一笑,道:“朕正想看看热闹。若有技艺和战法都绝的,朕就给他加个侍中。” 陈珏脸上浮出笑模样,跟上去的脚步略略一慢,将李英方才送来地条子卷成一团收进荷囊。是一家。 这话虽冷了些,但在长安城大多数人看来却大为有理,太尉田近来与亲戚们地往来就是一个大大的力证。田做太尉做得风生水起,连着其弟田胜一家也跟着沾了光,在长安城中威风赫赫,盖侯王信一家却出奇地低调,先前泄露天机的王重被王信勒令严加看管。 这中间却有个小典故,按说兄弟之间理应长幼有序,田家人在外置庄子看重一块地,一打听却得知东边地就是王信名下,挺丰沃的一处好地方,田最后却毫不在意地放弃了。 堂邑侯府家宴。 “这田,就是个小人,这一朝得志,从前给窦家兄弟端茶倒水的事就都忘了,原先不是来拜访就是请我们做客,现在也少了不是?”刘嫖随口说道,她尝了一块鱼味好,就张罗着让侍女挑去细刺捻好,喂已过周岁的陈桓吃下。 陈珏听了一笑置之,但芷晴听了却眉头一皱一松,显然也对田大不以为然。 芷晴重孝,近来时常入宫看望染恙的窦太后,去阿娇处的次数都减少了,再加上近来风传,田就要另取一位翁主,两相合一,不只芷晴,陈家众女眷已对田厌恶到极点。 陈珏听着家人们谈笑,坐在一边倒也悠闲自得,他往堂中看了看,见陈须虽然不住笑着,偶尔眉宇间却忧色隐现,当下便留了心。 303 父与母 宴席散去,刘嫖说什么也要陈珏一家在此住上一宿,陈珏和芷晴对视一眼,笑着答应了,家仆侍女们便各就各位,纷纷为陈珏夫妇逗留做准备。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出了门,陈珏低声叮咛芷晴带陈桓先走,旋即故意落后了两步,等到陈须忧心忡忡地走出来时,陈珏在微暗的灯火下勾住陈须肩膀,轻声道:“阿兄有事烦恼?” 陈须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连忙驻了足,他听的陈珏的话一怔,旋即苦笑道:“珏弟心思通透,我什么都瞒不了你。” 陈珏看出陈须说话不愿被刘嫖夫妇和女眷们听见,望望天上的弯月笑道:“良辰美景,你我去园子里走走。” 新月如钩,星子寥寥,哪算是良辰美景,陈须心中无奈,拍拍陈珏的手臂便大步先行,陈珏跟在那身后,不多时便迈步入园中。 堂邑侯府没有奢侈到晚上在园子里点灯,一眼望去,园中黑漆漆的一片,但大致的景物倒也未变,陈珏和陈须站在陈午的一小畦菜地中,决定不再往前走。 陈须指指昏暗的菜地,叹道:“阿父压力日增,这才在闲时借此陶冶心胸,我不能给他分忧反而惹事,实在不孝。” 陈珏一怔,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陈须摇头道:“陈弘今日在九市往章台的街上,带着几个家仆打了两个风流郎官,其一昏迷不醒,医说若三日不醒,怕就要渐衰而死,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事已闹到了京兆尹那里,我正不知如何是好。” 陈珏稍一回想,方才的确没有在宴上见过陈弘,忙问道:“阿弘不是被下了狱吧?” 陈须白了他一眼,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就是再无能,也不会在知情时让儿子下狱。这件事却是京兆尹在那里为难,说是请了陈弘先做客。” “趋炎附势地小人!”陈珏皱眉轻骂道。 陈珏略一思索。便猜明白了事情地大概。按说京兆尹不会轻易得罪陈家。但若被打地人家世也相当不错。京兆尹想起被窦太后罚过地陈举。这心里就不能不思量了。 陈须苦笑道:“这事我都不敢跟阿父和阿母说。珏弟。你帮我出出主意。这时候应该怎么办为好?” 陈珏想了想。先问道:“阿弘为什么打人?” 陈须苦笑更深。从怀中取出一封:“我说不出口。你自己看罢。” 陈珏弹了弹那纸。笑道:“这么黑。我怎么看?” 陈须重重一叹,索性灰也不擦一下,径自在一边坐下。恨声道:“阿弘学了我十分心性,又得了阿母十倍娇惯,若说陈举前些时候是无辜,他就是真纨绔!” 陈须细细说来,不出意料的正是争风之事。 陈珏坐在陈须身侧不远处,望向夜空的时候也有些默默无语,陈家第三代长大了,陈弘是嫡长孙,跟陈珏这个幼子都是刘嫖的心头肉。他小小年纪,又没有陈珏成年人地自制,真纨绔也的确让刘嫖惯出来了。 “现在的情形是陈弘毫未损,人家被打的人瘫在榻上,随时都有可能死去?”陈珏淡淡地说道。 语声平静,陈珏心中却翻涌着一阵怒意,他不怕外头诸多算计,就怕陈家有人将把柄送到别人家门口。原来他还冷眼旁观窦婴照看一族的难处,这下可好。不多的堂邑侯府诸公子里就出了个能人。 陈须点了点头,苦涩地道:“所以我说这件事才麻烦,我遣人打听过了,那京兆尹看着中立,他有个做中大夫地兄弟才拜在田门下,表面上他软硬不吃,实际上田一句话多半就管用。” 陈珏眼神一凝,心中顿时明了陈须方才为何神色不对,明明一家人都看不上田。这会因陈弘的事情被逼无奈。陈家说不定还要有求于田。 陈珏看不到的角落,陈须神色更苦。他平生自傲从未受挫,这回说不准还要连累家人向小人低头,一阵抓心挠肝的感觉连绵不断地袭来。陈珏看陈须的样子着实可怜,当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可他这一口气还没叹完,隐约看见陈须抓得凌乱的鬓间多了一杆草,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平日我劝你多关注些朝事,你不肯听,这会儿尝到钻牛角尖的滋味了罢?” 陈须怔了怔,旋即大喜过望,道:“这事莫不是还有转机?” 陈珏悠悠地道:“世事无常,比起田接下来要的东西,阿弘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 陈须皱眉不解,陈珏耐心道:“我们那外祖母也不是真慈眉善目的人,她不会让田痛快几日,等她出手地时候,田还巴望着我们站在他那边,万不敢跟阿父多话。” “田已经位列三公,太皇太后还能干什么?”陈须听得连连点头,但仍然忍不住问道。 “这我上哪猜去。” 不过是彻底架空田,让他无法挥作用罢了,陈珏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陈须也跟着站起来,陈珏比了个手势让陈须先走,正色道:“这种事有一无二,待阿弘回来之后,你关上他一年半载都不嫌多……” 陈珏心里又叹气了一声,走上前和陈须并肩而行,道:“说这些都太早了,明日请府中的名医过去看看,若是真死了人,我们也不能护得了他。” “我都明白。”陈须连连说道,他半转着脑袋说话,差点被脚下绊了一跤,站稳了之后,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品性,这事若不是落在陈弘身上,你万万容不下,你放心,他若不能悔过自新,我亲手动他!”即过。 未央宫椒房殿后面有个长廊。再往一边走出一段距离才是后宫夫人们住的地方,这里本该戒备森严,尤其不能有什么惊扰了皇后和太子的举动,但自从当利公主刘长大,这潜规则便形同虚设。 但这夜的长廊上,星光黯淡。这里也格外地安静,大汉天子刘彻坐在长廊中部,杨得意等人都侍立在三丈开外,只留了一盏明灯在刘彻身边。 “舅父啊,你说皇祖母十日里召见许昌两次,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又能为了什么?”刘彻用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音量自语,声音消失在风中,再无第二人听见。 刘彻将一张薄纸投入灯火。正在火舌湮没了一切时,拐角处忽地传来“咔”的一声响,刘彻眉一立。喝道:“何人?” “父皇!” 眼看着宫人们严阵以待,小小的刘连忙跑出来,轻喘着道:“母后说了,秋寒虽比上春寒,但也不可小看,父皇身为天子,更应该小心身体,万不能在秋夜着了凉。刘一番话说下来清脆悦耳,刘彻朗声一笑。起身舒展身体道:“朕真是被你们母女俩管得严严的。” 刘嘻笑着拉起刘彻地手,刘彻一身黑衣在夜色中本显得太过深沉,同粉衣地刘站在一起一下子就调和了不少。 一行人回到殿中,坐在刘睿身边的阿娇放下手中的《诗经》本,起身迎了刘彻坐下,给了刘一个满意的眼神,刘笑得眉眼弯弯,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刘彻扫了一眼案上的《诗经》,含笑问道:“在给太子念书呢?” 阿娇点头笑道:“阿弟说了。小孩子启蒙早是好事,念些有调子地诗歌最好。” 刘彻直起身,道:“说起来,朕还真有件事同你商量,刘佐现下也大了,身子硬朗了不少,你现在抱过来养养,倒也不怕有什么麻烦。” 阿娇蹙眉柔声道:“原先我们不是商量过,我照顾阿和阿睿已经差不多。更何况还有你。实在没有余力管他么?” 刘彻也是点点头,却道:“正是这事。太子过几日就要周岁,朕想着储君不能长于椒房,过些日子太子再大些,他就得去太子宫独居。” 阿娇闻言大惊,道:“这怎么行,他还什么都不懂呢。” 刘彻笑道:“太子岂能与皇子同?我这样也是为了他好,你最信子瑜的话,朕就记得他说过,蜜罐子里长不出好男 阿娇分辩道:“谁说我这里是蜜罐子?” 刘彻含笑看着她不语,过了小半晌,阿娇轻咬下唇道:“这实在是太早了,原先你搬去太子宫的时候也在七岁上了啊。” 阿娇心疼地看了看懵懂的刘睿,怎么也不舍得亲骨肉搬去太子宫,哪怕知道太子宫离此并不远,宫人们也能将他照看好。 良久,刘彻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舍不得,那就暂且算了。” 阿娇喜道:“真地?” 刘彻正色道:“只是最多到他五岁的时候,太子就一定要去太子宫。” “太好了。”阿娇欣喜地道。 夜色更深,阿娇手指抚上刘睿小脸,虽然仍是放不下,却也知道四五岁定下太子太傅的时候,就万万没有太子住在椒房殿的可能。周勃旧事,长安城中地权贵们大都想到过,窦太后已经放任田坐上太尉的位置,就绝无可能放着不管,至少执掌北军的中尉不能不理。 岁之前,陈珏在宣室殿中谒见了刘彻,旋即就听得刘彻说道:“朕给你地东西是时候用到了,中尉好歹是九卿之一,皇祖母属意许昌,朕可不赞同。 陈珏躬身应是,再抬时就看见刘彻一脸笑容,说道:“朕今年想在太学学子中,分科分类,统一考校学问,好好招一批低层官吏。” 302 承转和 “看周阳侯这话说的,您高升太尉,又喜迁新居,我怎么能不来道贺?”女子笑盈盈地说着,顿了顿,她又道:“还是说舅父不欢迎我?” 田府上有不少见多识广的旧人,一应下人见了女子,齐齐躬身行礼,田放下手中的金印,神色一整起身哈哈笑道:“数日不见,平阳长公主怎么见面就挤兑我。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说话间,堂中的侍女、家仆不敢冷落长公主,早已经纷纷自觉地忙活起来,田作势呵斥了几句,转而对平阳道:“我这哪是迁居,不过是请陛下赐了一块地,把院子往外扩了扩,现如今这宅子还没修好,因而没敢请长公主来做客,不想你今日亲自登门……这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你务必不要在意。” 平阳嘴角一挑,轻轻吹着才呈上来的清茶,时不时地与田说着话,田看平阳茶盏几乎不离手,心中不由地暗自嘀咕,他府上的茶哪能入平阳那张一向讲究的嘴,今日看来她是来不善。 舅甥两人坐在堂中闲聊,田说完了近来见闻,平阳叙过了长安内外的秋景,又说了些盖侯王信以及南宫公主的琐事,连远在外地的隆虑公主刘苹也提了几句,也就没什么好说了。 “早些年我就说过,舅父是要成大事的人。”平阳率先打破了沉默,温柔地说着,美目在室中的诸种陈设上扫了几眼,看出这珍物之多之贵,已比大半空有贵名的列侯强出千里了,“今日这大富贵可不就应了验吗?” 田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记起平阳何时夸奖过他,只道:“我这也就是仗着天子厚恩,臣下尚且如此,以陛下待长公主之厚,长公主眼界之广,我这点富贵哪能看得上眼?” 田说着,笑得小胡子一翘一翘。眼中光芒连闪。 平阳心下冷笑了一声,王死后,他们都不得刘彻待见,两下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莫要彼此牵连,但大家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当年为田上位也谋划了不少,今日田想独享安乐她却不许。 思及前堂光彩熠熠的钟鼓、曲旃,平阳心中也不由一酸,平阳侯曹氏是尊贵,但不过是吃老底罢了,哪及田如今炙手可热来得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都觉得假意客套没什么意思,平阳轻叹一声,道:“舅舅今日风光是风光。我只怕这不能长久。” 田笑意更浓。明知故问道:“怎么个不得长久法?” 平阳身子微微前倾。笑道:“你忘记周勃旧事了?当年诸吕之乱时。正是身为太尉地周勃诈称天子有命。取得长安北军统兵大权。因而破敌。” 田心中微沉。却万不肯落了气势。轻咳一声说道:“太尉本乃虚位。周勃此事倒也算一段佳话。我只管遵天子之命。旁地一概不理。” 平阳摇摇头。轻轻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瞄了案上地太尉金印一眼。说道:“你我心知肚明。太皇太后岂能轻易容得下舅父您?” 田脸上地镇定一下子如雪般化了。打量了平阳一眼说道:“我尽忠天子。天子理应保我。长公主与我说这番话又有何意义?” 平阳笑了笑。道:“我这不是来给舅父献策吗?” 田挤出一丝笑容,道:“有何良策?” 平阳袍袖一收,稍稍向后一仰。口中说道:“舅父眼下宾客满堂,田园丰腴,可说诸事皆顺,但恕我直言,这周阳侯府上下正危机四伏。” 田心中一转,道:“你怎么越说越玄了?” 平阳娇笑一声却不答话,接着道:“从来朝中派系分明,丞相府以丞相和太常窦彭祖为,有魏其侯在军中威望做底。声势浩大。堂邑侯虽然素日不显,陈子瑜也时不时被人弹劾。但归根到底,陈子瑜有天禄阁和太学的人脉,朝中不少人站在他父子那边,但舅父名列三公又有什么呢?” 田略一思索,心中也觉出有几分不对,他珍奇之物收受了不少,但宾客中明确表态,身家富贵都压在他身上的可没有多少。 平阳笑道:“忠言逆耳,但我也不得不言,舅父从前跟陈家父子走得太近,外人不知道地,还当是他们扶你做的太尉,正好跟丞相打对台,这明明是田、陈是两家主人,偏偏都被人当做姓陈的一路……” 那就难道没有朝官找你田表忠心! 田心中补上平阳的话,心中像着了一把燎原的火,痒痒的抓不着,他跟在陈午后面也够了。 田笑容满面,亲自起身替平阳满茶,水声涓涓之时,几句轻轻地笑语响了起来,平阳红唇一张一合,道:“母后从前用过一些人,他们的把柄就在我这,若是舅父有需,我还能出几分力。” 两人相对而笑,田看了看自家堂中的种种珍奇摆设,心中下定决心,他依附在窦婴和陈午后面的日子过去,从这时起就轮到旁人依靠他田太尉了。 平阳笑得舒心,将心底下对帝后图穷匕见的一丝不安掩饰得极好,她看了看对面的田,心中无奈一闪而过,谁叫女人终究做不了大事,她只能在朝中寻人守望相助。到了一年中打猎出游的最后时光,一旦落雪,之后数月直到开春,猎人最多只能得些野兔之类,刘彻一向好斗猛兽,八、九月间便拉着陈珏跑了好几趟上林苑。陈午传来消息,说道原先紧紧巴结着陈家的人之中,有不少被独扯大旗的田拉了过去地时候,在上林苑连住两夜的陈珏正在羽林骑帐外透气。 “子瑜,你跑得倒快,还怕被朕灌酒不成?”刘彻的声音在陈珏身后响起来。 陈珏转身回望,看见刘彻一只右手还把着门边,但他眼中光彩含而不露,显然并无几分醉意。 陈珏笑了笑,道:“臣还以为陛下今日要谋一醉。方才为黄昏归途计,却是不敢多饮了。” 刘彻挥挥手,说道:“又是秋时,北边军报连连,朕来这上林苑地次数不少了,再饮个酩酊大醉回去。岂不成昏君了?” 陈珏笑道:“王孙是稳重之人,周太守出身将门家学渊源,李广太守等老将也久经沙场,虽说匈奴人悍勇,但这些年来他们守着北边,何曾让陛下失望过?” 刘彻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千里边地,就算近年移民实边不断,还是有大片的空挡。若是哪一地没有守住……朕岂可懈怠?” 陈珏附和了刘彻几句,却也提不出别的办法。大汉边疆线太长,别说数城之地远远赶不上马其诺。若是军臣哪年有心彻底撕破脸,撕开一处缝隙就可以长驱而入,景帝过世那一年,匈奴人就过上郡直入,险些直抵甘泉。 营中人声鼎沸,羽林卫队饮酒吃肉,好不痛快,陈珏和刘彻这边一时间却有些沉闷。 当年他俩年轻气盛,硬是搅合了一次和亲。近日匈奴那边传来消息,十几年前去和亲的那位翁主,刘彻地堂姑身子骨不好了,这是几月前的消息,现在她在世与否都两说。 计拙是和亲,这话固然有理,但匈奴那边一个汉女都没有和有汉女总不是一回事情,这汉匈形势眼看着就要严峻起来。 当时因,现时果。 萧瑟的秋风吹过。几片落叶应景地随风落地,陈珏心下轻叹了一声,窦太后处政到底保守,刘彻急着拿兵,除去权力之外,也不是丝毫没有道理。 不多时,李当户亲自来报,羽林骑有新秀数名,骑射卓绝。他打算让这些年轻人赛上一场。刘彻哈哈一笑,道:“朕正想看看热闹。若有技艺和战法都绝的,朕就给他加个侍中。” 陈珏脸上浮出笑模样,跟上去的脚步略略一慢,将李英方才送来地条子卷成一团收进荷囊。是一家。 这话虽冷了些,但在长安城大多数人看来却大为有理,太尉田近来与亲戚们地往来就是一个大大的力证。田做太尉做得风生水起,连着其弟田胜一家也跟着沾了光,在长安城中威风赫赫,盖侯王信一家却出奇地低调,先前泄露天机的王重被王信勒令严加看管。 这中间却有个小典故,按说兄弟之间理应长幼有序,田家人在外置庄子看重一块地,一打听却得知东边地就是王信名下,挺丰沃的一处好地方,田最后却毫不在意地放弃了。 堂邑侯府家宴。 “这田,就是个小人,这一朝得志,从前给窦家兄弟端茶倒水的事就都忘了,原先不是来拜访就是请我们做客,现在也少了不是?”刘嫖随口说道,她尝了一块鱼味好,就张罗着让侍女挑去细刺捻好,喂已过周岁的陈桓吃下。 陈珏听了一笑置之,但芷晴听了却眉头一皱一松,显然也对田大不以为然。 芷晴重孝,近来时常入宫看望染恙的窦太后,去阿娇处的次数都减少了,再加上近来风传,田就要另取一位翁主,两相合一,不只芷晴,陈家众女眷已对田厌恶到极点。 陈珏听着家人们谈笑,坐在一边倒也悠闲自得,他往堂中看了看,见陈须虽然不住笑着,偶尔眉宇间却忧色隐现,当下便留了心。 303 父与母 宴席散去,刘嫖说什么也要陈珏一家在此住上一宿,陈珏和芷晴对视一眼,笑着答应了,家仆侍女们便各就各位,纷纷为陈珏夫妇逗留做准备。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出了门,陈珏低声叮咛芷晴带陈桓先走,旋即故意落后了两步,等到陈须忧心忡忡地走出来时,陈珏在微暗的灯火下勾住陈须肩膀,轻声道:“阿兄有事烦恼?” 陈须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连忙驻了足,他听的陈珏的话一怔,旋即苦笑道:“珏弟心思通透,我什么都瞒不了你。” 陈珏看出陈须说话不愿被刘嫖夫妇和女眷们听见,望望天上的弯月笑道:“良辰美景,你我去园子里走走。” 新月如钩,星子寥寥,哪算是良辰美景,陈须心中无奈,拍拍陈珏的手臂便大步先行,陈珏跟在那身后,不多时便迈步入园中。 堂邑侯府没有奢侈到晚上在园子里点灯,一眼望去,园中黑漆漆的一片,但大致的景物倒也未变,陈珏和陈须站在陈午的一小畦菜地中,决定不再往前走。 陈须指指昏暗的菜地,叹道:“阿父压力日增,这才在闲时借此陶冶心胸,我不能给他分忧反而惹事,实在不孝。” 陈珏一怔,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陈须摇头道:“陈弘今日在九市往章台的街上,带着几个家仆打了两个风流郎官,其一昏迷不醒,医说若三日不醒。怕就要渐衰而死,再也醒不过来了。这事已闹到了京兆尹那里,我正不知如何是好。” 陈珏稍一回想。方才的确没有在宴上见过陈弘,忙问道:“阿弘不是被下了狱吧?” 陈须白了他一眼,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就是再无能。也不会在知情时让儿子下狱,这件事却是京兆尹在那里为难,说是请了陈弘先做客。” “趋炎附势的小人!”陈珏皱眉轻骂道。 陈珏略一思索,便猜明白了事情地大概,按说京兆尹不会轻易得罪陈家,但若被打的人家世也相当不错,京兆尹想起被窦太后罚过的陈举,这心里就不能不思量了。 陈须苦笑道:“这事我都不敢跟阿父和阿母说,珏弟,你帮我出出主意。这时候应该怎么办为好?” 陈珏想了想,先问道:“阿弘为什么打人?” 陈须苦笑更深,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样地纸,摇头对陈珏道:“我说不出口,你自己看罢。” 陈珏弹了弹那纸,笑道:“这么黑,我怎么看?” 陈须重重一叹。索性灰也不擦一下,径自在一边坐下,恨声道:“阿弘学了我十分心性,又得了阿母十倍娇惯,若说陈举前些时候是无辜。他就是真纨绔!” 陈须细细说来,不出意料的正是争风之事。 陈珏坐在陈须身侧不远处,望向夜空的时候也有些默默无语,陈家第三代长大了,陈弘是嫡长孙,跟陈珏这个幼子都是刘嫖地心头肉,他小小年纪,又没有陈珏成年人的自制,真纨绔也的确让刘嫖惯出来了。 “现在的情形是陈弘毫未损,人家被打的人瘫在榻上。随时都有可能死去?”陈珏淡淡地说道。 语声平静。陈珏心中却翻涌着一阵怒意,他不怕外头诸多算计。就怕陈家有人将把柄送到别人家门口。原来他还冷眼旁观窦婴照看一族的难处,这下可好,不多的堂邑侯府诸公子里就出了个能人。 陈须点了点头,苦涩地道:“所以我说这件事才麻烦,我遣人打听过了,那京兆尹看着中立,他有个做中大夫的兄弟才拜在田门下,表面上他软硬不吃,实际上田一句话多半就管用。” 陈珏眼神一凝,心中顿时明了陈须方才为何神色不对,明明一家人都看不上田,这会因陈弘的事情被逼无奈,陈家说不定还要有求于田。 陈珏看不到的角落,陈须神色更苦,他平生自傲从未受挫,这回说不准还要连累家人向小人低头,一阵抓心挠肝地感觉连绵不断地袭来。陈珏看陈须的样子着实可怜,当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可他这一口气还没叹完,隐约看见陈须抓得凌乱的鬓间多了一杆草,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平日我劝你多关注些朝事,你不肯听,这会儿尝到钻牛角尖的滋味了罢?” 陈须怔了怔,旋即大喜过望,道:“这事莫不是还有转机?” 陈珏悠悠地道:“世事无常,比起田接下来要的东西,阿弘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 陈须皱眉不解,陈珏耐心道:“我们那外祖母也不是真慈眉善目的人,她不会让田痛快几日,等她出手的时候,田还巴望着我们站在他那边,万不敢跟阿父多话。” “田已经位列三公,太皇太后还能干什么?”陈须听得连连点头,但仍然忍不住问道。 “这我上哪猜去。” 不过是彻底架空田,让他无法挥作用罢了,陈珏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陈须也跟着站起来,陈珏比了个手势让陈须先走,正色道:“这种事有一无二,待阿弘回来之后,你关上他一年半载都不嫌多……” 陈珏心里又叹气了一声,走上前和陈须并肩而行,道:“说这些都太早了,明日请府中地名医过去看看,若是真死了人,我们也不能护得了他。” “我都明白。”陈须连连说道,他半转着脑袋说话,差点被脚下绊了一跤,站稳了之后。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知道你的品性,这事若不是落在陈弘身上,你万万容不下。你放心,他若不能悔过自新,我亲手动他!”晃即过。 未央宫椒房殿后面有个长廊,再往一边走出一段距离才是后宫夫人们住地地方,这里本该戒备森严,尤其不能有什么惊扰了皇后和太子的举动,但自从当利公主刘长大,这潜规则便形同虚设。 但这夜地长廊上,星光黯淡,这里也格外地安静,大汉天子刘彻坐在长廊中部,杨得意等人都侍立在三丈开外。只留了一盏明灯在刘彻身边。 “舅父啊,你说皇祖母十日里召见许昌两次,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又能为了什么?”刘彻用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地音量自语,声音消失在风中,再无第二人听见。 刘彻将一张薄纸投入灯火,正在火舌湮没了一切时。拐角处忽地传来“咔”的一声响,刘彻眉一立,喝道:“何人?” “父皇!” 眼看着宫人们严阵以待,小小的刘连忙跑出来,轻喘着道:“母后说了。秋寒虽比上春寒,但也不可小看,父皇身为天子,更应该小心身体,万不能在秋夜着了凉。” 刘一番话说下来清脆悦耳,刘彻朗声一笑,起身舒展身体道:“朕真是被你们母女俩管得严严地。” 刘嘻笑着拉起刘彻的手,刘彻一身黑衣在夜色中本显得太过深沉,同粉衣的刘站在一起一下子就调和了不少。 一行人回到殿中,坐在刘睿身边的阿娇放下手中的《诗经》本。起身迎了刘彻坐下。给了刘一个满意的眼神,刘笑得眉眼弯弯。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刘彻扫了一眼案上地《诗经》,含笑问道:“在给太子念书呢?” 阿娇点头笑道:“阿弟说了,小孩子启蒙早是好事,念些有调子地诗歌最好。” 刘彻直起身,道:“说起来,朕还真有件事同你商量,刘佐现下也大了,身子硬朗了不少,你现在抱过来养养,倒也不怕有什么麻烦。” 阿娇蹙眉柔声道:“原先我们不是商量过,我照顾阿和阿睿已经差不多,更何况还有你,实在没有余力管他么?” 刘彻也是点点头,却道:“正是这事,太子过几日就要周岁,朕想着储君不能长于椒房,过些日子太子再大些,他就得去太子宫独居。” 阿娇闻言大惊,道:“这怎么行,他还什么都不懂呢。” 刘彻笑道:“太子岂能与皇子同?我这样也是为了他好,你最信子瑜的话,朕就记得他说过,蜜罐子里长不出好男 阿娇分辩道:“谁说我这里是蜜罐子?” 刘彻含笑看着她不语,过了小半晌,阿娇轻咬下唇道:“这实在是太早了,原先你搬去太子宫地时候也在七岁上了啊。” 阿娇心疼地看了看懵懂地刘睿,怎么也不舍得亲骨肉搬去太子宫,哪怕知道太子宫离此并不远,宫人们也能将他照看好。 良久,刘彻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舍不得,那就暂且算了。” 阿娇喜道:“真的?” 刘彻正色道:“只是最多到他五岁的时候,太子就一定要去太子宫。” “太好了。”阿娇欣喜地道。 夜色更深,阿娇手指抚上刘睿小脸,虽然仍是放不下,却也知道四五岁定下太子太傅的时候,就万万没有太子住在椒房殿的可能。周勃旧事,长安城中的权贵们大都想到过,窦太后已经放任田坐上太尉地位置,就绝无可能放着不管,至少执掌北军的中尉不能不理。 岁之前,陈珏在宣室殿中谒见了刘彻,旋即就听得刘彻说道:“朕给你的东西是时候用到了,中尉好歹是九卿之一,皇祖母属意许昌,朕可不赞同。 陈珏躬身应是,再抬时就看见刘彻一脸笑容,说道:“朕今年想在太学学子中,分科分类,统一考校学问,好好招一批低层官吏。” 304 科举? 分科分类,统一考试,刘彻此话听着怎么这么像科举之制? 陈珏心中一跳,强自控制着自己没有猛地抬起头,待到过了片刻他才微蹙着眉抬,面上露出几分不解之色,笑着问道:“陛下……这说法似乎前所未有,倒是新鲜。” 刘彻朗声一笑,走下御座拉着陈珏到一边面对面地坐下,道:“这也不能说新鲜,早先太学初设时,朕不就已经对天下人说过,只要太学诸生中有才华卓绝之人,朕便可以录其为官?” 陈珏笑道:“话虽如此,臣只是有些似懂非懂,这分科又如何分法?” “无怪你不能明白,朕最初知道此事时也不甚了了,这分科考校,自然可以按其类别出题,如诗书经学,如经学,此外还可以分地,就算天下所有郡国的有才之人都参与进来也无所谓,不过是多些纸墨之资罢了。介时各县择优,各郡再择优,天下英才就可齐聚长安。” 刘彻看了看陈珏,心中想着有你陈子瑜不知道的事,便不觉有些愉快,又道:“你和朕不是外人,朕就摆明了说,这满朝公卿实在是有些良莠不齐。” 听得刘彻语调轻松,陈珏心念急转,口中却不慌不忙地接道:“陛下是说?” 刘彻不答,反而哈哈笑道:“子瑜,你还记不记得大河水利治理之事?”“怎么不记得?”陈珏思绪一整,不解刘彻为何忽然提到此事,但仍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河工水利,究竟如何治理,堤岸孰高孰低一直争论不休,这件事几乎贯穿了今年一夏,臣当然记得清楚。” 刘彻抚掌笑道:“那子瑜以为此事为何耗时甚久,搅得相关的朝官们数日不得安宁?” 陈珏微一皱眉,旋即微笑着说道:“此事关乎大河岸边万民,干系甚大。官员们尽心用事,生怕有愧于陛下,陛下也没有轻信任何一边,这样治理之人自然不敢草率行事,因而稍微耽搁了一段时日。” 陈珏这段话其实无甚意义,但刘彻显然心情极佳。一怔之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又过了一小会儿才指着陈珏让他接着说。 刘彻登基以来。已经很少有这种样子。陈珏心中又是一凛。心中不住地暗悔自己粗心大意。 说到这里。陈珏已经摸索到了刘彻要表达地意思。接着说道:“若是归根到底。也有公顷百官不解河水实况地缘故。他们在河边有田地庄园地不少。若说到如何治理。恐怕他们就都成了外行。” “正是此理。”刘彻拍手道。眉宇间兴奋之色一闪而过。若非陈珏一直留心根本就看不出来。他瞳中掠过一丝笑意。徐徐说道:“说句老实话。满殿朝臣。再加上朕这个天子。谁能真正知道那滚滚波涛下应当如何筑堤?朕之所以提及分科考校。关键就是在此。” 刘彻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陈珏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果然不多时就听得刘彻继续说道:“若是太平年景。朕昭告万民。寻天下所有有李冰、郑国之能地人才加以考校。待到如当日一样争执不休地时候。朕只要召集所有入选之人一一询问即可。还有何为难之处?” 陈珏在一边静静听着。只觉得这例子似乎举得有点偏。难道其实是他想多了? 陈珏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心下却微微松了一口气。看刘彻这般如常地表现。就算他果真得到了一些那些制策地消息。他也应当没有想到陈珏身上来。 “子瑜,你有何想法?”与陈珏的紧张相反地是,刘彻问话的口气极为轻松,就像两人平日里闲聊一般,只是正常的随口问。 这倒更加证实了陈珏先前的猜测,他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笑道:“陛下这么一说。朕倒是茅塞顿开。若是此策成真,无论是农事百工、还是星相医乐的人才。岂不都唾手可得?” 听得陈珏此言,刘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先是眉头微皱一脸的若有所思,旋即似笑非笑道:“你就想到这些?” 刘彻虽是在问话,但脸上地神色分明写明了不信两个大字,陈珏笑着说道:“一时之间,臣也想不起许多,只是若再有建元元年,陛下请两千石以上公卿百官举荐人才之时,大可将他们聚在一处考校。” 刘彻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分明还在等着陈珏往下说,陈珏无奈,只得略作恍然之色,缓缓地道:“若是陛下选官时考校学问,只须统一出题即可,这样即使将所有人囊括在内也并无不可。” 陈珏说着,思索状地眉头一皱一松,又道:“只是众人聚集在一起,考校诗书学问容易,这人品修养、气度机敏却选不出来。” 刘彻一怔,旋即轻轻敲了敲几案,点头道:“子瑜到底才智过人,一眼就看出其中弊病,若是统一考他们什么死学问,的确不算全面,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样,不是三言两语能考校清楚的。” 陈珏笑道:“陛下说的是。”顿了顿,陈珏又道:“臣方才所说的一点微言,陛下想必早就想得清楚了。” 刘彻不置可否,只是笑呵呵地道:“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粗略的想法,真要实行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陈珏听刘彻的口气似乎并不想再多谈此事,终是忍不住小意试探道:“如今正处岁末,陛下也诸事繁忙,不若等到十月间诸王之国之后,陛下再召集公卿、博士乃至侍中等,看看他们有何想法。 “你和朕想到一起去了。”刘彻笑着说道,他将目光望到陈珏身上,微笑着道:“朕和你都没有余力多想这事,今日就是跟你草草一提,你一向有法子另辟蹊径,这段时日若是有工夫就想一想,等到这阵子忙完了,朕再跟你详谈。” 陈珏答应了,只是苦于他平时在刘彻面前就不问多余的事,刘彻摆明了今日不再说这件事,陈珏虽然无可奈何,却也只能顺着刘彻地话风,与刘彻说些近日里诸侯王的动向。 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天空中就飘落了丝丝秋雨,陈珏出了宣室殿,正好同窦彭祖擦肩而过,双方目不斜视,倒也相安无事。 雨势有越来越大地迹象,陈珏不愿回头跟窦彭祖撞上,更不愿在这人人都可能求见的刘彻的时候,别人看见他在这里当门神,便想着去一边的偏殿歇一歇。 陈珏笑了笑,轻轻同小黄门叮咛了两句,才沿着石板路走了几步,周身便感觉到阵阵冷意。 少府庄青翟一手挡着雨匆匆前行,望见陈珏先是一怔,随后笑道:“今日真是凑了巧,我,竟然在这里跟武安侯巧遇。” 满朝上下谁都知道陈珏经常在未央宫出没,庄青翟这句话说得有点奇怪,陈珏听了只是笑了笑不语。 庄青翟见陈珏神色有些古怪,知道陈珏分明是想错了,忙解释道:“我上一刻还想着寻武安侯叙话,现在就当面碰上了,可不是巧吗?” 陈珏一怔,讶道:“庄少府寻我何事?” 雨越下越大了,庄青翟拉着陈珏避到一处屋檐下,低声道:“我那次子庄攸,眼下也在北边跟匈奴人对抗,我这做阿父的在长安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跟武安侯求个稳妥,好歹冬天来了,他不能挨冻挨饿不是?” 庄攸是世家子弟,入军便是军官,岂有挨饿受冻之理,陈珏听得一笑,打趣道:“武强侯只管放心,我一定早早跟他们说好,绝不短了庄攸所需。” 庄青翟苦笑道:“我说不过武安侯。” 他做了这些时日的少府,眼看着刘彻的诸项用度花在何处,他对刘彻驱逐匈奴的决心已经极为了解。七国之乱后太平了这些年,庄青翟也想得清楚,一旦边患平定数年难有良机,难得他有一个儿子肯上进,次子不袭爵,能立下军功就有了保障。 庄青翟见陈珏笑吟吟地望着他,继续说道:“我虽不怎么知道战阵之事,倒也清楚士气之重,大农令再是尽心,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供足北地数郡之需。庄攸好歹领了几个兵士,我岂能不为他打算?” 果然是为了优先地配额而来,陈珏心中有数,微笑着道:“武强侯爱子之心,实是让我感怀。” 庄青翟见陈珏没有马上应允,心下微微有些苦恼,他知道陈珏跟羽林营出去的人大都有交情,凡事总得可着自己人先来。 这事倒是庄青翟想差了,陈珏虽然跟第一批羽林骑相熟,但他从羽林营离开也有几年,对新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除去韩嫣等少数人,陈珏再没有跟哪个新秀密切往来过,就算是卫青也不过是比平常好些的交情。 这种情形之下,庄青翟作为少府,对阿娇在宫中诸事多有可以相助的地方,陈珏投桃报李,当然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 陈珏侧头看了看外面的雨势,转身说道:“庄少府只管安心,令郎所在距雁门、北地皆不远,本就身处重地,陛下又一向体恤军士,定然先可着重镇抚恤。” 305 雨中语 庄青翟神色不变,眼中喜色却一闪而过,陈珏看得清楚,又见屋檐根本挡不住被风刮斜了的雨点,当即含笑说道:“少府这是要去觐见天子?” 庄青翟颔道:“正是,岁末有些杂事,我还要求见天子禀报,只是碰上了武安侯,这才稍稍耽搁了一会儿。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陈珏目光朝庄青翟衣摆一扫而过,再抬眼时笑道:“雨势不小,庄少府总不好一身湿漉地去拜见天子,还是尽快前去吧。” 庄青翟方才跟陈珏说话没有注意,一听得陈珏提醒也是一惊,他看了看衣角处神色微变,忙道:“多谢武安侯提醒,我这就先行告辞。” 匆匆告辞之后,庄青翟轻提着衣服就快步朝宣室殿走去,陈珏在他身后看得清楚,他快走间衣角分明已经沾上了泥水,这般形象又不是急务,庄青翟恐怕要去寻杨得意说一声,换一身干净朝服再去见刘彻。 庄青翟渐渐地走远了,陈珏舒出一口气,靠向身后的立柱处,他也不管漏下来的丝丝雨滴,只微微眯了眼,静下心来回想他方才和刘彻的对话来。 陈珏方才和刘彻说了百工偏门,对于把这种似是而非的选拔方法用在选官上,他们却只是默契地浅浅提了一句。 科举的制度,毕竟对外戚和诸王等勋贵利益损伤太大,刘彻现在之所以能跟窦太后处处争斗,无非是因为他身后有一批不买老婆子账的贵族。 陈珏心里清楚,刘彻看起来胸有成竹,他这会儿远远没有到可以对抗所有臣子的时候,刘彻也要拉拢一批人,定然不会弄什么科举考试,因而刘彻说的也只是选拔上来一些低层官吏。 然而这些旁枝末节的事都不重要,究竟是谁把科举改头换面了也不重要。 陈珏就着雨水抹了一把脑门,面上浮现了一个苦笑,他只关心丢失的那几张要命的策论究竟落在谁的手中。 思及刘彻还让他回去好好考虑。陈珏又将刘彻今日地表现回想了一遍。确定以他对刘彻地了解。那东西绝没有落在刘彻手中。那么现在地关键问题就是谁把这制策献给了刘彻。 谁动了我地信手涂鸦?陈珏自嘲般地地自问。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下线索太少。陈珏就是再怎么用心也不可能轻易查出去向。 所幸只要刘彻没有亲眼看见。就算出现最坏地情形。陈珏还有抵死不认地最后一招——托他从小就一手好字地福。陈珏地习字不知被刘嫖送给了多少家侯夫人。长安城里跟陈珏字体形似地人不在少数。 “你是何人。竟敢在此逗留?” 一声稍显阴柔地呵斥响起。一下子就把陈珏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陈珏朝声音传来地方向望了望。便见一个年纪不大地小宦官在不远处怒视着自己。 陈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小宦官看着甚是眼生。不像是在宣室殿左近伺候地人。他不喜这宦官地态度。只淡淡地道:“你又为何来管我?” 那小宦官听得陈珏反问不觉一愣。这时候外头下着雨,只这宫殿外围的檐角下还能避一避。他看着陈珏很是陌生,还当他是新来的侍中或不入流的宫官,便想着喝陈珏一句让他让路就得了,真论起来,这么一个内宫地小宦官哪有资格管陈珏。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小宦官见陈珏老神在在地没有反应,脸色当即一阴。 陈珏对策论的事束手无策,心里正有一股火,闻言笑问道:“你想告诉我你是谁。而不是谁手下的谁吗?” 这摆明了是讽刺他不过是个伺候人地奴婢,小宦官才怒喝了一声“你”,一侧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说道:“这不是武安侯爷吗?” 陈珏侧头看了看,杨得意快步往这边走,他连撑伞的小黄门也顾不上了,看见那小宦官的身影才收起嘴边热情无比的笑,恭恭敬敬地向陈珏问了安。 小宦官看见眼前这一幕傻了眼,他不认识陈珏。但杨得意宫中上下谁人不识,那是后宫的夫人们都不敢请看的人物,再想起杨得意方才叫陈珏武安侯,小宦官不由地顺着廊壁一滑,竟是身体都软了。 陈珏看也不看小宦官一眼,对杨得意温和地道:“我不是早说了,不用这般拘礼。” 小宦官听得说话,身形微微一抖,动了动道:“武。武安侯爷。我,小……是……” “住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杨得意竖眉呵斥了一声,看在陈珏眼里竟得了刘彻一分精髓,只是这一分像也足够吓住那个小宦官了,他畏惧之色一闪,唯唯诺诺地低头不再言语,更不敢再提他主人是谁。 杨得意问明陈珏马上要走,忙派了一人回去取伞和热茶,又招呼着小黄门拿过唯一的一把伞,就要亲自替陈珏撑起,陈珏心中过意不去,杨得意却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 “侯爷怎么在这么个地方避雨,若不是我大老远的看着眼熟,这不就错过去了吗?”杨得意亲亲热热地说道。 陈珏看了他一眼,没跟他说窦彭祖随后就进门地事,只笑道:“我以为这么一会儿雨不会下大,不成想这秋雨落得还挺快,这不正想进偏殿歇歇吗?” 杨得意点点头没有多问,走出几步才低声对陈珏道:“方才那姓李的小子极不知分寸,仗着他伺候的李美人抚养着二皇子,在永巷里颇有几分恶名,还时常来这边意图看陛下的情形。总之,您就不用管他,同他说话都是折了身份。” 陈珏听得杨得意此话,倒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李姓年轻人仍旧在那似跪非跪,在雨幕中颇有几分可怜样,陈珏笑了笑转过脸,道:“确实欺软怕硬。” 杨得意久在刘彻身边,本是受不得气的人,言谈中时不时便带过几个地位比他低,偏又有些跋扈习性的宦官。陈珏这边当笑话听了,还觉得有几分欣慰,阿娇捧杀的事做得不错,有这等人手下,那些后宫女子迟早惹了刘彻的厌。 陈珏神态温和地听着,杨得意谈性也起来了,这岁末之时,不只诸位王爷来觐见,求见天子的什么人都有,杨得意说话间,陈珏又有意时不时顺着他地话,不多时便暗自记下了几个名字。 杨得意派去取伞的小黄门已回来了,杨得意低声道:“侯爷今日忙吗?” 陈珏笑道:“还好,怎么?” 杨得意声音更低,道:“这几日司马大夫常来拜见陛下,我送茶的时候听说,他岁大宴时可能献赋还是献画来着,您可不能容他专美于前。” 陈珏听得一怔,过了片刻才恍然轻拍脑门,不知不觉地,他都忘了陈子瑜在众人眼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才子,杨得意向着他,自然提醒他早日备战。 虽说无意于这等争高低之事,陈珏还是微笑着说道:“多谢你提醒,只是司马本就才名远播,我倒也不准备与他争风。” “只有我谢侯爷,哪有侯爷信我的道理?”杨得意笑道:“我那些族人前两日还给我送信了,他们赖侯爷照拂,全都过得甚好,我实在是感激。”杨得意说着,想起他那侄儿也读了书认了字,心中不由更加感怀。 小黄门越来越近,陈珏不好再与杨得意低声说话,接过那伞之后便转身慢行,这会儿天已经阴沉得厉害,陈珏瞥了瞥黑沉的宫殿群,双眼微眯着寻思起来。 马车沿着街道往武安侯府走去,李英和郭远坐在车辕上,一心早点将陈珏送回府中,陈珏见雨势不小,又听得郭远咳声不断,便招呼着郭远入车歇歇,将驾车的事交给李英。 郭远麻利地爬进来,陈珏睁开微微闭上的眼,问道:“郭大哥一向体壮,怎么也受了寒?” 郭远又捂嘴咳了两声,苦笑着道:“公子,今年气候有些反常,不只是我,府中不少人都害了病。” 陈珏唔了一声,又见郭远带着几分感激说道:“多亏夫人心慈,特意请人给下人医治,不然我们武安侯府也会跟别人家似的,只是等到了时候才把人拖到城郊去埋了。” 陈珏神色一滞,道:“家家各不同。”这各家权贵,家中奴仆少则几百,多则上千,自是难免有寡恩之人,这种事陈珏也管不了。 雨声落在马车棚顶,出一声声闷响,陈珏听得心中一动,问道:“董偃在陵原那边,近日如何了?” 郭远没想到陈珏忽然问及董偃,一愕之后道:“公子近日忙着岁之事,我们还真没有问过那位董君地事。” 陈珏这边点点头,郭远眉头一紧,试探着道:“公子,平阳公主地韵事,长安内外也有些流传,我看长公主现在都未必记得董君,我们还用得着这般小心吗?” “小心无大错。”陈珏微笑着说道,郭远为人实在,他这边不说话,郭远就无论如何不会放松。 平阳近日重又跟田走得极近,尽管田表面上还跟陈珏父子亲近,但陈珏看得明白,田那颗心早就不安分了,他甚至故态复萌,这几日又跟几个来长安的藩王会了面,用陈午地话说他就是“不知死活”。 306 又一岁 武安侯府,钟鼓前早有等候的家仆,陈珏走进家门便有热茶奉上,一口气喝下去,陈珏呼出一口白气,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延咽喉热到胃里,分外舒服。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正堂中,芷晴拿着账簿,等到陈珏整个人休整好了,她才说道:“这一年内宅的往来都在此处,家中田产还有封地的事务我还没有来得及查看,你若是有闲,便抽些时间召范家丞过一遍吧。” 陈珏笑道:“今日正好。” 芷晴笑着点点头,命阿如去传话给范同,两人说话间,陈珏已经饮下了一盅热汤,芷晴看着陈珏动作,眼眸中柔光一闪,轻声道:“除去我们自家事,我那几个哥哥来长安后遣人传话,请我们务必同他们相聚一番。” 原来大舅哥和小舅子请客,心想这样的人物轻易不能得罪,陈珏自嘲一笑,心想亲戚多了也不好,尤其是位高权重拒绝不得的亲戚。 芷晴微微蹙眉道:“我那几位兄长,从前都不把我看在眼里,近年来却好像忽然亲近起来了,他们都是因利趋之的人,我想着你若是忙一些,索性回绝就算了。” “我们若是回绝了,你不是无故得了不敬兄长的名声?”陈珏微微笑着说道,知道芷晴是为他着想,陈珏心想那几位梁王之后,说不定想从他这里挖出什么事去,他打定主意,那日定要将刘萍几个小妮子都带去,省得介时不好进退。 外间雨声滴答,陈珏两人又低声聊了些家事和亲戚琐事,不多时范同微胖的身躯便行进门来,他原本无妻无妾,娶了一个侯府放出的婢女后倒瘦了许多,眉目间看着已比他初来长安时好得多。 范同说话时有些咳嗽,芷晴见了心中警惕,心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爱子陈桓受寒,陈珏见了倒是心中微动。这阴雨天一来,窦太后缠绵病榻的时日怕更要长了。 今年酹金与食邑进项等皆安排得顺顺当当,不多时,范同就已经说到了河间王、长沙王等几人的邀约。这两年侯府和几位藩王还好,虽说有附益法的约束在,但陈珏跟人交往皆是光风霁月。倒也不怕旁人胡说。 只是这么一来,陈珏的空闲时间越少了。刘彻这个一国之主忙碌不停,陈珏这边也跟着不曾得闲。 晨间上工、入宫。一直到傍晚回府都一直有事可做。再去除陪刘彻闲聊、看望病中地窦太后地时间。陈珏有限地赴了几个邀约。中间梁王等几人虽想与陈珏深入交流一番未央宫地形势。但苦于几个未成年地妹妹还在一边。这当真便成了一次其乐融融地家宴。 岁末也是官吏政绩考核和任免之时。远在蜀郡地文翁考评颇佳。陈珏听后很为他高兴。但刘彻交给他地任务也必定要做。 众目睽睽之下。陈珏授意地几个人抛出了许昌族中一不少人地过火行径。这中间虽没有许昌多大地事情。但古来有牵连之说。许昌一个人也跑不出去。 尘埃落定之后。窦婴、陈午和田地马车朝三个不同地方向驰去。只留下一众朝臣议论纷纷。 “今日窦丞相、御史陈大夫和田太尉一起点头。柏至侯岂能有好?”聪明人转舵转得快。不称官名。直接称呼了侯爵。 “丞相不说。田太尉和陈大夫看着倒像是一条心。” 一个中大夫对身边的人深思着道:“此言差矣,田太尉和陈大夫一家分明面和心不合,不信你看明年田太尉会不会**门户。” “你这话虽说有理,但方才看来,御史大夫和太尉分明早有默契,这又如何解释?” “噤声,柏至侯出来了……” 许昌神色颓然地走出门。见不少人寻摸着看向他,许昌立刻挺起了胸膛,一脸傲然地从众人中间穿过去,一步错,步步错,在朝为官最忌无故树敌,他既犯了忌讳,一败涂地也无话可说。 “他……还能……得意什么?” 许昌才要上马,隐约间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他仰天长笑之后冷哼一声。说道:“无知之人。” 三公齐心,太皇太后和天子都不好轻逆其锋。下成败局之后许昌倒看得清楚多了,他冷笑着放马徐行,心想沉浮本常事,他们三家也不会一直得意下去。意之色都无,他冷冷地盯着陈弘,道:“我这贤侄可出息了,只为了一个歌女,就可以将人打成重伤?” 陈弘在京兆尹手中混了几日,脸型有些消瘦,预先胖乎乎的娃娃脸紧了不少,看着就是一副可怜劲儿,那忐忑的样子,半点不像横行长安的纨绔子弟。 “四叔。”陈弘对上陈珏微冷的眼神,不觉朝刘嫖身边蹭了蹭,呐呐着道:“侄儿平日里一向有分寸,只是那人穿得又不起眼,我哪知他姊姊是个王后,这才……” “你还敢嘴硬!” 陈须在一边听着,闻言一下子跳起来打断陈弘地话,一巴掌煽在陈弘的左脸上,厅堂中回响着“啪”的一声响。 陈弘被陈须一下子打蒙了,他人虽小,却也知道分辨形势,眼看情形不妙,陈弘连忙捂着脸朝刘嫖怀里缩,微红了地眼不断看向母亲周氏和芷晴。 刘嫖心疼孙子,抱住陈弘说道:“那人重伤后不是醒了吗,他家再不满,我亲自找他们说去,你们打阿弘算什么本事!” “阿母。”陈珏唤了一声,刘嫖轻叹一声,侧头对陈弘道:“你也记得,以后不能这么做了,知道不?” 陈珏目光望向陈须,陈须看了看陈弘,眼中不忍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决绝地道:“阿母。阿弘不小了,先是陈举再是陈弘,我们再不管管,早晚这些孩子要闹出人命来。” 刘嫖迟疑了一下,道:“难不成要阿弘受家法?” 陈须摇头道:“他们从小受的还少吗?那不过是一时之用,我想过了。岁之后索性把阿弘送到外地去锤炼一番,待懂事了再接回长安来。” 陈弘一听,离开长安这花花世界那还得了,他当即求助地望向刘嫖,刘嫖却从没见过陈须和陈珏这般严肃,收起了轻松的心态说道:“这事至于吗?” 陈珏将许昌的事说与刘嫖,又看了一眼陈弘道:“阿兄与我商量过,不妨送阿弘去蜀郡理念一番,那文太守是我故交好友。阿弘去那也能有个照料。” 刘嫖神色大变,道:“不行,我还当你们要送阿弘去洛阳等地。蜀郡那里穷山恶水,万万不行。” 陈珏还未说话,陈须率先说道:“我听人说蜀郡各族杂居,又有各类人等混迹中间,最是锻炼为人处世之道。”见刘嫖还要再说,陈须正色道:“阿母,阿弘将来还要袭堂邑侯,绝不能无所事事,这不是心软的时候。” 刘嫖和陈须不停说话间。陈珏看着陈弘一脸惨白、受惊过度的样子,微微地笑了笑。即来。 这日陈珏一家人早早入宫,芷晴随着刘嫖和阿娇去迎窦太后,陈珏的责任在今日却宣告结束,不必再因各事繁忙。 时辰还早,但诸王、列侯、公卿都已经候在指定的位置,安静地等着天子御驾。彼此之间最多有些眼神间的交流。 趁着等待地时候,陈珏往四处看了看,不经意间瞥向自己前两年时地位置,不想正好瞥见司马相如在太中大夫队列中昂然而立,思及杨得意的提醒,陈珏不由地一笑,他倒要看看司马相如能献上什么惊世之作。 吉时将至之时,刘彻和窦太后终于姗姗来迟,陈珏清楚地瞧见窦彭祖松了口气。便不觉微微莞尔。众臣参拜过后,窦彭祖以太常身份主持了开宴。宣室殿上这才热闹了起来。 陈珏跟家人一起往前移了些,正好坐在离天子案极尽的位置,阿娇和刘彻低语了几句什么,便笑着起身替精神许多的窦太后倒了一盏茶,刘彻则取了一盏酒,当着众人的面在窦太后面前行了半个大礼。 陈珏心中微微一讶,刘彻作为天子,除去祭祀宗庙等少数场合早就不必向谁行礼,此举倒是让人颇为意外。 窦太后看得一怔,她本因许昌之事有些不快,刘彻今日这样表现,她倒不好如何生气,窦太后接过阿娇那盏茶后便点头笑了笑,浅浅咽了一口,权当接受了刘彻的心意。 刘嫖看得高兴,张罗着让众人热闹起来,陈珏笑了笑,看着司马相如大礼参拜着称颂天子仁孝,陈珏仔细听了听,那场景正是方才地情形,司马相如果真是文学奇才,这一手几乎已不逊曹子健了。 刘彻哈哈一笑,依例下了赏,司马相如却不满足,拜伏道:“陛下,臣有一赋,一画并百诗献上。” 刘彻笑道:“朕且一睹为快。” 陈珏闻言定睛瞧了瞧,只见几个小黄门捧出一幅巨画,却未曾展开,司马相如朗声诵过新作《建元赋》后,殿上才安静了几分,静等着司马相如的百诗。 “咚!咚!” 一阵低沉地鼓声响起,灯焰之中,一片浅色浪潮从殿门口涌来,陈珏眯眼看了看,依稀看清那是他参与过设计的太学学子衣饰。 陈珏心中了然,轻笑道:“百人齐诵,倒也称得上是百诗。”鼓声越来越急,陈珏轻松地一转头,忽地觉窦太后和随侍的宫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304 科举? 分科分类,统一考试,刘彻此话听着怎么这么像科举之制? 陈珏心中一跳,强自控制着自己没有猛地抬起头,待到过了片刻他才微蹙着眉抬,面上露出几分不解之色,笑着问道:“陛下……这说法似乎前所未有,倒是新鲜。该章节由网提供在线阅读” 刘彻朗声一笑,走下御座拉着陈珏到一边面对面地坐下,道:“这也不能说新鲜,早先太学初设时,朕不就已经对天下人说过,只要太学诸生中有才华卓绝之人,朕便可以录其为官?” 陈珏笑道:“话虽如此,臣只是有些似懂非懂,这分科又如何分法?” “无怪你不能明白,朕最初知道此事时也不甚了了,这分科考校,自然可以按其类别出题,如诗书经学,如经学,此外还可以分地,就算天下所有郡国的有才之人都参与进来也无所谓,不过是多些纸墨之资罢了。介时各县择优,各郡再择优,天下英才就可齐聚长安。” 刘彻看了看陈珏,心中想着有你陈子瑜不知道的事,便不觉有些愉快,又道:“你和朕不是外人,朕就摆明了说,这满朝公卿实在是有些良莠不齐。” 听得刘彻语调轻松,陈珏心念急转,口中却不慌不忙地接道:“陛下是说?” 刘彻不答,反而哈哈笑道:“子瑜,你还记不记得大河水利治理之事?”“怎么不记得?”陈珏思绪一整,不解刘彻为何忽然提到此事,但仍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河工水利,究竟如何治理,堤岸孰高孰低一直争论不休,这件事几乎贯穿了今年一夏,臣当然记得清楚。” 刘彻抚掌笑道:“那子瑜以为此事为何耗时甚久,搅得相关的朝官们数日不得安宁?” 陈珏微一皱眉,旋即微笑着说道:“此事关乎大河岸边万民,干系甚大。官员们尽心用事,生怕有愧于陛下,陛下也没有轻信任何一边,这样治理之人自然不敢草率行事,因而稍微耽搁了一段时日。” 陈珏这段话其实无甚意义,但刘彻显然心情极佳。一怔之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又过了一小会儿才指着陈珏让他接着说。 刘彻登基以来。已经很少有这种样子。陈珏心中又是一凛。心中不住地暗悔自己粗心大意。 说到这里。陈珏已经摸索到了刘彻要表达地意思。接着说道:“若是归根到底。也有公顷百官不解河水实况地缘故。他们在河边有田地庄园地不少。若说到如何治理。恐怕他们就都成了外行。” “正是此理。”刘彻拍手道。眉宇间兴奋之色一闪而过。若非陈珏一直留心根本就看不出来。他瞳中掠过一丝笑意。徐徐说道:“说句老实话。满殿朝臣。再加上朕这个天子。谁能真正知道那滚滚波涛下应当如何筑堤?朕之所以提及分科考校。关键就是在此。” 刘彻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陈珏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果然不多时就听得刘彻继续说道:“若是太平年景。朕昭告万民。寻天下所有有李冰、郑国之能地人才加以考校。待到如当日一样争执不休地时候。朕只要召集所有入选之人一一询问即可。还有何为难之处?” 陈珏在一边静静听着。只觉得这例子似乎举得有点偏。难道其实是他想多了? 陈珏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心下却微微松了一口气。看刘彻这般如常地表现。就算他果真得到了一些那些制策地消息。他也应当没有想到陈珏身上来。 “子瑜,你有何想法?”与陈珏的紧张相反地是,刘彻问话的口气极为轻松,就像两人平日里闲聊一般,只是正常的随口问。 这倒更加证实了陈珏先前的猜测,他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笑道:“陛下这么一说。朕倒是茅塞顿开。若是此策成真,无论是农事百工、还是星相医乐的人才。岂不都唾手可得?” 听得陈珏此言,刘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先是眉头微皱一脸的若有所思,旋即似笑非笑道:“你就想到这些?” 刘彻虽是在问话,但脸上地神色分明写明了不信两个大字,陈珏笑着说道:“一时之间,臣也想不起许多,只是若再有建圆圆年,陛下请两千石以上公卿百官举荐人才之时,大可将他们聚在一处考校。” 刘彻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分明还在等着陈珏往下说,陈珏无奈,只得略作恍然之色,缓缓地道:“若是陛下选官时考校学问,只须统一出题即可,这样即使将所有人囊括在内也并无不可。” 陈珏说着,思索状地眉头一皱一松,又道:“只是众人聚集在一起,考校诗书学问容易,这人品修养、气度机敏却选不出来。” 刘彻一怔,旋即轻轻敲了敲几案,点头道:“子瑜到底才智过人,一眼就看出其中弊病,若是统一考他们什么死学问,的确不算全面,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样,不是三言两语能考校清楚的。” 陈珏笑道:“陛下说的是。”顿了顿,陈珏又道:“臣方才所说的一点微言,陛下想必早就想得清楚了。” 刘彻不置可否,只是笑呵呵地道:“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粗略的想法,真要实行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陈珏听刘彻的口气似乎并不想再多谈此事,终是忍不住小意试探道:“如今正处岁末,陛下也诸事繁忙,不若等到十月间诸王之国之后,陛下再召集公卿、博士乃至侍中等,看看他们有何想法。 “你和朕想到一起去了。”刘彻笑着说道,他将目光望到陈珏身上,微笑着道:“朕和你都没有余力多想这事,今日就是跟你草草一提,你一向有法子另辟蹊径,这段时日若是有工夫就想一想,等到这阵子忙完了,朕再跟你详谈。” 陈珏答应了,只是苦于他平时在刘彻面前就不问多余的事,刘彻摆明了今日不再说这件事,陈珏虽然无可奈何,却也只能顺着刘彻地话风,与刘彻说些近日里诸侯王的动向。 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天空中就飘落了丝丝秋雨,陈珏出了宣室殿,正好同窦彭祖擦肩而过,双方目不斜视,倒也相安无事。 雨势有越来越大地迹象,陈珏不愿回头跟窦彭祖撞上,更不愿在这人人都可能求见的刘彻的时候,别人看见他在这里当门神,便想着去一边的偏殿歇一歇。 陈珏笑了笑,轻轻同小黄门叮咛了两句,才沿着石板路走了几步,周身便感觉到阵阵冷意。 少府庄青翟一手挡着雨匆匆前行,望见陈珏先是一怔,随后笑道:“今日真是凑了巧,我,竟然在这里跟武安侯巧遇。” 满朝上下谁都知道陈珏经常在未央宫出没,庄青翟这句话说得有点奇怪,陈珏听了只是笑了笑不语。 庄青翟见陈珏神色有些古怪,知道陈珏分明是想错了,忙解释道:“我上一刻还想着寻武安侯叙话,现在就当面碰上了,可不是巧吗?” 陈珏一怔,讶道:“庄少府寻我何事?” 雨越下越大了,庄青翟拉着陈珏避到一处屋檐下,低声道:“我那次子庄攸,眼下也在北边跟匈奴人对抗,我这做阿父的在长安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跟武安侯求个稳妥,好歹冬天来了,他不能挨冻挨饿不是?” 庄攸是世家子弟,入军便是军官,岂有挨饿受冻之理,陈珏听得一笑,打趣道:“武强侯只管放心,我一定早早跟他们说好,绝不短了庄攸所需。” 庄青翟苦笑道:“我说不过武安侯。” 他做了这些时日的少府,眼看着刘彻的诸项用度花在何处,他对刘彻驱逐匈奴的决心已经极为了解。七国之乱后太平了这些年,庄青翟也想得清楚,一旦边患平定数年难有良机,难得他有一个儿子肯上进,次子不袭爵,能立下军功就有了保障。 庄青翟见陈珏笑吟吟地望着他,继续说道:“我虽不怎么知道战阵之事,倒也清楚士气之重,大农令再是尽心,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供足北地数郡之需。庄攸好歹领了几个兵士,我岂能不为他打算?” 果然是为了优先地配额而来,陈珏心中有数,微笑着道:“武强侯爱子之心,实是让我感怀。” 庄青翟见陈珏没有马上应允,心下微微有些苦恼,他知道陈珏跟羽林营出去的人大都有交情,凡事总得可着自己人先来。 这事倒是庄青翟想差了,陈珏虽然跟第一批羽林骑相熟,但他从羽林营离开也有几年,对新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除去韩嫣等少数人,陈珏再没有跟哪个新秀密切往来过,就算是卫青也不过是比平常好些的交情。 这种情形之下,庄青翟作为少府,对阿娇在宫中诸事多有可以相助的地方,陈珏投桃报李,当然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 陈珏侧头看了看外面的雨势,转身说道:“庄少府只管安心,令郎所在距雁门、北地皆不远,本就身处重地,陛下又一向体恤军士,定然先可着重镇抚恤。” 305 雨中语 庄青翟神色不变,眼中喜色却一闪而过,陈珏看得清楚,又见屋檐根本挡不住被风刮斜了的雨点,当即含笑说道:“少府这是要去觐见天子?” 庄青翟颔道:“正是,岁末有些杂事,我还要求见天子禀报,只是碰上了武安侯,这才稍稍耽搁了一会儿。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陈珏目光朝庄青翟衣摆一扫而过,再抬眼时笑道:“雨势不小,庄少府总不好一身湿漉地去拜见天子,还是尽快前去吧。” 庄青翟方才跟陈珏说话没有注意,一听得陈珏提醒也是一惊,他看了看衣角处神色微变,忙道:“多谢武安侯提醒,我这就先行告辞。” 匆匆告辞之后,庄青翟轻提着衣服就快步朝宣室殿走去,陈珏在他身后看得清楚,他快走间衣角分明已经沾上了泥水,这般形象又不是急务,庄青翟恐怕要去寻杨得意说一声,换一身干净朝服再去见刘彻。 庄青翟渐渐地走远了,陈珏舒出一口气,靠向身后的立柱处,他也不管漏下来的丝丝雨滴,只微微眯了眼,静下心来回想他方才和刘彻的对话来。 陈珏方才和刘彻说了百工偏门,对于把这种似是而非的选拔方法用在选官上,他们却只是默契地浅浅提了一句。 科举的制度,毕竟对外戚和诸王等勋贵利益损伤太大,刘彻现在之所以能跟窦太后处处争斗,无非是因为他身后有一批不买老婆子账的贵族。 陈珏心里清楚,刘彻看起来胸有成竹,他这会儿远远没有到可以对抗所有臣子的时候,刘彻也要拉拢一批人,定然不会弄什么科举考试,因而刘彻说的也只是选拔上来一些低层官吏。 然而这些旁枝末节的事都不重要,究竟是谁把科举改头换面了也不重要。 陈珏就着雨水抹了一把脑门,面上浮现了一个苦笑,他只关心丢失的那几张要命的策论究竟落在谁的手中。 思及刘彻还让他回去好好考虑。陈珏又将刘彻今日地表现回想了一遍。确定以他对刘彻地了解。那东西绝没有落在刘彻手中。那么现在地关键问题就是谁把这制策献给了刘彻。 谁动了我地信手涂鸦?陈珏自嘲般地地自问。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下线索太少。陈珏就是再怎么用心也不可能轻易查出去向。 所幸只要刘彻没有亲眼看见。就算出现最坏地情形。陈珏还有抵死不认地最后一招——托他从小就一手好字地福。陈珏地习字不知被刘嫖送给了多少家侯夫人。长安城里跟陈珏字体形似地人不在少数。 “你是何人。竟敢在此逗留?” 一声稍显阴柔地呵斥响起。一下子就把陈珏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陈珏朝声音传来地方向望了望。便见一个年龄不大地小宦官在不远处怒视着自己。 陈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小宦官看着甚是眼生。不像是在宣室殿左近伺候地人。他不喜这宦官地态度。只淡淡地道:“你又为何来管我?” 那小宦官听得陈珏反问不觉一愣。这时候外头下着雨,只这宫殿外围的檐角下还能避一避。他看着陈珏很是陌生,还当他是新来的侍中或不入流的宫官,便想着喝陈珏一句让他让路就得了,真论起来,这么一个内宫地小宦官哪有资格管陈珏。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小宦官见陈珏老神在在地没有反应,脸色当即一阴。 陈珏对策论的事束手无策,心里正有一股火,闻言笑问道:“你想告诉我你是谁。而不是谁手下的谁吗?” 这摆明了是讽刺他不过是个伺候人地奴婢,小宦官才怒喝了一声“你”,一侧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说道:“这不是武安侯爷吗?” 陈珏侧头看了看,杨得意快步往这边走,他连撑伞的小黄门也顾不上了,看见那小宦官的身影才收起嘴边热情无比的笑,恭恭敬敬地向陈珏问了安。 小宦官看见眼前这一幕傻了眼,他不认识陈珏。但杨得意宫中上下谁人不识,那是后宫的夫人们都不敢请看的人物,再想起杨得意方才叫陈珏武安侯,小宦官不由地顺着廊壁一滑,竟是身体都软了。 陈珏看也不看小宦官一眼,对杨得意温和地道:“我不是早说了,不用这般拘礼。” 小宦官听得说话,身形微微一抖,动了动道:“武。武安侯爷。我,小……是……” “住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杨得意竖眉呵斥了一声,看在陈珏眼里竟得了刘彻一分精髓,只是这一分像也足够吓住那个小宦官了,他畏惧之色一闪,唯唯诺诺地低头不再言语,更不敢再提他主人是谁。 杨得意问明陈珏马上要走,忙派了一人回去取伞和热茶,又招呼着小黄门拿过唯一的一把伞,就要亲自替陈珏撑起,陈珏心中过意不去,杨得意却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 “侯爷怎么在这么个地方避雨,若不是我大老远的看着眼熟,这不就错过去了吗?”杨得意亲亲热热地说道。 陈珏看了他一眼,没跟他说窦彭祖随后就进门地事,只笑道:“我以为这么一会儿雨不会下大,不成想这秋雨落得还挺快,这不正想进偏殿歇歇吗?” 杨得意点点头没有多问,走出几步才低声对陈珏道:“方才那姓李的小子极不知分寸,仗着他伺候的李美人抚养着二皇子,在永巷里颇有几分恶名,还时常来这边意图看陛下的情形。总之,您就不用管他,同他说话都是折了身份。” 陈珏听得杨得意此话,倒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李姓年轻人仍旧在那似跪非跪,在雨幕中颇有几分可怜样,陈珏笑了笑转过脸,道:“确实欺软怕硬。” 杨得意久在刘彻身边,本是受不得气的人,言谈中时不时便带过几个地位比他低,偏又有些跋扈习性的宦官。陈珏这边当笑话听了,还觉得有几分欣慰,阿娇捧杀的事做得不错,有这等人手下,那些后宫女子迟早惹了刘彻的厌。 陈珏神态温和地听着,杨得意谈性也起来了,这岁末之时,不只诸位王爷来觐见,求见天子的什么人都有,杨得意说话间,陈珏又有意时不时顺着他地话,不多时便暗自记下了几个名字。 杨得意派去取伞的小黄门已回来了,杨得意低声道:“侯爷今日忙吗?” 陈珏笑道:“还好,怎么?” 杨得意声音更低,道:“这几日司马大夫常来拜见陛下,我送茶的时候听说,他岁大宴时可能献赋还是献画来着,您可不能容他专美于前。” 陈珏听得一怔,过了片刻才恍然轻拍脑门,不知不觉地,他都忘了陈子瑜在众人眼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才子,杨得意向着他,自然提醒他早日备战。 虽说无意于这等争高低之事,陈珏还是微笑着说道:“多谢你提醒,只是司马本就才名远播,我倒也不准备与他争风。” “只有我谢侯爷,哪有侯爷信我的道理?”杨得意笑道:“我那些族人前两日还给我送信了,他们赖侯爷照拂,全都过得甚好,我实在是感激。”杨得意说着,想起他那侄儿也读了书认了字,心中不由更加感怀。 小黄门越来越近,陈珏不好再与杨得意低声说话,接过那伞之后便转身慢行,这会儿天已经阴沉得厉害,陈珏瞥了瞥黑沉的宫殿群,双眼微眯着寻思起来。 马车沿着街道往武安侯府走去,李英和郭远坐在车辕上,一心早点将陈珏送回府中,陈珏见雨势不小,又听得郭远咳声不断,便招呼着郭远入车歇歇,将驾车的事交给李英。 郭远麻利地爬进来,陈珏睁开微微闭上的眼,问道:“郭大哥一向体壮,怎么也受了寒?” 郭远又捂嘴咳了两声,苦笑着道:“公子,今年气候有些反常,不只是我,府中不少人都害了病。” 陈珏唔了一声,又见郭远带着几分感激说道:“多亏夫人心慈,特意请人给下人医治,不然我们武安侯府也会跟别人家似的,只是等到了时候才把人拖到城郊去埋了。” 陈珏神色一滞,道:“家家各不同。”这各家权贵,家中奴仆少则几百,多则上千,自是难免有寡恩之人,这种事陈珏也管不了。 雨声落在马车棚顶,出一声声闷响,陈珏听得心中一动,问道:“董偃在陵原那边,近日如何了?” 郭远没想到陈珏忽然问及董偃,一愕之后道:“公子近日忙着岁之事,我们还真没有问过那位董君地事。” 陈珏这边点点头,郭远眉头一紧,试探着道:“公子,平阳公主地韵事,长安内外也有些流传,我看长公主现在都未必记得董君,我们还用得着这般小心吗?” “小心无大错。”陈珏微笑着说道,郭远为人实在,他这边不说话,郭远就无论如何不会放松。 平阳近日重又跟田走得极近,尽管田表面上还跟陈珏父子亲近,但陈珏看得明白,田那颗心早就不安分了,他甚至故态复萌,这几日又跟几个来长安的藩王会了面,用陈午地话说他就是“不知死活”。 306 又一岁 武安侯府,钟鼓前早有等候的家仆,陈珏走进家门便有热茶奉上,一口气喝下去,陈珏呼出一口白气,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延咽喉热到胃里,分外舒服。最新章节由千/载/中/文/网提供在线阅读 正堂中,芷晴拿着账簿,等到陈珏整个人休整好了,她才说道:“这一年内宅的往来都在此处,家中田产还有封地的事务我还没有来得及查看,你若是有闲,便抽些时间召范家丞过一遍吧。” 陈珏笑道:“今日正好。” 芷晴笑着点点头,命阿如去传话给范同,两人说话间,陈珏已经饮下了一盅热汤,芷晴看着陈珏动作,眼眸中柔光一闪,轻声道:“除去我们自家事,我那几个哥哥来长安后遣人传话,请我们务必同他们相聚一番。” 原来大舅哥和小舅子请客,心想这样的人物轻易不能得罪,陈珏自嘲一笑,心想亲戚多了也不好,尤其是位高权重拒绝不得的亲戚。 芷晴微微蹙眉道:“我那几位兄长,从前都不把我看在眼里,近年来却好像忽然亲近起来了,他们都是因利趋之的人,我想着你若是忙一些,索性回绝就算了。” “我们若是回绝了,你不是无故得了不敬兄长的名声?”陈珏微微笑着说道,知道芷晴是为他着想,陈珏心想那几位梁王之后,说不定想从他这里挖出什么事去,他打定主意,那日定要将刘萍几个小妮子都带去,省得介时不好进退。 外间雨声滴答,陈珏两人又低声聊了些家事和亲戚琐事,不多时范同微胖的身躯便行进门来,他原本无妻无妾,娶了一个侯府放出的婢女后倒瘦了许多,眉目间看着已比他初来长安时好得多。 范同说话时有些咳嗽,芷晴见了心中警惕,心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爱子陈桓受寒,陈珏见了倒是心中微动。这阴雨天一来,窦太后缠绵病榻的时日怕更要长了。 今年酹金与食邑进项等皆安排得顺顺当当,不多时,范同就已经说到了河间王、长沙王等几人的邀约。这两年侯府和几位藩王还好,虽说有附益法的约束在,但陈珏跟人交往皆是光风霁月。倒也不怕旁人胡说。 只是这么一来,陈珏的空闲时间越少了。刘彻这个一国之主忙碌不停,陈珏这边也跟着不曾得闲。 晨间上工、入宫。一直到傍晚回府都一直有事可做。再去除陪刘彻闲聊、看望病中地窦太后地时间。陈珏有限地赴了几个邀约。中间梁王等几人虽想与陈珏深入交流一番未央宫地形势。但苦于几个未成年地妹妹还在一边。这当真便成了一次其乐融融地家宴。 岁末也是官吏政绩考核和任免之时。远在蜀郡地文翁考评颇佳。陈珏听后很为他高兴。但刘彻交给他地任务也必定要做。 众目睽睽之下。陈珏授意地几个人抛出了许昌族中一不少人地过火行径。这中间虽没有许昌多大地事情。但古来有牵连之说。许昌一个人也跑不出去。 尘埃落定之后。窦婴、陈午和田地马车朝三个不同地方向驰去。只留下一众朝臣议论纷纷。 “今日窦丞相、御史陈大夫和田太尉一起点头。柏至侯岂能有好?”聪明人转舵转得快。不称官名。直接称呼了侯爵。 “丞相不说。田太尉和陈大夫看着倒像是一条心。” 一个中大夫对身边的人深思着道:“此言差矣,田太尉和陈大夫一家分明面和心不合,不信你看明年田太尉会不会门户。” “你这话虽说有理,但方才看来,御史大夫和太尉分明早有默契,这又如何解释?” “噤声,柏至侯出来了……” 许昌神色颓然地走出门。见不少人寻摸着看向他,许昌立刻挺起了胸膛,一脸傲然地从众人中间穿过去,一步错,步步错,在朝为官最忌无故树敌,他既犯了忌讳,一败涂地也无话可说。 “他……还能……得意什么?” 许昌才要上马,隐约间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他仰天长笑之后冷哼一声。说道:“无知之人。” 三公齐心,太皇太后和天子都不好轻逆其锋。下成败局之后许昌倒看得清楚多了,他冷笑着放马徐行,心想沉浮本常事,他们三家也不会一直得意下去。意之色都无,他冷冷地盯着陈弘,道:“我这贤侄可出息了,只为了一个歌女,就可以将人打成重伤?” 陈弘在京兆尹手中混了几日,脸型有些消瘦,预先胖乎乎的娃娃脸紧了不少,看着就是一副可怜劲儿,那忐忑的样子,半点不像横行长安的纨绔子弟。 “四叔。”陈弘对上陈珏微冷的眼神,不觉朝刘嫖身边蹭了蹭,呐呐着道:“侄儿平日里一向有分寸,只是那人穿得又不起眼,我哪知他姊姊是个王后,这才……” “你还敢嘴硬!” 陈须在一边听着,闻言一下子跳起来打断陈弘地话,一巴掌煽在陈弘的左脸上,厅堂中回响着“啪”的一声响。 陈弘被陈须一下子打蒙了,他人虽小,却也知道分辨形势,眼看情形不妙,陈弘连忙捂着脸朝刘嫖怀里缩,微红了地眼不断看向母亲周氏和芷晴。 刘嫖心疼孙子,抱住陈弘说道:“那人重伤后不是醒了吗,他家再不满,我亲自找他们说去,你们打阿弘算什么本事!” “阿母。”陈珏唤了一声,刘嫖轻叹一声,侧头对陈弘道:“你也记得,以后不能这么做了,知道不?” 陈珏目光望向陈须,陈须看了看陈弘,眼中不忍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决绝地道:“阿母。阿弘不小了,先是陈举再是陈弘,我们再不管管,早晚这些孩子要闹出人命来。” 刘嫖迟疑了一下,道:“难不成要阿弘受家法?” 陈须摇头道:“他们从小受的还少吗?那不过是一时之用,我想过了。岁之后索性把阿弘送到外地去锤炼一番,待懂事了再接回长安来。” 陈弘一听,离开长安这花花世界那还得了,他当即求助地望向刘嫖,刘嫖却从没见过陈须和陈珏这般严肃,收起了轻松的心态说道:“这事至于吗?” 陈珏将许昌的事说与刘嫖,又看了一眼陈弘道:“阿兄与我商量过,不妨送阿弘去蜀郡理念一番,那文太守是我故交好友。阿弘去那也能有个照料。” 刘嫖神色大变,道:“不行,我还当你们要送阿弘去洛阳等地。蜀郡那里穷山恶水,万万不行。” 陈珏还未说话,陈须率先说道:“我听人说蜀郡各族杂居,又有各类人等混迹中间,最是锻炼为人处世之道。”见刘嫖还要再说,陈须正色道:“阿母,阿弘将来还要袭堂邑侯,绝不能无所事事,这不是心软的时候。” 刘嫖和陈须不停说话间。陈珏看着陈弘一脸惨白、受惊过度的样子,微微地笑了笑。即来。 这日陈珏一家人早早入宫,芷晴随着刘嫖和阿娇去迎窦太后,陈珏的责任在今日却宣告结束,不必再因各事繁忙。 时辰还早,但诸王、列侯、公卿都已经候在指定的位置,安静地等着天子御驾。彼此之间最多有些眼神间的交流。 趁着等待地时候,陈珏往四处看了看,不经意间瞥向自己前两年时地位置,不想正好瞥见司马相如在太中大夫队列中昂然而立,思及杨得意的提醒,陈珏不由地一笑,他倒要看看司马相如能献上什么惊世之作。 吉时将至之时,刘彻和窦太后终于姗姗来迟,陈珏清楚地瞧见窦彭祖松了口气。便不觉微微莞尔。众臣参拜过后,窦彭祖以太常身份主持了开宴。宣室殿上这才热闹了起来。 陈珏跟家人一起往前移了些,正好坐在离天子案极尽的位置,阿娇和刘彻低语了几句什么,便笑着起身替精神许多的窦太后倒了一盏茶,刘彻则取了一盏酒,当着众人的面在窦太后面前行了半个大礼。 陈珏心中微微一讶,刘彻作为天子,除去祭祀宗庙等少数场合早就不必向谁行礼,此举倒是让人颇为意外。 窦太后看得一怔,她本因许昌之事有些不快,刘彻今日这样表现,她倒不好如何生气,窦太后接过阿娇那盏茶后便点头笑了笑,浅浅咽了一口,权当接受了刘彻的心意。 刘嫖看得高兴,张罗着让众人热闹起来,陈珏笑了笑,看着司马相如大礼参拜着称颂天子仁孝,陈珏仔细听了听,那场景正是方才地情形,司马相如果真是奇才,这一手几乎已不逊曹子健了。 刘彻哈哈一笑,依例下了赏,司马相如却不满足,拜伏道:“陛下,臣有一赋,一画并百诗献上。” 刘彻笑道:“朕且一睹为快。” 陈珏闻言定睛瞧了瞧,只见几个小黄门捧出一幅巨画,却未曾展开,司马相如朗声诵过新作《建圆赋》后,殿上才安静了几分,静等着司马相如的百诗。 “咚!咚!” 一阵低沉地鼓声响起,灯焰之中,一片浅色浪潮从殿门口涌来,陈珏眯眼看了看,依稀看清那是他参与过设计的太学学子衣饰。 陈珏心中了然,轻笑道:“百人齐诵,倒也称得上是百诗。”鼓声越来越急,陈珏轻松地一转头,忽地觉窦太后和随侍的宫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307 如相问 这会儿虽然不是光天化日之时,但灯火熠熠的殿堂之上,却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窦太后当然不可能凭空失踪。阅读最新章节 再看见刘嫖先前的位置上也空了,陈珏心中便完全明了,方才灯火的红彤之下,他也没看清窦太后的脸色到底怎么样。这会儿想想,陈珏方才行礼时窦太后只是随意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这就足以说明窦太后其实没什么精神。 窦太后年纪大了,身份最为尊贵,每年大宴不可能屈尊陪这些臣子到最后,早早离席的事并不少见,今年虽然早些,但在司马相如抓人眼球的献礼之下,除去一些用心良苦之人倒也不在乎台上的窦太后到底是何去向。 陈珏看了看司马相如,心道这也算他立了一功。 学子们激荡人心地齐声诵读的时候,芷晴略一思索,低声道:“我过去看看。” 陈珏点了点头说道:“我就在宣室殿左近,有什么消息就遣人带过来给我。”他目送着芷晴的衣袂消失在立柱一侧,随后才跟殿上众人一道看起热闹来。 注意力一集中在声势浩大的诸生身上,陈珏便不由地在心下感叹着,司马相如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这一手热闹玩得漂亮,无怪他一个无根无基之人,没有了卓文君的金援之后还能在刘彻面前风生水起。不用细数司马相如的文采华丽中间,有着多少阿谀谄媚的成分,只看刘彻威严的外表下掩饰不住了笑意,陈珏就知道司马相如的《建元赋》完全挠到了刘彻的痒头。 不知司马相如请教了哪路人物,灯烛环绕之下,诵读毕后的时候,诸生中间就多了些流光溢彩的装饰之色,分外耀眼。 陈须和陈弘父子看得大为讶异,不约而同地低声问道:“这是何故?” 陈珏眯了眯眼,咽下喉中的淡酒后说道:“看着像是用了什么闪光的东西。可能是衣料也可能是什么会光地饰物之类,说不大准。” 乐府的歌舞登堂之时,陈珏已经避过人多眼杂的地方行到外间,十月初的时节虽说尚未落雪,但晚间的风露也带着丝丝冷意,陈珏站的地方正好处在风口。略一摇头便加快步子,往一侧也聚集着不少相识地官吏的偏殿处行去。 “武安侯请留步。”一个年轻人满脸微笑地从拐角处闪了出来。开口地时机也选得不错。恰好挡住了陈珏地去路。 陈珏定神一望。虽然这里灯光不甚明亮。他也毫不费力地看出这年轻人正是金仲。听说他在太学安安稳稳。只闲暇时往天工府与楚原为伴。他们之间地关联实在一言难尽。平日里也少有往来。金仲怎么有工夫在大宴地时候溜出来找自己? 金仲朝前走了两步。笑着说道:“侯爷勿怪。我九月间好几次想拜访你。只是不凑巧。每一次都与侯爷擦肩而过。方才恰巧见着你往这边走。我这才跟了过来。” 陈珏点了点头。微笑道:“岁末以来所有人都诸事繁忙。这有什么好怪地?”口中这么说着。陈珏心中却暗道了一声惭愧。年前年后正是跑官之人最疯地时候。他神龙见不见尾地行踪就是防着被人缠上。这却不巧把金仲也挡住了。 金仲看清陈珏面上无有一丝不悦之色。这才放心地道:“实不相瞒。我急着寻武安侯。实在是有要事往侯爷能相助一臂之力。” 陈珏看金仲一副说来话长地样子。便将手一伸示意他边走边说。口中说道:“你且说来听听。我若力所能及。定当尽力就是。” 金仲神色一喜,旋即将前因后果皆说与陈珏。原来金俗一家三口身份不高不低地在长安城住着,刘彻心中有几分放不下,但也对此无计可施。恰巧金娥到了出嫁的年纪,刘彻便给金俗透了口风,将为金娥寻一个王太子匹配,再不济一定是个宗室列侯,这么以来金家就成了正儿八经的刘氏宗亲。 金仲将事情说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各位王子本都是人间俊彦,但舍妹却是凡俗之人。总要寻个能匹配之人方好。楚先生看我神思不属,便告诉我最好来请武安侯帮忙参详。” 陈珏听得笑着点点头。金仲说得委婉,实际上就是怕金娥成婚地对象纨绔霸道,但金氏本该与王、田等人相熟,特来找他询问却有些耐人寻味。 两人步子不慢,不多时已行到殿门口,听得里间的谈笑之声,金仲一拍脑门,惭愧地道:“差点忘了,今日不是说话之时,我却拉着侯爷说了这么长时间。” “无妨。”陈珏微笑着看了金仲一眼,想了想道:“照我看来,楚王一脉是上佳之选,长沙王子、河间王子都是俊杰人物,中山王……”陈珏说到这里住了嘴,他家虽然无波无浪平安富贵,但人口太复杂,还是算了。 金仲闻言连连点头,暗自将陈珏提及的名字都记下,打定主意回去后和他打探出了消息相对应,务必定下最合适的人选做金娥夫婿。 陈珏微微颔后正要进门,忽地又被金仲叫住,陈珏看着金仲一脸迟疑之色,不由眉尖微动,笑问道:“还有何事不能直言?” 金仲犹豫了一会儿,想起方才陈珏还在和和气气地给他答疑,鼓足勇气道:“武安侯爷,太学的事您还管着么?” 太学那里,他不过是挂个名罢了,陈珏不动声色地问道:“太学那边怎么了,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也不知这算不算大事。”金仲心底下虽然犯嘀咕,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我听到一些风声,也亲眼见不少太学中的寒门子弟因前途之事和旁人相争,他们尝言许多人无才无德却居于高位,天子选官,本该重孝中才学等等……就是博士们似乎也各有倾向,他们岁末前就有打斗之事,其间凶狠之处让人心惊,我就怕他们出了人命。” 知道一点皮毛就四处宣扬的那位仁兄害人不浅,陈珏思及近来弄到的许多消息,不由在心中暗自诅咒那人,他一边想一边笑了起来,对金仲满口承诺太学不会出差错。相熟的吏员说上话,酒盏敬到他身前还未来得及饮下,一个满色红润地圆脸小黄门便走进门东张西望起来,他看见陈珏的身影后没有惊动别人,连忙上前压低了声音唤道:“侯爷。” 陈珏赞赏地看了看这圆脸年轻人,小黄门也是久在宫中的人物,并不怎么把低位的官吏放在眼中,视线扫过周遭众人后便不再多看,只附在陈珏耳边说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开。 孔安国皱眉看着小黄门离去,按捺下对他无礼的不快,凑过来说道:“难怪世人不屑阉人,真是……” 说话间,陈珏注意到旁边几人神色有些奇妙,略一思索便知是宫中小黄门与他的亲密不太合适,旋即微笑着道:“这倒也不怪他,方才太皇太后提早离席,我放心不下,那小黄门便是来给我传话的,任务一了,他自然急着回去。” 孔安国神色一惊,道:“太皇太后娘娘怎地了?” 陈珏摇了摇手,笑道:“没事,只是宣誓大殿空气憋闷,她老人家早些清净罢了。”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明早便会传开来的消息,陈珏没有必要隐瞒。 孔安国脸色惊疑不定,陈珏看了心中苦笑,却也不好说什么多余的话,窦太后地身体的确是越来越差,。 又过了一会儿,孔安国才道:“宣室殿里的环境的确糟糕了些,难怪太皇太后离席。” 陈珏深有同感地连连点头,偌大的空间中又要做好保暖,那空气的闷热劲就不必提了,难为刘彻还得在那种工作条件下,逐一地召见、勉励一些人。 薄酒小菜,陈珏在偏殿和熟人们厮混了一阵子,等到身处正殿的陈须遣人来传话叫陈珏过去,陈珏才同孔安国等人打招呼离开,回到宣室殿中去。 这时司马相如带来的热闹已全然退了去,刘彻朗声说了些话便也先行退场,留臣子们自行散去,陈珏和陈午、陈尚、陈须以及一个出来见世面的陈弘,一家几口挤在同一辆马车中,彼此叙话。 陈午揉捏了一下酸疼地臂膀处,看了看车中地三儿一孙,道:“你阿母她们派人传话,她们就在长乐宫歇了。” 陈须神色担忧地道:“太皇太后娘娘缠绵病榻,别是害了什么大病吧?” 陈午皱眉道:“这话不可乱说。” 陈珏笑道:“义和太医们的医术你们信不过吗?太皇太后地病已好得差不多了,今日纯粹是因为还要修养的缘故。” 窦太后也是陈须的亲外祖母,他闻言也松了一口气,转而对一言不的陈弘道:“岁一过,你也可以准备出去外地了。” 陈弘在长辈面前,原本噤若寒蝉地不敢说话,他听得陈须还没有忘记这回事,一颗脑袋便垮在两肩中间,满面颓然之色。 蜀郡险道密布,比之繁华的长安几乎就是穷乡僻壤,陈弘思及前路无光,便只觉得眼前一黑。 308 事有异 陈弘神态古怪,陈珏看得心中好笑,陈午摇摇头不说话,还是年纪奔四的陈尚心疼年轻的侄子,插口道:“男子汉在外面走走有好处,你这般沮丧做什么?” 陈弘眼帘下垂,神色间竟有几分颓丧和泫然,他一抬眼见陈须还冷着一张脸,便又飞快地低下头去,陈珏看得不由莞尔,道:“别听你阿父的话,哪有寒冬时节把人撵出长安的?” 陈弘心中涌起一线希望,抬头道:“四叔的意思是说,我不用离开长安了?” “那可不成。该章节由”陈珏微微一笑,道:“一开春,你们就可以出了。” 陈弘重重地一叹,忽地察觉蹊跷,猛地扬道:“你们?”他可不信陈珏会特意提到随行的那些家仆。 陈珏看了他一眼,微笑不变,道:“陈举和你一起,今年你三叔和隆虑公主的儿子得了伤寒,他们走不开就没能回长安。”顿了顿,陈珏又看着陈桓的眼睛道:“你和陈举都是大人了,应当担负些责任,开春就替长辈们走一趟罢。” 被流放到蜀郡和往隆虑走亲戚不是一回事,想着兴许还能顺便把馆陶、武安等地都走一遭,陈弘听完陈珏的话就看着他嘿嘿直乐,兴致也一下就升到顶点,恨不得马上就到春来雪化之时。 陈午看着小孙子神色变化不停,时喜时悲的样子,带着几分疲惫的脸上多了浓浓的笑意,他看了看陈珏,心道这小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从来没有让他尝过这种做长辈的愉悦。 陈珏看见陈午莫名其妙地冲着他笑,只觉一阵奇怪,随后便跟兄长凑在一处,聊起乐府的诸事来。 因陈午事先说明,次日众人要齐聚堂邑侯府祭祖,陈珏便没有回武安侯府麻烦一趟。反而跟着父兄一道回了堂邑侯府。 一灯如豆。 侍女已经恭谨地出了房间。陈珏坐在榻上。武安侯府属于自己地高房大屋看惯了。他看着卧房中本来熟悉地陈设竟有一阵异样地感觉。宣室殿上地热闹好像还在耳边回响。这又是一年了。 正半靠在榻上地工夫。陈珏蓦地听见外间传来一阵细碎地声响。不过片刻地工夫。李英地声音便在外头响起道:“公子。可歇下了吗?” 陈珏笑着道:“进来吧。” 房中烛火还亮着。李英却不是多此一问。约莫着陈珏足够休整衣饰了才从外面翻进来。恭谨地道:“公子。事情都查访清楚了。” 陈珏早下了榻。指指桌案边命李英一起坐下。道:“说说看。” 李英沉声应是。接着道:“我们借着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分飞时安排地事宜都奏效了。但司马相如近来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地表现。他那宅子也单薄得很。藏不下什么秘密。” “这倒奇了。”陈珏喃喃自语道,李英胆大心细,他既然敢下断言就一定不会出错,陈珏自然信得过。 虽说陈珏有些时候能够心想事成,但他也觉得自己运气够差劲地,本来就是海中捞针般的事,好不容易觉得司马相如有几分不对,哪料人家还一切行为如常。 李英见陈珏陷入沉思也不打扰。等到陈珏微微摇头时,他才道:“但这中间却也有件好事。” 陈珏听得一怔,想不起还能有什么好事。 李英压低声音说道:“我查出司马相如月来常与一个名为吾丘寿王的太学学子对弈,今晨我和郭远去问了东方先生,他说这个学子曾经差点拜在董仲舒门下,颇善辞赋,只是平日里为人处事激进了些。” 陈珏略一思忖,急问道:“怎么说是激进。” 李英虽然奔波了数日,却也不知陈珏究竟为何命他追查相关事宜。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他是支持天子驱逐匈奴人的学子之一,对朝政也常有些见解,素日里没少同人争执。” 说话间,李英取出几张纸恭谨地递到陈珏手上,陈珏接过一看,原来是吾丘寿王的一些人际往来,他看了看之后不由低声道:“原来他还定期向寥侯请教学问。” 陈珏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忽地回身道:“寥侯家的宅邸不是就在我武安侯府之后……” 陈珏看了看李英,忽、使劲拍了拍李英的肩膀。忽地觉得他的运气其实并不差。相反还好得出奇。按李英所得的信息看来,这个年轻人颇有才学。若真从他地只字片语中悟出些心得,再与好友如司马相如交流也不足为奇。 陈珏呵呵笑道:“李大哥,这件事还是要你继续追查。” 李英躬身应是,陈珏仔细叮嘱了一番,最后才轻叹道:“时候不早了,这时候还让你奔波忙碌,我实在是对不住你。” 李英忙道:“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陈珏挥挥手,朗声笑道:“我记得你儿子虎头虎脑的,只比陈桓大一岁多?等到这事了后,你和郭大哥便在家休养一段时日,好好陪伴妻子。” 李英走后不久,月色渐渐深沉了,陈珏躺在榻上,对着白月光的时候心里一顿,忽地想起了所谓科举地另一番影响。这事或对他有利也说不定。 从当日刘彻的表现来看,显然他也知道科举取士不能拿来就用,那种疑似科举的制度必须经过层层掩盖,才会有一点不被贵族反对的可能性,相对地,这种改良或多或少都会削弱外戚之流的力量。 思及汉武朝卫青、霍去病乃至李广利一众层出不穷的外戚,陈珏心中又亮堂了不少。他原先想着不能做出头的鸟,现在看来,以刘彻今日的心性手段,再过些年只要他一直有人可用,还真就未必看得上外戚。 陈珏想着想着,越觉着只要确认手书的原件可以销毁,若真有谁有志于革新制度,倒真不是一件坏事。人不管长幼,一律跟着陈午一道祭拜先人,就连早就分出去的旁支也有人来到,祭祀共同的祖先陈婴。 陈珏跪在陈须之后,虽说有垫子隔着,但放在身侧触及了地面的指尖还是感受到丝丝凉意,众人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老长,在静谧的气氛中更多添了几分肃穆。 虽说陈婴这位先人的成就远远不及陈午,但他才是奠定了陈家今日富贵的基石,陈午恭恭敬敬地把一年的诸事禀告了先辈。祭祖之后,作为主人家,堂邑侯府理所当然要请远近地亲戚们留下,前堂有陈珏等人照看,内宅女眷的交往一直是由陈须之妻周氏主持,少了刘嫖也没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陈珏不愿跟一味“关切”他的亲戚多做纠缠,略施手段后便脱身出来,带着几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行至一棵高树下的亭中赏景。 说是赏景,其实侯府的园中也只有些光秃秃的树枝,所幸还有不少长青树,看着倒也不算太乏味,几个少年中有个眉清目秀的最是放得开,东张西望之后说道:“往年这时候都可以赏雪了,只今年特别。这么久还没有见雪。” 陈珏看他眼神清澈,笑着道:“每逢冬时,还是梅景最好,你若是有兴,介时来看看也好。” 那少年嘿嘿笑道:“多谢了。”语毕,少年低声喃喃着道:“大长公主在此,我哪敢轻易上门。” 陈珏看少年嘴上说着,神色间明摆着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不觉失笑。刘嫖地形象在陈氏族内果然根深蒂固,陈家富贵至此,大多数亲戚因为忌惮她竟然甚少前来。 毕竟众人年纪相仿,闲聊了一阵子,原先还生疏地众人便熟悉了不少。陈珏在朝中往来的都是些百精百灵之人,他用心之下不多会儿地工夫,众少年便同他亲近起来。 “我们来这的时候本来就少,小时候你又是太子侍读,一直常在宫中,仔细算来,我们这里有两个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又一个体型偏胖的少年说道。 又过了半晌,陈珏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些人的性情,有圆滑有调皮有朴实,倒是样样俱全。这会儿的情形是他们讨好陈珏,陈珏虽然无心区别对待,但言语间还是不知不觉同那一心接掌家中田产的清秀少年多说了几句话。 正当众人说到今冬气候奇异,可能影响来年收成时,外间的宴席终于开始了,陈珏招呼着一众少年过去入席,心中倒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岁又逢冬,朝野内外无甚大事,因着先前不断的忙碌,刘彻慷慨地放陈珏在家休息一段时日。 “还算他有点儿良心。”陈珏悠闲地玩笑道。 芷晴难得有机会与陈珏朝夕相伴,府中的事务便多半交给了家丞去管,陈珏每日里在家中读书、煮茶,很是过了一段修身养性的日子。 这日天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雪中的空气格外清新,好像天地间都一下子变得洁净了似的,陈珏看着雪白的地面心痒痒的,暗下决心待陈桓长大几岁之后,他定要试试带儿子一起在白雪中畅游一番。 这样平静的日子,当十月中旬窦太后病危的消息传来时,便好像遇到了霹雳,瞬间被打破了。 309 忧患多 俗语说冬至阳气起,每逢冬至之时,朝中或多或少都要有些庆祝活动,这日不到辰时,外头的天还黑着,侍婢们便替陈珏张罗起入宫的衣饰来,待到天色初明时,陈珏已经坐上去往宫中的马车。最新章节由提供在线阅读 这却不是为了庆贺冬至,而是为了前往看望染恙的窦太后,窦太后自岁以来便身子不好,芷晴老早便入宫尽孝,仔细算算她已经有日子没有回武安侯府了。 待到陈珏踏上长乐宫的土地时,这才从阿娇亲信李青那得知,刘彻和阿娇早已经候在长信殿那边,看着太医们照看太皇太后的身子,刘嫖这几日忧心母亲,则根本没有出宫。 又走了几步,陈珏和匆匆而行的杨得意碰了个正着,又从他口中得知刘彻累得乏了,才在长秋殿歇了小半个时辰,陈珏略一寻思,索性不去请安,直接往长信殿去了。 才一进殿门,陈珏便在外间看见了形容憔悴的阿娇,阿娇闻报知道陈珏来了,老早就往门口处望了过来。陈珏移步过去,因周遭还有不少外人,便依礼问了安,阿娇指了一处示意陈珏坐下后,泫然道:“阿弟,我真不知怎么办好了。” 陈珏轻咳了一声,低声道:“阿姐,这里是长信殿,老人家还在里间歇着呢。” 阿娇看了看另一侧的太医侍医们,收整了神色后惭道:“我这几日有些六神无主了,说起这个,多亏还有芷晴帮忙照看阿和阿睿,不然我更心慌了。” 窦太后年纪大了,一点小病就能化成大病,阿娇自小除去在家就是长在窦太后身侧,论及伤心忧虑之深,恐怕陈珏和刘彻加起来都不及她。 陈珏低低劝了几句,却也有些无可奈何,别说他不可能直接跟阿娇说。窦太后还有几年好活,就算能说,太医们将病情说得那般吓人,陈珏此刻也叫不准窦太后的寿数了。 陈珏和绮罗等人一道劝说阿娇先去休息,阿娇却执意不肯,定要等窦太后醒来再说。陈珏只得无奈地放弃。两人才说了些窦太后病情有关的事,小睡了一觉的刘嫖又过来了,陈珏向刘嫖请了安,又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去。 才走出门不远,殿门口有个须皆白的老徐徐而行,陈珏认得那是为窦太后诊病多年的老太医,姓李,两下也算是相熟了。陈珏加快了步子拦下他,说道:“太医留步。” 李老太医认得陈珏。欠身行了个礼。陈珏浅浅一揖后问道:“今日太皇太后怎么样了?” “今日不知。昨夜地情形我倒知道几分。”李老太医年岁大了。早已处变不惊。接着道:“太皇太后病势虽然凶险。但我有一徒。他近日又从一位名医处寻了个好方。眼看冬至已到。只要过了二月间。我等细心为太皇太后调养。应当无碍。” 陈珏紧着地心一下子松开。挥手叫过一个宫人搀扶了李老太医前行。自己则朝长秋殿地方向行去。 不多时。李老太医在宫人地搀扶下微喘着进了门。面上多了几分感慨之色。虽说太医总该把贵人地病情往严重里说。但李老太医却没有这等花花肠子。 李老太医正要向皇后行礼。阿娇见他年老索性免了。李老太医行到一边去跟同僚会合。心想着陈皇后姊弟倒是真为太皇太后忧心。只是李老太医早看出窦太后体质已亏。他轻轻一叹。今年之后。他无力回天之下说不得就要辞官而去。想着阿娇方才地样子。虽未亲眼看见窦太后如何憔悴。心中倒也能想象出几分。走着走着。陈珏心中便微微有些沉重。 长秋殿是长乐宫群地主殿之一。距离长信殿不远。陈珏还未行到门口。就第二次碰见了行色匆匆地杨得意。杨得意看见陈珏精神一振。开口道:“武安侯爷。陛下那边已经起了。您若是要去觐见。现下就可以去了。” 陈珏听得一讶,走近几步道:“你方才不是跟我说,陛下歇下没多久吗?” 杨得意苦笑道:“这也正是我要跟您说的事,方才天色大亮时陛下不自主地醒了一回,本该接着睡些,谁料他喝茶时恰好翻了两封新来的奏表,这便睡不着了。”顿了顿,杨得意压低声音道:“我瞧着陛下心中不大高兴,侯爷可得心中有数了。” 陈珏答应了一声谢过,看杨得意有点紧张地样子,他心中也轻松了几分。通报后,陈珏走进长秋殿,这里比起宣室殿却远没有那里的大方,反而透着几分精致。 又走了几步,陈珏果然一眼看见刘彻半靠在那里,疲惫的神色挡不住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行礼之后,刘彻把陈珏叫道跟前,问道:“先去过长信殿了?” 杨得意八成把碰见他的事跟刘彻提过一句,陈珏点头回道:“去过了,太皇太后还歇着,臣劝了皇后娘娘一阵子就过来了。” 刘彻唔了一声,便不再往下说,他看上去好像有些心事,微皱着眉头沉默着,手中却不知不觉地转起一支笔来,索性那笔尖上的墨迹已干了,不然说不得就要甩出去。 陈珏只觉得气氛有些奇怪,斟酌了一下问道:“臣听杨得意说,陛下昨夜歇得极晚。”刘彻目光朝这边看过来,陈珏接着说道:“冬至过后就是开春,太皇太后必能颐养天年,还请陛下勿要太过忧心。” 刘彻总算露出点笑模样,道:“皇祖母又病了半个多月,朕虽然忧心,却也不会时至今日还寝食不安,现在朕担心的事是两个字,匈奴。” 陈珏想了想,道:“可是北边有消息了?” 大汉虽说与匈奴那边有些似是而非的盟约,但两毕竟相隔太远,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保障,全信说不定就会落入什么圈套。近年来长安关于匈奴形势的情报,从边军、商旅、降臣等方向来得都有。陈珏之所以问得隐晦也在于此。 刘彻微微颔,道:“有了。” 吐出这两个字后,刘彻好像才忽然意识到陈珏还未落座,他示意着陈珏坐下,陈珏还未来得及坐稳,两封奏表已经从刘彻那丢过来。 陈珏堪堪接住。打开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入目地第一眼,他就看见了和亲匈奴的最后一位翁主的死讯,往匈奴和亲地那些宗室女子,似乎少有能在大漠安宁生活到老的。 待到刘彻半盏茶都下了腹,陈珏才抬头道:“高祖以来,大汉送往匈奴和亲的女子已有十数个,几乎每隔几年便有一回,只陛下登基以来未有和亲……” 那两封奏表除去请求刘彻再开和亲。还有关于边关形势地详细分析。自刘彻登基之后,边郡的驻军明显较景帝时态度强硬,虽说还有些在黄河上中游有利益的勋贵不肯轻易开战。但已经足够让军臣认识到,刘彻不是个软柿子。 刘彻点点头,放下茶盏定定地看着陈珏,道:“子瑜,当日君臣要求和亲,朕犹豫不决之时,正是你支持朕谢绝此事,原先还有朕那位远方姑姑顶着,现在汉匈之间再没有姻亲。你看这和亲还开不开?” “自然是不开。”陈珏几乎不假思索地道,刘彻眼中笑意一闪,道:“若是朝臣们都像你这般坚决就好了,朕也不用被逼得非要送一个女人过去。” 陈珏又道:“臣窃以为,和亲之事本是治标不治本。照今日情势看来,军臣本就狼子野心觊觎大汉富饶,就算陛下应允和亲,不过是白送财物,还省得军臣亲自出兵劫掠。” 刘彻稍稍颔。陈珏所说虽然直白,倒和他想得不谋而合,刘彻笑道:“朕记得你早先就说过,和亲不过是虚有其表,朕今日也一直这么认为。” 陈珏笑了笑,心下却暗自有些犹豫,这种情形之下,实在是献上聂壹计谋的天赐良机,只是刘彻分明还掌握不了出兵大权。就算马邑之谋真能一举奏效。刘彻手中无兵,又哪里来的底气? 思虑间。刘彻面上笑容退了些,叹了一声道:“只可惜道理虽明,朕也有无可奈何之时,皇祖母至今卧病在床,内政上又有多处在建的工程,朕今年还真没有余力大举开战。” 刘彻脸上地笑意完全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阴郁,心不甘地道:“眼看着还能拖延这一冬,开春之时,朕若实在无法也只得送人和亲。” 陈珏闻言先是默然,牺牲无辜女子的幸福取得备战的时间,这是最深刻的耻辱,刘彻心中的高傲几乎不下于陈珏,若非为了大局着想…… 陈珏略略沉吟了一下,道:“若是无法,臣过些时日便上书,请陛下再开和亲。” 刘彻听了不由动容,脱口而出道:“子瑜,果然你时时为朕着想。” 刘彻心中明白,建元元年,陈珏和刘彻都态度鲜明地反对和亲,刘彻这会儿若是又同意了便是承认错误,他不能自打耳光,陈珏若是跟着上书自然就免了刘彻大部分尴尬,陈珏此举可说是全无私心。 陈珏笑笑,心中却暗道了一声惭愧,他本是顾及刘彻和窦太后之间的夹心不好做,迟疑不决之时才出此下策。 今天同学聚会,宜修又回来晚了,所以只一更,明天酌情补。 见谅见谅,另外,父母年纪大了神经不好,我这边熬夜他们就睡不安稳,所以以后半夜更新的时候就少了。 310 众生相 陈珏了解刘彻,刘彻又何尝不知道陈珏的心性,陈珏表面上是温文尔雅,看着还有几分可欺,实际上也是一身硬骨头,为臣为刘彻做到这般,他也再挑不出什么错处。该章节由感动之余,刘彻还要再说话,杨得意便一脸难色地报道:“陛下,外间有几位大臣和美人,都等着求见陛下。” 刘彻眉头一皱,道:“今日虽说是冬至,但太皇太后那边正好需要清净,怎么谁都凑到这边来了?” 陈珏看杨得意一脸为难地说不上话,心思一动便要向刘彻请辞,无论是其他重臣或后果刘彻后宫的女子,陈珏都不合适在场。 刘彻看了看陈珏,却右手虚虚一按示意他留下,道:“都是谁等在外面?” 杨得意躬身道:“廷尉张欧和大行令王恢,还有几位侍中等候在外,再就是李美人带着二皇子和另几位娘娘候在外边。” 刘彻听了眉头皱的更紧,挥手命杨得意去把王恢先叫进来,陈珏在原地坐着,又过了不过片刻的工夫,便见大行令王恢快步走近。 王恢正值壮年,他方脸阔鼻五官端正,正是典型的燕赵男儿,王恢曾任边吏多年,知匈奴人甚深,自建元元年以来颇得刘彻器重,陈举与他也算相熟,看他进来便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刘彻说道:“太皇太后身子不爽利,朕这几日本不想理事,你到底是因何事求见?” 王恢拜了拜,看见陈珏时犹豫了一下,动作顿了顿才接着道:“陛下,臣是为匈奴和亲之事而来。” 刘彻看了看陈珏,心中不由起了一丝无奈,陈珏联想起王恢方才的表现,也知道他为何先迟疑片刻才接着说了,同是刘彻器重的臣子。王恢也知道陈珏是反对和亲的主战之人。 王恢微低着头,没看见陈珏和刘彻之间的小动作,刘彻不慌不忙地转过头去,说道:“行了,若是为了这事,你不用张口朕也知道你要说什么。” “陛下。臣是有事秉奏。”王恢咽下喉头地苦笑。恭谨地说道:“和亲之事。丞相府也在商议。赞成之人甚多。” 刘彻面色微沉。王恢虽是一心为国。但这事做得有揣摩天子心意地嫌疑。倒是陈珏看王恢像是还有未尽之言。插了一句道:“今日是欢庆之时。诸位还在为国事烦忧。真真是大汉之幸。” 王恢好像早料到有此一幕。镇定自若地取出一本簿册。双手轻捧。刘彻议政时不喜宫人在侧。纵观殿中只有三人。王恢有跪得不近。陈珏在刘彻地示意下取了过来。这才送到刘彻手上。 刘彻接过来看了看。不多时便微微动容。王恢献上地乃是洋洋洒洒数千字地奏疏。中间记着大汉对匈奴开战地各项条件。从将领兵士到军械米粮。看得出来是真正用过心地。刘彻思及方才他还跟陈珏商量着若逼不得已只得和亲。心下便一个劲地反酸。 心中纵有千沟万壑。刘彻面上却一点都不显。只轻轻放下奏疏。也不提和亲地事究竟如何。只勉励了王恢几句便放他出去。连一句隐晦地暗示都没有。倒把王恢弄地心头没底。 目送着王恢离开。陈珏转头看出刘彻地变化。虽然没见着那封被刘彻合上地奏疏。他根据对这两人地了解也略略猜出了几分。他正要说什么。下一位觐见地张欧又进了来。 张欧走进门时神色有些古怪,陈珏才一纳闷,他又恢复如常。 张欧年纪不小,花白的鬓昭示着老臣的年纪,刘彻念及同样老态尽显的窦太后,体恤地免了他的礼,张欧谢过恩。道:“臣这里有一桩案子。恭请陛下做主。” 说话间,张欧朝陈珏身上看了看。陈珏对上张欧锐利的眼神心中便是一突,心想这事难道跟自己有关?转念一想陈珏又觉得不太可能,他几个月来老实得可以,陈家的子弟前几日才调教过,怎么也不至于几日工夫便忘了教训。 话虽如此,陈珏还是起了身,道:“陛下,算算时辰,太皇太后娘娘大约醒过来了,臣忧心如焚,想先行告退过去请安。” 刘彻微微颔,道:“你过去了记得劝劝大长公主和皇后。” 陈珏称是出了门,刘彻才转过头看向张欧,张欧最是有分寸地一个人,刘彻这会儿心里也不由想得,难道陈珏真有什么事闹到了廷尉去不成? 张欧见刘彻神色如此,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容秉,日前廷尉府吏审查去年长安周边要案,竟查出一桩罪人喊冤之案,罪人许是为了脱罪满口胡言,直指京兆尹贪墨受贿,得了苦主好处方有此冤案。” “京兆尹?”刘彻听得微微一怔,不多会儿便反应了过来,现任的京兆尹也是个世家出身,刘彻几次出宫遇上或大或小的麻烦,这位京兆尹都处理得很是妥当,刘彻对他印象尚佳。 只是好印象不能当饭吃,放在京兆尹位置上地人可以能力不出众,但务必有只忠于天子的刚正之心,能轻易为外物所动绝不能掌管长安要地,刘彻神色微肃,道:“究竟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张欧于是拣着关键处说了一遍,说得白了,无非是豪家欺占民田之事,那受害的百姓冲动之下寻了大豪家仆役的晦气,便理所当然地一下子成了暴民。 刘彻听着听着就脸色阴沉,张欧虽然说得隐晦,又不甚明白,但刘彻对他手下的臣子都知之甚深,略一思索便知道隐藏在背后的那人,十有**就是他的好舅舅田。田做这种事的前科不是一次两次了,就在岁前数日,田还跟刘彻商量着,把考工室和天工府附近的一块地拿去扩建自家地宅邸,刘彻大怒之下将之呵斥了一番赶出宣室殿外。 虽说事关田,但刘彻也不动声色,只问道:“那苦主又是何来历?” 张欧不说,刘彻也知道其中有些问题。廷尉虽有一个类似于终审的作用,但通常情况下,廷尉不会轻易质疑地方官已有的决议,这也算是另外一种官官相护。同样的道理,就算张欧刚正不阿,他手下的小吏们未必会那么硬骨头地为平民百姓伸冤。 张欧欠了欠身,道:“这个……臣委实不知。” 刘彻微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追问,景帝给他留下的老臣之中,他最信任的莫过于这个堪称兢兢业业的张欧,只是张欧也是久历朝堂的老人精,刘彻也不打算逼问他。 刘彻手下张欧地奏疏,才目送着张欧离去不久,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喧闹之声,刘彻本来就没有休息好,脑仁子一个劲地抽疼,一听之下便心神微乱地怒,喝道:“杨得意,怎么回事?”杨得意听出刘彻声音中压抑着的怒气,忙小跑奔了进来,哈腰道:“陛下,这……是李美人……” 他话还没说完,刘彻已经腾地站起身来,道:“朕倒要看看,谁在外面搅合的人不得安生。” 刘彻几大步跨出殿门,张欧已经不见了影儿,他四下一望,除去几个后宫女子之外,刘彻惊讶地看见陈珏还没有离开,正和几个侍中一起向他行礼。 既然陈珏在场,刘彻索性不问旁人,直接道:“子瑜,这里是怎么回事?” 陈珏听得刘彻问话,心中也微微有些为难,暗道刘彻尽给他找难题,他只道:“回秉陛下,臣也不知,臣本是在附近同几位侍中多说了两句话,听见动静才过来看看。” 嘴上如此说,陈珏这话中却有不少水分,他出来时正好碰见同样挂着侍中衔的桑弘羊,他先前就因为聂壹之事有些犹豫,一见之下便同桑弘羊多说了几句。 张欧在里间一共也没有与刘彻说多久的话,陈珏与刘彻身边的侍中都是老相识了,一人客套两句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刘彻面色缓了缓,这才看向几位噤若寒蝉的美人。 陈珏跟在刘彻之后望了过去,那里盈盈立着几位佳人,人人都是身姿标准,既没有环肥也没有燕瘦,倒是身量有高挑也有玲珑。 美中不足的是,她们个个都神色委屈,有两个粉颊上还挂着两串泪珠,那样子看了倒惹人怜见,但陈珏却不是见了美人就心中一软地人,看了心下却没有什么感觉。 刘彻思及方才那吵闹声听着尖细,他原想是一些阉人相争,现下一看倒九成九跟这些美人有关系。 李美人将怀中地刘彻交予宫女,娉娉婷婷地上前,言道:“陛下,臣妾等是为了来向太皇太后请安,皇子虽小,却也应尽孝道……” 陈珏冷眼旁观,见众女纷纷向刘彻剖白心迹,他心下便轻轻冷笑,病重的是太皇太后不是刘彻,放着好好地长信殿不去,她们倒都认准了刘彻这里。 不多时,便刘彻问明不过是因何处更能避风而争执时,他冷笑一声,道:“好,好,朕看你们其实是来庆贺冬至的。” 刘彻此时正心烦,不愿理睬女子,正要招呼陈珏同去长信殿,忽地觉陈珏的视线好像黏在他身后那群女子身上似的。 陈珏这些年来何时这么专注地看过女人,刘彻皱眉看了看陈珏凝重的神情,转身一看这才回过味来,那几位佳人中可不是有几个穿喜庆衣服的么。 311 君道长(上) 太皇太后染病,她们都是天子妾室,穿得花枝招展还能有何意图,难怪陈珏这个做她外孙子的人不快活,刘彻的火一下子就窜上来了。阅读最新最快章节请到 刘彻给了杨得意一个冷冷的眼神,杨得意心领神会,立马指挥宫人们动作,陈珏知道那几位美人八成要倒霉了。果然,他才跟刘彻走出几丈远,便听得身后传来阵阵娇喝怒骂,陈珏面无表情地往前走,轻轻回头时淡淡一笑,除了有皇子护身的那位李美人,余下的那几位早已经鬓凌乱了。 经过一片长青苍松,陈珏跟刘彻一道进了长信殿,果然不出所料,这会儿窦太后已经醒过来了一阵子,刘嫖和阿娇正在榻边轻轻陪她说话。 陈珏和刘彻走过去,因为怕把外间的冷气过到窦太后身上,在距离床榻几尺远的地方停下了,窦太后听刘嫖说及是陈珏二人,强自翻了半个身,轻飘飘却仍不失威严地说道:“天子和陈珏来啦。” 刘彻自去询问病况,陈珏一边听着,一边打量窦太后的脸色,窦太后脸色苍白中带黄,早已病变的双眼愈浑浊,看着的确是没有什么精神了。 几人一起服侍着窦太后用了些吃食,用过太医肯的几样清淡膳食,窦太后总算精神了点儿,半靠半在榻上坐起身来,说道:“哀家这把老骨头真是不中用了,还累得天子既要兼顾政事,又要每日来这里为哀家操心。” 窦太后说得平平淡淡,但在场的都是明白人,哪有一无所觉的,除去出门跟宫人交代几项事宜的陈珏之外,刘嫖和阿娇的神色均微微动了动,刘彻上前两步,道:“朕孝敬皇祖母是天经地义之事,哪有辛苦可说,只请皇祖母好好调养身体。朕还年轻,那些政事还要皇祖母您来为朕掌舵。” 窦太后点点头,灰白的脸上多出几分笑意,道:“看你说的,哀家也不过也只能给你些建议罢了。你登基这几年后也不小了,就算在这次的病痊愈之后。哀家也不想再管那么多事。”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刘彻想了想道:“说起来,朕这里还真有件事。”拣关键的事项同窦太后说清楚,刘彻又道:“匈奴人又来书请求和亲了,朕正为此烦着。” 刘嫖站起身来,拉着阿娇出去张罗窦太后的补品,刘彻只是微微侧过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窦太后。 窦太后点了点头,敏锐地道:“你不想和亲?” 刘彻斟酌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朕前些年才一意拒绝和亲。若是话不过几年便改。朕这个天子还有何威严?” 窦太后淡淡道:“天子身系天下。自当君无戏言。但此事关乎大汉千万百姓安危。却不能可着面子来。高祖吕皇后尚可受匈奴单于之辱。你又有何事放不下?” 刘彻轻轻握了拳。道:“朕只是以为。自建元元年以来。大汉广开水利。因曲辕犁等物已可五年不愁米粮。因教化之功。今日汉军较往时更加悍勇善战。就是军械之上也有不少革新。弩车亦经了天工府几番改进……此中种种。总之。已是放开一战地好时机。” “数十万军士地调动非旦夕之事。你能压制住藩王和诸越等夷狄吗?”窦太后咳了两声。又好像控制不住似地连咳数下。刘彻忙上前一伸长臂。稳稳地扶住窦太后。 窦太后定了定神。说道:“哀家早就跟你说过。时机不到不可轻易葬送军力。来日方长。这次绝不能开战。依哀家地意思。你跟馆陶商量着看遣哪家女儿去和亲罢。” 来日方长。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刘彻在心中喝了一声。心中却微微冷了下来。道:“皇祖母。朕已经看过了适龄地未嫁宗室女。中山王家有一位。河间王兄家中有两个。其余地不是已嫁就是年纪尚小。” 窦太后神色微动,道:“依你地意思呢?” 刘彻沉吟了一下,道:“依朕看,中山王的翁主更合适些,他儿女都不少,河间王兄却只有两个女儿在身边。因为说了好一会儿话,窦太后面上多了几分疲色,道:“哀家记得中山王只有那么一个嫡女,派去和亲不大好,倒是河间王的女儿并不是王后所出。” 刘彻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只是道:“皇祖母仁善,朕不及也。” 窦太后和刘彻谈的一会儿,不过是陈珏出去转了一圈儿的工夫,陈珏回到长信殿中就看见刘彻神色如常地坐在那与阿娇说话,好像方才什么事都没有生似的。 陈珏见了心下微微有些嘀咕,刘彻若是从窦太后那得了什么好消息,还不得喜形于色,拉着他乐得上了天去,既然这会儿刘彻还在压抑着情绪,就足以说明刘彻心里不大快活。 不多时,窦太后就又乏了,陈珏和刘彻告辞而出,阿娇也忍不住要回椒房殿那边看看一双儿女,三人便相约在一起走,刘嫖则仍旧留下来照看窦太后。 天空又飘起了小雪,落在人身上湿湿冷冷的,刘彻瞧了瞧,道:“子瑜,你跟朕和娇娇一起乘御辇走吧。” 阿娇从温暖之极的长信殿出来,这会儿也不由打了个寒战,只觉这是今冬最冷的一天,她也跟着道:“阿弟,快不要多话了,直接同我们一起走,不然冻坏了可怎么好?” 刘彻和阿娇都在那望着他,陈珏自己也察觉出背心在长信殿热出了一层薄汗,也不多说闲话,谢过刘彻和阿娇便跟在他们之后上了车。 一进了刘彻地车驾,陈珏便好像又回到了暖和的长信殿,里间地方宽敞,陈珏三人待着也不拥挤,阿娇将一个备用的暖手物件给了陈珏,自己索性悄悄贴上了刘彻地手。 御驾行进间,刘彻将窦太后的意思同陈珏说了一遍,最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实在无法,朕只有对不住河间王兄了。” 阿娇拉着刘彻的一边手臂,蹙眉道:“宗室封侯的不是不少么,难道我们非要送翁主不成?” 刘彻长长吁出一口气,陈珏苦笑道:“阿姐有所不知,若是前几年答应了还好。这回军臣没有像冒顿那时一样,要求天家真公主和亲就已经不错了,恐怕这个翁主是少不了。” 刘彻也道:“正是此理,阿没几年就要十岁,我们若是既不备战又推三阻四,说不定军臣直接要上阿了。” 阿娇脸色当即一白,陈珏思及窦太后的话中之意,她不肯同意开战,大部分是因为大汉没有制胜之法。一旦开战雁门、北地、云中等地皆要燃起烽火,介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但若是马邑之谋无失。大汉便可以主动得多。 一路闲话,行到未央宫,陈珏下了御辇上了自家的马车,刘彻在马车上忽地一笑,道:“子瑜,从今日起你好生等着,说不定哪日就有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陈珏脱口而出,但见刘彻一脸高深莫测地笑意。陈珏见状不由一笑,只盼果真是喜事,不是大惊一场。 关于聂壹之事,陈珏一路回到府内还是犹豫难绝,不是他优柔寡断,实在是这样的谋划相关人员太多,以商人做诈为饵诱匈奴大军深入汉地,太容易出变数。万一失败,无论是他自己抗还是祸水旁引。都是陈珏不愿意看到的。 这么边走边想地回到府中,陈珏连下人什么时候接下他地大麾都不知道,直到听见范同急急走在他身边说话,陈珏才回过神来。 “侯爷,有客到。”范同匆匆忙忙地擦了一把汗。 陈珏听得一怔,道:“可是堂邑侯府那边的亲戚?” 范同摇头道:“不是……” 陈珏皱眉问道:“这时候是什么客人,我不是说闲杂人等一概不见吗?” 这时堂中走出来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来,他朝陈珏朗声一笑,故作慨叹之色道:“武安侯府就是这等待客之道?真叫我好生失望。” “王孙。你何时回来地?”陈珏听声望人。立时把马邑跟和亲都抛到脑后,欣喜地迎上前。仔细打量着许久不见的韩嫣,道:“怎么不给我来信说一声?” 韩嫣久在边疆,一身世家公子哥的白净样子早退得干净,英武之气逼人,他剑眉一挑,道:“我是奉周太守之命而归,仔细打听长安形势,除了报知陛下,我们谁也没说。实话同你说,我是快马而来,连陛下都以为过几日才能到,算算你还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 陈珏带韩嫣入座,展颜笑道:“可是为和亲一事?”顿了顿,陈珏又笑道:“怪不得陛下跟我说,这几日会有惊喜。” 韩嫣颔道:“正是,边军将领无论新旧老少,都希望能决然一战,无论如何不能让汉家好女子被胡人所辱,更不能落了大汉威风,只是周太守估计长安这边也不会简单,这才命我归来,务必面见天子。” 说话间,侍女进门上了热茶,那侍女是从堂邑侯府跟过来的老人,也认得韩嫣这位陈珏的总角至友,早都笑眯了眼,待到侍女出门,韩嫣接着道:“我们已给宫里送了信,只等陛下召见,不过中间说不定还要你相助。” 陈珏点点头,笑道:“这是自然。” 两人交流了一番,随后彼此相视着朗声而笑,虽然已有日子不见,但说话之间,陈珏二人之间竟没有一丝生疏。笑声轻下来之后,正事也暂时说得差不多,两人说得口渴,又各自饮了一盏茶,这才说起闲话来。 陈珏看了看韩嫣,打趣道:“韩将军啊韩将军,这哪是昔日名满长安地韩郎啊?” 韩嫣好笑道:“去,男儿就当如我这般,哪像你,这么在长安好山好水地养着,有妻有子,真是养尊处优的陈侯了。” 陈珏笑得揶揄,道:“你别说我,有妻有子哪里不好?我算是明白了,你回了长安不敢回家,想是怕韩夫人给你张罗亲事?” 韩嫣笑意不减,道:“我可不急。”二人都明白,韩嫣回长安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 说笑了一会儿,韩嫣忽地正色道:“子瑜,这是我第二遭劝你了,不管这次和亲与否,正式开战已经没有几年了,你再不历练一番,介时就算上了战场,陛下也不好让你独领一军。” 陈珏转了一圈手中的茶盏,轻轻叹了一声,道:“王孙之言我都明白,只是个中诸事,其实也不能全由得我心意。” 韩嫣点点头,看着陈珏笑道:“我们也不说这事了,你只记得我地一句话,我可盼着你再展对朝鲜王子叫板时的风采,出将入相文武双修呢。” 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回了和亲上,韩嫣忽地道:“北风起兮……我们在北边,对有些事还能摸着些蛛丝马迹,比你们更清楚。”顿了顿,韩嫣微微叹道:“我们这些人虽然辛苦些,但好歹有军功可以盼望,日子也不甚难熬,边地百万平民,过得才不是人过的日子。” 陈珏低声道:“人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想来你是体会地深了。” 韩嫣默然,道:“无论将士百姓,可不都是此理吗?” 陈珏沉吟了一下,问道:“王孙,你听过聂壹之名吗?” “知道。”韩嫣想了想,道:“聂壹是马邑大豪,做米粮生意起家,在雁门郡算是个路路皆同的大人物,他与边军也不少来往,是个有燕赵侠风的人。” 陈珏点头释然,心中做了决定。两人谈笑了一番,陈珏又与韩嫣约好,待他入宫面见刘彻归来之后,他们又话至入夜,若非窦太后病中,他们说不得定要畅饮一番。 次日拂晓之时,陈珏早起出门,冷风一过便觉到丝丝寒意,他叫过范同,吩咐道:“你走一趟桑侍中桑家,将他父子请过来,另外问问聂先生是否在长安,若在,你就一道请来。他们都是我地贵客,你切记要以礼相待,只说我有事找他们就行了。”匈奴再请和亲这么大地事,聂壹若有心,此时必定已在长安。 范同领命去了,陈珏吁出一口气,转身亲自去叫韩嫣用早膳。 312 君道长(中) 韩嫣在边关几年,原先在太子宫跟着刘彻养成的奢靡习惯,早都丢掉九霄云外去了,他见了武安侯府下人们备下的数道精致小菜,便又取笑了一番养尊处优的陈珏。喜欢该小说,请到千a载a文a学a网阅读最新章节 早膳过后,陈珏从快马回来的李英那得了信,聂壹此刻果然就在长安,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便到。 天朗气清,陈珏和韩嫣从屋中踱出来,在府中的小路上徐徐散步,韩嫣见陈珏神色,还道他也为和亲的事情烦心,心下不由也有些憋闷,却转移了话题道:“我有日子没来了,你这府中的雪景倒更胜往年。” 陈珏回过神,道:“王孙,一会儿我这有客到。” 韩嫣一怔,问道:“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来客很要紧吗?”他知道陈珏的性情,两人别后难得再见,别说陈珏本来就不愿意跟闲杂人等多交往,陈珏既然选在这个时候舍他另外宴客,定是因为有什么必要的事。 陈珏点点头,道:“来人正是我昨日同你提过一次的聂壹。” 韩嫣微微皱眉,见陈珏的样子不像要避过他,索性直接问道:“聂壹虽是做边地生意起家的大豪,但在长安城中也算不上一号人物,他怎么登上你的门了?” 陈珏引着韩嫣行到避风的一株梅树边站下,道:“此事说来话长,聂壹其人也有一片拳拳爱国之心,数日前通过侍中桑弘羊一家联络上我,想在险中搏一次富贵。” 趁着时间还早,陈珏将聂壹所献的计划拣关键处说了一遍,从聂壹甘愿做诈降入匈奴险地和军臣谈判,到最后汉庭取信军臣单于之后可以在雁门马邑设伏,此中种种一一解释给韩嫣。 韩嫣听后神色微变,眉宇间凝重之色尽显,又过了片刻忽地急道:“子瑜,你这里可有地图吗?” 陈珏才颔。见韩嫣急切欲行,连忙伸手拦下韩嫣,失笑道:“你急什么,我这里就是有地图,也远远不及你们手中的详尽,只是还堪一看罢了。” 韩嫣点了点头。不多时。陈珏和韩嫣已经站在内书房中。两人地目光在铺开地地图上扫视了一小会儿。韩嫣倏地指向地图上一点。道:“若是聂壹之计能成。从武州塞往雁门郡。马邑之地。正是绝佳地一条死通路。只要军臣上当。他便插翅难 陈珏走上前。右手食指从地图中部一点划向另一点。道:“军臣入伏。汉军即可由代地从后路包抄。又有上谷等地为依。此事可成。” “子瑜所言不错!”韩嫣猛地转过身来。难掩兴奋地道:“究一战之力。多半就可使匈奴人绝户。介时乘胜追击。深入北方不在话下……” 见陈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韩嫣说着说着就顿了下来。转而苦笑道:“这却是说远了。此时我们还在忧虑和亲之事如何处理。” 陈珏停在几案边。道:“所以我准备将聂壹引荐给陛下。平日里匈奴人和我们小战不断。就是陛下果真按照聂壹地计划设下埋伏。军臣再自大也不会相信这其中没有一点水分。”他先前暂时压住聂壹。中间也有这个时机不对地原因。 韩嫣颔道:“这话不错。军臣单于能在匈奴诸势力中独掌大权。又与我们交兵多年。绝不是会轻易上当之人。” 陈珏又道:“正是如此。今时是他强行要求和亲。陛下若是不允,边地各郡难免有一场浩劫。反之,若是陛下拖延一断时日之后,假意答允送宗室翁主和亲,军臣多半只会因为逼得大汉天子低头而得意,不会轻易对聂壹生疑。” 韩嫣右手握拳,用力击在自己左掌中,道:“不错,这正是天赐良机。” 聂壹的计划虽然还有不少疏漏之处。但大汉朝堂上才智卓绝之人众多。稍后自然可以详加研讨,韩嫣兴奋劲儿一过。关切地道:“此计虽好,但万一不成,引荐聂壹的子瑜你不就当其中?” “好你个韩王孙,未算胜先算败也不是这么个道理,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就来泄我地气是不是?”陈珏笑骂道,又过了一会儿才正色道:“不然难道眼睁睁看着陛下送人和亲,看着北地军民继续受苦?” 韩嫣迟疑了一下,道:“只是这事还是风险太大,我真正与匈奴人打过战阵上的交道,他们虽然无有教化,但却不缺少野兽似的勇猛和敏感,就算计划得再好,也难保他们不会察觉漏洞。” 韩嫣本是与匈奴人不共戴天的主,这般优柔的样子,全因为陈珏打算,陈珏微微一笑道:“既然怕出岔子,介时布局时把事情做圆满,不就得了?” 韩嫣仍是眉头微皱,陈珏见了道:“再,我说由我将聂壹引荐给陛下,又不是一定要亲自领着他上朝,只要及时让陛下知道有这么个人,聂壹只从常规之道上书也是可以的。” 陈珏话音方落,侍女已进门上了些热浆子,韩嫣还要再说,陈珏已一掀盖子,一阵热气与香气扑鼻而来,韩嫣闻到这味道后心情也好了些,于是同陈珏一道饮了不少暖胃。 聂壹和桑弘羊来到武安侯府门前时,已是陈珏得了信地小半个时辰之后,当真分毫不差,门房早得了家丞范同的吩咐,三人连马车都没有下就被顺顺当当地放行了。 聂壹半生来往于汉匈之间,脸上刻着的就是精干与沧桑几字,范同笑容可掬地引着两人往外书房走,看着竟比聂壹和桑弘羊父子更像生意人。 武安侯府占地甚大,范同带着两人七走八拐,有一会儿才将三人领到外书房,他退了出去之后,另外吩咐人给回避的韩嫣上了些茶点。 聂壹见了陈珏,心中才堪堪一定,顾不得打量书房中的陈设,便同桑弘羊父子一起向陈珏问了安,陈珏坐在屋中正中的椅上,温言让聂壹不必多礼,这才开始叙话。 聂壹毕竟是马邑大豪,他知道面前的陈珏是天子亲信中的亲信,没有他试探的余地,坐稳了之后便当先道:“侯爷,我闻匈奴单于已经再请和亲,不知我上次向侯爷禀明之事?” “你地消息倒也灵通。”陈珏笑了笑,道:“我上一次说不是时机,这回倒是个好时候,只是其中也有不少风险,就看你愿不愿迎难而上了。” “不敢当侯爷之赞,聂壹一片赤诚之心,天日可表。”聂壹拱了拱手,毅然道:“若侯爷肯拨冗相助,我必当无所畏惧。” 事实上,陈珏若再不联系聂壹,聂壹说不定就忍不住另谋他路,聂壹是马邑之谋最初的设定,他更知道这份谋划什么时候最有价值。 陈珏闻言又是一笑,道:“聂先生尽忠报国,又有胆有识,我又岂会不知?”桑弘羊虽是晚辈,却是被桑父强行推过来长见识的,他神色间地苦闷与跃跃欲试尽入陈珏眼帘,陈珏略一思忖,道:“桑先生是马邑大豪,算来必我年长不知几许,我今日也不必多说闲话,就直说了。” 聂壹欠了欠身,道:“聂壹在此恭听。” 陈珏微微颔,道:“你的设伏马邑之计,我今明两日便可入宫向陛下提及,只是你需得知道,此策一出必有一番争论,我若是直接将你引荐给陛下,将来再出来支持你的时候就多少会底气不足。” 聂壹连连点头,道:“侯爷果然思虑周到,如此甚好。” 陈珏接着道:“因而你的计策,还是上书于陛下为好,我与你担保,你上书之后不必与他人的书稿一起等候数日,当日便可直达御案之上。” 聂壹闻言站起身来,郑重地向陈珏行了一礼,陈珏已经答应把路给他铺好,只要他走好了就是一条坦途,他也无可挑剔。 想着数月以来的谋划即将呈于天子面前,聂壹心中也难耐几分激动之情,待到他又与陈珏仔细说了几句,觉出没有什么大纰漏了,这才又带着桑弘羊一起离开。 众人兴致颇高,只桑弘羊大冬天的出门一趟,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捞着几句,只在武安侯府用了些茶点,还碍于礼节不敢多用,神色便是一苦。 经过一番相处,桑弘羊父子也是一直逢迎,陈珏对桑弘羊印象颇佳,看他的样子也不觉莞尔,桑弘羊年纪不大,但从他入宫为侍中地那年算起,跟着刘彻的时候也不短了,眼下更是在丞相府历练了几个月。 陈珏看着桑弘羊的动作,直到书房门阖上的那一瞬,陈珏暗自打算着,明年便可以酌情引桑弘羊入大农令官署,至于之后的路就要靠他自己走了。 不多时,门扉上传来一阵轻叩之声,陈珏回过神,朗声道:“进来罢。” 韩嫣推门而入,笑着道:“我方才看了,那聂壹果然不是平平的商人,骨子里就带着边地人的剽悍。” 陈珏也是一笑,聂壹既然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搏一场富贵,当然不是凡人。 韩嫣坐到右,问道:“你今日就入宫觐见天子吗?” 陈珏点了点头,道:“此事宜快不宜迟。”顿了顿,陈珏瞄向韩嫣,笑道:“你不同我一起进宫?” 午时前后,陈珏的马车不疾不徐地出了府,。陈珏原本寻思着马车毕竟太慢,还想要骑马而去,但思及韩嫣不好太张扬地缘故,最后还是坐上了马车。 313 君道长(下) 武安侯府中,因为主人时不时赏景的缘故,园中有几处积雪并未清干净,但府外的路面上却格外干净,便于住在这附近的贵人们出行,道路顺畅,陈珏的马车不多时便行到了宫中。 见了杨得意,他先是略略吃了一惊,旋即笑道:“这可好,小韩将军回来了,可不就像当年在太子宫的时候,您们围炉望雪吗?” 韩嫣还未来得及与旧识叙旧,遇见杨得意也不由地聊了两句,陈珏走在前头,不多时行到宣誓店外,宫人们拉开一层为保暖而设的门帘,陈珏才一进殿门,就看见刘彻在御案上支着个下巴,若有所思。 陈珏一马当先行了礼,刘彻先前不以为意,看见陈珏身后的韩嫣便不觉起了身,朗声笑道:“今日倒是聚齐了。”停了停,刘彻对陈珏两人问道:”用过膳没有?”不待陈珏和韩嫣回答,刘彻已经转头对杨得意吩咐道:“该去备些什么,不用朕一一吩咐罢?” 杨得意笑着称是,一溜烟便溜了出去,陈珏甚至没有感觉到他出门时**的寒气。刘彻示意陈珏和韩嫣分别坐在左右,点头道:“自从王孙远走,今日这欢聚的时候倒也难得。” 刘彻摆开架势,像是要好好怀旧一般,陈珏和韩嫣心中有数,待到闲话说得差不多,陈珏略略躬身道:“陛下,臣和王孙今日有事秉奏。” 刘彻神色一顿,知道陈珏不会平白无故说有事,当即道:“何事?” 陈珏拣着关键的环节,将个个要点完完全全地报给刘彻,完全不带一分主观评价。他将聂壹的部分说完了,韩嫣又接上了话,从他在北地几年的经验说开,又是一番论证。 刘彻听得认真,连杨得意过来禀告备好了宴席时,他也没搭理这位亲信。只挥了挥手便命他退下。就在杨得意纳闷的眼神中,刘彻手握成拳,微微用力一锤,道:“好一个围堵之计……子瑜,你说献策那人姓甚名谁来着?” 陈珏答道:“聂壹,马邑豪族出身。” 刘彻眼中喜色一闪。索性走下御案坐到陈珏和韩嫣中间,道:“子瑜,王孙,你们当真给朕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今日朕束手束脚,朝臣们用心反对,不过是因为怕到了大漠草原深处,却摸不着匈奴人的影子,若是能一战而定,所有的麻烦就不必去烦心了。” 说话间。刘彻来回走了几步。拉着陈珏二人行至地图前。未央宫中这幅地图却比陈珏府上那份详细得多。韩嫣久在边关。在一些地势上更是了解。一边解说一边与聂壹之策结合而论。 陈珏听着韩嫣说话。也不由暗道了一个“好”字。他和刘彻本质上还是纸上谈兵之流。韩嫣说来却已经头头是道。俨然是做一代名将地料子。 如此一番商讨。待到陈珏和刘彻、韩嫣几人重新坐回原处时。已是过了好一阵子。刘彻端坐在主位。沉声道:“此事大有可行之处。” 不过片刻地工夫。刘彻正色问道:“那聂壹究竟是何人?” 陈珏拣所知地部分一一告知刘彻。又淡去了他在其中地影响。反而加重了聂壹本人和桑家父子地出力。韩嫣亦将一些聂壹流传在外地轶事说与刘彻。末了道:“聂壹其人。极善经营。臣早听说他一介商贾。却是地方官吏地座上客。就连匈奴地上层人士也与他有些来往。臣就曾经听闻。他曾单枪匹马。从匈奴人那里把另一个被掳地商贾之子平安救出来。” 刘彻神色一动。聂壹与匈奴上层地来往触动了他地神经。他微微皱了眉。道:“这个聂壹可信吗?” 陈珏看见刘彻的眼神飞向自己,道:“臣与聂壹相见的回数屈指可数。对其人也不大了解。但听王孙说道他也与边军做过生意,想来是路路皆通之人。” 刘彻微微颔。温声道:“子瑜,朕不是不相信你的眼光,只是他一个商贾之人,若说不想牟利也不可能,朕可不信他果真一片爱国无畏之心。”刘彻这是在好言好语地对陈珏解释,陈珏回过味来,道:“马邑之计若成,聂壹也将获利极丰,于公于私他都会尽心。臣窃以为,陛下不妨在收到他的上书之后召他朝见,介时陛下一眼便明。” 刘彻又是点头,笑道:“若是聂壹可用,朕说不得就要与皇祖母好生商议了。” 说了好一阵子,三人不约而同地有些饥饿之感,杨得意听了刘彻的招呼便迎上来,躬身道:“陛下,此时可用膳吗?下面已经吩咐好,所有的东西都好生温着呢。” 刘彻闻言甚悦,小宴随时可开,中间空挡的工夫,刘彻吩咐杨得意传旨,命张汤等人详查聂壹相关事宜。陈珏已经从张汤那听来了些蛛丝马迹,刘彻近日格外器重张汤,也偶有近日这种命张汤彻查地旨意。 杨得意领命而下,陈珏和韩嫣跟上刘彻等着今日的吃食,佳肴虽美,三人却还是时不时提及马邑与聂壹几字,却也颇为热闹。 冬日天黑得早,不多时便夜色朦胧,陈珏和韩嫣从未央宫离开,回到府中已经是月冷星稀之时,陈珏回到房中,只觉一阵热气扑面而来,一瞬间就去了外间的寒意。 陈珏本已要歇下,但窗棂上传来一阵细碎地响声,陈珏又开了门,李英和风寒已愈的郭远正等在外面,陈珏看了两人一眼,喜道:“这是有什么好消息了?” 李英正色点了点头,陈珏微微一笑,将两人放进来之后,又驱走待在外间的几个侍女,笑道:“什么好消息?” 李英说道:“公子,我们查吾丘寿王的事已有了眉目。” 陈珏精神一振,道:“李大哥且说来听听。” 李英和郭远躬身应是,才将中间过程大略说了说,他们既然盯准了目标。便已经开始漫天撒网,吾丘寿王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们。几管齐下,李英和郭远几乎没有费什么力,便从吾丘寿王的房中**了一部分文书。 陈珏接过来仔细翻了翻,不觉有些惊讶,他泄出去的东西不多,但这书稿的主人显然颇为用心。中间糅杂了不少作的个人见解,比较起陈珏所知地情形,似是而非。 李英继续说道:“公子,那人不常出门,交游也不广阔,只有司马相如一人称得上朋友,若是公子准许,我们只须放上一把火,便可以万事皆休。” “放一把火?”陈珏思忖了片刻。不由地笑了笑,李英难得露出了几分市井习气。从现在的情况看来,那人是想融会贯通。以自身才学跻身朝堂,不会轻易让人知道隐情。过了这么久,那人还留着“罪证”地可能性不大,陈珏虽是这么想着,还是说道:“如此也好,你们切记莫要伤人。” 李英和郭远齐齐答应,又将几件事的动向与陈珏说了一遍,陈珏听过后看看天空,才不自不觉地现白月光已经照到了床底下。他不由地微微苦笑。他最近几次从李英那得到消息似乎都是在晚上,像接头似的。 聂壹的上书一切顺利。 一夜之间,丞相府中变得格外热闹,因为这件事不宜大肆宣扬,知情纷纷用各种方式交流,人人皆知设围的前提是诈称应允和亲,两事合为一事,倒也给朝臣们省了不少事。 除去近半的暂时中立之人,再去掉少数地反战。长安城中地权贵们之间悄然流行了一种思绪:匈奴单于当年可以算计汉高祖刘邦,弄出一个白登之围,今日大汉天子若是以牙还牙,大善。 陈珏父子旗帜鲜明地支持设围,韩安国等原先态度不明朗之人,衡量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值得一试,毕竟这样的形势可以让伐匈奴的损失减少到最小。 丞相府。 陈珏拜见了微显老态的窦婴,窦婴看见陈珏神色,微笑道:“子瑜还年轻。老夫却已经行将就木了。” 陈珏笑道:“哪里话。丞相分明老当益壮。” 窦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叹道:“别的且不说。这双眼就已不大中用。” 陈珏心中微惭,他与窦婴之间亦有些情谊,窦婴有了眼疾他却不知,可见窦陈两家已渐行渐远到什么程度。 窦婴却不以为意,反而亲手替陈珏添了茶,陈珏忙连着道:“不敢当。” 窦婴呵呵一笑,道:“你眼看立下大功,有何不敢当?” 陈珏闻言一喜,这么看来窦婴也认为此事大有可为,他的信心更足了些,窦婴看着他笑道:“马邑人聂壹的献策,老夫附议了。” “多谢丞相。”陈珏诚恳地作了个揖。 窦婴笑呵呵地又同陈珏聊了些旁地话题,心下叹道:立功机会就在当下,他看顾不了窦家多久,今后成龙成虫,全看个人本事了。 刘彻一边连日召见重臣、侍中及言事地太中大夫等人,商讨诸项运作细节,一边日日至长乐宫报知窦太后。 陈珏又一回忙得脚不占地,除去大农令官署地公事,刘彻那边也时常召他议事,满堂才智之士,陈珏倒没有费心谋划大局,只专注于查缺,这么一来虽然倦了些,但只要一想着事成地意义,他便疲色尽消, 就这么进了隆冬十二月,一场席卷长安地风雪之后,一道惊天的霹雳在长安上空炸响。 太皇太后窦氏崩于长乐宫。 314 太后崩 窦太后崩逝的消息传来是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陈珏听说之后先是一个怔愣,旋即猛地坐直身体,虽然室中的取暖极佳和煦如春,他周身就莫名地一凉。最新章节由提供在线阅读 顾不上多想其他,陈珏换了一身白衣,立刻马不停蹄地入宫去了,连仪容都未曾多加整理,李英见了陈珏模样,忍不住肃容道:“公子节哀。” 陈珏听了摇摇头,心下不由地一空。 大汉掌权的几个人物,刘彻不提,景帝在世时对陈珏虽然也不错,但他忙于政事,君臣间的距离横亘在中间,倒也不曾多亲近。窦太后却与之完全不同,哪怕是爱屋及乌也好,她对陈珏是真真切切地好。 不多时,陈珏才刚踏上未央宫的土地,便从小黄门那得知刘彻、阿娇一干人已经齐聚在长乐宫。陈珏一路往长乐宫走过去,只见宫人们因为太皇太后崩逝,已66续续换上了庄重的衣饰,时时都有人匆匆来去,角落中,还不时地传来哭泣之声。 陈珏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调和自己的心态,脱离心中那悲痛情绪的影响。窦太后崩逝得太突然,他心中一点准备都没有,,陈珏望了望还沉浸在一片深蓝色中的长乐宫宇,脚下的步子愈快了。 长乐宫愈近,人也越来越多,陈珏走得急呛了两口冷风,不得已只能站在原地歇了口气,一个圆脸小黄门经过了,看清陈珏的面容忙道:“武安侯爷。” 陈珏顺过了气,看了看那小黄门,认得是长信詹事手下、一个平素被称为小张的年轻人,道:“怎么样了。” 陈珏问的范围太广,张姓小黄门没来得及仔细想陈珏问的这句话,只按他的理解答了,陈珏才从他话中知道,窦太后是在睡梦中崩逝的。神色安详。 小黄门抹了一把眼泪,抽噎着道:“侯爷,大长公主悲伤过甚,在长信殿那边晕了过去,眼下是尊夫人在照看着……” 陈珏听了,马上又加快脚步,他身量颀长步子迈得大,那小黄门只得一路小跑着跟上。 刘彻神色大恸。阿娇眼泪一直没有断过。若非刘彻一直在她身边。她说不定早已经哭得昏过去。刘彻打起精神。对阿娇劝道:“娇娇……” 无论刘彻怎样劝说。阿娇只是轻摇着头。不肯离开窦太后崩逝地寝殿一步。好不容易杨得意来报。陈珏已经往这边行过来。刘彻才道:“眼下天色已经快大亮了。朕也知道你和皇祖母之间祖孙情深。但此时终要节哀顺变。你身为皇后。还应当想想丧仪之事。” 阿娇听了默默接过帕子拭泪。往刘彻身边轻轻靠了靠。刘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多时。陈珏从门外走进来。这时外臣不好进内殿。他在外间掀衣下拜。几拜之后才站起身来。再眼见刘彻和阿娇俱是一脸憔悴。陈珏心中也是一恸。神色泫然。 阿娇见了陈珏。想起几人小时候常聚于窦太后膝下。才止住不久地泪珠又不住地往下淌。刘彻一见陈珏姐弟俩一齐掉了泪。也跟着又哭了半刻。陈珏再抬头时。刘彻脸上已是泪痕斜横。 刘彻眼泪一落。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似地。殿中顿时哭声四起。从长信詹事、宫官、太医、宫人等无不提泪纵横。更有些忠心之人叩头不止。将陈珏未到时已抢破地头皮又磕出血来。 陈珏毕竟是第一个赶来的外臣,有义务劝慰帝后,他止住声,又深呼吸了两口气,这才道:“陛下……” 刘彻一手扶着阿娇,另一手虚虚一按,哑声道:“不必多说,朕知道这会儿该怎么办,天色再明一些,公顷百官就会入宫,你先去那边知会窦太常他们几句话,也为丧仪之事做些准备。” 陈珏点点头,道:“臣这就照办。”顿了顿,陈珏又道:“陛下还有何嘱咐请一并示下。” 刘彻摇摇头,眉梢眼角都微微朝下垂着,疲态尽显地道:“朕几年来,先失父皇,再失母后,如今皇祖母也离朕而去,朕也心乱如麻,你先去跟丞相和窦太常他们商量着,朕随后就到。” 陈珏振了振神,微微躬身答应,这时阿娇仍是垂泪不止,他心中轻轻一叹,朝内殿处望了望,只见那中间似有一个伛偻着卧在榻上的瘦小身影,屹立汉宫数年的窦太后,这时也不过归于平常。 这长乐未央的天,着实塌了半边。 说话间,刘彻看了看陈珏周身上下,陈珏出来得匆忙,白巾扎得也松松垮垮,他这才想起陈珏怕是才从睡梦中醒来,便得知了窦太后驾崩之事。 陈珏才要转身出门,刘彻忽然开了口,仍是声音微哑地道:“子瑜,你也节哀,这话已经有不少人对朕说过,现在朕也得对你说一遍。” 陈珏打起精神,道:“臣谢陛下,也请陛下和皇后娘娘保重身体。” 说着,殿中同辈的三个人彼此望了望,见大家的眼圈都已经红了一片,各自心下恻然,在未央宫看着他们从小长大的长辈,如今已三不存一。 宫人们哭声也小了些,有想上前说话地又都瑟缩了回去,不是陈珏三人,不能理解他们心中的那份感受。 刘彻点点头,道:“去罢,皇祖母一向慈爱,朕和你们心里都不好受,但现下正是该振作的时候,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辜负皇祖母一直以来对所有人的殷切期望。” 陈珏闻言,心中悲切的情绪打下去了一半,别说窦太后葬礼未办,须知马邑之谋还在计划之中,事关边境百万人安宁,这时的确不是一味伤心的时候。 刘彻轻轻松开了阿娇,轻声提醒她宫中猪诸事还需她做主,陈珏默默看着,看清刘彻面上还有着半干未干的泪痕,但眼神中地坚定之色格外灼然,这已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汉天子。 陈珏望了望门外透进来的丝丝光线,依礼行礼出门,这时天边已是要大亮了,暖色的光辉渐渐洒满了长乐未央的连环宫宇之间,常青地苍松显得分外生机勃勃。续赶来,宗室贵女们也纷纷往皇后处赶去,陈午、窦婴、窦彭祖几人来得最早,显然也是和陈珏一样早早得了信的。 众人聚在一处,又是哭了一通儿,陈珏先前已在长乐宫哭过,心中虽也悲伤,但却不由地一阵脑仁子疼,他看见群臣大哭之余不断地小动作,一时间竟不知是气是悲。 纵使窦太后在世时权倾天下,真心为她哭泣的人也没有几个,就连窦氏族人,除去窦婴等少数几个,神色间仍是惊多于悲,本应庄严肃穆的场合,因着这部分人变得乱哄哄的。 陈珏跟陈午站在一处,轻声道:“就是长乐宫的宫人们,也是以血合着泪的。” 陈午轻叹一声,拍了拍陈珏的肩膀,道:“太皇太后一崩,那些宫人立时无所依凭,当然悲恸胜于常人。” 窦婴和窦彭祖身边聚集着不少朝臣,均在劝慰着节哀顺变之辞,但在不远处谨慎审视着地人也不少,陈珏看着微乱地情形,冷笑一声道:“臣子可以明珠再投,宫人却不能改换门庭,他们的不同便在于此处。” 陈午眼神一深,缓缓说道:“今日你为丞相不平,安知明日如何?” 陈珏愣了一下,道:“阿父说地是。”窦太后一死,大汉便是刘彻独掌大权,陈珏振作了精神,目光也清明了许多,只是神情还是一样悲伤。 陈午点了点头,陈珏又和他商量了几句,两人均不喜在一些似真实伪的关怀中打转,索性同窦婴一样,只在队列地前边垂泪,旁人一概不理。 按说以陈珏父子身份,等闲人等看见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早就识趣地避让在一边,但姗姗来迟的太尉田却毫不在意,他穿过人群,理也不理招呼他的众人,跪在窦婴和陈午父子中间的空地上,涕泪横流。 田哭声震天,陈珏却一见了便心中不愉,就在这群臣聚一堂的时候,早已换了素衣的刘彻在杨得意等人的陪伴下来到宣室殿,众臣又哀泣了不多会儿,窦婴便肃容道:“陛下,臣斗胆,请议太皇太后娘娘丧仪诸事,只请陛下拿个注意,臣等也好一一照办。” 刘彻眼角仍红着,他听了窦婴的话之后点点头,众臣便收整了悲色,从头议起了窦太后丧礼中的诸项事宜。 之后数日,朝野上下尽数忙于窦太后的葬礼,但由于匈奴人的威胁近在眼前,诸事运转得极快,大小官吏均无冬季办差时常有的拖拖拉拉,待到窦太后与文帝合葬的事大致妥当,刘彻终于可以大施拳脚。 寒冬十二月的长安城,眼看已风云变幻,人人猜度个不停,就在窦婴深居简出低调行事的同时,陈珏一家人则得到了一笔天上掉下来的巨财。 窦太后居于高位数年,所得贡物无数,说她是大汉的女中富绝不为过。窦太后崩逝之后,她所有的家资理所当然地归于唯一爱女,馆陶大长公主刘嫖。 315 天降财 堂邑侯府。喜欢该小说,请到千a载a文a学a网阅读最新章节 刘嫖才从丧母的悲伤中换过劲儿来,脸色仍旧有些苍白,她握着一盏热茶,眼圈微红地道:“珏儿,你外祖母人是走了,但还不忘给阿母留下钱财……也是你阿母不中用,活了这么大岁数,竟然还要你外祖母照顾。” 思及刘嫖多年来一直在景帝、窦太后等人的庇护下生活,陈珏道:“阿母,太皇太后在时常说,她过去最牵挂先皇、梁孝王和你,如今先皇和梁孝王早逝,她最放不下的当然是您,若是太皇太后知道你这样为她伤心,她感动之外,定也会不忍。” “是啊,阿母,您只要快活些,定然比天天这样落泪让太皇太后安心。”芷晴在刘嫖身侧低声劝道,她一身素衣,周身几无饰,神色间也有几分轻愁。 刘嫖点了点头,拍拍芷晴的手,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说话间,刘嫖神色一动,道:“你们夫妻近日忙个不停,阿桓一直由下人照顾着,他还好吧?” 陈珏微微一笑,道:“阿母放宽心,陈桓好吃好睡,比我们这些大人还安泰。” “那就好,那就好。”刘嫖轻轻拭了拭眼角,目光落在案几上的一叠簿册上,神色捉摸不定。 这日傍晚,刘嫖将陈珏叫去,陈午、陈须也在其侧,她仔细打量了陈珏周身上下,道:“珏儿这些日子也瘦了。” 陈珏温声道:“阿母,我没有瘦,只是您太心疼我。” 刘嫖点点头,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道:“你们父子几个想想,我母后的这些财产怎么办好?” 陈午率先道:“太皇太后在世时。曾经几次说过要将所有东西都留给你。但这毕竟口说无凭。长乐宫库房里地东西落到我们这里。说出去总不太好。” 陈珏想了想道:“阿母。太皇太后留与你地东西多吗?” 刘嫖笑笑。道:“她老人家平日打赏地东西。不过占了这里面地九牛一毛罢了。”说着。刘嫖将簿册推向陈珏。道:“长信詹事送过来地。你看看就知道了。” 陈珏仔细翻了翻。不由咋舌道:“当真不少。”陈须好奇。取了一本簿册拿去看。不过片刻地工夫神色也异样起来。从最基本地钱帛。到服饰饰。商周和春秋战国旧器。无所不包。 “这不是把整个长乐宫都搬空了?”陈须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地人。但窦太后权势在那里。景帝又是至孝之人。私库财富岂会少了。 刘嫖瞪了陈须一眼。又道:“我心中虽然欢喜。但这财来得太大太多。仔细想想。这拿着也有点烫手。” 陈午笑道:“多亏王氏已死。不然她搬到长乐宫,现东西都到了我们堂邑侯府可有些不妙。” 刘嫖细眉一挑。道:“若是王还在,我岂会便宜她一分一毫?” 陈珏哭笑不得地道:“阿母,你先前不是还说有些烫手吗?” 刘嫖神色一整,道:“虽说民间母亲给女儿留私房地不少,但我们皇家与百姓家不同。我们家也不缺钱财,这两日细细想来,这继承之事却有些不妥。只是若最后便宜了王的孩子。我却也不愿……就算是落到天子手里,他的内库也不差这点钱。” 说着。刘嫖眼中也露出一丝不舍,道:“我也想给你们兄弟几个多留点东西。” 这算是找到根结上了。陈珏微微笑道:“阿母,依我看来,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财不能让出去。” “你也这么想?”刘嫖喜道,旋即又轻声一叹,道:“但正如你们阿父所说,搬空了长乐宫也不是那么回事。” 陈珏略一思忖,笑道:“阿母一向睿智,这回怎么转不过弯了?” “珏儿有什么好主意,快快说来。”刘嫖也不在意陈珏的语气,只笑着说道。 陈珏看了看陈须,道:“阿母是太关心儿子们,把女儿给忘了。” 陈须一怔,随后猛地道:“我们是想着让长乐宫库姓陈,可不是忘了娇娇么?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后宫又没有长辈,谁能压着她?” 陈午一寻思,也抚掌道:“可不是,娇娇还在宫里,我们在这里乱想什么?” 说笑间,刘嫖见两个儿子混不在意地把巨财让给姊妹,心中也大为开心,只觉自己的儿子最是乖巧,她点点头,道:“我明日就往宫里跟阿娇说道说道。” 说到最后,众人想起窦太后崩逝的事,不由又是一阵伤感,陈珏和陈须不住哄着刘嫖开心,直到天色晚了,陈珏才榻上回府的马车。 一路上,思及窦太后死后复杂纷乱地朝局,陈珏在堂邑侯府时的轻松立时去了几分,他们还真得以不变应万变。 窦太后葬礼告一段落,宫中朝上又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窦婴不动如山,田时不时地大宴宾客,陈珏却连歇一口气都来不及,又忙到了脚不沾地的程度。 既然决心设伏于马邑,埋伏的兵马若是少了便是做无用功,这一个马邑之谋少说也要涉及数十万兵士的调动,从并州等地的方向抽调郡国兵容易,避过边塞匈奴人的耳目难。 冬雪纷纷,长安上下为了揣摩权利地更迭,也为了给军臣单于设下一个完美的伏击,彻底洗刷白登之围的耻辱,不约而同地忙碌起来。 陈珏在这样的气氛下,更加无法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趣味,每日里来往于宫中、官署和侯府之间,难得清闲,好不容易才抽出空跟刘嫖去看望阿娇。 椒房殿有地龙,满殿温暖,陈珏才逗弄过身形渐长地刘睿,便被活泼过头的刘绣硬拉着手,牵回阿娇和刘嫖面前。 阿娇得了窦太后留下地巨资,颇有些苦恼。对刘嫖道:“阿母,我在宫中没有用钱的地方,您留给阿兄不就好了吗?” 话音未落,阿娇浅笑着瞥了陈珏一眼,她这个阿弟可从前没有因钱苦着过,她可不用为他担 “你那几个兄弟何尝缺过钱花?”刘嫖拉着阿娇的手,柔声道:“那些钱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再不济这椒房殿中的陈设也可以随时换换。你外祖母留下的全都是好东西。” 阿娇笑着点了点头,看见刘绣在那拉着陈珏地袖子不放,轻斥道:“阿,闹你舅舅做什么?” 刘绣撅了撅嘴,低声喃喃了几句便回到阿娇身边,阿娇看着陈珏,蹙眉道:“阿弟清减了。” 陈珏苦笑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说我消瘦了?” 阿娇道:“阿弟更俊了。”语毕,她笑嘻嘻地吩咐了绮罗。就要“赐下”一些滋补之物,陈珏笑着摇摇头,对刘绣道:“小公主,这次有何事要我做啊?” 刘绣眨眨眼,道:“小舅舅。阿应当读书了,你教我好不好?” 刘嫖笑呵呵地把刘绣抱进怀中。道:“我们阿要做才女吗?” 陈珏闻言不觉莞尔,他还道刘绣缠着他是为了什么,原来是因为读书之事,笑过之后,陈珏正色道:“舅舅时常有公务,不好教你,但我可以为你寻个先生。” 刘绣挣扎着从刘嫖怀中跳出来。道:“小舅舅说话当真?”顿了顿。刘绣苦恼地道:“可如果不是小舅舅,我不喜欢怎么办?” 陈珏哈哈一笑。道:“你是大汉的公主,谁也逼不了你。到时候我们多找几个人引荐给你父皇,介时由你自己选喜欢地师傅。” “果真?”刘绣眼睛一亮。 “果真!”陈珏肯定地笑道,他眼看着刘绣出生长大,只想让她和几个孩子都快活地生活,刘绣既然想要读书,他当然不吝于从太学拎几个师傅。 阿娇好笑道:“你们呀,都惯着她。” 几人又说笑了一阵,直至宫禁将落,陈珏这才从椒房殿退出来,他不疾不徐地走在青石路上,心想阿娇看上去心情不错,看来刘彻在她面前也没有什么异样。 明明已经怒龙张目,刘彻偏偏还有耐心等,多半还是因为马邑之谋在即。陈珏思索着坐上马车,忽地听得车辕上地李英的声音道:“公子,张汤有信到。” 陈珏打起精神,道:“怎么说?” 李英抽了一鞭子,说道:“他没有说,只说有急事,请公子见他一面。” 张汤不是无事生非之人,陈珏略一沉吟,道:“你告诉他,两日后晚间我会在府中。” 李英答应了一声,又一声马鞭声响起,马蹄踏雪地声音在暗沉的天色下格外清晰。 椒房殿那日后不过一日地功夫,主父偃便站到陈珏面前,含笑道:“当今皇后陈娘娘真乃贤后也。” “哦?什么事?”陈珏正要引王恢手下地一个令丞去见韩安国,听得主父偃的话不觉一怔。 “侯爷今日不曾入宫罢?”主父偃抚须而笑,道:“皇后娘娘贤德,她得知我们这些臣子备战艰辛,亦不遗余力地支持天子……” 主父偃口若悬河,陈珏听了不由失笑,阿娇还真是一心向着刘彻,再多的钱财都不在她眼中,刘彻看来也很是高兴,这才会让主父偃得知。 王恢那位手下也如他一般主战,听得阿娇之举后也赞扬不止,倒把陈珏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凡国家有灾或战时,后宫女子本来就要多少意思意思,他们倒是把阿娇夸上天了。 316 功高否 才将那位令丞送到韩安国身边,陈珏又查阅了一番往来文书,一日很快便到了尽头,陈珏回到府中不久,愈来愈精干的张汤就翩然而至。 “侯爷近来辛苦。”张汤率先说道,他所辖的职责与战争无关,但对于陈珏等部分朝官进来繁忙的情形也有所耳闻。 陈珏道:“今日我还真要承你这一句。”说着,陈珏放下手中的茶盏,道:“满朝上下,不过皆为陛下效力。” 两人随意说了几句话,张汤正色道:“侯爷可与京兆尹有过交集?” “京兆尹?”陈珏略一思忖,想起田帮陈弘压下的那件打人案,缓缓道:“有过两分交往,怎么,他出事了?” 张汤拱了拱手,道:“想来侯爷近来不曾关心吏治,那胡姓京兆尹因受贿胡判,已经身在廷尉诏狱,本来岁之后就应该彻查严惩,谁料太皇太后崩逝,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如今长安官吏又多忙于大事,这京兆尹的事情也就没有几个人去管。” 看见陈珏点了点头,张汤接着道:“下官今日来寻侯爷,是因为狱卒从他那里截下一个要传到外面的消息,那狱卒受过我恩惠,我从他那得知,那位京兆尹希望侯爷和周阳侯可以救他于囫囵之中。” 张汤又道:“他曾说道,若是不能脱身,就要将侯爷和周阳侯勾结之事对着朗朗乾坤说出来。” “救他?”陈珏的心中慢慢地越镇定,京兆尹地位特别,长安上下权贵托他办过事儿的人不在少数,这要细查能牵连出一串人,刘彻不可能为此治罪他人。 只是在这个刘彻将动未动的敏感时候,若是爆出来陈家和田曾经亲密到这种程度,难免会让人有些对陈家不利的遐想,比如陈、田意图联手,平分窦家垮台之后的诸多好处。 张汤看着陈珏神色微动,也不在意。只自顾自地饮着茶,又过了一小会儿,陈珏微微笑道:“此事多谢你了。” 张汤点点头。面上笑意浓浓。完全看不出是素日里冷面地人。只道:“侯爷可有什么事要下官去做?” 陈珏摆了摆手。笑道:“没有。你只管当这件事与你没有什么联系就是。我也不想牵累你。” 张汤朗声一笑。道:“既然如此。下官就听侯爷地安排。” 两人又多聊了一会儿。随后天色真正晚了。陈珏索性亲自松了张汤到门口处。他目送着张汤离开。很快就笑意微收。 陈珏不疾不徐地回到府中。转而走向内书房。 韩嫣正坐在那里读一本书。陈珏走上前坐着。笑吟吟地道:“临别之时。王孙也在这里用功不成?” 韩嫣白了陈珏一眼,将书随意地一放,道:“既然陛下决心设围。雁门距离北地不远,我自然要早早回去做配合安排。这时候当然就要仔细琢磨。” 陈珏笑道:“我就等你们凯旋归来。” 韩嫣神色微动,道:“子瑜,你当真不能带兵吗?”顿了顿,不待陈珏回答,韩嫣也轻轻一叹,道:“我近来在读春秋战国时的历史,心中也明白了些。但你的才学本来胜过我。最后却是你留在长安,实在……” 陈珏笑着点点头。道:“我在长安享清福有什么不好?倒是你,还要在边疆浴血搏杀。”千军万马固然值得向往。但陈珏平生已尽是奇遇,倒也不在乎一定上一趟沙场。铁马金戈虽好,既然刘彻已经大权在握,陈珏也不想做窦婴第 韩嫣不以为然地摇头,他始终认为男儿领兵出战、赢得军功才是正途,只当陈珏是强言欢笑,又拉着陈珏说了许久地话,直使得陈珏哭笑不得。在左,刘彻则是一身玄色常服。 陈珏打量了刘彻几眼,只觉他在窦太后死后,气度越地沉稳,只是少了几分原先的温和,这一身颇显凌厉的墨色,更凸现了几分霸道。 刘彻提笔在一封奏疏上写了几个字,看了看陈珏皱眉道:“子瑜,近日你们是忙得很了,但也注意些身体。” 陈珏这两日受了寒,虽然没有热咳嗽,但却有些鼻塞。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谢陛下关心,臣和同僚们虽然辛苦,但大军粮草之事更为重要。”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刘彻合上奏疏,抬头笑道:“几十万的军队调动近在眼前,若想在短时间内安排好所有军备,无论是粮草、军械还是其他,都不是简单的事,你们现在重任在肩,朕之后必定论功行赏。” 陈珏笑道:“臣等谢恩了。” 刘彻微微颔,旋即停了笔往御座上一靠,缓缓问道:“子瑜,你想领兵吗?” “臣?”陈珏略一沉吟,道:“匈奴人多年扰边,使汉境不得安宁,臣自然希望能引兵塞外还以颜色。” 刘彻点点头,笑道:“你已是武安侯身份,又领过羽林骑士,朕更知道你对兵书战法的心得,这次独领一军虽然还不太好,但你若肯随一位老将出边,取得战功绝非难事。”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大有玄机,陈珏心中思绪百转,面上却讶道:“陛下是说,果真由臣带兵征战?” 刘彻像是早料到陈珏这种反应,道:“朕正是此意。”陈珏清声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臣虽然希望马踏匈奴,却也有几分自知自明,日前王孙从北地归来,臣曾与他相叙,深感兵书读得再熟,也不及身临边塞半载,臣生长在长安太平之中,这领兵之事恐怕不合适臣。” “所以朕才说让你追随一位老将。”刘彻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陈珏的话,继续道:“只要你这次立功。将来数年还有追击匈奴地机会,介时你就可以挣得赫赫军功,再无人敢拿你的侯位说事。” 陈珏察觉到刘彻的言外之意,当即离了座道:“陛下为臣着想,臣心中感激不尽,但臣斗胆一言,陛下今日并不需要一个未曾上过战场的将领,而是一个能解调配之道的内政之臣。” 刘彻沉默了片刻。只道:“韩安国那边也不少你一个,主父偃一个就能顶十个人用,你就真不想上战场夺军功?” 陈珏摇摇头道:“陛下,如今老将有李广、程不识,周谦、韩嫣皆是人中之杰,早期出外的羽林骑虽说不能统帅三军,但也各有所长……臣以为,臣在长安更能为陛下效力。” 刘彻探究地看了陈珏一眼。陈珏又道:“臣窃以为明明未解兵事却为军功而上战场,不过是不顾大局的一时之勇,臣只求陛下切莫以为微臣胆小惧死。” “好一个顾全大局。”刘彻脸上多了几分笑意,道:“朕亲自请你领军,你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朕看你胆子可大得很。” 听得前面的话,陈珏轻轻一乐。刘彻随后笑笑,道:“子瑜,今日你替朕跑一趟腿。” 陈珏讶道:“不知陛下要臣做何事?” 刘彻扒拉了一下御案上地几封文书,不多时取出其一,对陈珏笑道:“太皇太后崩逝,朕对窦氏一族有些恩赏,若是由小黄门去做未免太轻看窦家……朕想了想。你是最合适去传旨的人选。” 陈珏心中一松。心中有些微妙的感觉,刘彻在这个时候先厚待窦家在他意料之中。但他这次替刘彻去宣旨,就免不得要面对窦婴。这就是个有趣的局面了。 陈珏从宣室殿退出来,斟酌了一下,穿着一身正式的朝服,又带了几个小黄门便直奔魏其侯府。 因窦太后去世不久地缘故,魏其侯府上下看上去仍然是一片素净之色,因为窦婴公务繁忙的缘故,这会儿明明是休沐地时间,也时不时地有各色马车经过,专为请示窦婴地意见。 原本窦婴并不吝于休息之日仍旧忙于公务,只是大行令王恢有太过激进之嫌,窦婴走得又是虽主战却求稳妥的路子,近日来已跟天子的新宠臣王恢不怎么对付。 陈珏一边想着近日听说的消息,一边命小黄门通报了门房管事。 宰相门前七品官,因窦婴近来不热衷见客的缘故,门房本有些看轻陈珏,但宫中出来的小黄门何曾受过憋,当即怒目而视,若非陈珏在场,恐怕当场就已一个耳刮子过去,喊声“瞎了你地狗眼”。 陈珏微微皱了皱眉,却也不说什么,不多时,府门大开,窦婴便已经率了一家老小出来接旨,妙地是,窦彭祖今日碰巧也在这里。 窦彭祖曾经千般算计过陈珏,却万万料不到他今日做了刘彻和窦婴之间地信差,纵然眼中冒火,他也只得按捺下心中地不甘躬身下拜。 陈珏在他的视线中丝毫不以为意,作为一个不大合规矩地钦差,他也只是规规矩矩地宣旨完毕,便亲自上前满脸诚恳地搀扶起窦婴。 刘彻的旨意很简单,只是给了窦氏三侯下几个儿女一些封赏,还有窦氏一些其他地近支子弟也有些补恩荫的福利,只是都不如窦婴这份来得厚。 窦氏一族,就是窦彭祖也得了些好处,只窦婴一人,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最近几次地请假很抱歉,但请大家相信,宜修也不愿意这样。众所周知,起点有全勤制度,我每一次请假最后累得都是我自己。 比如这个月,宜修很遗憾拿不到全勤了,最近的确不少事,这也没有办法。 不过请假拉下的进度,我都会尽量多更。 317 商与议 窦婴接旨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只是诚诚恳恳地又谢过天子厚恩,作为主人说了些场面话,当着一溜随行小黄门的面,陈珏客气地一一应对,两下气氛倒也融洽。 这么过了不多会儿,窦婴便要请陈珏等人入内喝杯茶稍歇,看见窦彭祖眼中闪烁着的怒意,陈珏微笑着婉拒了,又说了几句祝贺之辞。 窦婴闻言点点头,也不多留,只是亲自将陈珏一行人送到府门外,又目送着陈珏的车驾远去。 窦彭祖斜睨着陈珏离开的方向,回转的路上嘲讽似的道:“少年得意,真是好大的威风,这般光鲜是来炫耀的不成?” 窦婴听得窦彭祖言语不善,皱眉正要说话,只听得跪在众人中间的窦琬道:“武安侯身着官服,身上半点装饰也无,就连佩剑也一派朴实无华,倒也谈不上光鲜,只是那些小黄门可恨,个个放肆轻狂,听旨时也不知低头。” 脆生生的声音在左近响起,窦彭祖听了不喜,但看在一向对小侄女喜爱的份上也没有说什么,窦婴却脸一板,道:“你若不偷偷抬头,又怎知他们没有低头?” 窦琬吐了吐舌,便不敢再说话,窦婴遣人将她送回去自己的院落,随后跟窦彭祖走在一处,窦彭祖仍旧对朝陈珏下跪一事耿耿于怀,想到郁闷处,神色沉下了不少见窦彭祖神色,窦婴摇了摇头,轻叹道:“莫说陈子瑜还彬彬有礼,就算他得意张扬些有何关系?” 窦彭祖黯然道:“这话说得也是。谁不知现在朝野上下得意的是哪家?” “太皇太后已不在了,今时不同往日,只盼马邑之事一切顺利,族中子弟见机立些功劳,足够安身立命便是,只要他们争气,蛰伏几十年之后自有再起之机。” 言罢,窦婴看见急匆匆走过来的家丞停下了脚步,听闻家丞报得侄女婿周谦有信,窦彭祖忙道:“这可是大喜事。”周谦既是窦婴女婿。又身为北地太守,此次多半能立下大功,由不得窦彭祖不为他高兴。 回到书房中拆了信。窦婴侧脸对窦彭祖道:“若为无忌好,你我还须趁早提醒族中子弟。切莫奔着无忌的北地去,各凭本事立功就是。” 窦彭祖明白兄长地顾虑。苦笑着道:“这点我还不知道吗。方才我跟陈珏只是一时过不去。万不会误了大事。” 窦婴点点头。道:“马邑之围未成。一切都好办。你我这些时日里就看着些罢。” 陈珏回宫复了命。刘彻淡淡问了几句窦府地情形。便不再多言。他看上去有些心事。食指在一副大地图上来回轻划。也不叫陈珏出去。却半晌不说话。 耐心地在御案一旁等着。陈珏看着刘彻在一片西域诸国地区域上看个不停。那一片远不如大汉境内郡县图精准。在陈珏看来粗糙得很。 刘彻微乏了之后抬头。稍稍活动了一下颈肩处。见陈珏微微皱眉。笑道:“只可惜张骞迟迟未归。” 一句话里蕴意颇深。陈珏思及远走西域地张骞。心中也不由地有些担心愧疚。本来张骞虽倒霉。才走出不远就被匈奴人扣留多年。但毕竟生命无忧。如今他倒是顺利过去了。只是近一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不时地。便有人猜测张骞或投敌或死在路上。 刘彻惆怅一般的情绪只存留了不一会儿,不过片刻的工夫,他便单手支案,自语道:“这一次,朕只许胜不许败!”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彻神情坚毅,眉宇间还隐隐透着几分戾气,陈珏见了也不由暗自点头,别管历史的小节怎样改法,刘彻到底是远逐匈奴的汉武帝,还是那般性情。 按说马邑之谋虽重,但大汉积攒资本多年,主战之声日胜,就算马邑失败了,真正跟匈奴人一拼也不怕,只是照先前那么一想,再看刘彻那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架势,陈珏差点溜出口地话也不说了。 眼下天色不早,陈珏又与刘彻说了些公事上的事,碰巧王恢又来求见,陈珏便顺势告了退。 出了宫门,太阳光已经黯淡了不少,站在宫阙的风口上,陈珏只觉一阵冷风袭来。眼看春天不远,这已是最后地寒冷了,陈珏在心中自语着,不觉一乐。 才回到府中,陈珏便听侍女道:“侯爷,夫人往萍翁主那里做客未归……”刘萍与一位张姓功臣之后的姻缘本已定下,只因窦太后之故不得不暂缓,芷晴担心刘萍再等便是老姑娘,便多去那边陪了陪。 陈珏点点头,便派人去请韩嫣说话,又命下人备了些精致小菜,不多时韩嫣过来,看见案上菜色,笑道:“子瑜也知道我要走,才给我饯行吗?” 陈珏听得一怔,道:“你何时要走?” “我还当你猜出来了。”韩嫣在位子上坐稳了,正色道:“陛下厚爱,许了我一个立功良机。” 陈珏略一思忖,道:“陛下准你独领一军?”再想了想,陈珏又觉得不大可能,韩嫣在朝中没有强援,刘彻一意开战本已有人微词,再为韩嫣一人力排众议不大可能。 韩嫣摇头笑道:“我再怎么也太年轻,不足以服众,陛下地意思也是让我这次跟老将打出名号来,之后追击时就可独担大任。” 陈珏一笑,又问道:“那是怎么回事?”韩嫣略一思索,却不答,只问道:“子瑜,你说是参与围伏击大军好,还是专攻匈奴人辎重好?” 陈珏点了点头,也不跟韩嫣虚话,只沉吟着道:“虽然眼下不知到时究竟战局如何,但此中各有利弊之处,这两种都是难啃的骨头,弄不好便容易损兵折将得厉害。” 顿了顿,陈珏笑道:“辎重之事一旦得手,功劳远胜其他……总之我也不必多说,一切事情,都在你一念之间。” 打胜仗难,但最后收获最丰,但若是惨胜便不然,韩嫣听了心中有数,笑道:“我们也别说这骨头难啃不难啃,它就是难了,我不信我啃不下来。” 两人说话间,侍婢又呈上了些羊骨羹,就算室中采暖已极好,仍是冒上了阵阵热气,几根骨头格外显眼,陈珏哈哈笑道:“小韩将军,请!”书房中闲话,这时不是说正事的时机,因而两人只聊些平常的琐事,韩嫣只叹气着道:“子瑜,你不知道,这也不知怎地了,近两年谁见了我,最常跟我说的便是娶亲之事,但我一心放在军中,哪有往那边想过,有时候真想像你们这些老友一样,早早成家生子。” 陈珏听了心中微动,放下茶盏,道:“王孙,有一句话我说了,你莫怪我。”韩嫣笑道:“你我之间有何话不能说?” 陈珏笑笑,道:“我不说虚话,这也与你前程有关。纵观朝中将领,多是有名号的功臣后人,抑或如窦丞相一般后来居上之人,但仔细看来,这其中之人固然本身才干人,然而他们在外征战朝中也各有仰仗,如李太守那般杀出威名地人,也有族人相帮。” 韩嫣听了默然,他那位袭了弓高侯爵位的兄长虽说近来不错,但绝不是能在朝中守望的人。 陈珏接着道:“王孙,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也不屑于此,但不管从哪一边来说,借婚姻大事结一门强援不是坏事,这也不必是什么高门大户的权贵,有你和天子的总角之情在,只要安定稳妥便可。” “我明白你也是为了我好。”韩嫣听着陈珏的话心中感怀,笑道:“我看得明白,这两年朝中或明或暗向我示好的人不少,但他们做下地保证我哪里敢信。” 陈珏点点头,道:“我就是同你一提。”略略一顿,陈珏调笑道:“只是你可别忘了,千万别找到我地子侄辈头上,不然你想不叫我一声伯父都不成了。” 韩嫣挥挥手道:“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前一夜落了小雪,次日清晨,陈珏一大早起了,顶着凛冽的寒风出门时便冻了个哆嗦,他从小练习骑射武艺,这些年来虽说未必有多勤奋,但也远教常人耐寒,他若嫌冷,天气之冷可想而知。 李英见陈珏憋在马车中没什么精神,道:“公子,说起来董偃那边近来有些动静。” 陈珏半卧在宽敞地车中,道:“董偃怎地了?” 李英道:“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董偃邻居儿子地下人不知怎地,竟然跟司马太史家的儿子的仆从起了争执,董偃跟邻里相处得不错,哪日恰巧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还有这么巧的事?”陈珏喃喃自语了一句,想到司马家的儿子便觉得有些奇妙,正是那个还是小娃娃的司马迁给董偃打上了佞臣的烙印。 李英接着道:“司马家向来不是善于结交权贵的人,董君虽然曾经名满长安,但我前些日子还见了,他娶妻后的模样,比少年时唇红齿白的变了许多,想来没有被认出来。” 318 家业思 陈珏略一寻思,笑道:“罢了,时过境迁,线索早都没有了,世人只知是先平阳侯临去世前把董偃带了去,他算死里逃生,平阳长公主那也不能把董偃怎么样。”顿了顿,陈珏微微一笑:“董偃也是孝子,让他跟老母亲好好过日子就是。” 思及司马迁那位父亲司马谈,陈珏倒觉得颇为有趣,明明素日的工作范围有点朴素科学的味道,却又有测算良辰吉日的活计,刘彻近日召他入宫觐见几次,据说就是为了选择大军出的吉日。 刘彻引着韩嫣看过几副司马相如的画作,韩嫣虽一直顺着刘彻的意思说话,但刘彻眼力远胜常人,不多时就觉韩嫣对这几幅画远不及兵事热情。 又走了几步,刘彻指着其中的一幅《上林行猎图》,笑着说道:“你过来看看这画。” 韩嫣走近一看,一眼认出中间那黑衣少年是刘彻,周遭还跟着不少随从,他仔细看了看,看清刘彻身边不远的几个少年时,不由又惊又喜地道:“陛下,这莫不是微臣和子瑜?” 刘彻点点头,笑道:“司马相如虽然浮夸了些,倒也不失为是个得用的人,单这一手画技就远胜他人,即使没有见过这场景,他画出来也栩栩如生。” 韩嫣在外数年,这次回来本来隐隐觉得刘彻和他们的距离远了,闲聊了这小半个时辰,他才觉得如今虽然君臣有别,但小时候的情分还在。言谈上随仍恪守礼节,实际上松快了不少。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刘彻忽地道:“王孙,你可有娶妻之念?” 韩嫣听了一愣,心说这可好,陈珏和刘彻两个大男人正事不干,都操心起他的婚事来了。 不等韩嫣说话,刘彻却是一笑,道:“你虽是弓高侯后人,但毕竟是没有袭爵地庶子。朕替你出出主意如何?” 韩嫣回过神来,道:“承蒙陛下厚爱,臣洗耳恭听。” 刘彻道:“你可见过朕地南宫阿姐?” 韩嫣闻言不由地一惊。道:“南宫长公主。臣自是见过地。” 刘彻拍了韩嫣两下。笑道:“你这次立了大功回来。朕为你保这个媒可好?” 立功和尚公主中间。意味着功封列侯。韩嫣心中思绪跌宕起伏。过了片刻才躬身道:“臣谢陛下厚爱。此行必定用心。” 武将尚公主。从来都是一条安稳地坦途。南宫长公主虽比韩嫣大了几岁。但有平阳地例子做对比。南宫倒有些温柔可亲地好名声。相比之下。她大韩嫣地那几岁就不算什么了。 韩嫣虽知刘彻地栽培之意。但不知怎地。直至出了宫门。他心中还有几分异样地感觉。月时光。陈珏清晨送走韩嫣。又在官署中忙碌了起来。因为运粮地关系出了些小岔子。陈珏也亲自过问了几句。到了最后。居然有一次休沐日地时候还在官署守了半日。 因刘绣闹着想要向学,陈珏便抽空问了东方鸿和孔安国,最后圈定了东方鸿所推荐的一个姓李的博士,虽略有些圆滑,但人品却信得过,孔安国虽也热心肠地推荐了两个,陈珏却没有用。 这日闲下来,陈珏便请了孔安国过府作客,极真诚地道了谢,这才轻松地聊起天。 陈珏对孔安国解释道:“那两位博士才高,我也自叹弗如,教导当利公主自然是大大够了,只是我观那两位心性太过方正,公主却是个俏皮性子,两下里恐怕不大相合。” 孔安国挥挥手,道:“我仔细想想也是,他们若是教导公主就要时常出入宫中,我也是做过侍中地人,他们学问再好,经常入宫也难免会有些不痛快。” 孔安国从族兄孔臧那听过不少事,此时却是想起陈皇后当年在长安内外的名声了,阿娇虽是公主之女,但受宠之深却强过宫中地几位公主,她眼下虽然贤德,当年也不是个娴静的主。孔安国也见过刘绣几面,小小年纪已经气度高华,天子对她更是宠爱有加,哪会舍得让人管束。 陈珏见孔安国神色间只有坦然、毫无愤懑,心下放心,又笑道:“说起来我族中几个小辈也快进太学了,还要劳烦博士们严加管教。” 孔安国听后一笑,道:“别的事我不敢说,太学那一亩三分地我可熟悉得很,介时有事只管问我。” 陈珏笑道:“一言为定。”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孔安国迟疑着道:“子瑜,有件事我当同你说。” 陈珏难得见孔安国吞吐,宽慰地笑道:“何事但说无妨。” 孔安国道:“那我便说了,我虽不是重臣,但毕竟也挂着侍中的衔,听说了不少事。族兄曾对我提及,当年七国之乱时,陛下对叛军用兵时,王师途径各地时,种种用项有不少是由当地分担,这便苦了黎民百姓。” 陈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世不少皇帝出巡便奢靡至极耗费颇多,真有数万军队路过,再怎么小心也难免跟蝗虫过境似的有些动乱。 孔安国接着道:“单只此事还好,但又有无良贪官借此巧立名目……此中种种,子瑜还要留心,当年大农令手下有个中丞,便因此事疏忽被惩。” 陈珏笑笑,离席一揖,道:“多谢多谢孔安国笑道:“你我之间,怎么看也是我谢你多些,这两句话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鲁王先前想拆了孔子老家修宫殿,还是陈珏稍做了点动作帮了孔家。孔安国这话也不为过,但陈珏还是感激孔安国心意,宴后说笑了好一会儿才送他走。但长安城内外的微风已送来了阵阵暖意,陈珏出门时也用不着带着大麾,因衣服少了,愈显得他身材颀长,人人见了陈珏都说他清减了些。陈珏每每听了这样那样地关心便微微苦笑,还好还有芷晴和才会说话不久的陈桓。她们母子承认他没有累瘦了。 除去孔安国,陈珏6续也收到了来自几方地善意提醒,他再为战争做准备时便更加细心。这日午间,陈珏去寻韩安国说话。却不想韩安国不在官署中,问了一个属官才知,他是乘着午休工夫找大行令王恢去了。 主父偃见陈珏倚门摇头,走过来笑道:“韩大农和王大行都曾为边吏,据说相识甚早,于用兵之道上有些争执。近来聚了好几次。” 陈珏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心下却更不敢小看主父偃,他是从韩安国那听说了,才知个中关系,主父偃忙碌之中还能留心这些事,可见其志。 既找不到韩安国,陈珏索性回了隔间。想往一间能午休的空房走。才一进门迎头便是一片问好之声。因众人辛苦,陈珏不久才请韩安国做主加餐、加菜等等。主官还好,众小吏对陈珏都颇为感激。 有个小吏便道:“陈中丞。可一起用些?” 陈珏听得一怔,旋即便微笑起来,旁边又有个小吏横瞪了那人一眼,官署的老人们心里都清楚,武安侯夫人每日必派人给武安侯和侍从几个送吃食。 那小吏年不过二十,见陈珏神色也知方才那话有些唐突,哪有主官跟他们吃大锅饭的道理,更何况陈珏身份显赫,这越想越觉得不妥,他一急便脸便有些涨红。 陈珏忍不住想乐,只是顾及到年轻人自尊心,便先走到放膳食的几案那里,仔细看了看,有鸡有肉,只是一看便是窖藏地菜蔬远不及陈珏平日所食地新鲜,看着颇像……盒饭,陈珏看了看那小吏,笑着取出一份持箸连吃三大口。 那小吏看得愣神了,陈珏笑着道:“我可是看过了,你们已经是人手一份,我方才动的是余出来地,可没抢你们谁的午膳吧?” 小吏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说这话,这小吏脸上地涨红却一点没退。 陈珏觉着周身上下其实也不怎么乏,略一寻思便跟小吏们说起话,这回小吏们说话明显不如平日里拘谨了,陈珏心下也不由微微感叹,这些人对上司的要求真低,他平日里明明也是被奢侈生活腐化透了的人。 虽说远达不到能交心地程度,但陈珏本就不想收买人心,只差不多就可以,聊了不多时,陈举便现这些小吏中也颇有些能人,不少人比他年纪大得多,都是这方面的老手,触类旁通之下,他也获益匪浅。 午后韩安国回到官署后,便召集了陈珏和主父偃,问道:“诸事可都安排差不多了?” 韩安国是所有人地上司,自然不必事无巨细地劳心劳力,陈珏和主父偃也多半是支使下面的人做,只是自己把关,但不管怎么说,所有的事情最后还要得到天子刘彻的肯定。 陈珏和主父偃大略说了说,主父偃话音方落,陈珏便听出他谦逊得过了头,眼下虽无功劳可谈,但不少事的苦劳都记在了陈珏的头上,陈珏却不肯,只坚持主父偃功高。 韩安国只是笑了笑,三人商议之后,陈珏便和主父偃一起,随着韩安国一道去觐见天子。 刘彻近两日又蓄了须,一身玄色衣衫更添了几分威严稳重,倒好象大了好几岁似地,陈珏见状心中不由有些羡慕,刘彻从小就比他长得壮实,不像他,蓄须也能看出年轻。 319 备战忙 韩安国上前了两步,只是将正事大略提了提,便将余下的时间交给陈珏和主父偃。提供最新章节阅读>韩安国手下的陈珏和主父偃,俱是刘彻看重的臣子,因而他在天子面前也由着他二人表现,从来都不提自己的功劳,刘彻正好欣赏他这一点。 刘彻笑道:“说得再好也不如多做实事,朕且问你们,近日都做了什么?” 陈珏几人来时早已经商量好,由陈珏来开这个头,他此刻也淡淡一笑,略略欠身道:“臣秉陛下,从陛下准聂壹献策以来,臣等日夜督办粮草诸事。相关各地郡国粮仓,早已无粮运粮,少粮补仓,再过数日,足以确保开战之时无粮之虞。” 刘彻一边听,一边看着陈珏呈上来的细节报告,包括各地粮仓几何等等,待陈珏说完,他微微颔,微露了笑模样,道:“这就好。” 主父偃又躬身道:“陛下,臣已经安排各地,备齐马匹、草料等物,乃至调兵沿路各郡县,临战之时,只等主军征调。” 刘彻看了陈珏三人几眼,笑意更浓,夸奖了几句又道:“此次不是与匈奴人硬拼,务必使得诸事妥当,不可让此次大事功败垂成。” 主父偃道:“臣请陛下放心,只是正因为臣等诸事小心,又值冬日,调配之事进行较慢,恐怕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将一切事务安排好。” 刘彻又点点头,再问了几句细节,便放主父偃回去了,陈珏和韩安国还留在殿内。刘彻对陈珏笑笑,转而问韩安国道:“朕记得大农令从前也做过数年边吏,从跟在梁孝王身边时就对胡人兵事多有研究,这次可愿出边,给朕截断匈奴人的后路?” 刘彻这个考虑却不是心血来潮,大汉将才虽说不少,但像李广那般威名赫赫的老将,早就成了汉军行动的风向标,匈奴人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刘彻若要成功地瓮中捉鳖。万不会调动能牵动匈奴人神经地人。 韩安国听得一怔,他也是文武皆通之人,原先只以为这次他必定留守长安。一心安排后方之事,不想刘彻先前不显不露。竟突然问起他。能武之人谁会不将军功放在心上,韩安国毫不迟疑地道:“臣愿往。” 话不多,但韩安国的话掷地有声,早已足够表明他的决心,刘彻又勉励了他好几句,韩安国才请辞退下。他看着最后独留的陈珏,心中也有几分明白,天子这般安排未必没有更迭权利的原因。 三人同来。最后只余下陈珏一人留在殿中。刘彻笑吟吟地道:“时至今日。无论朕点了谁地将。他们都高兴还来不及地前往。只你一人说什么也要留在后方。朕今日再问你一次。你真不后悔了?” 陈珏笑道:“韩大农也在出边之列。臣就更不走了。若是臣跟着大流。一时心痒便推翻前言。那不成了欺君吗?” 刘彻点了点头。道:“既然你决心已定。就跟着朕一起在长安等他们打破匈奴地好消息。” 说着话。刘彻脸上却闪过一丝不甘。陈珏见了心中微微觉得好笑。 刘彻不是怕事地皇帝。小至在上林苑斗兽。大至亲上沙场。他都不会有什么畏惧之心。就在前两日。刘彻话里话外露了风。暗示他可能效高祖刘邦。亲自引兵出边。将先祖地那口气给讨回来。但众臣何等精明。哪会放过这么明显地信号? 当日才下朝。数名官职不一地朝官便干起了进谏地老活计。听说还有位胡子都白地老臣最是过火。在青石路面上磕头出了血。生怕刘彻重蹈了刘邦地覆辙。也让人包了饺子。这时候朝中倒是也有姓陈地重臣功侯。但从陈午本人开始算。无人认为他能有陈平地能耐。 刘彻也是一时心热,见群情激奋便不再提亲征的事,只是用心安排各项事宜的主事人选,顺着臣子们的意思,老老实实地留在长安城。 陈珏正想着出神,刘彻问道:“子瑜,想什么呢?” 回过神来,陈珏斟酌着道:“陛下,臣是在想,马邑之谋怎样才能万无一失。” 刘彻闻言点头道:“朕这月来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事。”聂壹说得简单,这件事若成就是刘彻为君生涯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亮点,但若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难说不是个笑话。 陈珏道:“臣仔细想过前后安排,只觉计策虽好,但变数也多,比方说从军臣领兵南下到马邑周围数地,一路上各地如何伪装便是个难题。” 刘彻不着痕迹地微微皱眉,道:“这点朕已想过,因而这次不调边郡驻军,一切防务照常,只待围成后另有安排。” 稍顿了片刻,刘彻心中一动,接着道:“是了,募民实边以来,军屯之地不少,还有些边民和匈奴平民一样放牧为生,这些散居之人一个不留神,便是极大的破绽。” 陈珏又道:“陛下英明,大群百姓聚居之地,匈奴大军为了不夜长梦多早日赶到马邑,必定不会费神理会,只是汉军调动不可能毫无迹象,那些小户之民几无保证。” 刘彻听罢,又沉吟了片刻,只寻思若他是军臣应当如何,他今日听陈珏淡淡提了两句,虽没有说到重点,思路却放得更开,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这样看来,容易露破绽地地方着实不少。” 刘彻的目光重新落到近日未离宣室侧殿的地图上,摩梭着百年间的数段长城,眉头又是微锁,各地哨所、小驿等等,说不定哪处便会出了意外。 思索了片刻,刘彻想过沿途换上不畏死的死士,但执行的中间似乎也有些问题,他见陈珏也是一副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眉宇间便松散了不少。 “明日小朝再议罢。”刘彻最后拍了板。 陈珏无可无不可,刘彻登基之后几次招纳贤才,长安城中颇有些人才济济地样子,他们触类旁通之下定会想出办法,这件事之后便用不着他操心了。 果然,刘彻之后又召见了一些朝臣,这些人曾经外放作为边吏地有不少,刘彻想了想,索性令一下人悉心钻研此事,他为君几年来第一次涉及数十万人的大战,万万不能马虎。 陈珏自知他赶不上许多人集合在一处地智慧,便也不去想法子,只在一边想象着挑差错,但不过两日,陈珏便放弃了跟老姜们比拼,他再厉害,亦不可能将当地的天气、大水源等说得头头是道。 备战之余,还有一队人马被刘彻派出去施障眼法,假意说刘彻迫不得已同意和亲。因为大汉每次派宗室女和亲,都要奉送大笔陪嫁地缘故,讨价还价等诸事加起来,几个月并不算久。 这日恰逢郭远赶车,他和李英二人跟随陈珏多年,又跟市井间颇有些来往,消息灵通远胜他人。郭远本是闲不住的人,在车辕上说道:“公子,真不知天子是怎么想的,竟然会把司马相如也派出去,就那那点不及公子十一的本事,能拿的出手吗?” 陈珏闭眼在车中假寐,听得郭远的话也不由一笑,道:“司马相如虽有不少缺点,但比起不少世家子弟,也是一个人尖子,陛下怎么就不能用他?怎么会不及我十一?” 郭远嘿嘿一笑,他瞧不上司马相如,就只坚信陈珏最好。 陈珏笑笑换了个姿势,索性继续假寐。司马相如算计他几遭,陈珏已一一加倍奉还,早都两不相欠。几次交往他也看穿了司马相如其人,聪明才智尽是有的,但他太过惜身,绝不是会有怨就会不惜一切猛劲报复的人。 马车徐徐前行,春天越来越近了。 刘彻初掌兵权,冰天雪地开化了,陈珏便陪他在门楼上小小地阅兵一次,刘彻兴致上来,当场慨然做歌,陈珏理所当然地熟读了,只觉文字阅来颇有文采。隔两日陈珏才听说,乐府第二日便加工好了唱出来,得了刘彻一笔不小的赏。 正当所有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时,二月初,去年派去治河的人遣人快马传信回长安,一处河口坚冰处处,范围大而广,堤坝却已失修。春天开化之时再佐上春夏的多雨,眼下已有了迹象,那几十年前的脆弱堤坝万一撑不住,便是一场能淹没良田万亩的涝灾。 刘彻闻讯大惊,第一个念头便是会不会涉及马邑的计划,待听闻马邑位于河流上流,虽有影响却不会太大的消息时,刘彻的脸便不由地微微青。 陈珏见状也不由地长叹一声,就算不影响调兵遣将,朝中也不得不在马邑之围以外,另外考虑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安危。 水灾不是旱灾,哪怕挖草根,百姓多少还能有些法子活着,大水过后,百姓们无地,甚至没有一瓦遮阳,再加上任哪里也找不见食物,出现疫病太过寻常。更有甚,数年前大河决堤,易子而食,绝不只是书上几行没有意义的文字,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陈珏看刘彻在那神色阴晴不定,心中开始盘算起各地粮仓的事来。马邑之围不能轻停,但百姓受灾也不能不管。 这事,不大好办。 没注意看时间,瀑布汗,orz抱歉。 320 但相商 刘彻看了看下面送上来的一些文献,不觉有些头痛。提供最新章节阅读>他自幼好武,对河工之事了解得不多,历年来他虽然对大河水患有些重视,但因为一年之中总有上报水患的郡县,倒也没有把涝灾当一回事。 只是这次的情形有些特殊,就已知的状况来看,大河干流自数年前决堤改道以来,还可以稳定一阵子,这回的隐患,倒是在几处平日不显眼的大河下游的支流交汇处,平原近海而地势不高,河流中泥沙有不少,保不齐会闹出什么大事来。 刘彻在那里默默思索,陈珏也悄然在心中做起了打算,平原郡距离雁门郡颇有一段距离,从眼下大汉的家底来看不是不能兼顾…… 陈珏正想得出神,刘彻忽地问起安德等几县的粮仓之事。 安德本因黄河在秦时的旧称“德水”得名,乃是平原郡要地,陈珏早已用心查过,当下顺顺当当地一一答了,他见刘彻面上的满意之色,不由庆幸起自己的记忆力来。 刘彻点了点头,目光扔着御案上的一处,好似有些失神的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事情还得继续办,这河务的事朕和你都不怎么懂,朝会再议罢。” 说话间,刘彻从御案后头走出来,脚步停在陈珏身侧,同陈珏聊起一些宫里宫外的闲话来,陈珏知道他独自当政以来压力也不小,便也不说什么劝谏勤政的话,只拣些轻松的事说了说。 两人相谈正欢,不多时杨得意秉奏司马谈觐见,陈珏便道:“陛下,臣今日本是奉大农之命入宫奏事,正应先行告退回去做事。” 刘彻微微颔,陈珏施了一礼便不疾不徐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前听得刘彻对杨得意道:“即日起,宫中的用度酌减……” 挥挥手示意杨得意告退。刘彻等着司马谈入内的工夫,又不由地陷入了一片沉思,又一会儿,刘彻自语道:“朕等了这么久,眼看就能一雪白登之耻,万万不能有任何差池。” 二月的天比腊月时暖和了不少。但眠雪的千山开始重碧时,连场的春雨还是带着丝丝春寒。这两日乌云齐聚长安上空,本已山雨欲来,陈珏的车驾行到堂邑侯府下车时,就碰巧迎来了一阵急坠的雨水。 待陈珏在下人地服侍下整理好形容。堂中几辈人已大都到齐了。不只陈午和刘嫖在座。陈柔、陈须、陈尚几家子都在。就连下一辈中久不在长安地陈和隆虑夫妇也赫然在座。 陈珏走进堂中。给父母兄长见了礼之后。才坐稳当便对陈道:“这次你们因太皇太后地大葬入长安。才待了不到两个月便走吗?” 陈和隆虑相视一笑。随后道:“你在长安久了。不知那边地好山好水。我们夫妻俩在外面自在惯了。也不怎么愿回长安。” 刘嫖皱着眉头。道:“你们在外倒是悠闲自在了。可不知在父母身边尽孝地道理?每次我们府中团聚。都单单少了你们。”顿了顿。刘嫖和声对刘苹道:“这长安城里。除去我们一家人。你和两个姊姊都是天子地骨肉至亲。闲来就多回长安走走。” 陈笑笑。却仍不说留下。只是道:“阿母身边还有兄长和珏弟。平阳和南宫两位长公主也在长安。哪就少了我们两人。”说这话。陈眼一转。道:“珏弟才从外面回家。想来乏得很了。怎么还不开席?” 刘嫖定定地看了陈一会儿。也不再强求。随后把注意力放在进门不久地陈珏身上。刘嫖蹙眉道:“这是怎地了。头还湿着呢?”陈珏还未来得及答话。刘嫖便已开始责备下人服侍不得力。又命展眉拿了几样小巧地取暖之物。 陈珏连忙应对着刘嫖的关心,还抽空白了陈一眼,摆脱了刘嫖唠叨的陈嘿嘿一笑。笑吟吟地对着陈珏眨眨眼。自去与隆虑公主说话,芷晴却只移步上前。看着陈珏抿嘴微笑。 热热闹闹地团聚之后,天色渐暗,一家子女眷陪着刘嫖到内宅聊天,顺便对几个小娃娃评头论足一番,陈午则带着儿子女婿往内书房走。 父子几人在内书房坐定,陈珏身为老幺敬陪末座,陈午了一口热茶,却最先对陈珏问道:“就你看来,天子到底怎么想的?” 陈珏抬了头,正好对上父兄几个道一致朝他望来的视线。陈珏回忆着刘彻的神色,道:“就我看来,陛下心中八成也有些迟疑。按说围堵马邑之事本就是行险,再加上平原形势堪忧,这时又非匈奴人主动开战,暂停计划是比较合理的选择。” 陈午点了点头,陈珏所说不错,他手下有两丞之一便不大安分,想着上书劝天子真正答允派人和亲,这样便能一切平安。 思及刘彻这两日的表现,陈珏心中更加有数,接着道:“只是陛下从小立志,这些年地执念岂会因为风险消退?失信于朝臣重开和亲,在陛下看来更会是奇耻大辱,绝不会答应。” 稍稍顿了顿,陈珏断然道:“依天子的性格,就算明知会有些伤亡损失,消灭匈奴之患只此一次的天赐良机就在眼前,他也绝不会屈从。” 陈午略略颔,道:“当今陛下和先皇终究不同。” 陈须插口道:“我倒喜欢这样地天子,这么些年过去,大汉是该硬气些了。只要我们这一代把事情做了,不就省得娇娇的宝贝阿睿将来再操心吗?” 陈珏和众人一起望向陈须,陈须笑道:“依我看,阿父、阿兄和子瑜就只管跟着天子走。” 给襁褓中的刘睿挣一个大好的江山,很好的打算,陈珏想了想,道:“其实近几年各地收成不错,粮仓充盈,就算有一场水患,若是处理得当也不会出什么大差错。” 东方鸿道:“子瑜说得不错,相比之下,一旦放弃这次机会,今年和亲之后不知又要忍上几年。”说着,东方鸿看了看陈珏道:“以今上心智,一时犹豫或可能,但绝不会为真正顾及什么水患和百姓安危。” 陈珏听着微微颔,刘彻绝对是一个能狠则狠的人,更别说这次还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全力备战是为了让大汉百姓安康这个更大的利益。 书房中一家人又商量了几句,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众人都倾向于全力支持刘彻,东方鸿淡淡一笑,道:“想来长安城里也传开了,周阳侯田一直不大赞成此事。” 陈珏道:“这个我知道,田在河岸边有大批肥沃良田,一旦大量难民涌入,他的损失就大了。”稍稍停了停,陈珏轻笑道:“除非,他胆大到收编难民为己有。” 几人又说了一阵子,外面地雨也渐渐地小了,书房中一静下来,连外间水滴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陈午四望一周,想起方才几子和女婿都各有见解,他不由老怀大慰地道:“想我陈氏自大汉立国以来,起起落落至今,现在也算是声名赫赫,眼看着你们个个都比别人家的儿子成才,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见陈午说着话便不自觉地轻抚腿部,陈珏担心地道:“阿父,不如我去请一位……” “不用了。”陈午笑呵呵地打断他,道:“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几子关切的神情落在眼中,陈午老小老小,索性伸了伸腿,特意对众人展示一切无碍,陈珏几人均不由地笑起来。 笑声中,陈午看着陈道:“家中的情形你们都清楚,儿不必挂记长安的事,只管和隆虑公主隐在外地,这边怎么样都与你们无干。” 陈肃容道:“儿子记得。”顿了顿,陈道:“这次我回去,陈举、陈弘几个不是也要跟着吗?久不见这些小孩子,我可希望他们多留几个 陈尚笑道:“你若是不嫌他们调皮捣蛋,只管多收留几日。” 说笑阵阵,待到夜色降临,众人才各自带着倦意回房歇了,陈珏和东方鸿一路,才过了一道回廊,东方鸿目光炯炯地道:“子瑜,你好像有未尽之言陈珏微微苦笑,道:“实在瞒不过你这双眼睛。” 东方鸿一笑,陈珏轻轻舒了一口气,紧了紧衣衫隔绝春夜雨后的凉气,道:“我只是觉得有件事看着蹊跷,只是怎么个不对劲法,还得稍后验证,到时候自会与你们说。” 东方鸿点点头,随后道:“记得你我初见面时,已是好几年前的事,当时你忧心地是天子和太皇太后的矛盾,这几年你做了不少努力,虽然也有走过些岔路……” 陈珏轻咳一声,承认道:“仔细想来,我确实有些事做得还欠缺火候。” 东方鸿面上笑意一闪,道:“但大体情势上还是好的。若非皇后和太子的缘故,几家外戚必定是田一门独大,纵观朝中公顷百官,要害的位置上多有天子亲自提拔的人,你们却不曾安插几个。最重要的是,此次一旦马邑功成,必有一批身负军功的人脱颖而出,入朝便是高官显宦,这,便是一股与陈家无干的新势力。” 321 家国事 月华如练,东方鸿的语慢了下来,看着陈珏道:“这些立下军功的人,便是天子嫡系人马。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陈珏想了想,笑道:“有一件事我还未跟你说,若非诸事都挤在这一年,陛下本来有意考试选官,只看才学,祖上、出身、家财一概不论。” 东方鸿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轻啊了一声,道:“太学学子有福了,这些人只感激天子恩德,最多再带上主持考试之人,数年后也会渐渐势大。” 刘彻身上缺什么都不缺魄力,一旦天下安泰后当真渐渐推行科举,虽说选拔出来的官吏难免依附于各个大族,但总体上说仍是刘彻的纯臣。 个中利弊一时说不清楚,但陈珏听了东方鸿一番话已经点了点头,颇受鼓舞,道:“窦家当年也是被人推上的那个位置,这才尾大不掉,陈家没有权倾朝野的条件,只要我们凡事谨慎,天子想来也不至于太过猜忌。” 东方鸿哈哈一笑,末了叹沉道:“只可惜太子殿下降世太早,若是待陛下三十之后他才出生,凭着家中和天子多年来的情分,便可高枕无忧了。” 陈珏听了也一时语塞,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事。就算真有先进些的制度,但想想刘睿三十岁壮年时,刘彻才是不到五十的年纪,介时万一再多几个聪慧的年轻皇子,那就更热闹了。 “几十年后的事情,现在说来太早了。”陈珏缓缓说道,比起现在进行着的事,考虑太子的问题的确是早了点。 东方鸿笑笑,道:“这就是个活结,端看娘娘、你和将来的太子怎么解。” 陈珏微微颔,心中涌出了不少思绪,两人又走了两步,借着星月的微光,陈珏扫了一眼地面。迈出去的脚忽地一滞。 东方鸿问道:“怎么了?” 陈珏指了指地面上地一大洼积水。苦笑道:“你我可是选错路了。” 刘彻大权在握。又有窦婴、陈午等数位臣子支持。他既决心一切按照计划中行事。其他地百官也说不出什么。 陈珏知道自己兵事上比不得上过战场地老油条。便安心安排调粮之事。待到事情已经基本安排妥当。出征之人越来越繁忙地时候。陈珏身上反而轻松了不少。 这日朝会上。陈珏父子三人迎面碰见田。田近日虽然得意。连窦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在陈珏等人面前却不敢造次。只笑呵呵地打了招呼。远没有一年前这时候显得亲密。 陈珏心中也不在意。面上仍旧有着笑意。只是任谁都能看出两伙人之间地疏离。因田素日里盛气凌人惯了。刘嫖早年虽说有跋扈地名声。但远在几年前就从长安人地口口相传中消逝。再加上田一度依附陈家。此消彼长之下。旁人见了虽面上不显。实际上大都倾向于陈珏父子。 只是陈家在这上面显得有些软。一来二去。不少人都投在了看上去更能替人出头地田门下。 陈午和田一边叙话一边走,陈珏笑笑,稍稍加快了脚步。待他行进前殿碰见窦婴,真真切切地行了一个子侄礼。 最近窦婴地眼疾给他带来不少麻烦,陈珏关心了几句,却碍于彼此身份也不好再深问,倒是窦婴微微一笑,道:“老夫年纪大了,当然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 陈珏笑笑,两下默然无语,过了片刻。窦婴开口道:“老夫记得你当年与灌夫之子灌亮颇为熟识,可是?” 陈珏迟疑了一下,道:“羽林营时曾相交几年。” 窦婴唔了一声,陈珏心里却微微纳闷,比起陈珏与韩嫣的十余年相识,甚至他和李家三兄弟的诸多往来,他与灌亮的交情虽不错但也不算特别深,窦婴忽然问起这事又是何打算。 不过片刻的工夫,窦婴便给出了答案。道:“老夫听说了一点风声。周阳侯欲使其弟田胜揽下太仆之职,若是朝上有了迹象。还望你父子能相助灌夫一臂之力。陈珏一边听一边点头,俗话说三公九卿,九卿中只有六个真正有价值,刘彻近年时不时下诏放苑马,太仆也是一个有点儿油水的位置,只不知灌夫惹着田哪里了。 几不可查地迟疑了一下,窦婴道:“老夫以为周阳侯之弟虽贵,不大适合太仆。” 陈珏听了几乎忍不住一笑,窦婴不习惯说人坏话,讲得是委婉了些,但陈珏可深知田胜其人,他早年就仗着王的势力,跟陈珏在商事上争利,才华也不及其兄田。 陈珏隐晦地答应了,窦婴看样子放了心,稍稍往立柱方向靠了靠,陈珏目光一扫,忽见窦婴左手不住地轻抖。 这是中风还是脑溢血的先兆来着,陈珏脑中小小地轰鸣了一声,窦婴年纪不小又操劳多年,这回落寞时可真露凶兆了。 陈珏收回视线,温声道:“丞相,近来朝中事忙,您是国之砥柱,还请注意些身体。” 窦婴笑着点点头,又提及灌夫和另几人的几件事,这灌夫本质上就如莽夫一般,并不适合在朝中度日。 听出窦婴话中隐有托付之意,陈珏脑海里那只微颤地手一扫而过,仍是理智地婉言谢绝了,他若真答应了窦婴,那不是在接收窦家留下的势力吗。 窦婴微愕之后苦笑道:“老夫疏忽了。陈珏和窦婴说了一会儿话,刘彻也穿了一身青色朝服端坐于上,殿中众人马上安静下来。今日议事仍然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大战。 大汉才智之士日日出入未央宫,陈午没有运筹帷幄地才干,他与陈珏先前商量过,只拣些彼此商量过的稳妥的话说,以免出错。 陈午道:“陛下,臣以为国中准备仍不可放松,南方诸越近来不时有些动静,还须留有余地,各地入夏或有灾情。此事也不可不计,个中诸事还须加强。” 不老实的诸越也是**的心结之一,刘彻神色温和地点点头,目光朝陈珏所立的方向扫了一眼,眼中笑意连闪。 韩安国想了想,道:“陛下可暗令会稽之兵准备。一旦有变即可立时反应。” 刘彻欣然从之,稍后朝会上又议了不少事,直至近午时分才下了朝。 陈珏和陈午走在一处,将窦婴的几事同他说了,陈午叹道:“当年窦大将军何等英雄,今时今日也老了。” 陈珏笑道:“阿父也得保重身体,我看阿母身子骨可比你好多了。” 陈午听了哈哈大笑,道:“你阿母就是看着行,我这些年虽说忙了些。弓马也没有怎么拉下,怎么着也比她强多了。” 陈珏兴致一起,认真地上下打量着陈午。最终判定陈午是为面子自欺欺人,刘嫖虽上了年纪,只看背影仍旧曼妙,陈午那早就横向展的样子可不及刘嫖。 窦婴所担忧地事情没有生,灌夫地把柄虽然不少,但毕竟是临战之时不好轻动,田最近显然也没有兴趣谋划什么太仆之职。 田虽然心眼小了些,做人张扬了些,却也不是什么智慧都没有的人。自从得知他过去的门客京兆尹下狱。他便放在了心上,趁着长安上下无人有暇顾忌一个小小贪墨犯时,田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摆平此事。 转眼二月将过,陈珏在长安越闲了,只是一次次地确认着他职责内的诸事。闲暇之余,陈珏也开始一遍一遍推想马邑可能取得的战况。 自古以来,伏击之战太难成功,白起那样地人不可能时时都有,虽说有些人幻想着一战制胜。但刘彻和陈珏等人都大致看得清,即使骑军训练已有成效,这也不会是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事业。 然而他们都知道一点,军臣单于之下,伊稚邪和于单等人都因单于之位的未来归属不和,只要这一战能让军臣埋骨马邑,匈奴内乱必不可免,之后的数年之中大汉就能占据优势,介时进退自如。以大汉多年休养生息积累地国力。大功告成指日可待。 一个完美的初战,或是耗资惊人的宣战号角。只是这场大战。必定会有一部分要看天命、看运气,谁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胜,就算成了还有截击、追击的后续,太多不可预测的东西,陈珏每每思及刘彻对马邑之计地看重,便不由地摇了摇头。 “小舅舅。”几声笑语把陈珏从思绪中唤醒,陈琪最调皮,想要从后面抱住陈珏,可惜事与愿违,她的手指险些戳进陈珏的眼睛,把陈珏吓了一跳。 陈珏见是几个就要随陈回隆虑地小孩子,纵有火气也只得咽回肚子里,温声问道:“都备好了吗?” 陈弘近日稳重了不少,听得陈珏问话,他朗声答道:“都好了,我们知道您近来事忙,不方便送我们,今日来便是跟您告别地。” 陈珏一笑,又板起脸道:“你们几个都记住,做客是做客,可不能不务正业,待你们回来了,我请你们地父亲和我一起考校你们学问。” 陈弘轻咳一声,恭谨地道:“记得了。” 他话音方落,几个小孩子便嘻笑成一团,少年无忧无虑,出行在即,却是没有几个被陈珏的话吓住,芷晴看着他们也不生气,反而命下人备好清茶、小点,待他们累了好用。 陈珏见了,只得笑笑不语。窗外阳光明媚,就在这温温暖暖地时节,数十万儿郎踏上征途。 322 彼地宁 平原水患,河水改道。 比起上层人士心心念念的军国大事,许多不知情的平民百姓,他们对于千里之外的灾情并不怎么关注,只是在操持生计之余会感慨一番,同时感谢天神让关中风调雨顺。 渐渐入夏以来,长安的天气愈暖和了。大道左右两排白杨挺拔,间有虫鸣处处,鸟声啾啾,天子脚下的平民百姓度日如旧,只是在未央宫外的一片地域中,繁华则已,因对马邑之战的知情人大都聚居于此,反而多了几分沉凝。 就在这整个国家的关键时刻,陈珏却也迎来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韩安国领一路军出边,主父偃请命远赴平原,大农令官署上下群龙无,陈珏奉旨暂代大农令主事。 不管长安上下如何揣测陈珏何时由替补转正,陈珏的心理压力却空前上升,大汉的钱袋子远没有那么好管,陈珏无奈,只得奏请刘彻提拔几位经验丰富的景帝朝老臣,诸事又有选择性地奏于天子,这才有条不紊地做好了大多数差事。 这一日,天气晴好,碧蓝的天空中只漂浮着零散的几朵白云,陈珏侯在宣室殿外不多会儿的工夫,鼻尖便微微出了一层细汗。 桑弘羊恰好也在等待召见,他在大太阳下晒了一会儿便汗流浃背,时不时跟陈珏说几句话,不多时,他轻咳了一声道:“今年这样炎热,若非侯爷勤力掌舵,河水决堤的几地大水之后又遭艳阳,定是一场大祸啊。” 陈珏一笑,道:“我哪有多少功劳,若不是勘察河务的人正好现隐患。单凭长安这边再怎么调度。不也远水救不得近火吗?”说着话,陈珏心中也轻轻一叹,就算他们这边再怎么努力,饿死的百姓依然存在。 桑弘羊连连点头,倒也不再接着说什么。一地之灾。本就费不了朝中多少力气,相比之下。他还是对汉军的大行动比较有兴趣,只不过话题敏感,他不敢问出口而已。 杨得意从里间走出来,对陈珏笑道:“大热的天,侯爷久等了,快进吧。” 陈珏点点头,迈步走进宣室殿,走了不两步便有一阵清凉之气扑面而来,殿阁内外,好似跟外间足足差了一季。 陈珏行过一礼。先将平原灾情地事提了提。刘彻仔细听了。知道这次虽然不免有些损失。但程度完全在他地可接受范围之内。当下也不再多问。只道:“朕信得过你。” 陈珏笑笑。还是将备好地奏疏呈上。道:“臣所知尽在此中。陛下有暇一阅便知。” 这边搭着话。陈珏目光朝刘彻那边看了看。不知是苦夏还是马邑之战形势不明地缘故。刘彻这会儿已经比去年岁时瘦了一大圈。脸上棱角更少了些温和。 刘彻今日似是没有心情议事。反而神色微肃地道:“这个时候。军臣应当已经往雁门马邑进了吧。” 如果一切顺利地话。陈珏在心中默默加了一句。口中却平和地道:“应当如此。仔细算来。匈奴约莫已过了武州塞。” 刘彻点了点头。这两日每每与重臣议事。几乎都忍不住问问这仗究竟能不能赢。只是大汉天子地尊严就在那里。他哪次都问不出口。 陈珏和刘彻说了一会儿话,杨得意小心翼翼地从外面走进来,恭恭敬敬地道:“陛下,雁门有书到。” 陈珏听得心中一跳,这时候边郡能来什么消息,他只见刘彻精神一振,朗声道:“拿过来。” 杨得意最善察颜观色,知道刘彻这会儿没有心思等待,忙小步跑上前,将密封地文书呈给刘彻,随后躬身侍立一侧,陈珏不知书中内容,只得耐心等待,在刘彻注意不到的工夫看看他地表情。 那来书显然并不长,不过片刻的工夫,刘彻就脸色大变,大声怒喝道:“司马相如!” 杨得意吓得身形一抖,陈珏心下也是一突,他已经很久没看见刘彻这么生气了,难道司马相如像中行说一样投了匈奴人? 陈珏在心中暗暗思忖,这不可能啊,司马相如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向来自认名士,万不会无故投降毫无礼教可言的胡人,那刘彻这般震怒就是另有原因了。 刘彻怒极反笑,道:“子瑜,这司马相如是跟朕请战呢。” 陈珏低头翻了个白眼,联想起方才两人的话题立刻想得通透,刘彻只是自己太挂心战事而失了平常心,其实司马相如完成任务后请战又有何不对。 这次伏击,关键在于诱敌深入,司马相如等人谈判和亲的使团就是重中之重,陈珏虽然人不在边地,但也知晓了个大概。 若说聂壹快马跑到军臣单于面前,他说什么军臣单于信什么,那当然是天方夜谭,想让军臣产于上当就必须多方配合。军臣深知,汉天子这次答允和亲多有不情愿的成分,不过形势比人强罢了,因而他要求的陪嫁条件也极高,司马相如等人正是负责在这一方面拉锯。 春时平原大水,匈奴人那边得知大汉内忧,立即再度抬高价码,司马相如一直表现得颇为激进,顺理成章地拂袖而去。眼看刘彻这个硬骨头的汉天子有可能反悔和亲,恰逢马邑大豪聂壹投靠,军臣自然而然地动了入关劫掠,顺便威胁汉天子的心。 马邑本是大汉储存军备粮草地重地,有聂壹声称可以杀马邑地方官作为内应,这么好的机会,陈珏扪心自问,若他是军臣单于,意动之下说不定会有直接杀到甘泉宫的野心。 见刘彻怒意渐平,陈珏斟酌着道:“臣曾耳闻,司马长卿此次大展雄辩之才,军臣能信聂壹之言,他功不可没,想来大战将起,他也一心报国。” 刘彻心智过人,这会儿已平静下来,他看了看陈珏,似笑非笑地道:“子瑜,朕记得你和司马相如的关系一向不怎么好啊,怎么还给他说起情了?” 陈珏正色道:“陛下明鉴,臣以往只知司马长卿的辞赋与绘画之才,竟不知他也有如此机智。那诱敌过程臣等说起来简单,其实中间不知有多少风险,臣也不能不钦佩他的胆色。” 说起来干巴巴的计策,实行之时必定百转千回,陈珏虽对司马相如地人品仍然颇有微词,但他大节上无愧于大汉,这就值得称道。 刘彻点了点头,笑道:“你还真是实在人,朕早说过,司马相如此人可堪重用。” 陈珏微微一笑,道:“由此可见,臣等看人远不及陛下了。” 刘彻哈哈一笑,道:“朕原先让你也跟司马相如学学画,你怎么也不干,这回知道朕看人准了吧?” 陈珏微微颔,顺着刘彻地话意又接下去了几句话,两人聊了不多会儿,刘彻也想起外间还有人求见,便挥手示意了陈珏可以离开。 从宣室殿中退出来,陈珏走出一段路程,又微微冒了汗,所幸老天眷顾,不多时竟然有一朵白云蔽日,陈珏一边往宫门口走一边看了看天空,心中暗暗想道:刘彻的情绪快跟天气变得一样快了。陈珏能做地差事已经全部做完,他人在长安,再也不能为战事做什么事,忙碌了大半年好不容易闲下来,别说刘彻偶尔有些心绪不稳,陈珏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珏心知,他自己是个越遇事越稳的人,若他是主事之人,就是天塌下来了,他也能冷静地处事,但陈珏此刻待在长安地花花世界里,战场上的事他是一分力气都使不上。 伏击的胜算本就太小,大事交托在别人手里,哪能轻易放下心来,陈珏骑马掠过一株柳树,心中不由地轻叹了一声。 不多时,堂邑侯府已近在眼前,陈珏一跃下了马,才走进正堂便觉一阵清凉之风扑面而来,不由道:“我们府中怎么比宫中还凉快?” 刘嫖听得陈珏说话,白了他一眼,道:“有冰呢,能不凉快吗?” 堂上的陈午晒然道:“你阿母就是身子娇贵。” 刘嫖眉一立,道:“好你个陈午,当着儿子的面你也敢说这话?若不是你一到夏天,一身汗出得比修城墙的役民还多,我用得着年年给你记着吗?” 陈珏听得刘嫖劈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儿,心中一下子便松快了不少,笑道:“阿父,我托人给你寻了些小东西。”话音方落,陈珏侧头对紫衣的中年女子道:“展眉姑姑,劳你收着了。” 陈午眉头一皱,道:“不会又是药材吧?”他年纪渐长,前些日子御医前来看诊,瞧出了几分消渴之症,陈家上下皆是一阵担忧,陈珏又费了好大力让陈午保证绝不服丹药,众人无法,但也都上了心,只陈午心中不太痛快。 陈珏笑道:“哪能呢,真就是一点小玩意。” 陈午点点头,道:“不是就好。” 陈午闻言微微一笑,消渴病人易口臭,陈午好面子,又常与人交际,他不过遣人寻了点儿类似鸡舌香之类,香口的小玩意。 说笑了一会儿,刘嫖道:“过几日,就是母后的半年祭了。” 323 似有喜 平原水患,河水改道。 比起上层人士心心念念的军国大事,许多不知情的平民百姓,他们对于千里之外的灾情并不怎么关注,只是在操持生计之余会感慨一番,同时感谢天神让关中风调雨顺。 渐渐入夏以来,长安的天气愈暖和了。大道左右两排白杨挺拔,间有虫鸣处处,鸟声啾啾,天子脚下的平民百姓度日如旧,只是在未央宫外的一片地域中,繁华则已,因对马邑之战的知情人大都聚居于此,反而多了几分沉凝。 就在这整个国家的关键时刻,陈珏却也迎来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喜事。韩安国领一路军出边,主父偃请命远赴平原,大农令官署上下群龙无,陈珏奉旨暂代大农令主事。 不管长安上下如何揣测陈珏何时由替补转正,陈珏的心理压力却空前上升,大汉的钱袋子远没有那么好管,陈珏无奈,只得奏请刘彻提拔几位经验丰富的景帝朝老臣,诸事又有选择性地奏于天子,这才有条不紊地做好了大多数差事。 这一日,天气晴好,碧蓝的天空中只漂浮着零散的几朵白云,陈珏侯在宣室殿外不多会儿的工夫,鼻尖便微微出了一层细汗。 桑弘羊恰好也在等待召见,他在大太阳下晒了一会儿便汗流浃背,时不时跟陈珏说几句话,不多时,他轻咳了一声道:“今年这样炎热,若非侯爷勤力掌舵,河水决堤的几地大水之后又遭艳阳,定是一场大祸啊。” 陈珏一笑,道:“我哪有多少功劳,若不是勘察河务的人正好现隐患。单凭长安这边再怎么调度。不也远水救不得近火吗?”说着话,陈珏心中也轻轻一叹,就算他们这边再怎么努力,饿死的百姓依然存在。 桑弘羊连连点头,倒也不再接着说什么。一地之灾。本就费不了朝中多少力气,相比之下。他还是对汉军的大行动比较有兴趣,只不过话题敏感,他不敢问出口而已。 杨得意从里间走出来,对陈珏笑道:“大热的天,侯爷久等了,快进吧。” 陈珏点点头,迈步走进宣室殿,走了不两步便有一阵清凉之气扑面而来,殿阁内外,好似跟外间足足差了一季。 陈珏行过一礼。先将平原灾情地事提了提。刘彻仔细听了。知道这次虽然不免有些损失。但程度完全在他地可接受范围之内。当下也不再多问。只道:“朕信得过你。” 陈珏笑笑。还是将备好地奏疏呈上。道:“臣所知尽在此中。陛下有暇一阅便知。” 这边搭着话。陈珏目光朝刘彻那边看了看。不知是苦夏还是马邑之战形势不明地缘故。刘彻这会儿已经比去年岁时瘦了一大圈。脸上棱角更少了些温和。 刘彻今日似是没有心情议事。反而神色微肃地道:“这个时候。军臣应当已经往雁门马邑进了吧。” 如果一切顺利地话。陈珏在心中默默加了一句。口中却平和地道:“应当如此。仔细算来。匈奴约莫已过了武州塞。” 刘彻点了点头。这两日每每与重臣议事。几乎都忍不住问问这仗究竟能不能赢。只是大汉天子地尊严就在那里。他哪次都问不出口。 陈珏和刘彻说了一会儿话,杨得意小心翼翼地从外面走进来,恭恭敬敬地道:“陛下,雁门有书到。” 陈珏听得心中一跳,这时候边郡能来什么消息,他只见刘彻精神一振,朗声道:“拿过来。” 杨得意最善察颜观色,知道刘彻这会儿没有心思等待,忙小步跑上前,将密封地文书呈给刘彻,随后躬身侍立一侧,陈珏不知书中内容,只得耐心等待,在刘彻注意不到的工夫看看他地表情。 那来书显然并不长,不过片刻的工夫,刘彻就脸色大变,大声怒喝道:“司马相如!” 杨得意吓得身形一抖,陈珏心下也是一突,他已经很久没看见刘彻这么生气了,难道司马相如像中行说一样投了匈奴人? 陈珏在心中暗暗思忖,这不可能啊,司马相如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向来自认名士,万不会无故投降毫无礼教可言的胡人,那刘彻这般震怒就是另有原因了。 刘彻怒极反笑,道:“子瑜,这司马相如是跟朕请战呢。” 陈珏低头翻了个白眼,联想起方才两人的话题立刻想得通透,刘彻只是自己太挂心战事而失了平常心,其实司马相如完成任务后请战又有何不对。 这次伏击,关键在于诱敌深入,司马相如等人谈判和亲的使团就是重中之重,陈珏虽然人不在边地,但也知晓了个大概。 若说聂壹快马跑到军臣单于面前,他说什么军臣单于信什么,那当然是天方夜谭,想让军臣产于上当就必须多方配合。军臣深知,汉天子这次答允和亲多有不情愿的成分,不过形势比人强罢了,因而他要求的陪嫁条件也极高,司马相如等人正是负责在这一方面拉锯。 春时平原大水,匈奴人那边得知大汉内忧,立即再度抬高价码,司马相如一直表现得颇为激进,顺理成章地拂袖而去。眼看刘彻这个硬骨头的汉天子有可能反悔和亲,恰逢马邑大豪聂壹投靠,军臣自然而然地动了入关劫掠,顺便威胁汉天子的心。 马邑本是大汉储存军备粮草地重地,有聂壹声称可以杀马邑地方官作为内应,这么好的机会,陈珏扪心自问,若他是军臣单于,意动之下说不定会有直接杀到甘泉宫的野心。 见刘彻怒意渐平,陈珏斟酌着道:“臣曾耳闻,司马长卿此次大展雄辩之才,军臣能信聂壹之言。他功不可没。想来大战将起,他也一心报国。” 刘彻心智过人,这会儿已平静下来,他看了看陈珏,似笑非笑地道:“子瑜。朕记得你和司马相如的关系一向不怎么好啊,怎么还给他说起情了?” 陈珏正色道:“陛下明鉴。臣以往只知司马长卿的辞赋与绘画之才,竟不知他也有如此机智。那诱敌过程臣等说起来简单,其实中间不知有多少风险,臣也不能不钦佩他的胆色。” 说起来干巴巴的计策,实行之时必定百转千回,陈珏虽对司马相如地人品仍然颇有微词,但他大节上无愧于大汉,这就值得称道。 刘彻点了点头,笑道:“你还真是实在人,朕早说过。司马相如此人可堪重用。” 陈珏微微一笑,道:“由此可见,臣等看人远不及陛下了。” 刘彻哈哈一笑,道:“朕原先让你也跟司马相如学学画,你怎么也不干,这回知道朕看人准了吧?” 陈珏微微颔,顺着刘彻地话意又接下去了几句话。两人聊了不多会儿。刘彻也想起外间还有人求见,便挥手示意了陈珏可以离开。 从宣室殿中退出来。陈珏走出一段路程,又微微冒了汗。所幸老天眷顾,不多时竟然有一朵白云蔽日,陈珏一边往宫门口走一边看了看天空,心中暗暗想道:刘彻的情绪快跟天气变得一样快了。陈珏能做地差事已经全部做完,他人在长安,再也不能为战事做什么事,忙碌了大半年好不容易闲下来,别说刘彻偶尔有些心绪不稳,陈珏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珏心知,他自己是个越遇事越稳的人,若他是主事之人,就是天塌下来了,他也能冷静地处事,但陈珏此刻待在长安地花花世界里,战场上地事他是一分力气都使不上。 伏击的胜算本就太小,大事交托在别人手里,哪能轻易放下心来,陈珏骑马掠过一株柳树,心中不由地轻叹了一声。 不多时,堂邑侯府已近在眼前,陈珏一跃下了马,才走进正堂便觉一阵清凉之风扑面而来,不由道:“我们府中怎么比宫中还凉快?” 刘嫖听得陈珏说话,白了他一眼,道:“有冰呢,能不凉快吗?” 堂上地陈午晒然道:“你阿母就是身子娇贵。刘嫖眉一立,道:“好你个陈午,当着儿子的面你也敢说这话?若不是你一到夏天,一身汗出得比修城墙的役民还多,我用得着年年给你记着吗?” 陈珏听得刘嫖劈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儿,心中一下子便松快了不少,笑道:“阿父,我托人给你寻了些小东西。”话音方落,陈珏侧头对紫衣的中年女子道:“展眉姑姑,劳你收着了。” 陈午眉头一皱,道:“不会又是药材吧?”他年纪渐长,前些日子御医前来看诊,瞧出了几分消渴之症,陈家上下皆是一阵担忧,陈珏又费了好大力让陈午保证绝不服丹药,众人无法,但也都上了心,只陈午心中不太痛快。 陈珏笑道:“哪能呢,真就是一点小玩意。” 陈午点点头,道:“不是就好。” 陈午闻言微微一笑,消渴病人易口臭,陈午好面子,又常与人交际,他不过遣人寻了点儿类似鸡舌香之类,香口的小玩意。 说笑了一会儿,刘嫖道:“过几日,就是母后的半年祭了。” 陈珏微微一怔,再略略算算日子,可不是窦太后已经离世半年了吗,他见刘嫖的神色微微有些寂寥,道:“阿母,生老病死人终有之,您也莫要再为此伤神。” 刘嫖微笑道:“阿母省得。”顿了顿,刘嫖眉头微锁,看了看陈午道:“你阿父说,朝中近来有大事,天子未必会大举祭陵。” 陈珏才要说话,就听门外有人道:“阿父阿母,珏弟来了吗?” 听出是陈须的声音,陈珏忙起了身,只见陈须大步从堂外走了进来,一身青色衣衫。颇显俊朗。待到两人再一起坐下,陈珏笑道:“阿兄这是往哪儿去了?” 陈须用帕子拭了一把汗,道:“你还不知道我,这种天气出门,自然是与朋友约定了相聚。他们稍后还要取乐,我想了想现在的形势。不是玩乐的好时候,就弃了他们先回家。” 陈珏笑了笑,心道陈须越来越有世子地样了,亲自动手给陈须倒了一杯凉茶,陈须恰好口干,咧嘴道了声“谢了”便一饮而尽,刘嫖看着这兄友弟恭的样子,也不由地笑眯了眼。 几个侍女端来了些解暑地绿豆汤,等到她们退下去,刘嫖接着方才地话题道:“窦家那边有人主张万一天子不为。他们便张罗着祭陵,还有人问到了我,现下这股风只靠窦婴压着。” 陈珏听了微微皱眉,旋即微笑道:“时时都有人不肯消停。” 刘嫖点头道:“所以我说了我不跟他们掺和。”稍稍停了停,刘嫖缓缓道:“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窦婴可受大罪了。 提及窦婴,一家人也不由地唏嘘起来。有一阵子陈家和窦家关系极好。就是后来有种种变故,他们和窦婴也一直不曾交恶。近些日子传出了不少窦婴小恙的消息。可见他操劳了一辈子,确实应当歇歇了。 陈珏看看陈午和刘嫖都有些物伤其类的神色。知道他们是为同辈人的衰老而伤感,他和陈须相视一眼,同时默契地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几件城里城外地杂闻。 待到陈午和刘嫖夫妻两个往内宅歇息,陈珏和陈须陪着父母走到地头,这才散步回转。不多时,两人已走出一段距离,陈须忽地扯了扯陈珏地衣角,道:“珏弟,天子谋划的大事能成吗?” 陈珏一怔,拣了一个阴凉处停下脚步,道:“阿兄怎么这么问?” 陈须摇了摇头,坐在一块大石上,道:“我只觉得这事难保密,这一辈人还好,那些勋贵家地小孩子,一个个不过十来岁,知道点东西就巴不得往外说,只要有一人想做中行说,这不就全盘皆输了吗?” 陈珏见陈须说得肯定,知道自家兄长是真的认真想了事,也认真回道:“阿兄,这事不要想得太复杂了。” “不要想得太复杂?”陈须听得一愣,皱眉不解地道:“这话怎么说?” 陈珏微微一笑,道:“这件事地初衷,就是天子想绝了和亲这回事,不管最后战果如何,汉匈撕破脸是肯定的,只要朝中最后一批不愿开战的人没话说了,这次设伏就是对的。” 陈须想了想,道:“那这次将场面弄得这么大,又是为什么?” 陈珏有些感慨地道:“可能因为一旦成了,就是壮举。” 陈须沉默了一会儿,道:“珏弟,你心里真愿意守在长安吗?” 这回轮到陈珏愣了,直直地道:“阿兄的意思是?” 陈须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看着陈珏道:“你不像我们几个,老大早早谋前程,我等着继承家业,咳,没学上多少东西,三弟则守在外地,就你一个人不同。” 稍稍顿了顿,陈须看了看陈珏,道:“你从小读书习武,又是太子伴读,一身本事比我们几个强多了,现在却因为家中的缘故,明明不比旁人差,却一直束手束脚的,不能像韩嫣他们那样学以致用,也好名扬天下,我都替你觉得委屈。” 说着,陈须心中叹了一口气,只觉他这幼弟着实为家里牺牲了不少。 陈珏听得心中感动,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眼看陈须还是一脸郁色,他侧头缓缓道:“阿兄,我没有觉得委屈。” 陈须又看了陈珏一眼,眼中像是兄长对弟弟地慈爱,又有些无奈的抑郁,只道:“罢了,我也不问你,只要娇娇和太子在宫中好好的,将来的路长着呢。” 陈珏不知这会儿该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迎上陈须的目光。陈须在别人眼里千般不长进,但对他这嫡亲的弟弟的确关爱有加,所幸陈须以为陈珏不愿提此这件事,稍后两人一直说些别地闲话。 一路行到前院,陈珏看了看天边暮色已昏。和陈须话别之后便跨上了备好地马回府。这个时间车太阳地余晖仍带来几分闷热。陈珏在热气里思索了一会儿,暗自反省他到底是哪里让陈须觉得他委屈了。 按照世之常情,人无完人,家无完家,再清正地门第也难免出几个纨绔。陈珏一想到这便微微觉得无奈,这也是他明知陈家小辈纨绔习气仍在。却没有真正严加管教的原因。 不知不觉中,窦婴开始偶尔告假,刘彻每次无不找准,还亲自赐下许多药材、补品,随之而来地,田又有些蠢蠢欲动,只是碍于刘彻近日地脾气不大好,他举荐上去的人数也不太多。 这日朝会上,刘彻因济川王杀官的事大雷霆,群臣心惊。因为附益法地存在,更无人胆敢为济川王说情,刘彻在朝堂上一字一字地定下决议,废济川王王位,给祖宗守陵去。 济川王灰溜溜地往陵园守陵,刘彻兵不血刃地收回一个王国之地,衡山王的下场近在眼前。一时间群王慑服。至少表面上如此,诸王纷纷上书批判济川王不忠不孝地行为。 随着时间迈进七月。前方的战报越传越多,陈珏这日正跟刘彻在宣室殿喝茶。正好得到边地的一个消息。 百密一疏,就算大汉已经在一些关键哨卡处安排死士,军臣单于仍不知怎地认为此事有诈,就在离埋伏地不足百里的地方停下来,指挥大军从饶往另一个方向。 这是昨日晚间到的消息,这个时间,足够军臣单于之后率军远遁大漠了。 刘彻神色沉郁,久久不语,陈珏更不愿触他霉头,一时间,偌大的殿中清净下来,陈珏甚至隐隐听得外间小黄门踱步的声音。 “陛下。”杨得意恭谨地进门通报,外间太史司马谈求见。 刘彻奇道:“这时候他有何事求见?”话虽如何,他仍是命杨得意带司马谈进殿来。 不多时,司马谈快步走进殿中,他只略略看了看陈举,便伏地行了大礼,末了道:“臣禀陛下,昨夜子时三刻,有星孛于西北。” 殿中死一般地寂静了片刻,陈珏看见司马谈如壮士断腕一般的决绝神情,听得不由一愣,旋即回过味来,国家此时在外用兵,星象异常,这意味着的事情可就多了。 刘彻很快回过神来,仔细问了司马谈几个问题,司马谈中规中矩地回答过,刘彻便挥挥手示意司马谈退下。 司马谈心中一颗大石头落了地,连忙有多远退多远,至于陈珏,他丝毫不担心,就算前方来上一场大败,以陈珏的身份也不会因一言之失获罪。 许是牵挂久了,刘彻脸上没有一丝惊乱之色,反而笑着对陈珏道:“子瑜,朕今日考考你,星象如此,你还有本事把这个说成吉兆吗?” 这算什么,文字游戏吗?陈珏沉吟了片刻,道:“此星象或主兵戈,既然应在西北,大概是有一路人马与匈奴人狭路相逢了。” 精心安排地马邑之战,不怕遭遇匈奴大军,就怕连人家的影儿都摸不着,就已经让人溜回大漠,刘彻听得一笑,道:“若真是如你所说,朕就答应你一件事,什么要求都行。” 陈珏的星象论虽是胡说八道,但也有七八分把握,大汉几路军队分摊截击、追击、辎重、冲锋等职责,各自方位不同,他就不信真没有一路撞上军臣单于。 刘彻坐了坐,动手翻开一封奏表,陈珏正要告退,杨得意又战战兢兢地走进殿门,禀告刘彻又有军报。刘彻面上已是一片风平浪静,他接过那封军报,一句话都没有说便命杨得意退下,手上才不疾不徐地拆阅。 陈珏心中也微微有些紧张,军臣单于止步不前已是坏消息,这回万一是他们回转王庭的消息,再怎么遮掩,刘彻也是颜面无存了。 匆匆扫过那几行字,刘彻霍地站起身,拿着军报不放,他目光炯炯有神,朗声道:“好,好,好。” 究竟是好什么,陈珏还来不急问,但看上去是个好消息,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做好了随时恭贺刘彻的准备。 又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放下军报,脸上笑意却不减反浓,对陈珏道:“子瑜,朕看你可以改行了,真真是金口直断。军臣倒是想走,但朕的两路大军勇敢截击,眼下匈奴人那位威风赫赫的单于……” 刘彻平静道:“他被围起来了。” 现这部分有点儿拖沓了,陈珏又不在战场,,明天结束。 小百科: 就真实历史而论,这次伏击成功地可能性太小了,如果宜修写军臣单于真地中伏,那金手指就开得太逆天了。 望大家理解。 324 其身死 这短短的一句话一出,陈珏心中也不由地大惊,但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他心中马上涌上来了一阵喜意,还来不及说出恭贺之辞,刘彻已开口朗声道:“果然天不负朕,不负大汉。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因之前的战报都不大顺利,刘彻对此战能成的希望几乎已经跌到了谷底,此时一分喜悦也化成了十分惊喜,虽然设伏失败,但至少汉军跟军臣单于交上手了。 交手之后也要分胜败,更何况这次出征的大汉骑军虽多,但他们的战场经验远比不上匈奴人,未必真能得到战果,但陈珏料刘彻这会儿定然心情极佳,便也不去泼他冷水。 刘彻心中喜悦,叫过杨得意仔细叮嘱了几句话,陈珏静静侯在原地,不多时,刘彻挥手打了杨得意,这才有条不紊地将军报向陈珏说了个大概。 原来军臣作为上位,多疑的毛病总难免沾上一分两分,他现有诈之后便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直接挥军转向,但骑军再快,也不可能不顾辎重,至战报来之时就有王恢、韩嫣两路人马先后遇上敌军。 不管是否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带领数骑骑士勇猛冲杀一翼的人正是韩嫣,有此榜样再先,王恢也决然出战截击辎重,刘彻说到这里,笑了一声道:“军臣本为劫掠马邑二来,并非是计划和朕大战一场,身边人马纵多也是有限,这回他被朕的将士围在山谷中间,亦是自取。” 陈珏将刘彻给出的信息仔细梳理了一遍。仍觉汉军究竟是怎么围上地军臣单于。其中还有些不清不楚之处。但一来刘彻知道地也不多,二来陈珏毕竟只是负责后勤,刘彻也不会把事情全部同他讲明白,陈珏也就没有多问。 刘彻虽说高兴,却也没有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既然他已经冷静下来,心中想到的事情也就更多。眼下军臣被围在山谷之间看似绝地,但匈奴铁骑冲锋也甚是可怖,若后援人马不能至,韩嫣、王恢和一众精兵定然白白断送。饮恨埋骨。 长安的这个时候,北边的战事想来已有了结果,刘彻从未如此迫切地盼望过战报,他想了想,道:“军臣这头喂不饱的狼。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这时正是关键时刻,你先去和主父偃坐镇吧。” 陈珏知道刘彻外表平静,心中必定也患得患失,痛快地答应了一声便从宣室殿退出来。 出了门,陈珏按刘彻的意思传了话,今日天子非大事不见臣子。等候召见地臣子面面相觑。但因是陈珏传话,也没有人上前缠着细问。只是保持着安静一一退下了。 看见杨得意一脸怪模怪样的,陈珏不觉莞尔。同他打了招呼便往宫门外行去。他急匆匆地往大农令官署赶,才路过官署所在那条街的拐角处,却被一个男子的招呼叫住了,陈珏回头一看,正是李当户。 李当户那边下了马,大步朝陈珏这边走过来,陈珏勒住马等他,笑道:“又是为羽林营用度而来?” 李当户神色间隐有犹豫之色,看着陈珏道:“子瑜,我想问……”李当户支吾了好一会儿,忽然嗨了一声,抽了自己一巴掌,苦笑着道:“算了,你只管当我没有问。” 被那清脆地一声响弄得一怔,陈珏心下略一思忖,已明白李当户是为身在雁门的李广担心,只是他不可能将所知尽数告诉李当户,只得陪他一起慢步走着。 不只李当户这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汉子忧心,陈珏自己心中也没底。匈奴人突围时必定气势如虹,这杀气纵横之下,正面拦截的汉军就等于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陈珏不能不记挂战场上的朋友。 陈珏把李当户让进官署,又亲自处理了他带来地一点小事,按说两人的身份都不用管这些杂事,今日只因李当户一时冲动而其,他脸上露出几分愧色,冲陈珏作了一揖,随后毅然转身回转。 陈珏吁出一口气,缓缓落座,只觉微微有些焦躁之感。 “陈中丞?” 主父偃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陈珏才放他进来,就听着主父偃问道:“每日这个时候,若无事就是我们打道回府的时候,你这个时间回来,可是有什么消息了吗?” 主父偃听人说陈珏从宫中回来了,当即放下手中的活计赶过来,他和陈珏很是忙碌了一段日子,早有了几分默契,陈珏伸手请主父偃落座,颔道:“不久前才来了一份军报。” 陈珏拣关键的地方大致说了,主父偃听得微微握拳,沉声道:“这么说来,终局将至,我们的确应当准备起来了。” 陈珏点了点头,朝案上半摊开地簿册扫了一眼,笑道:“平日想着怎么省钱,我现在可是整日盼着能为了庆功宴花钱。” 主父偃也是一笑,道:“由此可见外人说我们一毛不拔,尽是胡言乱语。” 闲聊了几句,主父偃不知从哪取出另一封文书,道:“我原想明日再报与你,既然今日你回来了,说不得就还得劳烦你看一看。”说着,主父偃将文书从桌案另一侧推过来。 陈珏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关于平原灾情地后续赈济之事,随附的小件上还有主父偃地处理意见,陈珏抬头笑道:“我看过了,主父中丞果然处事老道,我也受益良多,此事依你的意思办即可。” 主父偃点头答应了,他正襟坐得腰杆笔直,神色间虽然平常,心中却已将自己放低了,只因同是中丞,陈珏有侯位又暂理大农令事,他却远远不及了。 陈珏还不知道主父偃已将他当了半个上司看,送走主父偃,他心中地思绪就开始往北边的战场上飘去,算算时辰,刘彻拟定的战报之时又快到了,不知这次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们都已得了大概的消息,天子主导的这次战役已经接近尾声,无论天子最后是声威大震或威严扫地,尽在这两日的战报之中。 这日临近黄昏,刘彻下旨列侯与千石以上官吏朝见,未央宫小黄门们不得不四处奔走传旨,引得不知情的平民百姓们纷纷猜测不休。 陈珏算是接旨最早的一批,绕是如此,当他从官署急赶慢赶地赶到宣室殿时,也险些岔了气,迎面碰上的杨得意脸上几乎笑出了一朵花,直道:“侯爷安好,今日有大喜了。” 陈珏缓过一口气,揉了揉胸口处,浅笑道:“那可好。” 杨得意拇指一竖,心想武安侯爷果然定力凡,先前那几位可都是缠着他问话,杨得意不说,他们的脸色便甚是精彩,只武安侯一人定是心中有数了,这才不动如山。 冲陈珏点了点头,杨得意先一步将陈珏让进去,道:“侯爷请吧。” 陈珏微微颔,只笑着不语,便迈步走进宣室正殿,他见杨得意表现便知定是战报有喜,也不急着从他那里得信。 陈珏进殿的时候刘彻还没有到,倒是朝臣们眉来眼去好不热闹,他皱了皱眉,见陈午不在殿中又退出去等他,果然,不多时陈午便跟手下两个中丞一起过来了。 陈珏扶他进了门,这时刘彻已经端坐在御座上,他神色平静,只微微昂了昂,使得周身上下多了几分傲气和自信。 殿中已安静下来,当真是落针可闻,窦婴身为群臣之,率众一起拜见天子,刘彻受了礼,等到众臣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极点时,刘彻朗声道:“军臣已死,朕召众卿前来,正是为今后的战略计议,近日言语不忌,你等皆可一展长才。” 军臣单于死了。陈珏跟殿上的群臣一起怔住了,所幸他早有准备清醒得快,日前军臣就已经被包围,今日他身死又有何不可能。 只是明白归明白,陈珏心中还是不由地大震,这时候汉将能杀敌几百人便是了不得的战果,军臣身死,这才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陈珏心中连转的工夫,朝臣们已经纷纷从刘彻投下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殿中百来人轰然跪倒,陈珏只听得一阵参差不齐的恭贺之辞,身在百官前头的田更是激动得大声道:“陛下天威,四夷慑服……” 窦婴虽然身子骨仍病弱,但此时已精神大振,亦跟着群臣一起致贺,只不过他毕竟与常人不同,思量着待群情激越过后该如何是好。须知军臣单于之死随能鼓舞士气,但战局不会因一人而改,汉军牺牲几何、其后何如均是迫在眉睫之事。 只是一雪前耻的紧要关头,不管平日里这人性情如何,此时此刻皆心情激荡,没有几人能思及之后的事,刘彻心知商议之事不急在一时,便也神色温和地放任众臣。他目光一扫,见陈珏也是满面振奋之色,不由点了点头,暗想陈珏再老成,这样的喜讯不也少年热血沸腾? 陈珏大喜,不只为军臣之死,更为这似是实非的马邑之围,最终结局远胜史上的军臣远遁漠北,但重重沙场之中,军臣究竟是如何死的? 哪位大汉英雄,千军万马中取得单于一命? 不只陈珏,殿上众人心中都有着同样的疑问 325 风雷箭 一代枭雄,军臣单于也有穷途末路之时,他本是抱着劫掠马邑的打算而来,不想竟遇上悍不畏死的韩嫣一路人马,宁可血染黄沙,亦要拦下军臣的去路年轻的将军韩嫣之外,王恢决然以步卒守在山谷另一边关隘,仗地势之利,以血肉之躯硬拦军臣骑兵突围。 王恢、韩嫣虽有全歼匈奴人的决心,但毕竟军力不及对方,那里更不是最初设计埋伏的那处绝佳的山谷,虽非一马平川,却也不是峡谷之地,否则军臣也不会从此取道,认真说来,军臣突出重围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韩嫣本属韩安国一路,援军不久即到。但亦难抵匈奴骑兵,天幸那处无名山谷距雁门郡不远,正在韩、王眼看要守不住的时候,李广引军抵达。 战报上并未说得更加仔细,当刘彻命杨得意捧出一个华贵的托盘时,其上染了血色的军报便映入了群臣的眼帘。 田耐不住性子,亦是为了迎合天子外甥急欲张扬的心理,问道:“陛下,究竟是何人击杀军臣,为大汉立下大功?” 陈珏闻言,耳朵跟着竖起来,不想刘彻却微微皱了眉,上一封战报里可没有提到这个,就在宣室殿上静寂之时,天子亲信宦官杨得意从外间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奉上了另一封来书。 刘彻脸上风平浪静地阅过,抬时却神色一喜,有些自豪地说道:“射单于之人,姓卫名青。是个少年将才。” 群臣面面相觑。就是窦婴等老臣也听得一愣,他们本已做好了擒王之人不过一个小兵的心理准备,但却没有想到天子还认识此人。 只是任凭他们交游再广阔,也没能想起这个卫青是哪家子弟,刘彻心中得意,本想将卫青出自羽林骑的事说出来,但看得群臣神色心下一动。反而不想说了。 这日天色已晚,议事眼看是不成了,刘彻意气风地散了朝,陈珏等人则如潮水一般从宣室殿散去。有心思机敏地,已开始探听这个立下大功地卫青究竟是何许人也。 陈珏平静地扶着陈午上了马车,只在脸上挂着几分笑意,等到父子两人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车上,陈午松散了一下四肢筋骨。正要与陈珏说说今日的事,却看见陈珏在那里好似怔住了。 “珏儿?”陈午皱起眉头叫了一声。 陈珏轻啊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精神一振,道:“阿父何事?” 陈午笑道:“天子相交的人,少有你不认识的,我就是想问问你。那个好运的卫青究竟是什么人?” “卫青啊。”陈珏神色复杂地重复了一遍即将传遍四海的名字。他虽未亲眼得见,闭上眼却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乱军之中。军臣单于率兵突围,匈奴骑军所过之处。定如洪流一般收割着大汉儿郎地生命。战马嘶鸣、杀声四起的时刻,一支弩箭从天外横空而来,如雷霆乍现一般,霹雳似的直击军臣面门,单于一箭毙命,匈奴大旗无光。 陈午奇道:“难道你不知?” 我太知道了,陈珏心中暗自说着,自嘲了一番自己的想象,轻轻咳了一声平静地道:“卫青是羽林骑派往边关地人,隶属雁门郡,年不过二十。” 陈午轻吸了一口气,道:“这个年轻人了不得,今日天降好运,他只此一件功劳,便足以名垂青史。” 这已经是陈午第二次提及卫青的好运气,陈珏既没有赞同,也不曾加以否认,他努力平复着气息,心中的思绪却如巨浪一般拍得他微微晕。 陈午想了想,忽地道:“这么说来,他倒是你往昔的下属。” 陈珏这会儿心中终于平静些,答道:“阿父所言正是。”定了定神,陈珏将他和卫青之间的许多前因后果一一说与陈午,从卫子夫死于平阳府,一直到他安排卫青入玉林卫,一件不差。 刘彻至今还挂着一个羽林营地官位,可以说羽林子弟皆是他的门生。陈午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么说来,那卫青确实是个知道上进的人,这次一战之下,卫青和你好友韩嫣必定前程远大了。” 说着,陈午一笑,道:“若是平阳当年没有搞这么一出,他那做歌女的姊姊仍在,卫青定是在平阳府埋没了,珏儿倒是成全了那个卫青。”顿了顿,陈午道:“我们虽然不方便和军中之人交好,但那卫青毕竟欠了你的情,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陈珏淡淡地道:“人中之杰,岂会轻易埋没?” 陈午混不把为奴的卫家人当回事,但陈珏自己脸上却火辣辣的,虽然卫子夫不是被他所杀,但归根到底,他还不会自大到认为他当真有恩于卫青。下士气大振,匈奴人地单于死于汉军之手,大汉从立国以来地耻辱因卫青的一箭皆消。 不管参与此役地兵士有多少,人们记住的都是卫青地惊天一箭,最多还有冒死突袭的韩嫣、王恢以及韩安国和李广等人。 因为无比伦比的声名来得太快,当长安百姓们传颂着卫青之名时,那一箭不过是靠运气而来的言论也格外盛行。不几日,后续的战报传来,人们又得知李广一箭射落匈奴人的一杆大旗,年轻人中又是一阵沸腾,这种情形下,抬李广而贬卫青的人层出不穷。 就是陈珏历来不赞同卫青不败由天幸的论调,但这次也不得不承认,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酋之命,这其中实力之外运气的成分也不小。 七月末的天已渐渐凉快下来了。 这一日,刘彻听得外间的传闻时,当着几个臣子的面,冷笑道:“军臣死了,但左、右贤王还在,他们若有谁也能射上这么一箭,朕就不再当卫青是个宝。” 三公以及郑当时、直不疑、主父偃等人均是默然,众人出身世族,隐约知道卫青的出身不怎么样,虽然不至于否定卫青的功劳,但对他也不怎么看得起。 陈珏听得刘彻的话,却不由地微微一笑,只是思及此役的伤亡人数,陈珏却笑不出来了,这次杀敌不少,但汉军伤亡多余匈奴,这场仗的本质上正是以命换命,而且还赔了本。 这其中,王恢的步卒精锐损失最大,陈珏将恩恤的大致章程呈于刘彻,刘彻放下奏疏,淡然道:“这一次,朕看清了一件事。” 田回道:“请陛下明示指点。” 刘彻笑了笑,道:“朕看明白了,对付匈奴人若要永除后患,窝在关内不是长久之计,只匈奴人的骑兵就难以抵抗,大汉军马明明倍于匈奴人,为何事后清算,朕损兵折将却比死去的军臣还多窦婴点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今时想来,陛下应当更加看重骑士。” 刘彻果断地道:“朕登基以来,既有大力养马之举,亦曾培养骑军,但今次设伏却未曾大举应用,实为败笔,从今日起,朕必定广寻良马,以骑制骑,务必把他们打狠了。” 以骑制骑的话已经说了许多年,但刘彻神色坚毅,显然真正打定了主意,陈午觉得天子所说甚是有理,立即旗帜鲜明地支持女刘彻,道:“秦末以来,关中饱受匈奴劫掠之患,今日军臣毙命溃兵北逃,可见大汉厚积薄,于此时平边患即大势。” 刘彻脸上笑意一闪,陈午所说虽然无甚新意,但却甚合他心,众人又议了些事,陈午想了想,又提及军臣单于身死沙场,难免会招来匈奴人疯狂的报复反扑。 窦婴道:“从战报来看,军臣嫡系人马大多北逃,近年的消息又让臣等得知匈奴人内部有叔侄之争,这样看来,一场内乱近在眼前,或可有一段太平,然一旦匈奴重新统一,介时便是一触即之局。” 刘彻颔,道:“丞相言之有理。” 稍稍顿了顿,刘彻笑道:“朕近年亦曾暗中稍助匈奴王子,只盼他们的内乱越久越好。” 又议了一阵子,刘彻先命旁人尽数散了去,只把陈珏一人留了下来。 陈珏心中纳闷,打仗不是胜了就完了,战后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些日子以来他和主父偃又忙碌起来,刘彻此时留他却是作甚。 天色不早,刘彻却不急着与他说话,只命杨得意传膳,伺候的宫人们摆上几样器具,便静悄悄地退了下去,陈珏看得越不解,诸将归来时定有论功行赏之时,但怎么也轮不到赐宴于陈珏,况且阿娇不在,这显然不是家宴了。 侧殿之中,刘彻自然坐了主位,上菜的工夫,刘彻只与陈珏说些参战的羽林儿郎的事,待到上齐了,刘彻恰好说道:“你当年让朕挂着原先羽林中郎将的职,朕还只觉得有趣,哪料今日他们这般为朕争气。” 陈珏笑道:“羽林儿郎皆是陛下看着成长起来的,自然不同于旁人,今时卫青等人名声大震,这普天之下,除陛下之外已再无一人能领羽林。” 刘彻笑了笑,道:“所以,朕觉得子瑜真是有先见之明。” 陈珏心中一动,还来不及说话,杨得意已亲自奉了酒上来,刘彻笑道:“这两年一直忙着,今日眼看有了一场胜仗,朕算是暂时闲了下来,索性寻你说说话。” 326 与君醉 杨得意心知刘彻和陈珏有话要讲,放下酒施了一礼便悄然退下,一时间,宽敞的侧殿中只余陈珏和刘彻二人。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殿中无人伺候,刘彻伸手就要给自己斟酒,陈珏正想说由他来,刘彻已倒满了一盏,待他又要给陈珏斟酒,陈珏忙道:“陛下,这折杀臣了……” 刘彻横着手掌一拦,只看着陈珏笑笑,神色间却甚是坚决,陈珏手上不好用劲,只得收回动作,略一欠身道:“臣多谢陛下。” “这不就对了?” 刘彻说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并不议正事,好似一心只与陈珏推杯换盏,所幸自第一回之后就一直是陈珏给刘彻斟满,倒省得陈珏为刘彻的太过反常费神。 若是平常的酒局,陈珏一贯自律,也没有人会逼他饮酒,但同刘彻这天子对酌又不同寻常,自然是实打实的来,一晃的工夫,杨得意奉上的就已下去了一半,陈珏许久没有这么饮酒,虽离酩酊大醉还远着,亦有了几分醉意。 放下酒盏,刘彻道:“今次大有收获,子瑜虽不在战场,但居中之功亦胜过等闲千军。” 陈珏忙谦辞,刘彻摆手道:“朕记得有一年酷暑时节,朕烦了读书,带着你和王孙一起去野外跑马,不想这事竟被父皇知道了,当时朕在他面前认错……你也应该记得那一次,但之后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就不知了罢?” 刘彻提及旧事,陈珏当然不能说不记得,但刘彻因类似的原因被景帝抓住的次数太多,他一时也想不起来,还好刘彻接着道:“当时朕不服。又不大看得起外面的人,就辩解朕日日苦读,比公侯百姓家的子弟都辛苦,可父皇却说,太子是将来的天子,寒暑不辍是理所应当,若是无才无德。又从何谈起征服匈奴人,战胜匈奴单于一雪前耻?” 这是景帝会说地话,陈珏听了心中暗暗点头,他见刘彻面有愧色,道:“今次大有斩获,陛下已渐渐实现当年所言了。” 刘彻点点头,神色间隐有几分怀念,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当日正是军臣领军入上郡。使父皇激怒,今日国仇家恨一朝得报,子瑜。不瞒你说,就在朕得知卫青射杀军臣的那一刻,朕始知做汉家天子的滋味。” 陈珏一直安静地听着刘彻说话,却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只是转念一想,刘彻亦是实实在在的少年登基的天子,他也有点儿能理解刘彻的心情。 刘彻似是借着酒意,话越说越多,他说话的时间比较长,酒水往往浅尝即止,但与天子同席。陈珏却只得一次一次地饮尽。刘彻说了好一阵子景帝在时地旧事。待到后来,他已时不时说两句亲近的臣子也不适合听的话。 陈珏正自在心中叫苦。刘彻忽地停下来,斜睨着陈珏道:“朕如今虽然未竟全功。但平定几十年以来的边患已指日可待,倒是你,朕曾许你一世明君良相,你比丞相的位置还差得远吧?” 陈珏怎么也没想到刘彻忽然把话题扯到了他这里,停了停微笑道:“陛下厚爱,臣一日不敢望,陛下威扬四海,臣却资浅才薄,实是愧对陛下,更不敢奢望相位。” 刘彻皱了皱眉,道:“你好没志气,不要说王孙在外征战,卫青当年不过羽林一小卒,今日也声名远扬,朕也不问你别的话,韩安国这次有功,朕有意另行封赏,近半年来你独掌大农令诸事,想来也顺了手,你可有意顶上这个位置?” 二十岁的大农令,开什么玩笑,陈珏心中一凛,只好做微醉状笑道:“陛下,臣不是没有志气,只是臣这月来早已力有不逮,若非主父中丞与几位长相助,必定失了分寸。” 稍稍顿了顿,陈珏面上微露愧色,道:“这几个月来,臣遇事时常请陛下决断,一时尚可,但此事安可长久为之?臣实不能当此大任。” 刘彻笑道:“朕看你管事管得井井有条,看不出哪里不行,至于问事,韩安国在职时不也经常来问朕吗,到你这又有何不可?” 刘彻脸上带着些醉意,目光却看着陈珏不放,陈珏道:“陛下有意拔擢,臣亦恨不能有韩大农之能,为陛下尽忠分忧,然臣深知大农令所辖不只财帛之事,臣既不能筹谋良法,又不善掌握全局,如何能担当大任?” 意识到这几句话说得与平时风格相差不大,陈珏微醺的神情不变,昂道:“若陛下给臣二十……不,十年八年都好,臣定能不负所托,管教陛下再无后顾之忧。” 刘彻闻言一乐,他一直以为陈珏自律地骨子里就有股清高傲气的劲儿,见陈珏如此的几分张狂确是信了大半,笑道:“行,朕就过几年再与你说这话。” 说了好一阵子话,陈珏和刘彻都有些口干,陈珏替刘彻又斟满了酒,只觉这酒喝着不稀奇,后劲儿却比平常地酒大不少,他远比刘彻喝得多,这会儿真有些微醉的感觉了。 见刘彻也饮了许多,陈珏朝外头看看,觉天色已晚了,便要告辞,刘彻却不满地压制住陈珏的动作,道:“子瑜你休走,朕今日就想与你说说话,大不了不醉不归。” 陈珏想起御史们的笔杆子便有些心慌,但他跟半醉地天子显然没有道理可讲,只得这么陪着,脑仁却渐渐有点晕沉沉的,他可万万不想在刘彻面前失礼,让人挑出更多的错处。刘彻这会儿已说到他和阿娇之间的相处,又带了几句宫中琐事,陈珏身形晃了晃,便做微醉的样子朝案上缓缓地趴去。 刘彻见状一笑,道:“子瑜,朕甚少见你在人前醉酒,哪这么容易不行了?” 陈珏头贴在手臂内侧,他这一倒下是果真觉得有些恍惚了,刘彻又问了好几声,陈珏仍不答话,只盼着他快点把杨得意叫进来,让他好好在偏殿睡一觉得了。 殿中清净了一会儿,刘彻道:“哪有睡那么快的,你起来陪朕说话,朕且问问你,你这次也有功,想得些什么赏?” 陈珏此刻当真昏昏欲睡了,听到了仍想不答话,半醒间却察觉到一双手在大力推自己,差点把他推到案几的另一边,实在不得睡,他只好含含糊糊道:“赏……睡一觉。” 刘彻摇摇头,道:“这不算,你向来不缺钱财,还是加封地……不然,朕送你几个美人也好,说起这个,子瑜你为何一直不纳妾?” 陈珏几乎已没了好气,强忍着仍旧断续着道:“开枝散叶还有兄长……除了家宅不宁,能有何好处?” 刘彻心想这话偏颇了,笑了一声,道:“那你高兴朕纳美人吗?” 陈珏闻言,六分地酒意醒了一半,只余三分酒意七分清醒,若非灯火暗淡,刘彻必能看出他身体微僵,口中模糊地道:“天经地义之事,还问什么?” 刘彻神色微缓,停顿了一小会儿又问:“你一家人跟田和窦婴之间是怎么回事?” 陈珏听了不答,放松了身体四肢,不耐烦地动了动接着伏案,刘彻自语道:“问得太复杂了?”又动手推了推陈珏,道:“你最想做成什么事,志向如何?” 陈珏忍住拍去刘彻一双手地冲动,多亏方才饮了不少酒,他的紧张才没有被刘彻察觉出来,小声喃喃着道:“自是大汉威震四海,人间太平美满,我与夫人……相守相待老。” 刘彻自语道:“子瑜倒是读了不少儒书。”顿了顿,刘彻又问道:“你不想手握大权,翻覆乾坤?” “那有什么好?”陈珏嘟哝着问了一句,道:“现在不就够了吗……” 刘彻推了推陈珏,还要再问,陈珏任他左右摇晃,无论如何不肯醒了,刘彻推了一会儿也就放弃,自言自语道:“你说地也是,现在这样不就行了吗,何必贪心?” 陈珏迷迷糊糊地听着,又过了一会儿,刘彻大声招呼杨得意进来,吩咐他们把他安置在偏殿,陈珏隐约察觉了众人挪抬动自己的动作,仍是闭着眼,好似没睡踏实一般,神色不自在地动了动。 隐约间,陈珏听得刘彻地声音道:“这时候偏殿的环境不大好,说不定还有蚊虫之类……你们好生看顾着。” 一路上几个宫人不时窃窃私语,道:“陛下待武安侯爷果然亲厚。”云云,陈珏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只觉气得昏不是,失望齿冷也不是,感念更不是。 不多时,陈珏终于安安稳稳地平躺在榻上,不知哪个宫人替他除靴又盖了薄毯,随后便蹑手蹑脚地阖上了门,陈珏支持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就着照进来的银白月光,便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直至天色方亮,陈珏堪堪清醒过来,他夜里也没有睡踏实,醒了好几回。因不想惊动外间可能有的宫人,他挣了眼却没有出声,将昨晚的情形一一回忆起来,陈珏不由地暗中咬了牙。 外患暂除,窦太后一死,陈家对刘彻确实没有什么用了,但陈珏自问陈家哪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刘彻,他一个堂堂天子犯得着这么猜忌吗? 327 府中田 好不容易挨到天大亮,陈珏像一个醉酒的人那般咳了两声,听见外间宫人朝里走的脚步声,陈珏斜倚了一会,这才直起身来活动着僵了一夜的筋骨。 伺候的宫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陈珏仔细看了,一个都不认识。 一个宫人殷勤地递上浸过温水的帕子,陈珏接过来擦了擦脸,还留着两分昏沉的脑子中,只觉一阵神清气爽,另一个宫人呈上一盏解酒汤,口中道:“侯爷,这是皇后娘娘听说您昨夜留宿宫中,特意吩咐下来的。” 陈珏看了那宫人一眼,拿过来一饮而尽,那解酒汤的味道中还带了几分香气,想起阿娇,再思及昨夜的问话,陈珏对刘彻的怨意又多了几分。只不知昨夜刘彻心中到底信了多少。 门口传来咿呀地一声轻响,杨得意满面笑容地走近了,道:“侯爷睡得可好?” 陈珏点了点头,苦笑着问道:“总算找到一个能问的人了,我昨日不曾在天子面前失仪吧?” 杨得意连连摇头,道:“怎么会呢,侯爷谦谦君子,醉了也不吵闹,陛下昨晚还亲自吩咐小人们好生照料您呢。” 陈珏暗自撇了撇嘴,又仔细问了几句,这才道:“这我就放心了。” 杨得意笑道:“侯爷歇好了,直接出宫就可以,小人听说府上的马车已在外等着了,该备的都好了,您什么都能找见。” 陈珏听了总算不用再担心朝服的事,转而沉吟着道:“我不用向陛下请辞吗?” 杨得意道:“陛下亲口所言,不用侯爷过去了,今日没有朝会,代王、长沙王和中山王几位王爷一大早前来请辞归国。这会正在宣室殿呢。” 陈珏听了点点头。收整好形容便翩然离开。意地消息显然不大准确。他还未来得及踏上自家地马车整装。三位藩王已经从宫中出来。 陈珏向三人行了礼。他和长沙王接触了几次还颇能谈得来。就地聊了一小会儿之后。刘看了看陈珏。道:“武安侯且去吧。” 陈珏点头告辞。临了扫了三个藩王一眼。这三位王爷较入长安时显然消瘦了几分。他心中不觉有些唏嘘。四王入京。济川王夺爵配守陵。这三人会无动于衷才怪。 走近马车。陈珏便见李英和郭远早已在那里等着了。李英跃下车辕仔仔细细地问候了几句。这才笑道:“早年公子时常留宿宫中。近年却少了。昨日对亏遇见东方公子。我们这才没有一直等着。回府取了家什才来。” 陈珏一如往日地去往官署。命李英慢些赶马。舒舒服服地在马车中眯了一小觉。再从马车中出来。已经又是个风度翩翩地青年官员。 次日休沐。陈珏带着妻儿一起去了堂邑侯府。才一进府门走出不远。他便见刘嫖脸色微青地坐在堂上。劈头盖脸地训斥一个婢女。地面上还有些散落着地碎片。 陈珏走过去。温声道:“阿母这是怎么了?”说着话走上前,陈珏也不问怎么回事。只道:“多大地事,阿母气着自己多划不来?” 刘嫖深呼吸了几下,挥挥手赶走婢女,又让陈珏夫妻俩坐下,拉着陈珏的一只手道:“平阳气煞我也。” 陈珏讶道:“平阳长公主?” 刘嫖点点头,道:“我从长乐宫墙外头过,眼睁睁地看着平阳她穿了一身大红,乘车招招摇摇地过去了,母后才去了多久,她穿那么一身从长乐宫过去,不是不孝吗?” 陈珏想了想,虽也知平阳此举不妥,还是劝道:“阿母,古有孔子与宰我论理,可见这其中各人有各人的见解,我们也不去管她。”说着话,陈珏自己也有些心虚,他昨日才在未央宫饮了不少酒。 刘嫖哼了一声,道:“宰我不赞成守孝之举,但他也知重在其心,平阳她有心么?我这老眼都看见她了,她还能看不见我?见了我这姑母都不打招呼,我怎么说她孝顺知礼陈珏和芷晴相视一眼,知道刘嫖是当真气急了,芷晴想了想,柔声道:“阿母莫气,将来啊,自有小辈们孝顺您。” 刘嫖呼出一口气,朝芷晴那瞥了一眼,见她轻抚腹部便心中一动,喜道:“莫不是?” 芷晴难掩羞色地点点头,微笑着道:“只不知是男是女。” 陈珏惊喜地道:“你怎么不同我说?” 芷晴抱歉地道:“才诊出来没多久……其实我昨晚想同你说了。” 陈珏听得老脸不由一红,他昨晚回到府中就开始补眠,根本没同芷晴说上几句话,刘嫖猜了个大概,白了陈珏一眼,又叮咛了芷晴好些话,末了道:“我也不去管那个平阳了,就好像母后走了,她一个小寡妇能压过娇娇似的,今日起,我啊,还得全心照看我们家芷晴。” 芷晴浅浅一笑,和声细语地同刘嫖说话,陈珏冲他点点头,往书房寻陈午去了。 陈珏在书房扑了个空,问过了几个家仆,他才七拐八拐在园中的一片菜畦中找见陈午,陈午穿了一身劳作地短衣,在日光下流着汗,若非多年养尊处优,看上去当真像个老农。 自从得知军臣单于毙命的消息,陈午近来有意识地不大关注朝上的事,陈珏见他专注地亲手拔着畦地中的杂草,毫不犹豫地袖子一挽,赶走几个服侍地家仆,走上前帮着陈午除草。 过了大半晌,陈午直起身捶了捶腰,道:“这身子骨果然不顶用了。”稍稍顿了顿,陈午看着陈珏欣慰地一笑,道:“你哥哥就从来不跟我下地,只是不让我干,还是珏儿知道阿父心意。” 陈珏看着陈午面上风尘,笑道:“我看阿兄其实说得不错。” 父子俩一边闲话,一边走到一座阁中,一个下人走上前替落座的陈午捶背,陈午笑着道:“府中有几个人专门向义学过这法子,他们不像女人似的力气小,推拿着舒服多了。” 陈珏顾不上在心中揣测这其中跟刘嫖有多大关系,见陈午面上疲态消得差不多,他正色道:“阿父,我有件事同你说。” 不多时,阁中清净了,陈珏把记得的经过同陈午说了一遍,陈午眉头紧皱,道:“这么说,眼下诸事安定,太皇太后离世半年多之后,总算天子要有动作了?” 陈珏颔道:“先前只是因雁门的战事拖住了而已。” 陈午若有所思,道:“若是从前,我们揣摩揣摩还能知道天子心意,近来是越来越难把握了。” 陈珏沉吟着道:“昨日陛下问过我接不接大农令的位置,陛下既然问了必定留有余地,不可能让前任无处可去,韩大农不适合长在军中,若是回朝只能升迁,三公和六上卿之中陛下必然要动一个。” 陈午沉声道:“若是天子动窦婴呢?” 陈珏耸了耸肩膀,道:“那便是阿父和田谁做丞相的问题。” 陈午哼了一声,果断地道:“我才不屑与田那样人争,更不屑居于他之下,若然真有此事,我就拿这身子骨做理由告老。” 父子两人都知道窦婴必定当其中,听陈午说得斩钉截铁,陈珏缓缓点点头,温声道:“阿父若是寄情田园雅趣,定也胜过神仙。” 陈午拍了拍陈珏的肩膀,乐呵呵地亲自冲泡着新茶,说是一定要陈珏尝一尝才好,陈珏赞了几句,陈午乐道:“好,好,一会儿回去阿父让人给你们小夫妻带些。” 陈珏听了忍不住一拍腿,暗道自己记性差,含笑将芷晴再度有孕地事说了,陈午听了甚喜,张罗着应当告知祖宗。 说话间,陈珏见陈午虽说偶尔有些郁色,但大体上还精神矍铄,便放下心来。戈事终于应验,只是不在西北,却应在东南方向。闽越兵围东瓯,东瓯告急,因而传信至长安,向大汉天子求援。 东瓯的君臣上下虽也有些小心思,但从未不遵大汉旨意,陈珏倒是见过闽越那位王子,知道他是个志大才疏之人,刘彻小挫匈奴正意气风,毫不犹豫地派遣庄助和卫青持节,以会稽兵救东瓯。 陈珏庄助并不相熟,甚至有点小过节——刘绣当年险些夭折于庄助推荐地方士之手,倒是刘彻派出归长安不久的卫青惹来一阵议论。 卫青生性厚道,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回长安受了天子的赏,第二日便登了武安侯府的门。 宽敞的厅堂之上,卫青正色道:“青本是平阳府弃奴,能有今日全赖武安侯大恩,于情于理,青不能不来。” 陈珏暗自脸红着老脸之余更加欣赏卫青,但心中却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卫青有射杀单于的大功却没有封县侯,盖因出身太低,朝上后宫中均无强援,刘彻又要顾及同样立功的几个将军,不好大封。 今次刘彻派他去救东瓯,而非派往边关做匈奴人复仇地箭靶子,可见栽培之意,卫青这老实人却在关键时刻凑到陈珏这里来了。 卫青正襟危坐地看着陈珏,陈珏望着一脸诚色地卫青,淡笑着说话了。 328 卫仲卿 “雁门一役你立下如此大功,举国震动……” 卫青闻言忙要开口谦逊解释,见卫青还要说话,陈珏笑道:“这可并非我随口说来的夸大之语,至于恩情么,我掌羽林之日亦不甚长,若是但凡羽林儿郎立下大功,我都往自己脸上贴金,那岂非太厚颜了?” 陈珏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坚决不承认他对卫青有什么大恩,最多有几分知遇之情,卫青听了却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是谦词,道:“本该早来拜访武安侯,只是先前恐侯爷认为我乃趋炎附势之徒,因而踽踽未能成行,直至陛下有令方才决心来此,蒙侯爷不罪已是万幸。” 立下大功却前途未卜,难怪卫青把姿态放得这么低,陈珏看出卫青神色间的几分忐忑,道:“陛下最重军功,至此一役便有好几人封侯,我身在长安,对你们这些在刀枪剑雨里挣前程的人最是敬佩,岂能罪你?” 陈珏和卫青两人闲话几句,几句漫不经心的话,却在卫青心中荡起层层微澜,相谈愈欢,待到稍后又谈及刘彻对卫青的种种优待,卫青不由感怀起来。 “卫青出身寒微,本应一世为奴,文武不成,胸无大志只求温饱,不知沙场称豪是何滋味,正是在羽林营中得见天颜,身边又有志向高远之人为友,方才知礼立志,此去闽越,定当以死酬天子之恩。”卫青说话声音不大,但几句话间,神色中却仿佛熠熠有光。 陈珏赞赏地点点头,又与卫青说了一会儿话,卫青想起以武安侯身份,寻思着自己定然无有报恩之机。便不再说什么感恩之辞,只是暗暗将之记在心里。 送走卫青,芷晴从内宅出来。笑吟吟地道:“方才那年轻人,就是勇冠三军的卫青么?” 陈珏肯定地点点头。牵着芷晴慢慢坐下,芷晴笑道:“果然仪容俊伟,只可惜还存了几分志气,倒不像是个大英雄。” 卫青现在是年轻。但将来终究是青史留名的名将,当世少有人能匹敌,陈珏心中思绪划过,面上微微笑道:“我现在可不管谁是英雄,只想看你赶快给阿桓生个弟弟或是妹妹。” 芷晴扑哧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心头却暗自想着,任是谁也比不得我家夫君。 卫青和庄助临去闽越之前,刘彻又在宣室殿召见了他一次,卫青心中仍不免有些紧张,微惶之余,他却不觉想念起在边关的生活,起码在那里大家都爽爽快快,不必猜度大人物的心思。 刘彻眼光绝准。笑道:“朕听说了你无畏的名声。怎么,朕竟比那些匈奴人还让你紧张不成?” 卫青忙道不敢。刘彻温和地问了几句与卫青家人有关地话,听说了卫青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外甥。刘彻又在赏赐的财帛之外又多加了一个人头份。 见卫青匆忙谢恩,刘彻挥了挥手,笑道:“你们既是一家人,舅舅如此,外甥必也不差,说不定他将来也是个英杰。” 卫青只得又谢过天子称赞,不多时,刘彻问道:“卫青,你在边郡已经威名赫赫,朕也知你善骑,这次朕却派你去南方潮湿之地,可是屈才了。” “陛下言重了,臣万万不敢当。”卫青朗声道,见刘彻笑了笑,他又道:“能为陛下牵马持,亦是臣之大幸。” 刘彻微微颔,道:“朕可不用你牵马,朕今日答应你,这次再有战功,必得封侯。” 卫青这次已是站在关内侯地顶点,只是朝中无有依靠才没能凭功劳封侯,听得刘彻一诺又再谢,刘彻又勉励了他几句,这才命他告退了。 卫青出当日,陈珏和另几个臣子奉命随着刘彻一起前往相送,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在卫青身上,一边地庄助却有些尴尬。 长空一色,秋风拂面,卫青一身甲胄英姿勃勃,他是刘彻一手掘提拔,刘彻见了这英武之状也甚是欢欣,不只亲自赐酒,更道:“大风起兮云飞扬,朕今得勇士矣。卫青心中激动,道:“臣不敢当陛下盛赞,定当全心报效陛下,以谢君恩。” 陈珏站在刘彻、卫青身后几章远的地方,他闻言正要点点头,却隐约听得身后有人小声挑剔卫青文辞太过直白。陈珏不由地微微皱眉,卫青再是真心谦虚,但耐不得有人鸡蛋里挑骨头,只是这事轮不上他管了。 君臣送别,更有几个随行兵士挥洒了热泪,杨柳萧瑟,陈珏来不及目送着卫青在秋色中远去,便要先在卫青等人的注视下,与刘彻回城。 天子作秀,便是如此,陈珏路上在心中暗自嘀咕了几句。再行两里便是城门,就在这时,刘彻遣杨得意招呼了陈珏,陈珏凑到刘彻身边。 闲聊之余,刘彻道:“卫青纯忠,又有真材实料,朕也乐意重用他,至于小肚鸡肠之人,朕可不愿意理会。” 刘彻说到最后已有些严厉,随行的卫士里有两个听后身形连抖,刘彻笑了一声,转而对陈珏道:“朕记得卫青早年在羽林营便已经崭露头角,可见你慧眼识人。” 陈珏笑道:“慧眼识人臣不敢当,臣也没有想到随后之举竟使陛下多得一良才,羽林中出了如此能人,臣虽离开羽林多年,亦是与有荣焉。” 几句话说得坦坦荡荡,陈珏与卫青相交光风霁月,跟这个刘彻看重地新秀将才之间,从许多年前就没有太多私底下的往来,刘彻展颜一笑,道:“卫青虽有才干,但天底下人才无尽,朕真正看重他,乃是因为他进退有度、不骄不傲。” 说话间,陈珏跟刘彻一起回了城,因时辰还早,刘彻并不急着回宫,反而遣回几个人,策马朝九市方向去了,陈珏跟在其后,他看得杨得意一脸眉开眼笑的样儿,不由心中纳闷,低声道:“你为何如此兴高采烈?” 杨得意笑道:“侯爷不知,原先每一次跟陛下出宫,小人心中都捏着一把汗,生怕回去碍了哪位御史的眼,这几日胜了匈奴,再没有人敢说陛下不勤政了,小人能不高兴吗?” 这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刘彻已经走出好远,陈珏失笑之余忙策马向前,紧跟在刘彻后头不远处。 秋风挡不住白日里的温暖,太阳在天上挂得老高,长安九市人声鼎沸,一如既往地热闹,虽不至于摩肩擦踵人山人海,但商贾笑脸迎人,百姓和乐,却也是一派盛世之景。 街口地阴凉处有人闲坐,陈珏和刘彻两骑路过的时候,正见有一个白老翁乘凉,样子虽然悠闲,但眼中不时闪过道道精光,纳凉的老人家正说到韩嫣韩王孙将军,有个垂髫孩童问道:“韩将军,不是韩郎吗?” 那老头儿看样子是读过书的,摇手道:“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原先弓高侯府的小公子,如今也是侯爷了,能比吗?” 刘彻笑道:“这老人家倒有趣。” 陈珏听他编排韩嫣也不由一笑,低声道:“陛下说的是。” 刘彻在那站着不动,杨得意凑上前,道:“陛下,这上面就是个茶楼,您不如进去寻个靠窗的位置,也能听见这老人家说些什么话。” 刘彻抬头看了看,笑道:“你这主意不错。” 一行人进了茶肆,杨得意率先寻了一个靠窗地隔间,陈珏跟在刘彻之后入了坐,临窗之地,倒也颇为凉爽。 那老翁想是读过改头换面过地《封神演义》,不知怎地竟扯到陈珏身上,直说陈珏和韩嫣都是从小跟在天子身边,少年时即美名远扬,又将韩嫣说成万户侯级别的人物,上天注定,陈、韩一文一武同佐明君。 刘彻转过头,笑道:“这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韩嫣是因此战新晋地列侯之一,有两千三百户食邑。他几年来一直有些大大小小的功劳,这次若不是冲锋时折损了太多精锐,食邑定还要多些。 陈珏亦是忍俊不禁,杨得意则笑呵呵地道:“小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刘彻笑骂道:“朕有什么喜?你若说不出来,休怪朕扒了你地皮。” 杨得意道:“小人听说但凡世道艰难,百姓衣食无着,必定没有闲心听些杂闻轶事,今日老翁和幼童还有此兴致,可不就是说明盛世清平吗?” 刘彻一乐,转而陈珏道:“子瑜,你听听他这话说的。” 陈珏笑道:“臣以为此话其实甚是有理。” 杨得意道:“小人跟在陛下身边久了,亦长了许多见识,不然可凑不出这几句文邹邹的话。” 几人正自说笑,忽然听得外间一阵喧哗之声,有一个粗豪的男声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一段话,还有几分熟悉,陈珏听得皱了皱眉,又有一个男声低声问了几句话,才有个像是店家的声音引着那一行人走过来,还嘀咕着道:“早说明白不就成了,这是哪里来的方言,我上哪听懂去。” 陈珏与隔间中的几人相视一望,改口道:“姊夫,时候不早,那老翁也不见了,不若早些离开。” 刘彻皱眉道:“那声音好熟。” 陈珏闻言,沉吟了好一会儿,抬眼道:“似是……东瓯的使臣?” 329 日再蚀 隔壁雅间中,正是东瓯王派来长安求援的使臣,大汉天子已经派汉官持节兵,眼看就能解了东瓯之围,他们在长安循规蹈矩地憋了许多日,眼看大事落定,便忍不住出来见识见识长安繁华。 刘彻一拍手,恍然大悟道:“还是子瑜你的记性好,那稀奇古怪的话,可不就是他们说的吗?” 陈珏笑道:“南方多有先秦移民,他们的口音和当地的方言混合在一处,听起来与旁人有诸多不同,臣印象颇深。” 刘彻笑了笑,便要起身离去,杨得意不是愿意在外面奔波的人,好不容易的闲坐泡了汤,便埋怨起隔壁那些人,道:“那群黑蛮子如此吵闹,真是无礼之极。” 陈珏和杨得意一起走在后边,笑道:“我听说南边太阳毒,人肤色黑色也正常。” 店家耳朵尖,听得陈珏的话便凑趣道:“那也不全是,这位公子见过南方水边的佳人没有?当真和佳人曲里头唱的一样,能倾城倾国。” 陈珏笑笑,走出茶肆跟上刘彻,刘彻看了看那几个东瓯使臣所在的位置,自语道:“那叽里咕噜的听着好不痛快,朕早晚一并平了南边,让他们一样说汉话。” 见刘彻说得自信,陈珏心下不由微微一笑,刘彻实现统一大业的可能性极大,但若是想让人家改了特色方言,这可是高难度的任务。 想当年,陈珏往南方旅游,不喜大城市,专拣有特色的小城镇游玩,那方言亦是人文一景。陈珏想着想着,脚下步子不由地一顿,他已经多久没想起原先的事了? 陈珏思索的工夫。刘彻已经转移了注意力,那编故事的老翁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向几个孩童自称是天上仙人化身,与老聃同姓,能知神仙事,因而知道当今天子是承天命之身。 陈珏心中嗤之以鼻。只当那老翁在编瞎话,面上却不显,正在这时候,茶肆中地东瓯客人不满老翁聒噪,派一个矮黑的汉子出来赶人,那老翁却道:“天子已派官替你们解此难题。你们却不知礼敬汉人,必定后患无穷。” 那黑汉听得懂汉话,却是一字不信。汉家天子援兵一至,闽越军队一定大有损失,东瓯数年之内便可保太平安康,哪会因一个老翁遭祸,因而毫不客气地推搡起那老翁来。 陈珏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小火。老翁多少吵到人是有些不对。但他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他见刘彻也微微皱了眉。上前一步钳住那黑汉地小臂,冷声道:“大汉长安城。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吗?” 黑汉没有见过陈珏,见他衣着知是长安地世家子弟,咬着牙生硬地道:“上国之人,可欺侮我们这些遭遇国难的人吗?” 陈珏淡淡道:“一事归一事,我看不得你欺凌老人,若是你不服气,只管和我到京兆尹那里说理。” 黑汉听得心中微微惶然,做使臣的人若是在长安见了官,那可是天底下少有的大笑话,只冷哼一声道:“区区小事,用不着那么大场面。 陈珏本就是故意吓他一吓,见目地达到,他便微微一笑,听他放场面话也不理,拍拍手朝刘彻这边走过来。 刘彻赞赏地点点头,倒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老翁,然而历来方士仙人中的骗子他见多了,只迟疑了片刻,他便道:“子瑜,我们走。”热得引人心烦,刘彻和陈珏略一商议,便拍板决定打道回宫。因阿娇想跟陈珏一起聚聚,陈珏自然而然地跟刘彻一道回到未央宫。 两人正往椒房殿的方向走去,忽有小黄门来报,司马谈求见,刘彻没好气地道:“又有什么天灾。” 陈珏听着莞尔,对司马谈不由地有些同情,明明是个尽职尽责之人,偏偏被刘彻当成了丧门星似的人物。 刘彻自语了两句,便命陈珏先去椒房殿见阿娇,自己则带着杨得意,转向往宣室殿的方向行去。 甫入椒房殿,一个才到陈珏腰间的影子便扑了过来,阿娇一边按住不安分地走来走去地刘睿,一边头也不回地道:“快来帮把手,给我把那垫子拿来。” 刘睿小小年纪便甚是活泼好动,比刘绣当年更不安分,绮罗把软垫铺好,陈珏牵着刘绣的小手落座,笑问道:“先生怎么样,课业跟得上吗?” 刘绣脆生生地道:“先生不如舅舅,但我都听得懂,只是不喜欢习字,太乏味了。” 阿娇听了,板起脸道:“当年你舅舅一手好字名满长安,便是苦练得来,你这点苦都吃不得,将来怎么办?” 刘绣吐了吐舌,跑去逗越长越壮实的弟弟刘睿,阿娇问了芷晴的事,命绮罗取了些宫中才有的保养好药,调笑道:“这下可好,你们快赶上我和彻儿啦。” 刘绣听得这边的动静,道:“舅舅那边有什么需要的,快点来取吧。”顿了顿,她走回来皱起浅浅的眉毛,道:“省得好东西都让那几个有孕地娘娘用了。” 阿娇面上笑意一敛,命绮罗把两个小孩子带下去,放缓了语气道:“阿弟,你当年跟我说地话都成真啦。” 陈珏温言道:“什么?” 阿娇道:“外祖母一去,彻儿对我虽然还是一样好,但在后宫之事……他却再无顾忌了。”阿娇和刘彻的七年之痒早已到了,更何况刘彻还是天生地风流性子,陈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娇却拿过一只木雕的小兔子玩具,淡淡笑道:“你也莫为我担心,我原先还以为自己必定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哪知事到临头,我却看开了。” 陈珏听着一怔,阿娇抬眼道:“我现在只要看着阿和睿儿。就什么都忘记了,他若和我在一起。我自是高兴地,但他若不来,我也没有怎么样。” 再是伤心,她还是喜欢他。只是少女时如火似的感情,不知不觉就在时光中淡了,阿娇想着微微一笑,就听得陈珏唤道:“阿姐……” 阿娇嫣然一笑,道:“有时间闲着叫我,你去帮我问问。怎么这么久彻儿还没有过来。” 陈珏心中也有点纳闷,他点点头正要起身,李青便来报,说是杨得意在外面求见,阿娇眉头微蹙,点头示意让杨得意进门来。 杨得意走进门,麻利地行了礼,欠身道:“皇后娘娘。陛下今日来不成了。丙子又来了日食,那边正要议事呢。” 哪来的那么多次日食。陈珏皱眉低语了一句,站起身来。对阿娇道:“阿姐,我恐怕也得到宣室殿去一趟。” 阿娇点点头,笑道:“正事要紧,我哪日再见你都一样。” 陈珏早早到了宣室殿,臣子们闻讯而来还需要一阵子,周遭没有几个人,刘彻看了看陈珏,招呼着他坐下,脸上露出苦笑道:“娇娇没生气吧?” 陈珏一笑,道:“陛下,阿姐当然没有生气,只是说稍后遣人送些小食来,请陛下议事前先垫一垫。” 刘彻点点头,笑道:“还是娇娇关心朕。” 闲话了几句之后,刘彻和陈珏果真分享了一些吃食,待他们吃得精神饱满,朝臣们也开始66续续地来了,只是都默默站着,无人胆敢窃窃私语。 不多时,待窦婴和窦彭祖结伴走进殿门,气氛便更加沉静,陈珏见窦婴脸上隐有病容,心中不由微微起了恻隐之心。 刘彻对窦婴点点头,率先打破了殿上地沉默,向杨得意斥道:“八月寒气已开始重了,还不为丞相加座?” 杨得意连忙认罪,带着两个小黄门,在窦婴的固定座位上又加了一个软垫,恭恭敬敬地请窦婴落座,窦婴略略欠了身,道:“老臣谢陛下。”罪,除非如窦太后一般铁腕将罪责归于他人,或是那丞相深得天子信重,暂时去职稍后再为之复职。 几个文官就事论事,慢条斯理地说着兵凶器云云,意指刘彻执意兵,却导致汉军伤亡多于匈奴人的结果,刘彻脸色一沉,道:“兵,守国利器也,朕不认为上天会因此示警,既然日有蚀之,必定是朕其他哪一点做得不好。” 陈珏冷眼旁观,窦婴看了看说话地文官,缓缓去了冠冕,在公卿百官的重视下徐徐离座跪倒在地,道:“此事,罪在老臣。” 话音方落,陈珏心中叹了一声,跟着百官一起紧随丞相之后跪下。 刘彻神色微缓,君臣拉锯了一会儿,刘彻才勉为其难,神色怅然地宣布丞相窦婴免,窦婴神色不悲不喜,只叩谢天子不曾重罪。 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相,田挺直腰杆跪在当场,脸上期盼之色难掩,目光已忍不住朝刘彻望去,好似窦婴已不存在了一般。 群臣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刘彻挑剔地看了看陈午和田,陈珏心中也微微打鼓,他已经向刘彻表明了志向,陈家就不用再站在风口浪尖了罢。 田热切地目光中,刘彻淡淡道:“御史大夫陈午迁丞相,太尉田为御史大夫,不置太尉。 事突然,陈午愣了片刻,这才在田隐隐的磨牙声中清醒过来,深深伏地道:“臣领旨。” 330 得失心 现成的好事,最后还是被陈午捡了去,田心中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跟着群臣一起赞颂天子决策英明,散朝之后又强挤出几分笑容,向陈午说了许多恭贺之辞。 出乎群臣意料的是,天子并没有召见新丞相上任的陈午说话,众人正要散去的时候,杨得意从殿中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对窦婴道:“魏其侯爷,陛下请您入殿说话。” 窦婴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宽厚地笑笑,轻轻甩袖便要跟着杨得意走进宣室殿,窦彭祖放心不下,拉住窦婴的衣角,低声道:“天子心中不知是什么想法,你可千万小心。” 小心什么,难道天子还会把他怎么样不成,窦婴听了毫不在乎,反而哑然失笑,拍了拍窦彭祖拉着他衣角的手便走进殿门。 窦彭祖皱了皱眉,转身看见陈珏父子几人旁边围了一圈人,心中便没来由地一阵火大,若是太皇太后还在,这等风光哪轮得到陈家独享。 窦彭祖暗叹道:“只可惜如今势不如人。” 陈珏却没有闲心去管刘彻和窦婴之间会说些什么,宣室殿前重地,哪里是陈午接受百官道贺的地方?他和陈午对视了一眼,陈午会意定了定神,微微露出皱眉之色。 众人见陈午露出这等神色,当下不敢再往前凑,陈珏对几个站得近些的官吏点点头,随后和陈尚一左一右,扶着陈午往出宫的方向走去。陈珏一个眼色,陈珏知道今日必定有事相商,当下弃了马,随着父兄一起上车。因入秋之后天凉的缘故,布帘正好隔绝了外间的视线,倒是正正好好。 陈午微微向后靠着,向陈珏的方向半侧转身,道:“自家事自家知,阿父原来还想着,不若跟窦婴做个伴一起急流勇退,有你们兄弟在朝中给娇娇做个帮衬就够了。哪想到天子还打着这么个主意。” 看着陈午神色不甚喜,陈尚劝道:“阿父,娇娇在宫中虽有太子傍身,究竟敌不过层出不穷的新人,现下我们兄弟毕竟位置还低了些,若没有您在朝中做中流砥柱,说不定还要生出多少是非。” 陈午轻哼了一声,道:“窦婴今日。便是我的将来,丞相这位置有那么好做吗?” 陈尚微微低垂了头不说话。当年他出入仕途时。不过是刘荣太子宫中舍人。当时窦婴身为太傅何等引人注目。今日那垂垂老态。陈尚看了都不由心酸。 陈珏仔细想了想。半晌。道:“往好里想想。天子也许也没有什么别地想法。只是田做事太张扬让他不喜。阿父是最合适地人选。陛下这才选了阿陈珏这般说法。倒也有几分可能。陈尚听了登时有些着急。道:“阿父。天子这是擢您为相。可是让您和田结下大仇了。方才田那眼神憎恶非常。看着都让人不舒服。” 陈午放缓了语气。笑道:“田之事。与我们家有何干系。当初就不曾想过与他交好。还怕他那些不入流地手段不成?” 稍稍顿了顿。陈午苦笑道:“我却是在想。接手丞相职责后应当如何是好。窦婴自身文武兼修。朝政战事皆难不倒他。可我却没有那般才能。” 陈尚事父至孝。忙恳切地道:“阿父太过自谦了。” 陈午摇摇头。道:“我虽因你们阿母和阿娇而富贵至此。但这一国之相。稍有差错便是有大罪于国家。更别说那御史大夫位置上坐地还是田。前途不妙矣。” 陈午一下子取代窦婴变成丞相,此时这么聊了几句,陈珏才堪堪从那份惊愕中脱离出来,冷静地道:“阿父不必为此事担心,陛下之所以选择您,不是田抑或其他列侯或上卿,就是因为您是最合适的人。” 这已是陈珏第二次提及“合适”二字,陈尚道:“阿弟,藩王和外臣想来看外戚不起,陛下再怎么不可能一直向着阿父,更何况,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陈午料定陈珏必定别有所指,听得陈午说话不由微微皱了眉,然而他又不想态度太直使得兄弟不睦,便道:“珏儿最是了解天子,可是有什么猜测?” 陈珏微微垂下眼,过了片刻抬笑道:“阿父完全无须为了不能尽责而忧心,依我看来,多做多错,少做便无错。” 陈午本也不是直脑筋的人,此时不由心头雪亮,道:“是了,陛下年少得志,本就不愿丞相执掌大权,无论是选了我这中人之资的堂邑侯,还是任那田为御史大夫,无非为了不被掣肘罢了。” 陈尚在仕宦途中沉浮数年,方才亦是为陈午陡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惊喜所迷,恍然之下不由拍手道:“这样说来,阿父只要凡事多奏于天子,那便没有一点错处了。” 陈午摇头道:“不可,三公分掌大权本是古制。如你若说,虽是如了天子之意,但却挡不住攸攸众口。若是凡事由天子独断,有功还好,一旦有过,世人又都知道一切决议由天子出,那不乱了套?” 陈尚呐呐道:“那阿父岂非注定辛苦万分,才好把握其中尺度。”顿了顿,陈尚面上忧色一闪,道:“还是儿子们不孝,阿父近来本就有些微恙,我们还不能让您颐养天年。” 陈珏思索了好一会儿,道:“那倒也不用。” 陈午精神一振,道:“珏儿有何法子?” 陈珏只是微微一笑,道:“天子他自有决断,阿父只要顺水推舟就是了。” 这一年地深秋一如既往,早晚的时候天地间好像一片冰凉,午间又炎热的好似盛夏未过。 面对这样不爽利的气候,长安城中的人们却丝毫不以为意,各自为自己的盘算奔波,只魏其侯府,就算天子已下旨百般优待,仍旧门庭冷落。 陈午初为丞相,众人又皆知他是皇后之父、太子外祖,无人胆敢为难,就连窦彭祖之类亦因窦婴的嘱咐,面子上都过得去。几日间,这大汉陈丞相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名留青史的大事,亦是中规中矩,毫无差错。 田听得周遭朝臣对陈午地风评,心中更加不快,这一日,他正自在府中憋闷,忽地听得家丞来报,平阳长公主来访。 田心下烦闷,本不想见客,但平阳毕竟不是能随便打的人物,只得命下人请她进来,平阳才走进门,口中便是笑道:“哟,我那舅母不在家吗?” 田新娶的妻子是藩王女,按例本比平阳这长公主低一阶,只是她作为田之妻又有不同,听田说起那田夫人正与长安贵妇聚会,平阳笑道:“难不成是去赴馆陶姑母的宴去了么?” 平阳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田夫妻在外人面前再风光,于陈午夫妻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田连声微沉,道:“长公主有话直说,何必与我这做舅父的虚虚实实?” 平阳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我敬您是亲舅舅,您说话却太伤我心,母后留下的人马都给了你,我自己也是一直为您出谋划策,最后竟得了您这么一句话?” 田听得愈不快,平阳虽有些小聪明,但在他看来,这外甥女除了嘴皮子还行,实则上不得真正的大雅之堂,便道:“那倒是我心性浅薄,不知长公主好意。” 平阳按捺住几分不满,笑道:“那我实话实说了,您看陈家父子,还有宫中的皇后娘娘,心中就没一点不服气?” 田眼中精光一闪,道:“你有话不妨直言。” 平阳道:“陈家如今深受崇信,凭地是什么?难道就是馆陶姑母那几分亲缘,陈子瑜与陛下那点总角之情,或是阿娇跟他的少小之爱?归根到底,不过是太子罢了。” “太子是国之储君,陛下自然看重。”田口中这么说,心下倒认同平阳所言非虚。 平阳笑道:“这便是了,说到底,陈家跟我们毕竟是许多年地过节了。陈皇后如今虽有太子,但她难道会不记恨原先母后那般对她?你我若要不受制于人,还是要釜底抽薪田若有所思地嘿笑道:“长公主,你这是要学馆陶大长公主啊。” 平阳听了又是一笑,刘嫖跟刘荣不对付,最后能把女儿阿娇捧上皇后宝座,她又为何做不到?“皇祖母已逝,陛下充实后宫是理所应当,我这做姐姐的谋划一二又有何不可?” 田直截了当地道:“你那是异想天开,大长公主凭此享受尊贵荣华,岂会不防着你?” 平阳面色微沉,随后强笑道:“舅父只管在必要时守望相助即可,比方现在,您若是暗中鼓动臣子们,在朝议时支持陈丞相而反对陛下,还怕他不亲近你么?” 先捧后杀,这倒是百试不爽的好方法,田听了虽然心动,却不愿让平阳占上风,看了看她道:“难不成你还真要学馆陶,赶紧找人生个皇后命的好女 平阳眼睛一亮,娇声笑道:“您说着了,我正想请您设法为我保个媒。” 田一惊非同小可,放下手中的茶盏,正色道:“长公主看中哪家男儿了?” 平阳落落大方地道:“你应当猜着几分,不瞒你说,正是按道侯韩嫣。” 331 算姻缘 出了周阳侯府,平阳心中不由微微有些得意,她知道刘彻胸怀大志,将来必定是能挣军功的将才得他欢心,韩嫣二十而凭功封侯,只要能结成良缘,便是强己伤敌的一着妙棋。(提供最新章节阅读>心情。 午后时分,刘嫖坐在内堂里,看着一脸疲色的陈午皱眉道:“今日明明是休息之时,怎么还有那么些人上门问事?再这么下去可不行,明日我亲自进宫与天子分说,他养那么多闲臣是干什么的,竟然把皇后的阿父累成这样?” 陈午知道刘嫖是真为他动了气,虽是老来夫妻,听了后心中倒也熨帖,只是劝慰道:“万事开头难,我初接任不久,自然诸事不顺,再过些日子便好了。” 刘嫖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接着说话,陈午正自觉得放心,忽见妻子面色一喜,好似遇见了什么好事一般。 “我怎么忘了昨日珏儿让芷晴递的话?”刘嫖一拍手,笑吟吟地道:“珏儿的意思,是请我们不,受,私,谒。” “不受私谒?”陈午咂摸了一句,笑道:“就依你们母子的意思,今日起,我们这堂邑侯府外客一概不见。” 刘嫖欣喜地道:“正该如此。” 陈珏又与刘嫖闲聊了几句,便站起身来,道:“珏儿前两日给我出的主意,我还得写一封奏表呈上去,你先歇着,我去书房那边待一阵子。” 刘嫖知道正事要紧,叮嘱了陈午几句莫要心急,便放他去了。间。卫青和庄助从会稽无功而返,闽越不知是否因得知了大汉增援而心中畏惧,竟是不战而退。 因东瓯情况复杂,陈午问了陈珏的意思,又与百官商议了一番,再经过天子亲自核准,决意徙部分东瓯人于江淮间。 陈珏这日入宫与刘彻说话,正聊到闽越不战而逃之事。杨得意通报卫青在外求见,刘彻朗声一笑,对正要请辞的陈珏道:“子瑜,卫青不是那些寻常臣子,你且留下。” 当着刘彻地面。也不怕有什么结交武官地流言。陈珏欣然从命。不多时。卫青从外间走进来。他很好地掩饰了看到陈珏地一丝讶色。只依礼行了大礼。 卫青此次虽未建功。但刘彻早已对他甚是欣赏。不吝对他好些。言谈间更比面对他人时和气许多。待到刘彻问及闽越战事。卫青正色道:“启禀陛下。臣有些微言。不吐不快。” “哦?”刘彻笑笑。看了看陈珏。对卫青道:“你且说说看。只是朕先提醒你一句。武安侯便是个中行家。你若是在他面前说得不对。可瞒不过去。” 卫青侧了侧身。道:“今次会稽兵未至。闽越军已远遁。虽有东瓯使节请援。再加之陛下调兵费时数日地缘故。还有一事便是南方地诸多不便。” 刘彻本人对兵事也颇有研究。想了一会儿问道:“仲卿可是说楼船之事?” 卫青一怔。知道天子于水军定有算计。便放弃了再细说此事。旋即躬身道:“陛下英明。南方多水路。臣生长在长安。于骑军一道或略有所知。但对于南方战事实在不得甚解。”顿了顿。卫青惭愧地道:“纵是闽越不走。臣除与庄大夫持节兵之外。想也难有寸功。实愧对陛下厚爱。” 刘彻听了丝毫不怒,他之所以欣赏卫青,便有些卫青从不说赵括之言的缘故,只笑着对陈珏道:“朕朝中这么多臣子,如仲卿一般知道想事情的不多。” 陈珏笑道:“诸越非是铁骑能轻制,陛下得此良言,臣思量着,确实甚是有理。” 刘彻所说这已是对臣子极高的赞扬,卫青连忙称谢,刘彻摆摆手,冲陈珏一笑,才对卫青道:“你且在长安留上一段时日,随后前韩嫣也会回长安来,到时朕再请你们这些俊才聚在一堂,必是快事。” 卫青听得不能马上回雁门有些失望,但这也意味着他能多陪伴家人一段时日,当下恭谨地称是,刘彻又对陈珏道:“子瑜,改日你同朕一起,领他们见识见识昆明池的胜景。” 昆明池本是刘彻安排的一个小型练水军之地,内里向来不对外开放,并不适合秋冬时去,陈珏闻弦歌而知雅意,心知卫青恐怕真要留在长安好一段时日,便微笑着答应。 “臣在羽林时,便已听说昆明池大名,若是能一朝得见,实是臣之大幸。”卫青这些年见识大涨,早已与当年平阳府中的小奴不同,隐约知道昆明池之名大约与西南夷有关,不由对天子雄心体会更深。 又过了半晌,卫青告退而去,陈珏见刘彻心情不错,不由问道:“陛下,王孙今年归来吗?” 刘彻点点头,笑吟吟地道:“不只归来,朕还得成全他一件大喜事。” “喜事?”陈珏听得一怔,韩嫣地封侯之喜早已过去了好一阵子,这次回长安还会有什么喜? 刘彻笑道:“朕和你都已有妻有子,唯独王孙已经老大不小尚未成亲,朕岂能不为他着想?” 陈珏闻言微微愣,长安是有不少闺阁女子暗中思慕韩嫣,但刘彻何时也牵起红线来,想起方才出去的卫青,陈珏不由大惊,难道是平阳忽略了卫青,想向好歹是侯门出身的韩嫣下手? 刘彻自顾自地说着,笑呵呵地道:“你本来就是朕的至亲,朕这次,说不得要让王孙与朕也成了亲戚。” 陈珏心绪百转,不动声色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王孙上次临行前当真没有告诉你?”刘彻微微一笑,道:“他倒是老实,既然已经凭军功封侯,朕自然说话算话。亦为南宫找个好归宿。” 原来是南宫公主,陈珏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好歹南宫尚称温婉,他不用担心因平阳和韩嫣反目。 随后,陈珏又与刘彻说了些琐事,田在外求见,刘彻这次没有留陈珏,陈珏自然地请辞。和田擦身而过的时候彼此点点头,便快步出了宫。 陈珏不知那日田究竟与刘彻说了什么,只是杨得意偶尔提及,田那日出宫时神色不大好,一路上的宫人和小黄门都看见了。 又是年底诸事繁忙,陈午为朝务奔波,陈珏吃一堑长一智,几日间都忙着看顾酹金的事。待他重新将视线移回朝堂之上,便看出情形有些不对。 陈午身为外戚,再是显赫,也要被其他朝臣提防猜度,因而陈珏才请他无论如何不受私谒,不接受有意站队地人。然而时至今日,朝堂之上,显然有不少人拿陈午做了风向标。举动间很是惹人疑窦,好像暗示陈午有意与天子分庭抗礼一般。 陈珏对此置之一笑。一旦陈午上了奏疏,以刘彻心智转眼便会明白是非,因此他也只是当一个事暗暗记在心里。 只是听芷晴带回来地消息,刘彻扩充后宫时基本上少了许多顾忌,此时后宫中就有两人有孕,陈珏每每听得这样的消息便不由微微皱眉。 见陈珏神情晦涩难明,芷晴柔声道:“依我看,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陈珏知道芷晴向来心思通透,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怎么看?” 芷晴微笑道:“旁观清。我仔细看来。后宫新鲜女子再多,陛下最看重的始终是阿娇姊姊。就像刘佐贵为二皇子,在陛下眼中却远不及身为女儿家的阿一半一个道理。” 陈珏不由地摸了摸鼻子。又听得芷晴继续道:“若是阿娇姊姊不依不饶,说不定他们最后反而离心,但陛下如今朝上内宫皆顺风顺水,凡事自在随意,等闲女子哪及得上姊姊半分?” 陈珏轻轻拥着芷晴,缓缓道:“这种事,我们始终不好插手。”色甚是复杂,他用尽全力,天子却仍深信陈午,他也不年轻了,真不知哪里才能出头。恰逢有一名籍福的门客求见,求问他心中烦恼,田沉吟着拣能说的说了,籍福笑道:“这其中大有路走,端看侯爷怎么选。” 田心中一喜,道:“太后不在,世人只知陈午不知我田,还有何策?” 籍福道:“堂邑侯一家如日中天,侯爷欲损敌利己,实不可能。但若是削弱陈氏影响,使侯爷大放光彩,确有方法。” 田正色道:“快快说来。” 籍福拈须道:“如今丞相势强,侯爷若要出头,必定要寻人压制丞相,放眼天下,非窦氏莫属。” “窦……窦婴?”田微微皱眉,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他因日食离朝,哪有机会回来?”况且,好不容易窦婴离朝,他才从没实权的太尉转为掌百官地御史大夫。 籍福道:“魏其侯虽不在朝,但其势犹存,侯爷岂不见太常南皮侯窦彭祖,北地太守条侯周谦,还有资深地章武侯?更不必说,朝中窦派旧人。” 田寻思片刻,端坐道:“怎么做?” 籍福笑道:“依平阳长公主所言,真有哪家女子入了天子地眼,亦是长公主得利,既然陛下后宫不时进人,为何不能有窦家女儿?左右天子必定忌讳窦氏,不会重启魏其侯或重用太常,陈丞相不得已受此压力,最后得利不是侯爷又是谁?” 田右手拍案,道:“好,好,只是选何人为是?” 籍福想了想,缓缓道:“魏其侯有女极佳,名窦琬。” 332 坚拒之 田对窦琬所知不多,只知她是窦婴真真切切的掌上明珠,年满十五后仍旧未嫁,算起来已是越了最佳婚龄的老姑娘。(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田虽然不在意一个区区小女子,但籍福有一句话说得有道理,窦婴是走了,他留下的势力还在那里摆着,瘦死的骆驼更比马大,只说窦彭祖和远在北地的周谦,天子就不可能不看重。 既然上了心思,田便开始琢磨着怎么说通窦婴,因为他不愿真的再把陈午得罪死了,又不愿意天子外甥猜中他打算,所以这事还不能做得太过张扬, 籍福见机道:“侯爷明鉴,若想一切顺顺当当,此事非通过灌夫不可。” 窦婴如今以侯家居,还是因刘彻一道特旨,他才能留在长安养老而不归封地魏其县。如今魏其侯府虽然门前冷落,但灌夫却始终不离不弃,隔三差五便会登门,惹得不少人背地里笑话灌夫蠢笨,不知琢磨天子心意。 田闻言,越想越觉得有理,便依了籍福的建议,遣人在灌夫耳边吹风。 岁末时节,已飘了两场雪花,灌夫身为太仆,正为苑马过冬之事操心。偶然间听人说魏其侯出将入相一生风光,冷不丁闲下来怕是要憋出病来,灌夫立马坐不住了,亲自往魏其侯府,好说歹说拉着窦婴往他府上赴宴。 一来二去,田因并未对窦婴落井下石,和灌夫之间也越来越说得上话。九月末的这一日,田才从宫中出来,便带上了出主意的籍福,寻机借着灌夫,跟闭门修养的窦婴碰了面。 言谈间,田对窦琬的婚事出言试探,虽只是一两句,但窦婴何等精明。哪察觉出田话中有话,道:“周阳侯对小女如此关心,是否另有深意啊?” 田嘿笑道:“我能有什么深意,只是窦家侄女美名在外,随便问问。” 窦婴还未往刘彻那边想。只当田是为他哪个子侄询问,暗恼灌夫之余,他张口便要婉言表示下拒绝之意,籍福忽然道:“小人从前曾修神仙之术,于运道上略知一二,魏其侯爷爱女实为贵不可言之命。” 灌夫正自纳闷。田喝道:“我与魏其侯说话。哪有你插嘴地余地?” 籍福忙躬身应是。默默退后不语。窦婴心念一转。匆忙间也明白了。田向来是无事不登门。竟是在自家爱女身上打主意。 按捺下心中地恼怒之意。窦婴忍气道:“这位先生说话倒是有趣。仔细说来。我那小女顽劣不堪。不用说什么富贵命。只要不给我惹祸。我就心满意足了。” 田神色一僵。笑道:“魏其侯这话从何说起。我看侄女实是才貌双全。若非你素来珍爱。这……” 灌夫越听越不对。待到田暗示窦氏如今处境不妙。天子地亲近至关重要。便拍案道:“周阳侯。你今日是客。主人家已用心款待。你句句不离人家好好地女儿。是何居心?”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窦婴脸色微变。田却已气得一张脸青。喝道:“好个灌太仆。陈丞相都不会跟我这般说话。你可好生张狂。” 田说罢,当场拂袖而去,窦婴眉头微皱,苦笑着叹了一声,对灌夫道:“田才不及我,胸襟不比陈相,我左右是家居之人,你既在朝为官,岂能这般得罪他?” 灌夫听了混不在意,只说为人当重意气,窦婴道:“为今之计,你只有去……” 窦婴说到这里卡了壳,陈珏那日早已名示,不会接窦家这边地诸多烂摊子,今时今日陈午为相,以他父子的谨慎,更不会自寻麻烦。 他本就是饱受外戚之累,何必因自己的事牵连到旁人?大不了和灌夫一起担下就是,窦婴打定主意,当下放开心胸,只寻思着应尽早为女儿找好归宿。断,下人们穿梭往来,为又一年的岁的即将到来做准备。 芷晴有孕地身子已显了怀,便笑吟吟地坐在一边,看陈珏整理袍带。陈珏在这边整理衣冠仪表,芷晴却在那边闲闲地看着,便觉有几分不自在,笑道:“怎么了?近来府中的事情还是你在打点,难得能闲下来两天,你且先好好歇着去。” 芷晴是抿嘴笑着摇头,一边拣起一颗还已褪了青色的酸果,一边细细打量陈珏周身上下,直至陈珏一切收整利落了,她才轻轻上前,亲手替陈珏整理了几缕碎。 笑着任芷晴动手,陈珏道:“前两日来的信,韩王孙就是今明两日间到长安,若是有他派来的人到我们府上,你只管说去面见天子、很快归来就是。” 芷晴笑着答应了,陈珏这才出门,隔了两条街与陈午会合,一道往宫中行去。 一路走到宣室殿附近,隔了老远,陈珏便看见一个华服男子被杨得意迎了进去,陈午轻声道:“不知是哪位王爷,看来我们父子俩还得等上一会儿。” 丞相不便与外王搭话,陈珏与陈午略一商量,索性加快脚步,只等稍后直接面见天子,守在门口的杨得意见是陈珏父子,脸上笑意满满,道:“丞相,侯爷,鲁王在里面呢。” 就是差点拆了孔子老家地那位,陈珏有了印象,便对陈午说了,低声道:“听人说鲁王从前和赵王彭祖关系不错,我们应该不用等多久。” 刘彻和刘彭祖之间的梁子早就结大了,刘彻当然不待见和他关系好的人,陈午听了面上笑意一闪,只轻轻地点点头。 不多时,鲁王神色复杂地从殿中出来,匆匆离去,陈珏理理衣衫便跟在陈午身后,踏进宣室殿大门。 刘彻一身朝服未退,虽然坐得腰背笔直,但却无甚精神,他见了陈午,道:“丞相此来,可是为了官吏政绩考评之事?”说着,刘彻冲陈珏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一年窦太后去世,不少官职的主人都有了微妙了变化,岁末的官声考评整理起来也格外困难,陈午近来为此事也有些脱不开身,但他入宫却不是为了这事,陈午道:“陛下,此事明日即可有结果,臣今日前来是另有要事。” “哦?”刘彻扫了一眼御案上,田先前才入宫奉上了一封厚厚的奏表,此时就摆在案上的左侧,见陈午摆明是为正事而来,刘彻笑了笑,道:“丞相且坐,慢慢说来。” 陈午依言而行,先是取出一封奏疏,道:“臣今日欲言之事,皆在此表中,请陛下过目。” 刘彻点点头,陈珏起了身,从陈午手中接过那封奏疏,又送到刘彻手上,刘彻对陈珏笑了笑,便不疾不徐地翻开奏疏,缓缓读起来。 那奏疏是陈午历时近十日而成,虽然陈午已经尽量用字精炼,字数仍不少,陈珏微微抬了头,见刘彻面上微微露出了笑模样,心中便有了底。 刘彻选中陈午而非旁人做丞相,或是因为他不信那人,或是因为别人不如陈午会诸事顺着他的意。 祖制在上,刘彻所要做地事,就是在朝议时对丞相做出的决议做个评判,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听丞相的意思办。陈珏有时甚至会猜度着,刘彻忌惮窦婴,亦是因为窦婴平日里太尽责了,甚至让刘彻尝不到做天子的滋味。 不过小半晌工夫,刘彻读罢那封奏疏,先是笑着看了看陈珏,这才道:“成立内朝,这不是小朝廷吗?” 可不就是个小朝廷,陈珏听得刘彻如此说,不由在心中暗自想道。 内朝与外朝地公卿百官不同,天子可以尽情选其亲信,这些人直接听命于刘彻,只要运用得当,丞相等三公的位置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刘彻既然不希望丞相权力太大,这就早些把便于他掌权的内朝拿出来也好。 陈午略略点头,道:“陛下所言实是形象,所谓内朝正是此理,历来国朝有事,非大朝会不能聚众人之见,每每事到临头,处事效率却不甚高。臣以为,陛下若能选出一些才智之士,聚之为内朝,再遇事即可先有谋划,介时陛下再问讯于百官,必能事半功倍。” 陈午所说与奏疏中相差无几,刘彻听了缓缓点头,陈午见时候差不多了,便以事忙为由离座请辞。 刘彻不经意间现陈午两鬓越斑白,知道他为朝事定然已操了不少心,这么一想,刘彻心中对自己的强人所难也有些微微的愧疚之感。 刘彻朗声将杨得意叫进来,对他吩咐道:“今年朝鲜来了不少好东西,你带人往丞相府上送一份,办好了,大长公主自会赏你。” 杨得意恭声称是,陈午见刘彻心情的确不错,便彻底放下心来,先行去忙他丞相的诸事了。 这时,殿中又只余下陈珏和刘彻两人,刘彻拿起那封奏表,笑道:“果然又是你的手笔?” 奏疏上署的是陈午地名,但陈珏今日跟着陈午过来,便已是向刘彻承认了这是他地主意,陈珏只笑着说道:“臣的心思都瞒不过陛下。” 刘彻颔笑了笑,仍觉得内朝之思甚是巧妙,好像是给他量身定做地一般,又问道:“你怎么想起这个了?” 陈珏躬身道:“说来也不怕陛下笑话臣,臣实是为了略尽孝道。” 333 心事思 刘彻重复道:“尽孝道?” “正是。(提供最新章节阅读>”陈珏缓缓道:“自臣父蒙陛下信赖,接掌丞相以来,他时时不能安寝,尝对臣言恐不能真正为陛下分忧,臣自小便屡屡使老父操心,既然臣父有此烦忧,臣不能不试着为他分担一二。” 刘彻神色柔和了些,道:“这么些年来,你还是这样的性格,这般孝心,想来姑父知道后定也会心中安慰。” 内朝之议虽好,毕竟有猜度刘彻心意的嫌疑,但今日是陈珏父子献上又有不同,陈午对国家大事的确有些把握不过来,再加上陈珏从前就曾提过朝中不少养了许多闲人的事,正合刘彻心意,今日陈珏出这么个主意就太正常了。 思及此处,刘彻快慰地一笑,说道:“这封奏疏上署了姑父之名,倒也省事,岁大朝之后再议此事罢。” 丞相说话毕竟比别人有分量,陈珏见刘彻默认了由陈午出头,心中底气更足,刘彻还要就细节与陈珏商议两句,外间恰好又有人求见,那人是一个外地的太守,今年可能调入长安,正是刘彻早先传召过来的。 刘彻皱了皱眉,道:“等忙过了这阵子,你再跟朕好好说说罢。” 听得刘彻这么说,陈珏点头答应了,缓缓退了出去,心中却知道他对这件事不会再插手。陈珏本就是为了陈午着想,才搜肠刮肚想出有内朝这么一回事,至于刘彻怎么选人填充他的小朝廷,那就不关陈珏的事了。 陈珏出了宫,先是往往官署换了一圈儿,从正要出门的主父偃那得知,大农令韩安国不在官署。 主父偃停了步,见陈珏看着他也不介怀,笑呵呵道:“全赖我们岁中不曾偷闲。这时候才能不像他们那般没日没夜地忙活,这时候还有工夫出去。” 陈珏闻言点了点头,心中约莫着有了底,主父偃前些日子详查水患的平原郡诸事,八成恰好得了些仇家齐王的把柄。这阵子正全心运作。 主父偃作为刘彻提拔地天子亲信。一向跟陈珏相敬如宾。虽不亲密却也从无过节。因而他对陈珏一向客客气气地。陈珏也没有兴趣去管他谋划什么。只闲聊了几句。前脚主父偃才走。陈珏见无甚要事。后脚便也先回了家。 离侯府门口还有老远。陈珏便看见街口另一边有一骑迎风而来。那骑士在接近门口地时候本已勒马减。朝陈珏这边看了一眼。便又重新打马朝陈珏这边走来。又调转马头与陈珏并行。 陈珏仔细一看。那骑士身材娇小。裹在厚重衣服中地人分明正是窦琬。窦琬此时轻愁满面。陈珏虽与她不相熟。还是勒了马。道:“大冷地天。有事吗?”说话间。李英和郭远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窦琬点点头。迟疑着道:“我是有事。” 见她冷得抖仍不时打量周围。陈珏便猜得窦琬八成是瞒着窦婴跑出来。便道:“魏其侯寻不见你。这时定然忧急万分。” 陈珏本想回府请芷晴出面。但窦琬却误解他是要送她走。不由大急。道:“我地确有事告诉你!” 陈珏被她急切的语气弄得一怔。窦琬松了一口气,便低声道:“今日周阳侯来见我阿父。我恰好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陈珏听着,心中不由微微往下沉。暗道好险,多亏田画蛇添足多弄了这么一出,他真要是满长安散布什么窦琬是富贵命地谣言,刘彻对凡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才是把局面弄得一团糟。 按理说,窦琬本不应该跑来把这事说给陈珏听,她将所知的事情说完,声音更轻了,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重要不重要,你若是觉得有必要,便去提醒皇后娘娘一声吧。” 陈珏看清窦琬神色,在心中叹了一声,道:“这件事谢谢你,我都知道了,其实我等是天子之臣,周阳侯这般妄议实有不妥……” 窦琬听陈珏说得客套而疏离,只觉鼻子一酸,微笑道:“阿父早已经把周阳侯请出去啦,我也不曾把这件事当真,既然你已知道了,我这便回家去,想必阿父也等急了。” 陈珏闻言犹豫了一下,岁前后长安多少有点乱,窦琬这样一个人他也不放心,便道:“芷晴你也是认识的,既然来了,你就进门坐一坐吧,我遣人替你传个信,稍后再派车送你回去。” 窦琬一怔,旋即笑道:“有劳了。” 陈珏和窦琬一前一后进了门,不想却得了个惊喜,韩嫣早已经在大堂上侯着他,陈珏浅浅对芷晴叮咛了几句,向窦琬点点头,便拉着韩嫣往书房去了。 一路走,陈珏一边道:“我还以为你晚间才能到,哪知一回来就看见活人了。” 韩嫣笑道:“不只,我已进宫见过天子了,当时他说你出宫有一会儿了,我才往你这赶过来,哪料到却是我先到了一步。” 韩嫣衣锦还乡,未回弓高侯府反而先来自己家中,陈珏却也不多问,只是南宫公主一事太过重要,陈珏才与韩嫣一起进了门,便忍不住道:“王孙,我有一事想问你。” 韩嫣洒脱地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问南宫公主是不是?” 陈珏微微苦笑道:“尚公主不同于娶妻,你老实说,对这件事究竟是怎么想的?”韩嫣看了看陈珏,缓缓道:“陛下跟我提及这件事,实是在为我着想,匈奴人如今似是内乱之中,一旦他们卷土重来,我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必要常年领军在外征战,能尚南宫公主就再合适不过了。” 陈珏听了点点头,沉默着不说话。韩嫣崭露头角,将来引大军在外,若是不娶刘家的女儿,就算刘彻跟他再有情分、信任再深,恐怕也扛不住人言如 韩嫣认真地道:“更何况,南宫公主性子不似平阳公主,我也见过她几面,仔细想来,这样地婚事其实不错。” 见韩嫣主意已定,陈珏也不再多说,笑笑道:“陛下跟我说,你的喜事就在十月间,哪些要我帮忙还是跑腿的,你看着说。” 韩嫣笑道:“你放心,我一定只管把你当小厮使唤。” 陈珏这边欣然从命,正用婚礼的几个流程取笑韩嫣,芷晴那边也正跟窦琬相对而坐,柔声道:“有日子不见你了,可还好吗?” 窦琬点点头,道:“我这般跑过来,还望你莫要笑我。” 芷晴看了看她,轻声道:“我笑什么?你这般有主意的女儿家,我见了就喜欢,单是你没有如周阳侯的愿,便与一般女子不同。” 说话间,阿如来禀报马车已经备好了,芷晴挥挥手是示意她下去,又接着同窦琬说话。 窦琬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哪是我不俗呢?金屋之盟,或是你这样的幸福,本就是我们这些女子期盼着的神仙日子,我既也从小盼着自己地金屋,又怎么能亲手去打破金屋的传说,让天下女子失望?” 芷晴微微一笑,面色更加柔和,道:“我本是真心夸奖,怎么你倒来取笑皇后娘娘和我?” 窦琬摇摇头,道:“不是取笑,是羡慕。” 芷晴注视着一脸真诚的窦琬,不由地又笑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窦琬便起身告辞,芷晴亲自送了她出去,望着她的背影,自语道:“倒是个心思纯真地孩子。” 阿意见是陈珏带窦琬回来,正为了芷晴不开心,听着主人这样夸奖窦琬,她不由地睁大了眼,芷晴好笑地看看她,却也不说话,只是回屋等着陈珏回来。 时近黄昏,芷晴见陈珏从外间走进来,不由讶道:“今日没有留饭吗?” 陈珏听了答道:“王孙荣归长安,祭祖、还府不少事呢,哪能在这边多留?” 芷晴放下手中的活计,正色道:“田这回做事太过,但这么小家子气的法子,倒像是平阳的手笔,这么长久下去,阿娇姊姊早晚会吃亏。” “那可不一定。”陈珏沉吟着摇了摇头,道:“平阳或想学阿母,但陛下好不容易从这个漩涡里走出来,又怎么会重蹈覆辙?若我猜得不错,那些有来历的女子就算进了宫,陛下也不会多看几眼,所谓长公主引见,反而不如什么都没有的民女。” 芷晴想了想,道:“明知田在算计什么,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陈珏笑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叫不争是争,别的事不是有你帮阿姐看着吗?” 芷晴笑笑,又微皱了眉道:“韩将军是人中龙凤,这番他跟南宫公主结亲,岂不让你为难?” “王孙能与我交心,跟旁人不同。”陈珏坐在榻上,摸了摸陈桓小脑袋上的软毛,道:“他从小长于未央宫,又不似我与陛下有亲,世事见得多了心里也跟明镜似的,这些事他才不会胡乱掺和。王孙尚地是天子地姐姐,不是南宫公主,天子也不会把他算进去。” 陈珏思忖了片刻,眼睛注视着北边,道:“田睚眦必报,我恐怕这回是窦家要有事了,无论陛下将来用不用条侯周无忌,魏其侯府最好的结果也要受一回敲打。” 334 韩家喜 这一年冬一直冷风猎猎,但长安内外却疏无寒意,汉匈之间号角声初响,军臣之死不只令军中士气大振,百姓间也纷纷颂扬此战的精彩之处,相对地,参战人员亦因口口相传而成就了传奇。(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岁大朝过得平平静静,这一日恰好冬至,少不得又是一番庆贺,申时前后,刘彻却将陈午、田、韩安国和窦彭祖等人留下另外赐宴。这份名单显然是按着官衔定的,陈珏脱了身,所幸跟韩嫣结伴一起出宫。 行走间踩在白雪上,只听得吱嘎吱嘎的微响,陈珏问道:“王孙,诸事都安排好了吗?” 韩嫣听了一笑,道:“差不多了,说来还多亏你大力相帮,不然单以我一人之力,还真没办法顺当地去迎南宫公主。” 其实韩嫣此言多有夸张之处,刘彻既然亲自赐婚,便不会让这桩婚事失了体面,想到这里,陈珏一乐,道:“我说也差不多了,要不然,方才你还会时不时地往南宫公主那边看么?” 韩嫣听了脸皮微微泛红,只觉比第一次在战场上杀敌还不自在些,陈珏笑笑,便与韩嫣回忆起他当年成婚时的趣事来,提及中间招待的琐碎之事,韩嫣心中忽地一跳,道:“现在由你占一占口舌之利,等到我成婚那日,你若是敢不讲道义袖手旁观,我饶不得你。” 陈珏笑道:“侯爷这般说了,我自然不敢。” 韩嫣低声笑骂了一句。转而道:“说起来,方才在宣室殿中我才注意着一件事。眼看我们跟匈奴人之间太平不了了,天子提倡节俭,因而我正有些愁,许多事既怕慢待了公主。又怕忤逆了陛下的意思。” 陈珏闻言,心中也是一动。韩嫣提及地是宣室殿上众人的衣着问题,去年冬至因窦太后卧病没有大办,今年又赶上开战。陈午、田等人不约而同穿了相对简单地衣饰,有几人没颜色地穿了华服,刘彻当下就不快起皱起眉,言语间好一顿敲打。 陈珏考虑了一下,道:“照我看你也不用想太多,南宫公主是陛下胞姐。你这次尚公主的喜事又有振奋人心的意义,陛下不会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况且长安上下不少人看着你们呢,以后可以慢慢来,这次却不能让那些人小看了。” 韩嫣点了点头,思索着道:“你说的也是。” 陈珏想了想,又道:“当然,陛下一直关心着这件事,我听说他还特意派了人帮忙。你不妨稍稍露出一点意思。算是试探。” 韩嫣本已觉得陈珏地话大有道理,听得他这么说还是点头答应了。这么谈谈笑笑,陈珏跟韩嫣出了宫门又并行一段才分开。冬至之日。宜家人团聚,陈珏赶到堂邑侯府,府中已经快要开宴了。东方鸿身在太学脱不开身,陈仍在隆虑,只陈尚因染了风寒未在堂中。 陈珏坐了坐,便思量着留芷晴陪刘嫖说话,自己先去探望了一番,等到他再跟陈尚一起回到堂上,陈午已从未央宫中回来。 见陈珏和陈尚联袂而来,陈午脸上浮出几分笑意,待到陈珏兄弟见了礼,陈午颔道:“家人兄弟之间正该如此。” 待到一家人都落了座,陈珏看了看席上菜色,微微点了点头,耳边听得陈午对陈尚道:“十月前后,你本有一个升迁的机会,但我看那提议之人心思不纯,便替了回了。明年开春之后,我再看一看,你是谋外任好还是在长安好些。” 听到此处,陈尚点头道:“这些事我看得还不透,亦知此事记不得,全听阿父之意就是。” 话音方落,陈尚又是一阵咳嗽,脸色百白中带红,陈珏见了心中担心,但此刻在家宴中不方便问,他便思量着稍后再说。 刘嫖看了看,向陈午问道:“今日陛下留你做什么了,珏儿回来之后我们等了你好一会 陈午听了看向陈珏,道:“此事我也正要问你,陛下以前,可曾跟你提过选孝、廉行科举之事?”“提过,今日陛下说了这事?”见陈午肯定地点点头,陈珏定了定神,放下手中的酒盏道:“那还是去年的事情,陛下与我浅浅提过一次,看来陛下今次是下了决心,必要行之不可,只是这中间又与孝廉有何干系?” 陈尚听得云里雾里,满脸不解,陈珏见了,低声向他解释了几句,陈午随后缓缓道:“天子说世间人才无尽,他欲择优用,才德缺一不可,因而准备定期从各地征选孝顺贤良之人,加以考校之后拔为官吏。” 顿了顿,陈午道:“这每地一选,必不会像以前公卿、太守举荐只是一两个,定是许多人从天子眼里过一遭。” 陈珏听了只觉似是而非,但也知刘彻亦有难为之处,便不再多问。 陈午看了看刘嫖和陈须,道:“我看天子决心甚大,此事虽会有波折,但十年之内必成定局,你若有暇便多关心孩子们地课业。” 刘嫖虽不认为陈家下一代的孩子必须靠才学搏前程,但陈珏的例子在前面,她也觉得小辈们自身有出息更好,便痛快地答应了。 一场家宴吃得热热闹闹,只是中间因陈尚的提前退场停了一小会儿,众人间的气氛一直不错,又过了一会儿,刘嫖见陈午神色又疲,示意着陈珏和陈须等人可以先走。 陈珏走出门口,见几个晚辈冲自己打招呼,便单手抱起陈须才三岁的小儿子,又笑呵呵地把原先备好地一些小玩意赠给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娃娃。 陈弘、陈举几个年长的出去了大半年,课业难免荒废了几分,但为人处世之道却成熟了不少,纷纷礼貌地道:“谢过四叔。”,便带着弟弟妹妹们往内宅去了。 陈珏心中畅快,又跟亲人们一一打了招呼,便挽着芷晴一道,上了回府的马车。嫣尚南宫公主,府门内外,皆布置得大气华贵,钟鼎分布,华器满堂。 陈珏辰时便自觉地上了门,帮韩嫣料理一些他所能为的事,韩嫣还在为礼服的事忙着,韩则却郑而重之地与陈珏叙了几句话。 韩则脚步称不上稳健,看来有些耽于酒色,但神情间却多了几分风霜,早不像年轻时那样意气用事,很有兄长样子地代韩嫣感谢陈珏的帮忙,让原先犹疑的陈珏心里也舒服许多。 身侧不远的韩则满面红光地道:“我们兄弟日忙夜忙,又多亏了诸多亲友地帮忙,这才办下来,想来还过得去。” 许是因陈珏心中轻松,微露出几分讶色,韩则动了动身体,道:“这些年,舍弟在外地时候比在家还多,我这做兄长的原先也没有尽什么责任,现在想来,我当年许多事做得不应该。” 陈珏听了微微释然,但他本与韩则不熟,两下也没有什么话说,不多时,韩则便起身招呼宾客去了。 正时宾客如云,陈珏坐在最靠前地席面之一,田更是亲自道贺,众人间少不得有私下议论之流,闲谈起究竟是哪人的婚礼更加风光。 陈珏听了一笑而过,不时与身边地朋友私语几句,偶然间瞥到另一席平阳阴郁的神色,陈珏心中不由一怔,妹妹的大喜事,她这般不快做什么。 这边陈珏正思索着,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平阳又笑得高贵端庄,陈珏摇了摇头,凑趣似的想道:难道她对韩嫣也有什么想法,这是在吃妹子的醋? 这么想着,陈珏没有注意身边的情形,他不由地哈哈笑了两声之后,才注意到平阳和田不知何时一齐不见了。 平阳还不知道陈珏歪打正着猜着她的心意,她本是为南宫公主和新妹夫而来,却不想跟木讷的妹妹一言不和,还差点起了争执,因而大礼过后便不愿多坐。 田亦没有久坐,两下在外间碰在一起,田怕在平阳面前失了面子,没有提及窦琬的事,然而今日是韩嫣和南宫的喜日子,思及当日自己曾想请田中间做媒,平阳便自觉在田面前出了洋相,不大愿意说话。田道:“长公主为何如此不悦,南宫公主得此良配,正是大好事。” 见田好似完全不记得两人从前的约定一般,平阳按捺住恼意,道:“南宫和我一样吗?”田皱了皱眉,平阳回过神来,却道:“我听说舅父近来又跟魏其侯交好了,还看上了人家的小女儿?” “你怎么知道?”田闻言大惊,连敷衍都没有顾上,没好气地道:“窦婴根本就是不分好赖,陈家都不顾他了,他还顾着皇后的颜面,不让女儿出头干什么?” 平阳听得一愣,她结合着传言,本以为是田替子侄向窦家求亲,才惹得窦婴匆匆为窦琬定亲事,定了定神,平阳镇定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叹了一口气,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平阳听完恨不得马上骂出一声蠢材,这种事哪能指望窦婴出面,设法让天子看见窦琬,那才省时省力,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平阳诸事不顺,不愿再商议什么,又说了两句话就匆忙地走了,只留田在原地心中更加不快,哼声道:“窦婴,若不是你不把我看在眼中,我哪至于在这里受她冷眼?” 335 渐长成 酒过三巡,陈珏不便再留,便与韩则打了个招呼离开,这般过了几日,韩嫣便主动上了门。~~~~ 两人才聊了不几句,陈珏便不由一讶,道:“你说什么,南宫公主想住到封地去?” 韩嫣点了点头,道:“这是她的意思,但我阿母在长安,陛下又向来与她亲厚,我想天子多半不会答应。” 陈珏虽不知南宫公主好好的,为何忽然要往封地去,但足见她并不想在长安争夺什么,听说刘彻又特意寻由头加了韩嫣食邑,陈珏更是为他高兴。 韩嫣道:“我真要谢谢你们夫妻了,南宫说了,那日若不是你夫人在,她必定要多上不少麻烦。” 陈珏佯怒道:“你还跟我客气?” 韩嫣笑道:“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不成?” 陈珏朗声一笑,正色问道:“开春之后,你可有去处了吗?” 韩嫣神色一整,道:“周太守近日来信,说是身体有恙,难耐北地冬天的寒冷,过一阵子可能上书天子言明此事,我大约还是要在北地展。” 陈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道:“周无忌此举不妥。” 韩嫣愕然道:“怎地不妥?”见陈珏沉思着不说话,韩嫣想了想,道:“周太守他毕竟是魏其侯的女婿,魏其侯如今在长安不在朝,从我这里看来。他也多少有所顾忌。” 陈珏轻轻摇头,道:“他这么想也情有可原。毕竟前条侯周亚夫太尉当年……”想起周亚夫之死,陈珏仍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了一声,道:“陛下实是英主,周无忌任太守几年来有公无过。他岂会不清楚,这半年来陛下不是一直厚待魏其侯?别的事情,无非有人惟恐天下不乱,乱嚼舌根子罢了。岂能因此自作主张?” 陈珏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严肃起来,周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刘彻是好名之人,周谦一向体壮。哪会忽然害病,这么退避如蛇蝎,把刘彻当成洪水猛兽一般对待,几乎与当面直说天子会猜忌他无异,反而会弄巧成拙。 韩嫣和周谦共事几年,早已有了朋友之谊,听陈珏这么说也明白了个中利弊,寻思着劝告地话不好落在纸上,韩嫣郑重地点头道:“如此。我过些日子回北地。一定会好好劝说他。” 陈珏点点头,又与韩嫣说了一会儿话。便故意笑着暗示问,是不是要快些放他回去和南宫公主温存。 韩嫣自是恼怒不已。但说话间却也不扭捏,爽朗的说笑声中,陈珏知道,大汉最光辉熠熠地数年就要来了。 一个来月的时光转眼即过,再后便是早春,韩嫣一月末便踏上了回北地郡的路。韩嫣走后,刘彻亲自召南宫公主入宫说话,又请阿娇好言相劝,南宫公主仍是不改主意,只说韩嫣报效天子是理所应当,她自己还是坚持住到封地去。 陈珏从阿娇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对一向温婉不争的南宫公主更加刮目相看,道:“南宫公主是先皇与王皇后地次女,夹在平阳公主和陛下中间,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她必定有她的聪明之处。” 阿娇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我小时候和她并不相熟,现在想想,她在先皇那么多的公主里面,竟是最有福地一个。” 陈珏沉吟了一会儿,思及韩嫣成婚以来种种,抬眼慢慢地道:“外面的人都对这桩婚事议论纷纷,说不定他们两人正合适。” 阿娇盈盈一笑道:“我也是这样想。” 说说笑笑间,刘彻大步从外面走进来,对陈珏笑道:“朕原先是想让你和你阿姐打个招呼,告诉她朕要过来,哪想到最后耽搁了那么长时间。” 见刘彻神色间虽有些疲惫,但更多的却是兴奋,陈珏道:“陛下这般勤政,臣却在这边闲话,心中实在惭愧。” 刘彻哈哈一笑道:“朕也不是日日都这样。” 听得刘彻和阿娇说上话,陈珏便不由地微微走了神,他知道刘彻方才在忙活什么,无非是中朝还少几个关键的人才,他亲自考校了几个人而已。 陈珏父子上书,设立内朝的事刘彻数日前便准了,因为“内”字含义太深,这个名义上的群体叫做中朝,只是不知怎地,百官私下里仍旧称刘彻地这些亲信为小朝廷。顺理成章地,刘彻以加官为由笼络了一批人才,给只为他掌控的中朝做准备。 刘彻一边取过一张帕子擦手,一边道:“朕隔一日便看边地驻郡的奏报,本以为匈奴人那边会有动静,现在看来,他们倒是安静得不寻常。” 阿娇作势微微板住了脸,道:“自从军臣授,我就没怎么见你能闲下来过,好不容易偷得一日闲,你就不能先别想着那些吗?” 刘彻笑道:“听你的,听你的。” 说话间,绮罗忽地匆匆而至,说是刘睿在内殿走路时摔倒了,正在那边别扭着不动弹,连让人看看伤都不肯,谁劝都不听,阿娇听了连忙起身,快步走过去看着爱子。 刘彻身形一动,也想跟过去看看,但看见坐在对面的陈珏,刘彻又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道:“你家陈桓也这般任性吗?” 陈珏看出刘彻的神色微妙,分明也在关心刘睿,便笑道:“陈桓不只任性,简直就是无一日不惹祸,偏偏又欺软怕硬,小小年纪就知道遇事往芷晴那里躲,让臣也无可奈何。” 刘彻闻言笑了。道:“太子倒是像朕小时候,嗯。跟陈桓不大一样。” 说了几句两个小子的事,刘彻便在闲谈间问及陈午,道:“前两日丞相微恙,现在如何了?” 陈珏答道:“近来已大好了。臣昨日去看望他,他还说幸亏朝中事务不忙,不然他必定愧对陛下。” 刘彻摇了摇手,呵呵笑道:“中朝那些人。还能多支持几日,朕以后还要倚仗姑父许多,这次他多歇两日也无妨。” 又聊了些朝中政令地事,阿娇又轻轻走过来了,陈珏见她神色轻松,同时也放下心来。果然,刘睿只是一时撞疼了,休息了一会儿,他已经接着小跑起来。刘彻几月间连数道政令,因内朝已初具规模,他处政时更加得心应手,选拔人才之事也进行得井井有条。虽说仍受限制。但比起只靠公卿推荐贤才地单一方式好得多。 这一日,中朝小议。刘彻忽地提道:“今年虽然太平,但朕仍然时刻挂念着边地地军民。匈奴人来去如飞,终是让人难以防备……” 陈珏坐在靠前的位置静静听着,他本就是刘彻信任地“小朝廷”的一员,除去本身地官职公务,入宫的时候丝毫不见少。 这时主张守边的人越来越少,但却并非不存在,刘彻近两日就正为不宜大战的论调不满,陈珏想起困守边郡地韩嫣和卫青等人,道:“军臣单于既死,原本即是天赐良机,而今大汉兵强马壮,将士一心,正应化被动为主动,主动出击。” 刘彻微微颔,道:“朕亦以为如此,匈奴人狼子野心,岂可只满足于军臣之死?” 众人顺应刘彻之意,很快便开始说起对匈奴的战略来,陈珏听到后来却渐渐觉得索然无味,这些人纵是人杰,不经历战场也说不出真正的金玉之言。 刘彻笑了笑,道:“子瑜,你就是主管钱谷事的人之一,你怎么想?” 陈珏回过神来,想起方才正说到国内应全力支持战争消耗,于是道:“臣是想起去年平原水患。” 刘彻闻言神色一顿,在他的设想之中,实是要让汉家百姓能迁至大河以北,收复乱世之时的失地,河水时时泛滥,正是一个大难题,只可惜大河无论疏堵皆无有安全地保障。 略微想了想,刘彻淡淡道:“今年还是要加紧寻找擅长治水、抑或治农的人才。”内政,始终是征战的必备。 众人齐声应是,散去后,陈珏和主父偃相视一眼,一起呈上了关于新半两钱改革的奏疏。 天子刘彻越来越意气风,陈珏的事业看起来也蒸蒸日上,背地里却迷上了逗儿子。自从那日在宫中见了刘彻阿娇一家子,陈珏才回府,便往陈桓身边凑了过去,陈桓已懂了些事,但举止言谈间仍旧天真,陈珏心痒地做什么动作,他便有趣地依样画葫芦。 这日有休,陈珏一高兴,领了陈桓出门上街,小孩子的眼光不过一些零碎物件,陈珏自己带着儿子,只苦了跟随的李英和郭远,两个大汉不得不提着些小孩子的玩意儿招摇过市。 “阿父,给我。”陈桓指着一个钱说道,陈珏笑了笑,道:“这个对你来说太锋利,不能给你,你再等一段时间,我找新的大钱给你玩。” 陈桓扁着嘴不干,陈珏却不惯着他,只是领着他来回转,最后还是陈桓熬不住,又缠着陈珏买东西,儿语声中,陈珏捏着陈桓地小脸蛋儿,道:“还不知足,等到他们开始主动对外奔袭,我就没那么多时间陪你了。” 陈桓听不明白陈珏地话,只是挠挠头,嘟哝了两句童言童语,最后还是陈珏忍不住乐了。 再不到两年刘睿就要进学,陈桓这样能做太子伴读吗?陈珏想起刘彻前两日的提议,心中莫名地响起这个疑问 336 后浪起 时光从不知不觉中流过,又是一年烟雨朦胧的长安,经过数月的沉淀,窦太后去世后刘彻独掌大权的朝局渐渐稳定下来,边地虽然尚称平静,但从来往越来越密集的军报中可以现,战局一触即。(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晚春时节,休沐日的辰时,陈珏起身在庭院中运动了不一会儿,身上便出了薄薄的一层汗,芷晴见状,替他挑了两件不薄不厚的淡青色衣衫,道:“春天再暖也有寒气,还是不要穿得太清凉。” 陈珏笑着答应了,芷晴一边忙着,一边说些细碎事,这时便道:“前两日,入宫向皇后问安的人不知怎地关心起当利来,又有两个不聪明的当着众人面夸自己儿子,惹得阿娇姐姐差点对那些侯府夫人了火。” “阿明年才十岁吧?”陈珏的手正轻拍着衣襟儿处,听得芷晴的话便不由地停了下来,信上也多了一分不快,好好的小女孩,怎么倒有那么多人惦记她的婚事? 心想着母女连心,阿娇不火才是怪事,陈珏用过早膳,又往暖房里看了看十月大的小女儿,这才费劲地牵着身高远不足一米的陈桓的手,坐上马车入宫去了。 行到宣室殿附近,绮罗亲带了两个宫人走过来,笑道:“娘娘说了,太子和公主想小公子想得厉害,先让奴婢把小公子带过去和太子玩耍。”陈珏猜得阿娇是怕他带着儿子面君不便。于是道:“这样也好。”顿了顿,陈珏低下头。有心温声叮咛两句让他听姑姑地话,又觉得不大符合做父亲的威严。 想着椒房殿万不会出什么事,陈珏只得拍了拍陈桓地肩膀。让他跟着绮罗去了,陈珏则先去跟刘彻见面。 这会儿已经时候不早,宣室殿中66续续走出了几个人。有老有少。陈珏仔细一看,这些人他大都认得。人群中的孔安国已经冲他笑了起来。 陈珏知道这群人大都是负责今年春的科考选士地官员,便微笑着点了点头,余下的人见陈珏来了,亦纷纷和气地打了招呼。 陈珏走进宣室殿,刘彻正慢慢地翻阅着什么,看到陈珏走进门,便笑着唤他到近前,问道:“不是早传了话,阿娇想叫陈桓入宫聚聚吗,怎么不见他?还是你先去过椒房殿那边了?” 陈珏将绮罗接走陈桓事说了一下。微微躬身道:“臣是直接来此。还没有去过椒房殿。” 刘彻一笑。道:“既如此。你就等上一会儿。等朕看完这些。你再跟着朕一道过去。” 陈珏答应了。悠闲地坐着看刘彻地动作。瞧见刘彻一扫而过地样子。他心中忽地一动。刘彻虽非事必躬亲。却也不是会轻忽政务地人。这阵势不像是批阅奏疏啊。 果然。刘彻皱着眉把笔一放。招呼着陈珏道:“子瑜。既然你闲着没事。就过来帮朕看看这些上疏。看看见不错地再给朕亲阅。平庸地就略去算了。” 听到此处。陈珏起身行到御案边。看着一摞厚薄不一地上疏。以防万一地问道:“陛下。这些是?” 刘彻笑了笑。道:“你放心看。不是大臣们地奏疏。”笑着看陈珏动手搬去小半叠。刘彻又哼了一声道:“还是有些人不相信朕地话。朕既说汉吏须有才居之。就不会再出什么差错。” 陈珏心中大致有了数。坐回去看了看。信手翻开一封。一眼便扫见诸如“臣年二十二”之类地介绍文字。心中便更加确定了。 刘彻虽然雷厉风行地推行科举,又大开自荐之门,但肯相信此事并为这次选拔来长安的人却并不算特别多。除去寒门士子早有不少聚于太学的缘故,再加上许多年轻人以韩嫣、卫青等人为英雄、一心入伍建功立业,如今已是三月,长安等待应考之人不过六百余。 陈珏心中想着事,手上度自然就慢了下来,刘彻见了还道他读得一丝不苟,只得在心中微微一叹,道:“子瑜,不必看得那么认真。” 见陈珏微愕地抬头,刘彻道:“朕不过是想随意翻两眼,若无出类拔萃的人物就算了,反正这些人还要待考,朕早晚能看见他们的真材实料,真正地高才也不会被略过去。” 陈珏点了点头,答应着示意知道了刘彻地意思。送到刘彻御案上的本来就已有了一定水准,数量不多,陈珏不多时便看得差不多少,将其中三封文辞练达地拣出来,又并着两份有些新意的一起交给刘彻。 小半个时辰过去,刘彻哈哈一笑,一边站起身一边对陈珏道:“多亏有你帮忙,不然朕还真未必能全数看得完。” 陈珏笑道:“陛下不忍见自荐人一番辛苦埋没,这才逐一翻阅,臣不过略尽绵力而已。” 一路说着往外走,刘彻忽地道:“子瑜,朕还有件事要问问你。” 陈珏道:“不知陛下要问何事?” 说话间,杨得意过来问怎么去椒房殿,究竟是乘车还是步行,刘彻挥挥手示意要散步过去,这边接着道:“太子地年纪就要到进学的时候,朕近日一直思量着太傅的人选,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没有料到刘彻话题偏得这么远,陈珏不由地听得一怔,刘彻笑着道:“我看了几家的孩子,少有谁能及得上陈桓的机灵,他们表兄弟俩正该在一起读书,朕和你是他们的父亲,正该商量着来定下人选。所谓太子太傅,若干年后通常都是铁杆的太子党,暂不去想陈桓当不当伴读的事,陈珏冷静地把脑子里熟悉的人名过来一遍,也没能找见哪个人真正合适提出来。 “这……” 见陈珏神色间微露苦恼,刘彻道:“朕倒是想过几个人,但都不太合适。寥侯年老又掌着太学,孔安国虽然才学心性都过得去,但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董仲舒有才名但过刚,司马相如……” 刘彻说到这里神色一顿,轻快地道:“司马长卿才气虽高,但人却不够有担当,不能教授储君。”说到这里,刘彻停了停望向陈珏,有点儿无奈地道:“只可惜你年纪也不大,若是再过十几二十年,朕就不用想了,只管派你去。” 陈珏对此敬谢不敏,太子太傅在他印象中,就应该像卫绾当年一样长须飘飘、人情练达,思索了一会儿,陈珏还是没说出来谁的名字。 刘彻见陈珏半天仍皱着眉,缓缓问出一句话道:“你看韩安国怎么样?” 陈珏心中一动,但除去陈午和田,韩安国的确是朝中少数够格的人选之一,于是道:“韩大农文武兼修,自是好的。” 此时,椒房殿已近在眼前,陈珏跟在刘彻身后走近正殿,刘彻一边微微颔一边道:“子瑜,太傅上你没有出主意,好歹提阿睿点几个太子宫的人……” 话音还未落,陈珏忽地听得前方一阵乱响,甚至隐有孩童的嘿哈之声,他不由地微微皱起眉,莫不是两位小太爷打架了吧? 陈珏一大步拐出来,果然,刘睿在那里拿着木刀比比划划,陈桓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算盘反击,两厢你来我往地好不热闹。 刘彻和陈珏在这边一出现,宫人们立刻就松了一口气,别看太子和武安侯公子年纪小,宫中能管住他们的人也并不多。 刘睿和陈桓正玩得开心,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哼声,那声音不大,听在两个小娃耳中却甚是可怖,刘睿动作一僵,手上力道立马泄了大半,若非陈桓从正面看见了陈珏也是一分神,说不准两下胜败立分。 陈珏看了看两个加起来也不抵他一人高的小童,站在刘彻身侧,没有着急说话,只是冷着脸看向陈桓,心中却暗自好笑:刘彻看着不动声色,这会八成已经在想了,刘睿真像他自己当年啊。 刘彻明知故问道:“好啊,这是在干什么呢?” 刘睿心中没底,求救似的看了看陈珏,见陈珏除了摇摇头便没有别的反应,他随后一脸认命地踏向前,抬头道:“父皇……” 不出陈珏所料,刘彻见了并不动怒,反而摸了摸刘睿的脑袋瓜,道:“你是大汉太子,朕的儿子,以后不要再弄什么小孩子的把戏,过两日朕找人教你们真正的文武技艺。” 刘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中规中矩地道:“谢父皇!”话音方落,刘睿又去揪陈桓,陈桓亦是小大人似的行了礼。 陈珏看了在心中暗自颔,刘睿日子过得太顺,五、六岁的年纪,远不及当年和王在一处的刘彻成熟,但这样看来也挺像样子。 “父皇和舅舅来了?”椒房殿中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刘绣走出来,看见场中几个人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向刘彻问了安。 刘彻含笑点了点头,跟陈珏先进了椒房殿,留下表姐弟三个在殿外,刘绣才对两人敛起笑容,道:“怎么我才一会儿没看着你们,就跑到这里来了?” 刘绣年纪不大,但身量高挑,已与十一二岁的女孩差不多,比刘睿和陈桓高出不少,他们不约而同地才要分辨,刘绣便白了他们一人一眼,道:“先进去让宫女们瞧瞧,别伤着哪还不知道。”说着,一手拉起一个弟弟进了门。 337 定安国 陈珏坐在次席,早已一扫昨晚到今晨的不解,敢情刘彻和阿娇夫妻俩,果真就是拉着他说一说刘睿和陈桓的教育问题。 面上风平浪静地搭着话,陈珏心里已经盘算起刘彻的话来,虽说他并不愿意这么早就压着儿子读书,但这种启蒙必不可少,他也是一路走过来的,便没有说什么,只是寻思着太子宫里进些什么人。 刘彻又说起太子宫之事,陈珏这回早有准备,斟酌着缓缓说出几个名字,皆是如汲黯一般的老成耿直之人。话一说完,陈珏道:“臣以为侍奉太子之人,在稳重,旁的条件倒是差了。” 刘彻赞同地颔道:“正是这个理,言传身教,太子将来必定要是个有所担当的人。” 太傅不能太滑亦不能太直,省得把太子教的脑子不会转弯,但太子宫中大体仍然要多些忠直的人,哪怕不那么聪明也不要紧,毕竟早期的学问是死的,怎么都能学。思及此处,刘彻蓦地想起一事,敲了敲案几抬头道:“子瑜,若是韩安国为太傅,你们忙得过来吗?” 刘彻所说是指旧币置换新钱之事,既然要对匈奴人主动大举开战,说不得涉及到许多经济上的调度之事,他早就暗恨盗铸钱币之风,正好要趁这两年的好时机整治一番。 陈珏想了想,实话实说道:“陛下。若是韩大农为太傅,恐怕公务上多少有些影响。”顿了顿。陈珏想起韩安国若是太子太傅之尊,也会减少阻力,有利于这场货币地改革。又补充道:“但韩大农本就无须事必躬亲,他若能悉心教导太子,臣等亦可支撑。” 刘彻听了。心中大致有了数,道:“这就行了。太子年纪还小,学不得什么高深的学问,用不着韩安国多少时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几句话间,刘彻便把事情定了下来,在他眼中韩安国还可以大用,陈珏那边有些老成地能吏就不会有什么事。 聊了一会儿,刘彻上下打量着陈珏,道:“子瑜,你亦是文武全才。不如来做这个太子少傅?” 陈珏还未来得及说话。阿娇已经开口不赞成,陈珏轻咳了一声。接着笑道:“陛下,严师方能出高徒。臣实在不是为人师的材料。” 刘彻听着一怔。旋即笑道:“你啊你。”刘彻也大略知道。陈家地小辈们多半亲近这个小四叔。陈珏在孩子面前严肃不起来。这理由已经足够了。 刘彻又道:“子瑜不去。谁来做少傅最好?” 陈珏想着想着。忽地一笑笑出声来。刘彻见了讶道:“你笑什么?” 陈珏笑容一收。道:“陛下。臣想起了太学孔安国孔博士。” “韩安国。孔安国。”刘彻重复了两遍。朗声笑道:“朝有安国。这倒有趣。朕就这么定了。” 阿娇在一边静静听着。明白陈珏两人说话地意中所指。心中幽幽地一叹。她虽是舍不得刘睿。但珏弟说地有道理。大汉太子不可能一直躲在她身后。早晚要出来见见风雨。 刘彻见阿娇神色,哪还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再思及阿娇这般舍不得也没有多说一句反对地话,刘彻心中安慰妥帖,凑过去低声劝了几句。 陈珏见状淡淡一笑,这会儿刘绣几人也进了来,一一向长辈们问了安,刘彻上下瞧着陈桓,越看越觉得他眉清目秀,跟陈珏小时候长得相像,问道:“你愿意陪太子一起读书吗?” 陈桓瞧了瞧陈珏,又看了看刘睿,大声答道:“愿意!” 刘彻见他并不瑟缩,又点了点头,命杨得意赐了些小物件,倒是阿娇看着两个小孩子,蹙眉柔声道:“他们毕竟年纪太小了,再懂事也应该有人照顾着。” 刘彻一笑,道:“这好办,在各家子弟中另选几个年纪大些的,跟着他们俩就是了。” 陈珏听了心中明白,刘彻金口一开,算是免了陈桓伺候刘睿地差事,对刘彻非要陈桓做侍读的不快也少了几分。只是苦了那一家的孩子,转念一想别人可能巴不得做太子的侍读,陈珏便也不再多想,只道:“臣,谢过陛下体恤。” 说话间,陈桓已和刘睿凑到一处,研究起方才刘彻赐下的物件儿来,阿娇失笑道:“看看这两个小财迷。拿着财宝不放手呢。” 谈笑间,午后时光匆匆过,陈珏领了陈桓出宫回府时,陈桓还是有些懵懵懂懂,坐在马车上,陈珏问道:“你跟太子殿下玩得好吗?” 陈桓看着陈珏,大力点头道:“挺好的。” 陈珏微微点了点头,陈桓将来在刘彻眼皮子底下,诸多限制反而不美,只道:“宫中不比家里,你既长大了,便要有男子汉的样子,知道什么叫铮铮铁骨,遇事不可太仗着你姑姑,明白吗?” 陈桓似懂非懂,陈珏想想类似的话芷晴对他说更合适,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出了宫门没有直接回府,反而领着他在外面街市上逛了逛。 到了一间桑家的饰铺子门口,陈桓便站着不动了,陈珏知道这家铺子有时芷晴也会来,便也不拦他,陈桓走进门指着架子上的一处,道:“阿父,我记得这里有个小锁,和天子赐我地那个好像一样。” 陈珏正要说话,忽有一个女子地声音道:“那这铺子里的东西一定是次等地赝品。”转过身一看,那女子二十上下容色娇艳,却是一身未嫁装扮,陈珏微微一怔,只点头道:“陵翁主。” 刘陵见了陈珏原本心中欢喜,但见他并不向陈桓提自己,顿时又是一恼,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陈家公子呢,说来我们也是亲戚,今日理应好好认识一下。” 停了停,刘陵看着陈桓肖似陈珏的容貌,轻叹道:“你儿子都这么大了。”说着,刘陵怅然地看着陈珏,从前富贵风光时,陈珏在她心中还没有那么重,这些年几乎冷清得一无所有,刘陵却现她越来越将陈珏放在心上, 陈珏眉头一紧又一松,淡淡地嗯了一声。 刘陵心中有气,但她今时远比当年落魄,倒是自伤地心态多了几分,幽幽道:“若不是你方才叫了我一声,我还当你已忘了我呢。” 这会儿周遭虽然没有人,但陈珏不愿与他纠缠,就想早早带着陈桓离开,刘陵见状心中暗恨,对一边的陈桓也不喜起来,只觉得碍眼。 刘陵眉一皱,忽地道:“你就对你妻子这样好,好到看不见别人?” 这话越说越没谱了,陈珏看着陈桓一笑,坦然地道:“翁主,你……” 陈珏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刘陵暗恨陈珏始终叫她叫得生疏,冷声道:“也是,我始终不明白你,若说你有心,金家小姑娘最后嫁了姓刘的,若说你对……无心,你身边却还有一个未嫁的女医义,谁知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陈珏听了心中微微动怒,他跟金娥和义何曾有过苟且?不说义是有志于医术,效淳于缇萦一般不受家业之累,金俗亦是堂堂正正地嫁了一位宗室列侯。 陈珏冷着脸道:“翁主何必这般坏人清誉?若要人重之,翁主恐怕还应自重。” 这里周围毕竟时不时地有人,话不投机,陈珏索性拉了陈桓要走,刘陵的仆人有不长眼色的要拦,陈珏略一用劲便将那人推出老远,冷声道:“好跋扈的刁奴。”语毕,陈珏拂袖而去。 刘陵站在原地咬了咬唇,直至指甲都把手心都抠得疼了,她才叫过避得远远的随从,吐出两字道:“回去!” 陈珏回到府中,意气便平了,他本是心宽之人,刘陵说什么也很快不放在心上,一路回来倒也去了那些不快,反而觉得她有些可怜。 陈桓嚷着要去看妹妹,陈珏摇摇头回转书房,打开了桌案上韩嫣的一封信。 边地表面太平,实际上也不时地有些小摩擦,周谦警醒着其父周亚夫之死,虽然壮志未酬,却更倾向于退隐,倒是韩嫣和卫青,都已经借着声势独当一面。思及此处,陈珏不由地想起刘陵方才提过的金娥。早在窦太后离世之前,金仲前来找他求教金娥的婚事,陈珏便建议金娥选择一位闲散些的宗室。 陈珏想到这里便不由苦笑,金娥最后倒是被刘彻做主配了宗室,但刘彻一点都没有放过那位高祖的兄弟楚王后人,窦太后去世后不久,刘彻就把金娥的夫婿按在未央卫尉的要职上。 门上传来一阵扣扣的轻响,不多时,芷晴走进门来,笑道:“宫中的筵席你定然吃不惯,时候不早了,你不如随便用一些。” 说话间,阿如和阿意已将几碟小菜和清酒摆好,陈珏这会儿也觉着有些饿了,道:“若不是你想得周到,我非得饿上一会儿不可。” 说说笑笑,芷晴听说太子太傅定下了韩安国,若有所思地道:“这人直而不鲁,的确是能人,陛下眼光独到,竟弃了那么多有名望的公卿,选了他做太傅。” 陈珏笑笑点头,刘彻早先借着雁门一役和救援东瓯的机会,已彻底将最关键的那部分兵权聚于他手,他心里有数着呢。 338 弄璋事 韩安国、孔安国分别就任太子太傅与太子少傅,这个消息即刻使得朝官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陈珏和韩安国常常相处在官署的同一个屋檐下,彼此间也是默契地坦坦荡荡,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处理政务时还是老样子,只是陈珏不能对刘睿的学业漠不关心,因而在外人看来好像还是亲近了几分。 次日清晨,陈珏听了堂邑侯府下人来报,陈午才得了个曾孙子,命陈珏等兄弟几人晚些都回家去。 陈珏答应了那下人,午后不多时,他看着手中的一封外地来的文书,微微皱起了眉头。 刘彻决议新铸半两钱,更是在上林苑附近专门新设了一司专管铸钱,为的就是预防盗铸钱币。这些本也寻常,但在推行新钱的过程中,各地多少出了些当地人不买账的问题。 略略想了想,陈珏拎起几封记有相关事宜的文书,去叩了韩安国的门。这时已是下午,韩安国近日颇有些闭门谢客的架势,待在官署的时间较往常更多,倒方便了陈珏。 韩安国见陈珏进门,抬手示意他落座,草草一翻之后叹道:“这中间毕竟有些诸侯王的影子,若不是陛下先有了一番敲打,怕是下面闹得还要再厉害些。” 陈珏微微一笑,道:“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反应看着厉害,过些日子就能好上不少,毕竟这新钱兼利于官民,只要有一段让黎民百姓接受的时间就行了。” 韩安国点点头,却也不再往下说,道:“此政利于国家,本是社稷之福。只不过朝中难免有人说话,你也做好准备就是。”两人都知道地方上的势力多少有些见不得光的财,一时间有人反对也正常,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假以时日自然都能圆过去。 陈珏跟韩安国又说了几句话。正要告辞出门,韩安国却忽然叫住他,含笑道:“公事说完了,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聊聊。” 陈珏微微颔,笑道:“太傅但说无妨。” 听得陈珏语气轻松地唤他太傅,韩安国心中轻松了几分,道:“正是为了这个太傅。按说太子太傅本不应是我这样的朝臣。突如其来下了这么一道任命,其中虽无甚不妥,但也有几分不合适。” 韩安国说得已经算是直白。当年景帝欲废刘荣立刘彻,这才一个劲地往他身边塞能人,算是给刘彻这个太子加码,但今日刘睿地位稳固。先请清贵的博学之士教导亦无不可,犯不上给年幼地太子身边放上如此能臣。 见韩安国几乎在坦诚他心里没底,陈珏笑笑,道:“韩大农本是朝中罕见的军政全才,陛下和一直对大农之才赞誉有加,陛下又重视太子,当然要请最好的太傅来教导他,这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韩安国听了又点点头,事关太子,陈珏也不会故意蒙蔽他。于是释然道:“想来是我多虑了。” 陈珏瞧着韩安国模样。又说了几句便退了出来,不急不慢地走到另一边。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刘彻任命韩安国是有些不按牌理出牌,但若说爱子亲切也是一样。思及此处。陈珏想起刘睿机灵的模样便不由一笑,刘睿这时候还太小了,太子太傅之职又非一成不变,单是韩安国就随时有可能领军出边。 若是过了五六年,陈珏心中说不得要斟酌斟酌,但大汉的几代天子虽然都有废太子地习惯,刘彻这时候还忙于征服匈奴,显然对太子还没有也不会有太大的算计,就是想给刘睿找个好老师。 再浑不在意,被韩安国这几句话一搅合,陈珏也没了再看公务的心思,瞧着时候差不多,便带上早等在外边的李英,不疾不徐地往堂邑侯府去了。 到了堂邑侯府,阖府上下已是喜气洋洋,周氏已命人给全府的下人派了赏,是以陈珏一到,便有下人满脸殷勤地接过马缰,道:“四公子,侯爷和大长公主已在正堂那边了。” 陈珏点点头,亦是展颜一笑,抬脚便往正堂那边走过去。甫一进门,就见刘嫖喜上眉梢,陈午虽沉稳些也是喜形于色,陈须亦是满面笑容,陈珏上前行了礼,笑道:“恭喜阿父阿母,这是多子多孙,福寿绵长啊。” 刘嫖笑着招呼陈珏坐下,嗔道:“怎么都没个正形。” 陈珏又向陈须恭喜,这才坐下,面上只是笑着不说话,陈家第三代中,陈举只有个庶出的女儿,陈弘这边却是第一个曾孙子,的确是件不小地喜事。 陈午心中倒是当真高兴,官位爵位再高,他这个年纪地位也看得淡了,但多子多寿毕竟是许多年来公认的有福气的表现,更别提喜得嫡亲曾孙这样不小地喜事。 陈珏心中也有一丝小小的兴奋,这样的大家庭里就是人多,辈分难论,算上远亲要叫他叔父的白头老也有,但毕竟关系远了,陈弘这个儿子才是真真切切地侄孙子,他这会儿也是祖父辈的人了。 谈笑了几句,陈珏索性瞧陈弘去了,陈弘许是做了父亲,神色间多少稳重了些,陈珏正在心中暗自点头,不想他见了陈珏便一下子破了功,道:“四叔,四叔……” 陈珏失笑道:“四叔,四叔叫个不停,难道你得了个儿子,话都说不明白了?” 陈弘挠挠头道:“我那不是在长辈面前放不开吗?” 陈珏笑了笑,道:“我不是你的长辈?”心想:这到底还是小孩子,在外如何威风如何立事,回到父辈面前照样不敢说话。 陈弘笑了好一会儿没说话,他虽然在陈珏面前比较放得开,但也日益觉得这个四叔气质不同于家中旁人,平和里透着威严。陈弘多少也有点怕。 两人在一边坐了,陈弘不愿被陈珏看成不成熟的小儿,并未将长子的事说个不停,反而向陈珏说起另一事,道:“四叔。我还真有事想向你讨主意。” 陈珏略收了些笑颜,道:“什么事?” 陈弘正了正色说道:“这不是太子要进学了么,太子宫中各个职司都有人看着呢,因为四叔您和韩将军今日在陛下面前都举足轻重,太子的侍读也有不少人盯着。” 陈珏听明白了,道:“你,还是你有什么朋友想掺一脚?” 看见陈珏神色淡淡。陈弘心中没了底气,低声道:“平棘侯薛家的公子跟我关系不错。” 陈珏唔了一声,陈弘心中的敬畏之意立马占了上风。忙解释道:“其实我们家还没有往里面进人呢,哪轮得到他们这些外人,我明日就回了他们。” 陈珏笑着摆了摆手,心中地不快去了几分。暗道这还有点儿像样,温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无论是我还是你的父、祖,都不能时时刻刻替你出主意,最多少少地给你一些建议,具体地事还是得你们自己去想。” 陈弘听了若有所悟,点头道:“我明白了。” 见他一脸坚定地说话,陈珏听了不由一笑,道:“明白什么了,还不看看你家儿子去?” 陈弘咧嘴一笑。自去招呼着伺候爱子地侍女们。口中不时对陈珏夸耀起来,浑然忘记了他近一年前的时候。还在抱着陈珏地长女陈羡慕不已,长吁短叹自己没有孩子。来为家中妻女看诊,在陈房中,陈珏笑着把她乱动的胳膊腿都放回去,口中道:“我瞧着好像比阿桓当年还不老实。” 听了陈珏地话,芷晴扑哧一笑,道:“哪有你这么说女儿的,长大了定是小淑女。” 义多年来早已与陈家相熟,也不拘谨地道:“小孩子还是好动些好,对身子有好处,只是要注意别让她受了风。” 陈珏听了连连点头,义亦是一笑,心道这陈四公子虽是显贵,确也比常人开明许多,更别说他还没有自持身份,对妻女这般关心。 芷晴神色一肃,点头受教,细细问过几件事之后便要留饭,义轻轻摇头,一脸歉意地道:“侯爷和夫人厚爱本不该辞,只不过早些时候与长安郊乡民说好看诊,我不好言而无信。” 芷晴听了也不强求,嘱咐下人送上早先备好的几样东西,送给义,待义告辞,陈珏笑笑对芷晴道:“别管什么性子,你也不用拘着她,女儿觉得幸福开心就行了。” 听了陈珏随口却真心的话,芷晴郑重地点点头,道:“你说得正是。” 陈珏正要说话,外间传来陈桓的声音,道:“阿父、阿母,我过来了……” 芷晴蹙眉道:“这孩子,进了宫也这么毛毛躁躁地怎么办?” 陈桓走进门,笑嘻嘻地向两人行了礼,话里话外却不离这两日与太子做了什么,连曾与太子偷溜到长乐宫那边都提到了,陈珏听了倒没觉出什么,他们表兄弟俩毕竟年纪小,远不及刘彻的张扬做派。 提及韩安国,陈桓只说他讲书还没有识字的小黄门说话有趣,陈珏听了不由莞尔。 不过三两日地工夫,两个安国已经走马上任,有心人悉心观察二人的做派却一无所得,这般过了大半个月,这些人又意识到上面不会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倒也没有什么人再全心关注他们两人。 相反地,陈珏倒是注意上了这些下面人的动静 339 长太息 陈珏近来闲来无事,听人传闻说丞相陈午此人深不可测,差点儿当场愣神,仔细一打听,才知是因为陈午平素里行事端正温和,很是被一些人暗自编排说无所作为,偏偏天子又对他父子都信任有加,不明真相又自作聪明的人,便道陈午能把一双儿女栽培到这般地步,自有手腕。(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这样的话听了不过一笑置之,陈珏虽不以为意,但却更加注意起下面人的一些看法来,有时换个角度看事情也挺不错,这一注意,倒真寻着了些东西。 灌夫本是窦婴门人,这两月间却时有他老家的颖川人入长安,散布些他家仆在老家的跋扈之举,平民百姓暗地里说贵人们是非的多了,众人只当笑话提,陈珏却觉着熟悉,暗自留了心。 这日清晨,陈珏与陈午在菜圃里谈及此事,陈午若有所思地道:“你以为此事有不对之处?” 陈珏虽不能确定,还是道:“古来多少显赫的人家,就是坏在这样的小节,灌夫一向与魏其侯交好,听说一年余前还与田有些不快……” 陈午哼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锄头,道:“田的心胸,他若能忍上一年不做什么便是极限了。”顿了顿,陈午又道:“灌夫人虽好汉,毕竟不是什么好出身,不擅治家,捅出些什么漏子也不稀奇,倒是魏其侯那边难说不会被牵连进去。” 陈珏听了点点头,他虽知陈午心底对灌夫有些看不上,亦觉得灌夫有些没分寸,他原先与灌亮走得近时,早提醒过他们注意这些。哪料还是没有什么用。 陈午看了看陈珏,道:“你早年在魏其侯面前亦是执弟子之礼,可是不放心了?” 听了陈午此问,陈珏也不解释什么,只坦然道:“魏其侯早没有当年的样子,如今不过在家修养病情。若是再牵连进这样的争斗未免可惜了些。”说着,陈珏扶着陈午走进一座小亭。 陈午坐在阴凉处,叹道:“魏其侯的事我们没法管。” 陈珏闻言皱了皱眉,他又何尝不知道窦婴一日在世,刘彻就一日不放心他。但陈午说的对,若是旁人还能顺手帮一帮,窦婴地事就不好去触刘彻的霉头了。 陈午想了想。亦觉他和窦婴年纪相差不多。多年来境遇却大大不同。唏嘘着道:“说起来魏其侯地确不能省心。他那小女儿地婚事也一直没能安定下来。就连我也知道了。” 说着。陈午看了看陈珏。眼带笑意地道:“谁家地儿女。也比不上你们出息。” 陈珏心中一宽。正要说些什么。陈须从远处过来。道:“阿弟。适才我回府时看见了几个黄门。据说是陛下要找你进宫说话。” 陈珏听了点点头。向陈午请辞离开。再看看身上还有方才帮陈午做农活留下地泥土印儿。便往院子里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入宫去了。 到了未央宫门口。陈珏才从小黄门那里大致问清楚。知道刘彻并没有什么事。当真只是传几个亲近些地人说说话。坐上客甚至还有司马相如等几人。 既然知道了没有要务。陈珏脚下便不由地慢了一两分。却不想他才进宫门天色便忽然变化。风声渐起。不多时便大雨倾盆。落在青石路面上出阵阵轻响。 陈珏心中暗道倒霉,虽然加快了脚步,但到了宣室殿的时候,才换的一身衣服仍旧湿透了,堪称周身狼狈,幸好这时已脱了早春的寒冷,倒也不大难挨。 小黄门也了愁,陈珏正想着稍后再见刘彻,里间已经传出刘彻犹带笑意的声音,道:“可是子瑜来了吗?” 陈珏无奈,只得进了殿门,刘彻站在御案前,笑得满面春风,摆摆手免了他地礼,道:“好大的雨,杨得意,你快去带子瑜往偏殿整理整理。” 谢过刘彻,陈珏过一会儿再回来已是周身干爽,他这才有心注意刘彻正拿着一支笔用心描摹,司马相如在一边恭恭敬敬地,时不时插几句话,显然是在画画。 刘彻见陈珏走近,亲自递了他一条巾子,哈哈笑道:“擦擦吧,朕真是难得见子瑜这般狼狈。” 陈珏听了苦笑不已,旁人万万得不到天子这样关心,但他这会儿拿着手中的巾子,想怨念也不是那么回事。此刻,司马相如朝陈珏这边看了一眼,神色间显是有些羡慕和落寞,雁门一战他也算小立了一些功劳,但聂壹一介商人尚有赏赐,司马相如仍是辞赋之臣。 陈珏对此也猜不透刘彻的想法,只得解释为人才无尽,刘彻觉得司马相如留在身边就正好。 刘彻耐心地画完了一笔,满意地道:“子瑜,你过来看看。” 陈珏应声而上,只见白纸上立着一匹骏马,体型彪悍,筋骨强健,正在昂嘶鸣,画技尚可但失了生动,陈珏道:“好马。” 刘彻却皱了眉,道:“形似神不似啊。”见陈珏面露不解,刘彻转而道:“你记得当年那匹汗血宝马吗?” 陈珏道:“臣自然记得。”那马已自然老死,刘彻曾下令搜寻,却再也没有人能献上第二匹汗血马。 刘彻望了望还在落雨的天际,向往而坚决地道:“此等天马不似凡马,朕无论如何也要取而得之。” 司马相如好一会插不上嘴,心中微微有些郁闷,陈珏听了淡淡一笑,不对刘彻的执念说什么。不多时,刘彻撂下笔,又说起陈珏不曾学画的事,陈珏笑道:“臣实在对此无志,不像陛下一样,一笔描绘江山。” 刘彻哈哈一笑,命司马相如退去,正色道:“有马及人,韩嫣的军报中已经提及,曾遇匈奴小股人马,国朝内地事还应尽早尘埃落定。” 陈珏知道刘彻所指,道:“旧钱次劣品泛滥,百姓早就苦不堪言,新钱方便好用,民间已渐渐接受了,朝中赋税往来又只认新钱,最迟明年底应该一切过渡妥当。” 刘彻轻轻颔算是认可了,陈珏才与他说了一小会儿话,杨得意便来报廷尉求见,刘彻下令召他进门,心中也微微有些惊讶,向陈珏道:“今日早些时候朕才命他们重研大汉律,怎么这么快又来了?” 刘彻说的是正重修大汉律的事,汉初的约法三章早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近年来法令越来越繁杂,重复、矛盾之处多多,他才命张汤等人着手修撰, 陈珏听得一怔,心中暗刘彻还真是急性子,诸事都堆在这两年办,口中还是风平浪静地请了辞。 走出宫门,陈珏总算是吐出了一口郁闷之气,他在家里同陈午好好地说话,冷不防就被刘彻叫进宫去说话,接着又没干什么事就出宫来,当真晦气。 想起他这样的还算好,刘彻身边的那些人更无奈,陈珏才觉得自在些了,猜度着廷尉急着来报该是何等的大事,须知张汤近年表现出彩,廷尉若无大事,多半是由他经办。 两日后的清晨,陈珏总算大致听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件事正是与灌夫有关,只是原因没打听明白,陈珏想也不用想便可知道,这中间多半是田推波助澜。 陈珏想了想,还是命亲信的家人往魏其侯府附近打探消息,自己则静静观望,骑了一匹马往堂邑侯府去,到了府中,陈午见了陈珏,道:“你所料果然不错,魏其侯这下子一旦把持不住,八成就要陷进去。” 陈珏默默地点了点头,陈午正要劝慰他两句,陈须忽然大步流星走进来,一脸不可置信地道:“阿父,珏弟,出大事了。” 陈珏被他弄得一惊,直觉地道:“出什么事了?” 陈须喘着气解释道:“我方才跟几个朋友相聚,因为圈子大了,中间就有一个窦家子弟,我们从他们府中下人那得知,魏其侯今日忽然昏倒在地,现在生死不知啊。” 生死不知是什么概念?陈珏正自心惊,低声道:“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陈午看了看陈珏,道:“你这说得不错,这下可巧,天子才要顺势动手,魏其侯已经自己倒下了。”他这会儿已经在心中赞起陈珏的敏锐,他现在虽然也惊讶,但还远不至于大惊失色。 又隔了一日,陈珏这才从刘彻那里得到准信儿,窦婴乃是因为那日心绪起伏太快,中风了。 刘彻当着众臣的面叹气不已,赐下许多珍奇药材,又命数个太医齐齐前往魏其侯府为窦婴诊治。陈珏见状心中亦有些堵得慌,数日前才看见过的人,不管怎么叱诧风云过,这一刻开始就必须一举一动都靠别人照顾,这种境况对于窦婴来说,恐怕不比死了好上多少。 陈午听得窦婴今后必定卧病在床,神色间亦是唏嘘,素日里处事更加谨慎,哪怕无甚大作为也好,万不能做出什么越过界地事。 刘彻亲自上了魏其侯府看望窦婴,君臣相视,窦婴竟是热泪盈眶,刘彻想起早些年他太子之位未稳,多靠窦婴扶持,亦红了眼眶,道:“有朕在,必定对魏其侯族中子弟多加照拂,夫人和府上亦不必担忧……” 340 归来兮 窦婴英雄不再,场中的人亦多少动了感情,刘彻接连许下种种承诺,随行的陈珏见了,心中若有所思,面上亦是微微怅然怅然。 “陛下,臣得陛下……如此厚待,实属……” 窦婴眼鼻不断**着,但因为心中情绪复杂,却激动着半天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一边窦叔达见状上前,恭谨地道:“陛下亲临,臣一家感激涕零,只臣父言语不利,请……” 刘彻摆摆手制止了窦叔达接下来的话,沉默了片刻,又问候了窦婴几句话,这才出了门,陈珏简单地同室中窦家人打了招呼,便随后跟上。 出了门,陈珏一眼便看见一身素衣的窦琬,她正在向下人问些窦婴房中的通风之事,似是哭过但神色坚韧,却是半点没有往刘彻的方向看。陈珏望了望刘彻身边围着的几个窦家子弟,心中暗自对窦琬点了点头。 眼见刘彻想动身还要一会儿工夫,陈珏不疾不徐地走向前,刘彻正向窦叔达问道:“魏其侯身体究竟如何?” 窦叔达躬身道:“禀陛下,承蒙陛下所赐珍药,又得宫中太医尽心照拂,臣父大体无忧,只是……”说到这里,窦叔达不由怅然地顿了顿,道:“即使恢复得再好,臣父今后亦要行走不便了。” 刘彻朝四周望了望,将所有人尽收眼中,目光在窦彭祖身上扫过去,又对窦叔达道:“魏其侯长于弓马,身强体健,若非这些年来为朕太过辛劳,断不至此。” 窦叔达连说不敢,陈珏知道刘彻的意思,低声劝了两句,又过了一小会儿,刘彻方在一众卫队和小黄门众星捧月似的簇拥下出门回宫了。 陈珏骑在马上,凉风扑面。回望了望早已人心散乱的魏其侯府,他不由心中一跳,忽地想起早年喋血的周亚夫来。 刘彻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中风的窦婴动手罢,陈珏在心中默默想着,稍微加快了马。 就在魏其侯府骤失中流砥柱。举族上下好像没有了主心骨地时候。边地又传出了一个大消息。历经上千个日日夜夜之后。出往西域地张骞出现在西北汉境与羌人地界地交界处。即将荣归长安。 曾经默默无闻地郎官张骞回来了。 刘彻难掩心中地兴奋之色。两眼都微微放光。看见陈珏便道:“张骞果然不辜负朕所望。” 陈珏亦是才知道大概地消息没多久。刚跨进殿门口地门槛便听到刘彻这么一句话。陈珏听说之后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别地。脑子里顿时炸出了八个大字:西域古道。丝绸之路。 刘彻面上满是笑意。陈珏一笑。道:“此去千里迢迢。张骞历经百折千磨归来。定有什么好消息。这实在是可喜可贺。只不知他此时到何处了?” 陈珏此问虽有些唐突。但正合刘彻心意。他又看了一遍奏报。摇头道:“这时候应当已经在上郡以南。朕听说他已经马不停蹄地往长安赶来。” 这时候张骞意味着可能的西域盟军。刘彻心中痒痒,连陈珏因公带来地奏表都顾不上细看,陈珏陪着他去看了一遍明显失真的地图,又与他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提及他带过来的奏疏。 刘彻满脸的笑模样,看着陈珏道:“子瑜,朕看你今日好像比原先打了胜仗还高兴?” 陈珏淡淡地笑了笑,道:“陛下所言正是,臣有些失态了,臣只是想着。匈奴人的问题毕竟百年前就已经出现。西域却是真真切切的一片不曾见过的新天地,因而有些入神。” 刘彻闻言点了点头。胸中雄心勃,心绪冷静下来之后。他信手打开一封奏疏看了起来,这一看之下,刘彻便不由地皱了皱眉。 景帝以来,汉匈边境地商贸往来越来越热闹,聂壹等与官员们有联系的巨商更是富比王侯,虽然客观上说,商人在对抗匈奴方面有一些功劳,但囤积居奇、牟取暴利的事一样存在,却有些瑜不掩瑕的味道了。 见奏表上只说了各地的难处,刘彻将之往陈珏地方向一推,抬眼沉声道:“这些全心逐利不知国家的人,当真可恶。” 陈珏微微颔,道:“自那一年平原水患,便有商人大户屯粮,好在赈济不佳之时牟利,幸好主父中丞应对及时,并无大损。”话虽如此,陈珏心里更加明白,当年长安一直都在关注雁门马邑,因而没有做什么有效的举措。 刘彻闻言若有所思,他是知道平原水患那几月的大致饿毙人数的,比起立朝以来的几场水患少得多,于是道:“大汉毕竟以农为本,这一次还好,若是大汉正在紧要关头,这些商人却自私自利,那还了得?” 说得严重,刘彻更不满的是那些半商半士族的名门大家,无论是茂陵邑还是限商成效均不甚大,这些地方上地豪族还是让刘彻心中不喜。 陈珏沉吟了片刻,没有回话,奸商毕竟不占绝大多数。刘彻望向陈珏,道:“子瑜,你以为此事可有良法?” 见刘彻问及此事,陈珏心中微微一动,道:“臣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巧妙的法子,只是史书上倒能寻着一些能拾人牙慧的旧事。” 刘彻听得一怔,思索了片刻道:“你是说前人旧法?” 陈珏点头道:“正是,春秋时范蠡曾言钱谷平价之事,管子中亦有准平一说,即从钱、谷两方面限制囤积居奇的奸商之举,有利于国中战备及百姓的安泰。” 刘彻亦是和陈珏一起读过书的人,略一寻思便想起范蠡等人旧事,无非限制钱币流通之数,或由国朝掌握钱谷,贵时卖出贱时买入,尽量避免谷贱伤农、富商投机等诸如此类的事,杜绝粮谷的价钱影响农人。 思及此处,刘彻抚掌笑道:“说起博闻强识,朕看天下少有人及得上你。” 陈珏侧身道:“臣不敢当陛下夸奖。”顿了顿,陈珏看向刘彻,沉吟着道:“臣只觉此类做法利于对匈奴人开战,但书上寥寥几句毕竟不能全数当真,陛下若以为可行,还是召才智之士仔细商议一番为好。” 刘彻摆摆手道:“大汉与春秋小国不同,疆域辽阔,这中间诸多不同,凡事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陈珏听了一笑,心情快活了些,刘彻既然这么想,将来行使中的害民之处多少能少了些,正自在心中点头,陈珏耳中又听得刘彻道:“就算是有了中朝那些人,朕遇见什么事,还是愿意跟你说说话,必有所得。” 刘彻说得口渴,取过一盏茶喝了,笑着道:“就说今日这回事,朕一时还没有想到范蠡之例。”虽然他前些年才收了盐铁为官营,多年来还是习惯了无为的思想,在经济之道上也、管子有些道法自然地意思,不曾多想过朝中干涉地问题。 陈珏心中一跳,笑道:“陛下折杀臣了,在其位谋其政,臣素日里无事便琢磨钱谷之事,没有自己的主张还说得过去,岂可先人地良言都不愿去读,一无所知?” 刘彻笑了笑,道:“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大可以改日再议,朕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替朕走动走动。” 陈珏回道:“陛下请说。” 刘彻站起身,路过陈珏身边朝殿门外走去,陈珏亦跟着站起来,满庭阳光洒落,照得人身上光辉熠熠,刘彻指着北边道:“张骞要回来了,朕也不知他究竟能带回什么消息来,你带几个人替朕打个前哨问问看。” 陈珏心中一顿,对张骞再是佩服也不由地暗暗叫苦。 刘彻想了想,思及张骞毕竟有些功劳苦劳,又道:“顺便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地东西,张骞这些年为国远了长安的康宁,朕也不能薄待他。” 话音稍稍停了停,刘彻拍了拍陈珏,定定地看着他道:“若是派旁人去,年轻的不知道朕要知道什么,年老的朕也不好派他们赶路,只好辛苦你了。” 陈珏答应了一声,笑着连道不辛苦,旋即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张骞可能是归心似箭,因而一心往长安赶,却不知边郡的军马这两月与匈奴人时有摩擦,刘彻自知道他回来后就望着他这里的紧俏消息了。正因如此,张骞没有早些在边地就写一封详细的奏疏,最后就害得陈珏必须辛苦走一趟。 出了宫门,陈珏按刘彻的意思选了几个忠心耿耿的卫士,又领了李英和郭远二人,便告别家人风风火火地往张骞的来路赶去。 一路上,众人皆以陈珏为,郭远凑上去问道:“公子,快马归长安不过几日的工夫,怎么我们就必须得抢这点时间赶过去问那张姓小子?” “人家有名有姓,注定留名青史。”陈珏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见郭远不解,又道:“这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军报,张骞一行人见天子也没有那么快,我们只需要在驿站处等着消息,先给陛下传个话就行了。” 路边杨柳一排排向后退着,陈珏坐在马上赶了几十里路,好不容易在日暮赶到最近的驿站,才歇了不几个时辰,便迎来了风尘仆仆的张骞一行人。 341 眼中界 张骞变样了。(提供最新章节阅读>陈珏看见眼前这肤色黝黑粗糙,分明比张骞实际年龄大了七八岁的男子,不由不由地在心里想着,同时连忙起身迎接。 数千里路,张骞一身的开朗已尽数磨成了沉稳,神采倒还飞扬,他穿了一身汉家衣袍,向陈珏郑重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问好,只是区区一个汉礼,他神色间竟有些激动。 陈珏毕竟是臣子,没有抢刘彻的话去问候张骞,只是往他身边走了几步,道:“陛下得知张中郎归来甚喜,特命我在此等候。” 几句话间说明了来意,张骞神色一顿,向陈珏道:“我归心似箭,因而才会这样思虑不周,确是我的过错老武安侯来此,实在是惭愧,惭愧。” 陈珏一笑,道:“你这么说就言重了,实不相瞒,我得了陛下的派遣过来心中还高兴得很,我这些年居在长安一步不曾远行,正急着想知道西域究竟是怎样呢。” 张骞初次见陈珏时,陈珏还是翩翩少年,今日已是成熟的青年勋贵,见陈珏没有向他摆什么架子,张骞心中也自在了不少,又客套了两句便迈入正题,道:“请侯爷转呈陛下,臣此行虽略有所得,但当日所思和月氏人守望相助的事却成了泡影,那些逃亡到高山底下的月氏人已经失去了向匈奴人复仇的决心,臣无能,无法说服他们。” 陈珏闻言点了点头,他是知道中间过了几十年,联合月月氏不可能成功的,但见了张骞神色间的沮丧之情,陈珏也不由感同身受,道:“大汉与西域消息不通,这么多年过去……”顿了顿,陈珏转移话题道:“你一路所见所闻就都是有价值的东西,可有什么话要我先转禀陛下?” 张骞点点头。又摇摇头,兴奋地道:“我想禀告天子的事情太多,一时间也说不明白。只知西域小国林立,极西之地,尚有大国!” 张骞一下子说了太多。陈珏听得脑仁直难受。差点没跟上,只知他一路风尘,忽南忽北,忽西忽东,跋山涉水,越湖穿沙都是常事。 陈珏明白,这其中一些地点连起来,便是丝绸之路。 张骞究竟走了多远? 陈珏带着这个疑问回到未央宫复命。张骞没有说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正合他意,陈珏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一旦不小心跟张骞带回来的消息弄混了,那就不太妙了。 陈珏按张骞地原话把事情说给刘彻,刘彻神色复杂地道:“这样也好。” 从刘彻那里离开,陈珏快步往宫外走,趁人不注意还打了一个小哈欠,他想早些回家休息,因而走了一条僻静的近路,不想却听得有人在一边大声训斥宫人。那几个宫人已经被骂的低着头不说话。骂人仍不罢休。 宣室殿不远处,杨得意都不管管?陈珏见状微微皱了眉。便要绕道走开,却冷不防地听见断断续续地“太子”二字。几个粗壮的宦官正朝那几个女子围过去。 陈珏停下步子,往那边靠了靠,淡淡道:“你们在宫中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按说宫中的事陈珏本不应插手,但那教训人地女子分明是跟着刘睿地宫中女官,这里随时可能有哪个朝臣经过,陈珏岂会任他们在这里提及刘睿。 女子显然已认出了陈珏,身形一动便道:“奴婢拜见武安侯爷。” 被教训的几个宫人听了,纷纷抬起头来,陈珏见他们眼中还带着惊惧,便也不急着主动问话。 果不其然,陈珏才往他们身上看了看,其中一个宫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道:“侯爷救命,侯爷救命。” 陈珏朝先前那女子扫了一眼,仍是淡淡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女子看了看身边的人,昂回答道:“侯爷,她们几个是伺候二皇子的,方才吵了太子殿下读书,奴婢只是教训她们两句。” 陈珏见了女子得意的神色,心中不由地暗暗好笑,这里离太子宫虽然不远,但也不近,她竟是以为自己护定了她不成?见场中几个女子都紧张地望着自己,陈珏对女子道:“太子身边离不得人,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神色一变,心中一阵阵慌,暗骂自己失策,武安侯爷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岂会因为宫中女子的争斗赏识她,连忙躬身讪讪地退去了。 女子一走,其余诸人道谢后也纷纷散去,还有个年轻的小宫女微红着脸回头瞥了陈珏一眼,一笑置之之后,陈珏心中微微一动,缓步出了宫。 次日,陈珏见了阿娇,皱眉问道:“阿姐,太子身边还有那样地人?” 阿娇听得一怔,又仔细问过了,才面露不悦地道:“不过是个从小跟着阿睿的宫女,竟然有胆子在外头没有分寸地给阿睿摸黑?” 回过神来,阿娇对陈珏道:“阿弟,你放心,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出现了。”说着,阿娇的神色微微有些冷意,太子身边的人,总不能只对他忠心就够了。 陈珏眉头微松,道:“这我就可以放心了。”声线微扬,陈珏又问道:“那位二皇子,近来怎么样了?”刘彻涉猎女子虽多,却不知怎地子嗣不丰,这些年只有刘睿和刘佐两个皇子,连个生后夭折的都没有,倒是公主66续续有了三个。 阿娇闻言,神色有些复杂,道:“说来也奇怪,那明明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皇子,平时偏偏总喜欢跟一些小猫小狗玩在一起,每日只跟着他的养母在各宫串门,腻在女子堆里,这当真怪了。” 难不成是未央宫里的刘宝玉?陈珏听得一怔,还没有来得及再多问,已经听得阿娇接着道:“因为他一点都不像彻儿,彻儿也不怎么喜欢他。” 陈珏若有所地点点头。 石级向殿内延伸。张骞行大礼拜伏在地,见到刘彻后的第一句话掷地有声,仿佛字字都有千钧之力。陈珏站在一边也受了些气氛地感染,在场地朝臣见了张骞过早苍老风霜的面容,亦不约而同地赞了一声好。 凿空西域地人看着普通。并没有什么英雄相。刘彻亲自扶了张骞起身,问道:“自你之后,朕对西域始有所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张骞说道:“臣这几年来,对北地地貌环境略有所得,愿从军效力。” 刘彻听着笑了,连说两声好,道:“朕决不让你没有用武之地。你家眷已尽在长安安享荣华,你这一月只管白日入宫与朕说话,晚间回家向老母尽孝。” 张骞听得家眷在此亦是大喜,热泪盈眶道:“臣谢陛下。” 陈珏在一边看着,散朝之后又同刘彻聚集在一起,刘彻端起一盏茶抿了一口,示意陈珏坐下,问道:“你看张骞所说如何?” 张骞出西域联络共制匈奴地各国,但人口多些地像败逃的月氏都选择避让匈奴,更不必说西域中地各个小国。宁可受辱也不愿冒着灭国的危险。反抗匈奴人的控制,因而张骞来回地路上几乎一无所获。 然而去年起。军臣单于地死讯就传遍了北疆,伊稚邪单于与于单之间生内乱。西域诸多国主近乎惊喜地现匈奴人已经不太管他们的事。这一次张骞出行,虽然没能直接达成盟约,但在西域诸国眼中,大汉的富庶强大之名已经远扬,匈奴单于的威名如高楼一般轰然倒塌。 除此之外,张骞一路到达乌孙,现了两种他从未见过的良马,再往西行,他从当地老人处得知,西方曾有一位伟大皇帝的军队打到那附近,那些人无论是长相、风俗与汉人完全不同。 虽然因语言问题无法得知更多的信息,但刘彻心中的一根弦还是被触动了,陈珏平日里回答他地问题总是很快,今日也不例外,对上刘彻探究中复杂的眼神,陈珏沉吟着道:“张中郎忠勇俱全,臣相信他绝不会信口胡说。” 刘彻看了陈珏一眼,道:“张骞还说,从蜀中可取道过身毒,至大夏,有朝一日他可以再探这条路。” 陈珏回道:“这两条路中间,隔着高山险流,还有聚居的羌人,若说在西边会合在一处也说得通,只是西南夷可能麻烦一些。” 刘彻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些笑意,道:“子瑜,朕忽然觉得,匈奴小了。” 陈珏心中了悟地一笑,没有去挑刘彻的语病,此刻,陈珏心中亦觉得张骞所得远远过他的设想,张骞若是再去一些年,大汉再将匈奴人逐远,这西域就当真被凿空了。 张骞归来半月,刘彻第一日就给他加了个侍中衔,又封了太中大夫,日日召他入宫说话,这中间自然涉及到许多国家大事,张骞风里来火里去,更没有人挑理。 春夏间,陈珏忙里偷闲,得了空便跟着籍田令去看一种胡瓜的种子,还有其他的种种未见的植物。 籍田令看着陈珏满脸不解,心道你一个贵公子凑什么热闹。 陈珏在心中暗自苦笑,他第一个兴奋地跑过来看,却现他这个没怎么下过田的人,根本分不清哪种是哪种。 商议推行平准法之余,陈珏开始关心起多少年之后,他有可能喝到葡萄酒。 这几天对不起大家了,宜修非常之惭愧,明天开始更新绝不会再有问题 342 终不同 葡萄美酒夜光杯的闲情逸致毕竟还是小道,自从陈珏从张骞带回来的几车异域珍奇中,分到了一点点蒲桃干,他便将这点闲暇时的小念头抛到脑后,一心扑在平准法上面。 张骞出使西域而归,老百姓不知道其中战略上的意义,但也知道有一个郎官从极西之地归来,即使那个使队伍百不存半,也挡不住老百姓在农闲时的谈资。 此时,夏日的天气热得让人胸口闷,所幸宣室殿中还是一片清凉,刘彻坐在最上头,陈珏次之,还有十几个侍中依次往下坐来。这些人的面目均十分年轻,不见老态,最多不过三十来岁,最末的座次上,正是年纪最轻的桑弘羊。 刘彻伸出手,食指点了点摊在御案上的奏表,道:“外朝的人不少都在反对平准,你们怎么看?” 殿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往陈珏处望了一眼,没有人愿意抢在他前面说话,但陈珏闻听了刘彻的话却并不动作,只淡淡道:“臣以为平准乃先人遗策,早在春秋之时便可以证明,此法有利于钱谷稳定,陛下当可一试。”他对于个中的种种困阻早已了然于胸,早先就与刘彻交流过好几次,刘彻这会儿再次问出来,也并不是想再听一次陈珏的看法。 果不其然,刘彻笑着点了点头,目光便往剩下的人身上扫去。 一邹姓侍中见状,躬身道:“陛下,臣以为陈中丞言之有理,各地巨商大豪侵害民利,朝中不可听之任之,臣愿请命。制止因私牟利的反对之人,还钱谷之中的交易一派清平!” 陈珏心神一动,暗道还当真有请命以求立功之人,只是他这未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刘彻听了仍是点了点头,不找痕迹地皱了皱眉。 正寻思着再说点什么,陈珏就听得敬陪末座的桑弘羊朗声道:“法因势而变,当今时局。北方匈奴人蠢蠢欲动,边郡将士亦磨刀霍霍,随时保家卫国。钱粮之事,即是其中大头,仅统一新半两钱并不能让纠葛迎刃而解,必须诸策遥相呼应、相互影响,才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刘彻闻言一下子来了兴致,道:“那你说说看,这时应当怎么办?” 桑弘羊缓缓吸了一口气,道:“严立法度。分而治之。”顿了顿,又道:“就算天下行使平准之法,商户仍然有利可图。” 陈珏听了在心中暗自点头。刘彻面上露出了淡淡地笑意。道:“还算有些想法。” 刘彻这句夸奖一出。场中除了陈珏等少数几人。有一小半人或多或少生出了些不快地情绪。天子身边地侍中。放到外边必得重用。桑弘羊明明是商户之子。却绞尽脑汁地踩着同阶层地人往上爬。实在惹人不喜。 众人心思正转着。刘彻问道:“你眼下是在大农令下做事?” 桑弘羊恭恭敬敬地道:“回禀陛下。臣是主父中丞属下。” 刘彻闻言颔。转而对陈珏笑道:“子瑜。难得桑弘羊知道想些事情。你平日里有空。提携提携他也好。” 刘彻提拔人向来明明晃晃地。总显出一种唯才是举地态度。他此言一出。桑弘羊面色顿时一喜。陈珏怔了怔亦侧身称是。 又议了些事,刘彻命众人先散了去,陈珏正要跟着请辞,刘彻脸上笑意一闪,道:“子瑜,一会儿有些士人学子觐见,你可愿看看?” 陈珏神色微动。道:“陛下。莫非是科考所取的士子吗?” “不错。”刘彻把身体往后一仰,笑意更深。继续道:“朕也是第一次见他们,还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少真材实料。你左右无事,不若留下来一观。” 陈珏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不多时,殿外走进来两长排有老有少的男子,正是此次科考选上来的士人,这些人既然能站在宣室殿上,便是堪称道、儒乃至《淮南子》诸多皆有涉猎,少有不通。 杨得意高声唱和,一行人按着指示郑重地向刘彻行礼,趁这工夫,陈珏斜着朝那边扫了一眼,另一边当先那人实是货真价实的初代状元,只可惜却是个四十来岁地男子,看着儒雅,但却少了常见的风流倜傥。 刘彻已跟士子们说上了话,陈珏开始时还饶有兴致地听着,越到后来却越觉得不对劲,眉尖也不由地动了动。 这种情形乍一看同科举制很像,实际上由表及里地一一看过来,就没有多少真正相同的地方。不要说根本没有后世科举制的种种制度,眼下这似是而非的“殿试”,跟平时刘彻接见各郡国举荐上来的人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刘彻挑选着问了众人几句话,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道:“你们中间,有人不远千里赴长安应考,朕心甚慰。” 众人闻言,果真远行千里的人喜上眉梢,旁人亦是与有荣焉的样子。 刘彻又转向其中几个年轻人,道:“朕仔细看过了,也认得你们,你们是太学地学子?” 年轻人中为的那个恭谨地道:“陛下所言正是,臣等有幸,曾在太学中读书。” 刘彻点点头,又随意问了些小话,便命杨得意备上纸张笔墨,令众人自由挥,写一篇上书呈给他亲阅,自己则和陈珏一起歇着去了。 这不是科举,陈珏在心中下了定论,又微微地觉得有些释然。正在感慨的时候,陈珏忽然冷不防被刘彻拍在他肩上的一巴掌唤醒。 刘彻问道:“你看这些人,授什么官合适?” “陛下不是早就决定了,命他们从各郡县,抑或长安各官署的小吏做起吗?”陈珏回道,他心中知道,刘彻早先就打定主意,命这些人从底层做起,但这种按部就班的方式根本与现下的形势不符。 刘彻一笑,道:“朕看见了有几个像样的,从小吏做起未免太可惜。” 陈珏闻言,悄悄地耸了耸肩。这时候地常情是刘彻看中哪个布衣,可以直接授与他不低的官位,无人会多说什么。陈珏沉吟着道:“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破格用之亦不在话下,但如此多少于长久不利。” 刘彻微微颔道:“子瑜,你接着说。” 陈珏慢慢地道:“但破格之余,凭借真本事考出来的这些人,只要他们一一有了去处,此制最基本的地方就没有改变,假以时日,天下自然会习惯这种选官之道。” 明白陈珏的话中之意,刘彻笑了笑,道:“你这是提醒朕,不要全然随着朕的心意授官呢。” “臣不敢。”陈珏连忙笑着接了一句,改革之道曲折多多,这些问题不过是其中的九牛一毛罢了,还好刘彻的坚韧和果断能保证中间的关键之处。 说说聊聊,外间地人不时地往这边看了看,有知情的人便在心中暗道,是了,那年纪不大的清俊年轻人便是武安侯陈珏了。再思及天子对待自己众人和陈珏的态度大不相同,众人心性不同,又不由地有了些不同的感想。 这时,刘彻问道:“子瑜,朕在今年下了几道新政,你看其中的利弊如何?” 置新钱、行平准皆是常规中的善政,但陈珏深知各地不同,利弊难说,自然不敢夸下海口,实话实说地道:“陛下,臣在长安之地,虽然觉得这些政令利于百姓,还是不敢轻言天下利弊,只能竭尽全力将臣那一份职责做好,其他的就不敢说了。” 刘彻摇头笑道:“你说得太实在,但未免有些看天命的意思,这可不好。” 陈珏正寻思着刘彻的话中之意,刘彻已轻轻地咦了一声,道:“还真有几个才华出众地。” 顺势往下边望了望,正见有二人先后停下手中地动作搁笔,还彼此看了对方一眼,陈珏见了便不由地一笑,这两个年轻人当真争强好胜,只不知胸中所学如何。 刘彻和陈珏想到一块去了,没有再和陈珏聊什么,脚下开始向外迈开步子。尽数散去了。因为过关地人数不多,这种阅卷方式的主观性又重了些,刘彻索性亲自去看那些人地文章。 看到刘彻动作忽然一停,陈珏上前了些,道:“陛下?” 刘彻抬头笑笑,走到殿门口左近,道:“朕原先还担心最后余下的这些可用之人太少,现在看来,其实是朕杞人忧天了,虽然没有寻见什么大才,但磨练一番之后,让他们处置些寻常事务毫无问题,的确比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强得多了。” 陈珏笑道:“陛下尽管宽心,这些人都是各地几经选拔而来,又岂会差了?” 听罢,刘彻笑着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思及张骞所描绘的西方之景,刘彻只觉心胸前所未有地宽阔,打定主意必须大力完善这种选官之法,让天下人才皆有用武之地。 闲话了一会儿,陈珏才要请辞出门,天空中忽地打响了一声闷雷,斗大的雨点随后倾盆而落,洒在地面上哗哗作响,一眨眼的工夫,路面已尽数变得阴湿了。 晚上帮父母干了点活,码字时间少了点,但更新不变,大概凌晨0点半左右还有一更。 明天还是两更6k不变。 343 任由他 “晦气!” 陈珏在心中暗叹了一声的工夫,杨得意已不知从哪寻来了雨披和伞,正好将刘彻的周身挡的严严实实。(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刘彻朝陈珏身上看了看,失笑道:“今日子瑜运气不错,再早走一步,你非要浑身狼狈不可。”说着,刘彻对杨得意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武安侯寻雨具去?” 杨得意飞快地走开了,听得刘彻立刻想着他,陈珏心中也觉得熨帖,道:“臣现下也没有淋着雨,陛下还是不要在外面吹风,回殿中歇一歇。” 刘彻一想也是,这时风雨连绵,雷电交加,再好的雨具也挡不住斜着刮来的雨点,便同陈珏一起往回走,还道:“子瑜,这时候的雨水都是一阵一阵地,你停一会儿再走也不迟。” 陈珏笑着答应了,说话间,宫人手脚麻利地送上了热饮,沿上还冒着一圈一圈的热气,陈珏淡淡地饮了一口,味道清淡,他立时觉得周身温暖。 刘彻笑道:“怎么样,这东西可有些特别?” 陈珏猜着是什么张骞带回来的小玩意儿,面上老老实实地道:“这其中有股清香,臣不知是什么。” “这中间加的东西叫什么来着,容朕想想……”刘彻哈哈笑着,想了一会儿没有想起来,又说了几句话便收敛了笑意,看着正轻轻向盏中吹气的陈珏,正色道:“朕这两日闲着无事,就会想张骞所说那位西方皇帝的事。” 陈珏又饮了一大口,这才放下手中的茶盏。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刘彻的这个话题好,虽然他知道的不比张骞详细多少,亦知那一位地事迹已经远了。 刘彻看着好像在自言自语。也不需要陈珏怎么接话,只是语气坚决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朕若不是天子,定要往张骞去过的地方走一遭。” 见刘彻神色复杂地说着话。陈珏心中亦是一动。他毫不怀疑刘彻地野心地壮志。但是远途地征战中一时失误。便有可能拖垮大半个大汉。 想到平准法。陈珏又一次沉入了心中地思绪里。皇图霸业和穷兵黩武。这中间地距离并没有多远。这时刘彻在经济上地政令。大都是在为征战服务。如果长期实行都有明显地不利之处。种种问题交织在一处。陈珏亦觉得有些复杂。 就在两人各自思索着地时候。杨得意携着为陈珏准备地雨具走进门。将之安安稳稳地放在一边。道:“陛下。周阳侯、御史田大夫求见。” “召他进来。”语罢。刘彻眉一挑。自语道:“外面还下着大雨。他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陈珏知是田求见。料定两厢不好碰在一起。便上前请辞。又道:“今日所议地诸事。臣明日就写一封奏疏呈给陛下。” 田已经往殿内走了。不疾不徐地脚步声传过来。刘彻本来没有命陈珏写什么。听见陈珏地话便微微颔。带着一丝欣慰道:“你去罢。” 陈珏点点头,深呼吸了一下,抬脚朝殿外走去,田恰好赶在这个时候进门。 看见田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慢下来。陈珏淡淡地一笑,同田打了个招呼,面色不变地往前走,却不料田只是摆了摆手,便权当同陈珏打过了招呼。 杨得意捧着雨具站在一边,神色微微有些尴尬,按说这件事是田无礼些,但以杨得意的身份谁都不好去管,只得轻唤道:“侯爷。” “谢了。”陈珏接过来,心中狐疑地朝田进门的方向望了望。这么粗心大意地样子。看起来都不像田了啊。 过了三刻,陈珏骑马走在街市上。这会儿雨已经小了许多,但地面上仍然是湿冷湿冷的。时不时地便能看见一条雨水汇就的小溪。 马蹄声轻响,一下一下地落在地面上,溅起了一个个泥点子,差一点就溅到了行人身上。陈珏见了心中不好意思,眼看路不远了,便招呼着李英和郭远一道下马,步行而回。 雨水冲刷过后,空气中还带着几分泥土的味道,陈珏走在路上,心情也轻松了许多,索性牵着马慢慢走,就在他细心地领着马匹绕过一处泥泞时,忽然听见路边闲聊之人提到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座装修雅致的茶肆,庭中有几个公子哥模样的人,看着像是躲雨而躲进来的,陈珏心中微动,听得一个二十来岁地紫衣年轻人道:“你们说武安侯如何受陛下宠信,我看未必。” 有人反驳道:“口说无凭,若非陛下深信武安侯,这些年来的诸事又如何解释?” 李英眉一立,双手立时握成拳状,定定地看着陈珏不放,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上去教训那口出狂言的小子一顿,陈珏却淡淡一笑,摆手示意李英不必动手,只管听下去。 紫衣青年的声音有些得意,道:“早些年,武安侯是从天子的伴读走过来的,陛下几乎对武安侯言听计从,听说无论是羽林、太学,都有武安侯的影子。然而近些年来,陛下身边聚集无数人才,个个材质卓绝,武安侯虽然也是人中英杰,但此消彼长之下,他在陛下身边的地位当然就不如原先高了。” 又有人嘘声道:“不过都是你的猜度之言罢了,陛下和陈氏一家地事,哪里是你我能看清楚的?我只知武安侯爷年少显贵,宫中陈皇后和他亦是姐弟情 紫衣青年嘿笑一声,道:“不说太子太傅韩安国以及主父偃等人,单说近日聚集在长安的那些士子,个中贤才无数。”顿了顿,紫衣青年昂起头,道:“我亦是崇敬武安侯爷之人,只是陛下雄心壮志,他身边毕竟能人无穷,武安侯难免失色。” 这次终于有人赞同了,说道:“这么一想也是,早年武安侯少年时,时常骑骏马过东阙北阙入宫面君,一路过处,多少闺阁的女儿家在一边看着,那才是年少风流……只可惜,近年来这种情形已不多见喽。” 这会儿陈珏身上微湿的部分半干不干,衣服贴在身上并不怎么舒服,一阵凉风吹来,陈珏只觉得周身上下还透着几分凉意,心中更添了两分郁闷。 “话也不能这么说,武安侯出身血脉摆在那里,那是正经的皇家姻亲,那些后来哪能赶上他?” 屋中又有人调笑似的道:“你们这么说,倒好像……” “都是什么人在乱嚼舌根子?”陈珏闻言皱了皱眉,又道:“这些人胆子倒是够大的,大庭广众之下信口胡言,有心人随便扣个大帽子就够他们受了。” 陈珏话音方落,李英上前一步,低声道:“公子?” 轻轻吁出了一口气,陈珏朝里间望了望,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又是哪家人脑子抽了在外胡来,放低了声音道:“算了,用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 轻轻用力拍马向前走,陈珏摸了摸身上隔绝了外间雨点的披风,淡淡地笑了笑。之后,方才缓缓地落座,语飞快地将来由说了一遍。 刘彻眼中的情绪莫名地复杂,将田方才呈上来地奏疏往前一推一按,道:“你说灌夫家有恶奴,在颖川等地横行霸道?” 田连连点头,道:“陛下,臣绝无一丝妄言,臣之下地御史中丞和侍御史等人,其中不少也听说过这些传闻,据说当地还有颖水清,颖水浊的歌谣讽刺灌氏一族地恶性。” 刘彻的眉峰稍稍向中间皱起了一些,灌夫任太仆已有数年,中规中矩,大汉地苑马数量亦在稳步上升,刘彻还曾经一度非常器重他。 然而就在大半个月前,刘彻从张骞那里听说乌孙等国有异种良马,他有意引进,便与灌夫多聊了几句,哪料灌夫刚愎自用,竟然连天子都顶撞了好几句,硬说汗汉马已足云云,只差没有直接地说出来,刘彻向往西域良马乃是好高骛远。 这么回忆着着,刘彻的目光落回到田身上。 田身为御史大夫,本就是掌管百官之人,上了灌夫一事的奏疏之后,他便老老实实地在底下坐着,正在刘彻翻看田的奏疏之时,杨得意启禀道:“陛下,魏其侯在外求见。” “窦婴?”刘彻眉头皱的更深,心中惊讶,他是知道窦婴和灌夫交好的,但刘彻怎么也没有想到,窦婴中风已经有了好几个月,他还能轻松得知对灌夫不利的消息。 田微微垂下头,神色间冷意一闪。想起多年来他田始终矮上窦婴一级,每次与灌夫相见,灌夫亦是想尽办法讽刺于他,心中的怒火便噌地着了起来。 窦婴行动不便,入宫一次远比从前费事,从宫门过来还需要一阵子,刘彻对杨得意吩咐道:“你遣人去抬魏其侯过来,好好伺候,不许有一分无礼。” 杨得意答应着出去了,田心中则微微有些忐忑,他张望了丞相宝座多年,偏偏一直被窦家和陈家两姓外戚霸占着。 微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田暗自咬了咬牙,他若连一个病弱的言语困难的窦婴都争不过,更不用谈将来怎么从陈珏和陈午父子那里接下丞相的好位置。灾的经历?有什么好办法吗?宜修和父母愁中,蚁后不死,家宅不宁啊。 344 初时议 杨得意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刘彻目光移回田身上,用平淡的声音道:“灌夫在外横行不法事,这件事朕知道了,魏其侯是先帝遗老德高望重,你且等朕见过他再说灌夫的事。” 田前脚上门,窦婴后脚就到了宫门外,刘彻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窦婴为灌夫而来,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得田道:“说来灌太仆之事,多少与魏其侯有些干系。” 刘彻神色一动,道:“什么干系?” 田心中不敢放松,微微垂道:“当日陛下亲至魏其侯府,探望魏其侯之疾,那日灌夫亦在魏其侯府,阖府窦氏族人向陛下问安之时,多少冷落了魏其侯,灌夫之后对魏其侯府上众人指桑骂槐,言语间对陛下……颇有大不敬之处。”话一说完,田的一颗心也吊了起来,他深知凡事不能太过的道理,因而句句不提窦婴过失,只说灌夫不法之事。 刘彻“唔”了一声,道:“大不敬,灌夫他都说了什么?” 田躬着身,小心地道:“无非陛下声势浩大地前往探病,其实不利魏其侯修养,又说有些人只知攀附,不知风水轮转的道理……” “行了!”刘彻摆了摆手,冷笑了一声,道:“你且歇着,稍后朕再问问魏其侯怎么说。” 田心中一喜,虽说感觉有些不对。还是沾沾自喜地站到一边了,笃定就算天子看出来他地夸大之举,也不会轻轻抬手放过窦婴和灌夫。 宣室殿中陷入了一片沉默,不多时,窦婴终于从门口走进来,即使杨得意在旁微微用了些劲,他身形仍是不稳。窦婴见得田就在一边也不诧异,郑重其事地,就要颤颤巍巍地行礼。 刘彻挥挥手免了礼,和声问道:“朕曾经说过,魏其侯但有所需,只管遣人说话,今日亲来宫中,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窦婴朝田看了一眼,田没来由地周身一凉。窦婴神色不变,微哑道:“臣,臣是为灌夫而来。” 刘彻没料到窦婴说得这般直截了当。看了阶前地两人几眼。只冷哼了一声道:“区区一个灌夫之案。你们两个都是好快地动作。只有朕还蒙在鼓里。” 田闻言。知道刘彻不愿意看见两个臣子在中间搅合。心中不免踌躇了几分。窦婴倒是镇定自若。但微微摇晃着地身形仍显出一股子虚弱来。 过了片刻。刘彻微怒道:“还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田不敢怠慢。连忙将灌夫一案地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因着窦婴在场。田倒不敢有多少添油加醋地说法。只是抓着灌夫确有地几个过错不放。 窦婴听了一会儿。脸上已微微有些。待到田说及灌夫言语间地大不敬。窦婴终于忍不住了。沉着声音道:“不说灌夫有罪无罪。他实是九卿之一。田大夫未等陛下评判。就率先命人制住他落下廷尉。未免有些不妥。” “魏其侯此言差矣。”田心中暗骂了一声老贼。说罢又躬了躬身。向刘彻道:“陛下。臣执掌监察百官之责。灌夫下廷尉是另外一回事。实在与臣无关。” 刘彻听了也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两人,他对田的小算盘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也不明确地表示向着谁。 田历数灌夫诸项罪责,还提及了数个据说曾受灌夫家人欺凌的颖川百姓,最后不疾不徐地道:“臣以为,灌夫此人,应当斩弃市。” 刘彻不置可否,眼见灌夫的形势越来越不利,窦婴心中暗急,忙为灌夫辩解道:“陛下,灌夫旧时有功,近些年来一直……尽心用事,作为太仆甚少有何差错,因……因言语小事获罪未免冤枉,请陛下饶他一回,让他好生反省,也好再为陛下效力。” 听得窦婴和田的语气越来越急,刘彻又轻哼了一声,田听了连忙住下嘴,窦婴亦不再说什么。 刘彻走下御阶,停在两人中间前方的位置,和声道:“你们两人既是重臣,亦是朕的亲人,这件事一时间也说不清楚,还是朕稍后将灌夫召进宫来,你们再做议论。” 窦婴吃力地点点头,不再说话,刘彻示意杨得意出来,道:“今日下了雨,宫内外都有些是露露的,魏其侯年望昭,千万莫要沾染了风寒,不管是用肩舆还是马车,你且遣人送魏其侯回府。” 窦婴地嘴唇蠕动了片刻,最终没有坚持,只拜道:“有劳陛下体恤,臣谢过陛下关心之意。” 刘彻笑了笑,杨得意凑过去,慢慢地道:“魏其侯,请吧!” 刘彻目送着窦婴远去,沉默着不言语,田定了定神,道:“陛下……” 话音未落,刘彻已缓步走到他身前,沉声道:“你当的好官,朕这堂堂的宣室殿,成了你算计人的地方了?” 田心中一跳,暗自对自己说了好几遍镇定,昂然道:“陛下,臣问心无愧。” “还敢说?”刘彻怒喝了一声,大约过了一小会儿,刘彻才又开口道:“好一个问心无愧,你倒跟朕说说,你费尽心思寻魏其侯的把柄,意欲何为?” 田听得心惊肉跳,扑通地一声拜倒,再抬头时已经涕泪渐出,大声说道:“陛下,不臣乃魏其侯,臣是一心为了陛下啊。” 见刘彻仍不说话,田垂头看着刘彻的靴尖儿,咬牙道:“如今天下承平,臣借着陛下的恩典安享富贵,臣亦不嫉妒魏其侯之才,所好,不过豪宅大屋,良田农庄,珠宝玉器,骏马健狗,倡优乐伶,珍馐美酒诸类而已。” 这可有一半是大实话,刘彻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笑道:“你太自谦了。” “臣不敢。”田连连摇头,慨然道:“陛下,灌夫向为太仆,除去陈丞相与微臣,又隐较窦太常矮上一截,再不比其他任何人的地位低,他至今仍以丞相之礼奉魏其侯,平日呼朋引友,常议政事,这岂是赋闲的样子!” 陈珏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只是檐角仍不时有积水流淌。 才与妻女说过几句话,陈珏正要上房中写奏疏,不料小女儿陈一直拉着他地袖子不放。同芷晴相视而笑,陈珏好说歹说才哄好了女儿,从内宅脱身出来。 耳边听得身后的脚步声,陈珏回过头,看着芷晴讶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芷晴见他神色,敛着笑意道:“我不能跟来不成?”说到第二个成字,芷晴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正了正神色道:“睡着了,我也没有什么事,现在是有件事要同你说一声,太子和阿桓那边出了件事。” 话音方落,陈珏已神色微肃,道:“太子宫那边……阿桓他们俩又有什么事了?” “认真说来,倒也算不上什么事情。”芷晴微笑着说道,“太子宫上下都是阿娇姊姊信得过的人,能出什么大事。” 见芷晴神色平和,陈珏略一思忖,便道:“毕竟是太子地事情,我们待会儿慢慢说。”说着,两人加快步子,一前一后地进了房间。 陈珏刚刚坐定,芷晴也坐到了不远处,看着他慢慢道:“这件事倒跟阿桓没有什么大关系,还是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地心意。” 听得芷晴这么说,陈珏皱了皱眉道:“太子不是在好好地读吗?”说话的声音稍微有些迟疑,陈珏对太子地关系确是真心实意,他平素跟刘睿这个外甥的关系一向极好。 刘彻虽然是刘睿地父皇,但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自刘睿懂事之后便对他严厉许多,任刘睿初到太子宫时如何不适应,他也不许阿娇再娇惯他,还限着她们母子见面。这种情形之下,陈珏待刘睿便很是宽厚,较一般舅甥地关系更近些。 芷晴笑道:“太子的确是好好的。”顿了顿,芷晴又道:“这也是我从阿娇姐姐那听来的。”说着,她见陈珏微微点头,便慢慢地将事情一一说来。 刘睿作为太子,自小就与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一样,他读时是与陈桓作伴,刘佐作为皇次子,近些日子也即将封王,之后自然有刘彻指定的王傅管教他一些。 就在前两日,刘睿和陈桓在宫中的一汪清池边午休,恰巧碰见了平日里不怎么相熟的刘佐。言谈之间,刘佐几次提及对刘睿进学的羡慕之情,刘睿虽然下意识地不喜其他的后宫女子,但对刘佐还是有些兄弟之情,不知怎地答应了刘佐和他们表兄弟俩一起读进学,还要请阿娇对刘彻提出这件事。 大致地说完事情经过和一点猜测,芷晴道:“阿娇姊姊难得见太子一面,就碰见了这回事,心里吃味着呢。不过,虽然太子和刘佐因骨肉之情亲近些不足为奇,但这未免太凑巧了些。” “说得有点累了吧?”陈珏笑着递过去才斟好的一盏茶,心中渐渐思索开来,心道这个皇次子看来倒很是上进。 芷晴伸手接过来,只觉心中暖洋洋地一片,外面下雨的湿冷尽消,立刻含笑着饮了几口。 345 廷辩时 陈珏又道:“太子与他人君臣名位早定,宫中又都说皇次子不像天子,因而并不怎么惹人关注,一个孩子耳濡目染之下,应当不会对太子提出什么要求,难怪你有所猜度。~~~~” 到这里,陈珏笑了笑,道:“当然,小孩子最容易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真就是凑巧也说不定。” 芷晴知道陈珏必定心中有数,嫣然笑道:“好啦,我已经把所见所闻告诉你,你自去忙着吧,我一会儿还要去看着。” 送走芷晴,陈珏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正缓缓地摇了摇头,忽然听得窗外李英的声音道:“公子,长安又出了件大事了。” 陈珏失笑道:“好嘛,这次又所有的事都赶到一起了。” 李英站在门口,大约是不走运淋了大雨,身上还湿了一大片,他鞋上尽是泥垢,因而迟疑着不敢进门。 陈珏笑道:“你在外面吹什么冷风,进来说话。” 话音未落,陈珏的目光已经朝站在另一侧的下人身上瞥了过去,暗道一声对不住打扫的仆役了。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名叫陈顺儿,平素便负责着房中的诸事。李英犹豫了片刻,这才走进门来,陈顺儿跟他正好碰个面对面,出门时还特意细心地带上了门。 “公子,灌夫灌太仆今日清晨下了廷尉!”李英飞快地说道。见陈珏神色微怔,他接着道:“张汤那边说是周阳侯在背后做了些手脚。” 陈珏已摸到茶盏地手又滑了下来,道:“灌夫下廷尉,是何罪名?” 李英摇头表示不知,陈珏抬头朝窗外望过去,忽地拍案道:“兜兜转转,田还是冲着魏其侯去了。” 陈珏往日向来待人温和。冷不丁地一拍案。李英却是被吓了一跳。他倒也没有觉得陈珏喜怒无常。四公子一向心善。看不惯窦婴老病之身又淌进浑水。亦是有地。 睚眦必报啊。陈珏想起田。心中怒意渐起。窦婴以侯家居。早就碍不着田什么事情。田仍然为了过去地过节纠缠着不放。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公子?”李英试探着唤了一声。继续道:“张汤还说。魏其侯曾经派人问讯。但因为廷尉府中多有周阳侯地耳目。魏其侯地人什么都没有探听到。” 陈珏点了点头。李英见没有什么事便向陈珏告了退。 阖上地房门出咿呀地一声响。陈珏在摊开地白纸上写了两个字。又不由地停了下来。虽然心神不乱。但无形中却多了一分沉甸甸地感觉。如果他什么都不做。窦婴半残之身。朝中更少有外援。岂非注定身死人手? 又过了好半晌。陈珏地奏疏仍只写了不足百字。摇头叹了一口气。陈珏将守在外面地李英叫进来。道:“你且去看看。魏其侯府现在怎么样。” 窦婴虽退,侯位尚存。窦彭祖太常之职稳如泰山,女婿周谦亦是手握一郡军政大权,只要情势稍有变化,朝中不少观望的人又会回到窦氏身边。 思索间,笔尖上的墨迹已经干得差不多,缓缓将沾了墨的笔放回去沾了墨,陈珏亦不由地出了神,他和刘彻都已经跟少年时不一样了,窦婴再厉害亦不过是个孤家寡人,这回许多事都凑在一起,刘彻对一个中风后的长能下得去手吗? 如此过了好一阵子,陈珏终于将早先的思路整理出来,写成了一封奏疏,他正要润色地时候,李英忽然带回了消息,他在府门外碰见了窦琬。 见了满目倦色的窦琬,陈珏瞧见她微红的眼眶,心中亦是不忍,稍稍叙过话,窦琬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道:“陛下曾言,近日就要家父和周阳侯廷辩,我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可以的话,侯爷可否尽力相助家父?” 窦琬说完,心中的忐忑之情好像会跑似的,迅地走遍了周身上下,陈珏岂会看不出她的心理状态,但他也十分清楚,正如窦琬所说,这的确是个不情之请。 陈珏略略一顿,道:“今日才出的事情,我也难以知道个中详情,若是魏其侯和周阳侯廷辩之后,我理清来龙去脉才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因而这时我不能答应你。” 窦琬怔了怔,面上露出一个微苦的笑容,从窦彭祖府上算起,她已去了好几处地方,或拒绝或冷眼旁观地大有人在,陈珏这个拒绝已经算是很委婉。 正是从父亲拒绝送她入宫,灌夫才日益与田交恶,今日他有难,父亲生就一身傲骨,坚持着不能弃灌太仆于不顾,她这做女儿的无力相助,只能这样四处奔走,亦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窦琬默默地叹了一声,看着陈珏道:“我知道武安侯一向洁身自好,不与浊水同流,窦琬只盼……” 到这里,明知道陈珏是满朝百官对天子影响最大地那个人,窦琬不知怎地吐不出下一句恳求地话来,停了两次才把话说完。 陈珏拿定主意不往身上揽事情,只当窦琬是个孝女,神态自若地与她说着话,全不知她心中纠葛,又过了一会儿,便命李英遣人送窦琬回魏其侯府。 不多时李英回来复命,道:“公子,魏其侯的爱女这么明晃晃地从我们府上走,是不是不大好?” “从她踏进这个门起就瞒不了人了,光明正大还能省了别人说闲话。”陈珏摸了摸鼻子,自语道:“倒是个孝顺地小姑娘,只是天真了些。” 窦婴毕竟是别家人,李英半点不关心他的事,眼下听得年纪不大地陈珏,用这种长辈说晚辈的语气谈起窦琬,李英不由地沉默了。处碰见了窦婴,正迟疑着怎么去打招呼,就看见窦婴地车夫往这边走过来,行礼道:“武安侯爷,我家侯爷请您同乘。” 陈珏听得一怔,不由往窦婴那边望了望,只见窦婴虽然面有病容,但眼神仍旧犀利地看着他。眼见窦婴身处囫囵尚且不会瞻前顾后,被他这么无形地一激,陈珏索性答应了下来。 那车夫虽长相粗鄙,却没想到陈珏一个公子哥儿在紧要关头有这样胆量,当下恭敬地给陈珏又行了一次礼,陈珏看出他带着谢意的笑容,尴尬地立刻上车去了。 窦婴朝陈珏点了点头,陈珏心中倒有些踌躇,他岂会不明白窦婴的所思所想?朝中百官以及公卿列侯,几乎找不出哪家是全族都安分守己的,真要仔细去挑,各大族都能找出些欺民的罪名来。窦婴素日里不管这些事,但灌夫被挑出来是因为他把田得罪死了,他自认对不住灌夫,岂会置之不理? 窦婴笑了一声,道:“我还得好好谢谢你。” 陈珏不知他指的是将窦琬送回去,还是自己曾帮忙在廷尉府打了些不伤大雅的小招呼,只是点点头,道:“自童稚以来,我从侯爷身上获益良多,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 窦婴看着陈珏,赞赏地笑了笑,脸上却因中过风的缘故显得有些诡异,陈珏想了想道:“侯爷,我亦识得灌太仆,不愿见他获罪,但他的家人在颖川横行乃是事实,您若执意相帮,倒显得灌氏果然势大,竟能请得魏其侯相帮,恐怕反而对他不利。” 窦婴心中有些诧异,他是知道陈珏一向明哲保身的,眼见陈珏试着劝住他,窦婴便不觉有些感动,只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次我护定了灌夫。” 陈珏点点头,想到历史上窦婴似乎有个矫诏的罪名,便忍不住想问问景帝到底有没有给窦婴留过遗诏。但他这会儿看窦婴神色,显然不像是拿了遗诏胜券在握,反而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再想起景帝在世时其实不怎么待见窦婴,陈珏就有些拿不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更别提问出口了。 窦婴却不知道陈珏在想什么,他心知轻重生死就在天子一念之间,只是默默想道:侯位自我挣得,即自我丢之,无足恨悔!我绝不令灌夫独死,而我独生。 自张骞归汉的短短数日之后,长安上下又因为御史大夫、周阳侯田多了许多谈资,一时间人人皆议窦、田,相较之下,陈午好像被人们忽略了一般,少有人提。 宫城外的情况也如实地反映在朝会上,因为有点帝王家事的意思,这日宣室殿中人并不多,大都在公卿之列。 窦婴一心护着为他得罪了田的灌夫,不管郑当时等旧识怎么给他圆场,一直直言不讳,铁了心不再惜身。 朝臣之间眼神相交,均觉得窦婴这会儿是在找死,绕是陈珏也看得胆战心惊,暗道窦婴不智,重义气也不是这个重法,灌夫的确有过错,家奴曾欺宗室骨肉,窦婴再怎么做也不可能否定这个事实。 田亦是博览群之人,长于言辞之辩,窦婴久病在家,能看就要辩不下去,窦婴略有伛偻的身形忽地挺直了,神态坚决,陈珏蓦地觉得这情景有些眼熟,像极了近十年前周亚夫慨然赴死。 346 再发作 田自以为得计,见窦婴落入套中,便不急着数落窦婴,只是盯着灌夫家族的数罪不放,又四咬着灌夫对刘彻哪次探病的非议。众臣都缩在后头不敢言,陈珏、陈午和韩安国则自始至终隔岸观火,也不下场。 简直荒唐! 刘彻本来就没有拿定主意,见众臣不说话更加动怒了,冷笑一声,道:“朕养了一帮好臣子,三尺孩童遇事尚能说出孰是孰非,今日魏其侯和周阳侯廷辩,你们倒全都成了哑巴。” 众臣纷纷伏地,心中暗暗叫苦,窦婴是前权臣,田是新晋外戚,陈丞相和武安侯父子又不肯表态,他们没有天子宠信,哪敢趟进这汪浑水? 刘彻心中恨恨,便要脱口而出道:“你们平日里不都能言善辩吗,如果此时不说,以后朕也不想听你们的谏言了!” 就在此时,陈珏朗声道:“陛下,臣这里有些想头。” 一口气哽在嗓子里没能及时泄出来,刘彻心中暗脑,又对陈珏生不起气,于是道:“你但说不妨。” 陈珏道了一声是,躬身道:“灌太仆素有战功,近年各苑马壮,亦是灌太仆之功,实是有功于社稷,其子灌亮亦在边关从军,报效君恩,可见其忠。” 刘彻不置可否,窦婴身形不动,陈珏又道:“但先人功不能掩过。陛下赏罚分明,灌太仆之功早年就已得赏,不应与此事并议,有过就应罚。” 田听得欣喜,心道窦婴再数灌夫地功劳也没有用,他听得陈珏一直在叫灌太仆,也只当陈珏守礼。不肯直呼人名,于是道:“陛下,武安侯所言正是,臣以为若是各家都如灌夫一般横行不法,天下乱矣,理应严明法治,重惩灌夫,以儆效尤。” 陈珏看也不看田,又斟酌着道:“陛下。匈奴人还在北方蠢蠢欲动,战马实是战备里的重中之重,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灌太仆还有职责在肩,陛下若能稍加宽赦,灌太仆敢不粉身碎骨以报?” 众人纷纷心中恍然。原来武安侯还是在给灌夫求情。田暗自咬牙。却不敢当庭怒视陈珏落人口实。倒是窦婴心情起落不定。脸色已微微白。 陈午在朝臣中地前列。看着窦婴地形容亦有些惆怅。再看了看天子也不甚愉快。群臣战战兢兢。索性心一横。道:“陛下。此案涉及朝中重臣。不宜轻易盖棺定论。魏其侯有疾缠身。臣请陛下暂且罢朝。稍后再议。” 刘彻闻言。稍稍颔。啊? 宣室殿中散去地众人议论纷纷。陈珏跟陈午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先前不敢说话地官吏们彼此对视。均是摇了摇头。 人与人。比不得。虽然陈珏那些话称不上绝妙。但他是天子面前地红人。才敢在大殿上侃侃而谈。陈午是丞相。才敢提及罢朝。 田在三五个人地簇拥下走出殿门。看见陈珏地背影便神色一狠。低声自语道:“好一个父子店。”想起自己因为窦婴闹得狼狈。最后他真正地对手陈家父子还逍遥自在。田便不由暗恨。 陈午和陈珏选了个僻静处说话,陈午望着陈珏,道:“你自小就有主意,方才在殿上也比别人有勇气多了,只是你得记着阿父一句话,若是你也遇见今日这样的情况,不管他人获罪与否,你之后能照顾其家小就是仁至义尽,万万不能学窦婴的执拗。” 陈珏笑道:“阿父放心,我也不赞成魏其侯今日所作所为。”见陈午缓缓点头,陈珏又笑道:“再说了,我的朋友如韩嫣、李当户和孔安国等人,都是不会惹祸事的人。” 陈午连连颔,越觉得自己儿子出息,连朋友也都是一时人杰,正要说话,只见杨得意小步跑过来,躬了躬身道:“陛下请丞相和侯爷回去议事呢。” 陈珏闻言耸了耸肩,跟陈午一起走回原路。 这次殿中只有窦婴和田两人,再多一个刘彻,刘彻见陈珏来了,神色微缓,道:“你们各自坐罢。” 陈珏依言落座,见窦婴神色还好,放心了许多,刘彻见人齐了,冷声道:“方才你们在爱殿上互相揭短,如市井妇人一般争吵不休,还以为好威风是不是?” 田见刘彻当真动怒,后背立马出了一层汗,唯唯诺诺地不语,又见刘彻对陈珏还甚是和气,一时嫉妒之心大起,若不是他姐姐王早死,天子哪会这么不给他留面子? 田只顾着生气,却没有想到他又给没给刘彻留面子,刘彻见他神色不服,心下不悦更甚,斥道:“你还有何话说?” 田一时语塞,只将殿上的旧话又说了一遍,末了道:“臣因陛下和太后恩德,方有今时官位,不敢再有私心。” 他话音方落,窦婴微微垂下眼帘,旋即凝视着田道:“周阳侯大义凛然至此,未知当年缘何与淮南王安一家相交过密,若是求仙,又为何常以金钱相授?” 田双目圆睁,张皇着不敢看刘彻,怒道:“窦婴,你竟敢血口喷人?” 刘彻听得田一声怒吼,心中不由地一惊,旋即恼怒起来,王当年死得不明不白,分明与淮南王刘安有关,田和平阳,即是他们中间的搭桥人。 思及亲母之死,刘彻对争吵地两人恶感更深,没好气地令两人暂退,再语调平平地让陈午去处置公务,最后只把陈珏留在殿中。 陈珏是知道王之死的,神色平静地不说话,刘彻渐渐平静了呼吸,一眼看向陈珏道:“朝务之事,本当慎之又慎,今日的廷辩险些成了一场笑话!” 话间,刘彻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这就是权臣,这就是外戚! 陈珏也被刘彻的忽然作吓了一跳,随后便是心中一凛,窦婴和田当庭相争,正是争权夺利的典型,他猜也猜得出刘彻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心中更加警醒:外人看来今日窦婴和田都大大地跌了份儿,唯一的赢家,正是他们父子罢。 刘彻回过神来,朝陈珏面上看了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道:“子瑜,你先前给灌夫求情来着?” 陈珏一抬头,正好对上刘彻探究的眼神,沉吟着道:“灌太仆推行马政有功,臣的确不忍他身死,况且魏其侯……” 陈珏说着一叹,刘彻严肃着一张脸听他说话,末了甩甩袖子道:“你倒是什么都不管,只管把心里的话往外说。”话虽如此,刘彻却渐渐地起了疑,越想越觉得方才陈珏好像故意在给田难看似地,但是他也自认看人不会出错,陈珏做不出无故打压他人的事。万般思绪,刘彻脸上却不露分毫。 陈珏见状暗自眯了眯眼,心中飞来了一丝火气,正沉吟着说什么,却见刘彻面上忽地露出一个自嘲似的笑容。 刘彻点了点头道:“朕也是闲地,才让他们当庭辩论,平白让人看了笑话。”说着,刘彻地目光又往陈珏身上一扫,看见他正神色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刘彻心中又不知第几回想起来,若陈珏没了外戚那顶大帽子多好。 想归想,刘彻毕竟心智坚韧,又道:“朕还是信得过你,你且去跟他们说,灌夫的案子就由廷尉依律处置,谁也不必再争了。”稍停,刘彻又加了一句,道:“你也不用再求情。” 依律处置,就意味着没有特赦,即是置灌夫于死地了,陈珏听出刘彻地弦外之音,心中微沉,缓缓地躬身应诺。 刘彻幽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道:“朕知道田方才提起母后是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想,如果母后还在,朕定然不会不给他留情面。”说出最后一个字,刘彻笑了笑,田那人,他一眼就看透了。 陈珏谨慎地道:“周阳侯和魏其侯毕竟也是人,争执之中,偶有失言失态也是有的。” 刘彻失笑道:“这还是偶尔失言?如果朕一一顺着他们地话查下去,说不定能掀起大半个朝廷来。” 稍稍顿了顿,刘彻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珏,他可不信陈珏看不出田舞剑、意在窦婴,道:“子瑜,你今日看他们相争,悟出什么来了?” 陈珏心中又是一跳,刘彻今日问的问题怎么一个比一个难答,他看外戚打架能误出什么来?想归想,陈珏也不能一味地支吾,只能缓缓地道:“臣以为,应当健全国家法度。” 刘彻一愣,忍不住道:“什么?” 陈珏又道:“若是汉律详尽,将所有地情形都包含在内,任何人犯法皆同罪,魏其侯便不必想着救灌太仆出囫囵。” 刘彻半靠在那里,懒散地指了指陈珏的鼻尖,道:“子瑜,你这是在跟朕装傻。” 不等陈珏说话,刘彻已闭了眼又睁开,道:“朕今日烦闷着呢,你也别去官署了,跟着朕去上林苑骑马去。” 陈珏心中更觉凛然,刘彻能烦闷什么,烦恼究竟怎么处置窦婴和田?来不及仔细思索,刘彻已经站起来朝殿外走去,陈珏只得紧紧跟上,直奔宫中马苑,准备出宫到山林间狂奔去了。 灌夫一案移交廷尉,这般过了几日,判斩弃市,罪不涉及其家人,窦婴则独身入宫,谁也不知他跟天子说了些什么,又半月,窦婴病逝家中。 347 求与索 “魏其侯死了?”陈珏淡淡地自问了一句,目光在“上善若水”几个字上扫了一眼,随后将手中的《道德经》合上,看向脸色沉重的陈午。 那日陈珏同刘彻出去跑马,在山林间被风吹得鬓散乱,刘彻好像想开了似的,再也没提田和窦婴之间的廷辩,只是拉着陈珏,在阳陵山边遥祭了景帝和王。 陈珏回到府中仍旧有些心惊,待听得窦婴的死讯之后却好像心中踏实了似的。窦太后和王早都不在人世,这世上没有人能逼刘彻去杀哪个人,刘彻不肯放窦婴一马,谁做什么都没有用。 陈午神色复杂,用一种让人心悸的声音道:“珏儿,今日窦婴,同当日周亚夫何异?当年先皇与众臣议军政大事,但凡条侯周亚夫和魏其侯窦婴在座,无人敢与其并坐。”回忆着多年前的旧事,陈午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现在做这个丞相,实在是如坐针毡,幸好我不是什么俊才,得过且过罢了。” 陈珏心中虽然也冒着一股凉气,见陈午这般还是道:“魏其侯从前是栗太子的太子太傅,后来又是由太皇太后推上丞相之位,跟陛下一向不亲近,跟我们比不了。” 陈午摇了摇头,道:“我当年不愿意你阿母千方百计跟宫中结亲,今日看来,儿尚了隆虑公主倒是明智之举。” 陈珏神色一顿。没有往下说什么。他知道曾经地历史上,隆虑侯身死,隆虑公主的儿子最后也没能逃得了一死。 又过了几日,陈珏和父兄一道去了窦婴的葬礼。 刘彻亲自下旨定将魏其侯大葬,丧仪正在列侯的顶点,几乎已经接近了诸王的标准。吊唁之人如潮水一般地来来去去,陈珏跟认得的几个窦婴的子女一一打过招呼。这才平静地回府。 次日陈珏入宫,刘彻问道:“魏其侯府如何?” 陈珏压下心中地情绪,一边回忆着一边道:“阖府悲伤,皆是在为魏其侯送终,但也有些不肖子弟弄出些争执之事,让人看得心寒。” 刘彻微微颔。道:“可是因为家产之类地事?”顿了顿。刘彻又道:“魏其侯长子早殇。你认识他那个袭爵地儿子吗?” 陈珏斟酌着道:“臣与魏其侯几子都相识。但却谈不上相熟。只与窦叔达好些。” 刘彻“嗯”了一声。道:“你这两日仔细考察一番。像样子地。朕自会加以看顾。不肖地就任他衣食无着也好。” 陈珏躬身称是。刘彻翻了翻奏疏。终是忍不住道:“魏其侯有大过。朕原先还想着要不要治他地罪。最后他倒先死在自己府里了。” 陈珏猛地一抬头。脸上惊愕之色顿显。刘彻摆手道:“不是那日廷辩时地事。具体是怎么回事。朕也就不跟你仔细说了。说到底。朕和魏其侯君臣一场。朕也不想走到死别地那一步。” 这回陈珏总算回过味来了。窦婴之死。外界毕竟还是议论纷纷。刘彻这几句话也不像是假情假意。这算是另类地解释。人不是他杀地? 不等陈珏细想明白,田求见的消息便从杨得意的嘴里传过来,陈珏收整了神色坐在一边,慢慢回忆起这几日的事情来。 田神清气爽,面上疏无悲意,看见陈珏坐在那,他的脸色便不由地难看了几分,转念一想窦婴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的心情便又好上了几分。 陈珏对田已甚是憎恶,虽不能恶言相向,但神色也只是淡淡的,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见刘彻没有让陈珏回避的意思,田往前拜了两下,道:“陛下,臣斗胆,请陛下赐臣一地。” 刘彻皱了皱眉,道:“什么地?” 田解释道:“长安郊上林苑左近,有一处泉眼,终年……” 刘彻脸上仅存的一丝笑容也没有了,拍案喝道:“上林苑你也看上了,那这未央宫你看上没有?” 刘彻此言隐有雷霆之意,陈珏听得亦是一惊,田闻言更是一阵心慌,只觉膝下像跪了一层棉花似的,颤颤巍巍地不稳当,忙道:“臣不敢,臣不敢。” 刘彻冷冷地道:“你还有什么不敢地?言不由心,朕听了有什么意思?” 田已是汗如雨下,窦婴之死,哪是天子看重他这个舅舅的结果,这分明就是一道催命符,他悔不该在廷辩时和窦婴那个短命老鬼争吵,只得道:“臣有罪,臣不该张望上林苑之地,臣一时糊涂,还望陛下原谅。” 毕竟是亲舅舅,刘彻怒喝过几句,愤怒的心思也就淡了不少,哼声道:“整日只知道琢磨这些无谓之事,朕还能指望你什么?” 田叩头不止,几乎无法说话,刘彻淡淡问道:“你且好好跟朕说说,当年你和淮南王刘安都有些什么往来?” 这回地面好像也软了,田差点跪也没有跪稳。淮南王究竟是升仙了还是死了,田也清楚得很,这回可没有王护着他,田只得道:“臣当日郁郁不得志,这才起了些贪念,但到后来淮南王渐渐起了不轨之心,想让我相助于他,臣心里只有陛下,又岂会再有他念?恰逢那时候太后娘娘薨,臣伤心欲绝还来不及,更加没有和淮南王往来了。” 陈珏在一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刘彻今日这是要跟田算总账? 果不其然,刘彻目光一闪,追问道:“不跟淮南王往来,那么是跟淮南王翁主刘陵亲近?” 原来刘彻连这个也知道,陈珏定了定神,望着瘫坐在地地田,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可怜,刘彻沉声道:“淮南王地事,朕桩桩件件都清楚得很,你还要朕一一跟你说吗?” 田忽地跪着往前蹭了几步,道:“陛下,陛下,臣不是真心跟淮南王往来啊,当年是太后娘娘与淮南王有来往,平阳长公主也在旁撺掇着,臣才居中联络,陛下明鉴,臣再有胆子也不会害太后娘娘。” 刘彻低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嫌恶地道:“滚。” 田千恩万谢地出了门,姿势不比当真滚出去强多少,连记恨由始至终坐在一边的陈珏都忘记了,往外冲得飞快。奔出宣室殿,他才大喘气着骇然变色,低语道:“陈珏,陈珏知道那么多……” 眼见着田狼狈地跑出去,陈珏这一口气吸得更深,刘彻转过头来,皱眉道:“这些事,你截杀刘安地时候不是已经摸着过一鳞半爪了吗,哪至于这么震惊?” 陈珏定了定神,缓缓道:“臣……” “行了。”刘彻坐起来,轻哼一声道:“那日朕问你悟到什么了,不等你说就出去骑马,朕再问问你,今日你悟到什么了?” 还是不等陈珏说话,刘彻又道:“朕今日也不要你的答案,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好好跟朕说说。” 陈珏点了点头,道:“臣心中感悟良多,正要回去好好思索一番。” 刘彻微微颔,又道:“平准一法近日如何,可做好准备了吗?” 陈珏想了想道:“实行平准,各地地官署多少还要有些变动,此外还须新设平准令,等到诸事妥当,恐怕要在岁之后了。” 听陈珏说得明白,刘彻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道:“平准令的职司,你若是有合适地人选就举荐给朕。” 陈珏点头答应,刘彻又为平准令的事勉励了陈珏好几句,这才放他走了。 宫门大开,清风拂面,陈珏骑在马上沿着街角缓缓而行,脑海里不断闪回着方才宣室殿中的情景。果然不出他所料,二十来岁的刘彻正是满身锋芒的时候,任田如何算计,在刘彻这个外甥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 漫不经心地徐徐前行,陈珏冷不丁瞧见街角一辆马车边,有个眼熟的女子身影,那女子似是察觉到了陈珏的视线,转身望过来,正是一身素衣的窦琬。 窦琬见是陈珏,微微有些诧异,旋即微微一笑,道:“当日廷辩,武安侯仗义执言,我还没有谢过你呢。”轻咳了一声,窦琬又道:“我那时还道武安侯也没有法子,现在才想明白,你只是没有向我轻率地许诺而已。” 未必能做得到,当然不能随便答应人,陈珏心绪一绕,出口时却咽下不应景的那句话,转而问道:“魏其侯府上还好吗?” 陈珏这一问,却是想起刘彻命他看看魏其侯府的子弟如何,窦琬闻言点了点头,道:“几位兄长兄弟同心,我们已经把最难的时候挺过去了。” 陈珏想起窦婴,至今仍是一阵唏嘘,窦琬神色一动,轻声道:“阿父向来欣赏武安侯,若是他知道能念着他,他定然是高兴的。” 瞧着窦琬虽然面有悲色,但也并无伤痛欲绝的样子,陈珏心中不由微微纳闷,暗道若是自己父亲这么死了,他恐怕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冷静。 窦琬见他神情,道:“阿父沉疴缠身,本来素日里就无甚乐趣,今日舍生取义,正合了先贤的名言,他早先就告诉我此举虽死犹生,命我们不必太悲伤。” 陈珏看着窦琬几句话间红了的眼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慢慢释然,心道她到底是个小姑娘。 虽然说好12点半左右更,但四章上传、布又用了一会儿时间,所以拖到现在。 勉强算完成12的承诺! 348 心无求 自刘彻在宣室殿的一番喝问之后,在旁人眼中本应意得至满的田就上表告了恙,想要闭门修养不出,刘彻也没有多说什么,毫不犹豫地准了田所请。(提供最新章节阅读>然而就在众人又调转方向,暗自议论田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时候,刘彻又转令平棘侯薛泽又郑当时等几人,暂理御史大夫事,根本没有指定哪个人接替田。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当儿,武安侯府中的诸人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看顾着身娇体弱、似乎因为众人太过呵护,反而不慎热的陈。 长安城中尽人皆知,陈是皇后陈阿娇最喜欢的母族晚辈女孩,又只比太子刘睿小了几岁,按照大汉后宫一贯的传统,她将来大有可能入主太子宫,进而做椒房殿的主人,她忽然间染恙,倒也牵动了不少人的心思。\ 陈生的这一场病,芷晴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女儿身边,待到陈睡着的时候,她便和陈珏在一处不断地向义问些话,定要将女儿的情况问明了才好。 第二日午后,低烧着的陈沉沉地睡了过去,芷晴和义面对面地坐着,只觉身心疲惫,忍不住支起手臂,微握成拳轻轻支撑着额头处。 义和陈家常来常往,同阿娇和芷晴都熟稔了,说话间也少有避忌,她见芷晴面有忧色,脸色微白,便关切地道:“夫人爱女心切,义明白,但却不能不顾着自己的身体。\” 见芷晴只是漫不经心地点头,义忍不住又道:“恕我直言,夫人现在只是凭着一股意念挺着,如果你一定要挺过这阵子,接下来必定是一场大病,还是让我为你号一号脉得好。” 芷晴知道义是一片好意。正要说话,陈珏便快步从门外走了进来。见义也在此处,他才咽下喉头的问话,先是同义打了招呼。才坐下对芷晴道:“陛下听说了的事,准了我几日假。” 义见陈珏来了。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去看看陈的药,陈珏感激地对她点点头,随后又劝了芷晴两句,才一道往内室去看陈。 陈珏轻手轻脚地进门,只觉在宣室殿行走时都没这么小心过。\就在此时。外间忽然有下人轻声来报有位老方士到访,陈珏听了便微微皱皱眉。陈的病这两日间已吸引了不少毛遂自荐的方士之流。陈珏说不过芷晴,夫妇俩开始时还宁可信其有。耐着性子见了两个方士,后来就齐齐对装神弄鬼的人失望了。 正因如此。说话间,芷晴没有怎么认真听下人通报地话,只是走过去坐在榻边,立刻便红了眼眶。 陈珏走近了两步,才知道芷晴为何神色不对,因天气太热的缘故,再怎么悉心照顾,陈身上还是起了几个痱子之类地东西,一片小红点,看得陈珏一阵心疼,更加没有闲心去理会什么方士的事。\ 眼见陈正难受着,陈珏不耐地对那下人道:“你什么时候见我信过那些方士,你让他自去谋生,寻信他的人去,不必登我武安侯府地门!” 安睡中,陈白玉似的皮肤泛着漂亮地淡粉色,看着健康,陈珏心里却知道那是低烧的表现,心中亦不由地焦虑着,只是面上却不显,仍然时不时地低声劝芷晴两句。 晚间,陈的脸颊更热了,但却还是少汗,芷晴平日里再怎么聪明有心,这时候也一阵心慌意乱,只有在看见陈珏的时候才稍微安定些。 相较而言,作为医的义还是镇定了许多,几番用药,并着一些陈珏看来稀奇古怪的土方,又过了两日,陈才终于了一场大汗,烧也慢慢地退了下去。\ 义笑着告知陈珏二人,陈已开始渐渐好转。柳暗花明又一村,芷晴好像踩在一层棉花上似地,脚下不由地一软,陈珏示意婢女们扶好芷晴,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心神一松之下,一阵精神上地倦意袭来。 见芷晴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义面上温和地笑意一敛,神色微肃道:“侯爷,夫人太累了,我这里有一言,不适合对夫人说,你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珏听了心中立时咯噔了一下,凉了半截,陈桓连日热,这么小的孩子烧坏什么都有可能,他不敢怠慢,同义一起走到院中间,吸了一口气道:“可是小女有什么后遗之症……你但说无妨。\” 义肯定地点点头,道:“一岁多地孩子毕竟太小了,这连日间的低热毕竟于身体有损,即使这次痊愈,将来体质上也比不得其他孩子。” 陈珏微微颔,迟疑着问道:“我曾听人说过,有些小孩子幼年高热,甚至有可能会烧坏五官,甚至……心神?” 停了一下才将这句话问完,陈珏再抬头,正好对上义不忍地目光,只听她缓缓地道:“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来,但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陈珏心里剩下的半截也凉个通透,随后想起陈玉雪的样子,他又暗自咬起牙,心想就算陈身体有什么不好,他这份家业还会亏了女儿什么不成? 义本来见惯了病患的家人心情失控,早想着就算陈珏失色也是正常,但见他神色微变就掌握住了自己的情绪,心中亦是佩服,接着道:“侯爷也必不太过忧虑,方才说的是不过都是一些可能,令爱福气绵长,只要好好调养,说不定再大些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陈珏听义的话似乎还有余地,忙问道:“这话怎么说?” 义解释道:“最好的情形,她亦要比旁人体弱,若是最坏的情形,那就如侯爷方才所言了,但府上施医及时,用药亦是上佳,应该不会到最坏的地步。\” 陈珏听了稍微放了心,亲自将义送到院落门口,这才转了回去。了秋,长安内外又渐渐地平静下来。 对于窦婴的身后两个月间的诸事,陈珏将所知的一一对刘彻说了,窦婴的子侄辈们虽然因家产有些争执,但大体上还都安分守己。 刘彻听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好好想一想,朕怎么照看魏其侯那几个不袭爵的儿子来得好,如果差不多就交给你办了。” 陈珏答应了,斟酌着替窦家的几个兄弟争取了些稳妥的田地,刘彻说了声好之后,面上缓缓露出些笑意,话题一转问道:“先前你那宝贝女儿害了病,现在怎么样了?” 忽然间刘彻此言一出,陈珏也不惊不愣,停了片刻后道:“有劳陛下关心,前阵子暑热逼人,才染了些热病,入秋后就大好了。\” 刘彻点点头,不以为意地道:“这就好,孩子们小时候都会生病,将来长大些就会渐渐康健了,只是可怜父母心啊。”顿了顿,刘彻笑道:“这几日间,太子还问起了好几次呢,担心得跟什么似的,朕看他们几个的情谊啊,跟朕和你们当年差不多。” 此语虽像是在话家常,但陈珏可不会不往深了想,思及几个月来外人一些暧昧的言论,陈珏打定主意,万万不能让外人以为十年后还会再出个陈氏太子妃。\ 陈珏微笑着回道:“陛下言重了,一岁多的孩子哪知道什么情谊,这八成是陈桓在太子面前提起了妹妹,太子心性纯厚,这才上了心,将来陈长大了,知道太子殿下和他哥哥这么记挂,一定也会铭感五内。” 刘彻看了陈珏一会儿,抬笔一指,笑道:“朕听说你几日间,把好几个得道方士扫地出门?” 陈珏一愣之后道:“陛下,这件事臣可冤枉,臣从未请过方士进门,又和谈扫地出门?” “你读道德经读得最熟,最后倒是你在这方面最执拗。”听陈珏如此说了,刘彻想了想之后道:“真大好了?” 陈珏回过神,苦笑着道:“应该没什么事了,但义亦曾有言,她以后最好能一直心神安定地长大,不宜大喜大怒大悲,当然,若是能从小好好调养,虽然身子骨还是会比常人弱些,倒也没有太大的妨碍。”说着,陈珏微微低头抿了抿嘴。其实陈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照样咿咿呀呀地吐字不清,拿手指在她眼前晃,陈的眼珠也跟着动,诸如此类,她也就比别人容易生些小病。 陈珏如此说,也是因为警醒着几代大汉天子最忌讳安排成婚的母后同族之女,将来陈家有女初长成,难免会让有心人注意到什么,既然如此,干脆就让别人以为陈果真体弱多病,等到这一观点在别人心中根深蒂固,也好从根上杜绝了那些不必要的闲言闲语。 刘彻却不知道陈举的所思所想,还道触及了他的伤心事,同样是女儿,刘绣一天活蹦乱跳的,陈却小小年纪就身体不好,他心中也不忍,轻轻放下笔道:“子瑜,朕也跟一些人说起过你家的事,说可能是遭了什么外邪,天底下这宫中最能镇厄,左右娇娇平常不怎么看得见太子,不如让陈进宫住些日子,也算陪陪你姐姐?” 开学时间到了,今天忙着采购聚餐,晚上过了9点钟才开始码,所以第二更没码完,应该要晚点,大家看过这更早点睡吧。 349 遥望远 入宫抚养? 陈珏听得一愣,见陈珏这样的神色,刘彻顿了顿,走下玉阶坐到陈珏身边不远,又道:“陈桓平时大都住在宫中,这样一来,太子和她哥哥也能看着她些。(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一番方士的歪理,再加上一句好像意味深长的话,陈珏听得哭笑不得,心道他一家人对刘睿都没那种意思,陈珏自己也不想再次近亲成婚,忙道:“陛下关心爱护,臣铭记于心,不过她们现在母女情深,片刻不得分离,义也说病去如抽丝,不宜仓促地给她更换环境,因而,臣恐怕要不知好歹了。” 刘彻看陈珏说得认真,倒也不再坚持,神色一轻道:“这话说得也是,陈桓前几日还说过想常回家看望父母,不过朕想着他回去了你们还得看顾着他,就没有答应他,再太子侍读不好轻离宫中。\这么一看,朕的确不能再把你的女儿也接进宫了。” 陈珏见刘彻并不多言,微微放了心,转移话题道:“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刘彻点头道:“你说。” 陈珏谢过刘彻,这才开口道:“臣想为臣父求些朝鲜参。”朝鲜卫氏年年上供,颇有一些当地的特产,朝鲜参即是其中一种,刘彻素日也很少赐下。 刘彻闻言“啊”了一声,拍掌道:“朕怎么忘了,姑父他的确这两年身体不大好。\” 陈珏听了暗自翻了个白眼,勉强按捺住心中对刘彻的几分不满,心说你倒才想起来。 刘彻对田火不要紧,弄得别人还以为天子早已经把母族外戚抛在脑后,一心只惦记着陈皇后身后的妻族,陈午身受双重压力又不善调节,又不是多么长于谋划的人,身体确实比原来又差了些。 刘彻亲**了拍陈珏的肩膀。欣然答应下来,道:“子瑜你要的正是时候。马上就要到十月了,朝鲜使团出得早,比岁还早了一个月。这两日正好来了新贡品。”话音方落,刘彻当场命杨得意去取些朝鲜参。只等陈珏出宫的时候带回府中, 不多时,一个长长的锦匣被送到陈珏手中,陈珏侧了侧身道:“臣谢陛下。\”陈珏早就知道人参并不是什么神奇地东西,但传说这朝鲜人参与别地不同,颇有些奇效。他拿到手也有点儿高兴。 刘彻摆摆手。笑了笑,对陈珏说道:“你跟朕还说什么谢谢。” 又聊了两句。陈珏正想先离开去处理他的一些公务,刘彻忽地叫住他。拉着他坐下道:“子瑜,朕这里还有些打算。你也帮朕出出主意。” 陈珏回应着道:“臣不敢当,陛下说得是什么事?”刘彻地右手食指指向西方偏北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道:“你还记得张骞那日跟朕说过的话吗,大汉以外,尚有身毒、大夏,再西还有大国,张骞提及经蜀中,越过西南夷另有一条路到身毒,朕想把这条路打开。\” 陈珏点点头表示有印象,道:“陛下是说蜀郡,还有昆明夷一带吗?”他隐约记得那条路大约指地是从雅鲁藏布江、喜马拉雅山以南到亚洲中部,这个时候,这条路还有大半不在大汉手中,一路都被一些小国把持着。 刘彻点点头,道:“照近两年的形势来看,一旦匈奴于单落败,征战北方在所难免,朕就是有些迟疑,匈奴未灭,再征西南是否太急功近利了些。”张骞所描绘地胜景,刘彻都见所未见,张骞断言通商必有大利,不亚于官营的盐铁,刘彻心中也隐隐觉得那些大小国度极为重要,因而犹豫不定。\ 陈珏还真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就史书来看,他心中觉得自古收南容易望北南,除去唐朝的时候,南方的少数民族极少能真正威胁中原,于是道:“陛下,南方有诸多小国,虽然松散难合,但他们之间也是矛盾重重,就如另一边的诸越,彼此间都有世仇,因而容易各个击破。” 刘彻哈哈笑了出来,心中有些欢喜,陈珏跟他想到一起去了,刘彻道:“朕也是这么想的。” 陈珏越想越觉得可行,又道:“大汉天威在上,各国国主多半不敢直接与大汉为敌,如果有适当地威慑,说不定有些时候还可以兵不血刃。\” 刘彻若有所地地点点头,他是知道在南方作战不太容易地,于是开怀笑着颔道:“子瑜言之有理,我们是礼仪之邦,自然要先礼后兵,先遣几个使去也好。” 从作为太子的时候到身为天子,刘彻身边参谋地人多了,但遇事还是自然而然地常常问及陈珏,这会儿有了定计,刘彻道:“用人之际,用人之际啊。” 听得刘彻在那里说话,陈珏心中也开始嘀咕起来,做使的人不但要长于机辩,还应该有不错地形象,两相合一,陈珏恍然道:“陛下,臣这里有个人选。” 刘彻抬了头,伸直手道:“什么人?” 陈珏料定刘彻心中也不会没有大概的人选,只是一时没有想起来,于是笑道:“臣以为,司马长卿有此才干。\” 马邑之战之时,司马相如佯装商议和亲地使极为成功,军臣单于直到最后一刻才现汉军的计策,最后亦难逃一死。如今司马相如虽也得了些封赏,但却没有实际职司,实际上算是赋闲。 听得陈珏举荐司马相如,刘彻便略微想了想,司马相如本来就是蜀地的人,命他尝试着通西南说不定会事半功倍,思及此处,刘彻在心中满意地点点头,道:“司马长卿的确是一个可用之才。” 商议了两句朝事,不多时便到了午时,刘彻留陈珏用了些小点,便放他出了门。\ 秋天正午的太阳最烤人,陈珏从清凉的宣室殿出来,才走了两步就觉得有些不适应,快步走到树荫往下些的位置,陈珏顺着阴凉处前行,这才好受了许多。 不多远,陈珏就远远看见李青和绮罗一左一右,簇拥着一道倩影低声说着什么,陈珏走近了些,轻声呼道:“阿姐?” 陈珏心知阿娇无事不会往这边走,便快步往前走了几步,低声对惊愕回头的阿娇道:“阿姐,你怎么没有在椒房殿,反而来了这里?” 阿娇见到陈珏,笑着正要说话,忽地话锋一转,蹙眉道:“鼻尖都出了一层汗,也不怕吹了风,将来年纪大了受罪……你这么风风火火的是要上哪里去?” 陈珏作了个揖,笑道:“急着出宫了,小弟多谢阿姐关怀。\” 简单地向阿娇说了说情形,阿娇听得陈的事也有些不乐,在她看来女儿家像男子似的活泼也没有什么不好,这般必须好生养着,毕竟差了些。 陈珏朝四周张望了一下,不远处即是太子宫,道:“阿姐是来看太子殿下的?” 阿娇闻言,做了个撇嘴的动作,一下子显出许多少女似的鲜活,道:“我哪里是来看阿睿的,那不是惯着他吗?我仔细想想,觉得彻儿说的是,阿睿既然进了学就应该好好用功,不能总黏在我身边啦。\” 话虽如此,阿娇顿了顿,还是说道:“前些日子不是出了一件刘佐要和阿睿一起读书的事情么?彻儿当时没有同意,但是他说明年就给刘佐封王、设王傅,现在先给他开蒙。” 陈珏笑道:“我想陛下也不会轻易同意,如果太子和皇次子在一起读书,多少有些两厢平等、君不君臣不臣的味道,这般分开才是正理。” 阿娇轻轻点头,道:“我今日过来,是想亲自看看太子宫。”娇又道:“对了阿弟,你记得我才进宫的时候,太子宫里时不时地有怪声吗?” “这点事,哪用得着你亲自过来。”陈珏忍不住说了一句,他知道,从每日里母子俩都腻在一起,到现在一日大半时间见不着面,极大的落差之下,阿娇几乎是想尽一切办法继续疼爱刘睿。 阿娇柔声道:“知道了……对了阿弟,你记得我才进宫的时候,太子宫里时不时地有怪声吗?” 陈珏莫名地道:“那件事不就早已经查清楚了,那背后实是老旧的宫殿格局作祟,后来重修地龙的时候,那声音就没有了吧?” 绮罗自小跟着阿娇,至今未嫁,地位早跟旁人不同,她听后插口道:“公子,您不知道,近日后宫里又有奇怪的声音,还是娘娘把传言压了下来。” 陈珏看了看阿娇,道:“阿姐,也许是猫狗的叫声之类?”李青轻轻“啊”了一声,神色恍然,陈珏朝他那望了望,讶道:“怎么?” 李青躬身道:“皇后娘娘,侯爷,据小人所知,二皇子以及其养母李氏皆喜猫,皇次子近日跟着启蒙的博士认些字,有一回就带了猫,据说因为二皇子体弱,所以李氏要他养猫顶着。” 陈珏听明白李青的絮叨,不由自语了一句“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想惹得阿娇扑哧地一笑,道:“我也觉得挺乱的呢,想想也是,宫里女子受冷落的居多,养些活物多少能排遣些寂寞。” 350 悄算计 本来今天应该回学校,临时通知,必须白天返校,到校医院查了体温才能回寝室,所以原定的晚上回校取消了,宜修在家里,决定奋向上。(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同阿娇说过话之后,陈珏骑马回到府中,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对着院中还挂着些枯叶的大树了一会儿呆。 芷晴才从内宅看过陈回来,随手挥退侍女们,端了一盅热汤悄悄走近,道:“想什么这么出神,先吃点东西怎么样?” 陈珏笑笑,挪了挪身体接过来,道:“那阵子害病,我一直没挪出空当来,好不容易闲了些,我在想陛下和阿姐呢。” 芷晴闻言,也不嫌弃灰尘地坐到另一边,笑着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让你心有所感了吗?” “从魏其侯去世到现在,我心里的感想可多了。”陈珏见一片黄叶落在芷晴身上,一边随手摘了去,一边道:“灌夫得了现在这个结果,其实算是处置得重了,魏其侯亲自上殿与田廷辩,还是没能救下跟他那么亲近的灌夫,可见其境况境甚是不堪,经此一事,原先归附着窦家的人算是完完全全地土崩瓦解了。” 芷晴“哦”了一声,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一贯敬重魏其侯,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陈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见他神色无异,芷晴小心翼翼地道:“虽说魏其侯去得有些蹊跷,但现在魏其侯赢尽死后殊荣,窦家那些人知道安分也能富贵下去,总比让田遂了心愿强多了。” 陈珏抬眼瞧了芷晴一眼,道:“你也觉得魏其侯的死不对劲?”顿了顿,陈珏又点了点头,自语道:“这也难怪。换了哪个人,都会以为天子在这里面做了什么手脚。况且若非这种境况,魏其侯也不必被逼到那种地步。” 听闻窦婴之死,陈珏第一个反应便是刘彻还是灭了这把良弓,但后来的种种事情,他已大致明白了窦婴的心理状态,累经剧变。窦婴本来就寿数不长,赖活着,还不如一死。 除此之外。窦婴性情重情重义,又不肯弃灌夫而一人独活,与其说是刘彻杀害窦婴,不如说是窦婴自己顺其自然,选择了这么一条路,当真是生死一掷轻。 当然了。刘彻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猜忌和杀意。只是窦婴死地时候他还没有下决心而已。陈珏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便也不再提窦婴地事。转而道:“这些还是次要地。我在想。天子、阿姐、太子和我们一家之间算是怎么回事。” 芷晴目光闪烁了一下。敏感地道:“是不是陛下有哪里不对?” 陈珏颔道:“自从太子进学之后。我其实一直都没有闲着。上次遇见太子宫地宫人跋扈可恶。我就不放心太子身边尽是这种人。再加上太子宫还有大大小小地不少事。我就因此查了查。” 芷晴忙问道:“查出什么了。莫非是后宫里地人有了什么动作。想要对太子不利?” 陈珏苦笑道:“后宫地女人再有手段。最多不过在阿姐身上下工夫。哪有能力插人到太子身边去?”说着。陈珏眼中一丝异彩闪过。又道:“真正在算计太子和阿姐地人。正是我们英明神武地当今陛下。” 陈珏地话颇有些轻嘲地意味。芷晴闻言心中顿时一乱。她可没有察觉到刘彻对阿娇地态度有什么不对。不由顿足道:“这怎么可能。就算陛下有了什么别地心思。那也是多少年后地事情。哪里会这么快?” 听芷晴问得紧张,陈珏也意识到他说一半留一半的做法不怎么厚道,忙道:“你误会了,这事远没有到你想象中的那种地步。” 芷晴地神色微微缓和了些,但仍然没有彻底放松下来,陈珏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事还得从我们大汉对太子的教育上头说起。仔细地都数过来,汉初制度不全,惠帝的一切都在吕皇后的控制之下,谈不上什么**,文帝由藩王即位,只有先皇和今上勉强算是正经一路走过来的。就算是这样,太子宫制也不甚正规,先皇和陛下父子少年时都有大把的时间去荒唐游戏。” 听得陈珏这么说话,芷晴丝毫没有觉得他这么品评有什么不妥,只是微微蹙着眉,神色平静地听陈珏说下去。 陈珏挪了挪腿,接着道:“只瞧着这两年休整上林苑,陛下还想到过独辟太子的宫殿,便说明他对太子是上了心的。再回到太子进学之后的事情上来,那几个宫人之所以跋扈,凭的是什么?无非她们是太子跟前地人,连阿姐这个皇后都知道太子用惯了他们,不会闲来无事把他们怎么样。” 说到这里,陈珏冷笑了一声,道:“尤其是那些年长些地宫女,若是他们照看用心,一路跟着太子走过来,十年后那种情分会差了?如今陛下以太子要成才为由,明暗里诸多限制,阿姐和太子又少有亲近的时候,相处地时间少了,这亲阿母,还是阿母吗?” 芷晴一边听着陈珏说话,一边不住地在思索着,陈珏话音方落,芷晴已经脸色一白,若是陈珏真的猜准了天子地心思,天子这不是在隔离皇后和太子吗?此中种种,一旦顺着现在的形势展下去,阿娇将来对刘睿地影响力就远不如大汉前面的那几位太后、皇后。 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明白,窦太后当年与小儿子梁王相处的时候多,景帝处政时虽然也受她的牵制,但大都是在小节上,大事上可有主见的很,几乎没有真正顺着她,至于窦太后后来压制刘彻的时候,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陛下从现在就开始谋划了?” 芷晴失声说道,她有一种直觉,陈珏所说的猜测就是最接近事实的一种,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不由地微微冷,就天子的角度来看这么做没有错,但天子这样算计母子亲情天性,未免让人心寒。 思及此处,芷晴望了陈珏一眼,想起他对儿女的种种真心关切,微凉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还好她嫁给了陈珏。 相比之下,陈珏心中倒没有多少惊讶的成分,杀母立子都不在话下了,这点小小的算计就太正常了。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郁闷的情绪,阿娇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一个具有帝王天性的人呢? 芷晴稍稍想了想,面上露出一点笑容,道:“不过这样看来,陛下的确看重太子,不然他根本不必要做这样的事。” 陈珏闻言轻轻哼了一声,他们一家子对刘彻已经仁至义尽到这种地步,刘彻如果还早早就想着废后废太子之类的事,那么不只陈珏这些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刘彻也就是个没人性的禽兽。 芷晴在王宫中长大,不多时也就接受了这种说法,转而盘点起阿娇所处的形式来,陈午丞相做几年就要退下来,自家夫君一向最有分寸,至于若干年后,陛下自己选拔的人才就占了朝廷大头…… 陈珏看了看坐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芷晴一眼,思绪在不知不觉中转到了另一边,除了算计太子的这件事,刘彻那天问他究竟悟到了什么也很耐人寻味,而且刘彻自那日之后好像忘了这个问题似的,对陈珏的态度也一切如常。 “起风了,回去歇着吧。”陈珏站起身来,轻轻唤了芷晴一声。 几番思索,陈珏对刘彻的想法已经了解了大半,除了为一心恋着他的阿娇不平之外,心底颇有些复杂的感觉。王乘相继薨逝,刘彻仍旧下旨推恩,十年以来,已有数个大国化为小国,推恩令的影响还在一步一步地扩大,刘彻在控制藩王的威胁方面,已经做出了过文景的成绩。 岁在即,司马相如又一行人持节出长安,向西南方向行去,肩负收复西南夷之责。因下面的人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临行那日,灞上竟有几个年纪不一的女子前往,哭闹不止,争相询问为何不允她跟随。 陈珏在同僚那里听说这个消息,那位同僚已然笑得不行了,反倒逗得陈珏也忍俊不禁,司马相如现在没有正式的家室,这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的事,外人根本就不好说,只是闹到这样的地步,未免有失风流不羁之名。 本想着这事传两日就差不多过了风头,陈珏本也没有在意,不想他有一次进宫,竟然又一次碰上了司马相如的事。 杨得意在一边躬身说着什么,刘彻哈哈笑着,一不留神把手中水果的果核吐得老远,差点没落到陈珏的衣服上,陈珏一阵恶寒,苦笑着坐下道:“陛下,这是有什么喜事?” 杨得意见刘彻心情正好,又把司马相如的趣闻说了一遍,陈珏虽然早就听过了,还是给面子地笑了笑,刘彻待杨得意说完,道:“司马长卿这一点上是不怎么好,这些事止在自己的府邸里就行了,哪有传到外面让人看笑话的。” 陈珏闻言在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刘彻他不可一日无妇人,分明就是司马相如的同好,这会儿他的神情看上去更像幸灾乐祸。 谈笑了一会儿,刘彻正色道:“子瑜,朕现在给你一个差事,你这两日去会一会闽越的使臣,如何?” 351 命无常 今年岁,又是闽越使来访的一年。**千载提供阅读闽越侵略东瓯时,汉军未至,闽越先退,倒也算得上对大汉的尊重,今次闽越使臣入汉,刘彻的态度也是很重要的一个未知因素。 陈珏点点头,道:“陛下请说。” 刘彻笑道:“朕听下面的人来报,今年来的使臣中有闽越王邹郢的兄弟,朕就是想让你去见见他。” 陈珏心中一松,答应了一声后道:“看来这位使臣和其兄邹郢很是不和。”这时闽越派人来长安,一旦汉天子恼怒闽越不敬,使即是最倒霉的替死鬼。 刘彻抚掌,傲然道:“自然不和。邹郢恐朕怒,竟然派了对头来长安,他倒是热心地想让朕泄一泄火,朕却偏不让他如愿。” 陈珏问道:“臣试着向那使示好如何?” 刘彻颔,哈哈笑道:“朕就是这个意思,朕记得邹郢还是王子时,你曾与他有过冲突吧?” 陈珏笑了笑,回忆着道:“那年闽越王子和朝鲜王子对南越无礼,臣年少轻狂的时候,就在宣室殿后面不远处动了手。” 刘彻伸出食指点了点,道:“当年动手,你今年略微动动口就可以。” 陈珏又答应了一声,想起二皇子刘佐有恙,他沉吟了一下还是没有问。闲聊了几句,便依言领命而下,出宫寻大行令安排见面时宜去了。 目送着陈珏出门,刘彻看了一会儿奏表,转眼就到了午时上下,今日天气有些凉,及时到了午后还是有几分冷意,刘彻思索了片刻,向杨得意问道:“这个时候,太子读书应该在歇着了吧?” 杨得意躬身答道:“回陛下。这时候太子殿下应该正在歇着。再过半个时辰才是午后地功课。” 刘彻放下手中地笔。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你去把他和陈桓。唔。还有那个卫家地孩子找过来。” 杨得意恭敬地应诺。轻轻退出殿门便点了两个小黄门。小步快跑往太子宫去请三位小祖宗。刘彻所说那卫家地孩子名卫津。是刘彻太子太傅卫绾地子侄。除陈桓外地另一个太子侍读。这三个小娃娃。杨得意是一个都惹不起。 太子宫距宣室殿本就不远。不多时。刘睿、陈桓和卫津三人便出现在刘彻面前。再后是负责去请人地杨得意。刘睿上前一步。有模有样地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 刘睿岁数太小。虽然早已先学了礼。说话中少了几分奶生奶气。仍旧是个豆丁模样。因走得快了。鼻尖还冒了一层汗。刘彻看着便喜欢。 正要说话。刘彻见刘睿衣摆上有些尘土印儿。板着脸道:“你过来之前干什么去了?” 刘睿不自觉地看了一眼陈桓。陈桓也在同时不自觉地望回去,眼神没个着落。摆明了都有些不知所措,刘彻看得暗暗好笑。心中忽然一动:父皇多年前看朕和子瑜,是否也是这般心情? “父皇。”刘睿挺起胸,大声道,“方才儿臣看天气尚好,就带着陈桓、卫津在一起太子宫中活动。” 这三个小鬼分明不知到哪去疯玩了,刘彻岂会不知,他不置可否地看了看三人,心中倒颇为满意刘睿的表现,做太子在这个时候就应当有勇气出来说话。 刘彻问道:“陈桓,今日太子学了什么?” 陈桓先是一愣,旋即挺直身体,慢慢道:“陛下,太子今日学了诗经中地采薇篇,少傅还讲了《淮南子》中夸父逐日的神话。” 刘彻点点头,转而对刘睿道:“你背诵来听听。” 刘睿答应了一声,缓缓背道:“采薇采薇……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刘睿背得小有磕绊,但大体上还是很流利,放在这么大地孩子身上已颇为难得,刘彻心中虽喜,面上却不显,只道:“朕且算你过关,但你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吗?” 刘睿这次神色间少了几分自信,停顿了好几次才将大概的意思讲出来,道:“……在边地岂敢有安居的日子,每一个月中都要多争取几次胜利……” 刘彻在心中点点头,口中道:“虽然解释得差强人意,但倒还算清楚。” 刘睿大喜,侧头朝陈桓一笑,陈桓咧了咧嘴表示高兴,卫津亦崇拜地看着刘睿,只觉太子果然聪明,刘彻一一看在眼里,给每人赐了些小物件,便放他们回去了。 杨得意看见三个小祖宗走远了,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冷不防见天子笑吟吟地道:“杨得意,你看那连个孩子如何?” 太子刘睿,杨得意当然没有资格评价,他想了想,小心地道:“陈小公子聪明伶俐,卫小公子懂事知礼,不愧是武安侯和建陵侯的后人。” 刘彻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陈桓,看着是个不错的苗子,说聪明却比不上他父亲了。” 杨得意连连点头,心说武安侯当年名满长安,个个都说他是几十年里的人尖子,儿子赶不上父亲也没什么稀奇地。 一主一仆,同时在心中感慨着,谁都没有意识到如果不跟陈珏比,单就常人而论,陈桓和刘睿照样都是少慧的小天才。 晚间,杨得意掌了灯,道:“陛下,现在往何处去?” 刘彻正要开口说椒房殿,想起阿娇昨夜委婉的规劝,他又改口道:“佐儿这两日不是风寒病着么,先去金华殿李夫人那里看看,用过晚膳再回椒房殿。” 从天子刘彻那里得到命令,大行王恢即寻机会安排陈珏和闽越使臣余善碰面。 余善高鼻阔口,肖似五官深刻地北方人,身形见状,看样子也是经过军旅的人。邹郢即位,他在闽越国中地位直线下降,不得已被派来长安,以求平息汉天子可能出现的雷霆震怒,心中正在迷茫忐忑之时。 这日,他见不远处的陈珏长身玉立,眉目俊秀,俨然一个侯门佳公子,本不放在心上,然而不过片刻的工夫,他看见陈珏身侧的大行王恢,立时就明白了这位公子八成是汉天子的亲信。 王恢向余善说了陈珏身份,余善神色微变,立时朗声道:“久仰武安侯大名,久仰久仰。” 陈珏心中一乐,道:“你知道我?” 陈珏本以为余善是在学汉人无故客套,不想余善却正色道:“自然认识,我那王兄从不服人,不料当年甫来长安,便在武安侯手下吃了亏,闽越有不少人,都知道大汉天子身边有个文武双全的武安侯。” 多大的一点儿小事,陈珏在心中嘀咕了一句,面上仍带着笑,心下对余善却大有改观。陈珏原本以为会被邹郢逼到这份上,余善八成不是什么能人,现在看来他也有些心计,竟能知道大汉都没有多少人知道并记得的事。 陈珏一边在心中寻思着,一边面带微笑地跟余善说着话。 这般过了几日,岁前后,陈珏跟闽越地使团接触了两、三次,觉邹郢地那位弟弟是个有野心的人,可惜能力还略有不足,骨子里又畏惧大汉地声势,对陈珏也礼遇得近乎逢迎。 岁过后,余善带着一众闽越人踏上归途。 陈珏坐在马上,两个胳膊肘朝旁边一甩,笑道:“闽越区区小国,兄弟间也能争成这样。” 郭远哈哈笑道:“公子,他们不过南方蛮夷罢了,自然不知礼乐教化。” 陈珏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在陈珏看来,只要刘彻不要让人失望,不管是南方百越,抑或苏武牧羊的北海,几十年内就可能尽入大汉怀抱,哪国人并没有多大地分别。 李英看见陈珏的眼神,苦笑着对郭远道:“说得好听,若不是这些年跟了公子,你一个市井汉子又知道什么礼乐?” 陈珏听得不由失笑,那边李英和郭远不断说着闲话,陈珏则盘算着昨日收到了韩嫣地一封书信,他回府时就可以抓紧时间写封回信,再命信差送回北地。 一行人俱是神色轻松,才入得城门不远,陈珏眼前忽地有个人影一闪,便见一个府中的下人穿着一身平民衣饰,不要命似的跑过来。 陈珏定神一看,认得那下人是家丞范同的亲信之一,是个颇为能干的年轻人,不多时,那人挤到陈珏身边,见四下没有什么人,神色焦急地道:“侯爷,宫中出事了。” 刘彻瞥了瞥次子因高烧而懵懂的脸,刘佐月来小病不断,到了这几日忽然间腹痛如绞,烧不止,太医看了好几次都在不断摇头。 刘佐喉咙里响了几声,李夫人紧张地道:“皇子又要呕了!” 不多时,刘佐在宫人的服侍下吐得面色白,原本面容姣好的李夫人花容憔悴,握着刘佐的小手,哭诉道:“陛下,二皇子虽不是臣妾亲生,但这些年下来早已经比亲得还亲,请陛下念在他是您的血脉,定要为皇子做主。” 刘彻皱眉道:“做什么主?” 李夫人心一横,轻轻抹了眼角,转眼间泪珠凝成雨露,哽咽着,语气坚决地道:“高人说,这……是巫蛊作祟!” 352 一轮回 巫蛊! 刘彻闻言眯了眯眼,厉声斥道:“胡言乱语。$*千载提供该最新章节阅读 李夫人跪爬着到刘彻膝前,泣道:“陛下,请您快做主罢,太医断言他活不过这个月,您若再不答应臣妾,二皇子就没有救了……” 刘彻心中微震,挣扎地看了刘佐一眼,终于起身挥袖道:“既然你敢说,就跟朕一起去见皇后!” 李夫人神色一松,差点瘫倒在地上,才觉自己出了一后背的汗。幸好她不怕死,冒死向陛下求来了这个恩典,搭上宫人的手,李夫人回头望着刘佐,安慰地道:这次熬过去了,你还不把我当亲娘待? 刘彻神色冷凝,连御辇都不乘,出了金华殿便快步往椒房殿行去,李夫人几乎跟不上刘彻的步伐。 杨得意看着李夫人,眼中满是冷意。底下人的命就不是命吗,这动辄就千人人头落地的罪名,可以随便说出来吗? 椒房殿中,阿娇正与一个容色秀丽、腹部微隆的女子说话,案上还摆着两盏满满的果露,她见刘彻来了,忙起身道:“这么早就回来了。”话音方落,她见得刘彻身后的李夫人,神色一顿,道:“李夫人怎么不在二皇子身边?” 刘彻看了看李夫人,不语,李夫人扑通跪倒,道:“请皇后娘娘开恩,彻查凶手啊……” 阿娇蹙眉,转而对那秀丽女子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既然有了身孕,就不用常到我这里请安,千万莫要累着了自己。好了,今日你先回去罢。” 这厢说罢,那秀丽女子含情望了刘彻一眼,这才退了出去。 阿娇轻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对李夫人斥道:“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李夫人闻言一瑟缩。阿娇看了看刘彻。按捺下不快。问道:“皇子身子好些了吗?” “没有……”李夫人脱口而出道。 阿娇立时怒气上涌。轻喝道:“陛下命你照料皇嗣。皇嗣有恙在身。你来这里干什么?” 李夫人从未见过皇后这般威仪天成地样子。脑子中蓦地一空。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刘彻没好气地道:“莫管她。朕来跟你说。” 半刻钟后。刘彻将事情大致说完了。那位提及巫蛊地高人也奉召见驾。一席话说得玄之又玄。阿娇黛眉一挑。打断那方士滔滔不绝地话。对刘彻道:“陛下。皇嗣要紧。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地事。与其听下去。不如清查掖庭要紧。” 刘彻心中一宽。点头道:“先派人去查就是了,朕在这里陪着你。你也莫要累着了……” 话音未落,绮罗匆匆地从门外走进来。引着一个宫女过来,急道:“陛下。娘娘,这位张长使的宫女说,张长使流血,眼看要滑胎了!” 忽然间,那宫女几步抢上前,杨得意才来得及惊叫一个“护”字,就听那宫女跪地,满脸悲愤地道:“陛下,陛下,现在不说奴婢就没有机会说了,长使娘娘饮了皇后赐的果露才……” 刘彻、阿娇齐齐色变,四道目光落在案几上余下的果露之上,两人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刘彻沉声道:“既然怀疑有巫蛊,就从皇后寝宫搜起吧。” 椒房殿中一片安静。 绮罗眼前一黑,阿娇却轻颤着坐在案几边,殊无惧色,微微扬起了白玉似的下巴,嘲弄似地望着殿中诸人,骄傲地轻轻一笑。 陈珏听过下人匆忙中说明白的话,骑马径直回了堂邑侯府。 才进门不远,陈珏便看到刘嫖和几个儿媳一起坐在堂中,芷晴坐在最末地位置,怀中抱着宝贝女儿陈,刘嫖神色凝重,芷晴则冲陈珏紧张地眨了眨眼。 陈珏走过去,一眼就看出芷晴的手臂有些僵硬,看来是保持一个动作抱陈抱得久了,陈珏轻轻地从她怀中接过陈,听着女儿酣睡中清浅的呼吸声,心情忽地就平静了下来。 刘嫖伸手捏了捏眉心,道:“珏儿,宫中不对劲了。姓李的言之凿凿,说是宫中有巫蛊为祸,无论如何都要天子为病重的二皇子讨个公道。” 周氏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只是想着后宫中分明是皇后娘娘所辖,李氏这么做就好像在指责皇后娘娘不尽责一般,难怪大长公主不喜。 刘嫖和芷晴都是在帝王家女人堆里出来地,她们几乎同时察觉了这其中的不妥之处:万一宫中真有巫蛊,阿娇监察后宫,难免得一个失察之过,这,还只是最好的结果。 陈珏沉默了片刻,问道:“二皇子究竟怎么样了?” 说话间,陈珏将陈交给一边地展眉,自己则坐到跟女眷们相反的另一边,直直地望向刘嫖。从几日之前得知刘佐的大概症状,他就猜着刘佐八成是患了急性的阑尾或是胰腺炎症,一日比一日更加虚弱。 刘嫖哼了一声道:“说是不好了,李氏就是因为这个,才恳求天子尽快把行凶的人找出来,只要及时破了巫蛊之诅,她唯一的依靠就能平安无事。”仔细论起来,刘佐是景帝的孙子,乃是刘嫖真真切切的晚辈,但因为阿娇的缘故,刘嫖至今未给过刘佐一个好脸。 正说着话,展眉飞快地从门外扑进来,口中如蹦豆似的道:“大长公主,宫里传过来地消息,说是椒房殿皇后娘娘地寝宫搜出了巫蛊之物,诅咒陛下、皇子的都有,还有一个长使在椒房殿小产了……” “什么?” 刘嫖骇然色变,猛地站起身来,双目圆睁道:“你没有听错?” 展眉道:“奴婢万不敢弄错!” 刘嫖心急如焚,忽然间觉得眼中景物倒转,眼前微黑之后,她跌倒在陈珏地臂弯中,听得幼子急切地道:“阿母,阿母,先过来坐下。” 眼疾手快地扶住刘嫖,又扶着她坐稳了,陈珏才松了一口气,苦笑道:“巫蛊之事,本来就不可信,就算有东西在椒房殿中搜出来了,只要陛下不信,还怕找不出破绽?” 刘嫖冷笑道:“你历来都是最清醒的,如果陛下信呢?” 刘彻信,则阿娇被废,冤死长门,堂邑、隆虑侯国不存。 芷晴唇形微动,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陈珏坐在一边,神色中出现了一丝清淡地笑意,道:“我想,什么巫蛊诅咒,陛下大概一字不信。” 刘嫖摇头,面上浮出一抹哀伤,道:“珏儿,我不是有意要你伤心,阿母知道你自小跟陛下一起长大,除了那个韩王孙,只有这么一个亦君亦兄亦友的人最重要……平日里千好万好,然而一旦天子狠下心来了,必定血流成河!” 陈珏沉吟着道:“天子要相信,再多地破绽也和没有差不多,天子若不相信,处处都是破绽。” 下一刻,室中的众人看见陈珏用手背抵了抵鼻子,旋即听得他用清朗的声音说道:“阿母,也许,我们可以对天子有信 刘嫖苦笑了一声,脸色还是没有好转。 陈珏站起身,一双眼慢慢地亮了起来,道:“天子照样是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和窦家不一样,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也不该辜负我们。”顿了顿,陈珏又道:“只要陛下能理智地看这件事,就知道他才是无根的陈家的依靠,天底下谁都可能害他,只有陈家人不会。” 刘嫖走上前摸了摸陈珏的头,轻叹道:“好珏儿,阿母也希望是这样。” 陈珏深吸了一口气,用手遮住眼睛的上方,迎着太阳的光芒,转身望向未央宫的方向,坚定地道:“一世君臣,永不相负当年诺,我想相信他。” 刘彻左手拎着乘果露的坛子,右手两指捏起一张鬼画符似的纸,向人群中一个瑟瑟抖的宫女问道:“这是什么?” 那宫女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啜泣着道:“这,这是奴婢,亲手贴在坛下的,是极为歹毒伤天害理之物,专害婴孩,孕妇饮,饮了坛中之物,不出三刻,必定……” “死去吗?”阿娇冷声道:“可是本宫也饮了。” 宫女看了看阿娇,咬牙道:“男人或无孕之人饮了就,就无事。” 阿娇转过身来,平静地道:“本宫记得,你本是长乐宫的打扫宫女,两年前的冬天,本宫念在你是伺候过太皇太后的旧人,因而收在椒房殿。” 那宫女咬唇道:“娘娘待奴婢很好,所以奴婢才敢为您做这样的事,只是今日……奴婢不得不说了……” “朕也不用你说。”刘彻一掌拍在御案上,声如霹雳雷霆般地喝道:“杨得意,将所有人下狱。”说着,刘彻厌恶的目光朝四周一扫,一字一字地道:“除了椒房殿众人外的所有人。” 说罢,刘彻神色微缓,亲自扶着阿娇坐回榻上,语调温和地道:“你看你,明明又有了身孕,还坚持着不说出去,这才让她们弄出这样的把戏来。”话虽如此,想起刘佐,刘彻心里也是一闷。 阿娇看了脸色煞白的李夫人一眼,嘴角牵出温柔的笑意,道:“我只是想着,我有义就够了,如果大张旗鼓,一定会影响二皇子那边的太医们,哪知会出事呢?” 天色将暗,不知何时,椒房殿中的众人都悄然散去了,刘彻定定地凝视着阿娇,微微地笑了。 月华如水,未央宫宫灯盏盏,照得天地通明。 尾声 何时来年不是春 又是一年上林春。**千载提供该小说阅读 碧空万里,旗帜处处,千山一碧,山林中的小河边,一只母鹿携着四只小鹿徐徐地饮水。清风拂过草丛,两只獐子探头探脑地,分别从两侧接近猎物。 蓦地,马蹄声响由远及近,一枝箭从天外飞来,咻地将一只獐子定在原处,又一支箭射在另一只獐子的后腿上,那獐子在草丛中抽搐不已,哀鸣不止。 “舅舅输了!”清悦的女声说道,刘绣骑着小红马赶过来看了看,轻轻笑起来,“父皇一箭射中,舅舅只射到了腿,略逊一筹呢。” “阿姐说错了。”锦衣的小少年不过十岁出头,他看了几眼,又和身后年龄相仿的少年相视一笑,这才笑道,“那只獐子是母的,春天万物繁衍,这是舅舅有心手下留情。” 刘绣撇了撇嘴,道:“好你个太子殿下,阿桓都没说话,你那么积极解释做什么?” 刘睿无奈地摇了摇头,刘绣引马走过去,忽地嫣然笑道:“不过阿姐真为阿睿高兴,你比我谨慎多啦。” 陈桓走上前道:“太子殿下用心钻研骑射,时日久了,眼睛自然就准了。” 笑声在不远处响起,刘彻哼了一声,道:“竟然赢朕,陈子瑜,你好大的胆子。” 陈珏躬身,肃容道:“陛下胸襟广阔,必定不会怪罪于臣。” 两人一齐哈哈笑起来,陈珏笑着笑着,心中感慨万千地闭上眼。 曾经。陈珏一直以警视地目光看着刘彻。却忘记了他早已改变了所处地环境。而环境也慢慢地改变了他。 正如窦婴分明是舍生取义。与灌夫共死。陈珏地第一个反应却是刘彻终于鸟尽弓藏。他总怀疑刘彻会猜忌他、猜忌陈家。却忘记了他才是从头到尾。始终警惕着刘彻。 窦婴死去那一年。刘彻察觉了朝野间地议论纷纷。刘彻地确有算计。有猜疑。但他也希望他和陈珏之间地一世君臣能真正地实现。就好像兵权是一切异心地基础。多少次试探。陈珏连兵权都从未尝试着染指。刘彻放心了。 “你明明不是怕死地人。本可以征战沙场百战扬名。却一直在朝打理内政。你地退让。朕知道。但朕不希望这退让是因为怕朕猜疑你。而是因为朕和你有默契。一起守着那条线。谁也不过界。甚至不给别人进谗言地机会。” 陈珏微眯着眼若有所思。刘彻地这种心态跟后来厚待长孙无忌地李世民有点像。但陈珏自己又与长孙无忌万般不同了。 转念一想。陈珏又轻轻拍了拍自己地脑袋。那些“历史”说不准早已经没影了。 就在此时,刘彻喝道:“看朕再赢你一筹。” 余光中瞥见碧空中的一道影子,刘彻手指飞快地从箭壶中取箭上弦,立时瞄准,与此同时,他**骏马已飞快地向那方向追过去。 不多时,小吏高声叫道:“陛下射中了!” 一时间喝彩声四起,一群人簇拥着打猎或拾猎物去了,很快场中只余下十来人,陈珏笑笑,朝四周望了望,箭尖指向正一脸得色的刘彻时,望见他身后的斑斓之色,一下子定住了。 毫不犹豫地,刘彻迎着陈珏的方向打马向前,陈珏一箭射出去,过了片刻十多箭才随后跟上,那动作迅猛的猛兽立时往草丛中跑开。 陈珏没好气地对卫士道:“这可好,苑中的人失职,卫士们全都奋勇争先去了,差点连护驾的人都没有。” 刘彻走过来,笑道:“朕倒觉得挺好,只打驯养好的有何乐趣?” 那年轻的卫士听了,心中马上对天子多了几分崇拜,这般胆量雄心,不愧是能彻底击败匈奴人的天子陛下。 周围的人自觉地去探查环境,刘彻接过卫士捡回来的大雁,同陈珏并骑前行,笑道:“看见没有,你赢了朕,朕转眼就赢回来。” 说说笑笑,刘彻叹道:“你两日后就要走了,朕还真有点舍不得。” 陈珏苦笑道:“臣不过是往洛阳暂主工商事,几个月后就回长安来了。” 刘彻马鞭一指,笑道:“朕等你回来,一起去饮蒲桃酒。” 陈珏一边点头答应,一边侧脸遥望天尽头,一片云烟翻滚,江山如画。 不是后记 真的结束了? 这的确不是肯定句,是问句。书友整~理提~供$*千载提供该最新章节阅读虽然早在6月,宜修就说过暑假完成本书,但到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问了自己一句。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人,你们陪着宜修一路走过这半年,你们鉴证了我的所有努力和付出。有人夸奖我是个比较有毅力的作,其实我是个很没有毅力的人,是你们的陪伴,让宜修一直坚持到最后。 感谢伟大的编辑大人,给我最初的机会和始终如一的支持,让我为大家、为自己完成《汉侯》。 作为第一次写长篇小说的、从里到外的新人,宜修没有什么天分,埋过的无数伏笔最后都没有用上,线路想法改了又改,更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故事,作为一个读来审视《汉侯》,这中间有太多的不足之处,正因如此,再次感谢陪伴我到现在的大家,180鞠躬中……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实际上它还在进行中,故事到这里已经很明朗了,虽然很多都没有交代,陈珏还会有很多孩子,阿娇还会有很多孩子。 这一切很简单,具体的过程,很多小说都写过了,不必详写。这本书距离波澜壮阔十万八千里,陈珏甚至没有干什么大事,但认真说,历史会给他一个准确的定位。 这是一个现实与现实、yy与非yy、金手指和锈手指互相纠结的《汉侯》,再次感谢能够免疫这些纠结的大家。 打死不做反衬清官的反派陈国舅——所谓修身,生娃赚钱——所谓齐家,替刘彻干活,收工资——所谓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