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尽处》 第一章 离家 (一 上) 第一章 离家 (一 上) 傍晚时分,翰源货栈老东家张有财手里托着个荷叶包,一步三摇的往家走。 荷叶包里包的是块猪后腰,半尺宽,三寸厚,隔着厚厚的两层荷叶,依然有抹暖暖的油光渗了出来。张有财的心也像手里的荷叶包一样,满满的,柔柔的,从里到外透着股子暖意。 “他财叔,又割肉了?!”巷子口开铺子的李铁匠鼻子尖,隔着老远,就闻见了张有财手里的肉香,大步凑上前,笑着打招呼。 “是啊,是啊!”张有财将手里的肉用力掂了掂,唯恐老街坊们听不清一般,拉长了声音回应,“好家伙,就这么大一骨丁儿,居然敢要我两块半。这杀猪的魏老四,就差拿刀子砍人了!今晚有事么,没事儿,家里吃去?!”(注1) “不啦,不啦!!”铁匠李连连摆手,喉咙处却狠狠咽了几口吐沫。鲁城人最讲究个面儿,张有财热情相邀,他却不能贸然登门。否则,一旦配不上今晚其他客人的身份,在桌上难以举起筷子来不说,过后,还会被街坊们当笑话数落好几天。 “嗨,没啥外人!”张有财停住脚步,继续卖力地将荷包掂上掂下,“啪”“啪”“啪”地勾引着街坊们的眼神儿。“就你大侄子,三侄子和我们爷仨。” “三少爷回来了?!”李铁匠身材高大,嗓门也亮,即便小声说话也像打雷一般。“什么时候,他今年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毕业了!所以放假早。”张有财看了对方一眼,故作漫不经心地回应。 “啥!毕业了。国中毕业?!”李铁匠仿佛被吓到了般,后退了两步,瞬间便消息传遍了整个巷子,“可真快啊,当年他去赶火车时,才……” 用手朝自己腰间比划了比划,他试图在记忆中寻找张家老三当年的模样。却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如今已经不太合适,赶紧将粗壮的大手收起来,在围裙上搓揉着补充,“我是说,我是说,这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儿,三少爷,三少爷都长大了!” 周围的老邻居们早就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也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围拢上前,向张有财道喜,“三少爷毕业了?!” “老财,三儿今晚到家?!” “财叔这回算熬出来了。老大是咱们鹿县第一铁算盘,老二也是一把子好手艺。老三这回又是高中毕了业,随便找个事情做,每月就是五十、一百地往家拿…” “去,去,去,你那眼睛里边,就认得钱!人家三少爷是读书的料子,怎么着还不去去再念个清华、北大?倒时候放出来,少说也得是个县长……” 在一片充满羡慕或者嫉妒祝福声中,张有财的腰杆慢慢直了起来,风吹雨打的脸上,写满着作为父亲的骄傲, “他二哥托人在省城的洋行里给他找了个差事,但是还没定下来。我想问问他自己的意思。如果还打算继续念下去的话,就是把铺子关了,我也凑钱送他去北平!” “看您老这话说的!”众人摇摇头,笑呵呵地打趣,“人家北平城的大学堂,又不是省城里那些抢钱的衙门!我听说过,一年才二十几块,比上省城的中学还低呢!” “好像还管饭!” “好像还发衣服。冬天一身儿,夏天一身儿。穿着可精神了。前年我在南京看到过,一个个打扮得白白净净的,看上就透着斯文气!” “你那是南京的中央大学。不是北平!” 众人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将道听途说的消息往一块儿凑。张有财笑呵呵地听着,既不纠正大伙话语里的错误,也不着急说出自己的真正谋划。他只是在享受这一刻,享受难得的一份荣光。 俗话说,头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他张有财这半辈子,也算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了。不到二十岁开始支撑一个家,凭着聪明的头脑和两只大手,硬是将父亲留下来的一双货郎担子,变成了鲁县城里数得着的大杂货栈。里头天南地北,山里头水里头,只要是衙门准许卖的东西,肯等都能找得到。即便某样货一时紧俏难寻,只要张有才写封信托人送出去,从北边的察哈尔到南边的福州,都有人主动给赊货上门。 外边买卖兴隆,家里头的三个儿子,也是一个赛着一个有出息。老大十四岁j就从县里的粮店出了徒,跟着他走南闯北,如今已经能支撑起大半个家业。老二高小毕业后去省城里边跟人学修汽车,如今已经能自己带徒弟。老三从小看就是块读书的料子,小学跳了两级,初中跳了一级,今年虚岁才十七,就已经拿到了省国立一中的毕业证。如果去北平那边找个大学堂再打磨几年,待到毕业出来,那就是洋行的大管事!非但每月能有二百多块大洋可挣,并且一身笔挺的西装,即便跟日本人打交道,都不用低声下气地抢先朝他们鞠躬!(注2) 从春天时起,张老财就已经核计清楚了。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扑腾出来的家业,今后就完全交给老大寿龄来管。凭着自己留下来的丰厚人脉和寿龄的心计,即便不能将货栈继续发展壮大,至少保持现有规模不成任何问题。至于老二延陵那边,凭着娴熟的修车本事,在省城开枝散叶也会顺顺当当。而老三松龄,出路要么在南京,要么在北平。无论去哪里,自己都会放下手头生意,带上续弦的妻子跟着他一起去。夫妻两个在旁边看着他,督促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业上,而不是像省城大学堂里那些不务正业的小家伙们那样,天天上街去洒传单、喊口号,嚷嚷什么“国家民族!”。手握机枪大炮的蒋委员长和韩主席都不着急,你一个连刀子举不起来的穷书生,成天瞎叫唤些什么?!再者说了,什么“国家、民族!”这句口号从袁大总统当政起喊到现在,你见过有谁真把它当一码子事么?(注3) 既然手握机枪大炮的人都不着急,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几顿肉的鲁县人,特别是像张有财这种生意人,更不会跟着穷学生们瞎凑热闹。上回去省城探望两个儿子,正赶上穷学生们上街游行,传单撒得漫天乱飞。张有财一时没躲开,怀里也被稀里糊涂地塞了好几张。说什么日本人的贪心不足,占了察哈尔之后,下一步就会占领河北、山东。中国人如果再不奋起反抗的话,就要像满清入关时那样,再当一回亡国奴了。 这些话听起来满吓人的,可仔细一琢磨,却未必有多可怕。不过是改朝换代么?有啥值得害怕的,谁坐了江山,还能不让老百姓穿衣吃饭?!只要老百姓还要穿衣吃饭,鲁城里的翰源货栈就有买卖可做。翰源货栈有买卖可做,有钱可赚,就不值得张有财把身家性命交到一群说话做事都不靠谱的家伙手里。 “不能!”非但自己不能,三个儿子也不能!自己要看着他们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当自己老得走不动路,说不出话的时候,躺在太师椅上,周围站着一群儿媳、孙子、孙女,抹着眼泪喊爹,喊爷爷。到那时候,前来探望的老邻居、老伙计们,就会一边抹着眼角,一边满脸羡慕地说,“财叔这辈子活得值!活够味!” “不能!”光顾想着未来之事,一不留神,张有财就把心中的话从嘴巴上冒了出来。周围已经开始回忆张家三少爷如何如何刻苦用功的老邻居们被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巴,把目光都盯在了他的脸上。 张有财被盯得老脸发烫,赶紧想方设法补救,“我是说,不能让小三子从火车站走着回来。天太热,他打小身子骨又弱。万一晒中了署,去考学的事情肯定就耽搁了!” “看他财叔,嘴巴上不当回事,心里头都喜欢得傻了!”众邻居么恍然大悟,笑呵呵地打趣。 “嘿嘿,嘿嘿!”张有财就坡下驴,讪笑着默认了邻居们的说法。 “财叔,请客吧。让我们也粘粘三少爷的福气!”李铁匠盯着荷叶包里的猪肉盯了好半天了,终于等到了合适机会,立刻旧话重提。 “请客,请客!”张老财毫不犹豫地答应,“今晚都上我家吃去,我让孩子他娘多俏几个菜。” “哪能光让财叔一个人破费!”做木器生意的赵老板体谅老伙计赚钱不易,笑着说道,“既然是个三子贺喜,大伙就都凑点儿!我家里的有两只大公鸡,待会儿直接宰了带过去!” “我亲家刚刚送来一大条咸鱼,正愁怎么才能吃得完呢!” “我铺子里刚进了一车衡水老白干,待会儿让伙计送几坛子过去!” “我那有上好的口蘑,才从北边捎过来!随便泡一把,就能俏个好菜!” “我,我……”李铁匠回头看了看,实在找不出拿得出手的礼物,把心一横,冲着铁匠铺里边大声喊道:“小六子,把我昨天刚刚箍的那个白铜火锅端出来!我三侄儿去外头上学,身边怎么着也得有个家乡物件!” “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张有财闻听,赶紧大声拒绝。这年头物价飞涨,一个白铜锅子,光本钱就得五块大洋以上。自己真的收了这份礼物,李铁匠和他两个徒弟这个月就等于白忙活了! “拿着,拿着,拿着!”尽管心中非常不舍,李铁匠却绝不肯在人前装穷,“我三侄子从小就爱吃火锅,到了外地,即便能买得到锅子,也未必能找出用料像我这么足的!” “不成,不成!” “又不是给你的!老财,你再让,我可就恼了!” 正拉扯间,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翰源货栈的小伙计,木器商人赵老板的侄儿赵仁义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远远地看到了自家叔叔和老东家,跌跌撞撞上前几步,咧着嘴哭喊道:“财叔,财叔,赶紧去追,赶紧去追。三少爷,三少爷让人给拐跑了!” “啊?!”张有财楞了楞,身体一软,手中的猪肉荷包,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注1:骨丁,方言,形容极小极小的小块儿。 注2:高小,高等小学。民国期间,将小学分为初等和高等。初等四年,高等两年,合计六年。 注3:韩主席,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渠。在主政期间,大力发展地方教育、经济,推行廉政建设,在民间颇受好评。后因为不战而弃济南,被国民党中央政府诱捕处死。 第一章 离家 (一 中) 第一章 离家 (一 中) 众邻居们也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居然没有人想起去搀张有财一把。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要委顿于地。 还是李铁匠反应快,第一个回过神来,先用手捞住了张有财的后腰,然后飞起一脚,将前来报信的小伙计赵仁义踹了个大跟头,“嚎什么嚎?三少爷那是有大学问的人,怎么可能被骗子拐走?!小六子,你仔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对,对,六,六子,你,你别着急,仔细说,说!”毕竟是经历过几番风浪的,张有财被李铁匠的话惊醒,迅速调整心态,用颤抖的声音催促。 “我,我跟大少爷去车站接,接三少!”赵仁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回应,“车,车到了,然后又开走了。没,没接到人!” “说不定是明天那趟车呢!”木器店赵老板冲着侄儿额头上狠敲了一记,大声驳斥。转过头,又放缓了声音,强笑着安慰张有财,“他财叔,你别着急。说不定是信上的日期写错了。现在的年青人,干什么都是马马虎虎,我们家四哥他那个儿子,去年……” 一句安慰的话没等说完,又听赵仁义委屈地反驳,“不是,不是写错了!我跟大少爷没接到人,却遇到了和泰洋行的孙管事。三少爷托他给财叔带了一封信,说是,说是要去,要去北平,投,投军!!”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听到“投军”二字,张有财眼前又是一黑。劈手抓过赵仁义,哆哆嗦嗦地问道:“信,信呢?赶紧拿给我看!” “对,信,信呢!有财叔,你别信这小子的,他做事根本不靠谱!”众邻居也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说道。 “信,信在大少爷手里!”小伙计赵仁义满脸委屈,以极小的声音回应。 “那大少爷呢?!”众人追问,异口同声。 “大少爷雇,雇了马,追向柳城那边了!说,说是要把三少爷给截回来!”赵仁义想了想,委委屈屈地回答。 柳城在鲁城北方一百六十里处,有一条铁路,两条大路跟鲁城相连。这年头火车走走停停,未必比好马跑得快。听到大儿子已经去头前堵截的消息,张有财心里稍微镇定了些,想了想,继续追问,“那,那孙管事还说了些什么?三子跟谁一起走的?准备到北平去投谁的军队?!” “对,小六子,孙管事还说了些什么?把你知道的赶紧全说出来!”众邻居们扯住赵仁义,齐声催促。 “孙,孙管事……”到了此刻,赵仁义才得空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喘息着讲起了接人的详细经过。 原来他与大掌柜张寿龄一起去火车站接三少爷,于出站口等了好半天,直到火车都开走了,也没看到三少爷的人影。正急得火烧火燎的时候,大掌柜张寿龄在出口处瞅到了和泰洋行的马车。车旁边放着几个大行李箱子,一看就是刚从火车上下来。 张寿龄在商场上与和泰洋行曾经有过往来,赶紧上前询问对方是否在火车上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恰巧洋行的孙管事从马车上探出头来,见问话的是张大掌柜,便笑着回应道:“这不是寿龄兄么?你还真问对人了。我这正准备去翰源商行找你呢。我在火车上遇到了你弟弟,他托我给有财叔带了一封信…” 说着话,便把一封漆了口的信从上衣口袋中掏了出来,递给了张寿龄。张寿龄又惊又喜,顾不上看信,赶紧向孙管事打听弟弟的去向。孙管事闻听,立刻跳下马车,拉着张寿龄向僻静处走了几步,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回答:“寿龄兄,不是我说你。你怎么不早点去省城把令弟接回来呢!他这个年龄,最是冲动不过。别人一煽乎,就热血上头!” “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当时,张寿龄额上就见了汗,扯住孙管事的衣袖,迫不及待地追问。 “唉!”孙管事又四下看了看,唯恐被人监视般,将嗓音压到了几不可闻,“我们这趟火车上,邪门透了。从省城一发车,就有帮年青人开始唱歌、演讲,挨个车厢串。说什么华北已经岌岌可危,什么河北一失,山东紧跟着就是日本人进攻的下一个目标。所以,眼下支持北平,就是保卫山东。号召大伙出钱出力,共赴国难。你说这不都是扯淡么?河北的宋哲元跟山东的韩主席,那可是一直不对付……” “那三子呢,我三弟呢,你快说,这跟我三弟有什么关系?!”张寿龄急不可耐,低声打断。 “我这不正说着呢么?”孙管事又四下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关键是有些道理咱们两个知道,你们家老三他不懂啊!人家一唱歌,他就跟着唱。人家一喊口号,他就跟着喊。从省城一路喊到了鲁城。看看快到车站了,把一封信交到了我手里。然后补了张票,直接跟那伙人去北平了!” “蠢!”张寿龄气得直跺脚。这些年走南闯北,他见过的世面多了。不用仔细想,也明白自家弟弟做了最差的选择。那群喊口号的年青人,恐怕里边不是藏着国民党,就藏着*,要是前者还好说。韩主席虽然跟蒋委员长不对付,却不会明着跟国民党动刀子。万一那群年青人里边藏着*,自家弟弟跟对方搅和在一起,可就是破家灭门的大祸,日后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儿,他赶紧跟孙管事道了谢。一边打发小伙计赵仁义回家去报信,一边大步走向车站附近的骡马行。凭着在商场打滚多年滚出来的脸面,从骡马行里边租了一匹辽东大马,撒腿朝火车的下一站,一百六十里外的柳城追去! 两个儿子一走一追,今晚的酒宴,肯定就开不成了。听完了小伙计赵仁义的汇报,众高邻从地上将肉荷包捡了起来,拍干净上面的泥土,按回张有财手里。同时七嘴八舌地替他宽心,“嗨,就这么点儿事儿!他财叔,你别听小六子蝎蝎螫螫地。三少爷是有学问的人,即便一时被人家给说晕了头,也很快就会明白过味道来。我估计,不用走到柳城,他就开始后悔了。到时候随便找个小站下车,再打一张明天早晨的回头票,赶在中午吃饭之前就能到家!” “可不是么?三少爷是什么人啊,四岁就能跟在你屁股后头扒拉算盘珠子的,哪那么容易被人骗走?!我估计他只是唱歌唱得心热了,一时抹不开面子下车。过上几天,自己就冷静下来了!”为了让张有财把心放宽,赵掌柜连张三少小时候跟着父亲学算盘的神奇过往都给列举了出来。 此时此刻,张有财心里乱得像十几斤搅在一起的麻绳般,哪里还能有什么稳主意?!听大伙说得轻松,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唉,怕就怕他这份聪明劲儿啊!越聪明,越不肯听人劝。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理儿,就是一条道走到黑。唉,早知道这样,我真该赶在放假前就让他大哥去接他。本以为在省城里头,老二能把他照应得好好的。谁知道老二这个杀千刀的,对他弟弟根本不上心!” “二少爷那边事情多,估计是顾不过来!”见张有财把责任都归咎到了自家二儿子头上,大伙赶紧继续开解,“况且大少爷不是去追了么?!这年头,铁道根本没人肯花钱收拾。火车跑得还没毛驴快呢?等大少爷在柳城车站把老三堵住了,别人怎么着也不能在哥哥手里把弟弟抢走!” “是啊!就你家大少爷那身子骨,寻常三两个大汉根本不是对手。只要他往车上一站,让老三跟着回家,谁还敢再多说一句话?!” 张家老大少年时就跟着父亲南来北往地进货出货,见过不少风浪,身子骨打熬的也极其结实。撕扯起来,寻常人家的保镖都未必是他的对手。而张家老三,平素也最畏惧他这个大哥。有时候在父亲面前敢贫嘴滑舌,看见哥哥一瞪眼睛,立刻吓得像见了猫的老鼠般,恨不得贴着墙根儿溜掉。 听众人分析得在理儿,张有财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想要说几句场面话给大伙个交代,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众邻居也明白他担心小儿子,不愿于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给他添麻烦。便笑着安慰了几句,劝老财叔且放宽心。三少爷四岁能算账,五岁能读书写字,造化肯定不同于一般人。即便遇到什么麻烦,也会逢凶化吉。今晚这桌酒宴大伙暂且记下,等到大少爷和三少爷一并回来,再两桌并一桌,为老财叔压惊,为三少爷洗尘。 张有财“哎哎”地答应着,蹒跚着回家。手中的猪肉荷包再也掂不起来,胳膊腿儿仿佛都有几千斤重。进了家门,看了续弦的妻子和两个少不经事的女儿,少不得又把三儿子有家不肯回的帐,算到了后者的头上。 续弦的妻子郑月儿比他小了足足二十岁,正是肚子里忍不住火的时候,怎肯受这种无妄之灾。立刻丢了锅铲、铁勺,收拾铺盖准备回娘家。张有财自知理亏,少不得又堵住门口哄,待把家宅重新恢复了安宁,心中对小儿子的担忧也被冲淡了不少。捧了壶老粗茶,坐在窗前发起了呆来! 第一章 离家 (一 下) 第一章 离家 (一 下) 郑月儿脾气大,心肠却不是很硬。见自家丈夫脸上始终郁郁寡欢,捧着针线笸箩,凑上前,柔声安慰道:“你先别着急,着急也没有用!凭咱家老大的本事,还愁堵不住个三娃子?!甭说是柳城这么近的地方,就是三儿跑到青岛去,也能从火轮船上把他给揪下来。我让五丫给你烫了酒,你先趁热喝几口,踏实睡个好觉。待三子明天回了家,也好有精神拾掇他!”(注1) “唉,三儿大了!哪能再把他当个小孩子收拾!万一他真的存了心要自己飞,我还能找根绳子把他拴在门框上?!”张有财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 “那可不一定!”郑月儿对着窗子将手中的大粗针穿上线,一边衲着鞋底子,一边将话头往高兴处扯,“你拴不住,可未必别人拴不住。给他娶个媳妇,生个娃,保准就收心了。后头汉正街老白家的管家婆子前几天过来串门儿,跟我打听咱们三儿的生日。我估摸着,是他家主人看咱们三儿有出息,核计着把女儿送过来!” “就老白家那俩姑娘!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张老财一听,眉毛就立刻聚成了一团,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白家是正黄旗,辛亥那会儿为了避祸改的汉姓。姓氏变了,族中传统可是没变。都跟他们老祖宗慈禧太后那样,女人骑在男人头上。若是自家老三没读高中,冲着对方的家业和人脉,张有财还会勉强考虑一下这门亲事。而眼下三儿国立省一高毕业,稳稳地能上大学的,做父母的怎忍心让他再受这份委屈?! “我可把丑话说到头里,你别背着我瞎答应。否则,即便白家拿着八字找上门来,我也不认这个帐!”唯恐郑月儿拿亡妻生的孩子不当人,张有财又迅速补充。 “这不还八字没一撇呢么?”郑月儿抓起一只锥子,重重捅进鞋底里,大声回应。“再说了,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轮到过我做主来着?!要是没通过你我就敢擅自答应别人,甭说过后你会跟我没完,就你们家大少爷,也会把我这当娘直接轰出家门去!” “又胡说,老大哪是那种人!”张有财板起脸,低声反驳。“他们三个虽然不是你亲生,可哪个敢不叫你娘。特别是老大,哪回出远门,不想着给你这个娘和他的两个妹妹买东西!” “那是我没惹着他弟弟!”郑月儿撇了撇嘴,将针线穿进刚刚用锥子扎出来的针眼儿。 张老财不愿意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低下头继续喝闷茶。郑月儿却又凑了上来,低声说道:“你说老三读了一个高中,就有人恨不得把女儿倒贴过来。咱家四丫、五丫也都不小了,送她们两个去学校里认几个字成不?不用去省城,就家门口的那个教会小学就行!“ “她们两个……?”张有财想了想,脸上明显透出了犹豫之色。他倒不是舍不得花钱送两个女儿上学,可放眼整个鲁城,肯把女娃娃往学堂里送的,也只有十几户人家。小姑娘要是肯把书本都放在学业上,认几个字倒也不算坏事。万一读了书,有了自己的主意,长大了像他三哥哥这样跟人跑了,做父母的上哪哭去?! “我就知道你偏心眼!”郑月儿用胳膊肘子顶了丈夫一下,开始鼓着腮帮子生闷气。“前年我就想送四丫头去念书。那时候觉得老三在省城开销大,不忍心跟你说。如今老三都毕业了,马上能到洋行里挣大钱了,你还舍不得这三瓜俩枣?!她们两个虽然是丫头孩儿,可也是你们老张家的丫头啊!将来嫁个苦力汉,跟着受一辈子罪,你心里头就安生?!” “那倒不是!”张老三身上虽然带着鲁城人特有的节俭风格,却不会克扣自家孩子,“我这不是在想,送她们去哪里读书么?家门口的那个教会学校,里头都是些男孩子不说,还天天教孩子们念洋经。一旦被洋经给迷了心窍,长大后说不定就去当洋姑子了,连亲爹亲娘都不认!” 教堂里的洋姑子是什么模样,郑月儿可没少听周围姐妹们说起过。心里登时吓了一跳,嘴巴上立刻就软了下来,“我不是没读过书,见识少么?!你说不让她们上教会小学,那咱就不上!你随便给找个学校,只要能让她们识两个字,不跟我似的做个睁眼儿瞎就成!” “上次去省城,听老二说,那边开了专门的女校!”张有财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顺口回应。“里边从教师到扫地打杂的,都是女的。就是不知道门槛有多高,能不能住宿!” “那你不赶紧找人问问?!”郑月儿一听能送女儿去省城,立刻眉开眼笑。“赶紧给老二写信,让他好好打听打听!” “等老三回来,问他就行!他读书多,见识总比老二那个修车汉强!”张有财摇了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那老三什么时候回来?!”郑月儿心里头着急,顺口就把话问了出来。问完了,偷偷看了看丈夫的脸色,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夫妻两个对着窗子,眼巴巴地盼着三儿子松龄的消息。从天亮盼到了天黑,又从天黑盼到了天亮。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看到大儿子寿龄牵着匹累脱力的大马,低头耷拉脑地进了院门。 “你三弟呢,接到没有?!”张有财这一天多来连饭都没好好吃,立刻冲出屋门,迎着大儿子追问。 “没有!”张寿龄摇了摇头,满脸疲惫。 “没追上,你一个人回来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张有财急得方寸大乱,不顾大儿子满脸风尘,厉声喝问。 “我追不上,您不会再去追了!”张寿龄看了老父一眼,回答得有气无力。“我在柳城车站倒是堵着他了,可他不肯跟我回来。非但不肯跟我回来,还掉过头来劝我,不要光顾着做买卖,以免当了亡国奴还不知道什么是恨,什么是羞……” “那你不会抓他回来?!”没等大儿子说完详细经过,张有财就咆哮着质问。 张寿龄耸了耸肩,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倒是想抓他啊,可架不住车上他们人多。几乎半个车厢的人,都站起来一起数落我。说我自己掉钱眼儿里去了,还阻碍别人为国家出力。是愚民,是汉奸!” 为了让老父宽心,他故意把事情经过说得极为含混。事实上,火车在柳城停了好几个小时,老三和拐走老三的那群学生们,都走下了站台。给进站出站的人唱歌,讲东北沦陷后的故事,讲长城抗战,讲二十九军大刀队如何杀鬼子。说得他也热血沸腾了起来,跟着喊了很多口号。过后,再冲上前拉老三回家,当然就理不直,气不壮。而几乎半个车站的人,都站在了老三那边,数落他,拿他当了甘做亡国奴的反面典型。 “汉奸”这顶帽子太大,张有财无论如何不愿顶在自己头上。可不肯让儿子去北平跟一群不靠谱的人瞎折腾,跟“汉奸”有什么关系?这个答案他无从知晓。正准备收拾收拾,自己亲自骑马去追火车的时候,大儿子张寿龄却伸胳膊挡住了他,苦笑着劝告:“您也不用去,去了一样追不回来。我算看透了,这世道,恐怕马上又要乱起来了。咱们家里都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乱世中肯定吃亏!老三他去北平投军,凭着他的一肚子文化水,肯定不会从小兵蛋子做起。只要胸前挂个章,哪怕只是个蓝边,回到咱们鲁县,也能横着走!”(注3) 这年头,军官在商人面前有多威风,张有财心知肚明。可那威风都是用命换来的,自家三儿子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动手杀过,怎有本事上战场? “您放心,只要当军官,肯定比当兵的安全!况且这年头,读书人金贵着呢,谁舍得拿他们当炮灰使?!别的地方我不清楚,就拿咱们山东这边来说,前几年最危急时候,也没见韩主席把他手下的学兵队送到前线上去!” “那,那……”张有财被大儿子说动了,已经走到大门口的脚,慢慢地收了回来。韩主席是秀才出身,最重视读书人。据说打仗的时候,从不让读书人冲前头。行军之时,也会把驮辎重的毛驴和学生们放在队伍最中间。 这个传言是否为真,张有财不知道。可大儿子口中的关于老三当军官之后给家族带来的好处,在山东,可是能看见很多活生生的例子。想到自家儿子以后到哪都前呼后拥,再想想这多年来做生意时受的那些气,他心里慢慢又开始发热。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儿大不由爷!算了,送他读完了中学,我也算尽到责任了。今后是福是祸,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叹完了气,掉过头,蹒跚着往屋子里边走。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注1:拾掇。方言,收拾,教训。 注2:洋姑子,修女。 注3:蓝边,国民革命军中陆军的官阶标志,通常为方形胸章,蓝边是尉官。将官胸章为红边,校官为黄边。 第一章 离家 (二 上) 第一章 离家 (二 上) 就在张有财一家为三儿子的出走而感到悲伤和沮丧的时候,老三张松龄心里却带着一点点流浪的喜悦,搭乘由南往北从不准点的火车,走走停停地奔向了北平。 平生第一次不受父亲的安排自己替自己做主,紧跟着又平生第一次“打败”了自己最敬畏的哥哥,这份成就感,甭提有多快意了。至于远离亲人的忧伤,张松龄短时间内还没有感觉出来。至少,在第一次单飞的兴奋劲儿没过去前,他还不会感觉得到。 这种兴奋的心态,严重影响了他的情绪。以至于跟新结识的同伴们一起唱救亡歌曲时,总唱不出原作中那种悲愤感、紧迫感和责任感,相反,还影响了大伙的发挥,令其他同伴也开始跑起调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 “战” 还是 “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场……” “停,张松龄同学,你能不能严肃一点儿。看你那样子,就像刚刚偷吃了一大块蜂蜜,哪有半分国破家亡之痛!”副领队方国强实在无法忍受张松龄那幅面带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又一次把练习中的歌曲停下来,大声呵斥。 “我,我以前没学过,真的没学过!”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般,张松龄摸了下自家后脑勺,讪讪地憨笑。 在他脑海里,有很多古人上战场的诗,什么“琵琶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什么“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这些诗或者慷慨,或者豪迈,唯独与方国强需要的悲愤没有关系。 “你自己闭上眼睛好好想想,想想东北、华北的同学们,想想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故乡一寸寸沦陷,自己却不能出半点儿力气,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等会儿火车再停下来,我们还要到下一个站台演出。如果你还找不到感觉,就留在车厢里,别扯大伙的后腿!” 看到张松龄那懵懵懂懂的表情,方国强就觉得自己的脑袋犹如笆斗大。他现在很后悔,自己怎么就同意了另外一个领队周珏的提议,把这么一个半大娃娃吸收进了血花社。这不纯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你看他那满脸无辜的样子,估计把去北平参加抗战,当做一次远距离旅游了!还是有人包吃包住,自己不用付钱那种!真不知道周珏他们几个是怎么考虑的,真不知道这个又笨又缺心眼的娃娃脸,是怎么从国立一中混毕业的! “大方说得对,小张同学脸上的表情的确与歌曲想表达的意境相差较远。不过他积极练习的态度,还是值得鼓励的。”另外一个领队周珏见方国强说话的语气越来越重,赶紧从相邻座位上站起身,笑呵呵地把话头接了过去,“这样吧,大伙先休息一下,互相交流交流各自的体验。我跟大方去找找列车长,安排一下待会儿的义演时间!” “啊,哈哈,可是能歇一会儿了!”不但张松龄一个人的感觉与歌曲的意境差距甚远,队伍中大多数人,也不过是“为唱新曲强说愁”而已。听到周珏提议休息,立刻以欢呼表示赞同。 “这……”方国强心里老大不愿意,却被周珏硬拖着,向下一节车厢走去。看着他的背影在一排排座位后消失,队伍中其他几名年青人笑着围拢上前,拍了拍张松龄的肩膀,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 “你别理他。那张扑克脸,见到谁都像欠了他几百块钱一般!”第一个主动替张松龄抱打不平的人叫陆青,是国立山东大学机械工程学系二年级学生。原来也曾经在国立一中读过书,算是张松龄的学长兼校友。人长得很白净,十根手指修长笔直,看上去根本不该生在男人的手掌上。 “你还真说对了,大方在学生会里边,外号就叫“方块j”。第二名上前替张松龄叫屈的人叫田青宇,是山东大学学生自治会的一名骨干。为人活泼,做事大气,知道学校里边的很多秘闻。 “这样啊,怪不得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到底会不会笑啊,你们说,他到底会不会笑啊!朱教授也是,怎么找了这么个家伙带咱们!” 听到他把方国强的老底儿都给兜了出来,其他几名队员也纷纷开口。你一句,我一句,小小地发泄起受“压迫”后的不满。 作为刚刚入伙的小弟弟,张松龄当然理智里选择了沉默。事实上,他也没觉得方国强对自己的态度有多恶劣。鲁城的买卖人家讲究“易子而教”,除了有数的那几个大户,其他人家,父母即便再疼孩子,也不会让孩子直接跟自己学如何做生意。通常是十岁出头,就把孩子交给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去当学徒,并且向朋友交代清楚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像收拾自家孩子一样收拾。而朋友受了委托,也绝对不会手软。打手心、饿饭、跪搓板等惩罚都是轻的,重一些,直接拿火筷子往屁股上抽,即便孩子的父母路过看见,也绝不会出言阻止。相反,还会觉得师父管得尽心,还是将来会更有出息。 张松龄没当过学徒,可是曾经亲眼看到两个哥哥当年做学徒时,如何被师父拿火筷子抽。所以对方国强的几句口头上的教训,根本不当做一回事儿。只是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尽早融入这支队伍,别再让方国强找到借口,赶自己回家而已。 他越是沉默,大伙越觉得刚才方国强的行为过分。且不说小家伙昨天拒绝跟他哥哥回家时表现出来的决心,有多令人钦佩。就是凭着他年龄最小,又是大伙的学弟的份上,也不该这么严苛的对待他。咱们国立一中走出来的学生,再笨,也比七中、十中那些纨绔子弟聪明。况且人家还是年级前十,拿了校长亲笔推荐信的主。 早在决定加入之前,张松龄已经这支队伍多少有了些了解。听着大伙七嘴八舌的一番吵嚷,在原来基础上就又加深了一步。 这支队伍名字叫血花社,是国立山东大学里边的一个进步团体。里边主要成员多数大一、大二的学生,两个领队周珏和方国强今年则是大四毕业。 今年三月,日本出动军舰二十余艘在青岛海面耀武扬威,山大学子深受刺激,愤而喊出了“愿以热血赴国难”的口号。血花社组织了多场义务演出,为驻守在山东的第三军筹备了大批的粮饷。(注1) 日本人在青岛威胁没未能取得预定的效果,反而激发了山东人的血性。不得已,转而向北平附近增兵,试图压迫宋哲元脱离中央政府自治。血花社的骨干们深感国难在即,又筹集了一批捐款,辗转送往了北平二十九军之手。 但是,光用财物的支持,对中*队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心中藏着热血的年青人们,深知国家的痼疾和人民的麻木。所以,他们愿意用一腔热血,来唤醒这个国家,唤醒这个民族。所以,他们开会后投票决定,组织一批骨干亲自到北平去,让将士们亲眼看到,亲身感觉到,山东学子的拳拳之心。让驻守在北平的将士们,知道他们不光是孤军奋战,山东人民就在他们背后,整个华夏的百姓,都站在他们背后! 整个队伍唱着歌上了北去的火车,一路辗转,车厢里唱,站台上唱。吃饭时唱,走路时也唱。从青岛唱到了济南,又从济南唱到了鲁城,柳城。车厢中的乘客上上下下,也把一棵棵火种撒满了沿途。当然,这也许只是两个领队和血花社的大多数同学们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是至少在目前为止,大伙的每一次演出,都得到了乘客们的热烈响应。 很多士绅淑女大方地捐钱捐物,委托学子们将自己支持抗战的一份心意也顺路带到北平去。很多坐了同一辆火车的中学生,也站出来,主动替血花社打下手。甚至像张松龄这样,主动要求加入队伍。 但是两名领队周珏和方国强,在接受捐赠上很积极,却拒绝了大多数同学的中途加入。他们认为,向河北、北平的守军表明山东学子的支持,有自己和血花社的这些同伴就足够了。中学生们年龄还小,不应该把热血洒在战场上。而应该留待以后,为重整华夏山河出力。 唯一一个例外,恐怕就是张松龄。不仅仅是因为他遇到血花社的成员们之后,表现得最为积极出色。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算盘打得飞快,统计募捐数字时出力甚多。还有一个无法掩盖的原因是,他今年国立一中毕业,而血花社的绝大多数骨干,都来自同一所中学。 学长带学弟,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所以尽管副领队方国强板起一副扑克牌脸,还是无法否决大多数人的意见。按照刚刚学会的民主原则,血花社的骨干们,让副领队做了一回真正的少数派。同时,暗暗给小学弟鼓劲,期待着他能有更出色的表现,来证明方国强的目光短浅。 议论了一会儿,大伙的心思又回归正题。无论如何严苛,方国强的指责并非鸡蛋里挑骨头,小学弟在声乐方面的天赋,的确令人不敢恭维。 “我们不愿作奴隶而青云直上!”有人再度哼起毕业歌,用目光示意张松龄跟着自己学。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楝梁!”有人小声轻哼,尽量将曲调放得舒缓,以便张松龄能记得住歌词和节奏。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有人打着节拍相和,同时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打张松龄的后背。 那只手的温暖和歌词的旋律,一并送进了张松龄的心里。他笑着抬起头来,跟上大家伙的节拍,“巨浪,巨浪,不断的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 “战” 还是 “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场……” (注2) 歌声沿着破旧的铁路,缓缓向北,向北。 注1:西北军第三路军,韩复渠的直属军队。1938年扩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 注2:毕业歌,田汉词 聂耳曲,写于1934年,影响了当时全国的青年学生。 第一章 离家 (二 中) 第一章 离家 (二 中) 当大伙将毕业歌哼到第五遍的时候,两个领队周珏和方国强才姗姗归来。同时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下一站平安寨是个大站,列车长答应帮忙借用车站的候车大厅,供大伙儿宣传抗日使用。 坏消息则是,前面的铁路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所以,火车将停在平安寨,何时能够出发,需要等待上头通知。 “不会吧!”众人一听,立刻炸了锅。这趟车在山东境内虽然走走停停,好歹还在继续向前爬。怎么刚刚进来河北没多远,就彻底趴窝了?! “估计是列车长胆子小,怕受我们的拖累,所以找借口赶我们下车!”长手指陆明是个阴谋论者,第一时间,就认定了停车的事情有猫腻。 “我们宣传抗日,能给他惹什么事儿?这还是不是中国的土地了!连说话都要看日本人的脸色!” “河北还没独立呢,他们就想讨好新主子了。要是真的宣布了独立,还不是要立刻调转枪口打中国人?!” 其他几个同学也义愤填膺。特别是队伍中的两个女生,柳晶与韩秋,想想自己今后就要在野外解决个人问题,就恨得咬牙切齿。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听我说,先听我说!”毕竟年龄稍长几岁,领队周珏见识多,看问题的角度也更全面。“这条路不是今天才出的问题,以前就经常断。而日本人这几年又步步紧逼,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都应对不暇,没精力和财力整修铁路。所以今天出了问题,也是必然的。不过这更说明,二十九军将士的生存环境是多么的艰难。更需要我们到前方去,把全体山东学子的支持和慰问带给他们。相信咱们的抗日脚步,不会被这点儿小麻烦给阻挡住!” “对!”方国强挥舞着手臂,大声补充,“我们是要到前线面对枪林弹雨的,还会怕这点儿小麻烦?!即便是背着行李走,咱们也要走到北平去!” “走到北平去,走到北平去!” “一边走,一边唤醒同胞!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 毕竟还年青,众人的情绪瞬间又重新高涨起来。纷纷挥着胳膊大喊大叫。同车厢的乘客听见了,纷纷抬起头,向年青人们报以鼓励的微笑。这些学生娃吵闹是吵闹了,说话做事也透着一股子青涩,可他们毕竟年青,浑身上下充满朝气与活力。让人一看到他们,就会觉得生活充满希望。 “不会真的自己扛着行李走吧!”张松龄站在大伙身后,肚子里边悄悄嘀咕。他是半路加入宣传队的,事先根本没有任何准备。随身带的两个行李箱子当中,有一个满满的全是书。真的要背在肩膀上走,甭说走到北平,恐怕没走到河间,就被行李活活给压死了! 队伍中的两个女生,柳晶与韩秋,此刻也跟张松龄一样愁眉苦脸。出发前,她们想象过无数可能遇到的困难。包括自己从军后,被炮弹炸死,被机枪打死,浴血战斗后被敌军包围,英勇不屈,拉响了身上最后一根手榴弹,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临死前还要展颜而笑,用笑容唤醒无数麻木的灵魂。但是从没想过,自己将要被累死脏死在行军途中,像野狗一样籍籍无名。 “如果大家都没意见的话,就这样定了。过了平安寨之后,咱们徒步去北平。沿公路走,一边走,一边向民众宣传抗日的道理!”方国强根本没注意到两个女生苍白的脸色,挥舞着胳膊,大声说道。 “女生的行李分成几份,咱们男生帮着背一背。如果有不必要带,或者不急需的东西,就去平安寨的邮局,寄到北平去!我在北大有同学,可以让他先帮着收一下。”周珏的考虑相对全面一些,接着方国强的话头补充。 如果找邮局寄行李的话,的确可以省掉很多力气。可这年头火车都断了,邮局寄行李得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况且男生的行李好精简,带上一个饭盒几双鞋袜就可以上路。女生呢,她们总不能十几天连内衣都不换吧?! 想着可能遇到的麻烦,大伙的口号声慢慢减弱。心里头其实都明白两个领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可谁也不好意思带头说。唯恐被人误认为抗日态度不坚决,看见困难就缩头。 正懊恼间,长手指陆明忽然跳起来,点着田青宇的鼻子大叫道,“田胖子,你不是老说自己朋友遍天下么?在平安寨能不能找到熟人?跟他们借几辆马车,咱们雇了车夫拉着行李去北平!” “我刚才也这么想!”被称做田胖子的田青宇当仁不让地站起身,慢吞吞的说道。“找邮局寄行李的话,既不能保证时间,又不能保证安全。况且……” 他谨慎地向周围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咱们这一路上募到的捐赠,也不方便背在身上啊!不如去车马行雇大车,一共十二人,雇三辆大车就够了。其中两辆拉人,一辆拉行李!” “雇大车的话,价钱贵不贵?”听田青宇如此一说,领队周珏也冷静了下来,皱着眉头询问。 “如果我们一下火车就赶去车马行的话,应该不会太贵。但是得抓紧,免得需要雇车的人太多,咱们排不上号!”田青宇想了想,很内行的回应。 “田胖儿!从平安寨到北平还有小四百里呢,车夫肯不肯走这么远!”韩秋挤上前,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包在我身上,我去跟他们谈。至少,能让车行先把咱们送到保定!”看到韩秋明亮的双眸,田青宇立刻勇气倍增。拍打着自家胸口,大包大揽。 “你行么?田胖儿,可别吹牛!”柳晶生性谨慎,拉着韩秋的胳膊,再度向田青宇确认。 当着心仪女孩的面儿,田青宇岂肯说自己不行?又拍了几下胸脯,大声回应,“当然行!你也不看看老哥我是谁。不信咱们就打赌!” “赌什么?”柳晶烟眉轻蹙,警觉地问。 “就赌,就赌……”田青宇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柳晶手里有什么值得自己赢的,“这样吧,如果我能租到马车,并且比正常价钱便宜,你以后就管我叫哥,怎么样,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尽管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激将意味,柳晶还是举起了手掌。正准备跟田胖子击掌为誓,却被长手指陆明一把将胳膊拉了回来,“你千万别上他的当!青岛市最大的那家车马行,就是他们家开的。对里头的猫腻门儿清!” “喂喂喂----”见自己的圈套被好朋友当场拆穿,田青宇立刻大声抗议,“我跟柳晶打赌,关你什么事情啊?!欺负人不带这么欺负的,听说过打仗父子兵,可没听说过夫妻齐上……” “再说,再说我跟就,我就……”柳晶登时羞得满脸通红,跺着脚威胁。 “就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跟陆哥哥一刀两断?!”田青宇得势不饶人,笑呵呵地调侃。 “田胖儿……”韩秋不忍继续看好朋友受窘,低声阻止。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先前还嬉皮笑脸的田青宇登时变成了正人君子状,收起笑容,正色道:“不说了,不说了,待会儿火车停下来,我就立刻去车马行。抢在这车旅客的前面,先把咱们需要的马车和车夫订下来!” “行,就交给你。我们大家在候车室里头等你的好消息!”听田青宇说得把握十足,领队周珏果断做出租车代步的决定。 自觉在心仪女孩面前表现出色,田青宇胖胖的圆脸上淌满了笑意。柳晶刚刚在他手里吃了亏,心中不服,皱了皱烟眉,微笑着问道:“田胖去雇马车,那咱们的演出怎么办?扮日本鬼子,可没人比他扮得更像!” 大伙的拿手节目中,有一段歌舞剧,名字叫《松花江上》。其中田青宇扮演日本鬼子,手持马刀追着一群中国百姓砍。这段歌舞剧虽然短,却是血花社的压轴大戏。在每个火车站台上表演时,都受到观众们的热烈追捧。如果田青宇提前出站去雇马车,歌舞剧就缺了一个重要配角,肯定会失色不少。 “没事儿,我早就找到了接替人选!”在韩秋面前,田青宇怎么会被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住?四下看了看,一把将正准备往车厢后头钻的张松龄给揪了出来。“让他替我,他白白胖胖的,个头比我还矮。正好演日本鬼子!” “田,田哥,我,我不会。真的不会!”紧躲慢躲还遭了池鱼之殃,张松龄苦着脸祈求对方高抬贵手。 “没事儿,你上场后就一句台词,两个动作。我现在开始教你,保证在下车之前能教会!”田青宇好不容易抓到了替身,岂肯轻易放过?立刻拉着张松龄的手,将压箱本领倾囊相授,“来,跟我学。这样,亚吉给给——” 第一章 离家 (二 下) 第一章 离家 (二 下) “ 亚吉给给——”,杀人,放火。一句台词,两个动作。临时被抓了苦差的张松龄反复练习,直到演出开始,也没找到正确的感觉。 不是他缺乏文艺方面的天赋,而是接触社会太少。先前之所以热血上头加入周珏等人的宣传队伍,是觉得作为中国人的尊严不容敌寇侵犯。至于具体到单独的某个日本军人到底有多可恶,他心中根本没有太直接的概念。 在省城读书的时候,张松龄偶然也曾听人说起过济南惨案。可那件人间惨祸发生在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初夏,距离已经有现在十多年了,具体细节,已经被时间洗得模模糊糊。国人不喜欢记仇,特别是明明知道无法报仇的时候,通常会选择主动遗忘。倒是省城里日本商贩开设的店铺,总能买到一些新奇的东西。外观比国货精美得多,做工也比国货可靠。里边的日本店员虽然在外面走路时一个个趾高气扬,对于肯登门的顾客,却是低眉顺眼。即便只是随便进去看看,不买任何东西,他们也会恭恭敬敬地送你离开。 今年春天,日本人在青岛大演习,炮口几乎指到了山东人的鼻子上。当时曾经对张松龄的震动很大。可那次演习的最后的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见吓唬不住山东军民,日本舰队就主动退走了,对峙双方都没有任何损伤。 至于其他,什么长城血战了,什么晋绥血战了,还有日本军队步步向北平紧逼,几乎将二十九军三面包围什么的了,那都是从报纸上,收音机中听到的消息。对张松龄来说,虽然每次都令他义愤填膺,却没法把具体印象应对到某个日本人身上。在他单纯的浅意识里,总觉得报纸和收音机中,那些消息有点儿夸张。日本军队在中国横冲直撞不假,但他们的目的是征服中国,统治中国,而不是与中国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所以他们应该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收买人心,获取中国百姓的认可。而不是反其道行之,除非,除非日本人天生就是禽兽,根本不能用人类的思维来理解。 年少的张松龄是这样懵懵懂懂,演出自然不可能到位。好在血花社的其他成员,对自家的拿手戏已经烂熟于心,张松龄所扮演的鬼子角色像也罢,不像也好,都对最后的演出效果影响都不大。特别是领队周珏登场时,一曲男高音清唱,穿透力直入人心。将东北人失去故乡的痛苦与仇恨,直接送入每名观众的胸膛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 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注1) 周珏不是东北人,却用歌喉将这首歌演绎得非常到位。他只要一亮嗓子,无论扮演东北百姓的陆青和刘晶等人,还是扮演日本鬼子的张松龄,就再得不到任何关注了。 因为铁路突然断掉的关系,被丢在平安寨车站的旅客很多。大伙心里本来充满了烦躁,看了血花社的表演,也都渐渐安静了下来。 有人交头接耳,四下打听火车什么时候能开。有人则选择去平安寨里寻找汽车或者马车,换另外一种方式继续旅程。大多数旅客则选择了在候车厅里头静静地等待,以期短时间内会有重新通车的奇迹发生。反正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换其他交通方式也未必比火车可靠,并且远不及火车安全。更何况在等待期间,还有学生娃们的精彩表演可以欣赏,时间看起来并不是非常难打发。 只可惜大伙从下午等到了日薄西山,也没盼到重新通车的消息。反而听到传言,说是有一支数目不详的日本军队从热河开到了丰台,与二十九军三十七师展开了对峙。而长城通往塞外的各口子上,近期也有当地人看见了大股的日军南下,兵锋直指北平。此时此刻,无论去平津做生意还是走亲访友,都不是个好时机。最佳选择是买张火车票,掉头向南,从哪里来的赶紧回到哪里去! “可铁路断了,北边的火车开不过来。大伙也没法往回走啊!”有人对火车的运行方式不太了解,凭着主观印象低声议论。 “是啊!也不知道断在哪里了。有人去抢修没有?”其他乘客纷纷附和。答案很快就找出来了,据说是来自火车站内部。前往北方的铁路上,有三个关键的桥梁,不知道什么原因,同时出现了险情。不但客运火车过不去,连南方运往北平的货物,也都被堵在了半路上。 “保不准就是小日本儿干的。他们怕中央政府给二十九军送粮食弹药!!”有人思维敏锐,明显地感觉到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铁路停运的蹊跷。 “哪用保不准,就是他们干的!他们想吞下北平,也不是想了一天两天了!”周围的旅客立即大声确认,将导致大伙被堵在路上的罪魁祸首直接安在了日本军队头上。 这个指责,没有什么证据,也许会冤枉了日本人。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切断铁路,除了日本人外还能有谁?中国老百姓没事儿干,不会自己拆自家铁路玩儿。至于宋哲元的二十九军,还巴不得留着这条大动脉来接受后方来的输血呢,怎可能主动切断了它!! “那些日本鬼子,在中国就没干过好事儿!”众人越想越生气,开始小声地咒骂起来。 一提这个茬,响应声就连成了一片。这年头,除了少数书呆子。只要经常出门的人,就没有没看到过日本人罪行的。特别是去过热河、察哈尔一带的,每次回来,都要做连续上好几天恶梦。 可是骂归骂,大伙却都知道,政府拿日本人没办法。从民国十五年的济南惨案开始,国民政府无论军事还是外交方面,对上日本人,就从来没获取过一次胜利。包括眼下正于平津一带苦苦支撑的二十九军,除了偶尔还能局部抵抗一下外,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被日军压住往后退。 济南惨案,国民革命军百般忍让,换来了日本人入城,血腥屠杀军民一万一千余人的悲惨结局。过后政府居然连让日军道歉的勇气都没有,以一句“误会”草草收场。 九一八事变,十六万东北留守军被不到两万小日本儿追着屁股打,半年不到丢失东北全境。张副司令事后虽然谢罪下野,可没多久,就又官复原职。 长城抗战那会儿,二十九军的大刀片子倒是砍下了不少小鬼子的头颅。可架委员长身边有奸臣啊,二十九军还在前头跟鬼子拼着命呢,何应钦在后头已经跟日本人开始眉来眼去了。结果二十九军一万八千将士的血,只换来一张塘沽协定。鬼子的膏药旗,直接插到了密云、怀柔。不仅将热河、察哈尔悉数割走,还把河北东部卷走了一大半儿。 作为升斗小民,大伙站得低,看得近。看不懂中央政府忍辱负重的大战略,可政府军打不过日本人的事实,却是越来越清楚。所以无论二十九军的大刀片子磨得有多锋利,如果他们抵抗到底的话,等待着这支军队的,肯定是死路一条。 所以,既然铁路已经断了,战火马上就有烧起来的危险。大伙还是放聪明点儿,想办法掉头回家吧!国家大事,自然有蒋委员长。宋主席,,韩主席这种大人物操心,升斗小民操心不起,也伤心不起。 可周围的歌声,却让已经做好了选择的旅人,迟迟无法移动脚步。那些年青的娃娃们,就像不知道累,不知道怕一般,还在唱,把已经将大伙耳朵磨出茧子来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到底图的是什么?他们莫非真的还没有猜知道,北平此刻已经是龙潭虎穴了么?他们可都是读书人,最最聪明的读书种子! 傍晚的阳光已经开始发黄,柔柔地照在张松龄等人的脸上,将他们脸上的软毛照得晶莹透亮。现在的曲目是《还我河山》,一首大合唱,慷慨激越,正和他的口味,所以他唱得非常投入。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 热血似狂潮,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快奋起,莫作老病夫;快团结,莫贻散沙嘲…… ” 临时用粉笔画出的舞台上,每一张面孔都非常年青。年青到了连自家身上的稚气都掩盖不主动的地步。但他们却对此浑然不觉,只管大声的唱,尽情的唱,一遍又一遍,一首又一首,如同子规啼血。 “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要生存,须把头颅抛! 戴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注2) 想着这一张张年青的面孔,用不了多久就会沾满硝烟与血污,就会被黄土所埋葬。正准备离去的旅客们,心脏突然如同被拨了一下,酸酸的,痛痛的,直入骨髓。 的确,大伙这些的现实,令大伙失望,令大伙绝望,令大伙的心脏早已经麻木。但此时此刻,即便是对时局再绝望的人,也没有勇气,去讥笑学生们的幼稚。几乎不约而同,旅客们又将议论的嗓门主动降了下去。有人提着行李,匆匆于舞台前走过,逃命般,再也不敢回头。 大多数旅客,则再度打开钱包,将里边为数不多的各种票子,抽出一部分来,默默地放进舞台面前的募捐箱中。 “谢谢,谢谢……”负责报幕的韩秋与柳晶红着眼睛,不断向大伙鞠躬。刚刚捐完了钱的旅人,却不肯受她们的礼,走开几步,冲着舞台,深深俯首! 大伙没勇气跟他们共赴国难,至少应该笑着为少年们送行吧。有人偷偷抹去眼角的泪,一边向外走,一边用双手击打刚刚学会的节拍。 更多人,选择了低声附和: “国亡家破,祸在眉梢, 挽沉沦,全仗吾同胞 戴天仇怎不报?不杀敌人恨不消……”(注2) 注1:松花江上。此歌诞生于1936年底,很快红遍全国。对抗战期间凝聚民心,起到了极其重大的作用。 注2:电影,还我河山主题曲,创作于1932年。据传曾经被学生军当做军歌。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一 上)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火车站的乘客即将散尽的时候,小胖子田仁宇终于带着三辆马车赶回来了。每辆车都由两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来拉,车身也涂着明亮的彩漆,新得像刚刚从木匠铺子里买回来一般。 两个女孩子见不得漂亮动物,尖叫一声,丢下捐款箱子跑过去看马。队伍中的男生们也因为不用自己背行李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笑呵呵地去收拾各自的行李。大伙七手八脚将自己和行李丢上车,而后哼着歌乘车出站。直到走出了很远,才终于有人想起来向田青宇打听雇车的价钱。 “按天算,从今晚开始,无论是走是停,每辆车每天一块大洋!车夫的吃住都归咱们负责,马料他们自己出钱买!”田青宇早就等待多时,听到有人问,立刻装作十分平淡的模样说道。 “哦,田胖威武——!”车上爆发出一连串的欢呼,惊得拉车的骏马晃了晃,骤然加速。“吁——吁——嗯,嗯,嗯嗯,嗯嗯——”赶头辆车的老把式大声安抚骏马,然后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发出一阵干燥的咳嗽。 马车又轻轻晃了晃,慢慢恢复了平稳。被晃得前仰后合的学生们欢笑着,把恭维话不要钱般砸向田青宇,“不愧为咱们田大少,朋友遍四海!” “那是,你也不看田胖儿他们家原来是干什么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平均每人一天还不到三毛钱,这可比坐火车便宜多了,还不用憋闷得要死!” “这回,咱们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什么时候停就什么时候停,自个儿说得算!” 如潮的赞颂声中,田青宇将圆圆的小胖脸抬得老高,老高,目光看着韩秋,期待能得到几分欣赏。 “德行!”韩秋笑着啐了一口,灿烂的笑容里,却分明带上了几分以你为荣的味道。众人看见了,又是一阵哄闹。谁也没注意道,平素田青宇带在腕子上那块,恨不得一小时瞅三遍瑞士金表,已经悄悄地不见了踪影。 “既然每天总计才三块钱的租金,咱们就干脆就每经过一个镇子就停留一天,组织义务演出,向沿途百姓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方国强的大脑回路,与其他人永远不会一样,心里核计了半天,忽然开口插了一句。 周围的笑闹声噶然而止,众人抬起头来,一眼不眨地看向他,用目光表示无声的抗议。方国强被大伙看得心里发虚,赶紧又大声补充道:“我只是给大伙儿提个建议,建议!如果大伙儿都不想在路上多耽搁,那就算了!” “那就在大一点儿的镇子,或者县城停一天。太小的村镇就直接穿行而过吧!这样的话,也能给二十九军的弟兄多募集一些捐款!”周珏看出了方国强的尴尬,及时出面替他打圆场。 这个建议,比先一个倒是多少靠了点儿谱。众学子们互相看了看,笑着点头。田青宇本来想出言反对,见大伙都同意了,便不再好意思提。找了个机会挪到头辆车的老把式身边,低声跟对方商量最新的日程安排。带队的老车把式起先连连摇头,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直到田青宇把手伸到他的袖子里,轻轻动了几下,才把脑袋用力点了点,笑逐颜开。 “好了,就这么定了。车老板说他可以同意咱们的安排!但回程的时候,得再给他们加五块钱的酒水钱!”田青宇安抚好的老车把式,回过头来向大伙汇报。 “好,田胖,你说了算!”五块大洋被十几个人平摊,每个人不过多花四角钱。按照大伙的家境,也的确算不了什么大开销。几乎连想都没想,众人就爽快地答应了车把式的条件。 当晚,大伙就住在了平安寨最大的一家客栈里。第二天吃过早饭,则由周珏和方国强两人领着,在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附近,找了家商铺的大门口,开始准备义务演出。 担心自家的生意受到影响,商铺掌柜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计,气势汹汹地走出来,质问学生们的目的。当听闻是为了给二十九军募捐而义务演出的时候,则立刻换了幅笑脸。一边大声吆喝伙计们帮忙清理场地,一边吩咐人准备茶水点心,以给爱国学子们充饥。 比起在火车站,十字路口的观众更多,也更热情。节目才进行到一半儿,韩秋与柳晶二人手里的募捐箱子,已经塞满了纸币和铜元。收益更大的是商铺掌柜,因为主动向学生们提供“资助”,而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交口称赞。很多观众欣赏了一会儿节目之后,顺便就走进店铺购买自己看中的商品。一边查验质量,一边跟伙计讨价还价。 “众位父老,众位乡亲。大家听好了,每售出一件货物,无论贵贱,本店都向二十九军弟兄捐献五个铜板!您在里边买完货,我们立刻往外边募捐箱里捐,决不食言!”看到自家门前聚集了从没有过规模的人潮,商铺掌柜灵机一动,立刻推出了一场“爱国大促售”。 “您瞧好了,本店里边卖的都是国货。没有一件是东洋人的,也没有一件是西洋人的。咱们都不买洋人的东西,活活穷死他们!” “菜刀菜刀,地道的本地货,一两洋铁都没用!” “洋火,洋火,保定府的洋火。正宗国货呀!”临近几家铺面,也大借东风,声嘶力竭地向观众推销各自的商品。 这种搭顺风车的行为,让方国强非常恼怒。几次欲带着田青宇一道去找店铺掌柜、伙计们理论,都被陆青给硬拦了下来。 “他们赚点儿钱也不容易。况且咱们占用的,的确是人家的地方!”略带些书生气的陆青,非常宽厚地替商家们解释。 “他们这是在发国难财!”方国强的扑克脸,气得红中透黑,“简直,简直就是汉奸,卖国贼!” 因为出离愤怒,他的嗓门放得极大。令周围的喧嚣声瞬间一静。但很快,大伙的注意力就被舞台上的节目吸引了过去,张松龄饰演的鬼子兵登场,高举着木片涂了漆的马刀,追杀其他几个同学饰演的百姓。手起,刀落,然后又狞笑着,将纸片做的火把丢向布景。 布景迅速换成失火的村庄,浓烟里,身穿中山装的周珏登场,含泪悲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好!”几个商铺掌柜带头喝彩,同时将大半筐铜板,当着观众的面,倒在了募捐箱前。 一张张各色票子和大大小小的银角子,铜圆被递了过去,将募捐的韩秋和柳晶两个差点淹没。喝彩声中,饰演小鬼子的张松龄再度举刀,杀人,放火…… 义务演出获得了圆满的成功。光是今天一天,血花社就筹集到了六十多块大洋。到了晚上,将所有募集来的款项找客栈兑换成整数,登记入账之后。围拢在一堆白亮亮的银元前,血花社的成员们的脸上,却不见半点儿喜悦之色。 “拿我们当什么了?!当什么了!”方国强气得连连挥舞拳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客栈门口演,至少这里没东西可卖!” “没东西可卖的话,人家就未必准许咱们用他们的地方了!”田青宇耸了耸肩,满脸愤懑。即便豁达如他,也无法接受被店铺掌柜们拿来招揽生意的现实。 “就是吗!这里的人思想怎么这么落后,还不如火车上的那些乘客呢!这里可是距离北平连四百里都不到了!”两个女生亦是气得吃不下饭,铁青着脸数落。“就像日本人打来,不关他们的事情般!一门心思就想着,赚钱,赚钱,赚钱!” “可咱们,咱们的目标也达成了,今天募到的捐款,比前几天全加起来还多!”张松龄正埋头帮大伙记账,听到了两个女生的指责,低声替商家们抱打不平。 “你怎么能这样想?咱们的主要目的不是募捐,是唤醒民众!”方国强闻听,立刻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走到张松龄面前,手扶着桌案呵斥。 “他们毕竟捐了钱!”张松龄怯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敢将目光与之相对。“这就好比做买卖,双方都有赚头,买卖就能继续做下去。若是光想着自己把钱赚足,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就成了一锤子买卖,以后再也没的做了!” 虽然从没帮父亲经营过店铺,但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他对生意经了然于胸。遇到问题,习惯性地就以买卖人的思维来分析。 “赚钱,赚钱,除了赚钱,你还懂什么?”见对方如此冥顽不灵,方国强气得直挥胳膊。 “可他们是商人啊!”张松龄又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一边往后躲,一边小声反驳,“商人,当然想赚钱了。能在自己赚钱的适合,不忘了为国家做点儿事儿,不是挺好吗。况且,没有钱,二十九军就发不出军饷。咱们也走不到北平去!” “你,你,张松龄同学,注意你的思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一个小孩子反驳得理屈词穷,方国强登时觉得有点儿下不了台,拍了下桌案,厉声呵斥。 “方块j,你这么大嗓门干什么?!”这下,可是犯了众怒。韩秋一把将张松龄拉到自己身后,像亲姐姐般护住,同时大声向方国强反问。 “他,他,他刚才可是反驳,反驳得你!我,我是替,替你们说,说话。你,你们……”方国强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了,指着韩秋,浑身上下直打哆嗦。 作为所有人的领队,周珏自然不准许内讧的发生。连忙将双方隔开,笑着说道:“别急,别急。大伙都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汉奸。何必弄得就跟有多大仇似的大方,你先坐下。韩秋,小张,你们俩个也坐下。大伙都坐下,无论什么意见,都坐下,平心静气地说。咱们总不能没等走到北平,自己先跟自己打起来!” “我,我是觉得,他的思维方式很,很,很不成熟!”方国强悻悻地看了韩秋等人一眼,喘息着落座。 “他不成熟,你也不能那么大声音呵斥他!”韩秋也明白自己刚才有点儿“不识好人心了”,翻了方国强一眼,主动闪到一边。 “好了,好了,都消消气!”周珏继续笑呵呵地打圆场。“大方呢,是觉得当地人太愚昧,心里着急。而小张同学,则是从当地商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双方都有一定道理,谁对谁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导致平安寨的人把咱们的演出当戏看的原因是什么?咱们接下来如何应对类似的这种尴尬的局面!” 像个老大哥般,他细声慢语地,将大伙的注意力带向新的目标。很快,便让众人忘记了刚才的争吵。田青宇存心在韩秋面前表现,想了一会儿,率先发言,“咱们大伙在火车上遇到的旅客,天天走南闯北,接触的东西多,对国家面临的危急情况,也最为了解。平安寨这些百姓,大部分这辈子都没出过远门儿。对日寇的威胁没有具体概念!”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的目光,瞬间就变得明亮起来。纷纷点头,对田青宇的见解表示同意,“是这样的。咱们大伙在火车上遇到的旅客,其实已经是这个时代视野最开阔的人了,所以更明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而其他很多地方,百姓们甚至连距离自己家最近的县城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让他们一下子就理解为什么要共赴国难,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的确,军阀割据的时间太长了。百姓们心中对国家概念早已模糊!这几天。老有人跟我说,二十九在河北打仗,不关山东人的事儿!” 这句议论非常中肯,眼下平津是宋哲元的势力范围,山东省隶则属于韩复渠。韩与宋之间关系向来十分微妙。而位于山东南边的南京中央政府,无论对韩还是对宋,都提防戒备之心甚重。最近十余年来,三家彼此间的恩恩怨怨,就像一团乱麻,早已经扯不清楚了。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也渐渐习惯了本省人只问本省事,懒得抬眼看看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 “还有就是,百姓们不清楚日本人来了之后,他们将面临怎样的灾难。咱们经常看报纸,听那些东北来的流亡同学说他们的亲身经历。这里的百姓,识字的本来就不多,也没机会接触到那么多流亡学生!” “我觉得咱们先前的宣传方式,也过于空泛。光说日本人坏,却没让百姓们众知道,日本人具体是怎样一个坏法!”长手指陆明看了张松龄一眼,笑着补充。 众人将头齐齐扭向满脸尴尬的张松龄,摇头苦笑。后者是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虽然他怀着一腔爱国的热情,却对日本人,没有任何恨意。而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而言,连国家概念都很模糊,怎么可能在乎日本人占领不占领平津。只要灾难不降临到他们自己头上,恐怕,很多人都愿意,把日军的入侵,当做一次改朝换代吧! 解决这根问题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把东北同胞在日军铁蹄下的悲惨遭遇,告诉沿途中所有人。与其对他们大喊什么国家民族,不如让他们亲眼看看,那些被日本人占领的地区,是如何把中国人不当人看待。让他们自己看看,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灾难! 负责报幕并向观众募捐的韩秋与柳晶,在这个问题上最有发言权,想了想,先后说道:“从目前结果看,歌舞剧《松花江上》,明显最受观众欢迎!其中主要是周队的功劳,但日寇杀人放火那段,也能给人留下最直观的印象!” “咱们先前的节目都是针对同学们,风格上未免有些单调。而从这两天在各火车站遇到的情况上来看,民众对抗战的理解,与咱们有很大差别!”非但两个报幕员,其他同学对节目的受欢迎程度,也早就心有感触。 “那咱们以后就不要老唱歌了,改演一些话剧。把东北和热河、察哈尔同胞们的悲惨遭遇,告诉沿途遇到的所有人!”一旦从冲动中冷静下来,副领队方国强心中的灵思就有如泉涌。 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拥护。从学校里边那些来自东北三省的流亡同学嘴里,大伙曾经听闻过无数悲惨的故事。几乎每一个拿出来,无需任何艺术加工,就能令观众泣不成声。 无论任何时代,年青人总是最活跃,思维最敏捷的一批。大伙一边总结一边议论,很快,就找到了最佳解决方案。看众人都讨论得差不多了,领队周珏笑着总结,“那咱们今晚就开始写剧本,然后在旅途中一边排练,一边演出?!” “同意!今晚让陆明加班,他的文笔最好!”田青宇第一个附和。 “同意!陆明今晚的宵夜我和秋姐包了!”柳晶跟着起哄,一双眼看向陆明,流波清晰可见。 “想要红袖添香你自己去,千万别拉着我!”韩秋笑着拒绝,趁大伙没反应过来之前在,转身逃走。 柳晶又羞又怒,追出门去,与韩秋打成了一团。望着两个女孩子的背影,长手指陆明轻轻摇头。然后四下看了看,笑呵呵地回应道:“编剧本儿,我肯定没问题。但是,得上田胖儿陪着。只有看到他,我才能想起怎么刻画日本鬼子的龌龊形象!” “好几个鸡爪贼!才几天没收拾你,就皮痒了是不?”田青宇挥舞拳头,作势欲打。却被方国强等人笑着挡开。 愉快地笑声,顺着窗子传满街道,让这个夏日的傍晚,格外青春洋溢。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一 下)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一 下) 有美女相伴,长手指陆明干起活来分外卖力。只用了半个晚上,就将歌舞短剧松花江上重新编写,扩充为一个有十几个场景,七百多句对白的小型话剧。 话剧的主角也叫田仁宇,是一个世世代代居住在东北的老土财主,祖上传下来有十几头牛,三百多亩地。带着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过着不知魏晋的生活。 九一八事变后,一队东北军残部经过村庄,田仁宇拿出粮食、干肉好吃好招待。却不肯让儿子女儿们跟着军队走,并且在私下教育儿女和佃户们,改朝换代乃是寻常事,日本人再坏,也得找人给他们种地上税。田家只要安安心心地做个顺民,给谁交粮交税不是交呢?以前山上的土匪前来拜访,田村的人还不是一样用粮食和钱财打发? 抱着这种心态,他们迎来了日本统治者。第一个月,日本人要拿走全村一半儿的粮食,田家带头交了。反正只要留下一半儿,大伙喝稀粥,打猎捞鱼,对付着也能坚持到明年收苞谷。 第二个月,日本人又来了,要修炮楼,命令田村的人出四十个劳力。田家的大儿子带领佃户去应征,然后,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三个月,日本人再次到来。田仁宇提前得到消息,将小儿子藏进了深山。日本人在翻译的带领下围着村子转,要吃要喝,见到什么稀奇的物件,包括田家供奉祖宗的香炉都要搬走,田仁宇带头忍气吞声。只求老天保佑,家族平安熬过着一难关。 酒足饭饱之后,日本人将田仁宇的大女儿抱进了屋门。“爹,你还是男人么?”在女儿悲愤的质问声中,田仁宇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大女儿不甘受辱,碰墙自尽。日本鬼子恼羞成怒,举火烧屋。火光中,田仁宇忍无可忍,拎着菜刀冲向了日本鬼子。被翻译官和鬼子兵乱枪打死。 田家小儿子回来后,在废墟中找到了家人的遗体。他发誓要报仇,唱着《松花江上》,去林海雪原中寻找抗日队伍。 “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故事的结构很简单,却非常贴近普通人的生活。彩排之后的第一次演出,就博得了满堂喝彩。随后在旅途中,每经过一个稍大些的村镇,这场话剧都成了大伙的压轴节目,每次演出结束,都有观众流着泪,迟迟不愿离去。 田仁宇改角色演了土财主,鬼子兵的角色,当然不容拒绝地落在了张松龄身上。为了演得像,他还努力跟田仁宇学了很多日本话,每一句都努力重复,尽量学得惟妙惟肖。 不懈的努力,得到了充分的回报。几次在演出当中,他都差点被愤怒的观众当成真鬼子,用砖头给开了瓢。多亏饰演地主家少爷的周珏反应迅速,才避免了一次次无妄之灾。编剧陆明对此乐不可支,被饰演地主的田仁宇恨得牙痒痒。稍有机会,便摆出一幅老爹的架子,逼着陆明饰演的女儿朝自己行礼。 小辣椒般的柳晶当然不肯看着陆明挨欺负,跳出来报打不平。然后就一次次落入韩秋的魔爪。两个兼职报的女孩子,现在是队伍中的大明星。每次演出时,都被一堆人围着问这问那。与此同时,她们两个两个掌管的募捐箱,也被流着泪的观众们一次填得满满当当。铜板,银元,甚至镶嵌着珠宝的戒指,不时在募捐箱中出现。以至于路过深州时,几个地痞见钱眼开,竟然以收保护费为名,上前图谋敲诈勒索。 “别唱了,别唱了。大热天的,号什么丧。你们不知道这里是崔老爷的地盘么?不问一声就敢讨饭碗,莫非以为咱们兄弟手里的家伙是纸糊的?!” “有本事你们跟日本人抢去,窝里横算什么能耐!”见对方直奔募捐箱而来,韩秋登时大急,双手抱住箱子,死死不肯松开。 “滚,有本事跟日本人抢去。在自己家窝里耍横,算什么玩意!”演地主的田青宇,在现实中,可不像故事中那么没血性。见到有人威胁韩秋,立刻从“舞台”上跳下来,威风凛凛地拦在地痞们面前。 “这是给二十九兄弟募集的伤药钱,你们也敢抢?!”饰演鬼子兵的张松龄拎着木片刀,恶狠狠地冲出来,对着地痞们比比划划。 其他几名学生一拥而上,用胸脯将韩秋和柳晶两个女孩护在身后。舞台上下登时一片大乱,正沉浸在故事中的观众们,围过来,冲着几个地痞大声怒斥:“不要脸!有本事跟日本人横去?欺负几个学生娃算什么能耐!” 不知道是怕犯了众怒,还是心中尚存着一丝羞耻感,几个素来横行霸道的地痞无赖居然难得红了一次脸,拉下帽檐,灰溜溜地逃了。 “同胞们,我们有四万万五千万,而小日本的人数只有咱们一个零头。只要我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就能将他赶出华北,赶出全国去!”方国强见民心可用,再一次站出来,带头大喊抗日口号。 “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周围的观众热血澎湃,将抗日口号一遍遍重复。 “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保卫平津,保卫华北。保卫我们的家园!” 新的二天,伴着激动人心的口号声,血花社的队伍继续向北。三名车夫也受了大伙的影响,将马车赶得格外快速。只是在过了保定之后,破旧的公路却渐渐拥挤了起来。大批大批的逃难人群,带着家中最后一点财产,慌慌张张地沿着公路往南走。 “日本鬼子马上就要打北平了!学生娃,你们这是要去哪?!”一片向南涌动的人潮中,逆流而上的三辆马车显得格外扎眼。很快,便有逃难的老人发现马车的方向不对,停住脚步,好心地提醒。 “我们要去北平,去参加抗日学生军!”田仁宇坐在车辕上,非常自豪地向逃难者们宣布。 “去哪?!”好心的老人楞了楞,顺口追问。然后将眼睛瞪得滚圆,大声劝告,“别去,别去。听大爷的话,赶紧坐车回家!日本鬼子厉害着呢,二十九军都打不过他们。你们几个学生娃去了,能管什么用。听话,别出风头,赶紧回家!” “是啊,是啊!别出风头了,赶紧回家吧。日本人有飞机、大炮,你们上去了,也是白搭。回去吧,赶紧回去吧!”好心的老人不止一个,站在马车旁边,七嘴八舌地劝告。 他们的劝告,当然出自一片对年青人的回护之意。却让闻听者一个个涨红了脸,“您老想逃,就自己逃吧。看看还能逃到哪里去。我们……”田青宇一扬头,满脸骄傲,“即便战死了,也要脸朝着北面。” “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韩秋从马车后翻过来,笑呵呵用头倚住田青宇的肩膀。“您老赶紧自己走吧,别管我们。国难当头,总需要有人顶上去。否则,大伙即便退到崖山又能如何?!” 崖山在哪,老人们不知道。想必那是非常非常远的地方。但这对年青男女脸上的决然,却让他们不敢再开口。默默地让开一条路,目送着马车逆着人流穿行。直到走得很远了,才有人摇着头叹息,“这群傻孩子,嗨!可惜了的!”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少爷小姐,一个个衣服穿的那么齐整,却不懂事儿!”周围其他逃难者叹息着附和。 “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是不能回头!”方国强的心脏再一次被麻木的百姓们刺激到了,站在马车上,一只手扶着陆明的肩膀,大声疾呼,“我们不能让人说,只会煽动别人上战场送死。自己躲在安全地方说空话!我们要让后人看看,这华夏大地,到底有多少知耻男儿?!今天即便我们都倒下了,还有千千万同胞会站起来,踩着我们的热血,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行,……” 马车中,没人再注意听他说什么。所有血花社成员,包括张松龄这个后加入者在内,都明白战争马上就要来临,紧闭着嘴唇,静静地想着心事。鲁城、省城、巷子口的老槐树,还有一年四季散发着血腥气的猪肉铺子,还有,还有,喜欢占人家便宜的铁匠大叔,家里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如果我战死沙场,不知道老爹他是伤心多一些,还是骄傲多一些?”猛然间想到一个复杂的问题,年青的张松龄咧开嘴,发出一声苦笑。 自家父亲就像话剧中的田老财主,估计不经历一场家破人亡的惨祸,不会明白儿子的心思吧!凭着对老父的了解,张松龄坚信这一点。但是他却希望,父亲永远不用了解自己。永远不用! 摇着头,他继续四下张望。忽然看见陆明那修长白细的手指,跟另外几根同样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搅在了一起。是柳晶,他楞了楞,赶紧将头侧开,非礼勿视。却又恰恰看见韩秋歪着身子,将一头乌黑的长发,埋进了田青宇的胸口。 猛然间,张松龄心里好像被吹进了一阵风,轻轻地笑了起来。 五月的夏初,空气里充满了花香。 酒徒注:为什么评论区没人说话?是不喜欢看,还是都在看盗贴啊?!拜托,新书需要支持。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二 上)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二 上) 越向北,公路上的人流越拥挤。 富贵贫贱、信仰口音,这一刻,几乎所有能将人们分割开的鸿沟都自动消失了,大伙心里想得只有一件事,逃,逃,逃得越远越好,哪怕再向南一步,就是崖山! 为了尽可能地带走家中值钱的东西,逃难的人把一切可以代步的牲畜和车辆都征用了。马车、驴车、牛车、平板车、独轮车……,每一辆车上都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每一辆车的周围,都涌动着无数张悲苦且迷茫的面孔。 滚滚人流中,三辆马车就像两只大江中的扁舟,时隐,时现,摇摇晃晃,每一刻都存在倾覆的可能。见多识广的车老板发了急,板着铁青的脸,将鞭子刷得啪啪作响。向来以胆大老成而自居的田仁宇也是满脑门冒汗,一只手牢牢揽着韩秋的腰,另外一只手则按在自己腰间,一柄三尺多长的短匕首上。 他在防备有人打马车的主意,而事实上,的确有不少人在以各种方法,试图截下这三辆珍贵的交通工具。有一名四十多岁,操津门口音的汉子,贴着马车倒在地上,大哭大叫。见车老板不停车,立刻生龙活虎地跳起身,与另外四五个操同样口音的汉子去拉扯驽马的缰绳。车老板一人一鞭子,抽掉了他们的手,然后猛地扯开身上的黑大褂,从腰间抽出一根暗红色的三角旗,“嘭!”地一声戳到了车辕上。“不长眼的东西,连红旗帮的车也敢打主意,你活得不耐烦了么?” 烦躁的热风中,镔铁打造的旗杆,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不知道是被车老板脸上的横肉吓到了,还是迫于红旗帮的威名,几个试图抢车的无赖讪讪地退向一边,擦着汗向车队鞠躬道歉。 车老板不愿意跟他们纠缠,挥舞着长鞭,催动车队继续前进。才走了没多远,又有两名抱着孩子的少妇,哭泣着追上来,恳求马车带他们去保定。“大姐,保定在西南边,我们这是向北走!你问错人了!”陆明不忍心看着两个女人和两个娃娃在自己面前哀哭,弯下腰,耐心地解释。 “就二十里,就二十里远。你们回一下头,不过半刻钟的路程!”两名少妇立刻将孩子举起来,不管不顾往车上送。同时,还有四五个背着箱子、包裹、锅碗瓢盆的男人和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一起向马车冲了过来。 “我们是去北平,去北平。你们懂吧。我们要求跟日寇拼命,为了你们这些人,去跟日寇拼命!”方国强忽地一下站起身,手指着试图骗取乘车权的一大家子男女老幼,恨铁不成钢,“身为男人,连自己的家和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还没听到枪声呢,就先跑了,你们丢不丢人,丢不丢人啊!让他把孩子扔上来,小张,你别拦着,大伙都别拦着!咱们就带着孩子往北平走,宁可让他们死在日奔人的炮口下,也好过跟着他们孬种的爹娘!” 那大一家子人都被骂得愣住了,有一瞬间,居然忘记了继续纠缠。马车趁着这个机会窜出四五步,与他们重新拉开了距离。“孩子他爹——”“爹——”少妇和她们怀里的孩子齐声哀哭,听上去是那样的哀怨无助。几个大男人脸色涨得血红,望着马车越行越远,居然谁也提不起勇气在去纠缠。楞了很久,才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浓痰,从自家婆娘手里扯过孩子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地向南去了。 “是男人的,跟着我们向北。去北平,去宛平,去跟日本人拼命!”刚刚骂完了别人的方国强站在颠簸的马车上,满脸是泪,“同胞们,不能再逃了。我们从东北逃到了关内,又从关内逃向山东。待日本人再追上来,你们还能往哪逃?!中国虽大,却总有无处可去的时候!到那时,你们又该如何回头?!同胞们,站起来,站起来,振作起来。我们有四万万五千万,日本人连我们的一个零头都不到……” 不管有没有人在听,他喊得声嘶力竭,手臂挥舞,宛若一个疯子。几伙试图打马车主意的人,迟疑着退开。未必是因为听懂了方国强的话,而是被方国强疯狂的模样给吓到了。他们的那些伎俩,装可怜哀求也罢,躺在地上耍无赖也好,包括动用暴力,都是针对正常人的手段。而拿来对付一个“疯子”,往往会得不偿失。 凭着车老板、田仁宇和方国强三个人坐镇,马车在黄昏时分,终于平安进入一个较大的集镇。这个集镇名字叫做葫芦峪,南北都是丘陵,东侧是个清澈的小湖。只有西侧一个出口,紧邻着通往北方的公路和铁路。 整个镇子,已经被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群挤得满满当当。大大小小的车辆,将狭窄的街道塞得像迷宫一般。鸡鸭、猪羊在笼子里,发出惊惶的悲鸣。再也没人管的狗儿,则成群结队,绕着每一辆新来的马车转,试图叫声和高耸尾巴吸引车上人的注意力,以换取一夕饱腹。 田青宇接连问了几家旅店,毫无疑问都是客满。他不甘心继续往镇子深处走,接连又问了四、五家,店主人还是做出一幅爱莫能助的表情。直到已经快走到河畔边了,才从一家车马店的老板娘口中得到个好消息,镇子正中偏北的和平饭店可能还有空房间,但价钱么,“瞧你们这些学生娃也不是没钱的模样,能找个地方住,别生了病让家里头大人担心,比什么都强!” “谢谢大姐!”田仁宇双手抱拳,做出一幅江湖人的样子,向老板娘致谢。 “玩够了早点回家,啊!这兵荒马乱的,别让你家大人担心!”车马店的老板娘被他硬充江湖好汉的做派逗得咯咯直笑,挥挥手中火筷子,大声劝告。 “嗯,知道了,谢谢大姐!”田仁宇不耐烦地回应着,带领着车队直奔镇子正北。果然,在镇公所旁边不远处,找到了一座通体纯白的四层仿欧式高楼。楼门口,却又竖了一座东方寺庙前常见的山门,横梁中央的蓝色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和平饭店”! 在如此偏僻的小镇,能找到这样一家外观雄伟的饭店,已经让学子们喜出望外。谁还有闲功夫在乎饭店的格局不中不西。欢呼着跳下马车,拖着酸软的双腿冲向饭店大堂,跟大堂经理一问价钱,脑袋立刻又耷拉了下来。 “只剩下单人间和双人间了,单人间四块大洋一天,双人间每张床每天一块五,马厩租用费每天每匹五角。早餐另加一毛,午餐和晚餐去二楼餐厅自己点,时价!”留着小胡子的大堂经理眼皮都不抬,报出一连串让人目瞪口呆的数字。 “这,这也太贵了吧!” “老板,你不是坐地起价吧!” 饶是都曾经在省城生活过,众学子也被和平饭店的价格惊得目瞪口呆。这年头,一块银元即便在山东的省城,也能买五斤猪肉、二十斤大米,或者八尺棉布。在和平饭店住一个晚上,居然要一块五,还不包括三餐! “嫌贵,嫌贵到外边找大车店睡通铺去!只要你们还能找得到!”小胡子掌柜一幅好货不用愁的模样,撇着嘴回应,“你们还真说对了,就是坐地起价。一块五是今天入住的价格,等到明天过午再来,价格还得往上提!” “你,你这是在发国难财!”田仁宇火往上撞,一拍柜台,就想跟小胡子理论。领队周珏见状,赶紧伸手拦住他,然后陪着笑脸跟小胡子商量,“老板,你看我们这么多人,给打个折扣行不行。我们是从南边来的,准备去北平投宋主席的学军队,保家卫国!” “打折?”小胡子笑着摇头,直接忽略了周珏后半段话,“看你的模样也是个齐整人,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你出去打听打听,咱们这家饭店,当年可是连曹大总统,段总理都下榻过的。宁可空着,也不能自跌身价。你们到底住不住,不住就闪开,我还得招呼别的客人。下一个…” “五间双人房,一间单人房!先订两天!”一名身穿中山装的年青人迅速从门口冲上前,大声回应。 “是你啊。怎么着,转了一圈儿回来了?!”小胡子掌柜用眼皮淡淡地夹了他一下,带着几分嘲讽的味道追问。 “嘿嘿,嘿嘿!”中山装强忍着怒气赔笑,拿出钱包,掏出一叠中央银行的法币。 “不要孙中山,要袁大头!”小胡子一把将中山装的手推开,不耐烦地强调。(注1) “这个,这个……”中山装脸色涨得通红,低声下气地跟对方商量,“我们,我们走得匆忙,没,没带那么多大洋。您,您看看,我们再加点钱行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马上要打仗了,谁知道孙中山明年会是什么行情?!没袁大头就走开,我这里忙着呢?!”小胡子根本没心思跟中山装废话,剜了他一眼,恶狠狠说道。 “我……”穿中山装的青年举着鼓鼓囊囊的钱包,四下张望。猛然间目光与周珏的目光相遇,苍白的脸上立刻涌满了惊喜,“周石头,是你么?你怎么在这里!” 注1:孙中山,民国银行发行的法币,上面印着孙中山的头像。银元上面,则是铸造着袁世凯像。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二 下)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二 下) “秀才,是你?!怪不得我刚才就觉着眼熟!你怎么会在这儿?!”领队周珏也是又惊又喜,瞪圆了眼睛,大笑着询问。 “一言难尽!”被称作秀才的中山装年青人摇着头,做出满脸痛苦的模样,“先不说废话,有银元没有,换给我一些救急!” “大洋,我倒是还有一些!”周珏刚才已经把小胡子跟中山装的对话听了个够,点点头,笑着回应,“不过不跟你换,先借你好了!” 说着话,他回过头来,笑着跟方国强介绍:“大方,他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北大高材生彭学文,彭秀才,我中学同学。他是方国强,我大学同班。” “幸会!幸会!”穿中山装的彭学文上前半步,主动向方国强伸手。 方国强对此人突然出现抢房间,又冒冒失失向周珏借钱的事情很反感,伸手与对方快速握了握,然后又快速松开:“幸会!周珏前两天还跟我说,要把大伙的行李托运到你的宿舍呢。幸好大伙没真的那么做!” 这话说得有棱有角,让彭学文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但是他现在有求与人,无论如何也不好发作。正郁闷间,只见周珏用力拍了方国强肩膀一下,笑呵呵的补充:“大方,你先跟韩秋拿四十块大洋给他,回头我从行李中取了还给你。这是我的私人支出,自己掏腰包,不走公帐!” “哦!”方国强满心不愿意,但周珏提前声明了不动大伙募捐来的善款,他就不好过多干涉了,耸耸肩,转身去找韩秋拿银元。 唯恐住宿的事情再生枝节,周珏赶紧又将头转向小胡子掌柜,“给我们也订五个双人间,一个……,等等,秀才,刚才你们订了一个单间儿?!” 后半句话是冲彭学文说的,此人猜到周珏的意思,赶紧笑着摇头,“我们有五女六男……” 周珏楞了楞,将脸再次转向小胡子掌柜,“那就五个双人间,再加一张床位,都先订一个晚上!定金马上就给你取来!” “要么单人间,要么双人间,本店规矩,不拼房!”心中鄙夷周珏的吝啬,小胡子掌柜冷冰冰地回应。 “那就也五个双人间,一个单人间好了。还有足够的房间么?我们这回可是付现洋?!”周珏无奈,只要“客随主便”。 “今天肯定有,明天要是不提前预定的话,难说。到时候,可别怪我没给你打过招呼!”小胡子耸耸肩,淡淡地提醒。 跟这种满身铜臭的家伙,周珏实在没意思过多计较。提笔在客人签名处写下自己的名字,转身去安排大伙入住。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队伍中还有三个车夫,连忙停住脚,再度向小胡子说道,“不定单人房了,麻烦您帮我改成七个双人间,我们还有三个赶马车的师傅。另外,马厩里边,也给预备六匹马的位置,上点儿精料!” “你疯了,给赶大车的住这么贵的房间。他们到哪里不能对付一宿!”没等小胡子接茬,彭学文已经抢先阻止,然后快速冲着柜台补充:“掌柜的,有给下人住的房间么?你们这么大的酒店,不会贵贱都不分,让主人和下人住一起吧?!” “楼后的院子里有,八个人一间,每个床位五角。可以拼房,不管伙食!”小胡子拖长了声音,非常不高兴地回应。 “你别管,掌柜的,就安排七个单间!”周珏脸上勃然变色,竖起眉头,大声强调。 “好吧,你有钱,我管不着?!”彭学文一番好心被无辜当了驴肝肺,红了脸,悻然说道。周珏不理睬他,坚持要求掌柜的给车夫和大伙订同样级别的客房。三名车夫正帮学生们提行李,把周珏和彭学文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互相看了看,冲着周珏轻轻拱手:“我们三个,有个地方倒着就中!周少爷,您不用专门为我们订高间儿。” “那怎么行,说好了包吃包住的!”周珏善意地向三人笑了笑,抱拳还礼。“况且这一路上,多亏了你们三个!” “什么多亏不多亏的。拿人钱财,与人跑腿,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年龄最大的车老板笑着摇头,“您真的不用太客气了,楼上的高间,我们三个还真住不惯。您要真有心,就把省下的店钱直接给我们折现就行了,马上又要打仗了,我们也得多存几个大洋应急!” 这番话,既承了周珏的人情,又为自家谋得了利益,实在是两全其美。见车老板坚持不跟自己住一起,周珏也只好笑着答应,“也行,等到了北平。我再给你们每个多加三块大洋车钱。” “多谢了,少爷!”三名车夫高兴地作揖,然后用白眼球扫了彭学文一眼,放下行李,扬长而去。 这么来回一折腾,原本等在外边的血花社成员也都提着各自的随身行李进来了。站在旅店的柜台前等待小胡子安排房间。彭学文向门外走了走,也把自己的同伴都喊了进来。拉住其中一个的手,快步返回周珏身边,“石头,你看看这是谁?!” 正在跟方国强等人取银元的周珏又被吓了一跳,然后满脸惊喜,“薇薇,你也在?!哈哈,几年不见,你居然长这么高了!” “石头哥哥,没想到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哥他骗我呢!”被喊做薇薇的女娃,眼睛大大,眉毛长长,红红的嘴巴又糯又甜。“我可是有好几年没见到你了。那年你跟我哥带我去郊外套鸟,被野狗追,我哥自己跑了,你张着胳膊护在我身前,现在回想起来,就跟发生在昨天一样!” “是啊,是啊,才一转眼,我家薇薇,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周珏像亲哥哥一样,爱怜地拍了拍彭薇薇的秀发, “真快,才一晃功夫。你怎么跟你哥哥在一起?令尊令堂呢,他们二老身体可好?!” “谢谢石头哥,我爹爹和妈妈身体很好。他们前几天,还向我夸奖你呢!”彭薇薇的眼睛忽闪忽闪,长得像个电影里的洋娃娃,说话也像。“我是放了暑假没地方玩,就去北平找我哥。谁料到,谁料到那边马上就要打仗了。然后我哥和他的同学,就说要送我回家。我不愿意,他们就又说带着我一起去南京。结果火车突然又停了,汽车也不开……” 几句话,她就将彭学文的底细,全都兜了出去,让自家哥哥连使眼色阻止都来不及。周珏听得奇怪,眉头轻轻上跳,扭头看向彭学文,见后者没有解释的意思。便笑了笑,继续问道:“那你今天还没吃饭吧?!过会儿,跟我们一起吃吧!我从省城买了油旋儿,待会拿出来给你!”(注1) “太好了,太好了。我可有好几年没吃到油旋儿了!”彭薇薇早就饿得两眼发黑,一听有好吃的东西,立刻笑着拍手。 “薇薇,你多大了?可真有出息!”彭学文被自家妹妹气得哭笑不得,走上前,轻轻拉了拉对方的衣角。 “石头哥哥又不是外人!”彭薇薇回过头,冲着他翻白眼。 彭学文打小儿就拿自家这个精灵古怪的妹妹没办法,扁着嘴叹了口气。然后冲周珏无奈地摊摊手,笑着提议,“你们也都没吃呢吧,干脆大伙一起吃算了。这顿,我请你!” “好啊,你有钱么?人家可只收现大洋!”周珏笑着调侃。先前因为安排车夫住宿问题跟彭学文之间闹得所有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没有就继续跟你周大财主借呗!”彭学文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嬉皮笑脸。“反正我这里有法币,他们不肯收,我就跟你换。如果你也不肯换的话,明天我就出门去找当铺,折价换给他们!我就不信了,这民国的地盘,国家法定货币还会被当成废纸了!” 国家法定的货币,肯定没人敢拿它当废纸。可法币自从发行那天起,价钱就一直波动不定。中央政府除了三令五申,要求地方机构不得再使用旧的银元、铜板之外,毫无解决办法。而普通百姓因为对中央政府的信用不太把握,也不愿意将手中的硬通货,都换成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片儿。 看到彭学文死皮赖脸的模样,周珏就猜到他被逼得没办法了,笑了笑,点头答应,“算了,还是我跟你换吧!算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不过不能换太多!” 他倒不觉得法币有多面目可憎!此行是要带队去投学生军的,上战场后,就等于把性命交给老天。随身带的那些现洋,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花光都不一定! 况且法币虽然在民间不吃香,政府部门和军队肯定不会拒绝。钱包里携带上一叠,以便应对不时之需,远比带大洋来得方便! “你本来就是欠了我的!”彭学文继续嬉皮笑脸,伸手揽过周珏的肩膀,笑着将他带向自己的同伴,“来,来,来,大伙都过了见见咱们的贵人!要不是他,咱们今晚可真的要露宿街头了!周珏,周瑜的周,双玉珏。灌县人,绰号周半城……” “多谢周大哥!”众北平来的学子上前,一起向周珏打招呼。周珏赶紧向大伙拱手还礼,同时将自己的同伴一一向对方介绍,“他们都是我山大的同学,学弟。方国强、陆明、田青宇、柳晶、韩秋、张孝睿、李迪……”当介绍到张松龄的时候,他顿了顿,笑呵呵地补充,“他叫张松龄,今年山东国立一中毕业的高材生,四门功课拿了全年级第一名,正打算去报考你们北大!” “真的?!”众北平学子刚才因为拿不出现大洋儿住宿所丢失的颜面,此刻全都找了回来,齐齐将目光转向张松龄,惊诧地追问。 “我,我,我的老师建议我去报考北大,就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张松龄被大伙看得手脚都没地方放,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回答。 “当然考得上,当然考得上。省一中的年级第一,是那么好拿的么?”彭学文非常理解张松龄此刻的尴尬,笑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相信你!也欢迎你!薇薇,一会儿把我给你收集的前几届题目都找出来,给小张同学誊抄一份儿!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 “哎!”听哥哥一见面,就要把自己的东西借给陌生人,彭薇薇很不情愿地回应。转过头,看见张松龄红扑扑的面孔,又觉得此人非常好玩。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说道:“待会儿安顿下来,你自己找我去拿。我叫彭薇薇,邯郸女中,今年毕业,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张松龄,山东,山东省国立一中毕业,很,很高兴…”看到对方向自己伸过来的手,张松龄窘迫得脸色更红。双手本能地背向身后,又唯恐给同伴们丢脸,把心一横,迅速地转出来,捉住了对方四根手指。 软,非常的软,就像邻居家四姐那个刚出满月的婴儿,温温的,柔柔的,还带着一点酥麻的感觉。 “噗嗤……”将张松龄大男孩般的模样全部看在了眼里,彭薇薇忍不住抿嘴而笑。 那一瞬间,仿佛千万颗太阳在张松龄眼前炸开,让世上所有风物都失去了颜色。 注1:油旋儿。济南特色小吃。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三 上)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三 上) 一直到开始吃晚饭,张松龄都处于某种浑浑噩噩状态。性格活泼的彭薇薇跟他说了好多话,但是所有内容,他一概都没有记住。只记得大部分时间内,都是彭薇薇在问,自己在答。从在哪上的初小到中学如何跳级,以及跟铁匠铺的小徒弟一道去掏鸟蛋被蛇咬,到跟书画铺子的陈先生学写大字不肯用功被陈先生打手掌心,如是种种,无论是光荣的还是羞愧的,皆如竹筒倒豆子般给抖了出来。 也不怪他定力太差。这年代,山东省的民风远不如上海、北平等地开放。张松龄上小学时,就压根儿没见过女生是什么模样。到省城读中学,班上总算有了三名身穿蓝裙布鞋的女孩子,却有一个才读完高中一年级,就奉父母之命嫁了人。另外两个,直到毕业,张松龄总计跟她们交谈过的话加在一起都不到一百句,其中还有八成以上,是“魏婷婷同学,你的作业什么时候能交!”“赵小丽同学,老师想请你放学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之类,毫无营养,也不值得任何回忆! 猛然间遇到彭薇薇这样一个“异类”,几乎刷新了他对同龄女生的所有认识,试问他怎能不觉得新鲜有趣?!而对于彭薇薇这样一个自幼生长于大城市的女孩子而言,略带一点儿木讷的张松龄,又何尝不是一种新鲜物种?!后者不像他的哥哥,老成世故,无论做什么都会在心里斟酌好一会得失利害;也不像同行的其他北平学子,一个个总是喜欢指点江山,眼高于顶。这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大男孩,眼睛清澈得就像一弯小溪,让她一看就能看到底部的石块和小鱼。面孔又干净的像一张白纸,没染上半分市侩之气,坦然、真诚,还反射着淡淡的阳光。 即便是主动示好,张松龄也示得极为另类,如果他现在的行为可以理解为向女孩子示好的话。别的男生,包括彭学文的那些大学同窗,在彭薇薇面前,都唯恐表现得不够完美。都捡着自己过去和现在那些辉煌、出彩的经历说。而像北大这种名校,随便拎出一个男生来,恐怕都算得上他故乡一带的翘楚,每个人的那些出彩与辉煌,也都大致相同。只有张松龄,也许是还没学会如何在女生面前表现吧,说得居然全是些毫不起眼的琐碎事情,包括他自己曾经如何出丑。 两个少年人肆无忌惮地分享彼此的快乐,当然逃不过其他同行者的眼睛。很快,彭学文就发现了妹妹身边的小尾巴,警觉地皱了下眉头,将说话声音陡然提高:“小张同学,我刚才听石头说你数学方面非常好,是吗?!我认得一个教授,姓申,在国内国际都颇负声望。如果你有省一中的校长推荐信的话,等时局安定下来,我可以带着你去提前去拜访他!” “我,噢,彭大哥是问我么?我只是心算比较快而已!我们家是做小生意的,我从小就帮着哥哥看账本!”张松龄起初根本没听见,被陆明偷偷在桌子下踢了一脚,才回过神来,自然是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噗!”田仁宇一口茶没喝完,直接从嘴里喷到了前大襟上,转过头,拼命地咳嗽。其他几个血花社成员也强忍笑意,看着满脸迷茫的张松龄,纷纷开口替他打圆场,“他心算的确有一手,四位数以内,根本不用打算盘,就能直接报出结果。” “国立一中的校长推荐信,虽然每届只发十封。他是年级第一,理所当然有一份!” “入世也是一门学问!我辈读书,最忌讳闭门造车!”扑克脸方国强也难得夸奖了张松龄一句,虽然有些词不达意。 当着血花社这么多人的面儿,彭学文当然不能直接说,“喂,傻小子,麻烦你离我妹妹远一点儿!”那样做的话,不但会让老朋友周珏下不来台,在自己的妹妹面前,也讨不了什么好处。但是他又实在看不惯张松龄那见了女人就挪不开眼睛的怂样,笑了笑,继续道:“有推荐信就好,有推荐信就好。我们北大,数学系顶是难考。往年招生,二十个里边,未必能考上一个。不像其他系,只要你临场发挥不算太差,总有一线留下的希望!” “我,我还没想好,报考哪个大,哪个系呢!”张松龄本来想坦白,自己其实还没决定到底报考北平的大学,还是南京的中央大学。但看到隔壁桌上那些北平来的学子都在竖着耳朵听,话到嘴边,又谨慎地改了口。 这一下歪打正着,让彭学文预先准备好的攻击之词,登时统统失去了目标。后者被堵得心口发闷,眼睛冒烟,忍了又忍,才又强笑着说道:“那你可得多下些功夫了。如果选了自己不喜欢的学科,读着痛苦不说,将来毕了业,也容易学无所用。反而是白白荒废了数年光阴!” “哥,你别成天就知道教训人行不行?!”没等张松龄开口,彭薇薇主动将话头接了过去。“他跟着石头哥哥,什么问题不能问?还轮到你在这里没完没了?!” “我,我这不是关心他么?他年龄那么小,多听一些过来人的经验,总不是坏事!”彭学文皱了皱眉头,非常委屈地解释。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你那些经验,未必管用!”彭薇薇压根儿不懂得给自己哥哥留面子,毫不客气地打击。 彭学文只是想把张松龄的注意力,从自家妹妹身上引开。至于经验有没有用,根本不在他的关心范围。见自家目的已经达到,便摇了摇头,笑着道:“好的,好的,你说没用就没用。咱们今天不说这些,说有趣的事情!来,大伙先干一杯,庆贺咱们今天都没露宿街头!” “干!”想想今晚找旅馆的艰难,南下北上的众学子们纷纷举盏。 酒是地道的衡水老白干,味道非常炽烈。入口后就像一团火,从嗓子眼一直烧到肚脐处。才一杯酒下肚,张松龄的脸立刻红成了猪肝色。再看其他同伴,也是一个个面红耳赤,却谁都不肯自认酒量不好,将已经喝干的酒杯子举起来,再度让旁边伺候的男招待添满。 “我等不在一个城市读书,今天却能迎面相遇,这是何等的缘分!我提议,为了今天的相遇,大伙儿再干一盏!”彭学文非常擅长交际,提出的喝酒理由,也让众人无法拒绝。 血花社的一众学子前往北平投军,本抱定必死之志。所以平素生活中强迫自己遵守的那些规矩,也早就丢在了脑后。见到彭学文和一众北平学子举起了酒杯,也不甘示弱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我提议…” “干……” 第三杯酒的理由是什么,张松龄已经完全听不见。只觉得头晕晕的,两腿发软,五腹六脏都在肚子里头翻滚。 韩秋坐得距离他近,看到他殷红的脸色,就明白他以前可能没喝过酒。伸出筷子替他夹了块笋,非常体贴地叮嘱道:“你别喝那么快,先吃几口菜。这里饭菜贵是贵了些,厨子的手艺却着实不错!” “谢,谢谢韩姐!”张松龄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回应着,开始在桌子上寻找自己喜欢的菜肴。 正如韩秋所说,和平饭店的厨师,手艺的确一流。特别对张松龄这种平素省吃俭用的人而言,此刻凡是桌子上摆的,都堪称珍馐美味。几口下去,就让他暂时忘记了肠胃的不适,再夹起几筷子,就连身边的彭薇薇也差不多忘记了。 发觉傻小子不再跟自家妹妹套近乎,彭学文也就不拿张松龄当目标。又笑呵呵地跟劝大伙吃了几盏酒,就天南地北地讲起一些闲话来。 周珏等人,也笑呵呵地回应。很快,两波学子就熟络了,互相之间,推杯换盏,喝得眼花耳热。说着说着,大伙就说起酒店的价格,不由得又纷纷开口痛骂,数落饭店老板发国难财。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数落起和平饭店那不中不西的大门楼子,笑容里就带上几分鄙夷。 “提起这东西,还有一个掌故呢!”彭学文压故意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什么掌故?!”众人劳累了一整天,又喝了几盏急酒,头脑就有些懵,听彭学文说得神秘,便忍不住低声追问。 “我们比你们早到了小半天,先前也嫌这家旅店贵,就出去转了转。然后,就听说了这个掌故!”彭学文挥手打发侍者走开,然后一边说,一边笑着摇头,“这家饭店,原本不是饭店,而是某个高官给自己在老家修的别墅!” “别墅?!”众人皱着眉头,满脸不可思议,“别墅怎可能修成这个样子!” “嗨,你们别急,且听我说!”彭学文用筷子轻敲酒盏,乐不可支,“那厮当年追随袁世凯,从龙有功,便放到财政部去捞油水。恰巧赶上北洋准备从德国引进一批军工设备,需要财政部审批支出,便又借机到欧洲去考察了一圈。来来回回,住的都是宾馆饭店。就突发奇想,准备老家起一座同样的高楼,把整个家族都接到楼中来,每人一个房间。辈分高的住最高层,辈分低的人住最下层,其他,以此类推……” “哈哈哈, 竟然,竟然还有这种人……”没等他把话说完,众学子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般轻轻摇头。 “底下人也会拍马屁,立刻请了法国的设计师,德国的工程师,三下五除二,将楼给盖起来了。盖好后一大家子人正准备往里边搬,忽然又听人说,过外真正的贵族,是住那种中世纪的古堡别墅。这类多层旅馆,反而是专门盖给没身份人住的。那厮就觉得丢了份,把手底下办事儿的人给痛骂了一顿堆,要求赶紧把这栋楼给扒掉,原地再起城堡。结果还没等开始扒,袁世凯就死了,那厮抱不上新主子的大腿,被迫退休。回来再见到这座小楼,想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直接开旅馆算了。依山傍水,倒也是修养圣地。随后北洋政府那边,内阁走马灯似的换。每换一届,都有无数人丢了饭碗。大伙没处散心,都纷纷往葫芦峪这边跑,守着铁路等北平那边的新机会。于是,这饭店反而就阴差阳错成了名,住进过很多大人物……” 怪不得小胡子掌柜说话那么牛气!众学子听罢,纷纷笑着耸肩。国家落到如此境地,与列强的欺凌掠夺不无关系。但更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自己人身上。那些肉食者上台后就只顾着为家族大捞好处不说,一个个见识还有限得很。像这种楞拿旅馆当别墅盖的笑话,只是其中最普通,最无威胁的一个。剩下的什么拿报了废的工业设备当宝贝往国内买,拿过时的落后武器当先进技术往回搬的事情,更是司空见惯。 “所以,要改变这个国家,首要的,并不是如何强健其四肢。”彭学文收起笑容,将话头转向自己蓄谋已久的主题。四肢再发达,如果大脑一片空白,也不过是头任人宰割的牲畜。只有大脑里边,真正汲取了列强的知识,以列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治理这个国家。才能一雪百年国耻!” “彭兄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一众学子们举着酒盏,似懂非懂。只有彭学文的好朋友周珏,转过脸看着他,仿佛若有所思。 “所以,请容我大胆说一句。”借着几分酒力,彭学文将目光转向周珏,与后者坦然相对,“周兄在这时候带大伙去北平,未必合适。不如跟我们一道向南,咱们到南京去……” “什么……”一句话没等说完,方国强已经腾地跳了起来,伸出手指,直戳彭学文的鼻子尖儿,“此刻日寇就堵在北平城外,你要我们去南京做什么?!”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三 下)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三 下) 从第一眼看到彭学文那一刻起,方国强就对这厮没任何好印象。此刻听见他居然明目张胆地要求血花社成员跟着他去南京,立刻气得火冒三丈,质问的声音也犹如咆哮。不但将邻桌的北平学子们都给吓了一跳,连带着在附近雅间喝酒的客人,也吃惊地从门后探出脑袋,皱着眉观察外边到底谁在发疯? “去南京,向中央政府请愿。请中央政府拿出魄力,直接挥师北上抗日。不要对和平再报任何幻想,更不要对宋哲元这个军阀,报任何幻想!”彭学文也是愤怒地站起身,毫无惧色地盯着方国强的眼睛,一字一顿。 “二十九军将士们的鲜血,在长城顶上还没有干透,你就这么污蔑他们,到底是什么居心?!”听对方为了达到目的,居然连宋哲元也污蔑上了,方国强更是无法容忍。直接伸出胳膊,去扯彭学文的衣领。 彭学文身子骨虽然看起来精瘦,动作却极其敏捷。稍稍向后退了半步,就躲开了方国强的攻击,随即转身勾臂,将方国强的手腕捏了个死死。“二十九军将士的血战之功,的确谁也不能抹杀。但二十九军将士的鲜血,却只染红了他宋哲元一个人的紫袍!如今他宋某人心里,只想着如何保住地盘,如何火中取粟,根本不会在乎整个国家的兴亡!不信你去北平打听打听,日寇从前年春天起,就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他宋某人呢,强压着二十九军和学生队不准反击还不算,竟派遣心腹谋士潘毓桂,不断与日寇眉来眼去。中央政府在民国二十二年,二十三年先后两次拨款给二十九军修建国防工事,可直到现在,北平附近依旧什么都没有。所有拨款都进了他宋哲元的私人腰包,变成了汽车、别墅和小老婆。还有,去年三月,小鬼子土肥原贤二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北平学生好像对大日本帝国误会很深’的话,他就下令停止了所有学校的军事训练。要不是张自忠等人力谏,甚至连学兵队,他都准备直接取消了……”(注1)(注2) 作为北平高校的一名学生领袖,彭学文对于河北省主席宋哲元的作为,可谓失望至极。因此数落起来,义正辞严,根本没有半分觉得失实的地方。而周珏、田青宇、陆明等人,毕竟以前没到过北平,对二十九军和宋哲元将领的印象,全是来自报纸和广播。此刻骤然发现,自己一心向往的爱国团体,居然还存着如此见不得光的一面,刹那间,就被惊了个手足无措!直觉得有瓢冷水从脑瓜顶上往下倒,直冰得浑身发凉,连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两桌吃饭的学子都停下了筷子,仰着头看向彭学文,满脸错愕。特别是从血花社的这一批,先前理想几乎在瞬间破灭,一个个双目含泪。只有方国强,即便找不到可以驳斥彭学文的理由,也不肯轻言放弃,咬了咬牙,低声咆哮:“那又怎样,即便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又能证明什么?毕竟全国上下,如今只有二十九军挡在日寇铁蹄前。毕竟日本人的坦克车,至今还没能开进北平城内!” “那是因为,宋哲元在跟日寇勾勾搭搭,图谋华北自治!否则,国民政府,也不会一兵一卒,都无法派过来!” “你怎么又能证明宋哲元将军,不是在跟日寇虚与委蛇?!你怎么又能证明,你口口声声说的中央政府,会真有勇气跟日寇决一死战!而不是借机消灭异己!” “我这双眼睛,一直在北平看着,看着他宋某人,是如何利用将士们和学生的爱国热情,做土皇帝的美梦!”彭学文丢下方国强的腕子,反手指向自己的双目。一二九运动时,我用这双眼睛目睹了他宋某人的高压水枪!学兵团刚刚开始训练那几个月,我也是用这双眼睛,看到了他如何把对他宋某人的忠诚,摆在了国家民族前面!虚与委蛇,虚与委蛇,虚与委蛇有虚与一时一刻的, 有虚与三四年的么?更何况,他都把土肥原贤二请到身边做最高顾问了,还不是准备做儿皇帝么?!” “可长城上的那抹鲜红,也不是用漆涂上去的!”方国强对内心信念的坚定,远非血花社其他人可比。再度伸手抓住彭学文的衣领,大声怒吼,“只要二十九军弟兄还挡在日寇面前,他宋哲元,就不可能做得了整个华北的主。退一万步,即便二十九军弟兄放弃抵抗了,我们也要走到北平去,用自己的热血与生命告诉所有人,偌大中国,生长的不全都是孬种!” “你这是拿别人的性命做祭品!”彭学文用力掰开方国强的手,大声冷笑。 “到时候,我自己绝对会站在第一排!”方国强咬牙切齿,一缕血迹从嘴角汩汩而下。“那些整天忽悠着别人为国流血牺牲,自己却在关键时刻找借口朝后方跑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孬种!这种人,没资格指责宋哲元先生,更没资格指责二十九军将士!” “你愚昧透顶!” “你在为临阵脱逃找借口!” 双方根本说不到一起去,转眼间,就转到了相互进行人身攻击。眼看着两人就要上演全武行,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周珏赶紧伸手将他们拉开,“大方,你这是干什么?坐下,有话好好说!秀才,你也坐下!你去南京,是你的选择。我们这些人,却不能因为你的几句气话,就转身向后!我们会亲自去北平看一看,把齐鲁人民支持抗战的心意,让二十九军将士知道。如果宋哲元先生真的像你说得那样不堪,而不是出于误会的话,我们至少要跟学生军在一起,共同进退。” “对,大不了,我们转头去延安!”方国强松开彭学文的脖领子,激愤的话冲口而出。 这句话,比先前所有反驳居然还管用。彭学文登时就是一愣,殷红的脸色瞬间转成了青黑。缓缓放开方国强的手腕,他向后慢慢退避,一边退,一边以极低的声音追问:“日寇就在北平城外,你们去延安做什么?” 注1:宋哲元将军的确率部在长城与日寇血战。但宋哲元将军的目光,也难逃当时地方势力的局限性。总幻想着在日军、国民党中央之间捞取生存空间,结果反被日寇看到了染指华北的机会。 注2:潘毓桂,宋哲元的心腹。曾经代表宋,多次与日军谈判。1937年七七事变中,屡次向日军出卖二十九军作战计划,导致南苑失守,上千大学生惨死日军刺刀之下。 注3:关于书中争论,皆为当时人的义愤之言。肯定有偏颇之处。但是,他们都还年青,他们会慢慢成长,慢慢改变想法。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四 上)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四 上) 当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个大声争执时,张松龄一直在怔怔地听着。没有插嘴,也没插嘴的勇气和能力。二人的对话,几乎颠覆了他先前对整个世界的认知,让他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烈酒和怒气的双重作用下,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模糊,非常不真实。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回家的火车上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明明知道梦里边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让自己清醒过来! 直到方国强说出那句,“大不了,我们转头去延安!”仿佛一道霹雳,砸进了他的灵魂深处,让他瞬间睁开了双眼,额头上冷汗淋漓而下。 他才不想去什么延安!无论是为了什么崇高目标!去北平参战,一旦血染沙场,他的父亲和哥哥们虽然会为他悲痛,却早晚会明白他的选择!早晚会指着他的墓碑,教育他的侄儿、侄女们,以他这个叔叔为荣。而去延安呢,那只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要知道,在山东地界,你可以支持中央、支持河北,甚至支持日本人都行,无论明着支持还是暗地里支持,警察们发现后,顶多会找你些麻烦,却不会要你的命。而一旦与*有了瓜葛,那可就是抄家灭族勾当,死后尸骨都入不了祖坟! 张松龄上中学的时候,曾经亲眼看到一对年青的夫妻和他们不到四岁的孩子,因为跟*有了牵扯,被警察从教会学校后面的宿舍里抓了出来。连金发碧眼的主教跑到省警察局去找人说情,都没起到任何作用。只过了几天,案子就审理完毕,那对男女老师双双被判处死刑,孩子送进孤儿院。行刑的时候,县长命令全城的人务必到场观看,以儆效尤。那个女老师的心疼孩子,低着头一直在哭。那个男老师却好像已经吓傻了,居然始终高高地仰着脖子,唱一首洋文歌。旋律很悲壮,可惜谁也听不懂。直到枪声响起,二人身上都染满了红。 三天后,那个本该送往省城孤儿院的孩子的尸体,出现在郊外的臭水沟里。肚子胀得鼓鼓的,四周飞满了豆绿色的苍蝇。还有一群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们,围着尸体一边笑一边丢石头。 张松龄正好跟同学出城抓野鸟,看到了那群小乞丐。在豆绿色的苍蝇迎着阳光飞起来的瞬间,他立刻就吓尿了裤子。从此以后,一连好几个月,几乎每个晚上都在恶梦中惊醒。依稀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死在臭水狗里的孤儿,都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还要被人往身上丢石头。 “你怎么了,没事儿吧!”一只洁白的手帕出现在他眼前,驱散梦魇般的记忆。是彭薇薇,只有她身上,才带着与手帕同样的香气。一把抢过手帕,张松龄没头没脑在自己脸上抹了几下,然后将手帕递回去,惨笑着回应,“没,没事儿。我,我以前从来没喝,喝过这么多酒!” “那就少喝点儿。你年纪小,别跟他们比酒量!”彭薇薇轻轻蹙了下眉头,没有接回自己的手帕。 “我,我一会儿洗,洗完了,再还给你!”张松龄很敏感地明白了彭薇薇厌恶什么,讪讪地将手帕收回来,揣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送你了,我还有很多!”彭薇薇笑了笑,脸上露出了两个非常可爱的小酒窝。 张松龄被笑容晃得有些目眩神驰,借着几分酒意,壮着胆子问道:“你家也是灌县人,跟周珏,跟石头大哥是同乡?!” “才不是呢!我们老家是扬州的,有一个姨妈嫁给了周大哥的叔叔。所以小时候才经常往灌城跑。周大哥后来到扬州读中学,就住在我们家。不过没等中学毕业,他爸爸就把公司开到青岛去了……”终于有人肯跟自己聊一些国家兴亡之外的事情,彭薇薇翘着小鼻子,大眼睛忽闪忽闪。 “噢——”张松龄拉长了声音点头,尽力让自己不再去想有关延安的回忆。无论灌城还是扬州,对他来说都是非常遥远的地方。只有青岛,在记忆里还约略有些印象。那个小城曾经是德国人的租界地,风格与山东省其他地方非常迥异。海里边漂着冒着浓烟的大轮船,商店里还能买到一种叫做啤酒的东西,无论颜色和气味,都跟马尿相仿。 说着说着,两个小家伙就忘记了周围的人,自顾小声嘀嘀咕咕。坐在桌子对面的彭学文很快就发现了这一事实,顾不得再跟方国强争论,咳嗽了几声,笑着喊道:“薇薇,薇薇,薇薇-----” “干什么?”彭薇薇跟人聊天被打断,不高兴地抬起头,给了自家哥哥一个大白眼。 “没事儿,我只是想问你吃好饱了没有。如果吃饱了,就早点上楼洗漱吧。你年龄小,正长身体的时候!” “知道了,麻烦——!”彭薇薇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拖长了声音回应。走了几步,又笑着回头向张松龄挥手,“一会儿你吃完了饭,记得到我房间里拿前几届北大的入学试题。最佳答案我都已经找好了,一并抄给你!” “谢谢,我一会儿就去敲门!”在彭学文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注视下,张松龄傻呵呵地答道。 这小子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彭学文气得直想吐血,但找自家妹妹拿前几届的考题,是他主动说出来的。此刻不能当众把说出来的话再吞回去。正搜肠刮肚想着如何让傻小子明白天鹅肉并不那么容易吃的时候,临近一座雅间的门被从里边推开,有名身穿青灰色长衫,模样儒雅的中年人,端着一杯酒,向大伙的桌子走了过来。 “几位,打扰了。鄙人姓秦,是这间饭店的股东。刚才无意间听到了几句各位的谈话,不知道能否讨教一二?!”中年人说话声音很柔,有点儿像收音机里的男主持。 在座的青年学子们,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都以为是刚才大伙调侃酒店主人拿旅馆当别墅的典故被人听了去,恨不得立刻狼狈而逃。 还是彭学文心理素质好,即便觉得尴尬,却依旧能站起身来,笑着向秦姓中年人还礼,“秦先生言重了。我等只是说一些酒后戏言,狂妄无知之处,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客气,客气!”秦姓中年人拉开彭薇薇刚才坐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然后点手唤过男招待,命令他给自己拿一份餐具,顺便再让厨房添两个拿手菜。接着,又笑呵呵地补充:“小地方,实在弄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几位随便吃点,算给鄙人一个面子!” “不敢,不敢!秦先生太客气了!”本质上,座中学子都是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远没学会如何跟人打交道,更不知道如何拒绝一个慈祥长者的主动邀请。 “别叫我秦先生,我们小地方人,不习惯这种文绉绉的称呼。长辈赐名为德刚,你们叫我德刚兄,或者老秦,都行!你呢,这位兄弟,能不能把大伙向我介绍一下。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从北平过来的?”中年人社交经验极其丰富,几句话,就控制了交谈的主动权。 “我叫彭学文,扬州人,在北平读过几年书。那一桌都是我的学弟学妹!”彭学文警惕地皱了下眉头,不卑不亢地回应,“这一桌,刚才走的那个小姑娘是我妹妹,其他,都是山东大学的同学。准备暑假到北平旅游的。结果在镇子里找不到合适地方住,就跟我们一样住在了您的酒店里!” “哦,是这样?!”明知道彭学文在敷衍自己,中年人却不戳破。伸手接过侍应生取来的餐具,自己给自己摆好。然后笑了笑,继续问道:“对小店的居住条件还满意吧?!当然了,肯定不能跟北平、青岛那些洋人开的大饭店相比。但在这方圆两百里之内,秦某可以保证,你们绝对找不出第二家!” “的确不错,无论住的条件还是饭菜口味!”彭学文巴不得立刻将秦德纲打发走,笑了笑,话中开始夹枪带棒,“但是,这个价格么,呵呵,秦老板别生气,我们都是穷学生,说句实在话,如果今天还有其他选择,真的不敢在您这里住!” “很贵么?不会吧?!”秦德纲大吃一惊,满脸无辜地追问。 “不算贵?!”外人面前,方国强即便跟彭学文有再多矛盾,也会主动为对方帮腔,“才一块五一天,还不够这顿饭的零头呢!” “胡闹!”秦德纲的面孔立刻涨得通红,拍了下桌案,大声冲侍应生吼道,“谁让他们涨价的?这不是发国难财么?人家大老远去北平投军,为了这个国家,命都不打算要了,你们居然敢连这种昧良心钱都敢赚?!” “秦,秦先生!说,说得对!”侍应生吓得脸色跟上身的衬衫一样白,一边鞠躬,一边替自己辩解,“是前台的孙经理叫涨的价,不关小人的事情啊!孙,孙经理说,难得这会有人送上门来……” “啪!”没等侍应生把话说完,秦德纲抓起一只酒盏掷在了地上,瞬间摔了个粉碎,“去,去把姓孙的给我找来。不用,不用叫他过来了。叫他立刻卷铺盖走人。我们和平饭店,不留这种发国难财的家伙!” “秦老板,秦老板息怒。反正我们不会住太长时间,没必要为此事开除一个经理!”彭学文心中大呼痛快,嘴巴上还是非常客气地劝解道。 “不行,这种人,肯定留不得。即便不为了你们,秦某也必须赶他走!”秦德纲摇了摇头,满脸郑重,“否则此事一旦传扬开去,外边将怎么看我们和平饭店?怎么看我们老秦家?!你,赶紧去替我传话,让孙经理到账上领两个月薪水,然后自己主动辞职。念在他以前曾经为饭店做过不少贡献的份上,我就给他留点儿最后的颜面。” “哎!小的记下了!”带着雪白手套的侍应生,躬身行了个老礼,倒退着往外走。没等他走到门口,秦德纲又皱了皱眉,低声吩咐,“让客房部的朱副经理,立刻到这里来见我。顺便把今天的账本拿上,把几位学子今天的店钱,当着我的面儿退给人家!以后无论他们住多久,都记我个人的私账上,一个铜板也不准再收!” 这样做,就有些真诚得过分了。彭学文和周珏等人听见,赶紧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真的不必了。这点儿钱对我们来说,也不算什么。既然已经住下了,就没必要再退钱!” “不行!”秦德纲板起脸,非常认真地强调,“秦某虽然是个商人,没什么见识,却知道“廉耻”二字如何写。你们去为了国家拼命,我不能替你们壮行就算了,还从你们身上刮银子,日后回想起来,如何能够安心面对自家儿孙?!这份心意,你们必须收下。如果不收下,就是瞧不起我秦某人,瞧不起我们整个葫芦峪的华夏百姓!” “这…”看着秦德纲那幅义正辞严的模样,彭学文和周珏二人实在弄不明白此人到底是跟大伙客套,还是真的想为国家尽一份微薄之力。正犹豫不决的当口,厨房已经送上了新添的菜肴,一份四喜丸子、一份鸡丝笋干,一份酒糟鲈鱼,还有一份清蒸湖虾,都是很普通的北方菜,但盘盘透着诱人的香气。 “来,大伙吃一点,今晚这顿饭,全记到我的账上!”秦德纲不由分说抓起筷子,将菜肴夹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张松龄面前,“这位小兄弟也多吃些,你年纪小,正长身体的时候。秦某现在也就是被家业所拖累,否则,肯定早就脱下这身长衫,跟你们一道上战场了!” “谢谢,谢谢秦,秦老板!”张松龄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抓起筷子慢慢品尝菜肴。这个秦德纲,给他的感觉很亲切。从此人身上,他好像看到了自家哥哥,仗义、豪侠,又精明绝顶。让你舒舒服服地,就把货物折价卖给了他。然后又舒舒服服的,让当地各色货物的行情被他掏了个底朝天。 带着几分困惑,他将目光再度投向周珏、彭学文和方国强。却见三人已经举起酒盏,跟秦德纲碰在了一起。 “叮!”几只白瓷盏相撞,空气里荡漾着浓烈的酒香。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四 下)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四 下) 酒,是人类社交中最重要的一种润滑剂。自打其诞生那个时代起,所承担的使命就不止是满足口腹之欲。三杯烈酒下肚,即便是对面坐的是仇敌,也很难立刻就拔刀翻脸。而于普通人而言,找个借口坐在一起喝上几杯,最容易消除彼此间的防备。 尽管在外人面前,彭学文与方国强等一众学子都保持了足够的谨慎。但秦德纲还是凭着老到的社交经验,通过一连串的东拉西扯,成功地探明了两支学生队伍的底细。当听闻血花社的众成员是一路走着为二十九军募捐,一路宣传抗日主张时,他立刻耸然动容,非但重申不收两支学生队伍的任何食宿费用,而且还主动提出,要出面帮学生们借用镇上过年唱社戏时专用的舞台,以供血花社募集更多的善款,唤醒更多麻木的民众。 “这怎么行,我们已经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了。怎能,怎能再劳您替我们出面跑前跑后!”周珏喝了不少酒,头脑已经开始发木,扶着桌案站起来,大声拒绝。 “老弟,请坐下!爱国,不是你周老弟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你们血花社一群人的事!”秦德纲脸色一板,非常不高兴地抗议。“秦某不能像你等一样亲赴疆场,已经很是惭愧了。若连替你们跑跑腿的资格都做不到,以后还有什么资格在当地混日子?!况且……”他伸出胳膊,强行将周珏按回座位,满脸郑重, “况且秦某这么做,也是为了还债!不瞒诸君,刚才你们说的那个挪用公弩,拿旅馆刚贵族别墅盖的土财主,正是家父!” “啊——”不但彭学文,在座所有学子,凡头脑尚有一丝清醒的,都登时弄了个面红耳赤。秦德纲却不趁机指责众人背地里乱嚼舌头,而是团团向大伙做了揖,非常认真地说道:“正所谓,‘子不掩父过’,家父他们那一代人,因为自身见识所限,的确做过很多贻笑大方的事情。但幸运的是,咱们这一代,在他们留下的经验和教训中,都渐渐成长起来了。不再重复他们笑话,也不再让整个国家再贻笑大方!” 他是地道的河北口音,将“掩饰”的“掩”字,发得清清楚楚。光是这份心胸,就让众学子们肃然起敬,纷纷端起面前酒盏,大声说道:“秦大哥说得极是。我们的父辈犯下的很多错误,其实都是无心之失。只要我们自己争气,早晚会让人们忘记我们父辈的过错,并且光耀整个家族!” “对,秦大哥光明磊落,小弟佩服!” “秦大哥,咱们再干一杯!” 所有敬酒,秦德纲皆来者不拒。喝完了整整两轮,才打了酒嗝,双手扶着桌案说道:“蒙你们能叫我一声大哥,秦某三生有幸。今天我还有事,就,就不再陪大伙多喝了。日后,日后有用得着秦某的地方,大伙尽管开口。只要秦某力所能及,绝不会皱任何眉头!” “秦大哥尽管去忙!”“秦大哥慢走!”众学子对刚刚结识的这位秦老板,打心眼里感到佩服。齐齐站起身,拱手相送。 秦德纲摇摇晃晃地走向来时的雅间,走到半路,腿脚突然一软,差点儿栽倒在地板上。亏了侍应生反应快,伸手扶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失态了,失态了!”他又笑着回过头,讪讪向大伙拱手。然后才将上半身搭在侍应生肩膀上,醉成了一团烂泥。 “这个秦老板,真是个有趣的人!”目送秦德纲的身影在餐厅后门处消失,田青宇笑了笑,若有所指。 “是啊,乡野之间,往往藏龙卧虎,古人诚不欺我!”彭学文也大着舌头掉了一句叔包,以抒发心中感慨。 “他不会打咱们什么主意吧?!”张松龄虽然年纪最小,却自幼受父亲、哥哥的耳濡目染,对商场上的人有一种着本能地防备之意。皱了皱眉,试探着提醒。 “咱们,有什么能让人家看得上的!”也许是自惭形秽,也许是刚才受了打击还没缓过精神来,陆明摊了摊修长的手指,咧着嘴反问。 的确,以秦老板这种身家,未必能看得上众人携带的那几百块善款。况且此人连亲生父亲的过错都能坦然直承,足见其光明磊落。大伙相互看着笑了笑,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可被秦老板骗走的。索性不再去疑神疑鬼,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明天的义演安排来。 此刻,抗日救亡运动正在各地学子当中进行得如火如荼。作为北平所有高校的翘楚,众北大学子当然也有自己的拿手好戏。不肯落于血花社之后,几名骨干小声核计了一番,便向彭学文提出,明天的演出,大伙也贡献一份力量。彭学文早就想找机会与血花社众人做更多接触,以便打消周珏等人去北平的念头。见借口送上了门,便立刻向周珏提出了合演申请。周珏用目光征询了一下方国强、田青宇等人的意见,明白其他几人并不打算反对,便欣然答应了下来。与彭学文约好了,明天如果能借到舞台,便由血花社负责前半场,北平众学子负责后半场,共同宣传抗日主张。 双方骨干坐在一起,又聊了片刻,你一句,我一句地敲定了演出的具体细节。然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临上楼梯,彭学文故意落后几步,伸手揽住周珏肩膀,带着几分酒意说道:“石头,我知道,我今天的话对你们血花社的人来说,是交浅言深。但是,我跟你的关系与他们不一样!从小到大,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看。薇薇也一直拿你做学习榜样。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见前面有一个火坑,还由着你往里头跳。听,听我一句话,不要去北平。去了之后,你只会像我一样,越来越感到绝望!” “难道你那个中央政府,就不令人感到绝望么?”仿佛早就预料到彭学文会玩这一手酒后吐真言的把戏,走在前面的方国强迅速停住脚步,冷笑着回头,“你别忘了,我们当中的大多数,可都是山东人!民国十七年日寇在济南杀人放火的时候,你那个中央政府做了什么?!”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五 上)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五 上) 民国十七年北伐军攻打山东,济南百姓可是箪食壶浆、恭迎王师!结果日本人一开枪干涉,国民革命军立刻宣布不抵抗,任由人家将自己七千多部队给缴了械。随后日本人进入城内大肆烧杀,连国民政府的交涉专员蔡公时拖了出来,都给当众枪毙。而时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先生却委曲求全,不但不肯率军替蔡公时报仇,反而严令北伐军不得开枪还击,以免事端扩大。五月十七日,随着北伐军最后两支部队奉命撤离济南,日军旋即以战胜者的姿态入城。对手无寸铁的济南居民进行了大屠杀,当日屠戮一万一千余人,还有六千余居民受到割鼻、切指、割乳、剁脚等惨无人道的伤害。 事情过后,中央政府为了“顾全大局”,绕路继续北伐。将整个山东彻底从记忆中抹去。然而济南百姓却永远忘不了,是谁在最危难时刻辜负了他们!再也不会相信,中央政府真的能承担起振兴国家、洗雪外辱的重任。 饶是彭学文口才再好,于血淋淋的事实面前,他也无法为中央政府辩解。盯着方国强的眼睛看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道:“那时,那时是因为国家尚未能统一。政府没有力量抵抗,所以只能暂且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好一个国家尚未能统一?!”方国强耸耸肩膀,冷笑着撇嘴,“九一八事变时,国家统一了么?长城血战时,国家统一了么?就是现在,二十九军在北平苦苦盼着后方支持时,国家统一了么?如果日寇拿下北平之后继续南下,政府是不是还要以‘国家尚未统一’当借口,再忍辱负重一回?!辛亥革命都这么多年了,政府连整合国家都做不到,这样的政府,还能指望它干成什么事情?” 一连串的质问,让彭学文招架不暇。瞪圆了眼睛不断后退,一直都退到平地上了,才猛然清醒过来,扯开嗓子大声咆哮道:“那也比你去延安强!如果不是他们一直扯后腿,国家早就统一了!” “我只是说,那是一种选择!”方国强终于扳回了一局,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至少,他们是全新的,不像你的中央政府那样,未老先衰。” “一个国家,一个政府!”彭学文向上冲了一步,挥着胳膊喊口号。 “如果这个政府承担不起保护老百姓的责任,就该自己主动让贤!”方国强向下走了几步,与他针锋相对。 二人互相怒视,胸口起伏,喘息得像两头发了疯的公牛。随时都准备低下角,将对方开肠破肚。 本质上,方国强与彭学文其实是同一种人。都壮怀激烈,忧国忧民,而同时又对现实感到深深的绝望。不相同的是,后者绝望的对象是地方军阀。而前者,绝望的对象却是国民党中央政府! 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青年人一样,他们迷茫、愤懑,竭尽全力想寻找一条拯救国家民族的道路。也与这个时代其他大多数年青人一样,他们一旦认为自己所寻找的道路正确,便会一条路走到底,百折不挠,九死不悔。 如果有人阻挡了他们的道路,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从对方尸体上压过去。甭管对方是有心,还是无意。所以,他们不相遇则罢了,一相遇,必然会发生剧烈的碰撞。就像今天一样,剑拔弩张。 好在其他北平和山东的学子们都没走远,听到身背后的声音不对劲,立刻掉头跑回来,抱住了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人的腰。连拉带全,将二人扯回了各自的房间。 一场突然而来风波,在友谊面前,暂且偃旗息鼓。但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人之间的那些对话却被在场所有学子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一夜,不知道多少人在和平饭店舒适的席梦思大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有多少人,蓦然发现,自己先前认为理所当然的选择,其实未必完全正确。至少,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还有存在很多缺陷和问题。 第二天早晨起来,包括张松龄在内的众学子们,个个都顶了黑眼圈。大伙都极力回避昨天晚上的话题,但目光偶尔相遇,却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更多的困惑与迷茫。吃过早饭之后,有一位姓朱的中年人上楼,给大伙退还了昨天支付的酒店押金和饭钱,并且非常真诚地替秦老板向大伙道歉,昨天的确不胜酒力,才提前退了席,他日一定再补两桌,以尽地主之谊。 “秦大哥太客气了。我们这次不请自来,已经给秦大哥添了许多麻烦。哪好让他再破费!”对于这个爱国且坦诚的商人,周珏是打心眼里佩服,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敢受对方如此厚礼。 “应该的,应该的!”朱掌柜与昨天大伙在前台遇到的那个小胡子,于待人接物方面简直有天壤之别。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诚惶诚恐地继续补充道:“我们东家说了,你们都是国家未来的希望,理应受到他的支持。今后就把和平饭店当做自己的家,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我们都列队欢迎。无论住多久,都不会收取任何费用!” “秦大哥真的太客气了!”彭学文也觉得非常不好意思,笑着向朱掌柜拱手。 “可不敢,可不敢!”朱掌柜吓得往旁边一跳,立刻长揖相还,“您这不是折杀小人么?我就一个打杂跑腿的,岂敢受您的揖!我们老板还说了,他已经包下镇上的那个大戏台,众位少爷小姐什么时候想去演出,直接就去。场地,设备,所有相关费用,一概全免!” “这个秦大哥……”自诩为交游广阔的田青宇轻轻摇头。他家原本以开镖局为业,民国建立之后,才改行做了人员和货物的运输。平素家里来往的人中,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但任何一名所谓的江湖豪客跟秦老板比,都如同萤火虫与日月相较一般,根本发不出光芒来! “那咱们这次义演,就打秦大哥旗号,算是他独家赞助!”方国强的思维比较直接,既然受了人家的好处,就要有所回报。以免过后想起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这个建议得到了众人的群起响应。包括一向跟方国强不对付的彭学文,也微笑着连连点头,“那咱们就早点儿过去吧,先收拾场地,熟悉周围环境。顺便着也散发一些传单,扯几根条幅出来,以免别人不知道咱们究竟在干什么!” “好!咱们这就去!”众人纷纷点头。 到底是年青人,做起事情来风风火火。才上午十点左右,整个戏台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名有音乐特长的学子敲起了锣鼓,拉响了二胡。负责报幕的韩秋和柳晶,联袂登场。 所有节目都是在途中表演过无数遍的,再度重复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而滞留在葫芦峪的旅客,大多都是为了逃避战火。听到悲愤的旋律,再想想自家目前的处境,很容易就与台上取得了共鸣。 这下,张松龄可受苦了。他所扮演的日本鬼子才一登场,就收到了无数烂柿子、臭窝头的招呼。害得韩秋和柳晶两个不得不一再将演出中断,出面向观众解释,此鬼子乃自己人所扮,并非正宗地道的东洋货,才暂且让观众平息了怒火。但是,当演到小鬼子又一次找上门来,抱起田老财的女儿走向后屋的时候,观众们则又一次忘记了是在看演出,抓起身边的东西,劈头盖脸便朝小鬼子砸去。 “啪!”地主老财的田青宇遮挡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一块青砖凌空而至,拍在了张松陵的腰上。把张松龄拍得晃了晃,踉跄数步,直接将怀中反串女生的陆明抛在了地上。 “杀鬼子!”“杀鬼子!”扮演地主家二少爷的周珏见势不妙,索性自作主张提前从后台冲了出来。演地主田青宇也当机立断,举起木制的菜刀,劈向拉扯自己的“翻译官”。在一片山崩海啸的怒吼声中,张松龄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后台。随即,一曲“松花江上”,将演出完美地推向了*。 “你觉得怎么样,疼不疼,疼不疼?!”韩秋心细,将柳晶一个人抛在前台募捐,小跑着去探视张松龄。 “哎呦!哎呦!”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罪的张松龄,疼得呲牙咧嘴。反串地主家二小姐的陆明顾不得卸妆,一把撩开了张松龄的上衣,仔细查验。只见一块巨大的淤青从肩胛骨直到腰锥骨,周边已经隐隐渗出血丝。 “这些人,这功夫倒有了本事……”韩秋气得两眼含泪,咬着牙抱怨。 “没事儿,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张松龄第一次在女生面前裸露肢体,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们恨我,说明陆大哥的戏编得好。咱们赶紧出去谢幕吧。马上,北平那帮人的表演就开始了!” “嗯!”韩秋点点头,与陆明一道,架起张松龄的胳膊走向前台。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前台,歌声还在继续。观众们全都站了起来,流着泪,向学子们用力鼓掌。稍远的地方,还有更多的旅客被歌声吸引而来,拼命朝募捐箱前面挤。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方国强带领大伙,向热心的观众一遍遍鞠躬致谢。谁也没有注意到,有四个衣衫褴褛的家伙,逆着人流挤了出去,迅速消失在临近巷子里。 那四人个个身手矫健,三转两转,就又像潜伏的毒蛇般从另外一条巷子深处钻了出来。四下看看,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和平饭店后面,那个清澈幽静的小湖泊旁。 有条小船划开层层荷叶,飘然而至。将四个衣衫褴褛的家伙接入船舱,然后无声无息地驶远,片刻之后,在湖对岸一个不起眼的渔家小院前停了下来。 先前被接上船的那四个家伙已经又换了身灰色的中山装,敏捷地跳上码头,匆匆进入渔家小院。穿过前厅,绕过菜地,来到了后院一个临近水井的茅草屋前。 茅草屋前,有两个身穿黑衣的汉子正在站岗。见到四名中山装,点了点头,低声吩咐:“队长让你们回来后,立刻进去见他。秦先生、潘先生和三井先生也在,注意不要乱说话!” “知道了!”走在第一位的中山装不耐烦地答应着,伸手挑开了门帘。 屋子内登时一亮,照见了几件明黄色的古董家具。每一件都透着股子前朝宫廷特有的韵味,拿到市面上,价值至少在十万大洋开外。而在屋子正中间,则是一张传统的中国八仙桌。几名身着长衫的人,正一边吸着烟,一边笑呵呵地搓着麻将。 “岳队,我们回来了!”甭看带头的中山装在外边咋咋呼呼,进了屋,却立刻换了幅恭顺面孔。蹑手蹑脚来到背对屋门的那名麻将客的身边,躬下腰耳语。 “回来了!”被称作岳队的麻将客点点头,慢吞吞地打出一张九条,然后笑着问道:“辛苦了。那几个小毛孩子被教训得怎么样了?!” “属下,属下惭愧,没能完成您交待的任务!”带头的中山装向后退开半步,讪讪地汇报。 “怎么回事?!有人罩他们?”岳队长又摸起一张牌,一边琢磨如何打,一边耐心地追问。 其他几名麻将客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都歪过头,听中山装如何解释自己的失职。被三人看得心里发毛,中山装伸手擦了下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珠儿,压低声音汇报:“那几个小家伙,的确非常擅长蛊惑人心。还没等属下到场,戏台那边已经被挤得像赶大集一般了。大伙从听第一首歌起,就开始骂,骂……”他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岳队上首的矮个子麻将客,然后继续补充,“骂友邦的军队是衣冠禽兽。并且跟着那些小家伙大喊抗日口号。属下趁乱向台上丢了几块大砖头,其中一块分明已经砸中了目标,却没能将其放倒。后来,后来底下气氛越来越激烈,属下怕暴露身份,就赶紧带人退了出去!” “我就说,你老岳那办法不灵光吧!”坐在岳队下首的秦德纲打了一张牌,笑呵呵地数落。“这群学生娃,头脑之清晰,意志之坚定,都非你我平日所见。想通过弄伤几个人的办法,逼迫他们知难而退,到头来,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东西!”岳队长皱了下眉头,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的表情。“国家大事,连宋长官和殷先生都不敢贸然做出决断,他们跟着瞎掺和什么?!小袁,你今天做得对。眼下葫芦峪里群情激奋,咱们轻易不能犯众怒。否则一旦激起民变,就得不偿失了!你先下去跟弟兄去吃个饭,然后继续盯着那群毛孩子,该怎么处理他们,随时等候通知!” “是!”带头的中山装小袁又躬了下身子,倒退着向外走去。岳队长想了想,又突然开口,“等等,他们是雇了三辆马车吧!你在车夫身上想想办法,但是同样要注意,别犯众怒,别给秦先生添麻烦!”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被唤作小袁的中山装再度鞠躬,然后带着手下鱼贯出门。听着外边脚步声去远,秦德纲一边摆弄手中麻将牌,一边笑着说道:“我跟你打赌,即便没有马车,他们也要背着铺盖卷儿,从这里走到北平去!” “不可能吧!”岳队长再度抓起一张牌,用大拇指反复揉搓。这次他抓到的是张一筒,用不到,但打出去难免会有风险。“都是些没经历过风浪的读书娃,还能真的比军人还坚强?!” “岳先生可能还不知道吧!”坐在他上手的矮个子麻将客坐直了身躯,冷笑着道:“他们可是从山东一路唱着歌走到这里来的。原本搭乘的是火车,结果在平安寨火车停了,就雇了马车代步。为了让同伴不觉得车价太高,那名姓田的,居然把一块瑞士产的金表给折价当了‘死当’!” 瑞士产的金手表,即便在北平、上海等大城市也是稀罕货。通常都是有钱人家买来给子女做旅途中最后的依仗,或者送未来儿媳“认亲”之用。而“死当”,则是典当买卖的一种,意味着物件的主人已经彻底放弃了赎回的打算,或者,这一去已经不再准备回头。 听到矮个子麻将客的话,岳队长的眉头迅速皱成了一团疙瘩,手指在牌面上搓了又搓,迟迟做不出任何决定。见他始终犹豫不绝,对面的年青麻将客笑了笑,低声道:“这不奇怪,眼下北平那边,也是穷学生们闹腾的欢。本来宋先生已经被我叔叔说动了,可被学兵队的那帮小酸一煽乎,又开始犹豫不绝!这帮学生娃啊,甭看没本领成事儿,给你扯后腿,却是个个有一手!松井先生,您说,我说得对不对?!”(注1) “是啊!潘先生说得有道理!”矮个子麻将客冷笑着答应,“我的老师土肥原先生早说过,那个学兵营,就是二十九军的卵子!不把着卵子割掉,永远无法驯服二十九军这头公牛!秦先生,岳先生,这个当口上,你们可别再给学兵营补充新鲜血液了!” “这……”岳队长咬着牙吸气,“他们,他们可都是读书的种子啊……” 一个不留神,他手中的一筒掉到了桌面上。对面的年青麻将客手疾眼快,立刻抢过去,将自家牌面摊开,“糊了,一条龙!” 注1:学兵队,也叫学兵营,学生军。是宋哲元招募北平和各地爱国学生,组建的一支队伍。原本作为二十九军的军官预备队做重点培养,七七事变时,因为大汉奸潘毓贵的出卖而遭到日军的偷袭,全军覆没。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五 下)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五 下) 此时此刻,张松龄等人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有张用阴谋编织的大网,已经悄悄地向他们罩来。他们正沉浸在义演成功的兴奋当中,为台上台下所有人的表现而感到兴奋。演出的后半段,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数以万计,将露天戏台前的空场及附近的几条马路,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每一名观众都红着眼睛,为国家和个人此时所承受的灾难,黯然泣下。最后,已经不止是众学子们的‘独角戏’。靠近戏台的观众们,也伴着音乐的节奏,将学子们的歌声一遍又一遍重复。距离较远的观众们已经听不见台上唱的歌词是什么,却拍着手,随着人群中的旋律小声哼哼。“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了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 " 啊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歌是北平学子作为压轴曲目唱出来的,却引来了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相和。几乎半个葫芦峪,都被歌声给点燃了,人们抽泣、高歌、呐喊,尽情宣泄着心中对战争的痛恨,宣泄着对中央和地方政府不作为的痛恨,宣泄着对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却无法给妻儿赢得一方安身之地的痛恨,泪如泉涌。 连老天都被这饱含悲愤的曲调给打动,于不知不觉间下起了细雨。观众们却依旧不愿意离开,围着已经谢了三次幕的众学子们,不断鼓掌,请他们再来一曲,再让大伙于歌声中沉醉一回。直到地方保安队的岳队长出了面,以学子们远道而来需要抓紧时间休息为由,才勉强使得义演宣告结束。但观众们还是自动组成了两道人墙,把山东和北平两地的学子护送入和平饭店一层,才缓缓散去。 “没想到这里的百姓觉悟这么高。”抬着两个满满的募捐箱爬楼梯,陆明、李迪等人议论纷纷。据大伙粗略目测,捐款箱里,至少有三分之一装的是银元和铜板。这种金属货币虽然携带十分不方便。在动荡时期,却远远比法币要坚挺。带到北平去,能让二十九军将士又多买上几万颗打鬼子的子弹。 “他们对国破家亡都有着切肤之痛,当然更能被咱们引发共鸣!”彭学文对演出时的场景也非常感慨,但脸上的表情却带着几分怒其不争,“可那又能怎么样呢?等明天咱们走了,他们照样逃难的逃难,投降的投降。谁也不记得今天大伙唱了什么!” “你怎么说得那么肯定!好像全国就你一个人醒着似的!”方国强听到彭学文说话,就觉得心里不痛快,立刻皱着眉头反驳。 “我们去年一二九时,还不是感动了半个北平的人!可过后呢?除了冯治安的高压水枪之外,大伙还收获了什么?!”懒懒地看了方国强一眼,彭学文撇着嘴道。 “至少,你们播下了抗争的种子!”方国强笑着用目光与彭学文相对,带着几分钦佩,又带着几分不屑,“至少,那时候的你,没找借口逃避!” “老子从来没有逃避过!老子是要到南京去请愿,请政府早做决断!”彭学文立刻大怒,用接近于咆哮的声音替自己辩解。 “要想当逃兵,总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方国强继续冷言冷语。 “你才是逃兵呢,老子面对高压水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花前月下……” “至少我现在是往北走,而不是往南……” 两地的学子劝不住二人,也没力气再劝,纷纷加快或者放慢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张松龄后背上挨了板砖,无法走得太快。彭薇薇也不愿意听哥哥跟人没完没了的吵架,便主动留在队伍后边陪着他。 “你日语是跟谁学的?听起来还满像那么一回事情!”小姑娘心中没装那么多国仇家恨,问问题的角度,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另类。 “我,我根本没学过日语!”提起这个茬儿,张松龄就有些哭笑不得。他以前根本没学过日语,被田胖子抓了苦差,才勉强跟着对方糊弄了几句。谁料就是这几句日语给害得他差点儿被砖头开了瓢不说,谢了幕,还被一堆人围着指指点点。 “那你中学里头学的是什么?英文么,你们山东那边,不是更流行日文和德文么?!”彭薇薇天生一个好奇宝宝,凡是新鲜的事情,都喜欢刨根究底。 “嗨,甭提了,说起来我就头疼!我中学时候特倒霉……”提起这个话头,张松龄更是一肚子苦水。他就读的中学风格非常另类,为开拓学生的视野,专门开设有英语和德语两种课程。并且是强行要求学生选修其中之一,不得借故缺课。而他自己恰恰不幸,被学校分到了德语老师手里。整个高中读下来,乱七八糟的德国单词记了一大堆。走到街上去,却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场。还不如学日语,好歹还能帮家里跟日本商人做点儿买卖。 “在北平那边,能用到德语的地方也不多。但南京那边,据说有很多德国人开的公司。”很是同情张松龄的不幸遭遇,彭薇薇设身处地替他寻找出路,“对了……”她突然一拍手,非常高兴地补充,“要不你干脆别报考北大了,跟着我们一起去南京,咱俩一块去考中央大学。政府那边有很多德国人在做顾问,你的德语,说不定能发挥大作用!” “我哪有那本事。光看看可以,说根本说不利索!”跟彭薇薇交往了这么久,张松龄已经渐渐忘记了先前的拘束,摇摇头,笑着说道,“况且我现在也不可能跟你们去南京。都走到这儿了,总不能掉头再往回退!” “为什么不能?!”彭薇薇没想到张松龄说话如此直接,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涌满了失望。 张松龄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叹了口气,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伤感,“我是半路上碰到周大哥他们,然后自己决定跟他们一道去北平投军的。眼看着就要到北平了,如果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未免,未免……” 摇摇头,他有些无奈的苦笑,“未免是在给自己的懦弱找借口。今后回想起来,恐怕心里永远都不会舒服!” 这是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连续两天来,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个的争论,对他的影响非常大。半夜睡不着觉时,躺在床上扪心自问,张松龄自己都无法确定当初选择跟周珏他们走,到底是对,还是错?!他爱这个国家,爱这个民族,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份爱出于何种理由。他不怕为国捐躯,不怕血染沙场,却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二十九真的像彭学文所说的那样,是宋哲元等人谋取私利的一颗棋子的话,张松龄就不知道自己此行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可如果选择中途放弃,他又非常不甘心,更不愿意自己被方国强等人误认为贪生怕死的懦夫。 这些话,他不敢跟周珏说,不敢跟田青宇说,怕他们笑自己幼稚,胆小,出尔反尔。但是在彭薇薇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前,他却不想继续伪装。“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哥和方国强他们两个,到底谁说得对。但我至少得去北平那边看看,看明白了,自己才会觉得心里头踏实!” “都怪那姓方的扑克脸!”彭薇薇不忍心责怪张松龄,也不愿意责怪自家哥哥,却把过错全安在了方国强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他,明白不在理儿,还非要继续胡搅蛮缠!我哥在宋哲元的学生军里头,足足干了四个月的代理连长。什么事情,看得不比他清楚?!” “不光是因为他的话,我自己其实心里也想亲自去北平看看!”张松龄不愿将自己此刻的迷茫归咎于他人,笑了笑,坦诚地补充。 “那你就是不相信我跟我哥了!不相信我跟我哥,你还跟我借什么复习资料!”彭薇薇瞬间冷了脸,丢下张松龄,迈步向楼上跑去。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张松龄想拉又不敢,手悬在半空,别扭异常。 “还不去追,笨孩子!”老大姐韩秋在身后轻轻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住哪个房间!” “哎,哎!”张松龄豁然被点醒,火烧屁股一样窜上了楼梯。韩秋冲着他的背影摇头而笑,转身,看见同样满脸坏笑的田青宇,伸手在对方腰间肥肉上狠狠拧了一把,“瞧你那傻样?!看什么看,你能比他聪明多少?” “嘿嘿,嘿嘿!”田青宇脂肪厚,根本不把这点儿攻击当一回事儿。一边笑着,一边揽住韩秋的肩膀,“这种事情,只有自己摸索,才有意思。别人教,感觉就没那么美了!” “就你经验多!”韩秋的话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撒娇。 “要不,要不一会儿,你也装着生气。我好有借口去你房间找你?”田青宇四下看了看,确信没人注意到自己,压低了声音建议。 “去死!”韩秋轻轻啐了他一口,湿漉漉的面孔上,刹那写满了幸福。 二人光顾着卿卿我我,一不留神,就上错了楼梯。待明白过来再往下返,才走了几步,田青宇就被急匆匆跑上来的陆明撞了个满怀。 “田胖子,你怎么跑到四楼来了。不好了,出大事儿了!”长手指陆明,连湿衣服都没顾得上换,气喘吁吁地喊道。 “怎么了,前方已经跟日本人开战了?!”田青宇被吓了一跳,立刻往最坏方向想。 “不是!你别乱开玩笑!”陆明急得直跺脚,拼命喘了几口粗气,然后继续补充,“车夫,车夫全跑了。马车和咱们留在车上的粗笨行李也不见了。他们托朱掌柜给你留了口信儿。说对不起大伙,但不想继续陪着咱们去北平胡闹。还说,还说让你也赶紧回家,别继续往绝路上走!” “狗屁!”田青宇勃然大怒,撒腿就往楼下跑,“我去把他们追回来。这三个王八蛋,拿了我那么多钱。等我哪天回到青岛,肯定找人做了他们!” “你去哪追?他们赶着马车,这会儿早跑没影了!”韩秋跟在田青宇身后跑了几步,以手按腰,喘息着质问。 “那,那我也得找他们,找他们问个明白!”田青宇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跑得比马车还快,停住脚步,眼睛都红了起来。 手腕上那块瑞士金表,他当了整整一百五十块大洋,其中的一大半儿都交给了车行做定金。本打算在同伴们面前露一回脸,谁料想,车夫半路卷了大伙粗笨行李跑路了,害得他鸡飞蛋打一场空。 “别追了,追也追不上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安心。什么行李,手表,都是身外之物而已!”韩秋快步走上前,双臂抱住他,柔声安慰。 “你都知道?”田青宇楞了楞,红色瞬间从眼皮蔓延到脖子根儿。 “傻瓜,我天天跟着你,还能看不出你身上少了什么?”韩秋跺了跺脚,低声回应。“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也明白你的心思,所以就没戳破你。等打完了仗回家,我帮你买一块更好的。我有个叔叔,就在上海做珠宝生意!” “小秋!”田青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抱着韩秋的纤腰,眼泪缓缓从脸上淌落。 “回去吧,别生气了。咱们两个一会再出去雇车,还雇那种一块钱一天的。”韩秋将脸上的泪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笑着提议。 “嗯!”田青宇的心脏渐渐被温柔所填满,点点头,痛快的答应。他随身行李里还有几十块大洋,加上一只贴着脖子带的玉佛,肯定还能雇到三辆马车。而此处距离北平,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路。快点儿赶,马车两天就能抵达目的地。 “嗯嗯,嗯嗯,嗯嗯……”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硬闯进了二人的世界。被当做空气的陆明手掩嘴巴,低声道:“雇车的钱,也算我跟柳晶两个一份。具体多少,咱们都别跟大伙说。不过你们两个还得赶紧下去换衣服,方国强和彭学文,正在二楼餐厅里等着大伙呢!”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上)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上) “他们两个?他们等大伙干什么?”提起彭学文和方国强,韩秋就觉得头大如斗。这两天,彭学文、方国强二人争执时所说的那些话,他不可能装作一句都没听见。每一句话好像都非常在理,但是,每一句话又针锋相对。让人心中非常不舒服,非常绝望。就好像是两名野蛮的医生,明明知道患者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形神俱疲,还要当着患者面儿把病情的严重程度毫无保留地争论出来,并且大声宣布,自己对治疗方案毫无把握。 “还不是到底向南还是向北的事情?”陆明皱眉撇嘴,显得非常无可奈何,“自己争还不算,还非要扯上别人!” “周队不是答应把募捐的钱分给他们一半儿了么?姓彭的怎么还非要赖着咱们?!”田青宇对彭学文那种指手画脚的做派非常反感,带着几分鄙夷说道。 “本来已经没事儿了。大周答应将今天募捐所得分一半儿给姓彭的。姓彭的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未必充分,准备偃旗息鼓。可饭店朱掌柜偏偏这时候跑上来,汇报车夫逃走的消息!”陆明耸耸肩,轻轻叹气,“这下好了,姓彭的一听就来了劲儿,说既然连咱们雇佣的车夫都知道北平是个大火坑,咱们继续往北走,就是蛮勇,就是对自己和别人的性命不负责任……” “这厮,关他鸟事!”没等陆明把话说完,田青宇就大声骂道。 “然后方块j就跟他又吵起来了。说要想当逃兵,总能找到理由。我见情况不对劲儿,就赶紧下来找你们!” “你找我们有什么用?!”田青宇发起急来,说话就有些不管不顾,“你找大周啊!他是领队,姓彭的主要又是冲他来的。” “大周,大周这会儿好像非常犹豫!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陆明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低下头,以非常小的声音解释。 “大周怎么能这样?!”韩秋在旁边越听越窝火,竖起了眼睛抱怨。“他不是很果断的一个人么?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反而装起了怂!” “大周的性子,一直不是很强!在学生会中,我们就知道他有这个毛病。”田青宇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可他年龄比我们都大,学习成绩也是最好。平素又对大伙像个老大哥一样。所以……” 所以,他被选作领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是当初谁也未曾想到,这支小小的队伍,在途中居然会遇到如此多的事情。顾忌到周珏的颜面,田青宇没把话说完,聪明机敏的韩秋,却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笑,低声道,“那你呢,你是准备回头向南,还是继续往北?!” “我肯定是向北。即便姓彭的说得那些话,都是事实。也只能说明,宋哲元这人难当大任!而眼下二十九军弟兄,还有学兵营的那些同学,他们做的事情却没有错。你呢,小秋,如果大周也半途退出了,你准备去哪?” “我当然和你在一起!”韩秋展颜一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那我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田青宇非常豪气地将韩秋的手抓在自己的厚巴掌里,大声说道,“走,咱们先回各自的房间换衣服。然后餐厅里头见。我就不信,其他所有人都会像大周一样,被彭学文几句话就打没了士气!” “我也不信!”韩秋虽然是个女孩子,心中却略带一点儿热血男儿的豪侠气,将握在田青宇手中的五指紧了紧,笑着附和。 二人丢下满脸羡慕的陆明,笑着上楼。不一会儿,便换了身干干净净的衣服,联袂来到了餐厅中。大伙还坐在昨晚吃饭的同一位置,依旧是围满了两张桌子。不同的是,有几个来自北平的男女同学,与方国强坐在了一起。而血花社的成员李迪和张孝睿,则跟彭学文坐在了一桌儿。 陆明和柳晶原本天天腻在一处,如今也分开了。一个脸色铁青,另外一个,则低着头,脸上分明有刚刚哭过的痕迹。 “真抱歉,让大家把大行李给丢了!不过,只要随身还有换洗衣服就行。这儿距离北平已经没多远了,等到了目的地,谁丢了什么东西,我原价赔偿给他。马车是我找来的,出了事情也由我负责!”一眼就看出众人就坐的方式有古怪,田青宇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不用了,就一套铺盖而已,值不了几个钱!”李迪不敢拿目光与田青宇相接,歪着头,低声表态。 “反正到了军中,也会统一发一套行李。丢就丢了,还省得我们自己扛着累!你们说,是不是!”方国强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问都不问,就替其他几个人做了主张。 “是啊,是啊!”提前来了一步的陆明连连点头,故意不往柳晶那边看,脸上的表情非常生硬。 “大伙别跟我客气。家父在北平还有几个故交,即便咱们在二十九军那边混得不如意,我带着大伙找上门去,他们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等露宿街头!”田青宇大咧咧扯过一把椅子,坐在了方国强的对面。然后又故作惊诧地四下看了看,笑着招呼:“周队,你怎么还站着呢。坐啊,今天大伙都累了,好好喝上几杯。明天我再出门去雇马车,凭我老田的本事,保证还能雇到一样价钱的!” “是啊,周队,怎么我们大伙都坐下了,你还站着那儿?!到底坐哪边,你总得选张桌子啊!”韩秋笑呵呵地四下看了看,绵里藏针。 老大哥般的周珏被她说得脸红,向前走了几步,斟酌着说道,“田胖儿,韩秋,你们两个来得正好。有件事情,我得跟大伙说明一下。这几天,彭学文和方国强的话,想必大伙也都听见了。老实说,我现在心里头很乱……” “周队,这个节骨眼儿上,你的心里头,好像不能乱吧!”韩秋又是一笑,说话的语气咄咄逼人。 周珏被她刺激得脸色更红,额头上隐隐已经见了细密的汗珠,“毕竟是涉及到大伙性命的事情,我,我不能一个人就做主。刚才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我自己呢,将来肯定是要到北平去看看,亲眼看看宋哲元和二十九军是什么模样,才能甘心!但是,但是……” 他犹豫着,迟疑着,好像为自己的懦弱感到非常惭愧,非常难以开口。彭学文看见后,手扶桌案就想越俎代庖,不料方国强动作更快,抢先一步站起来,大声补充,“行了,下面的话,我来说吧。事情是我惹起来的,大伙一会要骂,也骂我,别怪大周。我跟彭学文争执不下,都说服不了对方……” “怪我,该做决断的时候,却不敢承担责任!”周珏突然又恢复了勇气,退开半步,向大伙深深鞠躬,“对不住,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领队。但既然做了,我就不该逃避。大方和学文他们两个刚才,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提出让大伙投票表决,如果愿意去北平的票数多,就都去北平。如同投去南京的票数多,就都去南京!我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至少,至少将来我们会想起今天,不至于过于后悔!” “这怎么……”田青宇本能地就想站起来表示反对,却被韩秋悄悄地拉了一把,慢慢坐了回去。目光看到其他人,只见大多数人脸上的表情都如释重负。知道投票的事情,是众人刚才集体作出的决定,摇了摇头,轻轻叹气。 投票这种事情,对在座每一个学子来说,都不是陌生玩意儿。这几年,西学大兴。无论南京中央政府办的报纸,还是地方实力派自己办的电台,都常常把“德先生”和“赛先生”,挂在嘴边上。即便报纸和电台背后的主人,未必真心希望“德”、“赛”两位先生在自己治下拥有一席之地。(注1) 作为整个社会对西方社会了解最多,学习最积极的一个群体,各大高校学子,更是“德”、“赛”两位先生的忠实信徒。不仅班干部、系干部,完全由选举产生。甚至连高校联合会这种,影响力极为巨大,让当局极为忌惮的团体,也在有心人的暗中推动下,如雨后春笋般悄然诞生出来。 所以当彭学文和方国强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并且都妄想把对方阵营里的人拉到自己一边的时候,投票,便成了一个最好选择。而作为血花社的领队,周珏既然不愿承担“将大伙送入死地”的巨大责任,投票决定去向,也是唯一的逃避办法。 于是,彭学文和方国强,破天荒地达成了共同意见。投票!他们都不认为自己一定会输,都认为自己肯定是能够获取大多数人支持的那一方。 既然大多数人已经接受了这一决策,田青宇便不再横加阻挠。而是振作起精神,跟着两个来自北平的学子一道,在大伙的目光监督下,以最快速度做好了选票和收票箱。然后,又认认真真地,将空白选票,下发到在场每个人手中。 虽然这种超前了不知道多少年举动,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无比幼稚。但在场的学子们,却怀着非常虔诚地心态,将属于自己的一票写好,折叠成小方块,郑重投进了票箱。每个人都只能写一个“南”字,或者一个“北”字。每个人写完之后,都决不反悔。 随后在众人的集体监督下,由韩秋和另外一个来自北平的女生唱票,周珏负责统计,方国强和彭学文负责监票。二人谁也不服气谁,一边看着“正”字的笔画变化,一边互相挤眉弄眼。 结果很快就统计出来了,居然是九对十一!北方以两票胜出。血花社中,的确有人退缩了。北平学子中,却也有几个人接受了方国强的主张,决定重新掉头向北,与学生军共存亡。 “你们……”彭学文指着两个明显是投了“北”字票的北平学子,嘴唇颤抖,脸色铁青。这分明是当众背叛,他在内心里大声咆哮,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猜到了,这两个人可能会做跟自己做不同的选择。 “输不起了,是不?”方国强突然变得有风度起来,笑着调侃。“投票的事情,可是你最先提出来的。你是北平高校的领军人物,可别输了就反悔,给你母校丢人!” “谁说我输了,谁说我输了!”彭学文挥舞着拳头,大声反驳,“九对十一,才二十票!还有两个人呢,我妹妹和小张同学呢,他们俩没投票!他们,他们跑哪里去了?!” “菲菲和二胖子?对了,菲菲和二胖儿呢?!”到了此时,众人才忽然发现,最小的两个同伴,此刻根本就不在大伙身边。赶紧站起来,用目光四下搜索。 “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刚才,刚才好像去了菲菲的房间吧!”有个北平来的女生想了想,怯怯地说道。 “这小王八蛋!”彭学文顾不得再跟方国强争执选择结果,如火烧屁股般,窜了出去,直奔自家妹妹所在的楼层。 困境,阴雨天,少年男女,情窦初开。一个如鲜花般娇艳,一个风度翩翩。无暇细想,唯恐彭学文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失礼举动,田青宇、周珏、方国强等人也快步追上。 三步两步追到了四楼,彭薇薇所住的单人间外。隔着老远,便听见两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交替着唱道“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了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敌人的铁蹄越过了长城,中原大地依然歌舞升平," 亲善睦邻 " 啊卑污的投降,忘掉了国家更忘掉了我们……” “这句调子要高一些,别老哑着嗓子!” “我再试试,你再起个头…” 是彭薇薇在教张松龄唱歌,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个,没被大伙的争执所影响,内心依旧如水晶般透明。 注1: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中)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中) 单纯从音乐角度上讲,彭薇薇和张松龄两人对这首《五月的鲜花》的演绎,远远未能到位。非但体现不出歌曲中原有的苍凉与悲愤,反而隐约带着一股子“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但是,已经冲到门外的田青宇等人,却突然不忍打断屋子里的这对少男少女的歌声。包括彭薇薇的亲哥哥,向来看张松龄不怎么顺眼的彭学文,也缓缓地收住了脚步,将手指贴在门板上,犹豫着自己是该敲下去,还是让这温馨的瞬间在保持一会儿。 ‘那小子,虽然笨了点,心肠却是不坏。长相和家境,也勉强说过得去。’猛然间意识到妹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彭学文有些酸酸地想。旋即,冲着刚刚追上来的方国强轻轻一笑,果断地将手指叩在了门板上,“咚,咚,咚……” “谁这么讨厌!”屋子里的歌声戛然而止,彭薇薇皱着眉头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以最快速度撩了下耳边秀发,快步走向屋门。 “估计是来喊咱们下去吃饭吧!”张松龄笑呵呵地从后边跟上,怀里抱着一摞子复习资料,“我还是拿回去抄吧,抄完了之后,就立刻给你送上来。我写字很快,估计今晚十点之前就能抄好!” “不着急,你慢慢抄吧。我需要时,再下楼去找你!”彭薇薇一边开门,一边顺口回应。很自然,就像两人是多年的好朋友一般。“哥,你怎么来了?韩姐、柳姐、石头哥,你们怎么都跑我这儿来了!” “我们,我们见你没下来吃饭,怕你被雨淋着了,所以上来看看!”对着自家妹妹那清澈的目光,彭学文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将头迅速侧开,微笑着撒了个小谎。 “看你说的,跟我是泥捏的似的!”彭薇薇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记忆里,没看到众人脸上的尴尬,笑着回应了一句,然后闪身让开了门口儿,“都进来吧,别在外边站着!我收拾一下桌子,立刻就能下去!桌子上有开水,谁想喝自己倒!” 说着话,她就要起身去套房的里间去整理衣服。彭学文追了半步,停下,脸上略带几分犹豫。但很快,这分犹豫便换成了决然,“薇薇,你先别着急,我有件要紧的事情问你?!” “什么事儿?”彭薇薇迅速回头,旋即被大伙脸上的郑重吓了一跳。“什么事儿,非得立刻说,连几分钟都等不得?”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找你确认一下!”彭学文尽量不去看妹妹的眼睛,笑容里带着几分愧疚,“松龄,你也别着急走。这件事儿,我们问完了薇薇,就要问你的意思!” “噢!”张松龄答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略带几分诧异。在他的记忆中,彭学文这位北平来的高材生可是从没对他这么客气过。莫非又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求自己帮着解决?那也应该先找周大哥啊,他们不是亲戚兼好朋友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缘由,彭学文已经又换了幅面孔,微笑着对自家妹妹问道,“我们明天就准备出发了,我想问问你,你是想去南京呢,还是想去北平?!” “我们不是刚刚才从北平逃出来么?”彭薇薇看了自家哥哥一眼,非常诧异地反问,“怎么又要掉头回去了?!三姑夫那边呢,你怎么跟他解释?!” “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彭学文迅速打断,然后快速补充,“第一,你也是大姑娘了,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权。我不能事事都替你做决定。第二,我们刚才在一起商量,准备投票决定向南还是向北,按你的年龄,也有投一票的资格!” “瞎折腾什么啊,我当然跟你在一起!”彭薇薇抬起头,轻轻白了自家哥哥一眼,话语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方国强早就料到是这样一个结果,不屑地耸耸肩,抢在彭学文耍花样之前,将面孔转向张松龄,“小张同学,他的话你听明白没有?如果听明白了的话,我郑重问你,你是选择去北平,还是半途做逃兵?!” “什么叫逃兵啊,你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柳晶迅速插上,挡住方国强咄咄逼人的目光,柔声跟张松龄解释,“你别听他的!我们大伙说好了一起走,但是要投票决定去向。现在就差你那一票了,无论投哪边,都是对自己和大伙负责。任何人都没资格干涉!” 她因为临时改变主意要掉头向南而跟陆青起了争执,此时心里头非常痛苦。自然而然,就把失恋的“仇恨”记在了坚持要继续向北走的方国强身上。只希望方国强成为投票失利的一方,也好让男朋友陆青明白,本小姐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是方国强这个副领队做事不得人心,才让大伙改弦易辙! “柳晶,你别试图影响他!”方国强立刻识破了柳晶的图谋,皱了下眉头,毫不留情地戳破。 “你才试图影响他!没等他做决定,就先扣一顶大帽子上来!”柳晶回转身,跟方国强针锋相对。 “好了,大家不要吵。让松龄自己做选择!”彭学文鼓足勇气,迅速向妹妹使了求助的眼色,然后走上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方国强和柳晶,“松龄,你愿意跟薇薇一起去南京报考中央大学么?我在那边也有熟人,可以帮你找到前几届的考题!” 他说得非常露骨,让彭薇薇的脸上登时飞起一团红霞。然而,毕竟是自家亲哥哥的要求,作妹妹的没理由不帮忙。况且张松龄也是个不错的玩伴儿,一起去南京读书的话,彼此之间也能互相照应。 想到这儿,彭薇薇勉强放下女孩子家的矜持,将眼睑慢慢地垂下,然后又慢慢地张开。仿佛很艰难般,笑着向张松龄说道:“松龄,你别听我哥哥瞎说。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一句正经话。该怎么选择,你自己决定。不要,不要考虑,不要考虑……” 话说了一半儿,她已经羞不自胜。转过身,捂着脸迅速逃进了套房里间。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下)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下) 在此之前,从没有一个女孩子,耐心跟张松龄一起唱歌、复习;在此之前,也从没有一个女孩子,会慢慢眨着眼睛,跟他说话。在此之前,更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带着几分幽怨告诉他,无论你做出如何选择,都会甘心承受那个结果,永不后悔…… 刹那间,张松龄就被幸福的闪电给击中,大脑里头一片空白。他已经开始长大,对女生的感觉,不再是留着齐耳短发,穿着过踝布裙,动不动就爱哭鼻子的麻烦生物。这一路上,田青宇和韩秋、陆明和柳晶那两对始终紧握在一起的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给他上了人生中关于爱情的第一堂启蒙课。那种温馨、宁静而又炽烈的感觉,让他从惊诧到羡慕、从羡慕到略微嫉妒,幻想着以身相代。所以当爱情的美酒在眼前闪过时,便恨不得捧起来立刻饮之,尝之。尽管很有可能,这杯酒还远远没有酝酿成熟。 “我,我……”想着彭薇薇先前甩下自己一个人生气走开的原因,想着彭薇薇那会说话的眼睛和眼睛里清晰可见的泪光,张松龄便鼓不起勇气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腮帮子,他转过头,快步走到周珏面前,深深鞠躬:“周大哥,对不住。我不想再去北平了。我想跟薇薇他们一起去南京。” “也好,也好!你年龄还小,本来就不该跟我们在一起!”不过才几个小时未见,周珏就仿佛憔悴了十几岁般,手扶着门框,疲惫地回应。 方国强却宛若被毒蛇咬了一般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张松龄身边,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你这个胆小鬼,叛徒!即便你要跟着,我们也不会再带上你!一个女人就让你改变了主意。将来遇到日本鬼子,随便使个美人儿计,你就得把大家伙全卖给他们!” “方大哥,我不是,我不是那种人!”张松龄被骂得面红耳赤,挣扎着替自己辩解,“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去北平,未必是一个好选择。彭学文说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宋哲元真的无心抵抗…” “想要当叛徒,总能给自己找到足够借口!”方国强根本不愿意听张松龄的解释,继续破口大骂。彭学文心中暗自得意,笑呵呵地过来,伸手将张松龄拉到自己背后,“方国强同学,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每个人都有权力做出自己的选择,你不能因为别人的选择跟你不一样,就胡乱扣帽子!” “你卑鄙无耻!”方国强迅速调转炮口,将攻击目标变成彭学文,“他选择向南走又怎么样,十一比十一,咱们两个的票数一样多!” “那就重新投票好了!”用巧计解决掉了张松龄,彭学文信心大增。“再投一次票,依旧让大伙选择向南还是向北。在选择之前,你跟我公开演讲,把自己的理由都说给大家听。不吵架,只讲道理。输了的一方,跟赢的一方走!决不耍赖!” “重选就重选,我不信你还有第二个妹妹!”方国强毫不畏惧,大声回应。 “还是各走各的吧,反正无论投票是什么结果,肯定还有人会耍手段赖账!”田青宇却不想再陪着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个瞎折腾了,走上前,低声说道。 “是啊,某人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利用。为了取得胜利,还有什么手段使不出来?!”陆明也对彭学文利用自家妹妹彭薇薇“勾引”张松龄的卑鄙手段很是不满,耸耸肩,阴阳怪气地补充。 “你胡说,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利用薇薇了?!”彭学文被说得有些恼羞成怒,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得,阴谋败露,就准备动武了!我陪你,地方你随便挑!”田青宇才不怕跟人打架,冷笑着将陆明推开,与彭学文针锋相对。 眼看着二人就要打起来,老大哥周珏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大伙别闹了。都怪我,本来就不该答应投什么票!这样吧,咱们还是分开走。愿意继续去北平的,跟着我和大方去北平。愿意回头去南京的,跟着学文去南京。强扭的瓜不甜,咱们谁也别勉强谁!” “石头,你绝对不能去北平!至少这个时候不能去!”闻听此言,彭学文立刻放弃了跟田青宇决斗的心思。转过头来,苦苦劝阻。 这个节骨眼上,别人愿意去北平送死是别人的事情。他彭学文管不着!但周珏他不能不管。切莫说彭、周两个家之间彼此联络有亲,光是二人过去那些交情,他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周珏往绝路上走。 “你自己去南京吧,我得亲眼去二十九军那边看一看,才能做出最后决定。”周珏摇了摇头,疲倦地笑着,“替我问姨妈姨夫好!还有姑姑姑父他们,也都带个好。” “你们老周家,这一代可就你一个男丁!”彭学文大急,恨不得将周珏打晕了绑着走。 “如果日寇南下,就连老周家都没了!”周珏继续摇头,憔悴的脸上,终于又露出的几分坚毅。 他没勇气在明知道宋哲元未必是真心抗日的情况下,还要求同伴们跟自己一道去共赴国难!套用彭学文的话说,那是对别人的生命不负责。但是,他却有足够的勇气,决定自己的路如何走。宋哲元是真心抗日也罢,是准备勾结日本人分裂华北也好,那是宋哲元和二十九上层的事情。而那些曾经在长城上洒下鲜血的将士们没有错!那些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为国家与民族奔走呼号的同学们没有错!那些终日劳碌,只求让子孙后代活得比自己更有人样的普通百姓没有错!他爱的是这个国家,是长城上浴血奋战的将士,是自己的同学和父辈,不是二十九军这个番号,更不是区区一个宋哲元! “石头,你再仔细考虑考虑。再说刚才投票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个人做的决定。你不能…”彭学文急得直跺脚,伸手拉扯周珏胳膊。正要说服对方再组织一次投票表决,忽然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走廊尽头闪了出来。“秦先生,您是找我们么?” “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么,不要叫我秦先生,我不习惯!”秦德纲还是那幅敦厚长者的模样,一边快步靠近,一边笑呵呵地抗议。 “秦大哥!” “秦大哥找我们有事儿?”被秦德纲风仪所折服的,不止是彭学文一个。方国强、田青宇和周珏等人,也纷纷从房间内走出来,笑着跟此人打招呼。 “没事儿,食堂说你们没去吃晚饭。我就上来看看!”秦德纲笑了笑,仿佛能认识每一个打招呼人。“怎么了,吵架了?你们这孩子,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 “没有,我们只是在商量,商量怎么走的事情!”彭学文被说得很不好意,讪讪地撒谎敷衍。 “车夫自己跑路了,还卷走了我们一部分行李。所以大伙凑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周珏也不希望众人刚才的争执,把无关的人给牵扯进来,笑了笑,低声替彭学文弥补言语上的漏洞。 “噢,是这样啊!”秦德纲将手中红木烟斗朝嘴边举了举,却没有吸,微笑着说道,“我听说了,这年头,出门在外,可是得处处多加小心!不过你们也不用着急,明天凌晨四点,有一辆给二十九军运送物资的火车,刚好要经过镇子外的那个小站。你们如果想继续往北的话,不妨去车站碰碰运气。反正只剩百十里路了,天气又不冷,即便坐在货箱上,也没什么问题!” “火车,火车不是停掉了么?” “是啊,什么时候铁路又通了,我们居然不知道!” 众人又惊又喜,七嘴八舌地追问。 “客车肯定没恢复正常!”秦德纲又吸了口烟斗,面孔在淡蓝色的烟雾后忽隐忽现,“但往北平输送物资的军列么,当然要克服一切困难往前走!葫芦峪外的车站,当年就是为了给火车加煤加水而修的,每辆车到这里,通常都会停几分钟!你们既然是去北平投军,主动去跟司机说一说,要求搭一趟顺风车,他应该不会不答应!” “那可太好了,谢谢秦大哥!”田青宇还是认为所有波折都是因为马车逃走而引起的。一听闻有火车可搭,连消息真伪都顾不得仔细去想,高兴地向秦德纲鞠躬。 “这回,不用再担心丢行李了!”其他几名准备向北的同学,也是兴奋得直握拳头。“哼!某些人想去南京,希望他路上好运!” 心中最失望的便是彭学文,用尽了全身解数,都未能拉得周珏回头。反而捡了张松龄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做累赘。郁闷之余,看向张松龄的脸色,便不像先前那么友善起来。 张松龄却没察觉到在短短时间内,自己在别人眼里的“身价”暴跌。听大伙明天凌晨就要去赶火车,连忙热情地说道:“周大哥,韩姐,那我明天替你们搬行李吧。我早晨醒得早,不喜欢赖床!” “那我明天也去送你们,如果军列司机不肯让你们搭顺风车,也好再帮你们把行李提回来!”彭学文还不甘心,把拉回周珏的寄托又放在了明早开军列的司机身上。 “都去,都去!顺便跟站长打听打听,客车什么时候恢复,有没有南下的军列!”其他同学也笑着开口,准备替北上的同伴们送行。 秦德纲静静地听着,满脸慈祥。待大伙都商量完了,才笑着说道:“明天早晨,我就不去给大伙送行了。你们一路走好,到了那边,别忘记替我向二十九将士转达敬意。对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大伙赶紧下去吃,别让大师傅等着!” “谢谢秦大哥!” “不客气,不客气!”秦德纲冲大伙挥挥手,然后笑着转身下楼。走过两层楼梯,在拐角处迅速回头看了看,旋即把身体一别,以与年龄不相称的敏捷,闪进了位于二楼半的一个小门里。 小门儿内,矮个子日本商人松井、北平来客潘先生和保安队的岳队长、小袁等人,早已恭候多时,见到秦德纲的身影出现,迅速迎了上来,低声追问“怎么样?那些学生娃肯回头了么?” “如何,鱼儿可曾上钩?!” “他们会不会去火车站?那里地形空旷,最适合做大事!” “可以收网了!”秦德纲将烟斗在手中打了旋子,笑容里透出一股轻蔑。“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总觉得自己比谁都聪明能干。趁早打发他们上路,也省得咱们闹心!”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下下)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 (六 下下) “岳桑,明天早晨,就看你的了!”矮个子松井立刻笑逐颜开,踮起脚尖拍了下保安队岳队长的肩膀,大声叮嘱。 “我会让弟兄们尽力!”岳队长得人高马大,被小矮子松井拍得极不舒服。身体僵了僵,强笑着回应。转过头,他又将目光看向北平来的潘姓年青人,“潘参谋,真的有必要做得这么绝么?他们,他们可都是读书种子!自古以来,凡是想成大事者,都不会拿读书人……” “这年头,读书人不值什么钱!”被称作潘参谋的年青商人冷冷一笑,撇着嘴回答。“让他们求仁得仁,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如果不给穷学生们点儿颜色看看,接下来几个月,还说不定有多少书呆子会往北平跑!学兵营里面每多一个人,我叔叔在北平那边做宋哲元的工作就难上一分!万一被穷学生在二十九军上层中得了势……” “是啊,岳队长,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帝国也不想对读书人下手!”矮个子松井点点头,脸上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狰狞,“但是,岳桑,你应该明白,二十九军那边抵抗越剧烈,帝*队的纪律就越难以约束。一旦将士们杀红了眼,到时候,死得可就不止是几个学生娃了!这笔帐,哪边小哪边大,我想岳桑应该能算得清楚吧!” “你敢……”岳队长勃然变色,想要挥拳反击,却被秦德纲一把拉住,“岳队,松井先生的话有道理。想要和平,就必须有人流血。要么流他们的血,要么就流咱们的!你尽管照着松井的话去安排,善后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岳队长,我来之前,叔叔曾经说过。您会尽全力为我提供支持!我想,你不会让我叔叔失望吧!”潘参谋迅速冷了脸,皮笑肉不笑地冲岳队长呵斥。 “也好,也好。既然潘先生把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岳某只管奉命便是!”岳队长挣扎了几下,摆脱不开秦德纲的束缚,只好喘息着向其他几人表示投降。“我这就去布置,各位,咱们明天早晨见!” 不愿意再看松井和潘参谋两个的丑陋嘴脸脸,他带着自己的心腹爪牙小袁,匆匆出门。还没等走到一楼,心腹爪牙小袁就停住脚步,轻轻扯了下他的衣服,用极低的声音劝告:“岳队,这事儿咱们做不得啊!冲读书人开枪,那是早晚要遭报应的!” 岳队心中天人交战,脸色非常难看。犹豫再三,才压低了声音回应,“潘先生的叔叔对我有活命之恩!他吩咐下来的事情,岳某人无法拒绝!你下去挑二十个可靠的弟兄们,明天凌晨去车站附近埋伏。到时候记得把枪口抬高三寸,胡乱开几枪,吓跑了那些学生娃就是,不要别造杀孽!” “是!”小袁是岳队长当军官时从饿殍堆里捡回来的孩子,对上司的命令从不违背。答应一声,便去挑拣人手。 葫芦峪保安队是岳队长受秦府委托而组建,规模颇为庞大。但从中找二十名绝对忠诚可靠的弟兄,却颇为不易。中队长小袁下去仔细斟酌了半夜,千挑万选,才岳队长和自己两人的嫡系中,把合适人选寻了出来。又反复交代了他们,必须一切行动听岳大队长指挥,没有命令,谁也不准自作主张。然后才让大伙在队部里抱着驳壳枪休息了几个小时,赶在凌晨三点前后,就悄悄地摸出了镇子。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三点半多一点儿,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山丘,树林,还有不远处孤零零的火车站,都在夜色中慢慢露出了轮廓。岳队长和小袁两个将二十名弟兄埋伏于距离火车站五百米左右一个小树林之中,面孔冲着正北。如果镇子里有人外出赶火车,恰好要从他们面前经过。 “希望那几个年青娃娃一会儿都机灵点儿!”岳队长抱着驳壳枪,身体靠着一棵合抱粗细的老树,有些郁郁地想。他原本是西北军中的一名连长,隶属于“倒戈将军”石友三。后来因为实在忍受不了石友三的为人,愤而退出了行伍。经老上司潘毓桂的安排,来到葫芦屿,做了一名保安队大队长。 葫芦屿环境优美,空气湿润,特别适合养老。岳队长也在安逸的生活环境中渐渐两股生肉,失去了一个老行伍应有的机敏。背靠着大树,才一小会儿,他的鼻孔里已经响起了鼾声。“呼呼——呼呼——呼呼——”仿佛火车拉汽笛儿般,惊得附近鸟雀纷纷飞走。 “岳队,岳队,有人过来了!”中队长小袁年青精力充沛,一直瞪着大眼睛四下观望。远远地看见镇子口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人影,赶紧推了推岳队长的肩膀,低声提醒。 “谁?!还多远!”岳队长挺身站起,伸手擦了把嘴角的口水,低声反问。 “不清楚,他们从东边过来,正逆着阳光!”小袁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低声回应,“看打扮儿,应该是那帮学生娃。男男女女的一大堆,还拎着行李!” “通知弟兄们各就各位!”岳队长挥了下驳壳枪,迅速将身体伏低。对面顶多是二十几个连汗毛都没长齐的年青学生,却让参加过中原大战的他紧张得心跳如奔鹿。“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更不准冲着人身上打!” “是!”中队长小袁弯下腰,小跑着去传达命令。不一会儿,又小跑着折返回来,“报告,弟兄们已经就位。目标也快过来了,就是那群学生娃,我昨天听过他们唱歌。” “嗯,继续监视!”岳队长低声回应,同时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朝着镇子口处观望。 来人的确是那群年青学生,背对着东方,被朝霞染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金黄的颜色。由于逆着光,岳队长看不太清楚来人的面孔。只是觉得年青人周围的轮廓很亮,仿佛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箔,庄重、神圣,让人不敢仔细凝视。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娃娃姓陆,据松井提供的情报说,他们家是南方人,眼下在济南城里开着大绸缎庄,,特有钱!”中队长小袁的眼睛好,强忍着阳光的刺激,低声汇报。“他身后紧跟着的那个女娃,是她的小情人。两个好像刚刚吵过架,不知道什么原因。女娃身边那个,那个白白胖胖的,姓张,好像虚岁才十七,家里是开杂货铺子的。姓张那小子身边,跟他差不多胖的那个……” “行,这些我都知道了!”岳队长忽然觉得一阵心烦,摆摆手,打断了小袁的汇报。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那个年青人,长得很有书卷气,而他背后紧跟不舍的那个女孩子,却是略带几分大户人家小姐的刁蛮。着让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在大上海读书,也正值杏花初绽般年纪…… 正在此时,那个叫柳晶女孩的脚突然绊了一下,尖叫着蹲了下去。紧跟着,赌气走在最前头的陆明惊诧地转身,丢下一直扛在肩头的行李卷,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伤在哪儿了!” “人家,扭,扭到脚了嘛!”柳晶巧计得逞,心里偷偷松了口气,脸上却装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地上,地上有块石头,人家刚才没看见!”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陆明不得不蹲下来,将柳晶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半背半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我扶你去车站,一会儿,跟彭学文他们问问,看有人带膏药没有?张松龄,麻烦你帮我扛一下行李!” “唉!”正百无聊赖的张松龄答应一声,愉快地上前拎起了陆明的随身包裹。昨天因为临时改变主意准备去南京,他遭到了以方国强为首的众血花社成员一致冷落。而彭薇薇,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从套房里间画完妆出来后,就没跟他再说过一句话。 这让张松龄感觉很郁闷,几度想找彭薇薇质问,她先前那些话,是不是只为了欺骗自己,好让自己投他哥哥一票。可话到了嘴边上,又唯恐知道答案,只好一个人偷偷地苦恼。 几个年长的哥哥姐姐,尽管将张松龄的境遇看得很清楚。却都懒得再搭理他,帮他解决成长中必然会遇到的烦恼。只有柳晶,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吧,还拿他当个小弟弟般呵护着。今天早晨起来给大伙送行,也是柳晶一直跟他走在一排,紧紧跟着陆明的脚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一边走,队伍最前面两个人的话,一边不住地往张松龄耳朵眼儿里钻。“以后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要多留神。彭学文那家伙不可靠,张松龄年纪又小,帮不上你。到了南京后,记得给家里发电报。如果可能,给我也发一封!我家在北平有个远亲,在洋行里做事。等会儿我把他家的地址写给你!” “你,你就不能跟张松龄学,陪着我回南边么!”柳晶一边装作很痛苦的呻吟,一边以极低地声音趴在陆明耳边祈求。 “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方国强说得好,如果想退缩,借口总能找得到。我今天退了,以后肯定也会退!”陆明的话说得很硬气,语调却带上了几分南方学子特有的柔软。 “那,那人家今天送走你之后,怎么回去。人家的脚伤得这么厉害…”柳晶幽幽地叹了口气,趴在陆明耳边,幽幽地道。 “我,让我想想!”这个问题很难,长手指陆明当时就被问住了,皱着眉头,苦苦寻求两全之策。 “这个柳姐,真够精的!陆大哥遇到她,日后不知道有多少苦头要吃!”将二人的肉麻对白全听在耳朵里,张松龄在背后偷偷地吐舌头。两相比较,彭薇薇就显得愈发单纯可爱。只是,如果彭薇薇也如柳晶一样向自己撒娇的话,自己说不定也会像陆青一样…… 正羡慕间,耳畔突然传来几声脆响。像是过年时的鞭炮,只是略微有点儿急,有点儿脆。然后,他就看见一朵硕大的血花,从长手指陆明的背上绽放开来,红彤彤的,亮得扎眼。 “陆明,陆明,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别——啊——”柳晶顾不上再装瘸腿,双手抱住摇摇晃晃的陆明,凄厉的大叫。随后又是几声脆响,同样的血花,妖艳地在她颈子上,后背上,大腿上绽开,喷出一团团红色的雾气。 “砰砰砰,砰砰砰……”‘鞭炮声’还在继续,张松龄已经彻底吓呆了,一手拎着行李包,僵立在原地。“这是做梦,一定是做梦!”他拒绝相信看到的一切,本能地选择逃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从噩梦中醒过来。 他看见田青宇从自己右侧冲过,试图用身体护住急着去拉柳晶的韩秋。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挡住,与韩秋相拥着,在晨光中一圈圈旋转,二人浑身上下,都开满了耀眼的红! “跑啊,快跑啊!”老大哥周珏冲了上前,推了张松龄一把,却无法将他从“梦魇”中拉出来。浑浑噩噩地,张松龄的目光追赶着周珏,看见他推了李迪一把,又跑过去推同样已经吓傻了的方国强、彭学文。看见他像教堂里十字架上的基督一般,张开双臂,迎着远处的枪声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不打中国人。爱国无罪,抗日无罪!中国人不打……” 又是一排无情的枪声响起,周珏的身体晃了晃,布满了弹孔。但是他兀自不愿倒下,继续张着双臂,大声疾呼,仿佛这样就能护住身后所有同伴,“大伙快跑,快跑啊,你们快跑啊——” “快跑,快跑啊!”不知道谁又拉了张松龄一把,将他拽了个趔趄。随后,他开始拼命地跑。不管倒在血泊中的柳晶,不敢再看阳光中张开双臂的周珏,撒开腿,冲着远离枪声的方向,没命地奔跑。 跑了几步,他看见一个来自北平的学子在自己前边偏左的方向倒了下去。然后,又是一名女同学,后背被子弹击中,倒在血泊当中,却没有立刻死去,用双臂支撑着身体,艰难地继续爬行。再然后,是第三名同学,第四名同学,第五名…… 忽然,他的腿绊了一下,踉跄着摔倒。翻滚了几圈,他看见彭薇薇,正躺在自己身旁,已经昏迷了过去,姣好的面孔上染满了血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他大叫着跳起,抱住彭薇薇,撒腿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树林,然后像一头麋鹿般,不管林中的陷阱与埋伏,跌跌撞撞地朝更远的地方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整个树林,迅速被晨光笼罩。光怪陆离的梦境当中,仿佛有无数精灵在低低的吟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遮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正顽强地抗战不歇。 ……… 先是女声,然后是男声,然后是无数男女齐声合唱。汇聚成这个时代最宏大的旋律,在晨曦中,大声,尽情地吟唱。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遮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一 上)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一 上) “张小胖儿,你昨晚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以为你会来问我,点着灯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张小胖儿,昨晚我真的不是受了我哥哥指使才跟你说那些话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人家,人家真的喜欢跟你在一起!” “张小胖儿,你也喜欢我吗?“ “张小胖儿,如果我脸上的伤落下疤,你还会喜欢我吗?!“ “张小胖儿,你怎么哭了?别哭,我一点儿都不疼!” “张小胖儿,抱紧我,抱紧我,不要放手,不要放手……” 当那个噩梦般的早晨宣告结束,张松龄已经翻过了整整一座大山。再也听不见背后混乱的枪声,同学们也都不知道跑到了哪个方向。只有彭薇薇,依偎在他怀里,不停地跟他说着话,借此对抗越来越沉重的睡意! 与他们两个刚刚结识的情况恰恰相反。这回,大部分时间都是张松龄在倾听,只有在必须回应的时刻,才哑着嗓子插上一句。仿佛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展示给张松龄般,彭薇薇跟他说了自己过去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彭家其实没有名分,而彭学文是所有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当中,唯一拿自己当亲人看的一个,都断断续续地说给了张松龄听。“张小胖儿,你也别怪我哥哥!他那人从小被我爸爸惯坏了,事事儿都想拔尖儿。他其实,他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儿!” “我不怪,我不怪,你不要睡着!薇薇,再坚持几分钟,再坚持几分钟。马上既要上大路了,我带你去找医生,我带你去找医生!”张松龄强忍眼泪,大声回应。“不要睡,我不准你睡!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 “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啊——” “别睡,别睡,快看,快看,你哥哥来了。你哥哥来了!” “你不要睡啊——!” “啊——啊——啊——” 大路,已经近在咫尺。怀中的人,却永远的睡着了。紧蹙在一起的双眉间,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焦虑。仿佛真的在担心自己脸上的伤治不好,就会被张松龄抛弃了一般。 张松龄不甘心就这样放手,抱着彭薇薇的遗体,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从早晨走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日落。途中经过了好几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试图找人问问哪里有大夫,最近的县城在什么方向。却没有人肯给他指引,相反,那些衣衫褴褛的村民们拎起木棍草叉,像防备瘟疫一般,堵在各自的家门口,满脸警惕。 张松龄没精神跟这些人较劲儿,抱着彭薇薇,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直到怀中的人已经冷得像一团冰,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夜已经深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天下来,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身在何处?举目四望,只看见一座颇为巍峨的大山,还有无边无际的林海。山脚下,是自己来时的道路。上面看不见任何马车的痕迹,侧耳倾听,空气中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声音。 在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与彭薇薇长相厮守,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带着几分疯狂,他寻了个向阳的山坡,用手指和树枝并排挖了两个土坑,一个放进了永远不会再感觉到痛苦的彭薇薇,另外一个准备留给自己。当将最后一捧泥土盖住了彭薇薇坟茔时,他又突然不想死了。双手抱着膝盖,对着眼前的孤坟,放声大哭。 他恨,恨今天早晨那些埋伏在火车站附近的那些人,阴险残酷,居然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开黑枪!他恨,恨彭学文胡搅蛮缠,耽搁了血花社的行程,将大伙一步步推入了陷阱!他恨,恨方国强非要坚持去北平,导致大伙一早起来去赶什么军列!他恨,恨周珏没有担当,明明可以一句话就让大伙掉头回南方的事情,偏偏弄得如此复杂!他恨,恨大包大揽的田青宇,明明火车线已经断掉了,偏偏去逞能去找什么车马行!他恨,恨自己最近一段时间遇到的所有人,更恨他自己! 如果他昨天晚上再胆大一些,主动上门去找彭薇薇质问。二人也不会整整一个晚上和一个早晨互相不理不睬,以至于留下永远的遗憾!如果他在彭薇薇开口说话之前,就主动跳出了向方国强表态,说要掉头向南的话,双方之间就根本不会产生任何误会!如果他不是出于愧疚,主动跳出来要帮北上的同学扛行李,也许其他人也不会到火车站送行!如果今天早晨听见枪响,他不是吓得双腿迈不开步,而是像周珏那样,勇敢地张开双臂挡住枪口的火焰,也许,彭薇薇就不会受伤,更不会死!如果……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如果!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肩头上却多了一份责任。要替他们报仇,替他们讨还血债!仇人是谁,其实很明显。当把连续两天发生的事情倒着往回推,秦德纲的身影就呼之欲出。 只有他,才知道大伙今天早晨会去等那列不曾存在的火车。也只有他,才能在葫芦屿附近调集起那么大的力量。血花社一路上小心翼翼,未曾得罪过任何人,除了秦家和日本鬼子!说不定,秦家早就跟日本鬼子勾结在一起,随时准备于二十九军背后插上一刀! 什么“子不掩父过”,什么“恨不能亲往前线”,假的,统统都是假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准备将血花社置于死地!倒着往回看,此人使的花招其实非常简单,几乎处处都是破绽。可大伙当时就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了他的爱国热情,一厢情愿地踏进了此人布置的陷阱当中,心中还怀着感激! 当太阳再一次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张松龄脸上的泪已经流干了。采来几束带着露水的野花,插在了彭薇薇的坟前,他再度深深俯首,一次,两次,三次。然后,扬起头,大步向山外走去。 几乎在一夜之间,他的眼神就变得冰冷起来。不再带着年青人特有的明澈与幼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深邃的冰冷。就像一头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孤狼,随时都准备跳起来,咬断对手的喉咙。 以前血花社的同学曾经抱怨,说他眼里只有建功立业的豪气,却没有恨。而现在,如果有人肯仔细看着他的眼睛的话,就会发现,那股恨意,像北极坚冰下的海水一样深。在抱着彭薇薇,逃进火车站附近的树林一刹那,张松龄还在树林里看见了另外一伙拿着枪的人。当时他只顾着逃命,没来得及细想。如今回忆起来,却豁然明白,那些人肯定也是陷阱的一部分。其中有几个,他好像在和平饭店遇到过,对方曾经穿着侍应生的装束。在树林中虽然换了另外一身打扮,但体型和气质却无法改变。 “我要去北平,将葫芦屿发生的事情,向宋哲元的人汇报。告诉他二十九军背后有汉奸,让他趁早下手拔掉这颗毒瘤!”在山下的一个三岔路口,抬头看了看方向,张松龄拔腿开始向北走。走了几里路之后,却又开始犹豫,“如果宋哲元真的像彭学文说得那样,跟日寇勾结,图谋华北自治,怎么办?!如果他不肯相信我的话,怎么办?如果姓秦的跟二十九军内部人勾结,让我根本无法把情况汇报上去,怎么办?会不会有人杀我灭口?会不会葫芦屿这里,本来就是宋哲元的一个暗桩,否则为什么军列在别处不停,单单在此地加煤加水……” 刚才从一个死亡陷阱里边逃出,张松龄现在轻易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必须汲取教训,处处小心,才能避免重蹈昨天早晨的覆辙。他必须仔细观察,观察周围每个人的一言一行,哪怕他们看起来像寺庙里头的弥勒佛,哪怕他们头上戴着无数光环,拥有比全天下夸赞的好名声。 自顾谋划着未来之事,他对身边的动静就疏于观察。以至于一个布口袋突然从天而降,都没能及时回过神来。 “得手啦,得手啦!”眼前景色突然消失,紧跟着,耳畔欢呼声四起。 “绑起来,绑起来,献给大当家。我们抓了个小日本鬼子!”根本没给他留反应余地,突然出现的人群一边欢呼着,一边将他按在地上,用绳索将手和脚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我不是日本鬼子,我不是日本鬼子!”张松龄赶紧大声为自己辩解,却没人肯相信。奋力挣扎,手腕和脚腕立刻疼得像刀子在扎。是猪蹄扣,曾经在自家附近看过屠夫杀猪的他,迅速放弃了挣脱绑缚这种不切实际的打算。猪蹄扣只会越挣扎越紧,在情况未明之前,他没有必要自讨苦吃。 “大叔,大哥,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是中国人,我是学生!”感觉到自己被穿在一根木杆子上,抬着往某个方向走。他放缓了语气,大声哀求,“放开我吧,我真的不是日本鬼子。我自己跟你们走,决不半路逃跑!” “你长得这么矮,又这么白净,不是日本探子才怪!不想受零碎罪就闭嘴,等见了大当家,有你说话的时候!”有人隔着布口袋朝他头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大声反驳。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一 下)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一 下) 长得白净就是日本鬼子?听了周围人的话,张松龄哭笑不得。照对方这个标准,他在国立一中的那些同学,一半儿以上得被拉出去枪毙掉。特别是一些原籍在南方,天生怕就皮肤细嫩的少爷、小姐们。 既然被认定了是日本探子,此刻无论他说什么,对方自然都不会相信。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这伙人仇恨的目标跟他一致,所以暂时不用担心又落回秦德纲手中。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张松龄不再跟俘虏自己的人浪费口舌。任由对方抬着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向未知。 整整一日一夜没吃没睡,他的身体着实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才被抬了没多久,眼前就渐渐开始发黑,思维也渐渐开始模糊。隐隐约约,他觉得天上开始下起了暴雨,再一会儿,暴雨又突然变成了鹅毛大雪,冻得他浑身一抽,颤抖着醒了过来。 头上的破麻布口袋已经被摘下,手和脚却依旧被捆着。张松龄艰难地抬起头,试图看清楚周围的环境,脖子刚刚一动,水就顺着头发唏哩哗啦地往下淌。 “别装死,小鬼子,你这样的爷爷见多了!”一名光着膀子的大汉,手里端着个大木盆,恶狠狠地冲他威胁。 水,显然是从木盆里泼出来的。对方是用这种手段弄醒了他。张松龄艰难地转了转头,四下看了看,非常虚弱地回应道:“不,不要泼了。我,我冷。我不是日本人,真的不是!” “还想耍死狗,看你这身皮肉,还有浑身上下的血迹。即便不是日本探子,也是土匪的眼线!”壮汉撇了撇嘴,丢下木盆,顺手抄起皮鞭。 “赵二子,先别动手!”不远处,有人居高临下地喝止。不知道是气愤俘虏的狡猾,还是恼怒赵二子的越俎代庖。 “我这不是怕他不老实么?”甭看赵二子对张松龄凶,对坐在高处说话的人,却是另外一种态度。哈了下腰,带着几分献媚的模样解释。 “来人,给他松绑!”坐在高处的人横了赵二子一眼,非常威严的命令。 又有几名光着膀子,红布包头的壮汉跑上,替张松龄解开绑缚,分左右架住他的胳膊。趁着这些人忙碌的时候,张松龄努力喘了几口粗气,抬起眼睛细看。只见正对面不远处,摆着一张香案。左右各坐着两个人,有老有少。还有二十几名壮汉,个个光着膀子,凶神恶煞地站在两旁。香案之后,则高高地端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络腮胡子男人。头顶也与其他人一样,裹着一条红布巾。宽宽的肩膀上,则披了一条暗黑色的呢绒大氅。 五月的天气,光是看那呢绒大氅一眼,张松龄就觉得身上燥热。真不明白络腮胡子为什么要披着它!再仔细打量络腮胡子的面相,又发现对方长得很凶,脸上手上的皮肤都是古铜色的,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没洗干净的缘故,厚厚地透着一层油光。 “来人,给他搬张座位!”没等张松龄推测出对方是什么来路,高坐在香案后的络腮胡子挥挥手,再度大声命令。 又有人迅速搬来一张木椅子,将张松龄强行按在上面。待一切都收拾停当后,络腮胡子清清嗓子,以与其容貌极不相称的和蔼语调向张松龄询问:“在下魏占奎,是铁血抗日联庄会的会长。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到我魏家庄来有何贵干?!” “我,我叫张松龄,是去北平投军的学生。见过魏会长!”张松龄挣扎着从坐位上站起身,冲着魏占奎鞠躬行礼。 “学生?!”魏占奎的浓眉猛地一皱,又迅速展开。“你是从哪过来的?” “是!我是从南边,沿着大路走过来的!”初次碰面,张松龄不知道对方底细,非常谨慎地回答。“火车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我和同学们性子急,就徒步向北平走。后来,后来我就跟同学失散了。行李也都在他们手里!” “哦?!”络腮胡子魏占奎将信将疑,目光继续围着张松龄上下打转。“那这一身血迹是怎么回事?!” “我,我们受到了土匪的伏击,队伍被打散了。这是我同学的血。我把她葬在了山里边!”经他提醒,张松龄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心情一暗,低声回答。 “胡说!”魏占奎“啪”地一拍香案,声音陡然转厉,“你分明是从葫芦屿那边过来的,昨天早晨,那边刚刚发生了一场枪战。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听说,你当我是聋子么?!” “我没有胡说!”张松龄被吓了一跳,站直身体,大声反驳,“我们的确一直沿着大路往北平走,也的确在葫芦屿火车站附近受到了陌生人的袭击。我不知道他们的来路,当然把他们算作了土匪。我身上,我身上的确也是我同学的血,她,她就被我葬在你们抓到我的那座山的南坡上!” “闭嘴!大当家让你说话你才能说!” “再犟嘴,老子抽死你!” 列队站在香案两边一众壮汉扯开嗓子,大声呵斥。张松龄的声音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巴。魏占奎摆摆手,示意左右稍安勿躁。然后笑了笑,森然问道:“小兄弟穿的这身衣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吧?!” “魏会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张松龄被吓了一跳,赶紧开口解释,“我真的是学生,不信您派人去葫芦屿那边打听打听,我们曾经在镇子里组织义演,很多人都看到过我。” “就看过一眼,谁能记得清楚!”魏占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着嘴否定。“秦专员那边已经向我通报过了,昨天早晨,有一群土匪想打军列的主意,却被前去赶火车的学生娃们撞破,开枪杀人灭口。亏得保安队及时赶到,才杀散了土匪,抢回了学生们的遗体。你这身衣服血迹斑斑,浑身上下却没有任何伤口,分明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别否认,也别给老子玩花样,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说,是谁派你来的,你们的老巢在哪里?!” “说,赶紧如实交代!” “说,赶紧如实招来!”众壮汉们学着戏剧里的模样,齐声给大当家助威。 转眼间,就从疑似日本探子,变成了土匪派出踩盘子的眼线,张松龄一时很难适应。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摇摇头,愤怒地说道:“这身衣服就是我自己的!我身上没有伤,衣服上也没有破洞。如果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 “还不老实!”魏占奎勃然大怒,再度用力拍打香案,将木头缝隙中的陈年老灰,拍得噗噗直冒,“拖出去,直接砍了。把脑袋挂在村口大树上,向土匪示威!” 赵二子带着四名壮汉一起扑上,扭住张松龄的胳膊,就用绳子猛勒。张松龄被勒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再耽搁任何时间,扯开嗓子,大声叫嚷:“我不是土匪。你们冤枉好人。你们不能杀我,否则,就是杀人灭口,就是,就是勾结日本人,助纣为虐!” “拉下去,开肠破肚!老子要看看,他有多少花花肠子!”魏占奎又气又怒,咆哮着命令。 又上来两名壮汉,扯起张松龄的双腿,与赵二等人抬着他往外拖。“我不是土匪,更不是日本人的探子。冤枉,你们冤枉我!”张松龄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喊冤。喊了几句,却发觉根本没有听,把心一横,高声呼起了才学会没多久的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是杀不绝的!汉奸走狗永远没有好下场!” “把他的嘴给老子用马粪堵上!”魏占奎越听心里头越发虚,铁青着脸,不耐烦地喝令。几名光着膀子的壮汉正要执行,站在香案左侧最近处的一名驼背老者,却突然拱了拱手,低声说道:“大当家,慎重啊。这孩子,看样子真是一名学生,不像日本人的探子,更不像是下山踩盘子的土匪!” “是啊!”最右侧,斜坐着的一名穿着白布小褂的的年青人,也低声附和,“那些前往北平投军的学生,都被宋哲元当宝贝疙瘩养着。据说过上几年,就都要外放当军官。一旦今天的事情传到他们耳朵里头,到时候有人带着队伍来给同学报仇……” “师爷,老二,你们不知道啊!”没有张松龄这个外人在面前,魏占奎再不用寻找什么杀人的借口,“秦德纲那厮,跟宋哲元的心腹秦德纯,是如假包换的堂兄弟。他派人传下话来说,说有土匪的探子偷了学生的衣服,正在四下替日本人刺探情报,我能反驳说不是么?即便此人看上去不像土匪的探子,也得把他当做探子给做了!”(注1) “堂兄弟毕竟不是亲兄弟!当家!”驼背老者摇摇头,再度出言劝阻,“况且秦德纲那边,既没给您手令,也没给您任何字据,只是找人捎了一句话过来。日后若是他翻脸不认账,您这里可是口说无凭啊!” “是啊,大当家。做人不能做得太绝!秦德纲那人不可信,我们得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况且据老人们说,杀读书种子,是要遭天谴的!”被叫做老二年青人,继续设身处地地摆明厉害。 也不知到底哪句话起了作用,魏占奎皱着眉头,犹豫不绝。师爷和二当家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只要把这娃藏起来,不让姓秦的知晓。日后,再偷偷放掉,咱们就算积了大德!” “他长得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少爷。给他家中捎一封信去,过后还愁他家不记您的好么?!就算不记您的好,随便派人送点儿礼物过来,就够咱们开上好几天洋荤!” “嗯!”听闻还能有礼物可收,魏占终于心动。手抹胡须,低声沉吟,“封锁消息的事情好办。咱们这边跟葫芦屿那边平素就没多少来往,今天办事的兄弟也都是我一手带出的,我让他们闭嘴,他们肯定连屁都不敢往往外头放一个!可是,老子刚才把话说得那么满……” “当家,您放心,这事儿,让我跟肖二当家去办。保证,把脸给您赚足了!”唯恐魏占奎反悔,师爷赶紧大包大揽。 “对,魏师爷这么大岁数,对付个小毛孩子,还是手到擒来!”肖二当家也继续敲砖钉角。 见两名最有人脉势力的手下,都坚持不愿滥杀无辜。魏占奎也只好妥协,点点头,笑着道,“你肖老二做事,我当然信得过。好吧,好人就交给你们翁婿来做,我继续坐在那儿唱白脸!” “大当家您就等着看好吧!”肖二当家拱手领命,然后转过头,冲着大厅外高喊,“大当家有令,将探子再押回来!” “将探子再押回来,押回来!”众弟兄们扯开嗓子,喊话声在群山间来回激荡。 赵二等人闻听,赶紧又从木桩上解下闭目等死的张松龄,抬着他回了大厅。刚一入内,肖二当家就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张松龄的肩膀,大声宣布,“好小子,有几分胆色!我们大当家怕你是土匪的探子,刚才就故意吓了你一吓,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种!” “哈哈哈,哈哈哈……”明知道肖二当家说得未必是实话,赵二子等人还是齐声大笑。 张松龄被笑得如同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晕乎乎地四下看了看,轻轻咧嘴,“原来大当家刚才是在试探我来着,差点儿把我的魂儿都给吓丢了。怎么样,我算过关了么?” “算过了,也算没过!”魏师爷佝偻着老腰走上前,皮笑肉不笑,“你年龄虽然小,胆色却着实不错。但日本人的探子,也不会个个都是孬种。接下来,你得向弟兄们证明,你不是日本人才行!” 张松龄的行李都丢在和平饭店里,此刻怎可能有东西证明身份?!见老者不像故意想找借口杀掉自己的样子,想了想,非常客气地问道:“怎么才能证明我不是日本人?麻烦您老给我指条明路行不?我的确是被打散的……” “很简单,很简单!”没等张松龄把话说完,驼背师爷就急匆匆地打断,“你既然自己说自己是学生,肯定会写中国字。写几个毛笔字来给我看。写得好,就算过关。否则,我也无法不怀疑你!来人,给他松绑!” “是!”赵二等人再度上前,七手八脚松开张松龄的绑缚。有人小跑着,去后院找来笔墨纸张,在香案上摆好。“那,晚辈就献丑了!”张松龄揉了揉被捆得发紫的手腕,缓缓走向香案,一边走,一边斟酌自己该写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想到自己当初加入血花社的初衷,想到陆青的才华,想到田青宇的仗义,想到老大哥周珏在最后关头的勇敢,想到一个个在枪声中倒下的同学,和同学们永远无法合拢的眼睛。心头猛地一热,扶住桌案来,笔走龙蛇,“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 注1: 秦德纯,二十九军副军长,北平市长。七七事变前,奉命与日本人周旋,态度十分暧昧。此人经历颇为复杂,做人兼具光明与阴暗两面。曾经坚持与日本人斗争,又试图以妥协方式,换取和平(一说为奉了中央密令拖延开战时间)。曾经支持文人办报纸监督政府,同时又大力镇压学生运动。七七事变后,不肯向日军投降,任为国民政府第一集团军总参议,后任国防次长。与其他国民党高级将领一样,擅长写回忆录。一九六三年病故于台北。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二 上)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二 上) 既然在韩复渠治下的学校读书,写一笔好字便是对学生们的基本要求。张松龄也不能例外,在小学、中学的各级语文老师教鞭敲打下,一手毛笔字写得颇具几分大家风范。此刻他肚里又积聚了满腔悲愤,恰恰暗合文天祥当年写诗时的心境。故而一首《正气歌》默得酣畅淋漓,远远超越的自己的日常水平。(注1) “好,好字,好字!”尚没等录完,周围已经响起了热烈的喝彩声。特别是驼背老人魏师爷,乃宣统年间的秀才,学了一肚子之乎者却找不到知音,猛然间看到如此熟悉的忠义诗文,直激动得连老泪都流了出来! “好,好字,着实是好字!”大当家魏占奎也不再继续装白脸了,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在张松龄肩膀上猛拍,“这可比老子过年时买的那些对子上的字,好看多了。你是中国人,肯定是中国人,小日本写不了这么漂亮的字。师爷,你说是不是?!” “这位小兄弟肯定不是日本人!日本乃蛮夷之地,其人粗鄙猥亵至极。甭说这一笔颜体,光是这首《正气歌》,他们就肯定背不出来!”驼背师爷抹着眼角,拉长了声音吟哦。“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好,好,好一首《正气歌》,我辈读书人,立于天地间,上安社稷,下抚黎庶,凭的不就是一股子正气么?!” 其他光膀子壮汉不懂什么颜体、色体,也不懂什么正气歌、歪气歌,但对字是否看起来顺眼,却是清清楚楚。当即,有人就小声议论道:“亏得魏师爷谨慎,要不然,咱们今天可就杀错好人了!” “是啊,都是赵二那小子,整天瞪着一双猪尿泡子眼,看谁都像日本探子!这要是把人家娃稀里糊涂的给宰了,过后人家大人找上门来,咱们可怎么跟人家交代!” 小头目赵二被数落得额头冒汗,偷眼看了看大当家魏占奎,心中暗道:“这缺德事儿能怪我头上么?是大当家半夜就把我给提溜出来,让我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不得走漏日本探子的。再说了,刚才也是大当家硬赖他是土匪的细作,又不是我赖的!” 肚子里给自己喊冤,他却不敢真的将心中话说出来。硬了硬头皮,上前冲着魏占奎作揖,“属下,属下办事不利,差点儿冤枉了好人。请,请大当家责罚!” “冤枉个屁!”魏占奎一挥胳膊,将赵二子拍出了半丈远,“你以为就凭你的一面之词,老子就会真拿他当日本人?实话告诉你吧,老子第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日本探子来了,只不过想试试他,到底有几斤几两而已!” “大当家高明,大当家高明!”赵二子挨了打,却心情愉快,捂着通红的腮帮子大拍魏占奎马屁。 “你也不错,至少做事这股子认真劲儿,值得表扬!”魏占奎挥挥手,带着几分得意吩咐,“一会儿去库房领二斤腊肉,算是对你们几个今天早晨做事态度认真的奖赏。记住了,咱们庄子里来了大学生的事情,谁也不准外传!老子这里招兵买马,正缺几个读书识字的人辅佐呢。万一被外边知道,把人给老子要了去,老子今天一早上,就都白忙活了!” “是,是,谢大当家赏。我们回去后肯定把嘴闭上,跟谁也不说!”赵二等人答应着,兴高采烈地去领腊肉。回过头,魏占奎又突然板起脸,扫视全体在场人员,“我刚才的话大伙都听见了?!人家一个读书人,千里迢迢从山东走到咱们这儿,不容易。为了他的安全起见,今天的事情,谁也不准跟外头说。否则,一旦被我察觉,屋子里的东西不分粗细全都没收充公,全家逐出庄子!” 理由极不充分,但封口的意思,却表达到了。在场众人不敢捋魏占奎虎须,都低下头,唯唯诺诺地答应了。解决掉一件头等大事,魏占奎心情舒畅。再度换了幅笑脸,拉起张松龄的手说道:“小兄弟的一颗忠义之心,魏某实在佩服。不知道能不能在我们魏庄多停留几天,抽空给魏某指点指点迷津?”说着话,他突然松开张松龄的手,连退三步,一揖到地。 张松龄被吓了一跳,赶紧侧开身子,用同样的旧式长揖还礼,“魏大,魏大当家,您可千万别这么高抬我。我就是个中学生,除了能写几个毛笔字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 “不高抬,不高抬!”魏占奎又敏捷地冲上来,双手捧住张松龄的胳膊,“只要你肯留下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我魏家庄庙门虽然小,却不会亏待自己人。只要你点点头,什么职位、工钱,一切都好说,保管不让你白干!” 三顾茅庐的戏文,魏占奎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虽然学不来刘备的斯文劲儿,那幅求贤若渴的姿态,却是做了个十足十。只是张松龄实在无法适应这种阶下囚到座上宾的位置转变,被吓得手足无措。楞楞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捡着最不得罪人的词汇低声跟对方商量:“大,大当家如此厚爱,照理,照理我应该留下来的。可,可我此行前曾经对着祖宗灵牌发过誓,一定要去二十九军,杀敌报国。否则,死后就被人挫骨扬灰,永远进不了祖坟!大当家如果真的欣赏小子,请成全小子的一片孝心!” 此时的国人受西学影响未久,心里边对祖宗祠堂看得极重。特别是河北、山东这种儒家的传统势力范围,死后无法进入祖坟,属于比天打雷劈还狠的毒誓,只要发出来,便绝对违背不得! 可魏大当家既然认为张松龄奇货可居,怎肯轻易再放他离开。只是稍稍动了动心思,便笑着回答道:“瞧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我逼着你对不起祖宗一般。你放心,魏某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只让你在我这里留半年时间,给弟兄们上上课,教弟兄们知道知道什么是民族大义就行。只要队伍上有了起色,你随时都可以离开。” “我自己现在都迷迷糊糊,怎么可能教得了别人?!大当家真的是高抬我了,我就是一个小书呆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留在您这里,只会给您添麻烦!”张松龄连连摇头,小心翼翼地拒绝。 凭心而论,魏占奎的表现,的确颇具草莽英雄的风范。可刚刚被秦德纲的儒雅气度给蒙骗了一回,差点儿把命都搭进去,张松龄岂敢再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因此无论魏占奎怎么挽留,就是死活都不肯松口。 见小书呆子整个一油盐不进,魏占奎心中火起,双手把大氅向后一撩,露出腰间板儿带上别着的两把驳壳枪,“小兄弟瞧不起我老魏不是?还是你心里头有鬼,不敢在我这里留下来?!” 这家伙说翻脸就翻脸,简直比清风翻书还快。张松龄心里打了个突,后退半步,低声回应道:“大当家腰插一双盒子炮,威风凛凛。我怎么敢瞧您不起?!只是我才疏学浅,不敢接受大当家的错爱而已。但是大当家尽管放心,只要我能在二十九军站住脚,肯定会有所回报。即便在二十九军站不住脚,等跟家里头联系上,也不会忘记大当家今天的相待之情。定然会让家里那边补一份大礼给您!如果您信不过我,我现在就可以打欠条!” “谁稀罕你的厚礼!”一部分心事被张松龄无意间戳破,魏占奎又羞又怒,拍着腰间枪柄咆哮,“老子再问你一遍,今天你是留,还是不留?” “大当家想绑票么?您这里好像是抗日的民团,不是土匪的山寨!”张松龄也上来了倔强劲儿,梗着脖子回敬。 眼看着两人就要翻脸,肖二当家赶紧走上前,笑呵呵冲魏占奎抱拳,“大哥,看看你,好好说着话,发什么火啊?!他要是真的坚持说走,您还真能拔枪不成?!” 扭过头,他又迅速劝说张松龄,“我说这位小兄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大当家如此看重你,你就是留下来玩几天,又能耽误什么事情?再说了,这路上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土匪。你一个人往北走,万一出了事情怎么办?知道的是你急着去北平投二十九军,不肯留在我们这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魏庄的人,见财起意,把你给谋害了呢!” “是啊,是啊。如今路上不太平,昨天葫芦屿那边,不是还有土匪下山,杀了好些赶路的学生娃么?你要走,至少也得等路上太平些。”老师爷魏丁也唯恐张松龄继续倔强下去,彻底惹恼了魏占奎,笑呵呵地在一旁帮腔。 二人说话的语气虽然柔和,却句句都戳在了点子上。张松龄稍一琢磨,就明白今天自己肯定走不得。且不说魏占奎这厮势必要恼羞成怒,秦德纲那边,恐怕也正在四下寻找自己。那姓秦的汉奸既然把杀害同学们的罪责,全都栽赃给了一股来历不明的土匪。肯定也会暗中派人围追堵截当时从火车站逃走的“漏网之鱼”,以做到彻底的杀人灭口。 分析清楚了其中利害,张松龄便不难做出应急选择了。他满脸无奈地冲着魏占奎、老师爷和肖二当家三个拱拱手,低声说道:“那我就给大伙儿添麻烦了。大当家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尽管吩咐。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会把自己当魏庄人一天!” “不麻烦,不麻烦!”魏占奎立刻像个小孩子般笑了起来,古铜色的脸上泛着厚厚的油光。“师爷,你看咱们会里有什么合适位置,赶紧给张兄弟安排一个!级别别太低了,委屈了人家!老肖,你去吩咐灶上,今天中午炖半扇子猪肉。全体当官的吃排骨,其他人喝汤吃烙饼。咱们大家伙一起替张兄弟接风洗尘!” “是!”肖二当家抱了抱拳,答应着走远。老师爷却没有立刻回应魏占奎的话,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小声跟张松龄商量,“咱们铁血会是个民团。里头的职务不像官方那么正规。小兄弟初来乍到,下去带兵肯定不合适。不如先委屈委屈,在大当家身边做个副官。一边替会里起草各项告示,同时也帮我老朽管管账?小兄弟以为如何?”(注2) 人都留在人家这里了,张松龄哪里还有选择的权利?拱了拱手,非常礼貌地回答道:“您老的安排,肯定是最合适的。只是我刚出校门,懂得不多。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期望您老能不吝指点!” 这番文绉绉又不失礼貌的话,正对老师爷胃口。老人家笑了笑,连连摆手,“不客气,不客气。老朽乃旧学堂出来的,知道的有用东西也不多。咱们爷两个以后互相照应就是了!” 随即,他又非常郑重地向魏占奎请示,自己的安排是否合理。魏占奎对自家这个老师爷颇为倚重,想都不想,就认可了对方的安排。然后一把拉起张松龄,带着他去跟其他几个当家人见礼,“这是老三,鲁方,鲁班的鲁,木方的方。这是老四,杨大顺,杨树的杨,大小的大,顺风顶风的顺。还有其他几个带兵的队长,赵二子、刘小五他们,刚才都出去了。等会儿吃饭时,我再一一向你介绍!” “见过鲁大叔、杨大叔。”张松龄礼貌地向另外两个当家人拱手,“以后在两位大叔手下做事,请两位大叔多多照应!” “咱们互相帮忙,互相帮忙!”鲁方和杨大顺两个性子比较憨厚,笑呵呵地摆手。 “你还没吃饭呢吧!伙房里边好像还有今天早晨剩下的粥,一会儿我带你去找找。”驼背老师爷寸步不离地跟在张松龄身后,见他已经跟鲁方和杨大顺两个打过了招呼,抬起头,笑着征求他的意见。 “怎能给张副官第一顿就吃剩饭呢?!”没等张松龄道谢,魏占奎就立刻否决了老师爷的提议,“告诉伙房,给张副官开小灶。现宰头羊,汆羊肉丸子,就白面馍! 剩下的连骨头带肉一块炖了,跟中午的猪肉凑一起,给大伙打牙祭!” 一边说,他一边豪气地挥手,仿佛麾下带着千军万马一般。 注1:韩复渠主政山东时,重视教育。他本人在书法方面,也有一定造诣。所以想在当时的山东军政界里发展,一手好字几乎是升迁的敲门砖。而各级学校为了应付官方对教学质量的抽查,在培养学生书法方面,也非常下功夫。 注2:副官,是军官的私聘幕僚,承担一部分参谋和秘书职责,通常军官自己安排,级别很随意。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二 下)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二 下) 吃完了羊肉丸子汤和白面馍馍,张松龄就算正式成为铁血联庄会的一名军官了。主要职责是替联庄会里头誊写各项告示,以及替大当家魏占奎写正式场合需要用到的讲话稿子,顺带着还要帮驼背老师爷管管账本儿,以免联庄会里边出现贪污、挪用公款和寅吃卯粮现象。 大当家魏占奎只读过半年私塾,认识的字数有限,最恨照着文本念讲话稿,所以也很少烦劳张松龄这个副官。倒是驼背老师爷,总是拉着张松龄帮自己干这干那,同时跟他一起指点江山。 张松龄本来就是个很聪明小伙子,驼背老师爷又极爱唠嗑,对张松龄提到的问题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才几天功夫,通过老师爷的口,张松龄已经将身边这支队伍的大致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 这支队伍的全名是,“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庄会”,简称“铁血联庄会”或者“铁血会”。目前共由四个大村落,八百余户人家组成。会里面有青壮三百出头,骨干四十几名以及厨子、马夫等杂役二十几个。 平素除了四名正副会长、驼背老师爷和轮流当值巡逻的一小队会丁之外,其他成员都分散在各自的村子里务农。只有看到魏庄后山的老烽火台上冒起了浓烟,才拎着铁锹、木棍,赶往魏庄和尚庙前的空场上集合。 铁血联庄会的大当家叫魏占奎,出身于屠夫世家。年少时靠给附近各地村民们杀牛、宰羊兼劁猪讨生活,因为刀前刀后总能落到些血脖子和别人不要的牲畜下水吃,所以长得甚为魁梧。凭着豪爽的性格和一把子蛮力气,他先后打服了本村和临近村落的十几个破落户、二流子,成为地方一霸。并被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地主魏士杰看中,收为螟蛉义子。 联庄会的二当家叫肖国涛,是个远近闻名的泥瓦匠。方圆数十余里内不管谁家起宅院,都会请他上前搭一把手。因为乐于助人,性子又偏于绵软,所以得了个绰号叫做“小毛桃”。意思为人见人爱,谁想咬都可以咬一口。 三当家鲁方和四当家杨大顺,都是木匠出身。虽然出任了铁血联庄会的副会长,实际上乃为东头鲁庄和南面杨庄的派往铁血会的传声筒。真正说得算的,是东头鲁庄的鲁大户和南头杨庄的杨老爷,只不过人家鲁大户和杨老爷都是吃斋念佛的体面人,不愿意跟魏占奎这种屠户搅在一起太深,所以从各自的庄子里,指派了老实可靠的晚辈前来应景儿。 至于驼背老师爷,姓魏,单名一个丁字。据他自己说是光绪年间的秀才,本来是有实力问鼎光绪三十一年省试三甲的,谁料奸贼袁世凯那年偏偏上书要求废除科举。慈禧太后那老娘们一时糊涂便答应了,结果与全天下的读书人一道,被彻底断送了前程。他从此心灰意冷,躲到乡下投靠自己的堂兄魏士杰。远离红尘,过上了“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注1) 四年前,魏士杰忧心时局,便把所有田产,交托给干儿子魏占奎和管家魏丁代为打理。自己则带着亲生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孙子、外孙等若干晚辈,一道搬进上海英租界。每年只管定期派人来取一次田租,其余闲杂诸事一概不问。抓住这个机会,魏占奎便在老管家魏丁的支持下,将魏家的佃户、长工们组织了起来,成立了一支护庄队,以应付溃兵、土匪和流寇的滋扰。 这年头世道越来越乱,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土匪和流寇的队伍也跟着向雨后蘑菇般纷纷冒头。几支颇具规模流寇试图到魏庄吃大户,都被魏占奎带领着护庄队给打跑了。一来二去,周围的肖家庄、鲁家庄和杨家庄也见样学样,各自组织了护庄队伍。以免土匪流寇们在魏庄吃了瘪,一转头,就把火气撒在他们身上。 魏占奎和老管家魏丁见此,干脆派人给附近三个庄子送了信,邀请大伙组建联盟,共同护卫乡里。肖、鲁、杨三支护庄队实力没有魏庄强,队伍中也拿不出像魏占奎这种善于冲杀的“猛将”,仔细核计了一下,便都对联盟的提议,表示了支持。 队伍规模扩大了,再叫“护庄队”这种土里吧唧的名字,就显得小家子气了。魏占奎和其他三个庄子的队长坐下来一核计,干脆,将护庄队改名叫做了“铁血联庄会”,正式扯起了旗号。并且根据老管家,也就是现在的驼背老师爷魏丁的建议,主动向易州县衙门递交了文书,请求县里面给予承认和支持。 县里边的几个头面人物,正为到处闹匪患而愁得茶饭不思。见有人肯挑头出来担事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言反对。便直接在“铁血联庄会”的名字里面,加入了“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十个字,将队伍以乡民自治组织的身份,批复了下来。 如此,铁血联庄会便得到了官方的承认,并且占据了“抗日,保家卫国”这个大义的制高点。再号召各家百姓出钱出力,就有了依据。在魏大当家、肖二当家和老师爷魏丁三人的张罗下,买枪买刀,挖沟垒寨,忙了个不亦乐乎。 去年秋天,大黑山上的土匪刘老七怕铁血会的势力壮大后威胁到自己的生存,偷偷派人到崔庄踩盘子,准备杀鸡儆猴。谁料魏师爷人老成精,只凭着探子在老乡家蹭吃饭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轻蔑语气,便料定了他们来意不善。及时与魏占奎等人布置下了陷阱,将刘老七及其所带的四十余名土匪精锐,杀了个全军覆没。 只此一战,“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庄会”,便彻底打出了自己的名号。非但附近的各路英雄豪杰纷纷前来示好,就连闲居在葫芦屿的秦专员,也派出得力手下,三番五次地邀请魏占奎到和平饭店去,一道商讨邻里们如何守望相助事宜。 魏占奎是个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性格,明知道一旦与老秦家扯上关系,自己就要受对方辖制,再也做不成说一不二的大当家了。所以对秦德纲的邀请,只是虚应、敷衍,坚决不肯亲自登门拜访。秦德纲给了魏占奎几次脸,都没有收到对方的感激回报。心中瞧不起这种土老冒,便不再遣人相邀,只是隔三差五交代联庄会为葫芦屿那边办一些琐事,以显示自己对地方上有绝对的控制权。 双方实力对比悬殊,魏占奎也不敢真的惹秦德纲翻脸。凡是对方交代下来的差事,只要力所能及,就保质保量地去完成。如此,秦德纲在实在他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久而久之,就干脆将“铁血联庄会”给彻底忘到脑后去了。“既不扶植,也不打压”,任由它在山里头自生自灭。 “那姓秦的所谋极大,一时半会儿,恐怕顾不上山这边!”对于一山之隔的强邻,驼背老师爷魏丁如是评价,“即便顾上了,在二十九军的地盘上,他也不敢明着朝铁血会动手。毕竟咱们也是在县里头挂了号的,并非没名没分的草台班子!” “如果他真的撕破了脸皮,带着队伍堵上门来,要求联庄会接受他的整编,咱们该怎么办?”心中认定的火车站的血债,是秦德纲所欠,张松龄少不得要提前做最坏打算。 “县里头的那几位管事的,未必会眼睁睁看着他捞过界。况且了,他敢撕破脸,咱们就带着人马向西南退。那边还有一支中央军,刚刚开过来没多久。正需要地方上的投靠!”老军师魏丁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道。 “不过非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那么做!”见张松龄脸上出现了跃跃欲试的表情,老军师又迅速补充,“一则咱们的田地和家人都在这儿,故土难离。二来中央军和二十九军之间,毕竟还是一家子。互相之间没事儿下个绊子,踹个黑脚什么的是常事儿。但绝对不会真正撕破脸,特别是为了咱们这几百人的小队伍撕破脸。哪天把咱们利用完了,人家老哥俩坐一起喝酒去了。咱们可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谁见谁欺负了!” 老人家攒了一肚子辅佐帝王的学问,却生不逢时,学无所用。所以一遇到机会,便想向人展示展示自己的绝世才华。张松龄读的书多,看起来又像个忠义之士,恰恰是老人家眼里最好的听众。非但将如今的天下大势仔细剖析给他听,而且毫不保留地,告诉每一项结论的具体原因,以及日后可能出现的变数。 “如今这华北局势,恰好似三国演义。日本人是曹魏,残暴且实力雄厚,二十九军是刘备,屡战屡败,却深得人心。中央军就是东吴,拥有一份好家底儿,却还没被战火烧到自家院子里,不愿意立刻就跟日本人拼命。反正即便拼了命,过后这华北也是宋哲元的,中央那边既收不上税,也派不了官儿,每年还得大把大把往里贴钱。换了我给蒋委员长做幕僚,也不建议他立刻向华北调兵……” “可万一刘备支持不住,投降了曹操怎么办?我是说,万一?!”张松龄不敢苟同老军师的高论,看看对方的脸色,试探着询问。 “没有万一!”驼背老军师魏丁摇摇头,非常自信地回应,“那会让宋哲元留下千秋骂名不说,去了日本人那边,他怎么可能还继续做自己的封疆大吏?!顶多是担个虚名,并且用不了几天,就得像刘琮一样,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注2) 注1:光绪三十一年,即1905年。满清朝廷应袁世凯的请求,废除科举,兴办新学。 注2:刘琮,大家都知道吧。刘表之子,三国演义里说,他献出荆州后,被曹操命人杀死在路上。三国志里,没有注明他死因和死的具体时间。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上)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上) 张松龄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他一直坚持认为,既然作为中央政府,保卫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民,便是责无旁贷。不该像买菜的老太太一样斤斤计较。更不应该因为地方群雄不肯听从号令,就任由它们被日本消灭,或者主动将他们推向日本人那边。否则,日本人打完了河北,恐怕接着就要打山西。打完山西,下一步目标就是河南、山东。反正中央政府和地方实力派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大半个中国拿下来,更待何时? 那样的话,中国真的要亡国了。三国时代,吴和蜀密切配合,勉强还能保住半壁江山。待吴与蜀分道扬镳,就被司马氏给分头消灭,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我只是说如今的形势,与三国时代有几分类似,并不是说日本人就是曹魏!”见张松龄脸色僵硬,驼背老军师魏丁以为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迅速补充,“想当年,曹魏虽然残暴好杀,对自家治下的百姓,却也怀着几分悲悯之心。而日本人,却从没拿治下的中国人当人来看。曹魏灭了孙刘,不过是易姓改号,与我等匹夫匹妇无关。而日本人得了势,却是率兽食人,中国又要亡一次天下了…” 他的思维跳跃性极大,让张松龄差一点儿跟之不上。没等张松龄把听到的话理顺,驼背老军师又叹了口气,接续说道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华夏史上,被异族所两次,第一次是蒙古人,不到百年,就被朱洪武带领一群叫花子打了出去。第二次是被前清,呵呵……”(注1) 摇摇头,他脸上居然出现了几分羞愧之色:“若不是康熙皇帝答应永不加赋,又用高官厚禄收买读书人,大清国也未必能在中原支持那么久。如今这局势,不怕日本人凶,也不怕日本人恶,就是怕日本国也出现一个康熙爷那样的明白皇帝。真的是提出什么倭汉同种,均田减税,用怀柔替代强压,恐怕用不了五十年,人们就争先恐后做大日本帝国的官儿了。就像老夫当年那样,寻不到当官的门路还如丧考妣!” 张松龄听了,心里愈发堵得难受。真恨不得站起来仰天长啸几声。却见驼背老军师魏丁又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说道:“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我年青时是个糊涂蛋,一肚子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你比我强,这么小,就敢学那班定远投笔从戎。所以老夫看到你,就知道,我中华这回不会亡天下,绝对亡不了天下!” “那你还硬拉着我在这里!”张松龄用手推了推面前的算盘和账本儿,带着几分抱怨的语气说道。 摆脱了被当做日本探子处死的危险之后,他就努力寻找从魏庄逃走的机会。可每次刚看到一点儿希望,就会被老师爷当场掐灭。这老爷子人老成精,远比大当家魏占奎难对付。魏占奎扣住他张松龄,所图不过是捞一些钱财。而老军师魏丁留下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张松龄到现在也没弄清楚。 “我是为了你好!”驼背老军师摆出一幅长者的姿态来,低声教诲,“你去了宋哲元麾下,充其量,不过是个大头兵。没准儿哪天一颗子弹打上,就彻底交代了。而在我们这里,你至少是个官儿,轮到谁冲锋上阵,也轮不到你上!” “真没看出来,我的命在您老眼里还这么值钱?!”非常不服气,张松龄忍不住冷嘲热讽。 “当然值钱了!你想想,从小到大,不算吃穿,光是供你读书,买纸张笔墨的钱,少说也有六七十块大洋吧?而那些土里头刨食的,每年除了吃穿外,能剩下五块大洋,就乐得蹦高!”驼背老军师掰着手指头,跟张松龄一笔笔地细算。“他们打光了,随便找个地方贴张告示,肯扛枪吃粮的就招来一大堆。你这样的交代了,有那么容易再招到么。全天下才有多少读书人,读书人中又能有几个算盘打得比你还顺溜的!” 这些话,跟彭学文当日说得意思又差不多了。打仗是大头兵的事情,读书人么,只管躲在子弹够不到的地方,忽悠别人往前冲就行。张松龄不能说这些话没道理,可内心深处,却绝不赞成这种论调。倒不是他思想境界有多么高,而是他觉得,如果每个当官的都以这种心态指挥士兵的话,队伍在强敌面前一触即溃也是必然。 “我知道你志向高远,看不上我们铁血会这座小破庙。”见张松龄满脸的不服气,老军师继续谆谆善诱,“可越是小地方,你越容易有机会出头。去了宋哲元那边,人家身边全是枪林弹雨一道滚出来的老兄弟,能有你出头的机会么?没错,他是把学兵营当做军官种子在培养!可二十九军的军官位置,就那么多。原来的几个派系分还分不过来呢,谁肯给你们这些无根无基的学生娃子腾地方?!你就老老实实在我们这儿干,等跟日本人动起手来时候,,咱们把队伍拉出去,漂漂亮亮打上几个胜仗。到那时,无论中央军还是二十九军,还不会争着主动找上门来要求收编咱们?我们这些老东西人家未必看得上眼,你年纪青,有一肚子学问,背后还带着自己的一帮子弟兄,怎么着不得给个营长,团长当?到那时,你把葫芦屿发生的事情朝上边一捅,那姓秦的再手眼遮天,还能把关系通到蒋委员长身边去?!” 注1:文中的亡国与亡天下之辩,出于《日知录》,是大儒顾炎武在明亡时所写。 注2:班定远,汉代定远侯班超,年少时不愿做一个书生,投笔从戎,立下大功。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下)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三 下) 自从进了联庄会,张松龄就再没提葫芦屿的事情,更没向任何人流露过想给同学们报仇的意思。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甚至连当日到底有多少具尸体被抬进了葫芦屿,都没向人打听过。他要报仇,他要学豫让、荆轲,他以为自己已经将仇恨隐藏得足够深了,却没想到,被老军师一眼就看了出来。(注1) 庆幸的是,老军师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反而很明确地对他的打算表示了赞赏和支持,“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能不忘同学被杀的仇,并且能沉住这口气,就是个人物。眼前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即便秦德纲知道你人在魏家庄,只要老夫我不点头,他也没本事把你带走!” 这倒不是老人家在吹牛,据张松龄几天来的观察,驼背老军师几乎是联庄会的第二号实权人物。足智多谋,且能服众。即便是大当家魏占奎,对这位老爷子的话也要掂量几分,轻易不敢驳斥。 “但以后的事情,就得靠你自己了!”没等张松龄表示感谢,驼背老军师继续说道:“秦德纲背后的人,是他的远房堂兄秦德纯。那可是二十九军的大人物,地位仅次于宋哲元。如果你自己没点儿实力的话,光凭着一个穷学生的空口白牙,宋哲元可能替你做主么?” 答案很简单,即便再不通世事,张松龄也能推算得清清楚楚。可具体该怎么做才能快速提升自己的实力,老军师却不肯多加指点。只是告诉他,君子可复九世之仇。只要他肯耐下心来,总是能找到机会。(注2) 张松龄看不出机会在哪里。至少,从目前铁血联庄会的情况,他看不到任何报仇的希望。这个民间自发建立的自卫组织,名义上有三百余壮丁,却大多没经过任何正规训练。手中的全部长短热兵器加起来,连庚子年间打造的大抬枪都算上,也不过是六十余杆。其中还有十多支是打猎用的土炮,射程不足五十米,每装填一次黑火药,至少需要半分钟时间。 此刻联庄会账面上的钱倒是很多,打着保家卫国的名义,魏占奎曾经几度向村民们强行摊派。有谁胆敢不按时向联庄会“捐助”抗日饷,赵二子等人立刻就带着枪支去堵门、扒房子、拆灶台,将对方家中粗细物件搜刮一空不说。临了,还会将全家老少赶出村子,再也不准回来。 “我们是抗日队伍,抗日你懂么?”不止一次,张松龄在屋子里,听见魏占奎在外面对着前来请求宽限几天捐款日期的老乡们,大声咆哮。“你不交钱,弟兄们就得饿着肚子跟日本人拼命。你种庄稼的,饿着肚子能挥得动锄头么?弟兄们因为肚子饿打了败仗,责任该算在谁头上?我看你人模狗样的,不是存着心思准备把钱粮留给日本人吧?!破坏抗日,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乡里乡亲的,别怪我事先没警告过你!” 可怜的老乡们哪曾见识过这种阵仗?虽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晚交几天“捐款”,怎么就成了破坏抗日了?可看到魏占奎腰间板儿带上那两把瓦蓝瓦蓝的驳壳枪,腿肚子就先软了三分。再仔细想想,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过来,说不定自己家里那点儿东西,真的会什么都剩不下。还不如捐出一些儿来给铁血会,至少能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于是,有银元铜板的捐银元铜板,没银元铜板的捐粮食牲口,反正自己不捐,魏占奎也会派赵二子带着枪上门去搜。还不如主动点,免得被人说敬酒不吃吃罚酒! 对于四个庄子里的乡绅和大户们,魏占奎就换了一种方式。钱,乡绅和大户们是一定要出的,否则魏某人也没法压服其他人。但具体数额,就可以坐下来商量了。手头宽裕的可以多捐,手头不宽裕的可以少捐。实在脸皮厚,不怕被人骂吝啬鬼的,拿粮食顶也可以。若是信不过魏某人的品行,怕魏某人借着抗日的名义中饱私囊,还可以派亲信来监督。反正账本掌握在方圆几十里唯一的老秀才,铁血会的老军师魏丁手里,每一项支出都列有明细,大伙随时都可以查验。 众乡绅和大户们的家产多,更怕日本人打过来,落得人财两空。况且魏占奎那厮看着粗豪大度,心胸却未必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宽阔。一旦得罪了他,被他半夜装作土匪找上门来,恐怕大伙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头吞。 所以,魏、肖、鲁、杨四个村子的乡绅和大户们,也不敢真的驳了魏占奎的面子。捐助的钱粮只能比魏占奎开出的底价多,不敢比魏占奎开出的底价少。反正即便魏占奎这小子不值得信任,还有老军师魏丁在那看着呢。人家那可是堂堂的秀才公,读了一肚子圣贤书不说,品行在十里八乡也是有目共睹的,不大可能打着抗日的幌子来欺骗大伙。 有了钱,有了粮,想要发展壮大,接下来的两件事情自然是招兵买马和置办武器。头一件好说,联庄会既然叫联庄会,村子里青壮,就有出丁的义务。可第二件就比较困难了,二十九军前身是冯玉祥的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接受中央政府改编之后,一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连自己的兵工厂都没有,当然不会将来之不易的武器出售给地方民团。而走私商人那里,因为这两年华北一直在打仗的关系,军火卖得极贵。一支半新的汉阳造,就要卖到十块银元。至于可以压二十发子弹的盒子炮,则要卖到一百五十块大洋以上,还要提前好几个月支付一半儿定金才有希望拿得到。与贵得离谱的枪支相比,子弹倒是便宜些。山西那边从兵工厂里“流落”到民间的,巩县那边因为不合格而被“销毁”了的,随时都能供货。但一粒子弹也要五分钱,与一斤白面价格相当。 铁血会即便钱粮再充裕,魏占奎也不敢太败家。长枪只买了一次,就不再跟黑心的商人联络了。盒子炮至今为止,也只买了七支。他自己两把,三位副会长和老军师魏丁每人一把。还有一把挂在议事厅的墙上,作为激励士气用。说好了将来谁杀日本人最勇敢,就奖励给谁。 作为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张松龄无比渴望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枪。但挂在铁血联庄会议事厅墙上的那把,他却丝毫不敢指望。不光是对那把盒子炮不指望,就连对铁血会的未来,他都非常不看好。并且这种灰暗印象随着时间推移,还在慢慢加深。换句话来说,在铁血会里边待的时间越长,他对这个组织的了解就越深。而对铁血会的了解越深,他越觉得这支队伍前程渺茫。 “光买,肯定不行。会里头的这点儿钱来得不容易,咱们得省着点儿花!”对于铁血会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老军师魏丁心里也很着急。东奔西跑四下张罗了一段时日,却没收到太好的效果,便异想天开地又将饱含着希望的目光放在了张松龄头上,“小胖子,你读的书多,见识也广。你也帮我想想辄?怎才能不花钱,或者花比较少的钱,把弟兄们给武装起来!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只要你能立下,我就跟魏占奎去说,让他提拔你当中队长!” “您老人家都没招,我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对于面前这个里里外外都透着股子邪气的老军师,张松龄是惹不起也躲不起。“除非我给家里头写信,让我哥帮忙在山东那边看一看。可那样的话,你就得答应我哥哥,让他接我回家!” “不行,不行,咱们铁血会又不是绑票的土匪,怎么能拿你换军火?!”听完张松龄的话,驼背老军师魏丁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你爹是货栈老板的事情,千万别再让第二个人知道。否则哪天老夫我一眼照顾不到,保不准就有人拿你的手指头去向你家讨要赎金!” “还说不是土匪呢!”张松龄郁闷地撇嘴。 “你再想想,再想想。你可不是一般人。老夫自打看到你第一眼那天起,就料定了你日后必成大器。而古往今来凡是能成大器者,必伴着别人盼都盼不到的好运数!”老军师魏丁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神神叨叨地继续在张松龄耳朵边上啰嗦。 “您老要是没旁的事情,就坐这里歇会儿!我还有几笔账得今天就整理出来!”张松龄懒得再理睬这老神经了,将目光再度转向桌子上的账本儿。由于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清楚,老家伙已经把大部分账务方面的事情,都推给了他。害得他现在几乎成了铁血会的专职账房先生,每天晚上睡觉,眼前都有无数银元和铜板在黑暗里滚动。 “不就是三头猪,十几石米的支出么,算那么清楚做什么。反正也跑不到别人肚子里头去!”老军师今天是寂寞得狠了,存心没话找话。 “不把账记清楚,我怕您老将来拿我当李严!”张松龄抬头白了老家伙一眼,很不满地数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相信,眼前老家伙是个看戏看坏了脑袋的老疯子。总想着过一把诸葛孔明的瘾,却实在找不到刘备,所以见到谁,都想给对方装上一双大耳朵。 “不会,不会!”老军师魏丁连声保证,同时一双老眼开始灼灼放光“我哪会拿你当李严呢。如果我是诸葛亮,你就是刘禅。无论扶得起来扶不起来,都鞠躬尽瘁地去辅佐你!” 张松龄哭笑不得,一把推开账本儿,手指窗外“您的刘阿斗在外边跟人摔跤呢,好不好?!有闲功夫儿拿我开涮,您老不如给他出谋划策去。让他别老藏着子弹生锈,时不时给弟兄们也打两发,免得真的跟日本人干起来的那一天,火儿都不知道怎么搂!” “他?”老军师自己捶着自己的老腰,扫了一眼门外空场上正跟赵二子等人摔跤的魏占奎,非常不屑地摇头,“他顶多是个廖化,连大将都当不得!我才不在他身上浪费那个精神头呢!” 张松龄愕然,没想到在老东西眼里,魏占奎居然被看得这么低。皱了下眉,以很小很小的声音反驳,“那你还把他推出来当会长。别跟我说,铁血会的事情,是他一个人鼓捣出来的。你瞒得了我一天两天,瞒不了一,一个月!” 他本想说‘瞒不了我一辈子’,却猛然意识到,那会给对方造成,自己已经准备在铁血会扎根的错觉。话到嘴边,又仓促改口。老军师魏丁嘿嘿奸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还不到一个月呢,从你被赵二子他们捆来那会儿开始算,才二十来天。再说了,我要是拿你当外人,肯定不让你看到这么多东西!你觉得就自己聪明啊,打一开始,他魏占奎心里头对这事儿就明镜似的!但他跟我老人家各有所图,彼此心照不宣!” “我才没功夫掺和你们的破烂事情呢!”慢慢地摸清的老家伙的脾气,张松龄跟他说话时,便不再像刚入会时那样小心翼翼。为了此人别再逼着自己想办法去弄枪,他伸了个懒腰,主动将话题往对方最感兴趣方面岔,“记得您老上次跟我说,如今的局势,就像三国时的魏、蜀、吴。可我记得,三国时代,最后得天下的是司马家。曹、孙、刘三姓白忙活的好几十年,最后却什么都没捞到!这魏、蜀、吴三国,您老都对上号了。可司马氏呢,您老觉得,谁将是司马氏!” 一提到天下大势,老军师魏丁就来了精神。背也不驮了,嗓子也不哑了,直起腰,满脸神秘地摇头,“这个么?呵呵,呵呵。天机不可泄露。除非你小子答应永远留在铁血会里!” 张松龄才不跟老家伙谈条件呢,立即装模作样将头重新转向账本儿。反正他知道整个铁血会里,自己是唯一能耐下性子听老家伙“分析”天下大势的,不愁对方能憋得住。 果然,才半柱香功夫,老军师魏丁就憋得脑门见汗。先小跑着去关好了屋门,然后又朝外边仔细看了看,确信周围没有人偷听自己泄露天机,才将镶着金牙的嘴巴凑到张松龄耳边,神经兮兮地说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别说给第三个人听。” “好吧!”张松龄随口应承,就当自己是在哄老人家开心。 “*!”老军师只用三个字,就轻松击穿了张松龄的心脏。手中的账本,“啪”的一声,掉落于地。 注1“豫让,战国时期著名刺客。为了给知己报仇,他隐姓埋名,不惜用火炭烧块嗓子,浑身涂满黑漆。 注2:出自《春秋公羊传》,庄公四年春,齐襄公灭纪。襄公之九世祖昔为纪侯所谮,而烹杀于周,故襄公灭纪。 ps:500人qq大群升级完成,欢迎加入31174986,酒徒在里面。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上)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上) 这是一个月来,张松龄第二次听到有关*的话题。还是出于一个隐居乡下,平素连最近的县城都很少去的前清老秀才之口。“这老疯子不是真的*吧!”联想到驼背老军师在铁血会的种种作为,张松龄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善于鼓动人心,善于弄钱,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诱惑你下地狱…这都是山东官办报纸对*人的描述。而驼背老军师魏丁,似乎与其中任何一条都能搭上关系。 “不行,我弄清楚点儿,别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在惊慌中恢复过来之后,张松龄第一反应是尽快探明老军师的底细。还没等他琢磨好该如何开口,却见老驼背军师魏丁倒背着手,撅着屁股,一步三摇地出门去看魏占奎跟赵二子等人摔跤去了,仿佛对刚才摆了张松龄一道的举动非常得意。 “老东西!”张松龄将账本捡起来,在桌子沿上用力摔打。可气恼归气恼,老军师魏丁对他的好,也是实实在在的。让他还真狠不下心来,立刻跟对方割席断交。 事实上,即便张松龄想跟老军师划清界限,也没那么容易。才来了魏家庄短短二十几天,村民们已经开始谣传,他是魏丁魏老秀才的嫡亲外孙。原本住在大北平,为了躲避兵灾,才特地到乡下来投奔自己从未谋过面的亲姥爷。 要不然,你见老秀才对村子里的哪个年青后生,像对待张副官那么好过?!非但跟他同吃同住,还把账本和仓库钥匙,都交给他一个外来户掌管。要知道,那可是几千块现大洋和数万斤米粮的大仓房,进进出出时随便用手抹两把,都够吃上好几天。 “不会吧,他那天不是被赵二子拿绳子绑回来的么?”当然也有人不信谣言,皱着眉头低声反驳。 “那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赵二子又不知道老秀才家里有亲戚过来,当然见到谁可疑都要拿绳子去捆了!你没见戏文里边,都那么唱么?好心老汉在街头捡回来一个被冻僵了的书生,却发现对方是自己没见过面儿的亲外孙……” “那这小子的命可就太好了。旁的不说,老秀才名下可有两百多亩水浇地,十好几头大牲口呢!” “谁说不是呢!老秀才一直没儿子。唯一的丫头嫁给肖二当家,生得还是俩姑娘。这外孙虽然不是孙子,可毕竟也是带把的啊……” 如是种种,越传越有鼻子有眼儿。弄到后来,连驼背老军师的亲女婿,铁血会的肖二当家都将信将疑了。特地寻了个吃晚饭的时间,跑来拐弯抹角地套问老军师当年到魏庄隐居之前,是否真的在北平城里有过妻室。气的老军师捡起笤帚疙瘩,就往肖二当家脑门子上搂。从炕头一直追到大门口,两脚的鞋子跑掉了都顾不上捡。 张松龄在炕上目睹了老军师和肖二当家翁婿两个反目的全过程,忍不住乐得直打跌。大部分时间,在他眼里,老军师就像自己邻居家的那些无聊老汉。老伴儿早就撒手归西了,一个人生活非常空虚寂寞。所以就有些老来疯,整天弄些不着调的事情吸引别人关注。 “又让你捡到乐了是不?小心别被馍馍噎着!”老军师喘着粗气从外边走回,恰看到张松龄在自己揉自己的小肚子,没好气地诅咒。 “您说,您老这是何苦呢?!早一点儿放我走,哪有这麻烦事儿!”张松龄一边数落,一边用筷子将菜里的瘦肉块挑出来往老军师的饭碗里头夹。作为军官,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经常吃到肉。虽然份量不多,但隔三差五,总能见到点儿荤腥。 “我不吃!没事儿献殷勤,非奸即盗!”老军师抄起筷子,将饭碗里的肉重新扔回菜盘子里,“杜工部当年,就是吃肉吃死的。我不上你的当!”(注1) 张松龄摇摇头,不跟老小孩计较,风卷残云一般继续对付桌上的饭菜。老军师气呼呼地咬了几口馍馍,又发着狠干掉了小半碗玉米粥,眼珠一转,脸上瞬间又绽放出愉快的笑容,“小胖子,跟你说个事儿呗?!” “您老说!”张松龄头也不抬,顺口答应。反正老军师跟自己说的事,十件中有九件不是什么正经事儿,犯不着浪费太多注意力。 “仔细看,你长得还真跟我有几分相像。特别咱们爷俩儿这眼睛,都是黑白分明……”老军师看着张松龄的小胖脸儿,目光里充满了慈祥。 “我哪能跟您比啊。您那是目光如炬,我这是大眼无神!”张松龄一边嚼着饭菜,一边没大没小地跟老人家耍贫嘴。 “一样,一样,我年青时候,眼神也很亮,后来一直替我堂兄管账本,硬把眼睛看得没神了!”老军师一点儿都不知道谦虚,瞪着双已经发黄的老眼,自吹自擂。“还有咱俩额头上这棱角,这肩膀,这耳垂,像的地方真太多了。越仔细看越多!” “嗯!”张松龄懒得反驳,随口敷衍。 “你说,你不会真的是我外孙子吧!”老军师立刻打蛇随棍儿上,腆着脸说道。 张松龄白了对方一眼,非常不给面子地驳斥,“我娘和我爹,都是地道的山东鲁城人。您老是北平城的黄带子,我可高攀不起!” “说不定你是捡回来的呢。你小时候调皮,你娘没跟你说,你是捡回来的么?”老军师毫不气馁,继续搜寻有利根据。 凡是北方孩子,小时候几乎就没有人没被父母说过,他是捡回来的!张松龄根本无法否认老军师的话,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我吃饱了,您老慢慢吃。还有一堆帐没算清楚呢,我今晚可不想再熬夜!” “别急,别急啊。你小年青的,怎么性子比我老人家还急?我老人家跟你开玩笑的,还不行么!”见到张松龄好像真的发了火,老军师赶紧跳下炕,张开双臂拦阻。“坐,坐,再陪我坐会儿。别急着干活!就那么点儿破事儿,今天干,明天干都一样!” 张松龄突围不得,只好鼓着腮帮子坐下。老军师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看了一会儿,推测出张松龄已经气儿消了。又笑了笑,死皮赖脸地试探:“要不,咱俩认个干亲得了。你这年龄,跟我孙子差不多。认我当个干爷爷,省得别人再胡乱猜疑!” “我才跟您老认识一个多月!”张松龄瞪了老军师一眼,非常愤怒地回应。“这村子里,想认您老当干爷爷的人多了去。您老别总盯着我一个陌生人人好不好,算我求您了!” “我不是觉得你顺眼么?”老军师闹了个大没脸,有些委屈地嘟囔。“我名下有房子有地,又不图你养老送终。” “跟您老说过多少遍了,我要去北平,去北平投军!您老也曾经说过,哪天一颗子弹打我身上,我就交代了。您老这么大岁数了,不想体验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吧!以后别拿这事儿来烦我。最好,其他事儿也别来烦我。送我走除外!”张松龄大怒,推开老人的拦阻,摔门而去。 “不知道好歹!没我老人家护着,你早就被魏占奎给卖了”老人追了几步,恼火地抬起腿来踹门,“不烦你就不烦你,别人求着我烦,我懒得烦呢!!” 气归气,老军师魏丁却真狠不下心来,任由张松龄在村子里自生自灭。才说了不会再理睬张松龄没几天儿,就又拿着张不知道从哪儿淘弄到的旧报纸,兴冲冲地找上了门,“机会来了,机会来了。小胖子,你快看。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正在百无聊赖地翻看古卷手抄本儿的张松龄坐直身体,带着几分迷茫追问。跟老人家嚷了一顿之后,他也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有些过度了。所以想尽量找机会安抚一下老人受伤的小心灵。 “打起来了,日本人跟二十九军打起来了!”驼背老军师兴高采烈,好像对这一天早已盼望多时似的。 “啊!”张松龄吓了一跳,抢过旧报纸,摊在桌案上观看。只见旧报纸第一页用很粗很粗的大标题写着,“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下面则是具体内容,“日本鬼子昨日借口寻找失踪士兵,向我卢沟桥守军发起猛攻。二十九军将士奋起抵抗,宁死不退……” 再急切地寻找日期,才发现报纸是公历七月八号发行的,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日本人马上就打到家门口了!”张松龄急得直跺脚,真恨不得跳起来,给老疯子两巴掌,促其清醒。 “你再往下看看么?”老军师也意识到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合适,收起笑容,讪讪地提醒,“下边,第一页,右侧偏下位置……” 强压住着了火一般的心情,张松龄捡起报纸重新细看。除了报头处那篇檄文般的稿子之外,下面还有这个时代各个大人物们的讲话。有怒斥日寇卑鄙无耻的,有感慨国家多灾多难的,还有忧心忡忡地分析中日实力对比的。而军队方面,态度则非常强硬。来自中央军的关麟征将军,在保定当着一众采访记者的面发誓,要与日本鬼子血战到底。二十九军的宋哲元总指挥,也委托心腹幕僚,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谈话。声明自己的态度,不退缩,不投降,以最大努力争取和平。如果和平实在无法指望,则将带领二十九军将士共赴国难。在讲话的末尾,宋哲元还大声呼吁,所有华北军民,团结起来,宁可战斗至最后一人,也不要让日本鬼子的吞并华北的图谋得逞。 “这些都是套话,早就说过无数遍了!”张松龄没有在报纸的右侧偏下位置,看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来,又扫了兴奋过度的老军师一眼,带着几分怨恨说道。 二十九军已经跟日寇拼命了,自己却被扣在这个小山村里,寸步难离。都怪这老疯子,要不是他盯得紧,自己早就…… 驼背老军师却丝毫没感觉到张松龄眼睛里的怨恨,敲了敲报纸,有些恨铁不成钢,“亏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视而不见!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关麟征将军、孙连仲将军,宋哲元将军,都号召华北百姓站起来,与日寇血战到底。既然是号召咱们血战,总不能让咱们空着手跟日寇拼命吧?你想想,如果这个时候,咱们把铁血会的大旗挑起来,朝他们要枪要子弹,他们就是糊弄,也总得糊弄得像一回事情吧!” “嘶——”张松龄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形势的严峻,而是因为老军师的想法与常人迥然相异。从铁血会自身发展角度来看,此刻向二十九军或者中央军讨要武器,乃为最佳时机。如果他们拒绝,就等同于说明,他们动员华北百姓全民抗日的话,是信口胡诌。非但会让抗战支持者们寒心,也会让日寇找到分化瓦解华北军民的借口。 “写,你读的书多,你来执笔写。写两封信,不,写三封。一封给宋哲元,一封给关麟征,一封给孙连仲。我就不信,他们三个都在对记者说谎。多下几个夹子,总有肯上套的兔子!” “信我可以帮您写,但咱们也不能空手上门!”知道即便自己不奉命,老疯子自己也能把寻求支持的信给鼓捣出来,张松龄想了想,郑重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咱们也得给军队提供一些支持。粮食、猪肉、粗布,仗打起来了,这些东西,他们总能用得到!” “依你,依你。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比买枪合算就行!”老军师兴高采烈,没口子答应。随即不顾自己腿脚不利落,小跑着四下寻找纸笔。待把纸张毛笔准备停当,又想了想,低声道:“也不用送那么多犒军物资出去,好像咱们很有钱一般。最好先找一支距离咱们最近的队伍探探路!信也不必送到三位长官手里,即便送到了,他们也没时间看!咱们先在附近找个能做得了主儿的将军,让他知道咱们的意思就成。你别动手,我替你磨墨,尽量把口气写得大一些,要义正辞严,要……” 张松龄挥挥手,打断了老人的啰嗦。然后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待老人已经把墨研得差不多了,抄起毛笔,一挥而就:“宋哲元司令长官钧鉴: 自日寇肆虐,蹂躏东北,复侵京冀,疆土迭陷,敷天共痛,乱国祸民之行令人不胜发指。鄙人等虽为乡野匹夫,岂不知天下兴亡之义?今以御侮为心,兴北方义旅以从王师,鞑伐日寇,申讨外贼。惟恨器械欠乏、名分未定,特恳将军予定番号,并资军械粮草,以振士心。方今四海横流,国亡无日,惟有同仇敌忾,共御外侮,庶可见封土获全,邪谋消阻之日……。(注2) 注1:杜工部,即杜甫,工部是官名。据说他老年时总是断炊,偶然得到一县令周济,吃了过多肉,暴卒。 注2:酒徒古文水平一般,这篇文言文信稿是托小阿菩兄弟捉刀,特使声明。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中)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中) 张松龄自问文言功底尚可,不过在老军师这个前清的秀才面前卖弄古文,就显然有些鲁班门口弄大斧了。老军师在他将信写好之后,只是随便改了几处,便让整篇文章显得大气磅礴。但是,驼背老军师却不愿贪他人之功,非要张松龄将修改过的信,重新誊写了三份。抬头上分别写明了是给宋哲元、关麟征和孙连仲三位将军,然后才将信纸拿到阳光下晒干,分别装进三个非常精致的牛皮纸信封里。 “先让小毛桃带人去保定府探探路子。如果能搭上线,你再出马。如果人家根本不在乎咱们,咱们也不能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唯恐张松龄借着送信的机会一去不回,老军师提前堵死了这种可能。 保定府是河北地区除了北平、天津之外的第三座大城市,西靠太行,东俯晋东大平原,还有一条铁路纵贯南北,地理位置颇为重要。无论是二十九军南撤,还是中央军北上,这里都是必经之路。所以最近一个多月来,中央和地方各路诸侯都纷纷向保定派人派兵,组建各自的据点和联络处。二当家肖国涛此刻带着信和礼物赶过去,刚好可以比较清楚各家庙门儿的高矮,然后再决定该给谁优先烧香。 张松龄最近一个多月来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魏家庄之内,既看不到报纸,又听不到广播。对外边的情况根本不了解。故而无论老军师魏丁说什么,他都无从插嘴,只好诺诺以应。 见他提不出任何意见和建议,老军师魏丁便开始调兵遣将。先组织人手从仓库里提了四千斤麦子,然后又将委托给佃户们放养的活羊捆了二十余头,活猪抓了五口。一并装了满满当当五辆马车,由肖二当家带领十几名庄丁持枪护送着,浩浩荡荡开往保定。 这一去,就又是十余日。期间张松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每天都央着老军师魏丁派人去山外搜集报纸,打探华北战况。老军师魏丁这回没有故意戏弄他,专门派了四个能识几个字的壮小伙子骑着马前往距离魏庄最近的葫芦屿,从南下躲避兵火的百姓手中,用现金收购七月八号之后的旧报纸。只要报纸上有新鲜内容,则立刻骑着马星夜送回来。 如此,外界消息倒是都能看到一些了,时局却愈发让人感到糊涂。七月八日,中央和地方大员们在报纸上气愤填膺地怒吼了一番之后,第二天,也就是公历一九三七年七月初九,二十九军高层的几个元老级人物,就在亲切友好地氛围下,与日本人达成了相互谅解协议。日军即日起停止进攻,二十九军公开向日本驻华北军道歉,并且从严惩处“挑拨”“煽动”双方加剧冲突的蓝衣社成员和隐藏在学生中的*员。已经誓师北上的关麟征和孙连仲部,也应宋哲元的要求,暂且在保定、沧州一线停住了脚步,以避免过度刺激日军。 结果协议上的墨汁还没等干透,日本军队再度逼近宛平城。紧跟着,秦德纯、潘毓桂和张自忠三人代表二十九军再度向日军表示让步,于日军提出的要求基础长,达成了七项“和平”协议。其中包括镇压*、取缔蓝衣社和撤走抗日态度最坚决的三十七师。(注1) “这关人家*和蓝衣社什么事儿?”张松龄看得两眼冒火,拍打着桌案上的报纸大叫。即便再不通时事,他也知道,前者在去年十二月之前,还是各级政府的重点打击对象。抓到之后,基本上就是死刑,很少有人能从监狱里活着走出来。而后者,则是中央政府一直力挺的青年组织,跟*人势同水火,根本不可能彼此勾结在一起。 “他宋大耳朵,是怕蒋仲谋借机夺了荆州!”驼背老军师魏丁,也对二十九军上层目前前的决策,深表不屑。“可人家当年刘备再糊涂,也不会将张飞和关羽给免了职。这宋大耳朵,还没等跟日本人打出结果来呢,先答应撤掉三十七师的师长冯治安。嘿嘿,你看着吧,一旦死守卢沟桥的三十七师被处置,整个二十九军上下就彻底寒了心。等他宋大耳朵明白过味道来,恐怕再想跟日本人拼命,也没人愿意相信他了!” “您老能不能不用这种语气说话!”张松龄最受不了的就是驼背老军师这种搬着板凳看大戏的姿态,回过头,非常气愤地抗议。 “那咱们还能怎么着,刺血上书,可也得有人肯接啊!”驼背老军师伸手捶打着自己的老腰,继续冷嘲热讽。“我当初不放你去北平,是不放对了吧?!就你这急性子,即便到了二十九军,也得被人当做*或者蓝衣社给清理掉!” 在这个话题上,张松龄无力气反驳。从他目前搜集到的报纸、文告上来看,一个多月前,北大高材生彭学文对二十九军上层人物的那些指控,十有七八并非无的放矢。可长城上那些血迹又提醒着他,自己目前看到和听到的,未必是全部真相。二十九军不会辜负全国人的期望,也不会辜负那些战死在长城上的英魂! “你别着急,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不是还没从北平撤离呢么。冯治安将军,也没有通电下野!”见张松龄已经被自己数落得满脸漆黑,老军师开始见好就收,“况且很多事情,记者们只是捕风捉影,未必看得清楚。咱们自己这边,只需要多留点儿心眼就行了。先别急着往前冲, 免得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嗯!”张松龄答应一声,不置可否。驼背老军师魏丁,给他的感觉一直很矛盾。一方面,此老口口声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爱国热情比自己这个年青人还要炽烈。另外一方面,此老却处处想着如何抓紧一切机会捞取好处,壮大实力,凌烟阁上留名。仿佛这些,才是他组建铁血会的最原始目的一般。 “这些报纸别扔,咱们都留着!留着!”安抚住了张松龄,老军师魏丁又开始大谈特谈他的另外一个人生理想,“这都是第一手记录,甭管上面说得对与不对,都是物证。存起来,等天下太平了,咱们爷俩就可以编写一部史书。让后来者都知道,咱们这些当时的人,都做了些什么。无论黑白对错,都别遮掩。到时候人们翻开史书第一卷第一页,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咱们师徒两个人的名字。嘿嘿,比那司马迁和司马光,也不逊……” 这个理想简直比自组一支队伍,参与群雄逐鹿还要宏伟。那不仅需要一支如椽巨笔,还需要一副铁肩膀。张松龄自问担不起来,也没胆子往自家肩头上揽。驼背老军师却沉浸于他自己那宏伟的设想当中,一边捶打着老腰,一边哼起了戏词:“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注2) “把您老的盒子炮借我用用!”张松龄被歌声搅得心乱如麻,伸开手,向老军师借“驳壳枪。 “这可是……”沙哑的歌声立刻停止,老军师像被人窥探了宝贝一般,将手探进前大襟,捂住不放。 “放心,我不会拐了您的枪跑掉!”张松龄上前几步,自己动手去掏,“二十九军都这般模样了,我去了还能有什么用。把盒子炮借我打几枪,免得日本人打上门来时,我连枪都不会放!” “我不是不放心你!”老军师被说中了心事,脸上有点发烫,“我真的不是不放心你。这枪是地道的德国货,比咱们上海兵工厂仿造的那些冒牌玩意儿,可是强得多了。借给你用用不打紧,一旦被魏占奎他们发现我这支跟他们手中的那几支,其实不太一样。又是一堆麻烦事情!” “我找没人地方摆弄还不行么,要不,您在旁边看着我!”张松龄握住装枪的木头盒子,连拉带拽。“您老人家啊,让我怎么说你,心眼全用这上面了!连买几把枪,都要短斤少两!” “我这不是也为了省点儿钱么?”老军师嘿嘿笑了几声,无奈地松手,“比上海产的贵两倍呢!况且了,魏占奎他们几个,又不知道其中差别!这里边只装了十发子弹,你可别一下子给我搂尽了!一发就要五分钱呢!” “知道了,知道了!”张松龄不耐烦地答应着,拎着驳壳枪,跑向了后山。此刻他满腹激愤,真恨不得日本人立刻打上门来,让自己拿着驳壳枪冲进敌群。拼死了就算喝醉,也省得看到这么多人间龌龊。 “慢一点,慢一点儿。你学过怎么开枪么?等等我,我手把手教你!”驼背老军师终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外,找了个借口,拎着议事厅里那把激励士气用的盒子炮追了上来。“你先用这把,把我的还给我。这把枪里头也有十发子弹。你一枪一枪炼,别着急,先学会瞄准,再扣扳机!” 注1:七七事变时,日军进攻卢沟桥。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二百一十九团坚持抵抗,拼死守住了阵地。随后,日寇要求严惩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将三十七师调离北平。二十九军答应下来,却一直拖延着没有执行。 注2:此曲是桃花扇中的曲目。明亡之后,柳敬亭等人所唱。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下)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四 下) 死乞白赖,在入伙铁血联庄会一个多月后,张松龄终于过了一把打枪的瘾。于崔庄后山小树林儿,一口气将两把盒子炮里头的总计二十颗子弹全给打了个精光。枪声刚一停,顾不得烫,驼背老军师魏丁立刻将盒子炮抢回去抱在了怀中,就像抱着自家孙儿般,一边撩起衣襟儿擦,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二十颗子弹呢,二十颗子弹呢。你怎么能一次全给打光了?那可是四斤半五花肉钱,就换你听了个响儿!” “不就一块大洋么,我自己出还不行!”张松龄受不了老军师这幅吝啬鬼模样,撇撇嘴,大声道。 “你吃的,住的,都是会里头给的,哪来的钱?!”老军师把眼睛一竖,怒气冲冲地嚷嚷。 “怎么着我也算铁血会的军官吧!您说说,军官是不是该发军官的饷?!我前前后后在会里干了快一个半月了,就是请长工,你也得发我点儿工钱了吧?!”不愧为生意人家出身,张松龄帐记得门儿清。 按铁血会的规矩,小兵领日饷,当一天值给两毛,不当值没钱领,月底统一结算。军官则按级别领月饷,大当家魏占奎最高,每月八块银元。老军师魏丁第二,每月六块。其他三个副当家每人每月五块,赵二子等六个中队长每人每月四块,底下的小队长每人每月三块。这些都在账本上明明白白记着,张松龄天天都能接触得到,驼背老军师想抵赖也抵赖不掉。 可一想到白花花的大洋到了张松龄手里,肯定半天不到就得被他换成子弹消耗干净,老军师魏丁就心疼得脸抽。讪讪笑了笑,低声商量道:“会里头包吃包住,你要现钱干什么,还是存在我这里吧。等你走时,我一并结算给你,保证分文不差!咱们爷俩关系这么好,你还信不过我么?” “我买卖人家出身,讲究的就是一个亲归亲,财归财!”张松龄压根儿不肯上当,摇着头否决,“你说吧,我每月该领几块大洋?!整天又是帮大当家写文告,又是替你管账打算盘,总不能比赵二子他们还低吧!否则,我就不干了,咱们一拍两散!” “不能,不能,他们几个中队长是四块钱,你也是四块!”驼背老师爷连连摇头,唯恐一言不合,张松龄拔腿就走。此刻树林中可是只有他们一老一少,枪里头的子弹刚才还叫小胖子给报销干净了。这小子真的犯了倔,撒腿冲进了密林深处,就凭驼背老师爷的腿脚,还真追之不上。 “八十发子弹。回头就发给我!”难得把老吝啬鬼逼得额头冒汗,张松龄把手一伸,大声要求。 “你刚才已经打掉二十发了!”驼背老军师连额头上青筋都急出来了,歪着脖子驳斥,“会里边总共才买了两千粒盒子炮的子弹,如果大伙都照你这么打,一天就得折腾干净!” 张松龄摇摇头,继续将手往老军师眼皮底下伸, “别人的事情我不管,我只要我自己的那份。八十颗子弹,刚才那二十颗该公款报销,不能算我头上!” “六十,顶多,顶多给你七十粒,我枪里头那十粒,算我自己头上!”老军师被逼得连连后退,不断地跟张松龄讨价还价,“一个月只能领一次,还有半个月的军饷,留到下个月底一起结。别再得寸进尺了,给我种地的那些长工,一年才能结一次工钱,还要根据干活的表现扣掉……” 如果没人打断的话,这一老一小,肯定还得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下去。谁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两个彼此之间,其实早已经拿跟对方贫几句嘴,逗逗闷子,当成了一种习惯。可庄子里的其他人,却不能体会到这种祖孙之间的温馨。见老军师和小胖子纠缠个没完,不耐烦地走上前,低声打断:“军师,张副官,二当家回来了。马车就就停在大庙门口,等你们两个过去入账呢!” “回来了!”老军师又惊又喜,丢开张松龄,跳着脚向来人追问,“可是换回枪支弹药来了?多少支,装了几辆车!” “两辆马车,一辆上面装的是枪,另外一辆装的是子弹箱子!”报信的庄丁想了想,犹豫着回应。 “带我过去,带我过去!”老军师高兴得背都顾不上驮了,推了一把前来报信的庄丁,大声命令。 听闻有了武器,张松龄心里也是一阵狂喜。上前搀扶着老军师的胳膊,大步往被铁血会征用做总指挥部的古庙方向走。还没等走到庙门口,就看见上百颗人头攒动,将肖二当家和几辆马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而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的二当家肖国涛脸上根本没有丝毫倦意,接过一瓢刚打上来的井水,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然后抬手抹了抹自家的嘴巴,扯开嗓子说道:“我这回可是开了眼界了!好家伙,重机枪、轻机枪、大炮、小炮,还有铁壳子胶轱辘大车,用脚一踩,眨眼功夫就能窜出好几十里地远……” “那是大汽车!”围观的庄丁当中,有人笑着提醒。 “对,汽儿车,冒汽儿的车。一车能装三十多人,比咱们这儿五匹马拉的大车都能装。”肖二当家又灌了几大口冰凉的井水,继续扯着嗓子白话,“坐车的是咱们蒋委员长的中央军,一水儿的黄绿色进口料子军装,头顶半寸厚的铁盔,腰里头还挎着牛皮板儿带。手里握的都是崭新崭新德国造冲锋枪,一扣扳机,就是一整梭子子弹。突突突突,能把一头牛都打成马蜂窝……”(注1) “你就吹吧你!”大伙越听越觉得离谱,异口同声的反驳。咱中国的军队是以武器差出了名的,否则,二十九军也不至于在长城上,拿大刀片子跟鬼子拼命。你要说中央军的装备比二十九军强,有人肯信。要是说中央军的装备,已经超过了小鬼子一大截,那就是白日做梦!有那装备,中央军早把小日本儿给灭了,还用等到现在?! “不信,你问问他们,问问他们。给大伙说,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肖二当家大急,拉过同行的其他几个庄丁,强迫众人给他作证,“你们几个,是不是看到带钢盔,坐汽车的中央军了?!他们手里头,是不是都拿的德国枪?!” “嗯!”众同行去保定的庄丁们,齐齐点头。时至今日,他们依旧为保定城内那些军队的武器和仪容而感到震撼。钢盔、机枪、冲锋枪、机关枪,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种大炮小炮。还有,还有汽车上那一张张年青而又骄傲的面孔,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连上前搭话的勇气都不剩。 “那咱们国家这回,可不是赢定了?!”听有人证明肖二当家所言非虚,众庄丁立刻高兴了起来,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向肖二当家询问。 “肯定的么!”肖二当家自信满满,“这会儿,据说在保定城里头,就驻扎了整整十万大军!小日本儿总共才多少人马,就是三个打一个,咱们也能把他给堆死!” “是啊,堆死小日本儿!” “堆死小鬼子!”大伙闻听此言,士气愈发高涨,一个个扯开嗓子,大声附和。 虽然从来没见过日本人什么模样,可崔庄的人走亲戚,访朋友,却听闻过察北那边自从落入小日本儿手里之后,老百姓们被糟蹋成了什么模样。修炮楼、修路、筑城,一年四季各种劳役不断不说,还动不动就找借口将人抓去,往矿山里头一推,干到死才给扔出来。 以前大伙对赶走日本人不报什么希望,那是因为大伙心知肚明,二十九军肯定不是日本鬼子的对手,虽然二十九军打得很有血性,打得很是艰苦。可现在就不同了,中央军已经上来了,大炮、机关枪、汽车、一样都不比日本鬼子差,又是在中国地盘上,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可能打不赢日本人?! “这堆死小鬼子的事情,哪能少了咱们老少爷们呢?!”在一片沸腾般的高呼声中,二当家肖国涛将手向下压了压,意气风发,“我就大着胆子,找了家有哨兵站岗的门脸,低着头往里头钻。还没等到门口,就听“哗啦!”“哗啦”的枪栓声,一抬头,已经有二十多杆能打连发的冲锋枪,顶在我脑门上了!” 不愧是老军师的魏丁的亲女婿,肖二当家不去说大书,简直就是屈才!本来挺简单的事情,经他嘴巴一白话,听起来立刻变得惊心动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就顺着话头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呢,他们拿枪打你没有?!” “废话,拿枪打我,我还能在这里站着?!”肖二当家一瞪泡泡眼儿,得意洋洋的道:“我当时就说了,“兄弟,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来帮着你们打日本人的,你们怎么能狗咬吕洞宾呢?!”” “到底是肖二当家!”众人听得直挑大拇指。换了自己上去,被二十多支枪顶着,肯定早吓尿裤子了,哪里还有勇气跟军爷们用这种口气说话? 肖国涛其实当时也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同去的弟兄们不会拆穿,而庄子里的其他人没有千里眼,看不见当时的情景,所以他就尽情地吹,“我见他们被我说愣住了,就掏出军师,不,掏出张副官写的信,双手往头上一举,自报家门,“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合会副会长肖国涛,奉家乡父老之托,前来劳军。请司令长官大人,不吝赐见!”” 注1:当时进驻保定的是关麟征的二十五师,乃中央军嫡系,刚刚整编为德械师。配备了毛瑟1924年式步枪,冲锋枪,钢盔,野炮和迫击炮,装备相对精良。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上)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上) 最后几句,他故意拉得很长。如果此刻有人在旁边敲几下锣鼓,再配一把二胡,足可以唱一台大戏。“好!”“二当家威武!”“二当家厉害!”众村民鼓掌跺脚,齐声喝彩。听到四下里山崩海啸的欢呼,肖国涛心里头好生得意,正准备添油加醋,将自己当日的英雄举动详细道来,大当家魏占奎却早就不耐烦了,大声咳嗽了几声,然后缓缓说道:“嗯哼!嗯哼!嗯哼!我说老二啊,粮食和肉都送出去了,这个枪,可是换回来了?!” “哎呦!大当家也来了!我刚才没看见您!”二当家肖国涛被堵得胸口发闷,却不愿意当着众人的面儿跟魏占奎起争执,笑了笑,大声汇报,“都在马车上呢!有长枪一百五十只,尖头子弹四万发。人家纪团长那边说了,只要咱们能继续给他提供粮食和肉食,子弹和枪支还有!随时都可以去保定府找他!” “纪团长,你不是去见宋总指挥和关将军、孙将军了么?怎么一个小团长出面,就把你给打发了?!”魏占奎不满意肖国涛刚才抢了自己的风头,成心在对方的话里头找茬。 “人家,人家宋总指挥和孙、关两位将军不是忙着呢么?!”肖国涛尴尬地笑了笑,继续百般忍让,“况且了,咱是啥人儿,人家宋总指挥是啥人儿啊?若是任何人想见就能见到,他老人家一天到晚,就甭干别的事情了!” “是啊,是啊。人家宋总指挥,这会儿在保定还是在北平,还不好说呢!怎可能说见就见到!”副会长鲁方是个老实人,见魏占奎没完没了地找肖国涛的麻烦,瓮声瓮气地替后者辩解。 “枪不是换回来了么?上次十块大洋才能买到一条,还是老套筒子。这回只用了四千斤麦子,就换回了一百五十条枪,依我看,无论怎么算,这买卖都做得过!”杨大顺也觉得魏占奎最近做事太过分,将旱烟袋锅子往鞋底上敲了敲,砸吧着嘴儿补充。(注1) 魏占奎本想再挤兑肖国涛几句,以显示自己才是铁血会里头最重要的那个人。却没想到一不小心就犯了众怒,让三位副当家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赶紧笑着搓了搓手,大声附和,“没错,没错!这买卖做得过,做得过!不到四百块大洋的粮食,换回来一百五十条枪,还有四万发子弹。实在太做得过了。老二,我算着你今天要回来,已经提前吩咐伙房把猪腰子给炖上了。咱们先看看枪,然后大伙一块给你庆功!” 说着话,也不管别人反对不反对。带着心腹死党赵二子等人,风风火火冲到马车前,一把扯下盖车的油布。将十几个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长条箱子,亮在了大伙面前。 见到魏占奎等人那幅急切模样,二当家肖国涛摇摇头,对自己轻笑。然后顺手递过去一根铁撬棍,“人家军队那边规矩大,不用的枪都装在箱子里,不准散着放。想开箱子,得用这个……” 魏占奎一把抢过撬棍,大声打断,“知道,知道,这东西我见过!不就是撬棍么,想当年我爹带着我去天津卫去扛,去拜师父学本事,什么样的撬棍没见到过。二子,过来,用脚给我踩着这里。小五、土生、你们两个帮我压住这儿……” 四个能按倒牦牛的壮汉,即便不懂得怎么正确使用撬棍,也能把一个木头箱子拆卸开。况且那些木头箱子本来盖得就不太紧。转眼间,几片木板带着钉子飞出,紧跟着,又是四、五片被扯得稀烂的油纸。大当家魏占奎将撬棍丢下,单手举起一把散发着浓烈机油味儿的长家伙,“嘿,汉阳造,还是新款的。这可比老套筒子强得多了。弟兄们咱们这回有真家伙了!”(注2) “有枪了,有枪了!”赵二子等人也每人抓起一支步枪,在马车上又跳又叫。 围在马车旁的一众庄丁非常激动,纷纷涌上前,去抓车上的步枪。魏占奎一见,赶紧将枪口顺下来,冲着众人的脑门来回比划,“都别乱动,别乱动!小心走火,枪不能随便发给你们。得先收到库房里,等我们几个当家的跟军师议个章程出来再分。别抢,别抢,再抢我真的搂火儿了!” “别抢,大伙别抢。”肖国涛也张开双臂,护住马车和马车上的魏占奎等人,苦口婆心地劝告众庄丁不要乱动武器。“那枪不是新的,里头可能真有子弹。走了火可不是玩的!” 经他一提醒,众庄丁才豁然发现,魏占奎手中的汉阳造,枪口处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这说明枪是从军队里退下来的,极可能没将子弹去掉就被装进了盒子里。万一刚才魏大当家手指真的一哆嗦…… 想到自己差点儿被子弹开了瓢,庄丁们连忙后退。人踩人,人挤人,“哎呦,哎呦”,滚地葫芦般摔到了一大片。听到枪里边可能压着子弹,大当家魏占奎也被吓了一跳,将手中的汉阳造往马车上一丢,颤抖着声音抗议,“老二,你这不是存心祸害我么?一旦刚才我把扳机扣了下去……” “您手中这把枪,上着保险呢,扣不响!”肖国涛笑呵呵将魏占奎刚刚丢下的步枪捡起来,对着大伙摆弄。“就是这个东西,向前转动,就把枪栓锁死了。向后转,就是松开保险……” 魏占奎这才注意到,枪上的保险刚才的确没有打开。劈手将汉阳造夺回,大声胡搅蛮缠,“我当然知道这里有个保险了!跟老套筒子不一个模式么?!我刚才是太高兴了,没注意到。嗨,你们几个,都把枪给我放回去。乱动什么,万一走了火打死人,我就劁了你们!” 后半句话,是冲着赵二子等喽啰吼的。吓得赵二子等嫡系喽啰吐了吐舌头,赶紧将手中的汉阳造放了回去。 “老二,怎么拿回来的全是旧家伙,没新的么?”魏占奎为了更成功的转移大伙的注意力,指着枪口上的磨损痕迹,大声追问。 “枪虽然是旧的,可都还能用啊。要不然,人家能送给咱们这么多么?”肖二当家点点头,坦率地承认。 “是啊,旧归旧,总比老套筒子新啊!”其他庄丁也纷纷附和。在此之前,铁血会的全部家当,把打猎用的沙枪都算上,才六十多条。大伙甭说没有旧汉阳造可用,就是老套筒子,也得职位到达一定级别才能摸得上。 有了先前犯过一次众怒的教训,魏占奎不敢在武器新旧的问题上做更多纠缠。摸着汉阳造发蓝的枪管,满脸爱怜,“有了这家伙,咱们的实力肯定又往上窜一大截。甭说以后见了葫芦屿的人,不必低声下气地陪笑脸。即便秦德纯和岳敬雄两个亲自带着队伍来了,老子也敢跟他们顶着干!” “是啊,是啊!咱们这回可真是有趁手家伙了!”众庄丁意识到马车上的枪都上着保险,又互相推搡着往前凑。 “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离车远点儿!”魏占奎把汉阳造的保险向后一推,枪口冲着众人晃动,“老子说不能分,就是不能分!” 众庄丁怕枪走火,赶紧又退开数步,一个个涎着脸,对着马车恋恋不舍,“那,那大当家打几枪,让我们听听声儿,总行吧。四万多发子弹呢……” “是啊,大伙盼了半个多月了,连摸都不让摸……” 听众人说得可怜巴巴,魏占奎禁不住有些心软。目光偷偷扫向站在人群外的驼背老军师魏丁,见后者脸上没有明确的反对之色。立刻得意起来,将手中汉阳造向上一举,大声叫嚷:“好,老子今天就给你们开开眼。咱们先把车卸了,把枪和子弹交给军师入库。然后咱们就到后山去打靶!轮流来,每人都可以开两枪!二子、小五,你们两个别卸车,带上铁锨,赶紧到后山树块靶子去!” “好!”“哎!”被点到名字赵二子和杨小五两人,大声答应着去后山准备靶子。其他庄丁们也纷纷上前帮忙,卸车的卸车,抬箱子的抬箱子,不一会儿功夫,就将枪支和子弹,送进了古庙后院的仓库内。 趁着大伙不注意,魏占奎悄悄走到老军师面前,小声恳请后者允许自己兑现刚才的承诺。老军师魏丁今天心情好,不想让庄丁们太失望,便点了点头,小声叮嘱:“多带几条枪,别老可着一条造,小心枪管发烫!” “走了!打枪去!二当家,老三,老四,张副官,你们也每人扛上一支。大伙都给我瞄准了打,谁敢浪费子弹,老子就踹他屁股!”转过头,魏占奎就又成了铁血会独一无二的老大,高举着汉阳造,大声招呼。 “走了,走了!”众庄丁轰然响应,簇拥起二当家肖国涛、三当家鲁方、四当家杨大顺,以及刚刚上任没多久的副官张松龄,兴高采烈地直奔后山。 张松龄没想到还有自己一份,也有点儿喜出望外。抱着肖二当家递过来的汉阳造,一边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后山走,一边宝贝般仔细观赏枪支的形状。 只见这支枪长约四尺左右,被擦得纤尘不染。前半身为精钢制的枪管,在阳光下呈黑蓝色,寒气迫人。后半身则为上好的硬木所造,涂着橘黄色漆,与延伸到前端的护木一起,托住了枪管。在木制的枪身下,有一个半椭圆型铁圈,里边护着扳机。而在枪机铁圈之前,则是一个斜三角型铁盒子,做工相对粗糙,估计应该为弹仓。 除了必不可少的这些部件之外,在护木下方,还折叠放着一根刺刀。已经非常旧了,刀刃处透着锈蚀的痕迹。在枪托后侧中央,还有一个圆形的铁盖子,不知道能否打开,也不知道打开后能从枪托里面掏出什么东西。 人在高兴的时候,两脚就特别有力气。转眼间,后山已经到了。赵二子、杨小五等人在五十步左右距离上竖起了一块木板做靶子,用木炭条临时于木板中央画了数个同心圆,然后飞快地跑回来,恭恭敬敬地请大当家开第一枪。 “打枪之前,要调整标尺,就是枪身上这个铁片片。上面的洋码子,说的是敌人远近!”魏占奎一条腿呈开弓状,另外一条腿半跪在地上,煞有介事,“调整好了远近之后,就要瞄准儿。要把眼睛、标尺和靶子对齐了,然后吸一口气,扣动扳机…” “乒!”他开了一枪,然后拉动枪栓,又开了一枪。 “好!”四下里,喝彩声不绝于耳。魏占奎笑着将枪递给跃跃欲试的赵二子,站起身,冲着大伙四下拱手,“就这样,都学会了没有?学……” 突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目光死死盯住五十步外光溜溜的靶子,血色从耳根处直往额头上窜。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了,这枪是旧枪,开枪时,后座力大,子弹容易跑偏!”尽管与魏占奎相处得并不和睦,二当家肖国涛还是主动替对方找台阶下。“怪我了,怪我了!大当家重新打一回,肯定枪枪都能正中靶心!” “我说的么,怎么瞄得好好的,就是打不中呢!你们要大伙引以为戒!一会也都给我用点儿心,别跟我一样浪费子弹!”魏占奎反应迅速,顺着二当家铺好的台阶,迅速往下溜。 “是!大当家!”众人强忍住笑,齐声答应。 “老二,你教教他们怎么瞄准儿!”魏占奎的心思瞬息转了几百转,推开正在瞄准儿的赵二子,将开枪位置让给了二当家肖国涛。 肖国涛笑呵呵地举枪在肩,学着魏占奎刚才的姿势半跪于地,“这枪,我也是第一次摸。没什么把握!” “兵!”说话间,第一颗子弹飞出,在靶心处捣了一个小小的黑洞。 “蒙的,蒙的!”肖国涛摇摇头,笑着谦虚。然后再度拉动枪栓,瞄准,扣扳机。“乒!”第二道火光从枪口冒出,远处的靶子却纹丝不动。有道黄烟从靶子左侧的地上冒起来,直溜溜窜出老远。 注1:老套筒子,早期汉阳造,为汉阳兵工厂仿照德国88式步枪而造。原设计中,为防止枪管炸膛,多加了一层铁管。所以俗称老套筒。 注2:汉阳造,即一九零四年后,汉阳兵工厂改进的88型。去掉了第二层枪管,以上护木取代,刺刀庭改在前护箍下方,改进了照门,通条改放在护木之中等。通称为汉阳造,历经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和抗美援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步枪。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中)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中) “嗨,啧啧!!” 肖二当家放下汉阳造,懊恼地连拍自己的大腿,“我明明是瞄着靶心打的,谁知道这手一哆嗦,就歪到沟里头去了!” “我就说么?这枪得好好熟悉熟悉才能用!”见肖国涛的第二枪也脱了靶,大当家魏占奎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将手向下压了压,郑重其事地总结经验。“都别围在这里!有五条枪呢。大伙自己分分组,轮流开枪,都好好摸索摸索这枪究竟该怎么用!” “好勒!”众庄丁们齐声答应着,乱哄哄自行组队练习打靶。顷刻间,清脆的枪声便在山林间如爆竹一般响了起来,将整个山村的气氛衬托得如同过年般热闹。 当晚,大当家魏占奎在临时整做指挥部的古庙里摆开全猪宴,邀请上其他两位副会长和老军师魏丁,一道替二当家肖国涛把盏庆功。眼花耳热之后,大伙对带回来的枪支怎么分,也议论出了具体章程。六个中队每个中队先分下去二十杆汉阳造,谁也不准多占。剩下三十支则留在铁血会总部,供新成立的总会直属警卫队使用。但具体到警卫队长的人选,铁血会的几个大头目们却陷入争执。按照驼背老军师魏丁的意思,既然给宋司令官的信是张松龄所写,这一个多月张副官为会里忙前忙后也立了不少功劳,那么警卫队长的差事,就理所当然由他来做。可魏、鲁、杨三位正副会长,却壮起了胆子,先后对这个提议表示了反对。 为了保护各自的利益,原来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的魏占奎、鲁方和杨大顺三人,居然难得地没有互相拆台。而是一致认为,张副官有功虽然有功,但年龄太小,威望也不能服众,做警卫队长,实在提拔得太快了些!况且他还是一个外乡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根底。一旦把警卫队这支重要的力量放在一个外来户手里,大家伙儿的安全很难得到保证不说,底下弟兄们,也不会心服。 二当家肖国涛虽然是老军师魏丁的女婿,在这个问题上,却也不愿违心地给自家岳父提供什么支持。怕大伙把话说得太僵,影响了酒桌上的和谐气氛。他站起身,先给在座的几个同僚每人倒了一盅子白酒,然后笑呵呵地说道:“小张副官的确是个人才,这一点儿咱们谁也否认不了。咱们铁血会呢,眼见着规模越来越大,也的确该有一个警卫队来保护咱们的总部。旁的咱就不说吧,光是那四万多发子弹,倒腾到外边去,可是能换两千多块大洋呢。想想有两千多块大洋明晃晃地摆在仓库里头,我就睡不着觉!呃!对吧,这常言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啊!” 他酒喝得明显有点儿多,打了个饱嗝,继续语无伦次地白话,“可这警卫队长的人选呢,有没有本事还是次要的,关键,他得让大伙都放心,是吧。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了,咱们这个小庙,如果拿不出点儿真东西来,想把张副官给留住,恐怕很难,真的是很难……” 翻来覆去说了半天车轱辘话,他等于什么也没说。老军师魏丁气得鼻孔冒烟,将手往桌案上一拍,怒气冲冲地打断,“废话,要不是看他是个难得的人才,老夫会废这么大力气留他么?说吧,你几个到底是什么意思?!觉得谁比张副官更适合做警卫队长,就直接提出来!” “这个,这个……”魏占奎吓得向后躲了躲,喃喃地解释,“您老先别生气么?我们只是说张副官不适合,又没说要安插旁人?他小张副官要是咱们魏庄的人就好了,我肯定举双手赞成!” “我们两个,也没有别的意思!”鲁方和杨大顺看了看魏丁的眼色,低着头辩解,“甭说是魏庄,他是肖家庄,杨家庄,或者附近任何一个庄子的人,大伙知根知底儿,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要不,咱们在魏家庄给他说个媳妇儿!”二当家肖国涛突发奇想,睁圆了肉泡眼向大伙提议。 此语立刻得到了其他三位正、副会长的轰然响应。“是啊,是啊,让他入赘。入赘了之后,就不算外人了。咱们从会里头拿钱,给他起三间大瓦房,再给他置办二十来亩好地……” “对,最好让他今晚就入洞房,明天就怀上孩子,后天就生娃!”老军师魏丁气得又一拍酒桌,将筷子、酒盅震得上下乱飞,“你们以为是在买媳妇呢,生了娃就能把人给留下来?!” 恼怒归恼怒,但是他也意识到,自己想扶植张松龄做警卫队长的事情,恐怕是操之过急了。为了让大伙心服口服,捞军师只能退而求其次,“既然你们几个也提不出更好的人选,那警卫队长,就让肖二子先兼着。张松龄给他做副队长。原来给占奎当副官的差事,就先免了。反正占奎也不需要副官!” “可不是么,我一个大老粗,哪需要什么副官啊!”魏占奎不敢出言反对,顺着老军师的话茬说道。 鲁方和杨大顺心里依旧觉得不妥当,但二当家肖国涛是个出了名的厚道人。让他兼警卫队长,总好便宜张松龄这个外来户。虽然这会使得老魏丁在铁血会里的地位更加无人能及。 只有二当家肖国涛,无意间捡了个大便宜,却还不知道该感谢谁,摆动着双手,连声拒绝,“这可不成,这可不成,我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为了给会里头弄这批枪,我一出门就是十好几天,地里的庄稼活都耽搁了!” “不用你亲自盯着,你们家的长工也不敢偷懒!”恨他烂泥扶不上墙,老魏丁翻了翻眼皮,大声呵斥。“如果大伙没什么意见,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剩下的那把盒子炮,也发给小张。人家本来做大事的人,留在咱们这里已经很亏了。” “行,枪的事情,您老说的算!” “应该的,应该的,他立了大功,理应受此重赏!”几个正副当家笑呵呵地回应。 关于那把盒子炮的归属,他们谁都不怎么在乎。虽然这年代,腰里头挎一把盒子炮,看上去着实威风八面。可那枪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最大特点是没准头,枪口老往上跳。往往一匣子子弹全搂完了,对面的靶子上连个弹孔都看不见。天上过路的大雁,保不准倒会被敲下好几只来! “那就早点回去歇着!”老军师魏丁心里头不痛快,对桌子上的酒菜也失去了兴趣。拔起腿,气呼呼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皱着眉头转过身,“你们几个,回去之后也仔细寻摸寻摸,若是真的有哪家的女儿看上去跟小张般配,就帮他张罗张罗。聘礼的事情好说,只要对方肯答应,无论他要多少,我老人家都给小张出!” “您老放心,我们回去就张罗这事儿!” “包在我们身上了!” 几名正副会长大喜,笑呵呵地回应。 “都少喝点儿,别醉死!”老魏丁气哼哼地骂了一句,脸上终于有露出了笑容。摇摇头,晃悠悠地找张松龄斗嘴皮子去了。 毕竟答应过张松龄的事情没能够兑现,他心里觉得愧疚。所以今晚的“口水仗”未战先怯,才几个回合下来,就被杀了个丢盔卸甲。非但将给张松龄争取来的盒子炮老老实实交了出去,还白搭上了一百三十发子弹。连同先前答应张松龄用军饷兑换的那批,整整凑够了二百发!折合五十斤猪肉还要多一些! “你可省着点儿用!听到没?盒子炮的子弹很难买到,用完了,可就再没有了!”见张松龄摆弄着驳壳枪,恨不得立刻出去打几发的模样,老军师心疼地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我每天最多不超过二十发就是!”张松龄点点头,有些不耐烦地回应。 “那明天记得找肖二子去报到。把警卫队先拉起来!我已经跟他们几个说好了,四个庄子里,最精干小伙子随你们挑!”老军师爱怜地看了他一眼,叮嘱了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放心。 “知道了,知道了!您老早点儿睡吧!”张松龄目光盯着驳壳枪的弹夹,回答得心不在焉。 他根本不在乎当不当什么警卫队长。于他来说,铁血会的一切职务都是小孩过家家,即便面南背北,让人三叩九拜,片刻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根本当不了真。还远不及一把驳壳枪来得实在,至少,在将来某一时刻,能拿它替田青宇、韩秋、周珏他们几个复仇。 “你们几个不要着急,快了,就快了!”睡觉的时候,张松龄将驳壳枪放在枕头下,望着外边夜空中的星星说道。他不知道田青宇等人化作了其中哪一颗,但他相信,血花社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夜空中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如何给大伙儿报仇,看着他完成他们未酬的壮志! 当天夜里,张松龄做了一个很刺激的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神枪手,骑着高头大马,举着一对盒子炮,左右开弓,百发百中。而大汉奸秦德纲,还有无数长者陌生面孔的小鬼子,则被他用盒子炮一个挨一个打爆了脑袋,屁滚尿流……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下) 第三章 山南山北 (五 下) 那个梦是如此的真实, 以至于醒来之后,他全身上下的血液依旧呈沸腾状态。草草用昨天晚上打回来井水洗了一把脸,就抄起驳壳枪,直奔后山树林。 老魏丁放心不下,悄悄地爬起床,蹑手蹑脚跟在了张松龄身后。直到看见小胖子的身影在昨天打靶的地方停了下来,握着驳壳枪对着一棵老树干上的圆圈比比划划,却迟迟没有发出第一个子弹。才终于松了口气,笑了笑,蹒跚着溜回去睡回笼觉。 驳壳枪的确很难控制,特别是上海厂仿冒的这种,没等扣动扳机,枪头就晃动得厉害,根本无法将准星和目标对成一条直线。不过这点儿小困难,根本无法打消张松龄练枪热情。他现在不仅背负着自己一个人的使命,自打从葫芦屿火车站逃出来的那一刻起,血花社所有成员的心愿,就被他主动扛在了肩膀上。所以,早一天把枪法练好,就能早一天走上战场。到那时,哪怕二十九军真的像彭学文说得那般不堪,即便中央政府真的像方国强说得那般软弱,他依旧可以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跟日本人周旋。直到自己像血花社的前辈们一样倒在千秋家国梦里,或者彻底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枪口容易抖,并不是无法克服的事情。当年在省城读书时,学校曾经组织张松龄他们去军营观摩韩主席的手枪旅练武。那些百里挑一的精锐死士,也是人手一把盒子炮。为了保证开枪时的准头,大夏天的,他们脱光了膀子站在太阳地下,单手将盒子炮平端,一端就是两个钟头。个别肯吃苦的,为了精益求精,还特地挂了沙袋在枪管上,一样稳稳地平端。 张松龄不相信,韩复渠卫队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就做不到!一样是男子汉大丈夫,因为从小就能吃饱的关系,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比那些兵哥哥们还要强上许多,更不应该被些许困难,就放弃挥舞驳壳枪打小鬼子脑壳的梦想。 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他一边努力平端枪口。不着急扣动扳机,先求能让枪管抖动幅度减小。就像小时候写大字一样,耐下性子,做水磨功夫。差别只是小时候老师总有拿着教鞭,在背后严厉监督。而现在,监督着他的却是,血花社同伴们那一双双永远无法合拢的眼睛。 从东方刚刚发亮,一直练到朝霞满天。从朝霞满天,一直练到日上三竿。连续几个时辰,张松龄都努力保持平端枪口的姿势。只是于实在坚持不住时,才用左手替换一下右手。待左手坚持不住,又用已经发麻的右手接过枪,继续努力将枪口端平,端平。 期间肖二当家悄悄跑来了一趟,估计是想跟张松龄商量一下如何组建警卫队。看到后者那如同礼佛般虔诚的面孔,犹豫了一下,又悄悄地走开了。接近正午,发现张松龄还没回来吃饭,老军师魏丁忍无可忍,带着几个庄丁走上山,连拉带拽,把他带了回去。 “你不要胳膊了!万一落下个毛病,就是一辈子的事情!”看到小胖子那已经发青的手臂,老军师心疼地数落。“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早知道你这么心急,就不该把枪发给你!” “我不是想着别给您老人家丢脸么?”张松龄自知理亏,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大拍老军师马屁。后者一听,脸上立刻绽放出了骄傲的笑容,“怎么会,你比他们那些个废物可强多了。即便不会开枪,凭这个……”他指指子的脑袋瓜,“也能甩他们十万八千里远!以后悠着点儿,别往死了炼!咱们铁血会这么多人呢,真轮到你上战场开枪的时候,估计距离老窝被人端掉,也没多远了!” “嗯!我尽量悠着练,悠着练!”明白老人家是为了自己好,张松龄没口子答应。 “下午去警卫队转转,肖二子已经将人都挑好了。你好歹也是个副队长,不能连个面儿都不露!”老军师想了想,语重心长地提醒。 他是准备把张松龄当做帅才来扶植的,可不希望对方去做什么冲锋陷阵的猛将。而作为三军统帅,最重要的素质是能服众,不是会打枪。若说盒子炮使得好,土匪山寨中那些炮手们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甩张松龄几条街。可炮手就是炮手,山寨中的大当家,永远不会让炮手来做,相反,那些枪打得很一般,平素只懂得与弟兄们一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却总有机会坐上头把交椅。 “好,我下午就过去帮二当家张罗张罗!”拿了老人家二百发子弹的好处,张松龄也尽量不让老人家失望。他心里头明白,老人家大半辈子怀才不遇,老来之后全部梦想就是能辅佐一个英主,于乱世中建功立业。自己当不了老人家梦想中那个刘大耳朵,却没有必要非把老人家的梦给戳破。那样,对一个已经六十开外的老人家来说太残忍,也太不公平。 肖二当家好像也抱着和张松龄同样的心态,明知道岳父很多事情做得过于儿戏,却从不反驳。而是认认真真地,帮老人家把梦圆好。在他的努力下,警卫队只用的一天时间,就搭起了架子。又过了两天,走路就可以横竖成排,看起来已经有了几分正规军模样。 张松龄于其中也出了几分力气,但整体来说,参与得不深。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熟悉掌握枪支上。而到了晚上,又看不得老军师那么大年纪了,还要熬夜整理账本儿,不得不又将算盘重新操起来,替老人家分担一些压力。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中飞快地流逝。七月中下旬,肖二当家又赶着马车去了趟保定,用五千斤小米和十口猪,从他先前结识的那位纪团长手里,换回来一百多条军中淘汰的老旧汉阳造。同时,也带回了几条非常令人难堪的消息。二十九军又跟日本人进行了第三次和谈,但如同前两次和谈一样,随着日本鬼子坐地起价而宣告破裂。就在双方卿卿我我这段时间,又有数万日本鬼子,从关外开了进来,将炮口对准了北平城。 “这可能是最后一批枪了!”肖二当家这次轻车熟路,所以回来得相当快。一边将枪支和子弹交给张松龄和老军师魏丁清点入库,一边叹息着向大伙汇报。“纪团长他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具体去哪里,军队有军队的规矩,我敢没仔细打听。但这仗,恐怕马上就得往大里打!” “那咱们也得早做准备!”魏占奎一听,就立刻发了急。挥舞着驳壳枪,大声嚷嚷,“前几天,我跟赵庄还有许庄的护庄队,商谈合并的事情。他们还推三阻四。明儿个我就带队伍过去,拿二百多条枪口对准他们,看他们敢不敢再跟我胡乱扎刺?!” 在鬼子打来之前,抓住一切机会壮大队伍,是老军师和几个正副会长的一致意见,所以他也不会当众反对魏占奎的做法。只是出于谨慎,在魏占奎身边加了一道保险,“让二当家带着警卫队,跟你一起去!” “嗯!”魏占奎有些不舒服,但是习惯性地选择接受。他的声望,人脉,财力,都远不及老军师魏丁,轻易不敢否定后者的建议。 “我就不去了。我对这边的情况不了解,去了也帮不上忙!”赶在老军师将目光看向自己之前,张松龄抢先开口请假。“我还是上午练枪,下午和晚上帮您老看账本儿。省得您老今天晚上还要熬夜!” 吞并别人的队伍,过程中难免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甚至还可能流血。本着不让年青人看到铁血会太多阴暗面儿的心思,老军师点点头,接受了张松龄的请假要求。 这个一时心软做出的决定,让张松龄兴高采烈。没等把新入库的枪支子弹清点完,就找了个借口,直奔后山靶场而去。临走前,还顺手又抄了一盒子老军师这次专门交代肖国涛换回来的驳壳枪弹,丢下一句“从我下下下下月的军饷里扣!”,飞也般跑了。 “这臭小子!”望着张松龄的背影,肖国涛笑着摇头。如果不去考虑对方可能威胁到自己在铁血会中的地位这一因素,无论是他,还是魏占奎和鲁方、杨大顺三人,都很喜欢这个一笑起来就满脸阳光的小胖子。 “才十几天,已经能让子弹落到靶子上了!”老军师也望着张松龄雀跃而去的背影,苦笑着摇头。现在,他自己也开始怀疑,当初把张松龄留下来当做帅才培养的决定是否正确。从目前情况来看,小胖子的前途,恐怕越来越朝着会画美人图的张飞发展,而不是沉稳老练的大耳贼刘备。 “我们村子的老鲁直家有个女儿,年龄和张队副差不多。我媳妇把您老的意思跟他婆娘说了,他婆娘答应,这几天就带着女儿过来走亲戚!”副会长鲁方还记得老军师魏丁布置下的任务,低着头,悄悄地说道。 “我婆娘在杨家庄也问了好几个人家,听说张队副是大城市过来的读过书人,都愿意带着女儿过来相看相看!”另外一个副会长杨大顺也凑上前,以非常小的声音汇报。 “偷着相看,别让他知道。觉得可以,就让女儿到他面前露个脸儿。他们大城市那边,都兴这么着。等双方看对了眼儿,我再出面跟他把话头一挑,保管他立刻哭着喊着托我老人家上门提亲!”老军师魏丁偷偷看了张松龄已经渐渐隐没于树林间的背影一眼,做贼一般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您老人家尽管放心,大城市的规矩,我们也听说过。”几个正副会长就像图谋偷鸡的狐狸般,笑得一个比一个奸诈。 “阿嚏!”天很热,张松龄却猛然打了个喷嚏。这几天,他总觉得有人偷偷的在打量自己,却弄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老是被人当做花儿来观赏? “管他呢!”一边举起枪来对准树干上的靶子,他一边晃晃脑袋,将所有困惑赶出体外。时间已经不多了,按照二当家带回来的最新消息推断,恐怕北平那边,最近几天就得跟日军开打。一旦二十九军顶不住日寇的进攻败下阵来,这附近的崔庄、杨庄和肖庄,恐怕哪个也逃不掉日寇的魔爪。 必须赶在日本鬼子到来之前,练好开枪杀敌的本事。存在于潜意识里的紧迫感,逼着张松龄使出最大的努力。连续十几天苦练下来,他的手腕,现在已经基本能适应驳壳枪的重量。扣动扳机时枪管虽然还有些晃,但对瞄准的影响已经减弱了很多。特别是在开第一枪和第二枪之间,从前的情况是,即便头颗子弹勉强能射中目标,第二颗子弹也得飞到天上去。如今只要第一枪能打中树干上的靶子,第二枪就基本在靶子边缘徘徊,不会再飞得根本找不到。 但是,张松龄所付出的代价也颇为巨大。手臂每天都涨得不像长在自己身上不说,为了换子弹,他还把连续三个月的军饷,都提前给预支了。好在老魏丁最近心情愉快,又特地交代给肖二当家去保定城找那个纪团长换了一批。否则,即便老军师不找他麻烦,其他几个正副当家,也会因为驳壳枪弹消耗量过大,对他横眉怒目。 这几天警卫队要跟着肖二当家去执行任务,张松龄下午便不用再去点卯,练习枪法的时间,也就充裕了许多。但让他非常不舒服的是,才练了两个白天,靶场附近,就出现了好几波摘野菜的母女。那些母女们仿佛根本不怕被流弹击中,绕着靶场来回兜圈子。急得张松龄额头冒汗,只好草草地结束了当天的训练,回去给老军师当账房先生。 于无聊中煎熬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张松龄再度早早地来到靶场。才练了没一小会儿,就又看到了几对前来摘野菜的母女。尽管和昨天的未必是同一波,他还是本着惹不起就躲得起的原则,收拾起了靶子,转移到树林更深处去练习枪法。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才安静了不到半个小时,少女们那淡蓝色的碎花布衣裳,再度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这回,却没有她们的母亲陪着。而是几个女孩子结伴,每人拎着一个小巧的草编篮子,鸟雀般跳跃着,在夏日的树林间来回穿梭。一边走,还一边轻声哼着山歌,依稀是:“山南山北好风光呀好风光,蜜蜂花丛采蜜忙呀采蜜忙,采来花蜜送哪里呀送哪里,送给村中的小姑娘啊小姑娘。姑娘扬起笑脸来呀笑脸来,就像那花儿一模样啊一模样……” 河北女孩子本来就生得高大,魏庄附近的水土又好。几个女孩子健康的脸孔被绿草青山以一衬,宛若落入凡间的精灵。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六 上)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六 上)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话,这歌声将永远在山林中回荡下去。而现在,所有安宁与祥和,却要被枪声打得粉碎。张松龄不愿意让如此宁静的画面毁在枪声里,哪怕心中明明知道,战火早晚要烧到魏家村,无论自己如何逃避,都不过是让这幅画卷多停留几天功夫而已。 迅速收起盒子炮,他扭头下山,逃一般远离了那悠长婉转的歌声。望着山坡上那匆匆而去的背影,正在唱歌的女孩子们纷纷合拢嘴巴,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诧异。这可不是她们想要的效果,如果当地的男孩子碰到今天的情景,肯定会像猴子般追过来,围着姐妹们跑前跑后。而那个外乡人,居然一点儿也听不懂大伙的歌声。 “鹃子姐姐,会不会是咱们把他给吓跑了个!”一个圆脸小女孩跺了跺脚,冲着自己身边的同伴儿发问。 “不会吧,人家可是一个人从山东那边走到这儿。胆子大着呢!”被叫做鹃子的女孩长者张白净的鹅蛋脸,个头比其他女孩子略高,眼角也多了几分坚毅。 “那怎么办啊?!他根本听不懂咱们的歌!”圆脸女孩张大嘴巴,双目中隐隐带着一丝失望。 “死妮子,你看中他了?!”鹃子抿嘴笑了笑,答非所问。 “你才看中他了呢?是我娘,是我娘让我跟大伙一块儿过来看看。人家,人家只是,只是……”话说到一半儿,圆脸女孩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头羞羞地低了下去,以蚊蚋般的声音补充道:“只是,只是过来看看城里人,和咱们这边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罢了。人家才不稀罕他理睬不理睬!” “是啊,是啊!”其他女孩子们也做贼心虚,红着脸自我撇清,“人家就是过来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像别人说得那么,那么好看。根本没什么别的想法!” “那你们不是看过了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鹅蛋脸大姐鹃子摇摇头,非常促狭地反问。 闻听此言,众女孩的脸色愈发红得像春天里的桃花,跳开几步,叽叽喳喳地抱怨,“鹃子姐真坏!”“鹃子姐坏死了!”“人家不跟你说了!”“他长得也就是白了些。我娘说过,长得越白净的男人越靠不住!” “死妮子,你才多大,就已经想靠男人了!”鹅蛋脸鹃子又笑了笑,给了女孩子们一记迎头痛击。 众女被说得脸红欲滴,羞羞答答地低下头,各自去玩各自的衣角。鹅蛋脸鹃子笑着用手指刮了她们每人鼻子一下,然后低声问道:“还有谁刚才没看清楚?!想继续看的,就跟我来,我帮你们想办法!” 女孩们心中一喜,本能地就想跟上鹃子的脚步。但一想到如果这样做,就等同于向鹃子姐承认,自己对那个外地来的白净小胖子有好感,少女的矜持又瞬间在心中占了上风,迟疑着将脚步收了回去。 唯独最早发问的那个圆脸小女孩,不愿意就此退缩。用整齐的贝齿咬了咬下嘴唇,快步追了上来,“我眼神不好,看不清远处的东西。我娘说了,下个月就央人替我抓头鹰来,把鹰的泪水滴进眼睛里,就能治好我眼睛的毛病了。鹃子姐,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这个借口拙劣可笑,却已经足够遮挡一时之羞。被叫做鹃子的女孩楞了楞,笑呵呵地回头,挽住圆脸女孩的手,“行,红霞,我就带你一起去。不过人家到时候会不会理咱们,我说得可不算!” “他不愿意理咱们,咱们还不稀罕理睬他呢。”圆脸女孩把头一扬,小巧的鼻子瞬间扭了一个俏皮的小圈儿。“不就是长得白点儿么,谁稀罕啊!” 一边说着硬气话,她一边加快脚步,将其他女孩子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其他几个女孩子想要追上来,终是厚不起足够的脸皮,站在林间凝望了一会儿,遗憾地各自散去了。 “我娘说,他是魏爷爷的亲外孙!鹃子姐你说,这是不是真的?”毕竟是第一次主动去相看一个男人,圆脸少女心中如同藏了头小鹿,一边走,一边找话题替自己壮胆儿。 “有可能吧,我也不太清楚!”鹅蛋脸鹃子却突然失去说话的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你堂叔不是在会里头当副会长么?他没告诉过你?!”圆脸少女天真烂漫,根本觉察不到鹅蛋脸的心事,想了想,继续刨根究底。 “我堂叔跟我爹说不来,平素很少互相串门儿。这次要不是我堂婶儿撺掇得紧,我娘还不会让我过来走亲戚呢!” “哦!”圆脸少女点了点头,露出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跟鹃子都是杨家庄人,平素就是好姐妹,彼此之间也算知根知底儿。 “快点儿走吧,免得又错过了。我表弟最近跟着魏爷爷打下手,与那个人就住在一个院子里头。”不知道什么原因,鹃子姐突然又有了谈性,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你表弟,是不是叫小栓子的那个?!赵庄的!我小时候,还打哭过他呢!”圆脸少女眼前,瞬间闪过一个怯怯的小男孩身影,拍着手追问。 “都多大了,还拿打架当得意事儿!”鹃子侧过身,用手指戳了圆脸少女额头一记,笑着数落。 “人家只是想说,没有忘掉他么!”圆脸少女娇憨地跺脚。然后非常担忧地追问,“那你表弟,就是那个小栓子,会不会知道咱们是来相亲的?会不会偷偷地告诉他?那可太羞人了,算了,我还是不去了吧!” 说着话,她用手捂住滚烫的小圆脸儿,睁大了眼睛从指头缝隙向外偷看。 “那也随你!”鹃子姐姐毫不客气地回应了一声,无端加快了脚步。 “等等我,等等我!”圆脸少女迅速放下手,拔腿追上,“我跟你一起去,说好了啊,我是陪你去的。不是为了我自己!到时候别都推在我身上!” 鹅蛋脸鹃子迅速白了圆脸红霞一眼,再度挽住后者的手,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促狭还是欣喜。她们姐妹两个常走山路,脚步一点儿不比男人慢。不一会儿,就已经来到了被征做铁血会指挥部的古庙前,探头探脑四下看了看,然后寻侧门闪了进去。 “谁?!站住,不准乱动!”有个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立刻拎着根木棍冲了过来,大声喝问。 姐妹两个被吓了一跳,迅速停住脚步,待看清半大孩子的模样,又立刻竖起了眉毛,异口同声发动了反击,“该死的小栓子,瞎嚷嚷什么,想吓死人是怎么地!” “鹃子姐,小红霞,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被称作栓子的半点小男儿赶紧收起木棍,带着几分讨好的表情问候。 “我们来看看你就不行?!”没等鹃子开口,圆脸少女红霞抢着回应。“这里又不是什么皇宫,还不准人进来了?!” 小栓子被数落得好生委屈,揉了揉鼻子,低声解释:“是,是魏爷爷吩咐,不准闲杂人等入内的。这才是前院,如果去后院的话,还有人拿枪指着你们呢!” 听到是老军师魏丁下的令,两个女孩立刻不敢质疑了。在方圆十里八乡,差点中了举人的老魏丁,就是半神一样的存在。只要他老人家放句话,轻易没人敢于违背。 正郁闷间,忽然听见西侧的厢房里头,传来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栓子,你跟谁说话呢,发生什么事情了?!” “跟我姐姐说话呢!”半大男儿栓子赶紧回答,同时向姐妹两个摆手,示意对方不准喧哗。“我姐姐带着我表妹过来走亲戚,听说我跟魏爷爷学本事,就顺道过来看看!” “哦!”屋子里头的人不说话了,紧跟着,又是一阵子算盘珠子声。噼里啪啦,非常有节奏感。 鹅蛋脸和圆脸女孩竖起耳朵听了一小会儿,压低了嗓门儿向栓子询问,“是,是哪位张,张队副?从,从南边大城市过来的那个?!” “不是张队副,又是哪个!”半大男孩栓子立刻来了精神,“他可有本事了,魏爷爷要算半宿的帐,他扒拉扒拉算盘,一顿饭功夫儿就能算清楚。前天我六叔过来领东西,刚报了个人头数,他那边已经把该领多少斤米,多少颗子弹给说出来了。连‘崩儿’都没打一下!“ 十二三岁年纪,正是爱崇拜英雄的时候。张松龄能写会算,还能双手打枪,符合小栓子心中所有英雄标准。不用鹃子和红霞两个捧哏儿,接下来,他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西厢房里头那个人的本事,只把张松龄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旦错过,就注定会后悔终生般出类拔萃。 小圆脸红霞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立刻就冲进屋子,让张松龄能记住自己的模样。鹅蛋脸鹃子年龄稍长,性子也稍微沉稳些,听了一会儿自家表弟赵栓子的白话,皱皱眉,以极小的声音质问,“那魏爷爷怎么才让他当个副中队长?!他不是很有本事么?!” “你懂什么?!”听到有人质疑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赵栓子就像自己受了侮辱,挺直胸脯,大声辩解,“魏爷爷说了,路要一步步走。你们甭看他现在就是个副中队长,等赵家庄和许家庄那边的护庄队也合并过来,魏爷爷就会把所有中队合并成两个大队。到那时,张大哥至少是个副大队长,手下能管四个中队长呢!” 赵、许两个庄子的护庄队与铁血会合并的事情,少女们没兴趣了解。但是她们却从赵小栓的话语中知道,只要魏爷爷在铁血会说得算一天,张松龄的前途就非常有保证。想到对方那文质彬彬的面孔和那充满阳光的笑容,两个少女就心跳加速。互相看了看,壮着胆子提议,“要不,要不咱们,咱们俩偷偷过去,看看他,看看他怎么打算盘,怎么样?!” “嗯!我娘说了,今后想管家,就得早点儿学打算盘!” 互相壮着胆子,少女们甩开赵小栓,蹑手蹑脚凑向西厢房窗台。隔着木制的窗棱,将目光悄悄地投在了屋中那人的脸上。英俊、帅气、额角上还略带一点点儿男儿的坚毅。这样的男孩子,方圆百里可是未曾见到过。 可怎么才能让他注意到自己?怎么才能让身边这个累赘主动退开呢?早知道这样,真该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还没等少女们将慌乱的心思理出一个头绪,屋子里的算盘声忽然一停,然后那张英俊的脸猛地抬了起来,冲着窗外问道:“栓子,这是怎么回事?!账上的粮食,怎么突然多出这么多来?!”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六 下) 第三章 山南山北 (六 下) “是今天早晨你不在的时候,鲁会长带人入的库。”急于在自家亲戚面前表现本事,赵小栓冲到窗台前,大声向张松龄汇报,“西头的老薛庄和荒地庄的人想加入联庄会,魏爷爷前天答应了他们。所以今天早晨,他们就按照咱们的规矩,把应该捐给会里的份子送来了!” “噢!是这样啊!”张松龄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因为手中握着二百多条汉阳造,铁血会已经一跃成了附近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就连葫芦屿保安队,如果光按人头数和武器数来计算,也被铁血会轻而易举地给比了下去。所以临近的一些庄子,便产生了向强者寻求庇护的想法。希望自家在遭受土匪或者日寇窥探时,铁血会这棵大树能仗义援手。 “这个是我表姐,这个是我表妹。她们两个都是专门来看我的!”趁着张松龄抬头说话的机会,赵小栓又主动介绍两个女孩子给对方认识。 圆脸女孩子立刻低下头去,用手把玩自己的衣服角儿。瓜子脸女孩却不是很怕羞,冲着张松龄点点头,轻声问道:“我们没打扰你吧。刚才见你把算盘珠打得飞快,觉得好奇,就站在这儿看了一小会儿!如果你不习惯被人看着,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大老远来一趟,跟这栓子多聊一会儿吧!别管我,我自己忙自己的!”张松龄哪里知道女孩子们是专程来“相看”自己的,听对方说话客气,赶紧笑着表态。 随即,他将目光迅速挪向赵小栓,低声吩咐,“赶紧给你表姐她们倒碗开水喝,大热天的,别让她们两个干晒着!” “哎!”赵小栓答应一声,猴子般窜出去找茶壶巢子。(注1) “这孩子!”冲着赵小栓的背影摇了摇头,张松龄将目光再度转回账本。一目十行,双手将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这双手珠算法,是老张家的祖传绝技。在读中学时,每当他把这一手绝活露出来,都会引得不少同学围观。他对此早已经习惯了,所以不在乎此刻窗口的观众是谁,更不介意对方的是男是女。 瓜子脸和圆脸女孩,却没想到张松龄如此“傲气”。原本含羞的笑脸,登时涌上了一股黑雾。正准备跺跺脚转身离开,又听见屋子里的阳光男孩大声喊道,“小栓,这笔帐是怎么回事?老军师好像没跟我说起过!” “哪一笔,哪一笔!”赵小栓拎着茶壶巢子,飞一般跑回来。顾不得给自家表姐倒水,冲进屋子,伸手抢过账本,“您说的是这笔工钱和粮食么?我知道,我知道,今天魏爷爷临出门之前,付给各村泥瓦匠的。他们前些日子在各村的高处都搭建了大烟墩子,今天过来交工!” 大烟墩子,是当地人对烽火台的俗称。为了与周围各村守望相助,老军师魏丁特意从铁血会中拨出了专款,给每个加盟的村子都修建了一座烽火台。并且跟每个村子都约好了,无论谁家先点起烽火,其他村落立刻带着全村青壮前去支援。如果看到魏庄的铁血会总部点起了烽火,则意味着马上有打仗要打,所有村落的青壮男子,都赶往魏庄古庙前集合,拿起武器,共赴国难。 对于位居丘陵地带,交通非常不便利的众村庄来说,修烽火台无疑是个好点子。至少能将外来攻击迅速向周边示警,并且也免去了青壮们总是集中在铁血会总部,以至于耽误了农活的问题。 带着对老军师的佩服,张松龄继续整理账本。越看,越觉得老军师这辈子不出山去辅佐蒋委员长和张副总司令,的确是屈了才。单拿这铁血会来说,张松龄第一次看账本时,不过是六十几条土枪,两三百人的规模。如今才过了短短一个多月,就已经扩大了一千多人,近四百条各色枪支。若是能加以严格训练,哪天与小规模日本鬼子遭遇上,未必就一定怕了他们! 光想着尽快把今天的工作处理完,他根本没察觉到窗口的两位女观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而第一次把账本放下,活动胳膊腿儿的时候,一大早出门办事的驼背老军师已经回来了。看了看张松龄,又看了看摆在窗台上的两只空水碗,低下头,神神秘秘地问道:“刚才有客人来了?!怎么样,你跟她们聊得来么?” “是小栓子的客人,我忙着干活,没顾得上招呼她们!”张松龄努力想了想,依稀从记忆中翻出了两个模糊的影子。 “唉!”老军师伸出巴掌,好像很想打人的模样。但最后,却非常温柔地摸了摸张松龄的额头,“别老忙着干活,该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咱们魏庄这片,景色其实满清幽的!” “的确不错!就是最近山上人比较多,我想找个近一点儿的地方练枪,都不容易了。”张松龄点头附和,一点儿也没觉得老军师话里有话。 碰到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儿,老军师也没了辄。摇了摇头,悻然放弃,“那你就往远点儿去,记得按点儿回来吃饭就行。” 话音未落,他又赶紧补充,“但明天不要走得太远。明天早上,我得跟占奎和肖二子他们几个去大东头的贝勒庄,他们那边也有一支联庄会,人数跟咱们不相上下,就是枪没咱们多。如果能把他们也收编过来,咱们会里就有两千人了!” “那您老岂不是要更忙?!”张松龄笑了笑,顺口恭维。 “我老人家忙,你小子也闲不着!到时候,我就把人分成五个大队,专门留一个最精锐的给你。怎么样,留我这里,不算吃亏吧?!”老魏丁嘿嘿一笑,满脸得意,“你要是去了宋哲员那边,能当个大头排长,就顶天了!还得处处看人眼色。哪如在咱们这边,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 “就怕大当家他们舍不得!”张松龄现在也觉得铁血会的发展前景可观,笑呵呵地敲砖钉角。 “没事儿,有我老人家在呢。这次,我看谁敢说三道四!”驼背老军师魏丁一拍腰间驳壳枪,大声保证。 爷两个谈谈说说,将铁血会的未来发展方向梳理个了遍。第二天鸡叫,老军师魏丁早早地爬了起来,伙同魏占奎、肖国涛、鲁方三位正副会长,前往距离本村四十里左右的贝勒庄,商谈两股村民自治武装合并的问题。为了展示自家实力,,他们特意将铁血会的直系警卫中队和赵二子中队带在了身边,荷枪实弹,以在谈判中争取主动。 最后一个副会长杨大顺则留在会里边坐镇,以应付各种突然发生的紧急情况。此人是个闷嘴葫芦,轻易不会给别人指派工作。所以张松龄也偷得一日空闲,继续到村外练习射击技能。这回,再没有采野菜的女孩子们打扰了,他全神贯注练了个爽快,直到将二十发子弹的定额折腾光了,才收起了盒子炮,晃晃悠悠地走下了山。 时近正午,村子里头很安静。农田里的高粱和玉米已经长到半人多高,远远望过去,就像一片碧绿的大海。在层层水波之间,则零星点缀着几只小舟,那是庄户人家为了驱赶野猪、狗熊等野兽,提前在田间架起来的木屋子。晚上抱着猎枪住进去,可以一边看着满天星斗,一边听取周围的蛙声鸟鸣。, 饶是在小县城长大,张松龄看到这如画美景,也觉得有些心旷神怡。轻轻伸了几个懒腰,他大步走回古庙侧院。取冷水洗了把脸,收拾了一下行头,拿起碗筷正准备去伙房打饭,却看见老军师魏丁新收了没几天的小跟班赵小栓急跌跌撞撞地的跑了过来,满脸惶急。 “栓子,怎么了?谁踩到你的尾巴了!”对于这个年龄比自己还小好几岁的小家伙,张松龄很是疼爱,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笑着调侃。 “啊!”赵小栓不吓了一跳,差点踉跄着跌倒。待看清问话的是张松龄,立刻冲过来,大声喊道,“快躲起来,张大哥,你快躲起来。我三姨夫,我三姨夫带着人,过来抓你了!” “抓我?你三姨夫抓我干什么?”张松龄大吃一惊,返身回屋,从墙上取下盒子炮,紧握在手。 小栓子的三姨夫,就是副会长杨大顺。张松龄自问跟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正迷茫间,又听小栓子带着哭腔喊道,“你快藏起来,快到后山树林里藏起来。我三姨夫……” 话还没等说完,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副会长杨大顺,带着十几个杨家庄的青壮,个个手握汉阳造,急冲而入。 这回,张松龄用不到再迟疑了。大拇指指往盒子炮上一顶,就轻松推开了保险。紧跟着,他单手持枪,正对杨大顺的脑门。半个身体却藏在了窗户下,不给别人任何可乘之机。“杨会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大顺还没等反应过来,先手已失,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把扯过拎过赵小栓,劈头盖脸地就是几个大耳光,“小兔崽子,我叫你吃里扒外,我叫你吃里扒外……” “住手,否则我真开枪了。”眼看着赵小栓的鼻子嘴角一起往外冒血,张松龄手指一曲,就准备扣动扳机。杨大顺不敢跟他拼命,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一脚踢开自家亲外甥赵小栓,大声道:“我们几个不是冲你来的。你这个外乡人,也少管我们的闲事。把仓库钥匙交出来,咱们各走各的路,谁也不招惹谁!” “把仓库钥匙交出来,把仓库钥匙交出来!”其他几个杨家庄的青壮,举着汉阳造,大声威胁。 “仓库钥匙?您要仓库钥匙干什么?”被突然发生的情况弄得心乱如麻,张松龄依旧强迫自己沉着应对。老军师魏丁他们去的是贝勒庄,距离魏庄只有四十几里山路。如果有人发现魏庄的情况不对,骑着马偷偷跑去报信的话,用不了两个小时,老军师和其他几个会长,就会带着大队人马杀回来“平叛”。 杨大顺根本不肯跟张松龄废话,把死鱼眼睛一竖,厉声喝道:“干什么,当然是拿走我杨家庄应得的东西。魏老头和他女婿两个从大伙头上刮了那么多,他们爷俩吃肉,总得让我们杨家庄的人有口汤喝!” “对,拿回我们杨家庄应得的东西。” “分账,分账!” 几个杨家庄来的大小伙子们,七嘴八舌地嚷嚷。 “那是用来抗日的钱粮!”张松龄大怒,斥责的话冲口而出。“老军师从来没自己动过一分,所有支出,都记在本子上!” “抗个屁日!”杨大顺这老实人突然发作起来,话茬子一点儿也不比张松龄慢。“连二十九军都被日本人打趴下了,就凭咱们这几杆破枪,能管蛋用?!谁愿意去送死谁去送死,我们杨家庄的人,才不做那傻帽!” “对,我们杨家庄的人,不给你们魏家庄的人当炮灰!” “我们不做傻帽!” 又是一片嚷嚷声,让张松龄如坠冰窟。就在昨天,他还看过外边送来的旧报纸,说二十九军跟中央军正联手与日寇鏖战,不分胜负。这才半日不到,居然就又听闻了二十九军已经溃败的消息。可即便心里头再冷,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大顺等人在自己面前,将老魏丁用尽坑蒙拐骗手段才收集到的钱粮物资瓜分。把牙一咬,厉声道:“想分家,没问题。等大当家和军师他们回来,你当面跟他们说。别再靠近,别逼着我开枪。我枪里头有多少子弹,你们自个儿清楚!” 盒子炮很难打得准,可架不住距离近,张松龄手中子弹又充足。况且这些日子,张松龄苦练枪法的模样,众人也都看在了眼里,都知道他所言非虚。一时间,还真不愿跟他硬着来,只好一边举着汉阳造威胁,一边七嘴八舌地叫嚣,“你别耽误功夫了!魏占奎他们几个回不来了!趁早交出钥匙,我们大伙也分你一份,免得你没有盘缠回家!” “你有一把枪,我们有十几把。有种就开枪,咱们看看谁先死!” “有种就开枪,老子打不烂你!” “乒!”张松龄照着叫嚷最欢的一名青壮的头皮扣动扳机,将对方的头发扫飞了一片。“别再逼我!否则,大伙一起死!” 没想到外地来的小白脸真的敢下狠手,那名青壮惨叫一声,抱着头皮就蹲在了地上。其他几名青壮也赶紧散开,慌慌张张地于院子中寻找隐蔽物。杨大顺被手底下人的拙劣表现羞得无地自容,也拔出驳壳枪,冲着天空搂了两枪,怒气冲冲地咆哮,“都给我站起来,站起来。把枪端平,对准窗口。谁敢再藏,我就亲手毙了他。” 众青壮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端着汉阳造,继续与张松龄对峙。杨大顺将驳壳枪收起,冲着张松龄轻轻拱手,“小兄弟是个人物,杨某人佩服。但你毕竟就一把枪,同时打不死我们这么多人。刚才弟兄们的话,你已经听到了。魏老秀才和小毛桃他们,绝对回不来了。识相一点儿,你把钥匙交出来,库房里的银元、子弹,随便你拿。要是非逼着我拼命的话,咱们两个就试把,试把,看你先把我们这些人全杀光了,还是我们把你打成烂筛子!” “你撒谎,军师他们怎么可能回不来!”张松龄一边苦苦思索对策,一边继续用言语与杨大顺纠缠。 如果他手中驳壳枪真的可以百发百中的话,他早就一枪一个,将外边的王八蛋们给结果掉了。但自家的苦处自家知道,如果有足够时间瞄准的话,他平均两发子弹能打死一个敌人,已经算走了大运。如果没有任何准备,抬起枪来就乱打,恐怕把枪里边压着的子弹全消耗光了,也未必能杀死外边的一半儿敌人。 到那时,他就只有任对方宰割的份儿。而仓库里的银元、子弹和粮食,想必也会被杨家庄的败类们洗劫一空。 正焦急地想着主意,又听见杨大顺冷笑着说道:“我撒谎,那老不死是什么人物,我敢造他的谣?他们几个要是不出事儿,我敢动仓库里的东西么?你别故意拖延时间,即便拖延到晚上去,也没人会回来帮你!” 以老军师魏丁的人脉和威望,恐怕他一日不死,就能将几个正副会长都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所以……,恐怕……,杨大顺的话,十有七八不是编出来的!一阵绝望涌上心头,张松龄举起枪口,就准备跟外边的人以命换命,正在此刻,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巨响。 “轰!” “轰,轰!” 紧跟着,几团黑烟从村子的东方扶摇而上,直冲霄汉。 “日本人打过来了!” “日本鬼子打过来了。快跑啊,快往山里跑啊!”有人在古庙外边凄声叫嚷,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小兔崽子!”杨大顺再顾不上跟张松龄拿钥匙,掏出驳壳枪左右一摆,冲着自己的嫡系命令,“跟我去砸门,把门砸烂了,拿了银元咱们就撤!小兔崽子,有种你就追上来!” “早晚你会后悔今天的作为!”张松龄无力地回敬的一句,翻身出了窗子。取与杨大顺等人相反的方向,冲到古庙前。 庙前空地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有的扛着箱子,有的提着篮子,还有的死死抱着手里的汉阳造。张松龄想找个人问问具体情况,伸手连拉了几次,都没有拉住任何目标。又逆着人流向村子东口跑了几步,正瞧见中队长赵二子抱着杆汉阳造,满头是血地往村子里跑。 “赵队长,站住。你给我站住,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松龄这回彻底豁了出去,一把扯住赵二子手中的枪杆,大声喝问。 “日本人,日本人来了!”赵二子的声音里头带着哭腔,手抓枪杆,用力拉扯。 “多少人,什么方向?老军师和大当家他们呢?!”张松龄握紧枪杆不放,继续大声喝问。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你别问我!”平素在人前威风八面的赵二子松开汉阳造,嚎啕着蹲下,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张松龄无奈,只好也跟着对方蹲下,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询问:“二子哥,二子哥,你别哭啊,哭有什么用?!日本人到底在哪?军师和大当家呢,他们不是跟你一起去的贝勒庄么?” “圈套,那是一个圈套。贝勒庄的人,早就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了。我们没等到地方,就遭到了他们的埋伏。”赵二子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回应,“三当家中了两枪,当场就不行了。大当家和二当家保护着军师往回撤,半路上又遇到一伙日本鬼子,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是羞愧,又是害怕,赵二子抱着脑袋,放声大哭。张松龄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往村口走。一路上,还有更多的弟兄抱着汉阳造,失魂落魄往回逃,他没有阻拦其中任何一个,也没有兴趣去拦。 “咱们弟兄平素吃香喝辣,该拼命时,可是谁也不能拉稀!”他记得一次吃猪肉炖粉条时,大当家魏占奎举着酒杯,冲着在场的弟兄这样讲。 当时,大伙的回应如同山崩海啸,“不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那情景,就像在梦里一般。曾经有那么一刻,张松龄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在老军师的帮助下,带领着铁血会做一番大事。却万万没想到,这些人打着抗日的旗号,吃饱了,也喝足了,到头来却全成了耸包! 他感到深深的耻辱,为了铁血会,也为了身边这群麻木的人! 他拎着盒子炮,继续逆着逃命的人流向东,一步也不敢回头。 注1:茶壶巢子:一种原始保温瓶,里边是瓷胆,外套细软的茅草编织物,用以保持开水的温度。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一 上)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一 上) 张松龄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放弃。身后那些麻木的人不值得他为之去死,然而如果他也转头加入了逃难者大军,他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从此于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苟延残喘,活得没有任何尊严,死得也没有任何尊严。 所以,他只能义无反顾地逆着人流走,走向硝烟升起的地方。哪怕心里明明知道就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挡住日本鬼子的脚步。哪怕心里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除了送死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意义。 人这辈子,总有那么一两件,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事情吧!否则,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张松龄知道血花社的同学们,正在天空中某片云彩后看着他。他不敢让他们的英灵蒙羞。所以,哪怕是死,他也要迎着子弹方向倒下。至少今后与田胖子夫妻相见时,他可以笑呵呵地对二人说,‘田哥、韩姐,怎么样,我死得还不算太孬种吧?!’ 通往村子东口的大路上,到处都是逃回来的铁血会的庄丁。看到张松龄迎着自己大步走过来,那些庄丁本能地就想闪身避开,待看到张队副高仰着头从自己面前大步走过,忽然间,又羞愧得几乎无地自容。 但是他们的老婆孩子都在魏庄,不像张松龄是一根光棍儿!所以羞愧归羞愧,他们却不敢跟上去,与张松龄一道去送死。他们有的握了握手中的汉阳造,对张松龄的背影以注目礼相送。有的则干脆把压满了子弹的汉阳造丢到了路边,以免它日后会给自己带来不可预知的灾难。 对于身边这些仓皇逃命的庄丁,张松龄没做任何阻拦。除非他直接冲着庄丁们开枪,否则,以他现在的威望,根本拦不住任何人。而即便他拿盒子炮顶着这些庄丁去跟日本人拼命,这支队伍恐怕也没有任何战斗力。一群连敌人的数量都没看清楚就作鸟兽散的懦夫,用盒子炮逼上去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顶多给敌军的战绩上,再添几分浮夸之资罢了。 走着走着,忽然有人拉了他的胳膊一把。张松龄微微一愣,迅速扭过头,却看到了赵二子通红的眼睛。“我跟你一起去!”已经擦干了泪水的赵二子大声嚷嚷,“咱们铁血会,不能白吃人家的猪肉炖粉条子!” “那就一起去!”张松龄点点头,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他终于不再孤单了,虽然两个人的力量,还是不足以构筑一条防线。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又有两名铁血会的庄丁追了上来。一名叫崔土生,一名叫崔老八,每个人肩膀上都背了四、五条汉阳造,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讨好的笑容,“张队副别走那么快,带上我们两个。反正我们两个家里头还有哥哥弟弟,不缺劳力!” 知道自己此去,肯定会死。所以他们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张松龄却不敢再瞧不起他们,爽快伸出左手,主动从对方肩膀上接过两杆汉阳造,“好!一起去,让小鬼子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 四个人,十几条枪,足够吓鬼子们一大跳。只是把战场摆在哪里才最有利?还需要仔细斟酌一番。最好是一个相对狭窄的地方,敌明我暗,能让小鬼子多头疼一会儿。 赵二子对村子周边的地形熟,见张松龄的目光在四处乱转,立刻明白他在寻找什么。想了想,迅速提议,“村子东口碾子房那儿有几堆烂石头,是秀才爷爷特地命人堆在那儿的。日本鬼子要从东边儿来,那就是必经之路。” 经他一提醒,张松龄立刻想了起来。村子东口的石头磨房是全村公用设施,紧邻着横贯村子的唯一大路。以前天天从那过,张松龄总是觉得附近的几堆烂石头非常不顺眼。现在看来,老军师魏丁早就为跟鬼子死拼到底做好了准备。 “那咱们就去碾子房!”点点头,对赵二子的提议表示赞赏。 虽然在铁血会中的资格和职务都比张松龄老许多,赵二子还是因为自己的建言得到了对方的肯定而感到高兴,笑了笑,继续说道:“一会儿你在碾子房中做指挥官,我们三个给你当手下。你说朝哪打,我们三个就朝着哪打!” “这个……”张松龄本能地想推辞一下,话还没等说出口,又听见崔土生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小鬼子过来了!不,不是小鬼子,是秀才公,是秀才公!” 能被崔庄人尊称秀才公的,非驼背老军师莫属。张松龄喜出望外,顾不得再跟赵二子推让指挥权,赶紧拎着驳壳枪跑出去迎接,“军师,军师,快到这边来,快到这边来,我们在这边……” “看到了,看到了!”驼背老军师一支胳膊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脸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杨老四呢,他人在哪?!” 张松龄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跟老人家解释副会长杨大顺已经带人洗劫了仓库跑路的事情。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清楚地看到,驼背老军师身上的伤很重。半边裤腿儿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不说,脑袋上缠着的布条下,还不断有殷红的血浆往外渗。 老军师是何等的人精?只从张松龄的表情上,就猜到了庄子中可能有变故发生。挥了挥另外一支胳膊,大度地笑道:“算了,随他去吧。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勉强。你带了多少人出来?子弹呢,也都带足了么?” 又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张松龄、赵二子、崔土生、崔老八四个,直愣愣地看着老人家,满脸苦笑。 “算了,咱们铁血会,毕竟还有几个带种的!”驼背老军师又挥了下手臂,宣布接受现实。“四个人也不算少了,加上我老头子,能凑五虎上将呢!” “还有我,六个!”崔小五从老军师腋窝下抬起沾满汗水的头,不甘心地抗议。 “六个,你们五个是五虎上将,我是老诸葛!”老军师笑了笑,挣扎着绕过石头堆,扶着块废弃的磨盘,缓缓坐下,“咱们今天就在这里,给小日本儿唱一出,定军山!” “您老尽管调兵遣将,我们听您的号令就是!”张松龄正担心自己不懂指挥,见老人家说得豪气,赶紧学着京戏里的唱腔回应。 “好!”老军师大笑,声若洪钟。“来呀,擂鼓升帐!” “得令!”众人此刻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起拱手相和。 老军师一拍身下的废磨盘,还真有几分名角风范。“来呀,小五子,去把后山的烽火台,给老夫点起来!” “得——令!”纯属哄老人家最后走得开心,小五子拖长了声音答应。接了令,却没有立刻去点烽火,而是笑了笑,低声提醒,“军师,军师爷爷,即便点了烽火,也没啥用吧?!咱们自己村子里的人都跑光了,更甭指望别的村子的人!” “叫你去点你就去,否则,军法从事!”驼背老军师把眼一瞪,不怒自威,“难道老夫不知道没有援军么?早点儿把烽火点起来,也能让周围的村子知道,日本鬼子来了。让他们抓紧时间跑路!” “是!”明白了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小五子佩服地拱了拱手,飞一般跑去后山点烽火。望着他年青的背影,老军师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如果真机灵的话,就知道不用回来了!” 大抵是心里明白小五子不够“机灵”,摇摇头,他又将目光转向其他几个人,“二子,土生,你们两个,把所有枪都架在石头堆儿后面,鬼子马上就到。他们不清楚咱们这边有多少人马!” “嗯!”赵二子和崔土生两个答应一声,小跑着去摆设枪支。片刻间,十几杆汉阳造从几个大石头堆后边探出来,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村前大路。如果从外边乍一看,肯定会以为村子里边早就布置好了天罗地网,就等傻鸟自己往上撞。 “这个,给你!”老军师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摸出自己的原装进口盒子炮,连同两匣子弹夹,一并递给张松龄,“比你手中那把,打得远,也不容易卡壳。” “那您呢?!”张松龄没有去接,而是轻声反问。 “废话,老夫当然是稳坐中军帐了!你几时看过诸葛亮上阵跟人拼命!”老军师笑了笑,一把将盒子炮拍进了张松龄手心,“我刚才试了试,根本打不准。就不浪费子弹了。你拿着它,还能多打死几个小鬼子!” 以老人家现在的伤势,也的确不适合再开枪杀敌。张松龄理解的点点头,将盒子炮插进腰间,然后再度伸手探向老人家的腋窝,“我送您进碾子房里边,那里算咱们的中军帐!” “老夫哪儿都不去!”老军师双腿一齐用力,如千斤坠儿般定在了废磨盘上,“老夫要这里看着你们几个杀鬼子,给你们摇旗呐喊!等你们几个走了,老夫就……”他奸笑着拉开外边的黑大褂,露出腰间的手榴弹。已经拧开了盖子,三寸长的发火弦露在外边,白得扎眼。 “军师!”张松龄知觉得一股子热气,从心口直冲脑门。退开半步,真心实意地向老人躬身施礼。 “商量个事儿?!行不。”老人家忽然又换了一幅无赖嘴脸,讪笑着跟张松龄套近乎。 “您说!”张松龄抽了抽鼻子,低声回应。 “叫我一声爷爷!”老军师迅速说道,随即转过头,不敢看张松龄的反应。 “爷爷!”张松龄又冲着老人鞠了个躬,真心实意地喊道。 “乖!”老人家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张松龄的后脑勺,如同占了天大的便宜般,皱纹交错的老脸上,全是满足。 随即,他收起笑容,尽最大努力挺直胸脯,“儿郎们,贼军上来了,摆阵迎敌啊!” “得——令啊!”张松龄等人拖长了声音,齐齐回应。抹了把泪,迅速藏进了石头堆之后。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一 下)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一 下) 众人刚刚把身体在乱石头堆后藏好,有一伙日本鬼子,已经大摇大摆地沿着乡村石子儿路杀了过来。总人数也就十多个,机枪也只有一挺。至于先前发出巨大动静的“火炮”,则是一根小孩手臂那么粗的细铁筒,轻飘飘的,用手就可以拎着走,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重火力! 就这么十来头臭鱼烂虾,却把规模逾千的“铁血抗日,保家卫国,村民自治联庄会”杀得如鸟兽散,真不该说是他们太强大,还是铁血会太窝囊。终于数清的敌军的人数,赵二子等人个个羞得满脸黑紫,连原本气定神闲的老军师都觉得无地自容,嘴里哼着的京戏,不知不觉间就变了调子。 沿着乡村土路探索前进的小股日军,也发现了坐在村口废磨盘上的驼背老军师,不禁被老人家的疯狂举动吓了一跳。他们对这个驼背老汉印象非常深刻,因为从贝勒庄通往魏家庄的四十余里山路上,这名老汉是唯一带着手下抵抗过大日本皇军的人。虽然那一*四下乱飞的子弹,都没给皇军造成什么实际损失,可比起几天来那些望风迎降和闻风而逃者,还是令小鬼子们又惊又喜。 惊的是,居然还有人不知死活,敢逆大日本皇军锋樱。喜的是,终于遇到一个敢开枪的对手了,这一路上不至于过于无聊,对下面几个村庄施加“惩戒”时,也有了充足的理由。 可老人家那幅镇定自若的神态,却又让小鬼子心生疑忌。马上就要被杀死了,还旁若无人的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即便帝国的一流武士,在切腹前也未必能表现得似这般豁达。“莫非他有恃无恐?”带队的鬼子军曹西村小五郎皱了皱眉,在距离村口三百米外将队伍停下来,点手叫过给大伙带路的临时翻译,叽里咕噜地用日语问道“金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对面那老人家,好像有恃无恐的样子?” “嗨,嗨,小的明白,明白!”姓金的汉奸日语水平非常有限,只勉强将西村小五郎的问话听出了个大概意思,点头哈腰,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他叫魏丁,是个前清的秀才。据贝勒庄的人说,此人在附近很有声望。您知道,我们中国,很多读书人,性子都比较古怪。有时候宁可死,也要摆出个无所畏惧的架势!” “是个有学问的人啊,怪不得!”西村小五郎对金姓汉奸的半吊子日语,也听得迷迷糊糊。但他在军队中的级别太低,实在没资格挑选更合适的人给自己带路,所以只能矬子里边拔将军,“我们大日本帝国,很多有学问的人,性格也非常古怪。但我们大日本帝国,最尊重有学问的人。你去跟他说,让他带着庄子里边的人投降。我会安排军医给他治伤,并且决不……” 仿佛在抗拒很大诱惑般,西村小五郎吞了下口水,毅然补充,“决不骚扰他们村子里的人,直接穿村而过。他们先前对皇军的冒犯,也可以一笔勾销!” “嗨!嗨!”金翻译连连躬身,感激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您真是大度,威武之师,仁义之师。我现在就去传话,您老就等好吧!” 拍完马屁,他将手心的汗水往前大襟上蹭了几把,小跑着冲向村口,“老爷子,老爷子。别开枪,叫你的人别开枪!我只是负责传话的,只是负责传话的。日本人说了,他们尊重有学问的人,不追究您刚才的冒犯。他们还答应,对村子里的人秋毫无犯!他们还,还答应给您老人家请最好的大夫治伤。老爷子,老爷子,您老就别瞎折腾了。二十九军都完蛋了,您老人家再有本事,还能超过宋哲元去!” “来人,将使者给我推出去,斩首立威!”老军师凤目圆睁,蚕眉竖挑,威风凛凛地吩咐。 “得令!”张松龄从石头堆后探出胳膊,冲着汉奸的脑门子就是一枪。子弹“乒!”的一声,不知去向。金汉奸却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窜了回去,冲着西村小五郎大声诉苦,“西村将军,他们冥顽不化,冥顽不化!” 不用细问,西村小五郎也知道自己的提议被对方无情地拒绝了,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要叫我将军,我是军曹,西村军曹。他们,不肯接受我的提议,非常好。帝国最尊重勇士了,我要给他一个保持骄傲的机会!”(注1) 说罢,将手中短枪一摆,大声喝令:“散开,准备进攻!” 十几名日本士兵迅速展开散兵队形,互相掩护着,层层向前推进。转眼之间,就从距离磨房三百米之外推进到了二百米之内。掷弹筒手寻了个恰当位置,在同伴的掩护下,开始做发射前准备,不断调整角度和高度。西村小五郎见状,立刻皱了下眉头,低声呵斥,“太田伍长,不要浪费榴弹。用掷弹筒对付一个已经受了伤的老家伙,你不觉得太浪费了么?这一路上,你已经浪费了四颗榴弹了!要知道,帝国的百姓可是加班加点,才给我们配备了足够的弹药!” “嗨!”被唤作太田的掷弹筒手面红耳赤,大声答应。他的军衔为伍长,比西村军曹恰好矮了一级。所以即便心中恼怒,也不敢违抗对方的命令。 那挺轻机枪,也迅速进入了合适的攻击位置。听到西村小五郎呵斥太田伍长,机枪手们怕被指责浪费弹药,扣动扳机,示威性地向废弃磨盘附近打了一个点射,然后就停止了攻击。 子弹打在石头上,火花四溅。老军师魏丁笑了笑,身体纹丝不动。张松龄、赵二子等人虽然心里头紧张的要死,却也知道在这么远的距离上,自己开枪也是白开。所以干脆将身体缩在石头堆之后,对村外日本兵的脚步声和喊杀声充耳不闻。 “勇士!”西村小五郎自幼受武士道熏陶,对老军师魏丁的镇定功夫甚为钦佩,挑了挑大拇指,继续命令,“前进,谁也不准杀死他。我会亲手把子弹打进他的胸口中,给他应有的荣誉!” “嗨!”鬼子兵们早被训练得如同木偶一般,对上级的命令从不质疑。端着三八大盖枪,彼此掩护着,继续快速向前推进。转眼间,除了机枪组和掷弹筒组以外,大部分士兵都进入距离村口乱石堆八十米的范围,依然没遭到任何抵抗。 几名下等兵按捺不住了,在一名上等兵桑原正男的带领下,端起三八枪,以跪姿向可疑位置,进行火力试探。“啪!”“啪!”子弹打在石头堆上,火星乱飞。张松龄、赵二子等继续趴在石堆之后,身体颤抖得如同筛糠,手掌却紧紧地握住枪柄,对头顶上的热闹视而不见。 连续两、三轮射击,都没有得到回应。上等兵桑原正男心里就有些犯迷糊了,按照他的经验,即便正规中*人,也未必能如此沉得住气。莫非村子口儿就一个老人在拖延时间?向西村小五郎看了看,他在上司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把牙一咬,端着三八大盖,慢慢站直了身体。 “桑原君,攻击前进,第一个入村的荣耀就送给你了!”西村军曹与下属心有灵犀,立刻挥舞着手枪命令。得到他的批准,上等兵桑原正男立刻加快脚步,带领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几名鬼子下等兵,迅速冲向了村子口。 “全军出击!”驼背老军师抓起一块拳头大小石头,狠狠拍在了身下的废磨盘上。“啪!”石块碎裂,张松龄、赵二子等人,也迅速从碎石堆后探出半截身体,将子弹狠狠向近在咫尺的鬼子兵打去。 两柄驳壳枪,三支汉阳造,却打出了至少一个步兵班的气势。张松龄是不管打得准与不准,左右手轮番开弓。赵二子等人也来回翻滚着,抓起石头堆后早已准备好的汉阳造,一个接一个扣动扳机。 鬼子兵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丢下两具尸体,连滚带爬地四下寻找隐蔽物。还有一名负了伤的鬼子兵,在血泊中一边翻滚着,一边将三八枪子弹毫无目标的发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见证他的勇敢一般。 “哈哈哈哈哈——”驼背老军师放声大笑,嘴里低哼着的戏文,迅速转为老生清唱:“我只有琴童人俩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莫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听我抚琴”(注2) 纷乱的枪声中,一曲清唱显得格外刺耳。小军曹西村恼羞成怒,三两步冲到轻机枪手身边,推开对方,亲自朝石头堆上进行火力压制。其余鬼子兵也纷纷寻找射击位置,拉动枪栓,将子弹不要钱般朝张松龄等人泼了过来。 平素严格至苛刻的训练,令鬼子兵们迅速挽回了颓势。才两轮速射,张松龄等人就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但非常默契的是,从西村军曹到普通下等兵,所有鬼子,都故意将枪口远离驼背老军师位置。他们要让老家伙亲眼看到,其麾下的中国士兵是如何被英勇的帝国武士一个接一个消灭干净的。他们要在老家伙面前,杀死村中所有的人,让老家伙到死后也要后悔,后悔他跟大日本帝国作对的莽撞行为。。 “酢谷君,该你有所表现了!”打了一会儿,见石头堆后没了动静,西村小五郎停止火力压制,端着轻机枪,猫腰向前跑了几十步。来到一名姓酢谷的上等兵身后,轻轻推搡对方肩膀。 “嗨!”上等兵酢谷次郎干脆地答应一声,端起三八大盖枪,身先士卒,“呀吉……” 崔土生迅速探出枪管,一枪打在了酢谷次郎的胸口。倒霉的次郎连招呼麾下士兵声都没来及完成,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汩汩黑血,淌在了中国肥沃的土地上。 “打,给我狠狠地打!” 小军曹西村差点被气疯了,再度扣动的轻机枪扳机,向石头堆上来回扫射。 自从接到探索攻击命令之后,这一个小分队的鬼子兵,便是长驱直入,沿途根本没受到过任何坚决抵抗。猛然间啃到了硬骨头,牙酸之下,直气得火冒三丈,一个个向疯了般,瞄准石头堆后的可疑目标,不停地扣动扳机。 张松龄和赵二子等人,也寻找机会,不断向鬼子兵们射击。但他们毕竟没经过正规训练,子弹围着鬼子兵的脑袋飞,却很难命中目标。“看我的!”有了刚才杀敌的经验,崔土生自信满满,几个滚翻,来到另外一支准备好的汉阳造前,抄起来,一点点从石头堆后探出枪管。 “乒!”他冲着带队的鬼子军曹开了一枪,却没能像刚才一样命中目标。正准备低头隐蔽,有颗子弹从侧面飞来,在他的脖颈下溅起了一缕血花。 “啊!”崔土生放下枪,本能地去捂伤口。又几颗罪恶的子弹飞了过来,将他的头颅打了个粉碎。 鲜血和脑浆四溅,洒了赵二子满手满脸。被激怒了的赵二子推开崔土生的无头遗体,窜到另外一座碎石堆后,抄起汉阳造,迅速扣动扳机。 上等兵桑原肩膀中枪,惨叫着爬倒。一名下等兵迅速跑过去,掏出绷带,就地替他止血。崔老八看到机会,探出汉阳造,一枪将鬼子下等兵撂翻。一串轻机枪子弹呼啸着扫过,将他和他身前的碎石头,同时从石头堆上推了下来。 “八叔!”从后山赶回的小五子大声哭喊着,端起汉阳造,以站立的姿势向鬼子射击。鬼子的轻机枪迅速调转枪口,吐出火舌。小五子的身体颤了颤,冒出几点血花,缓缓栽倒。 “小鬼子,老子给你们拼了!”赵二子彻底急红了眼,一把接一把地抄起汉阳造,瞄准轻机枪位置乱打。张松龄也再顾不得隐蔽,两支驳壳枪同时探出石堆,连续扣动扳机。 小军曹西村被乱枪打中了上臂,翻滚着从机枪旁退开。一名射手迅速补位,两个点射,将赵二子打得倒飞起来,血洒长空。 张松龄的驳壳枪终于再次建功,连续两颗子弹,都打在了机枪手身上,将对方直接送去见了天照大神。稍远处,伍长太田得到了西村军曹的默许,迅速拉动了掷弹筒的击发皮带。“嗖”掷弹筒专用的手榴弹呼啸着掠过一百多米距离,正落在张松龄所藏身的碎石堆前。紧跟着,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漫天的黑雾夹着碎石块和泥土,遮住了他的眼睛。 “只有我和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你就来来来,进得城来听我抚琴。”这是他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声音。 早已陷入戏中无法自拔的老军师魏丁抹了把脸上的血,缓缓站起身,笑着走向蜂拥而来的鬼子兵。 他是诸葛亮,这辈子没找到大耳朵刘玄德,却不小心抢了赵子龙的差事,孤身杀进了重围……。这出戏,三国里没有,现实中,却被他唱得荡气回肠。 注1:军曹,日本军衔。相当于中士,可以承担小队副或者分队长职务。 注2:出自京剧传统曲目,空城计。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二 上)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二 上) “说不定我真的是你姥爷呐!你小时候,你娘跟你爹没跟你说过,你是捡来的?!”驼背老军师将头凑上前,一脸贱相。 张松龄气得想揍他,可心里头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酸很软。已经举起来的胳膊,在空中变成了搂抱状,“军师,你别死。你让我叫你什么我就叫你什么?!” 驼背老军师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整个人像灰做成的般,一点点在风中飘散。先是腿,然后是身体、脖颈和头颅。“军师,爷爷,爷爷……”张松龄大叫,拼命把手楼过去,试图将老人家留住。胳膊却搂了个空,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他惶急地张开双眼,看到的是几张陌生的笑容。有只带着金戒指的胖手伸过来,递给他一方手帕,“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做梦居然还哭!” “你们是谁!”张松龄没有接手帕,警觉地翻身,寻找自己的驳壳枪。在身体靠左侧的麻袋上,他看见了两个熟悉的木柄。却无法够得到,刚一伸手,后背和前胸的肌肉就如同被刀子扎了般,痛彻骨髓。 “啊——”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一边继续努力将手臂向驳壳枪处探,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身体周围都是麻袋,里边硬硬的,装满了粮食。麻袋下面,则是一辆巨大的马车,沿着一条石头子路,颠簸前进。 “我们是阎王殿里的小鬼,奉命来捉你下油锅!”周围坐着的人满脸促狭地望着他,既不阻止,也不帮忙,肩膀上的金属小三角被天空中的星光一照,亮得甚为好看。 “你们是中国人!”张松龄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放弃了拿枪拼命的努力,喘息着问道。 “废话!”带金戒指的胖手将手帕收回去,笑着骂道:“老子不是中国人,你早死逑的了。还有机会在老子面前摸枪?!” 张松龄讪讪地收了手,用胳膊肘子支撑着,努力将上身往起抬。试图能坐直了跟对方说声谢谢。头刚离开麻包,眼前便是一阵金星乱冒,无奈地又躺了下去。 “不想死就别乱动!你可能是受了内伤!”金戒指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继续呵斥。“老子可不想大半夜的再挖坑埋你的尸体。你叫什么?跟肖国涛那王八蛋是什么关系?!” “我叫张松龄,谢谢长官救命之恩!肖二当家是我们铁血会副会长,我在会里头管账!”张松龄想了想,斟酌着回答。对方提起肖二当家时语气很不友善,在没弄明白此人跟肖二当家两个之间的恩怨前,张松龄不敢把自己的身份说得太明白。 “原来是个账房先生啊!”金戒指抬手正了正军帽,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肖国涛那王八蛋呢?是死了,还是被日本人抓去了!” “我不知道?!”张松龄想了想,眼睛中流露出一抹忧伤。在老军师带着他们几个跟日本鬼子拼命时,二当家肖国涛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想必要么是已经被日本鬼子打死在了路上,要么是见势不妙,自己钻山沟子逃了。 “那王八蛋!最好已经死了。否则哪天被老子看见,一定活剐了他!”金戒指冲马车下吐了口浓痰,恶狠狠地诅咒。“你们铁血会的其他人呢?有副会长,肯定就有正会长吧?!” “大当家姓魏,带着人去贝勒庄谈判,中了对方的埋伏,三当家被当场打死了。往回撤的路上,又遭到日本鬼子的袭击,魏大当家正跟肖二当家一样,生死不明。”张松龄想了一会儿,慢慢回忆起自己昏迷前听到的一些消息,“还有一个四当家姓杨,听说日本鬼子要来,抢先带人洗劫了仓库,跑路去了!” “王八蛋!”金戒指又往马车下吐了口浓痰,满脸不屑,“一群就知道窝里横的臭王八。亏得老子突然心血来潮,带着弟兄们过来看看。否则,一旦被小日本把这条路探明白了,老营长他们就被人包饺子了!” 张松龄摇了摇头,脸上感觉有些烫。一千多人的铁血会,被十几个鬼子给挑了。这件事无论怎么涂抹,都涂抹不出亮光来。金戒指骂铁血会是一群只知道窝里横的臭王八,已经算留了口德。在他看来,铁血会的大部分人,除了最后跟自己一道战死在村口的那几个外,连臭甲鱼都不如。至少臭甲鱼被人拿到砍上门来,还知道张嘴反咬上一口。 “其他人呢?!是不是听说日本人一要来,就全撒丫子了?!”金戒指那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往张松龄心里头最发虚的地方戳。 “没全跑,我们,我们跟鬼子还是,还是打了一仗……”张松龄不敢看金戒指的眼睛,讪讪地回应。 “二百多条枪,五六百人,最后挡在村口的,却只有你们六个,其中还有一个老头儿,一个是半大孩子!”金戒指的喉咙里,痰好像总是吐不完一般,一口接着一口。“当时你们肖二爷可跟我不是这么说的!他跟我说,你们铁血会个个都是铁打的英雄汉,就是没枪。如果有了枪,就宁可战到最后一人,也绝不让小鬼子踏过青龙岭半步!” 这话听在张松龄耳朵里,简直比直接抽他大嘴巴还难受。他不敢辩解,也无力辩解,将头偏开,一眼不眨地看自己的驳壳枪。两把驳壳枪都没被炸坏,乌亮的枪身上泛着寒光。只要枪还在,他就有机会洗刷耻辱,有机会把小鬼子欠大伙的,十倍百倍地讨还回来。 “不过总算还有六个人,比一个都没有强!”金戒指骂够了,叹了口气,声音突然变得很柔和,“特别是那老爷子,真够种,一个人就拉了两个鬼子陪葬!” “魏爷爷,魏爷爷,他,他不在了?!”尽管心里头早已清楚那是事实,张松龄还是希望自己能从金戒指嘴里听到否定消息。在不知不觉间,老军师魏丁已经变成了他的家人,他的嫡亲长辈,记忆里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温馨。 “战死了!”金戒指点点头,收起脸上的鄙夷,代之以肃穆,“他用手榴弹把自己给炸死了,同时还炸死了两个小鬼子。我带人赶过去的时候,小鬼子正在糟蹋他的遗体……”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二 下)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二 下) “小鬼子!”张松龄咬着牙骂了一句,声音不是很高,脸上的表情也不是很激动。有些恨,是不需要立刻宣泄出来的。在心里头憋得越久,报仇时头脑才越清醒。 这倒令金戒指对他刮目相看了。按此人的推断,在听到老驼背战死的消息后,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的地主家少爷,应该大喊大叫着要给老人报仇才对!至少,他也应该痛哭流涕,求自己带他回去见见老人家的遗体。却没料想,年青人只是小声骂了一句,就接受了现实。仿佛已经见惯了生死一般。 如果他能知道,在短短两个月内,张松龄已经经历了两次生离死别,他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在鬼门关连续打了两次滚的人,即便先前内心再软弱,也早该被磨出了老茧来了。躺在散发着麦子香味儿的麻袋包上,默默地想了半分钟心事,张松龄努力抬起头,看着金戒指的眼睛说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如果纪团长帐下,还缺士兵的话。我愿意做您马前一卒!” “呦喝!你怎么知道老子姓纪的?你先前就醒了?!”金戒指大吃一惊,两条浓密的眉毛跳了跳,迅速皱成了一团。 “我曾经听肖二当家说过,有位纪团长对铁血会仗义援手!”张松龄笑了笑,非常简要地解释,“我自己是管账房的,这些装粮食的麻袋,几乎每天都要数上一遍。” 从先前对方数落铁血会的话中,张松龄就猜到了此人与铁血会的那两批汉阳造有关。而此刻被他压在身下的麻袋,又与铁血会存在古庙后院仓库里的那些一模一样。再联想到铁血会为了得到两批汉阳造所付出的代价,答案早已经呼之欲出了。 听了张松龄的话,纪团长脸色突然变得很是尴尬。左顾右盼四下看了好一阵儿,才又将头转回来,讪讪地解释道:“我带着弟兄赶到魏家庄的时候,村子里边已经没有中国人了。那几个小鬼子恨驼背老爷子临死之前还拉他们垫背,正拿着刺刀在老爷子身上乱捅。弟兄们先冲过去,用大刀片子结果了他们,给老爷子报了仇。然后就在乱石头队下面把你给扒了出来!” 看着张松龄干干净净的眼睛,笑了笑,他继续补充:“老子看你还有一口气儿,本想找个当地人,把你托付给他们。结果找遍整个村子,却连一个大活人都没找到!倒是在那座破庙后院,发现了这批粮食。老子一想,反正即便老子不把粮食带走,过后也得便宜了小鬼子。干脆就又从村子里找出了几辆马车和十多头来不及被带走的大牲口,把粮食全搬了回来。对了,还有那些子弹,连箱子还没拆呢,唉!” “唉!”张松龄也陪着叹了口气,努力将自己的头抬得更高一些,透过车上人让出来的缝隙,向后张望。只见另外还有十多辆大车跟在后边,或者被马拉着,后者被人绳索拽着,轰轰隆隆地往前走。每辆车上面都摆着整整齐齐的麻袋和木头箱子。每辆车周围,都有很多士兵端着枪在警戒。遇到某一辆车速度慢了,或者被石头卡了轱辘,则有军官带着专门的一伙人跑过去,弓着腰,前拉后推。 相比之下,张松龄所身处的这辆大车,反而是最走得轻松的一辆。车上只装了一半儿麻包,拉车的马,也配足了整整三匹。而坐在马车上的几个人,肩章上或者缝着星星,或者带着杠杠,显然身份与众不同。 张松龄虽然认不清肩章上那些星星和杠杠的含义,却也能猜到自己乘坐的是军官专车。赶紧又努力将身体往高支了一点儿,大声道谢:“给您,给您大伙添麻烦了。我一会,一会儿就下去自己走!” “躺好!你是打鬼子受的伤,有资格坐这辆车!”纪团长伸出肥肥的大手,将张松龄强行按倒,“不用客气!老子这辈子,就佩服有种的人。小鬼子的尸体我都检查过了,你们六个人,拼掉了他们六个半。如果咱们中*人都能有这种战绩,早把鬼子赶回老家去了!” 提起自己那些军中同行的战绩,纪团长脸上的愧色更浓,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想跟老子干,老子求之不得。不过咱们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军队里边,日子可是出了名的清苦!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我不怕,我本来就是想去当兵的!”张松龄笑了笑,对纪团长的警告不屑一顾。 纪团长对张松龄过往一概不知,所以也没意识到他后半句话的意思。还以为是少年人嘴硬,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没吃到苦头的时候,谁都这么说。真的吃到苦头了,一个个就又去哭爹喊娘了。不过你已经见过血了,应该和他们不太一样!” 说着话,他将头迅速转向张松龄左侧,大声吩咐:“老狗,这个胖小子就交给你了。你不一直念叨,说要我给你找个能写会算的帮手么?” “哎!”一位肩膀上缝着三颗三角形铜豆子,还在铜豆子下面压着一道金杠的军官举手敬礼,连声答应。 “等会儿到了驻地,你先带他到医护营那边,找李大夫把身体好好查查,别落下什么暗伤。”纪团长想了想,继续叮嘱。 “知道了,您放心吧!他肯定死不了!”被叫做老狗的军官很有点不耐烦,回答得非常没有礼貌。 纪团长也不生气,笑着又将目光转向张松龄,“家里头还有其他人么?要不要给他们留封信。部队距离这里没多远,即便马上要转移的话,也还得几天。你自己写好了,我派人给你送到魏庄。估计到那时候,他们也该从山里头跑回来了!” “在魏庄没有!”张松龄轻轻摇头,但很快眼前又闪起老军师那贱贱的笑容,叹了口气,很伤感地补充:“那个驼背老爷子,是我外公。我是放了暑假,专程过来看他的!没想到……” “老爷子是个英雄!”纪团长用手拍了拍张松龄的肩膀,以示安慰,“你放心吧,我们离开时,已经把他安葬了。跟你的同伴们一起并排葬在村后的山坡上,小鬼子的脑袋也都砍了下来,摆在了他们坟前。” 他没有欺骗张松龄,事实上,当发现有半个小分队鬼子,被六名村民所灭时。纪团长就已经决定,要好好安葬这些人。这个时代,有太多的苟活者和背叛者,肯慨然赴死的人已经属于凤毛麟角。他决不敢再让慨然赴死的人暴尸荒野! “谢谢您了!”张松龄揉了下眼睛,迅速抹去淌出来的泪水。 “不用客气!”纪团长摇了摇头,眼神看上去好生深邃。 张松龄知道对方可能又想起了什么心事,识趣地闭上了嘴巴。他对魏家庄唯一的牵挂,便是老军师魏丁。如今听说老军师已经入土为安,并且还有鬼子的人头殉葬,精神一松,意识很快就又变得模糊。 “喂,喂……”军官老狗俯下身,用手轻轻拍张松龄的脸。 “让他睡吧!”纪团长低声阻止了老狗试图将张松龄唤醒的努力,“你没看出来么,他刚才是一直在强撑着?” 老狗楞了楞,吐了下舌头。然后收起笑容,压低了声音向纪团长询问,“那咱们回去之后,跟上头怎么说?!” 这个问题背后牵扯到很多东西,的确有些麻烦。但对于已经在军旅中摸爬滚打了十好几年的纪团长来说,还是小菜一碟。皱着眉头想了很短时间,他就做出了对各方都有利的决定,“跟上头汇报时,就说有一百多鬼子,带着两千多汉奸,试图绕过魏家庄,抄咱们后路。铁血联庄会不肯放鬼子与汉奸通过,血战半日,主要骨干全部以身殉国!关键时刻,咱们及时赶到,击溃了鬼子跟汉奸们的队伍,战后统计,共打死打伤敌军七百余人,并且在战场上,找到了十三具鬼子来不及带走的尸体。” “嗯!”老狗从身边拎出一串血淋淋的人耳朵,重新数了数,郑重点头。“小鬼子不到万不得已,从来不丢下尸体。回头咱们把这些东西交上去,足以证明咱们不是在虚报战功!但是他呢,他可不是咱们自己人!” 后半句话,明显针对的是已经重新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张松龄而说。纪团长愤怒地皱了下眉,压低了声音呵斥,“你把他当咱们的人,他就是咱们的人!一会下去跟班长、排长们通个气儿,让大伙都把咱们俩刚才的话都背熟了,以防万一。至于这小子,他的命都是老子救回来的,他会拆老子的台么?” “那倒是!”被叫做老狗的军官想了想,轻轻点头。“可咱们未奉命令,就擅自离开驻地…” “咱们不是去收集粮食的么?”纪团长皱了皱眉,迅速给出答案,“指望着上头给咱们调集粮食过来,弟兄们早就全饿死了。把这十好几万斤粮食拉回去,往老营长面前一摆。什么篓子,老营长还不得给咱们兜着。况且话又说回来了,咱们原本就是奔着老肖的粮食去的!只不过顺手干掉了几个小鬼子罢了!” “那倒是!”老狗继续吐舌头,仿佛舌头上面真的生有汗腺一般。 今天早晨,他跟纪团长两个清点部队淘汰下来的老汉阳造,猛然就又想起了铁血会的肖二当家。都觉得双方之间的买卖,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还应该继续做下去。毕竟老旧汉阳造被上头收回之后,也会偷偷地转手给那些黑心商人,所得的钱全被有关系的人瓜分,根本不会给军队带来任何收益。而卖给铁血会,成交价虽然远不及黑市高,换回来的却是军队急需的粮食、肉类,好处实实在在,谁都能看得见,摸得着。 但偷卖旧军火的事情,却存在一个非常大的风险,那就是怕货物落在某些禁忌存在手里。虽然自去年十二月份之后,中央和对方已经握手言和了。可万一被组织部调查科的那些人抓到现行,大伙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注1) 所以纪团长与老狗等人一合计,干脆趁着部队没被拉上去之前,先带着嫡系到魏家庄探探铁血会的底子。如果铁血会真的像肖二当家说的那样,是官方承认的民间自卫队伍。大伙跟他们的买卖就可以继续大做特做。如果肖二当家和他所在的铁血会已经染上了某些特别的颜色,那就对不起了,非但先前交易的汉阳造会被如数收回,会里的所有存粮和余款,也将被当做“剿匪”的战利品,与肖二当家的脑袋一并运回军中。 令纪团长和老狗最想不到的是,当他们带着队伍冲进村子之时,刚好看到,六名个个带伤的鬼子兵,正端着刺刀,拼命挑动一名老者的遗体。而那名老者,显然已经气绝多时,浑身上下,都被弹片炸得血肉模糊。 不用问,纪团长也能把事情猜个大概,立刻指挥弟兄们,向鬼子发起了进攻。而六名受了伤的小鬼子也发了疯,居然不顾彼此之间人数的差距,悍然与*展开了对攻。然后被老狗带着弟兄们冲上前,用大刀全砍成了两段。 过后,弟兄们在魏庄的村口,一共找出了十三具鬼子的尸体。其中六个是被老狗等人用大刀砍死的,一个是受了重伤无法逃走,拉响手雷自尽的。剩下另外六具,则全身死于老者和他身边的弟兄之手。而老者和他身边弟兄加在一起,也只有六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年龄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还是个半大小子。 这让纪团长对死去的老者及其手下肃然起敬,钦佩之余,便不想再追究铁血会不战而溃的事情。相反,出于各方的长远利益考虑,他还打算主动替铁血会遮掩,将六个人的抗争,夸张为上千人的觉醒。将抵抗者的人数,扩大了上百倍。与此同时,将敌军的人数,也扩大了上百倍。 这是一种战场之外的生存智慧,只有在军中历练多年的人才会懂。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弟兄,又看了一眼半昏迷状态中的张松龄,老江湖纪少武笑了笑,小声在心里头嘀咕,“我不会主动告诉你,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注1:组织部调查科,中统的前身,三八年后更名为中央调查统计局。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三 上)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三 上) 浑浑噩噩,张松龄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不停地说话,一会儿是田青宇和韩秋,一会儿是陆明和柳晶,再一会儿是方国强和彭学文。他们不再争吵是到底向南还是向北的问题,反正到哪儿都是为了打鬼子。彭薇薇也不再躲着他,而是眨巴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教他一起唱那首五月的鲜花。而老军师魏丁,则还是那么没正形,闭着眼睛,翘着二郎腿在躺椅上听着,仿佛所有的歌,都是晚辈孝敬给他听的一般… 这一觉睡得很长。当张松龄再度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纸晒进来,晒得他身上暖暖的,柔柔的,一点儿也不想动弹。 那种窗纸叫做巧娘纸,以洁白透光并且兼具柔韧性而著称。曾经在老张家货栈很畅销,后来随着东洋玻璃的涌入,有钱人家都不再用窗户纸了,而普通人家又受不了巧娘纸的高价,才渐渐失去了市场。但夏天的时候,还是有一些传统的老住户,喜欢买几卷巧娘纸回去,贴在碎花窗棂上,既透气透光,又能防蚊虫,还有几分怀旧的味道。 “不知道爹和大哥急成了什么样子?”想到了巧娘纸,张松龄就不知不觉想起了在鲁城的家。当时他走得豪情万丈,现在回想起来,却知道自己做得太莽撞了。即便不敢跟父亲和哥哥告别,至少也要在信上多写几个字,跟他们把北行的目的解释得更清楚一些才是。现在可好,自己一走就音讯皆无,北平附近又打成了一锅粥,家里人还不知道要多担心呢! 想着想着,他就觉得鼻子里有些发酸,眼框子有些发热。赶紧把姿势调整成侧卧,从被窝里偷偷地伸出手去抹眼泪。一只眼睛还没等擦完,就听头顶上传来“咚!”一声巨响,紧跟着,有个大嗓门女人凶神恶煞地怒吼道:“醒了没有?醒了就赶紧起来吃饭,别躺在那里装死!” “谁装死了?!”张松龄迅速抽了抽鼻子,不服气地反问。转过头,恰看见一片壮硕的乌云。 肩宽足有三尺开外的护士大姐将饭盆往病床前的小柜子上一拍,竖着丹凤眼吼道:“没装死你挺在床上干什么?全身上下总共才四道小口子,你还想躺着让老娘喂你吃饭?!告诉你吧,门儿都没有!” 总共才四道小口子?张松龄最高兴地莫过于听到这个消息了,至于护士大姐的呵斥,只当做耳旁风。将被子拉开一道小缝隙,他就将头往自己身上看。却看见被窝里赤条条一幅好皮囊,居然连内裤都没有穿。 “啊!”张松龄立刻闹了个大红脸,双手将被子拉起来,紧紧捂住。护士大姐却撇了撇嘴,不屑地数落:“捂什么捂,就跟老娘没见过似的。你身上的伤口,全是老娘给你洗的!能看见的,早就看光了!” “你……”从没见过如此彪悍的女人,张松龄又羞又怒,脸红得像只大茄子。同房间的病友们却捶打着床铺大笑了起来,仿佛捡到了多少绝世珍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捂,别捂,吴大姐早就看过了。再多看两眼也不妨事!” “笑什么笑!”护士大姐转过脸,用端饭的铁盘子挨个床头狠敲,“我叫你笑,我叫你笑。等会儿打针时,老娘就故意往你裤裆里捅,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哄笑声噶然而止,伤兵们迫于吴护士的雌威,趴在床上,用被子角挡住嘴巴,一个个忍得好生辛苦。 “哼,就是犯贱!欠收拾!”吴大姐单枪匹马力克群雄,心中得意。撇着嘴扫视四周一圈,转过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咚!”门被在外边摔上。紧跟着,病房里又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张松龄也被折腾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试探着从被窝里坐起来,用辈子盖住下半身,光着膀子吃饭。 说是病号饭,不过是小米加上几片煮软了的白菜帮子而已,肉用鼻子闻着可能有,用眼睛却看不见。比起他在铁血会享受的军官餐,这差距实在有点儿大了些。唯一的好处是份量足,连饭带菜加一起,足足有两斤重。怪不得护士大姐不愿意端着饭盆给病号们挨个喂! 张松龄是读书人,吃相本来就比较斯文。加上又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饭勺就动得更慢。同病房的其他十几名伤患,却是风卷残云般,将一整盆饭菜扫了个干干净净。吃完饭,吧嗒吧嗒滋味,然后斜趟在病床上发呆。 他的病床一侧贴着墙,另外一侧,则对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老兵。肤色很深,脸上的皱纹也很深。越深的地方,颜色越重,仿佛有很多棕色染料,时刻准备顺着皱纹淌出来一般。 盆中的饭早就被消灭干净了,棕黑脸儿老兵百无聊赖,披了件衣服坐在床头,偷眼欣赏张松龄细嚼慢咽的姿态。看了一会,发现小伙子不像是要停下来了模样,故意咳嗽了一声,陪着笑问道:“这位兄弟,贵姓?” “免贵,姓张。您呢?!”张松龄放下饭盆,非常礼貌地回应。 “你问我啊,我姓廖,在家里排行老大。你就叫我廖老大就行!”棕黑脸儿很健谈,听到张松龄肯回应自己,立刻将自己的名姓全报了出来。 “廖大哥要不要分点儿?我饭量小,这里给的又太多,吃不下!”张松龄也想找个人问问周围的情况,拿起自家的大饭盆,笑着询问。 “不了,不了,我早饱了!”廖老大笑着表示拒绝,手却拿着饭盆往前递。张松龄明白对方这是不好意思,笑了笑,将自己的饭盆侧转,拨了一半儿饭菜过去,“您就帮我个忙,我真的吃不下这么多。我胃口本来就小,又是刚刚睡醒觉!” “够了,够了,够了!”廖老大用勺子抵住张松龄的饭盆,制止了他继续往自己这边拨饭,“你也得多少吃点儿,否则伤口不容易长好。” “刚才护士大姐说,我身上的伤不要紧!”张松龄笑着收回饭盆,低头检视自己的身体。左胸、小腹和左侧大腿跟儿处,各缠着几圈绷带,但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后背上还有一块,好像不太舒服,却也没什么大碍,至少不再像先前那样,动一动就像刀子在扎一般。 “她跟每个人都这么说,巴不得咱们立刻从病房滚出去!”廖老大一边低头吃饭,一边怒气冲冲地数落。“就好像这医院是她们家开的一样,唯恐多在咱们身上花费一分钱!” 张松龄笑了笑,没有吭气。护士大姐的服务态度的确不怎么样,但对待病号们的身体应该还算尽心。至少,自己身上这几圈绷带绑得很细致,全身上下也擦洗得很干净。 想到自己在昏迷中,被护士大姐像洗小猪一样将全身上下洗了个遍,张松龄就又觉得有些脸热,将被子往高处裹了裹,笑着说道,“我估计我是真没什么事儿。都感觉不到伤口在什么地方了,等会儿护士大姐过来,我……” “你傻啊你!”廖老大迅速打断,扭过头,四下观瞧有没有人听到张松龄的话,压低嗓子呵斥,“这地方,别人想住进来还得进不来呢!你那么急着出去干什么?!别犯傻,必须等伤口全长好了再出去。否则一旦感染了,有你好受的!” “噢!”张松龄对伤口感染的后果不太了解,本着姑且听之的态度,低低的答应。廖老大见对方对自己的提醒好像不以为然,瞧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吃饭。待将张松龄分给自己的半盆饭菜又扫荡干净了,才放下盆,满意地伸了个懒腰,“谢谢了,小张兄弟。你哪个部分的?第一次进这里么?” “我是……”张松龄楞了楞,这才想起来,自己第二次陷入昏迷之前忘了问纪团长部队的番号,咧了下嘴巴,笑着补充,“我以前是铁血联庄会的,刚刚加入贵军。还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报到。您呢,您是哪部分的?!” “民团啊!”廖老大皱了下眉头,脸上隐隐露出了几分不屑的滋味,“我是三十一师独立团的。独立团二营三连的副连长,中尉军衔!” 最后四个字,他强调得特别大声。引得其他病友纷纷侧目,脸上带着笑,七嘴八舌地调侃:“老廖,你又给自己升官了?你们独立团这次打得辛苦,估计出去之后,至少得补你个营长干吧?” “我,我本来就是要提连副的么?”廖老大的牛皮被戳破,梗着脖子叫嚷。 大概是觉得有些没意思,叫嚷之后,他便一头倒回了床上,蒙着被子生闷气。却耐不住天气炎热,才几分钟功夫,就又把头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看了眼张松龄,低声道:“你别听他们的,他们几个,都不是什么好鸟。我这回要是提了连副,就把你调到我们连里头去,至少……” 还没等他想出自己能给张松龄封什么官儿,旁边又有人笑着数落:“老廖,说你当不了官儿吧,你还不服气!瞧瞧你这眼力架儿,人家这位张兄弟,细皮嫩肉,大耳有轮,一看就是个富贵相。就你还想拉着人家给你扛枪?调换一下,你给人家扛枪还差不多!” 廖老大再度被弄了个大没脸儿,直气得两眼冒火。但仔细看看张松龄那一身白白净净的嫩皮肉,不得不承认,病友们的提醒有道理。一个民军,却能住进军部直属的野战病房。并且是靠墙的好位置,这本身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只有脑袋被炮弹砸过的傻子,才能对这么多细节视而不见。 想到自己刚才不小心之间,可能已经招惹了一个惹不起的大人物。廖老大心中不觉有些忐忑,跳下床,勉强笑了笑,从耳朵后边摸出一根舍不得抽的烟卷来,双手递给了张松龄,“这位,这位张先生,抽烟,抽烟!” 烟卷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也看不出被他在耳朵后夹了多久,上面黑乎乎地沾了一层油。张松龄看得直恶心,连忙用手推开,“不会,不会,我真的不会。廖大哥,你自己抽吧!” “真的不会?!”廖老大将烟卷收回去,想塞自己嘴里,却又十分舍不得。犹豫再三,还是重新夹到了耳朵后。“您是富贵人,估计也瞧不上这种货色。我刚才眼睛里进水了,没看清您的身份。得罪之处,您大人大量……” “廖大哥说什么呢?”张松龄被对方弄得满头雾水,瞪大了眼睛追问,“你什么地方得罪我了,咱们俩刚才不是聊得挺好的么?” “是啊,是啊。挺好的,挺好的!”廖老大闻听,赶紧就坡下驴。“您什么身份啊,哪里能在乎这点儿小事儿。是我自己多虑了,多虑了!!” “我真的没觉得您冒犯了我,况且我真的就是个民团的,民团的小头目!”张松龄不忍看对方惶恐的模样,再度笑着开解。 廖老大终于觉得安心了些,讪讪地坐回了自己的床铺。百无聊赖地坐了片刻,又将头探过来,试探着问道:“那么,那么张先生,在上面,在上面有人?” “没有!”张松龄不喜欢对方那种卑躬屈膝模样,摇头否认。 廖老大楞了楞,死活不愿相信。但张松龄不说,他也不敢刨根究底儿。毕竟人家后边站着哪位大人物,犯不着跟他一个大头排长交待。况且他这个大头排长能做几天都不好说,前几天那场恶战中,独立团非但没能守住阵地,还彻底被打散了架子。撤销合并到其他兄弟部队,也就是上头一句话的事情。 如果被合并到其他兄弟部队,想保证原来的职务,可就难上加难了。想到自己暗淡无光的前程,廖老大愈发觉得愤懑。四下看了看,把心一横,弯下腰来,强忍住屈辱的感觉,向张松龄问道:“那张先生,我跟您商量个事儿,行不?!” 那说话的语气,还有那贱贱的笑容,跟老军师当日求着张松龄叫自己爷爷时,几乎一模一样。张松龄一看到,就觉得心里发酸,刚要开口回应之时,却又看到虎背熊腰的护士大姐拎着个硬壳本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312床,廖文化,收拾你的东西,准备出院了!”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三 下) “我的伤还没好利索呢!”廖老大顾不得再跟张松龄套近乎,如同屁股被蝎子蛰了般,跳起来,大声强调自己的伤情。 胖护士吴大姐没有反驳,只是抱着硬壳本子看着他,居高临下。廖老大被看得脸色发黑,额头见汗,不一会儿就狼狈地败下阵来,悻悻地骂道:“这是你的地盘,你说得算。老子马上就收拾!你放心好了,老子不会赖着不走!” 其他几个伤兵见廖老大马上就要被赶走,兔死狐悲,都把头盖在了被子里,不愿再看。这种沉闷的气氛也影响了张松龄,他用被子围住自己的腰,探下小半个身子来,低头帮廖老大捡床边的杂物。 这个充满善意的动作,立刻让廖老大看到了希望。迅速拉住张松龄的胳膊,他低声求肯:“张先生,小张先生,您大人大量,别怪我刚才有眼无珠。我们老廖家就剩下我一个男丁了,如果您真的在上头有人的话,请务必帮我一个忙。只要让我能活着回去,今后就是给您……” “孬种!”没等他把话说完,胖护士吴大姐厉声打断。瞪着双丹凤眼,她迅速扫视全场,“全都是孬种,才跟小鬼子打了一仗,就给吓破了胆子。孬种!就你们这样的,即便回了家,也保不住自己的家人。日本鬼子把机枪往村子口一架,要你亲娘亲妹子服侍,你也会自己背着给人送过去!” 廖老大被骂得不敢再说话,低着头,迅速整理属于自己的行李。他是个大头排长,身边本来就没什么值钱东西。随便划拉了几下,就全装进了一个粗布口袋内。将袋子口用绳子胡乱绑了绑,然后朝自己肩膀上一背,直起腰,大声道:“孬种不孬种,你一个老娘们儿说了不算。反正你一直缩在军部这边,用不着自己上战场。弟兄们,我走了,咱们后会无期!” 说罢,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张松龄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廖大哥-----”张松龄想说自己不是不肯帮忙,确实是有心无力。却再也没人肯听,光溜溜地胳膊举在空中,好生难受!那吴护士也被廖老大骂得有些脸红,跺了下脚,大声回敬:“老娘如果底下有个把儿,早自己扛着枪冲上去了,还用天天在这里伺候你们这群孬种?!孬种,都是窝里头横的孬种,欺负女人有本事,见了小鬼子就只会抱着脑袋朝后跑!” 骂过了,她还是觉得不解恨。从硬壳本子下抽出一套军装,狠狠丢向张松龄的脑袋:“给你的,自己穿好。看着人模狗样的,却一样是个没卵子的耸包!” “我哪儿得罪您了?!”张松龄被骂得郁闷无比,一边低头整理衣服,一边小声嘟囔。吴护士懒得搭理他,红着眼睛快步出了门。屋子里的其余病友也都憋了一肚子邪火,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 “那个小胖子!”喘了会儿粗气,众人可能觉得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又纷纷将头转向张松龄,“说你呢,姓张的小兄弟,小张先生!你要是真有背景的话,就伸把手,把老廖从前方调回来,随便在后头给他安排个地方。哪怕是让他去做伙夫呢,也比让他死在前线上强。他家里头没地,老娘和妹妹全指望他的那点儿军饷养活呢,如果他死了,老娘和妹妹也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我,我尽力吧!”张松龄不忍让大伙更失望,硬着头皮答应。他清楚自己没任何背景,但实话实说,却没人相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闻听此言,众伤兵个个喜出望外,纷纷跳下床来,七手八脚帮张松龄穿衣服,“我就知道,小张先生是个厚道人!” “可不是么,老廖这回总算拍对人了!” “您也别费太大力气,他那人是个贱骨头。给他在军部弄个马夫当当,就算照顾他了。” “让他去淘大粪,淘大粪。” 一边调侃着,众人一边将张松龄把全身内外收拾齐整。最后把军帽往头上一戴,来回端详,“嗯,瞧瞧,你们瞧瞧,人家小张先生把这套衣服穿起来是什么模样?穿在咱们身上,又是什么模样!要不说,人比人得死呢!待会儿您就穿着这身衣服,到甲字号病房那边去转转,保证那些小护士们,个个都看直了眼睛!” “各位大哥,各位大哥,你们饶了我吧,求求你们,我给大伙儿作揖了还不行么?”张松龄被夸得脸红过耳,连连向大伙作揖。 众伤兵们轰然而笑,嘴里称着不敢,四下退散开去。把张松龄一个人丢下来,穿着身崭新的军服发傻。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大伙彼此间就熟络了起来。很快,病房里就又响起了南腔北调的闲聊声。张松龄背景“神秘”,人又长了一幅富贵相,无形中便成了大伙的核心。他不肯回答的话,别人就不敢追问。而他问起任何事情来,大伙就竹筒倒豆子般抢着回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众人的话里,张松龄东鳞西爪地了解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军部直属野战医院的乙字号病房,又称医务营乙队,二十七师、三十师、三十一师的低级军官,凡受了伤的,都会往这里送。但具体二十七师、二十七师、三十师和三十一师隶属于二十九军哪个将军的麾下,张松龄怕暴露自己的老底儿,就没敢细问。只是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至少,跟身边这支队伍跟自己先前想像中的二十九军,差得有点儿远。 “我们三十师,跟你们二十七师没法比!”指着张松龄军装上的胸牌编号,一位姓朱的伤兵笑着说道,“虽然都是老营长的嫡系,可你们二十七师,是三旅六团的编制,我们那边,才两个旅外加一个独立团。并且独立团还是师长偷偷拉起来的,不在中央承认的序列之内。老廖他们就吃了这个亏,他们三十一师独立团,装备本来就很一般,还被小日本当做了突破口来打。一个白天下来,全团还活着的,就剩下一百来号了!” “您别怪老廖孬,他原来还真不是胆小的人。可前年他们家那闹瘟疫,他教书的弟弟和弟媳妇全没躲过去。如果他再不想方设法活下来的话,他们家就彻底绝后了!”另外一个姓马的病号,小心翼翼地替廖老大辩解。仿佛唯恐哪句话没解释到位,张松龄就拒绝帮忙一般。 “嗯,我尽量帮他去说,尽量!”张松龄连连点头,心中一阵阵发虚。如果被这群伤兵们发现,自己根本没任何背景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虽然最一开始,他就没想欺骗任何人。 “老廖那人不是没良心的,你如果帮了他,他一辈子都会念你的好!”朱姓伤兵笑了笑,反复强调。正准备逼着小张先生把话说死,眼角的余光却又看见了胖护士的身影,赶紧后退几步,改换话题,“这身衣服,还真合身儿!是原来就发给您的吧,否则,现准备,可准备不会这么恰到好处!” 张松龄也敏锐地发现了屋子内气氛的变化,转过头,小心翼翼地跟胖护士打招呼,“吴大姐,您来了?是找我么?” “不是!您是军部特务团送来的的人,我哪敢得罪您啊!”吴大姐好像刚刚哭过一回,红着眼睛,没好气地回应。 众伤兵倒吸了一口气,看向张松龄的目光立刻变成了崇拜。军部特务团,那可是嫡系中的嫡系,凡是在里边镀过一遍金的,出来都至少都能混个连长当当。 张松龄被盯得很不是滋味儿,想了想,又耐着性子问道:“那,那我的伤还要紧么?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要紧不要紧,得你自己说。什么时候能出院,也得您自己决定!我哪敢管您啊!”吴大姐仿佛吃了枪药般,专门不给张松龄好脸色看。 张松龄越听越憋气,皱了皱眉头,低声道:“那我现在就出院,行不行?反正我觉得,我身上的伤不要紧!” “你说什么?”这回,轮到吴大姐发愣了,瞪着一双红红的丹凤眼,反复打量张松龄,“你要出院,现在?” 当了这么多年军部直属医院乙字号病房的护士,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哪个低级军官受了伤后不肯躲在医院里赖着,反而着急重新上战场的。谁不知道这种级别的军官,属于典型的兵头将尾。向来是部队里消耗最快的部分,几年下来就能换个遍。 “我想出院,我不喜欢躺在这里!”张松龄点了点头,低声强调。即便没廖老大这档子事情,他也不愿意再继续受吴护士的窝囊气。犯贱啊?整天被教训得跟个三孙子般,还得陪着笑脸! “我管不着你的事情!”反复确认,发现张松龄不是在开玩笑。吴大姐心里头不觉对他涌上了一点儿敬意,“你得自己去跟李营长说。不过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你身上的伤,除了那几处裹着绷带的地方是被弹片炸到的外,其余都是被石头砸出来的。即便不用药,很快也能自己好掉。” “那我就自己找李营长去。麻烦您,大姐,李营长在什么地方办公!”得知自己真的没受什么大伤,张松龄就更是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在医院停留了,冲着吴大姐躬了下身,郑重要求。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四 上)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四 上) “到底是特务团的人!”反复确认,发觉张松龄不像是在开玩笑,胖护士吴大姐带着几分钦佩说道。“我带你去见李营长,你自己跟他说!”随即,转过身,快步出门。脚迈过门槛儿,又回过头来,扫了其他众伤兵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挑衅。 其余几个伤号都被张松龄的勇敢行为弄得脸上*辣地,一个个垂下头,不敢与吴大姐对视。待二人的脚步声去远了,才把脑袋抬起来,轻声叹气:“到底是特务团的,这人和人,真的不能比呐!” “废话,人家特务团拿的是什么家伙,咱们拿的是什么家伙!”也有人不服气,撇着嘴嘀咕。但毕竟心里头发虚,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一般,唯恐被更多人听见。 “就是,就是!”一瞬间,众人仿佛又找到了继续赖在医院里的理由,纷纷低声附和。 议论够了,大伙却又开始担心,那个不怎么讲情面的李营长,会不会以张小胖子为例,逼着大家提前出院,尽快返回战场。如果那样的话,大伙可就倒大霉了。眼下前线打得正热闹,回去之后,十有七八,大伙这条命就得报销在战场上! “都怪那小胖子,瞎逞什么能!特务团了不起啊,有本事你特务团自己跟鬼子拼去!”朱姓伤号越想越怕,摔打着饭盆诅咒。 “就是,就是!还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牛哄哄的,我第一眼就觉得他不地道!”马姓伤号冲到窗口,朝张松龄已经快要消失的背影吐口水。 张松龄可不知道自己主动要求出院的行为,给其他伤兵们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在他看来,自己既然伤得不重,就没必要硬占着医院一张床位。每天闷得要死不说,还得天天被胖护士吴大姐当逃兵数落。 更重要一点是,他现在心里实在虚得很。被大伙当做有背景的公子哥捧到上了天,而事实上,他认识的最大军官就是特务团的纪团长,并且连人家全名都不知道。 正想着如何才能将无意间捅下的窟窿补完整,院长室已经到了。吴大姐隔着窗子探头往里边扫了两眼,然后直接推门往里走,“李营长,特务团的张兄弟找你,他想现在就出院!” “出院,他不是后半夜才住进来的么?”被称作李营长的年青大夫盯着一份病历,头也不抬地反问。 “就是他!”吴大姐招手示意张松龄进来,继续补充:“我拦了几次没拦住,就只好带他来见你了!” “我看你是又嫌人家给你添麻烦了,巴不得将人家赶走才对!”李营长双手扶住桌子站起身,将一张非常年青,却非常憔悴的面孔转向张松龄,“你真的是自己想走的?别怕她,她这个人,是有名的刀子嘴豆腐心!” “大姐说我身上的伤没大事儿,所以我就不想继续在医院住了。早点儿回去,也能早点让纪团长给我分派任务!”张松龄点点头,实话实说。 “噢!”李营长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重新打量张松龄,仿佛他有什么地方长得与众不同一般,“你的身体,昨天夜里是我亲自检查的,的确属于可住可不住范围。既然你要走的话,这样吧,我也不拦着你。这样吧,你先在我办公室坐一会儿,我安排一辆车,顺路送你回去!” “不麻烦了,不麻烦了!”张松龄受宠若惊,赶紧摆手拒绝,“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天气不错,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漂亮话说完了,他却又突然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特务团的驻地在哪儿?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尴尬起来,整个人也变得扭扭捏捏。 好在李营长待人热情,没有立刻答应张松龄的要求。而是想了想,又慢声细语的说道:“那我就派个人送你回去。刚好,我,我有点儿东西,要从老纪那边取回来!” 他说话的语调极慢,慢得就像喘不过气来一般。但提到纪团长,声音还是陡然提高了几分。这个变化迅速被吴护士捕捉到了,当即毫不客气地插嘴:“什么东西,我帮你去拿好了!” “不,不用了。我知道你的事情多。我安排别人去,安排别人去!”李营长连声拒绝,青灰色的面孔上,隐隐浮起一抹不健康的殷红。 吴护士立刻明白了他想从特务团拿什么,丹凤眼一竖,大声数落:“你这不是自己找死么?你是做大夫的,那东西用久了是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 当着外人的面儿被一个护士如此教训,李营长非常下不来台。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却不敢对吴护士发火,而是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祈求般说道:“最后一次,我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不信,你监督我好了。如果我用完了这一批,还找老纪想办法的话,你,你就拿枪直接打死我!” “我可不想去军法处报到!”吴护士恨得牙根都痒痒,却无法继续呵斥他。咬了咬下嘴唇,低声说道:“我自己送他回去,顺便帮你把药拿回来。记得,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让我发现,有你好的瞧!” “我知道大姐对我最好了!”李营长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青灰色的脸上瞬间涌满了光。泽“我这就出门找个人弄辆车送你们两个,军部那个刘司机,还差我一顿饭没请呢!” “我可享受不了那四个轮子的东西!”吴护士白了他一眼,大声拒绝,“我自己走过去,顺便跟老纪他们打个招呼。下次谁要是再敢给你弄那玩意儿,我就直接上告到军部。看在老营长面前,你们怎么跟他解释!” “大姐,大姐!”李营长打躬作揖,不住地求饶。“我戒,我今天开始就戒,还不行么。你可千万别往上边捅,一旦被老营长知道,我下辈子就全完了!” “早死早托生!”吴大姐放了一句狠话,转过头,一把扯住张松龄的衣袖,“别看热闹了,跟我走。顺便活动活动你的胳膊腿,免得躺出毛病来!” 张松龄在旁边听了个满头雾水,向李营长告了个别,跟在吴大姐身后,快步向外边走。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这处战地医院,明显是临时征用某个财主的大宅子所建。整个院子划为里外三进,格局感非常分明。院长室和他先前住的乙字房,都座落在第二进院内,环境颇为清幽。更清幽的是第三进院落,隐隐还能听到流水的声音。张松龄按常理推断,那里边应该住的是级别更高的军官,治疗之余,还可以顺便欣赏风景。 而最外边一进,从后边看去就有些简陋了。房间很多,屋檐与屋檐挨得也很挤。张松龄推测哪里应该是供普通士兵治疗的病房,准备凑过去偷偷看看那里与自己刚才住的地方,有多大差别。结果还没等靠近,就能听见有人在前院大声哭喊。 “大夫,大夫,快救救他吧,求求你了,救救他吧。他才十七,才十七啊!”哭喊声带着绝望,反反复复冲击着张松龄的耳朵。 “护士,护士,给他输血,快给他输血啊!” “这是什么破地方啊!什么破地方啊!早晨把人送来时,还好好的呢。你们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啊!” “大夫,别锯我的腿,别锯我的腿!求求你,求求你了!” 一瞬间,战争就距离他变得只有咫尺之遥。不再是金戈铁马,气壮山河,而是实实在在的残酷而血腥。强忍住心头的恐惧,张松龄加快脚步,迈过二道门儿,努力不让自己将头侧向哭喊声的来源所在。才逃了几步,有名白大褂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护士迎面冲过来,一把扯住吴大姐,“队长,李营长呢?!李营长在不在院长室?前面又送过来两卡车重伤号,需要立刻安排手术!” “李营长他……”想到李大夫那青灰色的面孔,吴大姐心头就好生不忍。但是,再看看小护士那血淋淋的白大褂,点点头,她继续道:“在,他就在院长室。你赶紧过去找他,顺便给他准备一壶浓茶。我送这位张兄弟去特务团,马上就能赶回来!“ “谢谢大姐!“没等把吴大姐的话听完,小护士就飞一般地跑向了第二进宅院。因为跑得太急,她的脚绊在门槛上,狠狠摔了个大跟头。却连伤在哪里都顾不看,原地打了个滚,站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往院长室跑。 “走吧!别看了!”吴大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像换了个人一般,冲着张松龄吩咐。“回去后,记得不要乱说话。无论你今天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准对外边的人乱说!” “嗯!”张松龄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答应。 他以为吴护士之所以这样叮嘱他,是怕他把医院里的悲惨情况泄露出去,影响队伍的士气。不料对方忽然又叹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补充道:“李营长,李营长真的挺不容易的。他五年前从国外学医回来,然后主动加入了咱们。然后,每天看到的不是血淋淋的伤口,就是断胳膊断腿……” 然后,他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压制痛苦的办法!不用吴护士解释,张松龄就已经明白了,刚才李营长死活不肯直接说出名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物件儿。这再次给了他当头一棒,几乎彻底颠覆了他对中*人的认识。然而,他却没勇气指责对方,心中也升不起半分鄙夷之意来。 此人是个好汉子,无论吸不吸大烟土,都是!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四 下)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四 下) 大抵是心里头觉得李营长是大烟鬼的消息太难于启齿,在得到了张松龄的反复保证之后,吴大姐便失去跟他继续交谈的兴趣。而张松龄自己也因为在醒来之后的短短时间内就接触了太多让他震惊的消息,忽然变得有些神不守舍。二人保持者两步左右的距离,一前一后,出了野战医院大门,转上临近的青石板儿小路。沿着小路又走了三、四百步,便转到了一条颇为宽敞的大街上。 大街上的人很多,基本上都穿着军装。或者骑马,或者徒步,一个个行色匆匆。而天空中断断续续传来的大炮声,更是在提醒着人们,战争距离此地并不遥远。 “咯吱吱!”一阵急促的刹车声,贴着张松龄的身体响起,惊得他迅速回头,怒目而视。驾车的军官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愤怒,跳下车,立正,雪白的手套高高地举到耳边,“大姐!大姐您这是要去哪啊。我送您过去!” “小心点儿,万一撞着人怎么办?”吴大姐毫不领情,冲着白手套竖起丹凤眼,“我送这位二十七师的小兄弟去特务团,没多远,就不浪费你的汽油了。回头见了你们张师长,记得帮我向他带好!” “去特务团啊!”白手套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低低的回应了一声,“那的确没多远。大姐,您以后要出门,就提前派人给我打个招呼,或者打个电话给我也行。我立刻开车过来接您!” “那我可劳驾不起!”吴大姐的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味道,“那车是你们师长的,我一个护士,坐了师长大人的车,能不折寿么?赶紧回去吧 ,路上慢一点儿,小心别碰着人!” “嗯!”白手套接连碰了两个软钉子,耷拉着脑袋重新跳上汽车。打着了火,又好像要记住什么一般,盯着张松龄的连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然后才狠狠地踩了下油门儿,扬着尘土而去。 “哧!”张松龄鼻孔中喷出了一股冷气,很是为白手套的嚣张而感到不满。吴大姐也觉得白手套刚才做得太过分了些,歉意地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这种人,你必要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二十五师师长张耀明的司机,平时净开着车四下招摇。也就是在他们二十五师,没人计较这些。换了咱们这边,早拖下去把屁股打成八瓣了!”(注1) “呵呵!”张松龄咧嘴傻笑,仿佛已经看到了白手套屁股开花的悲惨模样。从吴大姐跟白手套两人刚才的对话里,他隐隐感觉到,白手套所在的第二十五师,跟自己所在的第二十七师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特别是第二十七师特务团,好像对白手套很有威慑力,吓得此人连凑近大门口儿的勇气都没有,一听见就望风而逃。 “听说你们纪团长,最近又发了一笔洋财?!”被白手套一打岔,吴大姐的心情好像稍稍好了一些,冲着张松龄笑了笑,放慢脚步,主动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可能是吧,我不太清楚。我新来的!”张松龄快走了几步,跟吴大姐彼此间隔着两拳头远的缝隙并排而行。 他说的是一句半点儿水分都没有的大实话,却没人肯相信。吴大姐瞪圆了丹凤眼瞅着他,嘴角涌起一抹冷笑,“看不出来,你的嘴巴还挺严的啊!新来的,老纪就敢把你往战场上领?!你们特务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靠谱了?!” “这,我真的是新来的,我身上的伤,我,不是…”张松龄满脸委屈,却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解释起。 吴大姐却根本没打算刨根究底,笑了笑,大度地摇头:“好了,你们有纪律不让说,就不用跟我说。大姐我当了这么多年兵了,还能不了解你们特务团的规矩么?!,喂,老狗,苟有德,你急慌慌地奔哪儿去?!” 后半句话,明显不是对张松龄说的。后者迅速抬头,顺着吴大姐手指方向,在街道的对面发现了自己在特务团的顶头上司老狗。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鞍后,还拴着两个满是油渍的破书包。 军官老狗也看见了吴大姐和张松龄,赶紧跳下坐骑,牵着枣红马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笑呵呵地打招呼,“大姐啊,您干什么去?” “苟,苟长官!”张松龄赶紧鞠躬,结结巴巴地打招呼。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对方的姓氏实在过于古怪。无论怎么叫,都令人觉得别扭至极。 “狗长官!还不如叫狗官!嘻嘻……”吴大姐用胖胖的手掌掩口,一笑之间,居然有些风情万种。军官老狗被笑得三魂七魄全都出了窍,抬起手来不断搔自家后脑勺,“那个,那个,姓是爹娘给的。没办法改不是。小张,你不好好在医院躺着?自己跑出来干什么?老子刚让伙房炖了鸡汤,正准备给你送过去呢!” “谢谢长官!我已经出院了!正准备向您去报道!”张松龄感动地再度躬身,声音也登时变得利落了许多。 “鸡汤?!”吴大姐的眼神瞬间一亮,伸手去扯马鞍上的油书包,“让我看看,什么鸡炖的汤能炖成方盒子形!” “饭盒,饭盒,方的是饭盒!”军官老苟左遮右挡,终是抵挡不住吴大姐的进攻,被利落地缴了械。看对方的脸色迅速转阴,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低声补充:“是,是给医院送去当止痛药的,这东西,比吗啡好使。真的,我不骗你!” “那我帮你带过去好了!”吴大姐将两个装满大烟土的书包朝自己脖颈上一套,在上身交叉着挎了起来。丰满的胸口,立刻被书包带勒得鼓鼓囊囊。军官老苟想往回抢,却又怕自己的手碰到不该碰的部位,脸红脖子粗,低声嘟囔:“你,你总得讲点儿道理吧!是老纪交代我给李营长送过去的,你总不能半路上就劫走!还给我,赶紧还给我,否则,我跟老纪没法交代!真的,没法交代!” “那你让老纪过来找我好了!”吴大姐软硬不吃,板着脸回应。随即,劈手夺过马缰绳,飞身跨了上去,“想要这匹马,也让老纪亲自过来取。我刚好有话要跟他说!” “哼嗯嗯——”可怜的战马被胖大姐压得直打趔趄,却终究无法抵抗来自缰绳的拉扯。只好认命地转过头,沿着张松龄来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跑了。 注1:张耀明,国民革命军二十五师师长,抗日英雄。一九四八年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长长。后因为丢弃学校而被免职,抑郁而终。二十五师是第一批按照德国步兵标准重建的整编师,装备精良。七七事变时驻守保定与沧州之间,阻挡日军进攻两昼夜,损失过半。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五 上)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五 上) “这不讲理的泼娘们!”军官老苟气急败坏,冲着战马的背影恶狠狠地吐吐沫。只是气归气,骂人的声音,却被他自己压得极低。低到像耳语一般,只有张松龄和他两个人能听得见。 张松龄在旁边看得有趣,用了好大力气忍,才让自己没有笑出声音来。这个不合时宜的举动,立刻招来了无妄之灾。军官老苟眼睛一瞪,劈头盖脸地呵斥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老子警告你,今天的事情,你最好给老子立刻忘掉。今后如果让我听到一句闲话,老子就立刻把你丢到前线去喂小鬼子!” “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我脑袋被小鬼子用小炮儿给炸坏了,现在还晕着呢!我发誓!”张松龄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要求保守秘密了,早已见惯不怪。高高地举起右手,装傻充愣。 “脑袋炸坏了你不在医院里好好躺着,到处乱跑什么?!”军官老苟抓住张松龄话茬儿,继续恶狠狠地发泄。骂完了,忽然又觉得自己如此对待一个刚入伍的新兵,实在有点儿太过分,把脸上的凶恶收拾起来,换了种语气数落:“我说你小子是有毛病是不是?别人进一次医院,谁不是躺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肯走?别的不图,那医院里头那么多小护士,个个都长得跟花骨头儿般,就是多看两眼,也比天天对着一堆大老爷们强啊!只有你,后半夜住进去,刚吃过晌午饭就急着往外跑!外边有金子银子啊,还是有狐狸妖精啊?天天勾着你魂呢!” “是吴大姐说我的伤口不妨事的!”张松龄很怀疑老苟的审美观,带着几分委屈解释。 这句话如同卤水点豆腐一般,立刻打没了军官老苟的嚣张气焰,“她说你的伤没事儿了就没事儿了?她又不是医生,你凭什么听她的?告诉你吧,那娘们损着呢!上次老子肩膀上中了一枪,才把子弹挖出来,她糊弄老子出院。结果回来之后,伤口感染,在炕上又足足躺了半个月,差点把老子的命都给糊弄没了!” “噢!”张松龄随意应承,既不觉得害怕,也不对老苟的遭遇表示同情。 “等你烧到满嘴说胡话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厉害了!”军官老苟又骂了一句,大概是觉得收拾张松龄这种新兵蛋子门没什么意思,转过头,大步沿来时的路往回走,“既然你自己找罪受,我也不拦着你。走吧,我带你回营地去。路远着呢,该死的泼娘们,居然敢抢咱们团长的马!” 所有涉及到护士吴大姐的话题,张松龄一概不接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即便再笨也能看出来,护士长吴大姐在军中的人气非同寻常。虽然那么多人都在嘴巴上对她表示不满,可真的有谁敢碰了吴大姐半根手指头,那些背地里骂骂咧咧的家伙,肯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替吴大姐讨还公道。 二人一前一后,大步流星地往东走。默默地走了约一里地左右,军官老苟想了想,再度开口问道:“你出院之前,见到李院长了?他对你的伤怎么说!” “李院长也说我身上的伤没大事儿,属于可住可不住范围!”张松龄快走几步,如实回应。 “噢,那就行!姓李的人品不怎么样,但医术倒是很靠谱。既然他说你没大事儿,那就应该没大事儿了!”老苟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对张松龄的伤势而感到闹心。“我刚才被吴护士长抢走的东西,装在书包里的那些,你知道是什么?!” 张松龄想了想,轻轻点头,“我知道!我家原来是开杂货铺子的。韩主席未主政山东之前,那东西可以摆在货架子上明着卖!但长官放心,我肯定不会乱说。” 后半句话补充得非常及时,让军官老苟立刻对他刮目相看,“你知道轻重就好。其实李院长好上那一口儿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只是大伙都装作没看见而已!唉,那东西被吴姐抢去了,也好!至少有吴姐帮他管着,他还能多少有点儿节制。” 说道这儿,他又迅速皱了下眉头,看着张松龄稚嫩的面孔,再度不放心地叮嘱:“不但这件事不能对别人说,还有刚才老子被那胖娘们抢了的事情,也不准跟任何人说!” “是,长官!”为了让顶头上司老苟安心,张松龄立正敬礼,大声回应。 被张松龄的装腔作势的模样逗笑,军官老苟伸出手,纠正他的动作,“行了,别装模作样了,你见过像我这么窝囊的长官么?!还有,礼不是这样敬的,不带帽子给人敬礼,等同于骂街!” “我不知道!”张松龄讪笑着放下胳膊,“刚才在医院里,他们没发给我帽子!” “这身儿衣服是我派人给你送去的,当时觉得你用不上,就没帮你领帽子!”军官老苟笑了笑,上下打量张松龄,“怎么样,还合身吧!” “合身,非常合身!谢谢长官!”张松龄点点头,抱拳致谢。 “谢什么谢,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啰嗦!”军官老苟不高兴地数落了一句,然后将话题扯向其他方面,“你刚才说,你们家是在山东开杂货铺子的?” “嗯!”这一点,张松龄觉得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们家在鲁城开了一个小门脸儿。原先生意还不错,这几年世道乱,慢慢就有点儿不行了!” “那你怎么突然又跑河北来了?怎么又给铁血会当上了账房先生?!”军官老苟想了想,用漫不经心地语气问道。 “魏家庄的魏老秀才是我姥爷,我爹听说北边要打仗,就趁着我放暑假,派我过来接他去山东躲一躲!”张松龄微微一楞,迟疑着给出了一个编造的答案。 虽然纪团长和老苟等人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是他在没弄清楚对方与秦德纲有无关系前,还是选择了隐瞒自己的经历。反正铁血会已经灰飞烟灭了,军官老苟即便对他的话有所怀疑,也很难找到一个可以拆穿他底细的人。 军官老苟倒是没继续在这个细节上纠缠,他可能只是随口一问,或者是在没有发现其他问题之前,不愿意轻易怀疑自家弟兄。“那老爷子是个英雄!”带着几分钦佩的口吻,他低声点评,“你也是!” “长官也是!”张松龄谦虚地笑了笑,顺口奉承。 这个马屁拍得显然不怎么高明,军官老苟满脸错愕地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我怎么也是英雄了,你从哪里看出我是英雄了!” “我在医院的时候,其他人听说我是从特务团来的,都对我敬重有加!”张松龄讪讪地笑了笑,迅速给自己的话找注脚,“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开小车的来纠缠吴姐,吴姐给他提了‘特务团’三个字,他立刻灰溜溜地跑了。然后我就想,既然咱们特务团这么威名赫赫,您这特务团的上尉,当然也……” “开小车的?什么样一个人?!”军官老苟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前半句话上,没等张松龄解释完,就皱着眉头打断。 “是个带着白手套,穿黑皮鞋,看上去油头粉面的家伙。吴姐说他是个一个姓,姓张的师长开小车的,好像是什么,什么二十五师!” “王八蛋!”军官老苟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火星四溅,“下次让老子见到他,就剥了他的皮。吴姐怎么答复他的?你仔细学给我听听!” “吴姐根本懒得搭理他,跟他说了句怕坐了小车折寿,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军官老苟终于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内,喘了口粗气,不屑地骂,“不就一个狗屁上校师长么,牛什么牛。老子若不是烧香烧错了门口,这会儿中将的肩章都扛上了,还稀罕你一个狗屁上校!” 不清楚二十五师和二十七师之间的恩怨,张松龄没法插嘴。待军官老苟发泄完了心中怒气,才向前凑了凑,小心翼翼地询问:“长官,他们二十五师跟咱们二十七师,到底有什么旧仇啊。不都是二十九军的弟兄么?怎么他们二十五师的人一听见咱们特务团……” “谁跟你说,咱们隶属于二十九军的?”军官老苟立刻把头转过头,看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白痴,“你们铁血会的人可真有意思!先那个什么肖二当家,进了咱们的门,看也不看里边住的是谁,就立刻趴在地上,大声嚷嚷着要给宋哲元送礼。然后是你这个账房先生,把咱们二十六路军二十七师的衣服都穿身上了,还跟我楞充什么二十九军!” “二十六路军?”张松龄彻底傻了眼。他处心积虑绕了个大圈子,就是为了从老苟口中探听一下此刻自己到底身处何地,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探听出来这样一个结果。 这下彻底完蛋了,自己可能彻底跟二十九军无缘了,总不能向救命恩人请辞,掉头再继续寻找二十九军去吧!尽管心里已经有所准备,想到自己终究与二十九军失之交臂,张松龄还是觉得非常失落。 正沮丧间,又听军官老苟冷冷地问道:“怎么,咱们二十六路军,就这么不入你的眼?都是国民革命军,你总不能比南京那帮王八蛋还要狗眼看人低吧!”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张松龄收起混乱的思绪,尴尬地摆手,“我原来,原来只听说过二十九军打鬼子打得狠。没,没太听说过二十六路军!” “咱们二十六路军,从来就没比他们二十九军差过!”军官老苟仿佛受了多大侮辱般,高声强调,“从开战到现在,他们二十九军的阵地被日本人捅得像筛子般,咱们二十六路军的阵地,却未曾让一个小鬼子踏上来!” (注1) 注1:七七事变之后,奉命支援北平的二十六路军,在孙连仲的带领下,主动推进到了良乡一线,与日军对峙。曾经战绩颇佳,但后来因为两翼友军的撤离,而不得不退守码头镇、琉璃河一线。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五 下) 第四章 旗正飘飘 (五 下) 近两个月来,张松龄出于半与世隔绝状态,对外边的情况所知甚少,因此完全插不上话,只能竖起耳朵讪笑着倾听。见到他那幅满脸茫然的模样,军官老苟愈发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继续大声数落道:“你以为那二十九军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在长城上拿大刀片子跟鬼子拼命的那群好汉子,早他娘的死绝了!如今剩下的全是一帮窝囊废!七号日本鬼子炮轰的宛平,都到了十四号了,宋某人还跟小日本儿的参谋长在那眉来眼去。念在都是西北军这一根苦藤上长出来的瓜的份上,老营长带着咱们二十六路军北上支援,他宋某人却说怕日军找到借口扩大事态,硬是把咱们堵在了保定城里!他奶奶的,日本鬼子找不到借口就不扩大事态了?当年‘九一八事’变时,张小六子还躲在北平抱着女人大腿起腻呢,他的部下当时连一枪还都没敢放呢,怎么就让日本人把东北军的老窝给端了?!” 九一八事变时,张松龄年纪尚小,对事变的起因和经过都很迷糊。此番听到军官老苟算起旧账,不由得听了个目瞪口呆。在他心目中,东北军当年即便再不争气,也是血战之后,力有不逮才退入了长城。几曾想到,当时的中*人,居然还蒙受了连一枪都没敢放的奇耻大辱!。 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张学良当时沉迷于哪个女人怀抱,张松龄不知道。但是他却能感觉到一个军人的荣誉被践踏,虽然身上的军装,他才正式穿上不到半天时间。 看了满脸屈辱的他一眼,军官老苟继续大骂:“上月二十号,日本鬼子的军队再度炮击宛平,弟兄们冒着鬼子的炮火死战一昼夜,盼着宋哲元这个长官拿出点勇气来,带领大伙给鬼子当头一击。谁料第二天天亮,盼来的确是放弃宛平,把阵地交给地方保安队的消息。二十七号鬼子大举进攻,他宋哲元除了一而再,再二三地发通电之外,没做任何战斗部署调整。二十八号,小鬼子袭击南苑,炮弹直接就落在了学兵营的头顶上,瞄得那个准啊,就像事先演练过多少遍一般。可连那南苑学兵营的五千学生,连真枪都还没摸到呢,就全做了日本人炮下之鬼了!你还想去二十九军?你现在就是去了,除了被人当炮灰之外,还能干得了什么?!” 学兵营被日本鬼子全歼了!刹那间,如同被冻僵了般,张松龄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不再流动。二十九军学兵营,抗日学生军,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准备加入的队伍,那是田青宇、韩秋和路明他们唱着歌要去的地方。没想到,等待在那里的,却是绝望与死亡。 他又想起了彭学文对二十九军的指责,与军官老苟的话相互印证,令他无法再拒绝相信。而如果他当时不是被老军师魏丁扣在了铁血联庄会,现在,恐怕真的像老苟说得那样,早就成了日军炮弹下的一具尸体了。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谁所出卖!(注1) “咱们二十六路军,眼下有三十、三十一、二十七三个师,正逆着小鬼子的攻势顶在良乡。而他们二十九军,前天刚刚撤离了北平,军部如今就设在咱们背后八十多里的保定府。是跟着咱们二十六路军一道向前顶,还是跟着他们二十九军掉头朝南转进,你自己选,我不拦着你!”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军官老苟不理睬已经被惊呆了的张松龄,扬长而去。 直到他都走出了一百多步外了,张松龄才突然恢复了神智,不顾扯动身上的伤口,撒腿朝他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大声喊道:“等等我,苟长官。等等我,长官。我不去二十九军了,我跟着你们二十六军干了!” “不是二十六军,是二十六路军!”军官老苟本来也没想真的把张松龄给丢下,听见来自背后的喊声,板着脸回头,“本来咱们二十六路军就被削减得没多少人了,再给你降一格,就更不用打仗了!” “是,长官。我糊涂了,我糊涂了!”张松龄陪着笑脸,一幅认打认罚模样。 “你本来就是个糊涂蛋!亏得老纪还把你当香饽饽!”军官老苟抬脚虚踹了一记,气呼呼地数落。 “我不是被鬼子用炮弹给砸伤了脑袋么?”只要肯让自己当兵,张松龄不才在乎被人怎么数落,顺着对方的口风自嘲。 军官老苟被生生地给气乐了,伸出一支胳膊将他搂了过来,用另外一只手的手指戳着他军服上的胸章说道:“看清楚了,别再跟老子装傻充楞。这个是d,英文字母d,你该比我认得明白吧。d后边是二十七,就是说,你是第二十七师的人。咱们第二十六路军,如今名义上下辖五个师,实际上能被咱们老营长带着上战场的,只有三个。分别是:第二十七、第三十和第三十一师。另外两个还在南京一带接受中央的改编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编完!记清楚了没有,今后别人问起,你要大声告诉他,你是二十六路军的,别再迷迷糊糊地给老子丢人!” “是,长官!”张松龄知道老苟这样说,就是意味着他已经重新接受了自己,挺直了胸脯,大声回答。 “你先前念念不忘的二十九军,与咱们二十六路军,都是冯老长官的部众。咱们这支队伍的长官,也就是我们口中的老营长,姓孙,讳连仲,与前两天战死的北平那位二十九军副军长赵登禹,都在冯老长官帐下十三太保之列。后来冯老长官跟蒋委员长闹掰了,打了败仗宣告下野,咱们西北军,也就分成了几大块……”唯恐张松龄再闹出分不清二十六和二十九军之间区别的笑话,军官老苟揽着他的肩膀,抓紧时间给他普及军中常识。 他说话条理性极差,该详细介绍的地方,往往一句话就带了过去。该简略介绍的地方,往往又鸡零狗碎说个没完。尽管如此,张松龄也大致了解到了,自己所在的这支部队的一些基本情况,原本愤懑烦躁的心情,也跟着渐渐又平复了下来。 按照老苟的说法,这支部队全称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前身乃是冯玉祥将军麾下的西北军第八路军,军长为孙连仲,是冯玉祥将军麾下的十三太保之一,以骁勇善战而著称。北伐成功之后,冯玉祥将军与中央政府分分合合,闹了很多别扭。西北军也在复杂多变的中,分化演进为了几大块。一部分为二十九军,以宋哲元为首,实力最强。一部分为第三路军,总指挥为韩复渠,家底儿最厚。还有一部分就是二十六路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被称同行戏称为叫花子军,总指挥为孙连仲。 上个月七月七日,日军进攻北平,二十九军奋起反击。二十六路军念在双方本是同根生的份上,仗义前来支援。但宋哲元唯恐二十六路军到来之后,分弱了自己的权力,硬是找借口拒绝了孙连仲将军的好意。没办法,孙连仲只好将队伍中途收了回来,与关麟征带领的中央五十二军的两个师一起,暂时驻扎在了保定。 这也就是,上个月铁血会的肖二当家去了保定,被当地驻军的勃勃英姿晃花了眼睛的原因。五十二军的两个师,第二,第二十五师全是按照德国顾问要就改编的整理师,配备了清一色的德国原装进口武器。而二十六路军虽然不像五十二军那样受中央的重视,在孙连仲将军的软磨硬泡下,最精锐的二十七师,也更换了大部分枪支为德械。只是野战火炮和汽车因为中央政府财政紧张,不知道哪天才能配备到位而已。 正如张松龄事先从伤兵们口中听闻的那样,二十七师,是三旅六团的大编制。不看武器装备,但从人数规模上论,比中央军的第二十五师还要庞大。其中两个步兵旅为普通作战单位,受师部指挥。另外一个骑兵团和一个特务团,却组成了一个近卫旅,是精锐中的精锐。名义上挂在二十七师之下,实际上却由军部直辖,除了孙连仲本人之外,其余谁也无权调动。 如此,铁血会肖二当家搭上纪团长这条线之后,能立刻用粮食换到大批旧汉阳造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人家二十七师刚刚接手了大批德国新枪,淘换下来的汉阳造正愁没地方扔,换给铁血会,既然能得到急需的粮食肉食,又能落下个支援地方抗日队伍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当时做决定将汉阳造卖给铁血会的那位长官恐怕做梦也没有料到,规模号称近千的铁血会,拿着大批枪支弹药,却在一支十几人的日本鬼子探路小分队面前,作鸟兽散。如果不是纪团长等人恰巧赶到,恐怕存在库房里的枪支弹药和粮食布匹,全都白白便宜了日本鬼子! “你们铁血会,其实已经算不错的了!”见自己一提到“铁血会”三个字,张松龄的面孔就不断抽搐,军官老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你们好歹还跟那伙探路的小日本鬼子干了一架,拼掉了他们半个小分队。附近的贝勒庄自救会、大庙庄红枪会还有四格格庄敢死队,事前刮地三尺,让老乡们拿出粮食来供他们大吃大喝,说是要做个饱死鬼去跟小日本拼命。结果小日本儿才一露面儿,他们就立刻摆起香案跪迎了王师,连一颗子弹都没敢放!”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张松龄真是不知道自己该大哭几声,还是该大笑几声。这就是他的同胞,这就是他甘洒热血的那个频临危亡的民族。在这个民族漫长而繁华的历史当中,不乏舍死忘生,甘愿为国家洒尽最后一滴热血的人。同时,却也不乏时刻刻准备出卖她,踏着她倒下的身体,为家族和自己,搏取数载荣华富贵的人!他们的身影重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这数千年文明。他们身影重叠在一起,让后辈们说不清这个民族到底是可憎还是可爱。 “而这些又算什么,今后你见到比这难堪十倍,愤懑十倍的事情,还多着呢。”望着跟自己年青时同样稚嫩,同样在发现事实之后痛苦而又绝望的面孔,军官老苟摇摇头,露齿而笑。“你还年青,见得少。慢慢地,见多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愤怒了。别人怎么办,咱们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们,好歹还能管得了自己!” 注1:二十九军学兵营,组成为一部分北平高校的大学生和一部分在二十九军接受军训的中学生。宋哲元的本意是通过学兵营为二十九军培养后备军官,不料此举却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七七事变后,宋的心腹潘毓贵将学兵营的位置和内部详细地图,全都提供给了日军。在七月二十八日,日寇先是炮击,然后强攻,将里边的五千余爱国学生屠戮殆尽。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六 上)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六 上) “ 别人怎么办,咱们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们,好歹还能管得了自己!”这也许是张松龄今天从老苟嘴里所听到的,最温暖的一句话。也正是又这么一句话做支撑,才让他觉得眼前还有一线光亮,不至于彻底在黑暗中窒息。尽管,他的头已经抬得非常艰难。 在人生的头十七年里,本质上,他是一株生活在温室里的小树。家境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能让他读书上学,能让他衣食无忧。在父亲和两个哥哥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他接触的俗事不多,故而眼神很纯净。只看到了外部世界美好的一面,很少看到人间的丑陋与肮脏。 在他看来,自己的祖国虽然已经垂老,肌肉和骨骼却依旧强壮;在他看来,周围的百姓虽然贫穷,却依旧未失去淳朴与善良;在他看来,这个国家的官吏虽然有那么一点点贪婪,有那么一点点不讲道理,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为了振兴这个国家而努力着;在他看来,这个国家的军队虽然实力相对弱小,但威武不屈、面对强敌虽百死而不旋踵。 他不是没听说过九一八事变,长城抗战。但从报纸和广播当中,他听到的都是中*人光明与勇敢的一面。所有失败皆因武器与敌军相差太大,每一个人都坚持到最后一刻,才洒泪告别战场。 他不是没听说过中原大战,派系之争。但在他幼稚的想法里,那都不过是一大家子里的兄弟们互相之间闹的小矛盾。也许为了遗产分配不均,还会动动拳头,但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好如初。特别是在有强敌杀到家门之时,兄弟们一定会放弃所有矛盾,共御外辱。因为只有这样,家才能成为他们的家。如果家落在外敌手里,他们就全都成了长工和奴隶,老父遗留下来的家产谁也捞不到! 什么宋哲元、张自忠,什么蒋总裁、冯副司令官,在他眼里以前都是一张张京剧脸谱,就像舞台上的关公、岳飞、秦琼,个个都是忠孝节烈,个个都是侠肝义胆。偶尔表现不佳唱跑了调子,但只要观众一提醒,立刻就会想起本分所在,继续按照写好的剧本唱下去,绝不会自己砸了自己的场子。 然而最近两个月,脱离了家人的庇护,他却发现外边的世界远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干净。他看到了太多的丑陋,太多的肮脏。他听到了太多的阴谋,太多的龌龊。他发现自己一直心向神往的二十九军,里面不但有血战长城的英雄,还同时有大批的汉奸、国贼;他发现自己身边那些善良淳朴的绝大多数,在奸诈阴险起来之时,一点儿也不比欺负他们的那些贪官污吏差多少;他发现国家已经到了最危险时候,各支军队之间依旧派系分明,忘不了互相鄙夷,互相倾轧。他发现中央政府在对待嫡系和非嫡系部队之时,那碗水根本不会端平,哪怕是这支非嫡系,已经杀到了抗战最前方,直接面对最强大的敌人;他发现他平时所钦佩的那些军人们,宁可躲在医院里边忍受护士的白眼,也不愿意拿着枪走向战场;他发现…… 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在短短两个月内,迅速丰满起来。并且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地,处处都流淌着墨汁一般的颜色。所幸在这沉重的黑色里边,还不断挣扎着几点光明的影子,如在死神面前仅仅相拥的田青宇和韩秋,如张开双臂试图挡住所有子弹的周珏,如胆小懦弱却不失善良纯真的彭薇薇,还有还有,那个沉睡在绝代军师梦里,永远都不愿意醒来的老魏丁…… 这几点光明汇聚在一起,如果冬夜里的火苗,不断温暖着他的心脏,温暖着他的血液。让他在黑暗与沉重之下倔强地直着腰,继续蹒跚前行。“ 别人怎么办,咱们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们,好歹还能管得了自己!”只要自己管好自己,即便无法冲破黑暗,至少不会给黑暗再增加沉重的一抹。即便无法看到晴空,至少不会再污染别人的眼睛。即便最终还是要轰然倒下,至少,至少在他活着时,是跟光明站在一起。至少他的影子,会让后辈们在追逐光明时,看到更多更多的希望。 “咱们二十六路军,向来以军纪严明而著称。当年老营长在落难之时,也不忘了教训弟兄们……”军官老苟一路上继续滔滔不绝地介绍二十六路军的光辉往事,张松龄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总结过去的同时,悄然地成长,一点点变得更加坚强。 这种变化,几乎在每个男子的成长过程当中,都会发生。只不过在有些人身上发生的早,有些人身上发生的迟;有些人身上,是一点点变化,正像春草初发;有些人身上,却如同菩提树下顿悟,刹那间脱胎换骨。 当走到特务团营地前的时候,他的肩膀已经完全挺直了起来。门口当值的哨兵见到军官老苟,立刻举手敬礼。老苟也收起满脸的激愤,停住脚步,认认真真地向哨兵还礼。然后领着张松龄,大步走进营盘之内。 正值下午出操时间,营地内基本看不到几个人。只有当值的士兵,在底层军官的带领下,握着枪,在一排排用树木和干草临时搭建的屋子间来回巡逻。军官老苟一边走,一边不断向士兵们还礼,偶尔还会停下来,跟熟悉的人随便聊上几句关于训练情况和新武器掌握情况之类的话题,非常尽职尽责。 在穿过了大约十四、五排木屋之后,张松龄眼前终于出现了数栋彼此独立又相互衬托的土坯房。每栋房子都围着由黄土夯成的矮墙,约莫半米来高,纯粹属于划分院落边界作用。既阻挡不了人的脚步,也阻挡不了人的视线。 在正中央稍微偏左一个小院子前,军官老苟停住了脚步。回头冲张松龄点了点头,然后信手推开了木栅栏门。才进院子,立刻扯着嗓子大喊起来,“石头,石头,你在吗?你他娘的又死到哪去了?!” “在呢,在呢!”喊声刚落,黑洞洞的屋子里边,立刻跑出了一个矫健的人影。大约一米七左右,古铜色皮肤。手里握着一本书,抬起脸来,却是一道红鲜鲜的疤痕,从左眼斜着划过鼻子,直到右侧耳垂儿。 “又看书,早晚你得看成瞎子!”军官老苟恨恨地骂,然后将他介绍给张松龄,“这是石头,大号叫石良材,我的警卫班长。这是张,张什么来着……” 他搔搔头,有些歉意地看向张松龄。后者赶紧自报家门,“张松龄,弓长张,松树的松,年龄的龄!见过石头大哥。” “对,张松龄,我昨天只听了一遍,所以没记住!”军官老苟拍了自己的后脑勺,继续介绍,“我今天早晨跟你提过他,就是老纪昨天下午从石头堆里扒出来的那个。从现在起,他也跟着我了。你把屋子收拾一下,腾个放被褥的地方给人家。他可是正经八本儿的高中生,今后你再有看不懂的书,就不愁没人问了!” “早就收拾好了。早晨您刚跟我说完,我就已经动手收拾了!”石头面相虽然长得甚是凶恶,人却善良体贴。笑着回应了顶头上司一句,然后主动将手递向张松龄,“张兄弟是吧,欢迎,欢迎!我已经去军需官那边,替你把行李和夏装都给领回来了。你看看是否合身,不合身的话,咱们赶紧找他换去!” 张松龄赶紧伸过两只手去,跟石头的手握在一起,晃了晃,然后笑着致谢,““谢谢石头大哥!谢谢!” “进屋去说,进屋去说。石头,先把茶给老子倒一碗过来,他奶奶的,老纪那匹马闹肚子,被我留在医院了。这三伏天在太阳底下走回来,还真有点儿热!” “噢!”石头儿狐疑地看了上司一眼,不太相信对方的话,但也不刨根究底。笑着引领张松龄进了屋门,在正中间有灶台的房子里的一张八仙桌旁安排两人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书收起来,拎着茶壶给每人倒了一大杯,“枣树叶子茶,我自己晒的。张兄弟也尝尝,不是我吹,味道相当地不错!” “得了,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军官老苟端起茶汤,一口闷了下去。然后又抢过茶壶,自己给自己倒满,“人家张兄弟家里头是开铺子的,什么好茶叶没见过?你这破玩意儿,也就糊弄糊弄长官我!” “嘿嘿,嘿嘿。”石头讪讪而笑,将茶壶朝自己面前挪了挪,笑容里隐隐带着一点儿尴尬。张松龄见状,立刻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后学着老苟的模样,将茶壶抢在手里,自己给自己加满,“真解渴!还带着枣树花儿味道!清爽!我们家那个小铺子,平时也就倒腾有些茶砖和碎茶沫子,还不如这个上口儿呢!” “真的!”石头儿的眼神立刻开始发亮,一闪一闪的,就像夜空中的星星般纯净。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六 中)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六 中) 张松龄从来没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明亮的眼睛。若不是古铜色的皮肤和那道鲜红色的刀疤破坏了整体美感的话,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面前这小石头儿是不是一个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专门剪断了头发,混乱他人视听。 好在只将目光稍稍向下挪动了几寸,他就发现了对方的喉结,笑了笑,轻声解释道:“这种事情,我何必骗你?!我们家的那个小杂货铺子,主顾本来就是些寻常百姓。能有东西杀口就不错了,谁还挑什么茶叶沫子不沫子。至于茶砖,那是用粗茶梗子压出来的,专门批发给即将出发去口外的行脚商,当地人根本不喝!口外那边天气冷,不长茶树。而蒙古人吃肉吃得又多,如果没有茶水刮去肚子里的油脂,很容易就瞎掉!”(注1) 这种生意经,外行人听起来肯定是满头雾水。石良材很快就被说晕了,摸了摸自家光溜溜的后脑勺,笑着道:“我原来老听人说什么砖茶,砖茶,还以为是什么高档货呢!原来是关内卖不掉,专门产了糊弄蒙古人的!那还真不如喝我这枣树叶子茶呢,好歹不拿梗子糊弄你!” “也不完全是梗子,这里边还有老茶和新茶的学问。老茶需要味道冲,用靠近梗子的地方,比较经得起煮。新茶需要味道清新,用清明前后的嫩芽,泡出来味道、颜色和叶片的形状都是一流。呵呵,其实我也不太懂,都是道听途说的!”有心跟对方交个朋友,张松龄尽量往详细处解释。 二个谈谈说说,很快就没有了初次相识的疏远感。军官老苟在旁边凑了会儿热闹,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地道:“我先去睡一会儿。你们聊着。他奶奶的,昨天晚上又开了大半宿的会,困死我了!” “您尽管去睡,张兄弟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石良材赶紧站起身,送顶头上司回房间休息。 张松龄也站了起来,目送老苟在东侧房间的草帘子后消失。还没等他将屁股沾上椅子,草帘子一抬,军官老苟又从帘子后探出了半个脑袋:“石头儿,你们也别光顾着聊天。有空的话,你带张兄弟出门转转,熟悉一下营地的情况。还有,顺便帮他把吃饭的家伙领了。第二师的那帮王八蛋,把咱们侧翼守得像筛子般,已经不知道被多少日本鬼子小部队渗透过来了。搞不好,咱们明天就得替他们去擦屁股!” “知道了!您放心去睡吧,吃晚饭的时候,我再叫您起来!”石良材大声答应着,拉起张松龄的手,带着他走向西侧房间。“这几间房子是跟老乡借的,只有土炕。硬得很,好处是足够宽敞。我把你的行李放在炕东头了,那边稍微阴一些,晚上凉快!” “谢谢石大哥!”张松龄对石良材很有好感,点点头,笑着致谢。 “都是自己家兄弟,客气什么!”石良材摆摆手,笑着抗议。 二人一前一后,手拉着手进了门。入眼的,便是一个宽大无比的土炕。足足有三米长,两米宽,上面铺着高粱杆皮儿编制的席子,黄橙橙,亮闪闪的,看起来非常整洁。在整洁的大炕两侧,则相对叠放着两套淡绿色的被褥,都是非常新,露在边角处的线头还呈纯白色。 西侧略比被褥高半尺左右位置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木头做的格子支架。模样非常小巧,还可以随意调整高低宽窄。格子里边放的是书,最外侧还伸出来一个木头柄,上面挂着两把驳壳枪。 这是张松龄最熟悉的东西,他本能地就想伸手去拿。还没等靠近火炕,就听石良材在背后低声喊道:“别动,那是我的枪,你的挂在东面!” 喊完了,才发现自己的态度太急,赶紧又笑了笑,换了种口吻解释:“我的枪通常都不上保险,怕你弄走了火。你的在对面,我也给你做了个小木头架子,挂墙上了!” 张松龄讪讪地回头,果然在东侧的墙上,看到了自己的那两把驳壳枪。都刚刚被擦过,枪的表面纤尘不染。石良材解下自己的枪,扣上保险,信手交给张松龄,“为了出枪方便,我把准拿锯子锯掉了,你用起来肯定不顺手。” 张松龄接过对方的驳壳枪看了看,的确没有准星。笑着将它还了回去,低声道:“有准星我都打不准,更何况没准星了。你怎么练的枪,怎么不用准星也能瞄正目标?!” “嗨,练呗!天天打,慢慢就打出感觉来了!”石良材将自己的枪重新挂好,笑呵呵的解释,“咱们特务营里头,我不是唯一一个把准星锯掉的。咱们长官和纪团长的盒子炮上,也没准星。若论枪法,他们两个可比我准多了。一百米内,基本上是指哪打拿,抬手就有!” “真的!”这回,轮到张松龄的眼睛冒小星星了,盯着石良材,满脸难以置信。 “以后咱们还要天天一个锅里搅马勺呢,我骗你干什么!”石良材笑了笑,毫不谦虚地反问。“对了,你那两把盒子炮,我都替你检查过了。其中有一把是上海那边仿造的,以后最好别再用了。万一在关键时刻卡了壳,就等于把脑袋卖给了人家!” “嗯!”张松龄点点头,望着自己的两把盒子炮,眼神里依稀露出几分不舍。石良材猜到了他的心思,笑了笑,低声补充:“到了咱们特务团,你还愁找不到枪用?!刚才咱们长官不是让我带你去领吃饭的家伙么?咱俩现在就去,把三大件全领回来。你早点熟悉熟悉,也省得上战场时抓瞎!” “三大件儿?”张松龄又楞住了,看着石良材,满头雾水。 “长官没跟你说过么?”石良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补充,“我以为他已经跟你说过了呢,咱们特务团的人,吃饭的家伙就是三大件,一长两短。长的就是汉阳造,最近刚刚换成了德制二十四式,短的家伙么,就是盒子炮和大刀片子!” “大刀片子?”张松龄越听,越感到迷惑。在他的记忆中,大刀片子好像是二十九军的专利,当年长城抗战,二十九军弟兄就是拿着这家伙,将日本鬼子砍了个人仰马翻。 “当然了,那可是咱们西北军的保命绝技!”石良材一挺胸脯,满脸自豪。“当年咱们老长官跟在冯大帅后面……” 接下来,又是关于二十六路军的辉煌历史。张松龄其实刚刚从军官老苟嘴里听到过一遍,只是听的时候走了神,左耳朵进,右耳朵又还了回去。此番被石良材重新补课,才想起来二十六路军和二十九军都同属西北军一脉,大刀片子乃是镇军之宝,基本人人拿起来都能耍几下。 左右闲着没事儿,石良材索性拉着张松龄的手出门,一边向他介绍营地内的基本规矩,一边朝军需处走。又往营地深处走了大约一里远路程,张松龄才发现特务团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别的不说,就单论道路两侧操场上那些光着膀子操练的弟兄,个个都长得虎背熊腰。倘若放在民间,恐怕一个能打十个。若是十个人排成队挥着大刀向前推进的话,恐怕一刀切下去,当者就全为齑粉了。 “那是二营一连和三连的弟兄!”见张松龄满脸敬畏,石良材笑呵呵地在旁边解释,“这两个连都以擅长夜战而闻名。而夜战又以近战为主,大刀最是顺手!” “那咱们营…?”张松龄点点头,顺口追问。 “咱们营是一营,是咱们整个特务团的拳头。”石良材笑了笑,骄傲地补充,“大刀片子不比他们二营玩得差,最拿手是这个…”将右手拇指和食指分开,他比了个枪的形状,“讲究的是白天打水碗,夜里打烟头儿。你很快就能亲眼看到!” “噢!”张松龄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摸过枪,知道那东西有多难掌控。甭说打水碗和烟头儿了,就是在一百米之外绑头猪让他打,三枪之内能将其击毙,他都得高兴得翻筋斗。 想到自己的枪法可能会给特务团丢脸,他心里就有些忐忑起来。恰好经过操场之后,便是靶场。三十几名身穿草绿色夏装的弟兄正举着驳壳枪,朝着百米外的靶子轮番开火。每打过六发子弹,便停止射击。紧跟着,有人从靶子下方的壕沟里跳出来,挥舞着红旗报数。 “一号靶位,六个十环!”“二号靶位,六个十环!”“三号靶位,五个十环,一个九环!”“四号靶位,六个……” 没等持红旗的弟兄将数字报全, 对着三号靶位开枪的那名弟兄已经垂下了头,将驳壳枪乖乖地交给身边的同伴,然后跑开几步,抓紧一根石头杠铃,一下接一下举了起来。“一、二、三、四……” 足足举了二十下,他才满头大汗地放下杠铃,小跑着归队。那边的弟兄们却无人同情他,继续板着脸,朝着刚刚换好的靶纸倾泻子弹,“乒、乒、乒、乒……” “一号靶位,六个十环!”“二号靶位,六个十环!”“三号靶位,六个十环!”“四号靶位,六个……” 报数声再度响起,听得张松龄心里头一阵阵发虚。石良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拉着他走向一个空着的靶位,冲着旁边监督训练的军官喊道:“老钱,借你的枪来用用。这位咱们营新来的学生兵,让他也打几发过过瘾!” “不借不借!绝对不能借!”被叫做老钱的军官头摇得如同波浪鼓般,却同时将自己腰间的驳壳枪解下,单手递了过来,“你小子就别显摆了行不?我手下这些弟兄刚练了不到两个月,受不起你的打击!” “啰嗦!”石良材一把抓过驳壳枪,看了看,然后交给张松龄,“拿去打,千万别替老钱省子弹。他专管新兵训练的,手头里子弹有的是!” 张松龄原本不想丢丑,却又经不起驳壳枪上那瓦蓝的钢铁光泽的诱惑,试探着将其接了过来,对准一百米外的靶子,小心翼翼地瞄准儿。手抖得厉害,靶心在视野里,也抖得厉害。 毕竟曾经下过一番辛苦,很快,他的手就不再抖了,屏住呼吸,第一次扣动扳机。“乒!”子弹呼啸着飞出了枪口,在靶子中央偏上方,留下了一个黑点儿。讪讪地笑了笑,他又第二次瞄准,再度扣动扳机,“乒!”子弹再度飞出,打在靶心下方,掏出一个圆洞。张松龄深吸一口气,第三枪、第四枪、第五枪,转眼把规定的六枪打完了,却又打了一个七环,一个五环,还有两颗子弹,却是连靶子都没沾着,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石良材在旁边认真看着,边看,边不断点头,摇头。待张松龄的枪声完全停了下来,他迅速上前,伸手包住张松龄手背,“你这一看就是野路子!盒子炮枪口往上跳,是天生的缺陷,神仙也解决不了。你得这样,注意眼睛盯着靶子,不要想怎么扣扳机,感觉有了,就立刻勾手指头……” 说着话,他将张松龄的右手翻转,手心向下,手背向上,从左到右缓缓移动,“开枪、开枪、开枪、开枪……” “乒、乒、乒、乒……”随着喝令声,一颗颗子弹连续飞出,在百米外的靶子上,拦腰打出一道直线。 “换手!”将张松龄的手松开,石良材命令,声音里不带半点人间烟火。张松龄机械地接受命令,将驳壳枪换到左手,随着对方的指点机械地动作,“翻腕子,手心向下,手背向上。用胳膊的移动抵消枪口的跳动,开枪,开枪,开枪……” “乒、乒、乒、乒……”又是一阵连续的枪响,子弹飞出去,左左右右,将靶子上打得到处都是弹孔。 注1:砖茶长期以来,都是草原民族补充维生素的重要手段。如果失去砖茶供给,则会因为维生素缺乏,而染上各种疾病。所以民间素有,茶能刮油的说法。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六 下) 第四章 旗正飘飘 (六 下) 此后数日,张松龄便在石良材的指点下,刻苦练习起特务团赖以安身立命的三*宝来。只可惜他的射击天分实在有限,虽然有明师引路,也只能做到一百步距离内不脱靶而已,照着石良材“抬手便射,指哪打哪”的要求相差甚远。倒是大刀片子,因为身体素质远好于同龄人的缘故,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才练了几个下午,就已经似模似样,乍一眼看去,能蒙住不少外行了。 到了晚上,二人的师徒角色便又掉了个。轮到他当老师,指点石良材读书算账了。石良材是个孤儿,一天学都没上过。完全靠着自己努力,现在已经读完了初中一年级课程。正在花大功夫硬啃初二的语文和算数课本。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念书的目的是为了将来能出去独当一面儿。因为老营长就是因为读书读得好,才入了冯玉祥长官的法眼,成为后者麾下十三太保之一的。自己既然是被二十六路军养大,就理所当然拿老营长当楷模。 老营长指的是二十六路军的军长孙连仲。通过最近几天的强化补习,张松龄已经知道了这个昵称的具体出处。然而他却对石良材的解释,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因为好几次半夜他在睡梦中醒来,都看到石良材仍旧坐在灯下苦读。只是读得已经不是曾经向他请教过的初中课本,而是另外一个表面包着厚牛皮纸的大本子。 每当这个时候,石良材总是歉意地冲他笑一笑,然后熄了灯睡觉。从不解释自己在读什么!张松龄也从不多问,因为在他们家里头,也有同样的一个大厚本子。平素除了老爹和大哥有资格翻看之外,其余闲杂人等,包括后娘和铺子里的大伙计,都找不到本子藏在哪儿。推己及人,他便能压制住自己心中的好奇,做到当时不问,过后就忘。毕竟他自己刚刚入营没几天,无法接触到特务团的一些核心机密才是正常事情。立刻就能把特务团从内到外摸个底儿掉,那才真是危险呢。 早晨醒来,则又是紧张而忙碌的一天。按照石良材为他量身制定的训练计划,张松龄首先要与警卫班的其他战士们一道,围着军营跑圈。待跑得浑身通透,汗出如浆了,就回来自己打水洗脸,然后端着饭盒去伙房领早饭。吃完了早饭,接下来便要整理内务,打扫院子。等早饭在肚子里头消化得差不多了,便去操场练习刀术。练完了刀术,紧跟着就是到靶场练习射击。先是长枪远距离瞄准慢慢打,然后是近距离盒子炮双手六**射。再然后是刺刀拼杀,大刀刺刀对练。待整套项目轮番练完一遍,则中午饭时间也就到了。二人搭着伴儿回到自己的屋子,再度打水洗手洗脸,然后把各自的午饭和顶头上司老苟的午饭一起打回来,共同享用。 大部分时候,军官老苟的午饭都是被石良材和张松龄两人分掉的。作为特务团一营的营长,此人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很少有闲暇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即便偶尔偷懒补上一觉,也以一个小时为限。到了限定时间要么自己醒来,要么被石良材叫醒。然后穿好衣服出去,检查全营士兵的训练进度或者到师部开会。 这两项工作,他用不着带警卫。所以石良材就主动留在房间内,抓紧一切机会向张松龄请教学业上遇到的难题。他在读书方面的天分,与张松龄在射击方面的天分非常接近。到达了一定临界点之后,无论多么努力,无论师父多么高明,进步都微乎其微。 每次张松龄将一个并不复杂的代数运算解释到石良材终有所悟的时候,二人就都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这个时候,基本上也就到了该掌灯时间。军官老苟十有七八会从二十七师师部,或者二十六路军军部赶回来,一边喝着石良材用枣树叶子炮制的茶水,一边低声骂街:“他奶奶的,二十九军那帮王八蛋,都是一群被日本鬼子吓破了胆儿的孬种。说好了要坚持三天的,结果连一个钟头都没坚持住,就把阵地给丢了!” 骂完了宋哲元的二十九军,他接茬又开始骂关麟征的五十二军,“什么国之干城,什么再世关羽,狗屁。根本就不懂怎么打仗!上头让他守东线,他就真的撅着屁股死守。连向前动一动,攻敌必救都不懂,可惜了那么多德国佬给的大炮小炮了!” 即便是对于中央政府,军官老苟也是一肚子怨气,“答应给的野战炮和重机枪,从去年冬天就说快了,快了,到现在也没见到个影子。老营长每次打电话去求,要么说中央政府没钱付德国人的账儿,要么说轮船在海上受到了台风。狗屁,给咱们二十七师的大炮机枪没有,给第三师、第六师、第九师和第十四师的,却是一天都不会晚。等跟小鬼子拼命的时候,他老蒋的嫡系又往后缩,反而催着咱们二十六路军冲在第一线,拿大刀片子去拼日本人的坦克车!”(注1) 但是无论骂街的时候多愤怒,多气急败坏,每次发泄完了,军官老苟都不会忘记大声补充一句,“去他娘的, 别人怎么办,咱们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们,自己总能管得好自己!”这句话与其说是给他自己的行为找注脚,不如说在自我安慰。仿佛不这样补充上一句,他就会因为过于愤懑而疯掉,或者像医务营的李营长那样变成一个大烟鬼般。 老苟骂街的时候,张松龄通常都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既不插嘴,也不低声附和。与军营里广播中天天播放的“捷报”相比,他觉得老苟的骂街话语要真实得多,生动得多,也更有助于自己了解前线的动向。通过老苟的骂街,他总结得出,眼前战局情况不怎么妙,至少不像广播里说得那样,形势一片光明。曾经在长城上砍掉无数鬼子脑袋的那支二十九军,在承受了汉奸出卖和副军长赵登禹壮烈殉国的双重打击之后,士气一直萎靡不振。纵使宋哲元亲自下到一线督战,誓言要与阵地共存亡,也无法挽回颓势。目前已经接连丢弃了北平、天津、静河、马厂,主力已经“转进”到五十二军侧后,并且时刻还有继续向南“转进”的势头。 而关麟征所指挥的中央五十二军,也因为初来乍到,对战场和敌情都不熟悉,处于完全被动挨打局面。日本鬼子在汉奸的帮助下,派出了无数支小股部队,向五十二军的侧后方渗透。每到一处,或者杀人放火制造混乱,或者集结成中队以上规模,带领着沿途收编来的土匪汉奸队伍,攻击五十二军的仓库和补给线。害得五十二军不停地从前方抽调人手四处补窟窿救火,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两支友军都被日本鬼子折腾得自顾不暇了,突在最前方的二十六路军,便成了鬼子下一步的重点打击对象。从二十九军撤出北平那一刻起,日军集中了所有坦克、山炮和野战炮,反复轰击二十六路军所驻守的良乡阵地。而二十六路军,是有名的叫花子部队,甭说山炮和野战炮,就连迫击炮,每个营才配备四门。在中央政府答应配给的德国大炮迟迟不到位的情况下,三十师和三十一师的弟兄们,愣是用手榴弹束和血肉之躯,挡住了日军的大炮和坦克轮番轰击。并且将近两个步兵大队的鬼子,永远留在了中国的土地上。 前线的惨烈战况,让张松龄心里火烧火燎。可每次他提出自己也想去第一线部队跟鬼子拼命时,军官老苟总是拍拍他的肩膀,撇着嘴说道:“急什么急,还怕没你杀鬼子的时候?别忘了,咱们可是特务团,老营长的看家班底儿。好钢肯定要用在刀刃上,什么时候,轮到咱们上战场了,要么是到了跟鬼子决战了,要么就是咱们二十六路军准备拼死一搏了。你乖乖地跟石头学习打枪,到时候,别给咱们特务团丢脸就是!” “嗯!”张松龄讪讪答应着,继续去苦练特务团安身立命三*宝。步枪、大刀、盒子炮。到底有没有继续进步,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捡回来上缴给军需处的子弹壳,每天都能装小半口袋。管新兵训练的老钱,每次见到张松龄拿子弹像大风刮来的一般用,都心疼得直摇头。可只要石良材把眼睛一瞪,他就又乖乖地将身上所有弹夹全交了上来。 “他的命都是老子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敢跟老子吝啬,老子就拿枪崩了他!”对于老钱的表现,石良材如此解释。但具体到哪一仗,他却忌讳颇深。有一次被张松龄无意间追问急了,居然满脸通红,两眼之间的疤痕也愈发像一只活着的大蜈蚣,“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反正老子救过他的命就是!在哪一仗?老子打过那么多仗,怎么会记得住具体哪一场!别乱问,老实儿练你的枪。老子就不信,这么多子弹堆,还堆不出个神枪手来!” 神枪手大多是拿子弹堆出来的,只有极少数天才除外!管新兵训练的老钱,也跟石良材持同样观点。为了报答石良材的救命之恩,他在职权范围内,尽可能给张松龄大开方便之门,期望着能培养出又一个双手使盒子炮的神枪手。只是,这个计划才进行了几天,就不得不宣告中止了。一天傍晚,总部传来紧急命令:特务团结束整训,连夜开拔。具体去向,谁也不准打听! 除了三*宝和能够支持两天作战的口粮和弹药之外,其余东西,包括换洗的衣服和被褥,都留在了营地内,谁也不准携带。临行之前,一营警卫班长石良材将来之不易的初中二年级课本,郑重码好,锁进了正对着火炕的柜子里。然后又弯下腰,从柜子底下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用双手挖出了一个小巧硬木箱子,打开看了看,包在包裹里,系于后背上。 “这东西,在咱们营里边,只有长官和我知道,你是第三个人。如果我哪天不幸被被子弹打中了,你别管我,先把这个盒子解下来收好。”他看了看在旁边欲言又止的张松龄,低声叮嘱,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般,脸上不带任何迟疑。 “我…!”张松龄先是楞了一下,然后郑重点头,“好!”。 石良材非常高兴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拍了拍张松龄的肩膀,他带着后者大步出门,加入即将行军的队伍。 窗外,已经有弟兄们开始出发,军旗高高地举在半空中,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旗正飘飘! 向北,向北,再向北! 注1:第三师、第六师、第九师和第十四师都是国民党中央政府嫡系,最早开始装备德械,并聘请了德国顾问做指导。 第五章 上前线 (一 上) 第五章 上前线 (一 上) 整整一夜,队伍都在不停地向北走。沿着一条起伏不平的羊肠小路,路两边要么是石头,要么是大树,偶尔一脚踩到软地方,便听见有石块叽里咕噜滚进沟壑的声音。还没等来得及后怕,已经被身后的同伴死死拉住腰间皮带,紧跟着,便听见军官们低低的呵斥声,“小心点儿,都给老子小心点儿。注意脚下,你自己摔死了不打紧,把小鬼子飞机给引来,咱们这些人就全报销了!” 挨了呵斥的弟兄们不敢还嘴,吐吐舌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有时候,翻过一道山梁,就看见铁路正横在山脚下不到二里远的地方,两条轨道倒映着星光,就像两支沉睡中的蟒蛇。有时候,走进谷地,又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村子里的狗子们听到异常声音,扯开嗓子,拼命地“汪汪”了起来。然后有的窗口便亮起了灯,紧跟着,狗儿一声呜咽,彻底变成了哑巴。已经亮了灯的窗口迅速将烛火灭掉,不敢出来观望,也不敢发出任何抗议。 张松龄在读高中时,曾经参加过几次学校组织的远足。一个白天时间,仅仅走了四十里路,就累得舌头都吐在了外面。可今夜,他却丝毫不觉得疲惫,只觉得自己心里头热乎乎的,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终于要去跟小鬼子动手了,并且是跟着大部队一起去。这曾经是多少血花社成员梦寐以求的殊荣?如今,大伙的心愿全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膀上。他又怎能不激动,怎能不兴奋? 第一个打死的鬼子,算是替周大哥杀的;第二个,算是替田胖子和韩秋;第三个,则献给陆明与柳晶;第四个,要拿来祭奠彭薇薇;第五个献给魏爷爷;第六个……,一边跌跌撞撞地急行军,张松龄一边在心里计算,自己到底应该杀死多少鬼子才算够本儿。他出身于买卖人家庭,习惯性地锱铢必较。在把所有人的血债讨完之前,他决不准许自己掉队! 第一夜急行军,完全在兴奋中渡过。天亮之后,队伍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山谷里隐藏了起来,开始吃饭,休息。 整整一个白天,大伙都在睡觉。不准随意走动,也不准点火烧水。到了傍晚,则又爬起来,在军官的督促下继续急匆匆向北走。这回,张松龄可就有些吃不住劲了。双腿沉得像灌了铅,腰杆子也酸的像被注射进了好几十斤老醋一般。 好在有石良材在旁边照应,不停地跟他小声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样,他才又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个整夜,没有拖大伙的后腿。在凌晨时分,二营和三营突然掉头向东而去,只留下一营,继续向北急行。 队伍在天完全放亮之后,潜进了一座茂密的森林。“吃些干粮,原地休息。解手要跟班长请假,去下风口。大解之后,必须挖土掩埋……”几个面孔陌生的军官,来来回回小跑着传递命令。疲惫到了极点的弟兄们立刻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坐下,拿出行军水壶,就着凉开水吃前天傍晚炊事班替大伙准备好的干馒头。然后随便用手在地上划拉几把,倒头睡去,不一会儿,林子间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全营的排长以上军官,则聚在老苟身边开起了短会。石良材带着警卫班,在军官们身外围了个圈子,禁止任何无关的人靠近。张松龄属于老苟着力培养的亲信,虽然没有具体军衔和职务,也被允许旁听。只是他没有任何军事素养,对大伙的话只听了个似懂非懂。 “我昨天跟老纪挑了这里,二营和老纪自己挑的则是这里和这里。”在军官们面前,老苟便不再是那个满脸激愤的形象,非常镇定地在地图上点了几下,低声说道:“从距离上看,咱们比二营和三营都占了大便宜。但麻烦是周围地形比较开阔,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靠上去,相当有难度!” 一连长姓宫,是个红脸膛的山西汉子,说话时口音有些怪异,“如果照前两夜这个速度行军的话,顶多再走半宿,就能摸到那边。路上这两个镇子,是咱们必须经过的地方。如果我是小鬼子,肯定也要多少派出几个小分队,在镇子里担任警戒任务。以防有人突然从山中冒出来!” “你们连派一个排弟兄头前开路,不准用枪,拿匕首和大刀解决他们!如果有当地人敢跟小鬼子勾勾搭搭,一块解决掉,绝不能留任何活口!”老苟眼眉一跳,迅速做出决断。 “行,等今晚太阳落山,我立刻把人派出去!”宫连长点点头,低声答应。 “如果我是小鬼子,这座桥……”又一名排长打扮的人,手指在地图上戳戳点点。 “从下游五里外,拉着绳子过去。然后派几个人在半路上候着,一旦咱们的人跟小鬼子交上手,桥上的守军肯定会掉过头来看。到那时……”老苟把手比了比脖颈,做了个抹的姿势。 “这个位置我记得有个山洼子,能藏不少人。头半夜咱们可以先在山洼子里缓口气,然后在凌晨三点前后……” “如果我们在这里架上几挺机枪,即便鬼子来了援军,也能堵上一时片刻!” “右侧再留一个排的人打阻击,只不过……”话还没等说完,一名黑瘦黑瘦的少尉已经站了起来,低声道,“我们排去吧,我们排有一半儿人都是从东北军溃兵里收拢过来的,都跟鬼子有血海深仇。” “尽量把大伙带回来。回来后,老子亲自向上头举荐,放你出去当营长!”老苟自己才是上尉,却敢给别人开出与自己同级别的赏格。 黑瘦子排长笑着致谢,仿佛根本不会怀疑老苟的承诺能否兑现一般。他的顶头上司,一名黄脸瘦子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那你就下去休息吧。跟你手下的弟兄们说一声,如果谁心里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写在纸上。等打走了小鬼子,只要我王铁汉还活着,就一定能帮他办到!” 黑瘦子到底怎么回答的,张松龄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他只觉得自己鼻子开始发酸,眼睛里有股热乎乎地东西不断往外涌。唯恐被别人看到笑话,他悄悄转过头,用衣服袖子在眼角处抹了抹,然后慢慢调整呼吸,把眼里的东西,一点点抽回鼻腔里。 当他的心情再度恢复平静的时候,临时会议已经接近尾声。每名连长排长都被安排了具体事务,每个人的脸上都平平淡淡的,仿佛就要进行一场百无聊赖的郊游般,既不值得欣喜,也不值得给予过多重视。 “你都听到了?”挥手打发众位军官去休息,老苟将目光转向张松龄,“听到就尽量记下来,即便不懂也要拼命记。老子不怕你偷师,就怕你不肯用心学。等打完了这仗,老子再跟你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谢长官!”张松龄低声回应,心里面暖烘烘的,好生感动。 军官老苟接下来的话,立刻让他心中敬意全无,“不用谢,老子这是在给咱们特务团留种子!你读得书最多,培养起来也应该少让老子花一些力气!赶紧滚边上去睡觉,等太阳落了山,还有好几十里路要走呢。” 张松龄不敢违抗上司命令,连滚带爬闪到一边,抱着自己的三件法宝沉沉睡去。中午的时候他被石良材强行从睡梦里弄醒,喝了几口烈酒,嚼了半条生肉干。然后继续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当太阳再度沉入西边的山谷,营长老苟把大家全都叫了起来,板着脸,低声命令:“检查武器和子弹,丢掉没用的零碎。今晚老子带你们去收拾小鬼子!” “噢!”弟兄们早就知道要去收拾小鬼子,听到长官亲口确认,还是发出低低的欢呼。这次,老苟没嫌大伙声音高,将手向下压了压,继续说道:“大伙为什么要打鬼子,老子就不说了。咱们都是爷们儿,心知肚明。老子今天要说的是,在别人丢盔卸甲向南跑的时候,咱们二十六路军特务团,却是连夜往北赶。就凭这一点,日后无论见了谁得队伍,无论见到了多大的长官,咱们都能把鼻孔朝天上翘!” “呵呵!呵呵呵!”弟兄们憨厚的笑了起来,笑容中不无得意。军官老苟目光缓缓从一张张淳朴的笑脸上扫过,仿佛要把所有人都记在心中一般,“出发!干小鬼子去!” “出发,干小鬼子去!” “出发,干小鬼子去!” 连长、排长们,将老苟的话低声重复。然后带着各自的队伍,排成一条长线,迅速踏上北行的山路。从夜空刚刚擦黑,一直走到繁星满天。然后又走到银河慢慢在头顶上清晰,牵牛和织女遥遥相望。大约在午夜,队伍翻过另外一座山岗。与此同时,东北方向传来了接二连三的炮声,爆炸溅起得火光,将半边天空染得血红。 “这小鬼子,半夜还乱打炮,好像炮弹多得用不完一般!”宫连长在老苟身边低低的骂,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羡慕。 “路过坟地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壮胆儿呗!”老苟撇了撇嘴,满脸不屑。“你的人到位了么?可有消息传回来!” “已经解决掉一个镇子了。下一个正在进行中!”宫连长想都不想,迅速回答。 “你到最前面去盯着,有什么变化及时通知我!”老苟点点头,低声命令。旋即又将头转向另外一个连长,“你的人,已经到位了么?” “已经把绳子拉好了,共探出十一处水浅的地方来!沿途村子里的狗子,也都顺手解决掉了!”另外一名连长点点头,正色答应。 “那就抓紧时间赶路!”老苟挥挥手,结束了短暂的军议。带领着其余弟兄,继续悄无声息的前进。很快,他们就穿过了第一个镇子,然后来到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旁。头前探路的弟兄跑过来,指点大伙绳索的方位。几名军官带头,一只手拉着绳索,迅速向对岸游了过去。 大伙一个挨着一个,学着长官们的模样,鬼魅般泅渡过河。然后重新整理队伍,扑向目标所在。沿途的几个可能出现的钉子,已经被先头部队提前拔除。所以队伍走得非常顺利。才半夜两点多,已经进入了距离目标最近的洼地。 有军官打手势命令大伙休息,石良材则带着警卫班的人,潜到了距离目标只有一里远的草丛中。记得临行前对方拜托自己的事情,张松龄小心翼翼地爬行着跟上。不一会儿,便与石良材爬了个肩并肩。 “你怎么上来了?!”石良材楞了楞,用耳语般的声音问。问过之后,却又迅速理解的张松龄的用意。轻轻笑了笑,顺手将一只望远镜递了过来,“别吱声,我从老钱那里弄来的。长官手里的那个,都不如我这个好使!” 张松龄接过望远镜,摆弄了几下,迅速掌握了它的正确用法。透过两层镜片,他看见一里之外,拦着几道粗大的铁丝网。在铁丝网之后,则是三五个临时搭建的岗楼,每座岗楼都有探照灯,将雪亮的灯光四下扫来扫去。 也许是因为一直打得中*队无法还手的缘故,岗楼上的鬼子警惕性很差。几次探照灯光差一点儿就打在了石良材的身上,把张松龄吓得心脏都差点儿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当值的鬼子兵却压根儿没有任何举措。而那些往来巡视的鬼子兵,行为更加懈怠,竟然把三八枪横跨在了脖颈上,嘴里还不定地哼着小曲儿。 “他奶奶的,小鬼子太嚣张了!”老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到了第一线,一把抢过张松龄手里的望远镜,边看边低声骂。石良材不敢往回要,只要眼巴巴地望着顶头上司,希望对方大发慈悲。但是老苟却根本没有一点儿羞耻之心,很快将望远镜收了起来,朝自己脖颈上一挂,“老宫,给你半个小时准备,半个小时之后,你带人给我把这炮楼炸掉。石头,小张,你们两个负责保护我,谁也不许乱跑!” “是!”宫连长答应得兴高采烈。石良材和张松龄却如同被霜打了的庄稼般,回应得有气无力。“急什么急,将来有你们的仗打!”军官老苟又是一句口头禅,转过身,四脚蛇一般向远处洼地爬去。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石良材与张松龄两个带着警卫班,无可奈何地跟着老苟往后撤。然后爬在湿漉漉的洼地里,眼巴巴地看着远处敌营里的探照灯光发狠。 “轰!” “轰!” 又有炮声响了起来,炮口喷出的火光,被张松龄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苟营长带着大伙干什么来了,心中愈发兴奋。一不小心,手指就将自己的掌心给抓破,血珠顺着手掌的边缘慢慢滴了下来。 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继续紧握着拳头在心里悄悄地数数,“一,二,三,四……一百、一百零一……,一千、一千零一……” 这半个小时过得非常的慢,张松龄从一数到了六千,又从六千往回数到了一,居然还没听到前方的任何动静。正当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时候,三十几个黑影突然在探照灯下出现,直奔几个炮楼。 时间迅速停顿,大约有两个呼吸那么长,四野里一片死寂。紧跟着,炮楼上的机枪响了起来,“哒哒哒,哒哒哒……”扫出一片火力网。 冲在最前方的三名弟兄,身体如同被无数双手拉扯般,来回扭动。红色的烟雾迅速从他们的胸前背后涌起,不真实得如同在梦幻。没被机枪打中的弟兄,继续低头前猛跑,前面的倒下,后边的就从袍泽的血泊中跨过去。与此同时,一连的机枪也发出了怒吼,“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几串点射,将一座炮楼上的机枪打成了哑巴。 “嗖——”“嗖——”两门平时被当宝贝般藏着的迫击炮迅速发威,将炮弹砸向探照灯所在。“轰!”爆炸声中,浓烟迅速涌起,将敌我双方的视野弄得一片模糊。影影绰绰,张松龄看见几名弟兄扑在了铁丝网上,然后又看到几名弟兄踩着他们的后背冲了过去,扑向第二道铁丝网。 “二连,三连,往前压!”不待一连的攻击得手,老苟就带领其余的弟兄冲出了洼地。如同潮水般,涌向了敌营。还没等他们冲到步枪射程之内,大批的鬼子兵也从敌营中冒了出来,站在铁丝网里侧,拼命开枪。迫击炮弹迅速调整方向,砸进鬼子堆,掀起一股红色的热浪。几乎与此同时,已经冲到最后一道铁丝网前的一连弟兄们,也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就像他们从没在这世界上出现过一般。 “二连给我上!”军官老苟当即力断,继续组织进攻。二连长带着自家弟兄,呐喊着,扑向敌营。鬼子兵们被蜂拥而至的人潮惊呆了,不得不调转枪口,将注意力分散到二连身上。已经倒在了铁丝网旁边的一连弟兄们,则突然又站起来十几个,三人一组,翻过最后一道铁丝,抱着手榴弹捆子,扑向了炮楼。 手榴弹冒出的蓝烟,大伙眼里清晰可见。正在开枪的鬼子兵们楞了楞,本能地就向远处躲。“轰!”“轰!”“轰!”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沉睡的神州大地。鬼子们临时搭建起来炮楼接二连三地在爆炸中倒塌。二连弟兄们踏过铁丝网,丢下步枪,从背后抽出大刀,砍向鬼子脑壳。 “弟兄们,给冲我进去,把鬼子的大炮炸掉!”营长老苟双手拎着盒子炮,带领剩下的队伍,杀进了敌营,矫健得如同一匹下山的豹子。 “炸大炮!” “炸大炮!” 弟兄们大声呐喊着,紧跟在老苟身后前冲。每个人背后都背着一把大刀片子,刀锋倒映着星光火光,透骨生寒 第五章 上前线 (一 下) 第五章 上前线 (一 下) 小鬼子被彻底打懵了,他们没想到自己眼皮底下,居然会突然钻出来这么多中*人。更没想到连日来一直光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中*队,居然还有如此勇气,冒着被发现后全军覆没的危险,越过重重阻碍,前来偷袭自己的炮兵阵地。 负责带队保护炮兵的中尉佐藤真男是个受过正规军校教育的武士,见到铁丝网和炮楼都已经失去了作用,立刻调整战术,放弃两翼不管,收拢麾下倭寇,准备跟中*队来一次正面对决。只见他抽出指挥刀,冲着天空哇啦哇啦地叫嚷了几声,很快,就将各自为战的士兵召集到了自己身边。 鬼子在火力配置方面的优势,立刻显现了出来。三个小队所有还活着的机枪手全部集中到了战场正面,六挺轻机枪一字排开,与百余杆三八大盖,编织出了一道暗红色的弹幕。登时,就将冲在最前方的特务团弟兄扫倒了一大片。 “轰!”“轰!”特务团的德制迫击炮再度开火,将两挺日本鬼子的机枪和四名机枪手送上了天空。紧跟着,特务团的轻机枪手们也冲了上来,在不到一百步距离内,与日军的机枪展开了对射。其余特务团弟兄迅速卧倒,驳壳枪侧转,由左向后,泼出一排排滚烫的子弹。 几座炮楼都变成了火炬,烈焰夹着浓烟,照得整个战场忽明忽暗,。为了保证射击的准头,敌我双方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瞄准了对手的枪口火焰扣动扳机。双方都相信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双方都在以命换命。“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拖着火焰的子弹贴着地皮钻来钻去,烫得人头发根根直竖。 又一挺日军的轻机枪变成了哑巴,随后是一挺特务团的机枪。两名正副射手一个被子弹打中了钢盔,哼都没哼就趴在了地上。另外一名胸口受伤,被子弹的惯性推出了足足半米远,他兀自不肯放弃,在血泊中一寸寸往机枪旁爬。三连长王铁汉一个虎扑滚过去,抄起机枪,再度冲着鬼子的射手开火,鬼子的射手被机枪扫中,胸口被捣开了一个巨大血窟窿,破碎的内脏直接从张开的大嘴里喷了出来。紧跟着,两发特制的微型榴弹带着尖利的啸声,落在了王铁汉身旁,轰然炸响。 机枪飞到了半空中,王铁汉的警卫员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上司,被炸得全身上下支离破碎。下一刻瞬间,王铁汉从警卫员的遗体下爬了出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和眼泪,抓起德制二十四,对准日军的掷弹筒手扣动了扳机。 又一名鬼子的掷弹筒手蹑手蹑脚爬到土坑里,迅速调整掷弹筒角度。石良材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他,从地上捡起一把三八大盖,迅速退掉弹壳,拉动扳机。“乒——”清脆的枪响过后,鬼子的掷弹筒手被掀去了半个脑袋,红的、白的,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 更多的特务团弟兄冲上前,逞扇面形铺开,围着负隅顽抗的小鬼子,用步枪、驳壳枪一阵齐射。中队长佐藤用六挺轻机枪临时拼凑出来的防御火力,迅速被压制了下去。军官老苟一跃而起,驳壳枪左右开弓,打得距离他最近处的敌人不敢抬头。一连长宫自强也带着数十名弟兄,鬼魅般从鬼子侧面冒了出来, 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把大刀,刀锋处血珠滚滚而落! “冲啊,杀鬼子!”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刹那间,所有特务团的弟兄都从地面上跳起,如潮水翻卷。鬼子中队长佐藤也使出了最后的看见本领,指挥刀猛然向前一递,“全员突击!”。 尽管人数还不到中*队的三分之一,鬼子兵们依旧毫不犹豫地从藏身处站起来,退掉子弹,装上刺刀。“来得好!”一连长宫自强一个箭步扑进敌群,大刀由左上到右下斜扫,两支胳膊和一条大腿飞了起来,还有一杆被砍断了的三八大盖儿。 受伤的鬼子兵惨叫着栽倒,附近几名鬼子兵面无惧色,纷纷掉转刺刀,互相配合着,朝宫自强的前胸交替猛扎。宫自强被逼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随即又一个斜拉,躲开了小鬼子的亡命一击。那个急于建功的小鬼子失去了重心,整个人扑到了宫自强的身体前,打乱了其余鬼子的进攻路线。宫自强毫不犹豫地挥刀下剁,将鬼子脑袋如同切西瓜般摘了下来。 其余几名一连的战士也迅速赶到,彼此保护着,在宫自强身前砍出了一个半圆型豁口。豁口内,鬼子的破碎肢体丢了满地。半圆形豁口外,十几名鬼子兵手握退掉的子弹的三八大盖,大腿小腿不停的颤抖。忽然,一名上等兵发了疯,丢下上了刺刀的步枪,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手雷,用双手捧着就往刀丛里冲。一名特务团的弟兄斜刺扑了过去,一刀扫掉鬼子兵的头颅,然后毫不犹豫将自己的身体地盖在了冒着烟的手雷之上。 “轰!”沉闷的响声,炸红的所有中*人的眼睛。“兄弟慢走,老子送你几个垫背的!”宫连长哑着嗓子呐喊,再度扑进鬼子堆中,手起刀落…… 此时战场上,敌我双方的士兵已经完全搅在了一处,用大刀和刺刀舍命搏杀。二十六路军的看家法宝势大力沉,往往几刀下去,就能将鬼子的步枪劈成两截烧火棍。而小鬼子们在小范围配合方面,却远在特务团弟兄们之上。虽然被大刀劈了个手忙脚乱,却总能互相照应着,一点点再将局面搬回来。 还有一些受了伤的鬼子,自知求生无望。索性掏出手榴弹,拼命地往中*人的脚下滚。“轰!”“轰!”“轰!”爆炸声在小范围内此起彼伏,有时炸倒的是中*人,有时炸飞的是鬼子自己人。特务团的弟兄们眼睛越来越红,渐渐地,居然忘记了此行目的。哪里鬼子多,就拎着大刀往哪里冲。无论脚下的鬼子是死是活,只要看见,就狠狠补上一刀。 营长老苟见状,赶紧大声提醒:“拉开距离,用盒子炮招呼他们。别恋战!” “拉开距离,用盒子炮招呼他们。别恋战!三八枪只能开一次火!”一直跟在老苟身边的警卫班战士们也扯开嗓子,将上司的命令大声重复。 三八枪里,根本就没子弹!这种枪支的巨大穿透能力,导致了鬼子在冲锋时,必须把子弹从枪膛里退出来,以免混战众把敌人和自己人一并射穿。特务团的弟兄们只开了几枪,就发现了敌人的致命缺陷。找到机会就将大刀插在地上,从腰间拔出第二件看家法宝,翻转手腕,由左向后缓缓移动,“乒、乒、乒、乒……” 盒子炮的连发优势在不到十米的距离上,体现了个淋漓尽致。特别是特务团的这些老兵们,几乎个个都是孙连仲不惜血本拿着子弹喂出来。十米之内,根本不可能射失目标。一整排握着刺刀准备随时拼命的鬼子,连躲避姿势都没做出来,就被打成了滚地葫芦。后排的鬼子连忙找地方卧倒,却忽然认清了自己枪里面已经退掉了子弹的事实,疯子一般又跳了起来,端着刺刀向前猛冲。 “乒!”张松龄终于把握住了一次机会,用盒子炮打断了一名鬼子兵的脖颈。那名鬼子兵头颅迅速后拧,身体却继续前冲。一直冲到距离张松龄不到两米处,才像腐朽多年的老树一般倒了下去。雪亮的刺刀插在地上,再向前半寸,就能将张松龄的脚掌插个对穿。 “该死!”张松龄吓了一哆嗦,第二颗子弹不知道飞去了什么地方。又一名鬼子看到了便宜,端着刺刀向他扑了过来。张松龄急得额头见汗,本能地侧转驳壳枪,手背向上,手心向下,左手右手同时开火。“乒、乒、乒、乒……”不知道多少颗子弹被他一口气搂了出去,鬼子兵的身体被拦腰打出了十几个血窟窿,颤了颤,悄无声息地断成了两截。 血像喷泉一般从下半截身体中喷出,溅了张松龄满头满脸。他肚子里一阵烦恶,张口就把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就在此时,身边突然有人大喝了一声,“你他娘的找死啊!”随即,军官老苟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大刀斜撩,将一个近在咫尺的鬼子兵连人带枪撩到了半空中。 “我,我……”张松龄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血,却仍旧忍不住胸口烦恶,继续狂吐不止。军官老苟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踢翻在地,“要吐,就趴在地上吐,别给人的当刺刀靶子!” 说完了话,他继续一手拎着刀,一手拎着驳壳枪,带领着他自己的警卫班,向战场深处杀了过去。 “咬住!”石良材也迅速从张松龄身边跑过,丢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张松龄如获至宝般将其从血泊中捡起来,顾不得擦,直接塞进自己嘴里头。有股剧烈的黄连味道从舌根处涌起,直冲他的顶门。这下,他彻底顾不上恶心了,重新捡起一双盒子炮,对着不远处已经濒临溃散的鬼子兵慢慢瞄准儿。 火光中,一个拿着指挥刀的鬼子军曹,被准星套住。张松龄屏住呼吸,果断扣动扳机,“乒!”子弹穿过人群,在鬼子军曹前胸处掏出一个小洞。那名军曹迟疑地低头看了看,丢下指挥刀,仰面朝天栽倒。 第二章 上前线 (二 上) 第二章 上前线 (二 上) 没料到自己居然又打中了一个鬼子,张松龄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振奋。肚子里的烦恶迅速消退,他一边用力咀嚼着黄莲根,一边继续朝小鬼子瞄准儿。然而这回,他却没有先前那么幸运了。弟兄们晃动的身影总是不断地干扰他的视线。几次明明已经用准星把鬼子套了进去,没等扣动扳机,却又发现一名自家弟兄正挡在了枪口上,只好再度转移目标。 “狡猾的小鬼子!”张松龄低声骂了一句,吐出一口黄莲汤。然后将驳壳枪的保险挂好,重新插回自己的腰间。正打算伸手去摸背上的大刀片儿,却在无意间摸到到横绑在肩膀后的德国造二十四式,迅速将其摘了下来,半跪在地上,用准星寻找新的猎物。 这东西虽然需要打一枪退一次子弹,枪口却比盒子炮稳得多。很快,张松龄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靶子,抢在弟兄们冲上去之前,一枪将其撂倒。 “这个是魏姥爷的!”他又吐了一口黄莲汤,拉动枪栓,退出弹壳。“这个……”准星透过一重重人影,套住一名鬼子上等兵。那名鬼子上等兵也同时看见他的枪口,大叫着向旁边闪避。不料正撞到石良材的刀口上,被后者一刀劈成了两半儿。 原来他们也知道害怕!忽然间,张松龄觉得日本鬼子不像自己第一次碰到时那么厉害了。当时在魏庄村口,他和老军师等人占尽了天时、地利,却连二十分钟都没坚持到,就被十几个小鬼子打了个全军覆没。然而今天,总人数绝对在一百以上的小鬼子却被特务团逼得节节败退,虽然不断有受了伤的鬼子兵拉响手雷,和周围的中*人同归于尽。但谁都能看得出来,今天的战斗大局已定,小鬼子不管怎么挣扎都无力回天了。 特务团的弟兄们在老苟营长的带领下,还在继续前冲。鬼子中尉已经受了伤,钢盔挂在脖子上,满脑袋是血。他周围还剩下大约三十几名鬼子兵,端着刺刀缩卷成刺猬般的一整团,嘴里不断发出绝望的大叫,“板载——板载----”(注1) “板载个棺材!”营长老苟抬起盒子炮,将正对着自己的两名鬼子兵撂翻。“一连留下来解决战斗,二连、三连,去炸大炮!” “是!”二连长和三连长大声答应着,带领麾下弟兄,奔着火炮阵地冲去。聚集在一起的倭寇们也许是听懂了老苟的话,也许是知道即便他们聚集在一起,也挡不住驳壳枪的子弹,忽然又惨叫了一声,“板载——”,四下分散开来,反冲,试图以命换命。 老苟抬枪打翻了一个鬼子,然后将枪口迅速挪向第二个。扣动扳机,驳壳枪里却没有了子弹。“该死!”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将驳壳枪插回腰间,双手擎住刀柄,准备给小鬼子来个海底捞月。谁料还没等将刀轮到位,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枪响,试图跟他拼命的那名小鬼子胸前冒了一股黑血,跌跌撞撞地栽倒。 “娘的!”老苟又说了一句脏话,踢开鬼子尸体,找上第三名对手。这次,还没等他举刀,鬼子的脑壳就被一颗子弹开了瓢,白的红的四处乱溅。“谁这么没眼色!”老苟气得双眉倒竖,回过头,却看见了石良材那讪讪的笑脸,“长官,杀鸡不用牛刀。您去杀那个当官的,小兵留给我!”石良材大声拍上司马屁,双手里的驳壳枪却没闲着,左右交叉一串连射,把距离老苟最近的几名小鬼子全给包了圆儿。 其他战士也跟石良材一样,能自己杀鬼子,决不假手别人。很快,大伙面除了举着指挥刀疯子般转圈的中尉佐藤,就再没有一个活着的小鬼子。 “这不公平!”鬼子中尉佐藤真男用日语厉声咆哮,两只眼睛如同发疯了野狗一样红。没人听得懂他的话,即便能听懂,大伙也不会认为需要跟鬼子讲什么公平决斗。军官老苟向前跨了一步,双手抡刀,准备给鬼子中尉一个痛快。“乒——”又是一声枪响,有颗子弹从背后飞来,擦着他的胳膊,射进了鬼子中尉小腹。 “啊——”中尉佐藤惨叫着在原地转圈,转圈,却没有立刻断气,直疼得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乒!”又是一颗子弹从人群外飞来,彻底解除了他的痛苦。 “谁他娘的这么手欠,竟敢抢老子的生意!”老苟怒不可遏地向着枪声来源回望,只见张松龄端着步枪,满脸期盼地看着他,正等着他的夸奖。 “老子怎么收了你这么一个祸害!”营长老苟气得两眼冒火,却无法跟一个入伍还不到十天的新兵蛋子计较。恨恨地转过身,带领着弟兄们去协助二连和三连收拾鬼子的大炮。 小鬼子的炮兵也早就被枪声从睡梦中惊醒。无论今晚当值和未当值的,各自拿着步枪、手枪,缩卷在一门门火炮之后,做垂死抵抗。当他们发现佐藤中队已经濒临覆灭之后,一个个立刻发起疯来,不再拿着枪跟特务团二连和三连的弟兄拼命,而是拉开炮门,将成串的手雷塞了进去! “轰!”“轰!”“轰!”,剧烈的手雷爆炸声,在炮膛内部响起。正在与鬼子炮兵持枪对射的二连和三连特务团弟兄们被惊了个目瞪口呆,实在看不明白,小鬼子炮兵们这是唱得哪一出?将十几名野战火炮尽数破坏掉之后,鬼子炮兵们像捡到了什么大便宜般,狂笑着,朝几名少尉身边集结。然后举起步枪、手枪和指挥刀,毫不犹豫地冲着数倍于自己的中*人发起了自杀式冲锋! “板载——!” “板载——!” 绝望的呐喊声此起彼伏,特务团二连和三连的弟兄们带着几分怜悯扣动扳机,将反冲过来的鬼子炮兵们射死在半路上。 “上去几个人,把大炮身上能拆的东西全拆下来,丢到山沟里去!”三连长王铁汉参加过中原大战,知道怎么对付这种野炮才更干净彻底,大声命令。 二十几名早有准备的弟兄从腰间抽出活口板子、老虎钳子,冲到已经被炸毁的火炮旁边,看到有螺栓的地方,就是一通乱拧。火炮的后半截躯干和支架,也迅速变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零件,王铁汉带人将大块零件与炮弹堆在一处,将小块零件以及螺栓螺母等,打包背在肩上,然后在每堆炮弹下面塞了一个炸药包,开始向外铺设导火索。 “动作利索点儿!”军官老苟带着一连弟兄赶过来,恰好看到地面上长长的导火索。低声催了一句,随即将目光转向一连长宫自强,“带上你的弟兄去收尾。每个鬼子身上都补一刀,咱们的人,无论已经殉国的,还是受伤的,全给我抬走。老子不能把自己兄弟,跟野兽葬在一起!” “是!”宫自强红着眼睛答应了一声,带领一连去打扫战场。今晚的奇袭战中,首要攻坚任务便由一连承担,虽然顺利地炸掉了敌军的所有炮楼,但一连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将近一半儿弟兄倒在了敌军枪口下,永远不会再醒来。 “其他人,去把周围能点着的东西,全给老子点着了,什么也别给小鬼子剩!”老苟将目光四下看了看,冲着警卫班的弟兄命令。 石良材带领全班战士和张松龄这个经过了战火考验的新兵蛋子,四下去放火。不一会儿,就将鬼子的营房点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军官老苟侧起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冲着所有弟兄们挥手,“撤,冲过来时那座木桥,咱们去良乡与三十一师汇合!让池疯子请咱们喝酒!” “好!”弟兄们兴奋地大叫一声,集结成队,跟在老苟身后,迅速从鬼子炮兵阵地上撤出,撤进周围此起彼伏的群山当中。 “轰!”“轰!”“轰!”,巨大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在队伍身后响起,鬼子留在阵地上的所有炮弹,都被三连的爆破组炸上了天空。走着,走着,与石良材并肩走在队伍前排的张松龄慢慢停住脚步,回过头,像做梦一般看着火光起处,心中猛然涌起了一股复仇的快意。 “我上前线了,我没有忽悠别人送死,自己却往后方躲!我不是孬种!周大哥,田胖子,薇薇,你们看到了么?”他凄凉地笑了笑,在心里默默向天空中的星斗追问。几颗流星迅速从黎明的天空中滑过,在灿烂银河里,留下数道耀眼的慧尾。 张松龄悄悄伸出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然后迈开双腿,大步跟上队伍。在翻越第三道山梁的时候, 他又听见了德制轻枪声那特有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那是三连的黑瘦子排长带领其麾下弟兄,在狙击鬼子的援军。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机会摆脱鬼子的追击,但是,整个队伍中,谁也没有回头。 整个队伍像一条长龙般,在丘陵和溪谷之间无声无息地穿行。很快,连留在草地上的脚印儿都被山风吹散了,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一般,不剩任何痕迹。 注1:板载,应该是日语中的万岁。二战时,通常鬼子自杀前会喊上几声“板载”,给自己壮胆儿。 第五章 上前线 (二 下) 第五章 上前线 (二 下) 天亮之后,鬼子的飞机出动了,沿着特务团来时经过的几个山谷,就是一阵子狂轰滥炸。此刻老苟早已经带领着弟兄们从桥上穿过了来时的那条小河,正躲在另外一条通往西方的树林里补觉,听到剧烈的爆炸声,翻身坐起,笑呵呵地说道:“哈哈,小鬼子被打急了!连会下蛋的玩意都派出来了!睡觉,睡觉!别搭理它们。我就不信它屁股眼里藏着准星,能把蛋蛋下到咱们脑瓜儿顶上,!“ 特务团里有很多弟兄从前压根儿没见过飞机,被远处剧烈的爆炸声和火光吓得脸色煞白,听老苟说得轻松,转念一想,就觉得天上那些“会下蛋的玩意”其实没什么可怕的,冲着心里边那个胆小的自己笑了笑,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张松龄年纪青,精力旺盛,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恢复了大部分体力。他坐起来探头探脑四下看了看,见警卫班长石良材正枕着那个装着宝贝账本的木头盒子看着天空中的流云发呆,匍匐着蹭过去,附在对方耳朵边上问道:“石头哥,你昨天晚上干掉了几个小鬼子?!” “没顾上数,至少干掉了五个吧!”石良材冲他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非常整齐的牙齿。“你呢?我看你打枪打得挺利索的,应该也干掉好几个吧!” “我也干掉了五个!”张松龄认真地想了想,得意洋洋的显摆。“其中一个好像是个挺大的官儿,我趁着苟长官……” 扭头偷看了一眼营长老苟,确定对方没有睡醒,他继续笑着补充:“我趁着长官吸引他的注意力,给了他两枪……” “你那是抢功!”石头伸出大手,将张松龄的脑袋按进了草丛里,“下次千万别这么干了!弟兄们都知道把那家伙给长官留着,就是你手快!” “嘿嘿,嘿嘿!”张松龄这才知道自己占了谁的便宜,讪讪地笑了笑,表示承认错误。 “没眼力架儿!也就是咱们长官,换了别人,早拿大耳刮子抽你了!”石良材又笑着数落了他一句,不过并没有真的把张松龄的莽撞之举当一回事儿。昨天晚上大伙至少干掉了大半个中队的小鬼子,并且炸掉了十几门各式火炮。光这份功劳,就够苟营长连升好几级的了。根本不再需要那个鬼子中尉的尸体来锦上添花。 “我哪里还知道有这规矩啊!”张松龄又笑了笑,咧着嘴喊冤,“除了那个家伙,我还打死过另外一个拿着指挥刀的……” “那是个军曹,相当于咱们这边的小班长,不值钱!”石良材摇了摇头,耐心地向他解释,“鬼子当中,只要你是个军官,就能买把指挥刀给自己戴上。刀好刀坏,全看自己的家底儿厚不厚。如果家里是个大财主,买一把包金的指挥刀戴上都不稀奇!” “噢!”张松龄有点儿失望,低低地应了一声。 “不过也不错了,你第一次上战场,就干掉了一个中尉,一个军曹,报上去后,至少……”石良材皱起眉头,掰着手指头仔细计算,“杀敌一名记三等功一次,杀敌五名,中尉一人,军曹一人,参与关键战斗并催毁敌方重要设备……,逢三进一,三三得九,好么!回去后你至少,至少能升个上等兵,可以把肩膀上加三个铜豆子了!” “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张松龄不太在乎自己能得到什么嘉奖,在他看来,老苟营长肯收留自己,并且带着自己上前线杀鬼子,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嘉奖。至于上等兵不上等兵,反正就是个每月多挣几块法币票子的问题,还经常没地方花,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行啊,是功名利禄如粪土啊!”石良材又看了一眼张松龄,笑呵呵地调侃。“我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才混了个上士,你小子照这样下去,再打两仗,就把我给超过了!” “不跟你说这些!”张松龄被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去,给了石良材看自己的后脊梁骨。装了一会儿,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过头,低声问道:“长官说带着咱们去跟三十一师汇合,那边是什么一个情况?” “三十一师也算是咱们二十六军的老底子了,但没咱们二十七师跟老营长的时间长。去年整军的时候,南京本来答应过老营长,给三十一师也一起换德械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变了卦!”石良材想了想,低声向张松龄普及友邻部队的概况。 这类关于中央政府不肯将所有部队一碗水端平的抱怨,张松龄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非但石良材和老苟,整个特务团中,对政府这种又让大伙去跟鬼子拼命,又不肯给大伙配备趁手武器的行为都非常不满。但不满意归不满意,轮到上前线时,却没有一个人退缩,都干脆利索地收拾好了三大件儿,唯恐落在别人后边。 “三十一师的池师长,跟咱们营长是过命的交情,当年他们两个都在老营长身边当过警卫。不过人家池师长读过书,所以升得就快一些。咱们长官念得书少,在这方面就吃了一些亏。”石良材两眼望着天空,继续小声介绍。猛然间联想起自己和张松龄彼此之间的差别,不正好跟池师长与苟长官一样么?小胖子居然是国立高中毕业,第一次上阵就能立下一等功……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失落,但很快,就开始鄙夷起自己来!‘石良材啊石良材,你他娘的瞎想什么呢?人家张小胖子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跟你一起扛枪杀鬼子,你却嫉妒人家比你升得快!你最近吃猪油吃多了么?’ 正默默地想着,耳朵边又感觉到一股子热气。睁开眼,看见张松龄将脑袋探过来,非常小心地询问:“我上次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人。姓廖,是三十一师独立团的,好像还是个排长。他说他们家就剩他一个男丁了,不想死在战场上。所以就托我帮他问问……” “找死啊你!”石良材吓了一跳,伸出手去,迅速盖住了张松龄的嘴巴,然后转头四望,确信没有人听到张松龄刚才的话,才又压低嗓子,以比蚊子嗡嗡还小的声音呵斥:“你别多事儿!这个忙咱们帮不上!即便能帮,也别给自己找麻烦。长官他最恨胆小鬼,如果你跟他说了,姓廖的那个家伙非但调不到后方去,你也得卷铺盖从咱们特务团滚蛋!” 第五章 上前线 (三 上) 第五章 上前线 (三 上) “我只是随便问问!”张松龄本来与三十一师的那个廖文化也没什么交情,见石良材满脸严肃,便立刻打消了拉姓廖的一把的念头。“我什么都没答应过他。是他们听说我是纪团长送到医院里去的,还以为我有多深背景呢!”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自己的经历十分有趣。那些伤兵们听到特务团三个字,就一个个羡慕得两眼放光。而自己却轻轻松松就进了特务团,并且第一仗就打死了五个小鬼子! “最好问都不要问!”石良材瞪了张松龄一眼,郑重警告。“你小子,还真敢揽事儿!” “我哪里揽事儿了!”张松龄被训得好生委屈,“我在医院里刚醒过来,就被他们给围上了。然后就楞逼着我替拉那个廖排长一把。你当时不在场,看到你就明白了。我当时就差跪下来对天发誓了,可他们谁也不肯信!亏得那个护士吴大姐来得及时,一露面儿,就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那当然,你也不看咱们吴姐是什么人!”听张松龄提起吴护士长,石良材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怎么样?你在医院也被她给收拾了吧?!凡是去住院的,就没几个不被她收拾的!” “还好,还好!”张松龄笑着点头,大抵是闲得百无聊赖,信口就聊起吴护士长千方百计逼伤号们主动出院的事情。一边说,一边偷笑。笑够了,还不忘记补充一句,“不过我没用她逼我,就自己提出要出院了。当时还把她给吓了一跳呢!” “你小子啊!走到哪里都不安生!”石良材也觉得有趣,笑着点评了一句。然后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老苟,小心翼翼地追问,“你没真的得罪吴姐吧?千万别跟我说你已经招惹了她。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有那么没眼色么?!”张松龄笑着反问,然后继续补充,“我早就看出来了,吴姐身份非同一般。她送我出门的时候,碰到一个开小汽车的。好像是给什么师长,对,给二十五师张师长开小汽车的。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见到了吴姐,却立刻像个三孙般上前拍马屁!” “吴姐当年,救过他们师长的命!”石良材笑了笑,主动向张松龄透漏。“那个姓张的被子弹打中了血管,已经快没气儿。恰好咱们吴姐带人去救治咱们二十六军的伤员,见他的卫士哭得可怜,就把自己的血输了好几大瓶子给他。然后,” 他笑了笑,轻轻摇头,“然后那姓张的就赖上了吴姐,非要以身相许不可。你说他一个大男人,嗨…!那厮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居然还想打吴姐的主意。早知道这样,吴姐就不该救他的命,让他活活流血流死才好!” “怪不得那个司机满脸贱相!”张松龄也觉得二十五师的师长做事有点儿荒唐,撇了撇嘴,不屑地数落。“不过吴姐没搭理他,一句‘要去特务团’就把他打发了。那厮听说吴姐要来咱们特务团,居然像被踩了尾巴般……” “那是,你也不看看咱们特务团里有谁在!”石良材笑了笑,欲言又止。张松龄心里觉得好生奇怪,本能地顺口追问:“谁,莫非……” “你们俩个小兔崽子,有完没完。想聊天林子外边聊去,别打扰大伙睡觉!”一声怒喝,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军官老苟竖着眼睛,脸红脖子粗。 石良材吓了一跳,赶紧拉起张松龄,连滚带爬地逃向了树林深处。一直窜出了老远,看看身后没有人追,才停住脚步,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低声抱怨:“你小子真是个灾星!老子平时从不跟人瞎扯,自从遇到了你,嘴巴就失去了把门的!“ 不用细问,张松龄也知道吴姐在特务营里的依仗是谁了。讪笑着伸了伸舌头,靠着一棵大树喘粗气。 唯恐被顶头上司找茬儿收拾,整整一个白天,二人都没敢再往老苟身边凑。就连石良材当做宝贝一般天天带在身边的木头盒子,都是求了别人去拿出来的。到了晚上太阳落山,鬼子的飞机不可能再嚣张了,特务团再度拔营启程,继续沿着一条放羊人踩出来的山路向西。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在一个无名的小村口,与三十一师派出来的接应队伍碰上了头。然后双方合兵一处,悄悄从侧翼绕回了三十一师的指挥部。 半夜里,三十一师指挥部灯火辉煌。师长池峰城和副师长康法如,已经带领着一群今晚不当值的军官们迎于小村口。见到特务团的旗帜,他们立刻一起拍起了巴掌,“欢迎,欢迎。有德老弟,你这回可帮了我们大忙了!” “凤臣兄太客气了!您亲自到这里迎接我,不是折我的阳寿么?”军官老苟大大方方地向池峰城拱拱手,然后团团朝前来迎接大伙的三十一师的将领做了个罗圈揖,“苟某人何德何能,敢劳动诸位哥哥到这里迎接。真的是折福了,折福了!”(注1) “有德老弟太客气 !要不是你带着一营把鬼子的炮兵阵地给端了,我们夜里连油灯都不敢点,更甭提吃顿安生饭了!”池峰城侧开半步,不肯受苟有德的揖。然后快速上前,双手拉住对方的胳膊,“来,来,里边请。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晚饭和酒水,今夜,一营弟兄尽管敞开了吃,然后睡个放心觉!” “是啊!苟营长尽管让弟兄们放心地吃,放心地睡。只要我们三十一师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会让小鬼子打扰了大伙休息!”九十一旅旅长黄鼎新,九十二旅旅长刘恒德等人,也笑呵呵地上前套近乎。或者拉着几位连长的胳膊,或者拉着警卫班战士的胳膊,不断致谢。 因为重火力方面与日军实力相差太大,这些日子里,他们几乎每天都被小鬼子压着打。直到今天早晨,鬼子炮弹至少稀落了一半儿,苍蝇般的飞机也都跑到了别的地方。三十一师的弟兄们才终于缓过一口气,趁机用大刀加机枪,把前几天丢给鬼子的阵地给抢了回来。 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军人,三十一师的将领们当然清楚,为了端掉小鬼子的炮兵阵地,特务团的三个营要冒什么危险。因此一听说自己派出的接应部队已经跟苟有德碰上了头,立刻吩咐师部伙房准备,把平素舍不得吃的好东西全拿了出来,烈酒大肉,招待凯旋而归的一营弟兄。 双方主要军官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营的其他弟兄被热情的三十一师将士让进了村内。在一座地主家的打谷场上,早有人用木板搭起了临时桌椅。池峰城拉着苟有德坐了上首,康法如、黄鼎新、刘恒德等扯着级别比自己低了无数级的宫自强、王铁汉等人在两侧入座。就连警卫班长石良材和新兵张松龄,也因为距离苟有德太近,被人强拉着与几名三十一师的营长们坐了同桌。三十一师的勤务兵小跑着端上各色荤素菜肴,酒坛酒碗,池峰城亲自给老苟倒了一碗,双手捧至眉间,大声道:“废话我就不说了,你老苟这回算救了我池峰城,救了整个三十一师的命。这碗酒,池某人代表全师官兵,敬你们特务团一营弟兄!” 营长老苟肃然站起,双手将酒碗端了过去。嘴唇颤抖了几下,笑着摇头,“这碗酒,我老苟不敢先喝。池师长勿怪,我老苟要借花献佛!”说罢,将酒碗用力往上一扬,“刷!”整碗的烈酒都洒到了半空中。 浓郁的酒香熏得人眼睛直想落泪,军官老苟自己抢过坛子,又接连倒了两碗,全都奋力洒上了长天。然后双手抱拳,冲着东北方大声说道:“弟兄们,先干了这碗壮行酒。黄泉之下,大伙千万别对小鬼子手软!” “干了!千万别对小鬼子手软”宫自强等连长、排长,也纷纷抢了酒碗,斟满,然后洒向天空。特务团一营昨夜的战绩足够辉煌,但昨夜特务团一营,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负责攻坚的一连伤亡过半,二连和三连也各自折损了将近三分之一弟兄。这些弟兄们的尸骸,都被大伙抢了出来,安葬在归途中路过的一座无名小山谷里。如果阵亡者的英灵尚未去远的话,他们应该能品到这碗壮行酒! 这就是战争!闻着空气中浓烈的酒香,张松龄心中最后一点儿因为杀死了好几个小鬼子而引起的兴奋感也迅速消散。因为初次上战场,他并没有留意自家昨夜的具体伤亡人数。此刻看到老苟长官和几位连长的动作,才蓦然发现,坐在打谷场上吃酒的人数,只有区区两百人上下。比昨晚与鬼子交手前的特务团一营,足足少了三分之一!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后几人回!这一顿,张松龄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先是受三十一几个营长的敬,然后举着酒盏回敬三十一师的几个营长,连长。再接着大伙一道举盏,敬给三十一师连日来阵亡的弟兄,敬那些用血肉之躯抵抗鬼子坦克的英魂。直到喝得两腿再也站不直,才被两名勤务兵搀扶着,到早已准备好的营房里休息。 第二天拂晓,他又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吵醒。特务团二营也回来了,顺利敲掉了鬼子的另外一座炮兵阵地,但是在归途中遭到了鬼子地面部队和汉奸的围追堵截,损失颇众。营长、副营长先后以身殉国,全营近四百人,只剩下七十余,并且几乎每个活着回来的身上都带着伤。 特务团三营的原定后撤方位,是三十师的阵地。但三十师派出的接应队伍,却迟迟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老纪呢,你们有老纪的消息没有?!”营长老苟急得火烧火燎,摇通三十师的电话,就是一通乱吼。三营营长肝病发作,无法指挥作战。团长纪少武亲自下到了营里,带着弟兄们去偷袭鬼子。如果三营陷入鬼子的重围,以团长老纪的性格,恐怕情愿一死,也不肯遭受被俘的屈辱。 “我已经派出一个团的弟兄去找了,一直到跟鬼子搜索中队发生接触,也没找到他们的踪影!”三十师代理师长张进照的声音很沙哑,仿佛已经呐喊了几天几夜一般。 “大炮,鬼子大炮什么情况。昨天白天,落到你们阵地上炮弹是不是和平常一样多?!”营长老苟急得很不能亲自顺着电话线爬到三十师去,拍打着铁皮壳子话机,继续追问。 “炮弹数量?!”张金照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说道:“应该少了些,但是少得不是很多。鬼子的坦克今天也没有出动,其他,其他就跟前天一样了!” “废话!”营长老苟愤怒地摔掉电话,然后背着手在茅草屋子里打转。焦躁得如陷入囚笼中的猛兽。警卫班长石良材在旁边看得着急,犹豫了一下,试探着提醒:“会不会,会不会选了备用路线。纪团长做事,一向谨慎。如果发现撤往三十师的道路上布有小鬼子的重兵,他不会硬带着弟兄们往里头闯!” “那他也会派人给后方送个信儿!”营长老苟摇摇头,眉头紧锁,“我昨晚喝完了酒,就跟后方通过电话了。冯师长和老营长他们,也都没有老纪的消息!” 那恐怕真是情况不妙了,张松龄心头一紧,抓着步枪就往自己肩膀上背,“咱们自己去找纪团长,长官,咱们自己去找。你说过,不会把任何一名弟兄丢给小鬼子!” “老子指的是咱们一营!”军官老苟瞪了他一眼,大声反驳。随后又来回在屋子里兜了几个圈子,把心一横,大声道:“石头,集合警卫班,咱们自己去找。” “是!”石良材立正接令,然后又迅速补充,“就警卫班么?不如把三连……” “这当口,人多了没用!”没等石良材把话说完,老苟摇头否定。“老纪身边有整整一个营,如果他已经被鬼子围住了,再带一个营去也救不出来他。在没探明具体情况之前,咱们得给特务团留点儿种子!” 注1:池峰城,别名池凤臣,三十一师师长,抗战英雄。 注2:关于前文提到的德国二十四式,是德制1924年式步枪,也就是中正式的原版。性能好于汉阳造,但在中*队里不像汉阳造一样普及。只有在1924年到1937年之间,中国政府与德国政府合作时,才配给了一部分重点部队。抗战爆发前后,由于中正式已经量产,原装德制二十四便不再继续进口。 第五章 上前线 (三 下) 第五章 上前线 (三 下) 无论是从给特务团留种子的角度考虑,还是从不拖累大伙后腿的角度考虑,张松龄都属于必须留守营地之列。但是他却认为纪团长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救命恩人身陷重围却置之不理!所以死乞白赖地跟着老苟营长,非要对方带上自己不可。 老苟本来不想答应,却招架不住张松龄软磨硬泡,万般无奈,只好跟他约法三章,第一,路上必须寸步不落地紧跟着石良材,后者干什么张松龄就学着干什么;第二,见到敌人不准冒冒失失开枪,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三,万一受了重伤,不得拖累大伙,自己用枪把自己解决掉,别指望任何人救命。如果这三条中任何一条觉得为难,那么就老老实实蹲在三十一师师部等候消息,别给大伙添麻烦。 “成交!”没等老苟的话音落下,张松龄立刻大声答应。连续在阎王身边走过两遭,他现在已经不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相反,看到那些对自己好的人一个个相继倒在鬼子或者汉奸的枪口下,才是更大的痛苦与折磨。故而老苟今天甭说约法三章了,就是约法三十章,三百章,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只要让他能够参加营救行动,哪怕是用自己的命去换回纪团长的命,他也心甘情愿。 “那你跟小石头一块儿去收拾东西。大刀和步枪留下,盒子炮带上,子弹带足,再去找别人借一把匕首,关键时刻也许用得着!”营长老苟没想到张松龄这么“有种”,楞了楞,双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谢长官!”张松龄向老苟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然后像雪天里的哈巴狗一样追着石良材收拾行装去了。军官老苟看着他雀跃的身影,摇头微笑。想了想,又抓起三十一师特地给自己配的电话,让接线员连上了师长池峰城。 池峰城和纪团长也是多年的老交情,发觉后者逾期未归,心里早就急得火烧火燎。听老苟在电话里说,要带着一支精锐小分队去寻找纪团长的下落,立刻哑着嗓子答应:“需要我们三十一师做什么,你就尽管开口。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拿瞎话糊弄你!” “首先我需要你们三十一师摆出一幅准备反攻的姿态来,吸引小鬼子的注意力!”虽然只是个上尉小营长,老苟却毫不客气地开始给少将师长指派任务,“其次,我需要你派一支精锐,把我们护送到三十一师的实际控制地区以外,然后就等在那里,随时准备接应。第三……” 眼前瞬间闪过一个胖胖的身影,军官老苟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如果三天之后我也没回来,帮我把特务团一营送回军部去。然后,然后跟老营长和,和吴姐他们说一句,我老苟下辈子再来烦他们!” “混蛋!你说什么呢?姓苟的,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告诉你,姓苟的,如果你死在外头了,我就他娘的,我就他娘的跟吴姐说…”电话那头已经没有了声音,池峰城红着眼睛将铁皮盒子电话摔在桌子上,然后冲着外边大喊,“老黄,老黄,去给我抽一百名打过五年仗以上的老兵。找独立团的刘豁子带队,去配合苟有德救人。告带队刘豁子,一切行动听苟有德指挥。如果苟有德没回来,他也不准给我回来!” “是!”九十一旅旅长黄鼎新在外边答应一声,小跑着去抽调精锐。很快,一百名老兵从各自部队中被抽调在了一起,凑成一个连。由三十一师独立团团长刘豁子带领,去配合苟有德的营救行动。 苟有德那边,也早已将一切准备利落。见到刘豁子之后,顾不得寒暄,带起刚刚组建的营救小分队便走。刘豁子也不啰嗦,率领麾下弟兄紧紧跟上。一行人匆匆离开三十一师师部,沿着放羊人踩出来的小路走了两个多小时,在一处颇为陡峭的山坡上,慢慢停住了脚步。 “翻过前面那片石头喇子,就是日军控制范围了。这一带山高林密,附近既没有公路也没有铁路,所以连日本鬼子也看不上眼儿。只是偶尔会派些小分队渗透到咱们背后添添乱,平常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 “在这里等我三天!三天后这个时间,如果没有我们的消息,你就带领弟兄们回去!”老苟想都没想,便低声吩咐。 “好!”刘豁子是个利落人儿,毫不犹豫地答应。随后,让开通往山区的放羊小路,用目光给老苟等人送行。 独立团的老兵们,也知道营救小分队此去是九死一生。悄悄地排成一个方阵,像接受检阅的士兵般,望着小分队战士从自己面前经过,所有瞪圆的眼睛里写满了崇敬。只有一双眼睛似乎有点儿例外,他的主人站在第一排边缘,眉头皱得很紧,脸上有乌云忽隐忽现。 按照跟老狗的约定,张松龄紧紧跟在警卫班长石良材身边,寸步不落。对方板着脸,他也板着脸。对方挺胸抬头,他也挺胸抬头。对方目不斜视,他也目不斜视。但是在忽然间,他隐约感觉到侧面的人群中,有一道非常复杂的目光盯着自己,仿佛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或者欠了此人几百块大洋没有还一般! 谁?他迅速扭过头去,从三十一师独立团中,将那道复杂的目光给找了出来。对方被吓了一跳,赶紧又将头避到一边,死活不愿跟张松龄的目光相接。然而,他那张皱纹交错的脸,给张松龄留的印象却太深刻了,根本不用细看,就能迅速记起。 ‘不是不帮你,我自己也上来了!’张松龄停住脚步,冲着廖老大笑了笑,用目光告诉对方,他前一阵子拜托的事情,自己真的无能为力。然后也不管廖老大是否懂了自己的意思,摇摇头,快速跟上了队伍! 加上张松龄这个累赘,小分队才一共十二个人。很快,就消失在乱石怪树的阴影当中。这种规模的队伍,肯定不会招来鬼子飞机的光顾。故而大伙也不用再昼伏夜出,顶着烈日往前走便是。 大约走到中午的时分,大伙又登上了另外一座满是乱石的小山。正被头顶的烈日晒得口干舌燥之际,前方负责探路的士兵胡丰收忽然蹲了下来,手掌迅速下压。“准备战斗!”老苟立刻带领大伙全部蹲在了乱石之后,同时果断发出指令。 二十几把盒子炮形成一个半弧形,牢牢封锁住了胡丰收身前三丈远的几块巨大的石头,石头后,是从另外一侧上山的放羊小道,隐隐约约,有石头子儿从山坡间滚落的声音。 对面的神秘人物仿佛也感觉到了危险。迅速销声匿迹。老苟带着大伙耐住性子继续等待,绝不主动将身体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内。足足在隐蔽处蹲了二十多分钟,还是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 “老朱…”他摆摆盒子炮,示意一名姓朱的战士主动献身去吸引敌军注意力。还没等对方回应,蹲在队伍最前方的胡丰收忽然又跳了起来,同时低声喊了一句,“都别动,我去!” 说罢,三两个翻滚钻到了挡住大伙视线的巨石旁,随即,又一个鱼跃,从石块上方翻了过去。“喕——”巨石之后传来一阵惊呼的悲鸣,紧跟着,三头野羊惊恐地窜过山坡,蹬得石块纷纷滑落。“他奶奶的!”老苟气得大骂,赶紧跑过去察看胡丰收的情况。却看见对方嘴里叼着把匕首,兴冲冲地从巨石后探出了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羊——,是野山羊。大补!”胡丰收叼着匕首,含含糊糊地显摆。双眼之中,充满了中国农民特有的满足。 “吃,就知道吃,你他娘的吓死老子了!”营长老苟按住胡丰收的头盔,用手掌猛敲。其他弟兄也终于松了口气,纷纷跑过去,冲着此人乱捶。 “小心,小心。小心被鬼子听见!”胡封收拎着一只野羊,腾不出手来招架。只要将脊背豁给弟兄们,含含糊糊地讨饶,“别,别打了。人人有份儿,人人有份儿。吃,吃了野山羊,才有力气走山路!” “你就臭美吧,没有火,我看你怎么吃!”老苟打了几巴掌,也就出够了气。找了大石块的阴影下,掏出水壶解渴。 “您就看好吧!”胡丰收得意洋洋地从嘴里取下匕首,迅速将羊皮剥开,从脊背、大腿等部位,扯下一条条红肉。然后把肉条分给大伙每人两份,低声命令:“拿着,拿着,跟我学。” 说着话,他迅速翻开几块暗黄色的小石头,在石头与泥土的交界处,用刀子刮下一层白霜,缓缓涂在肉条上。然后将肉条往向阳的石块上一丢,小跑着找老苟去邀功,“这热天,有半个钟头就能晒熟它!然后背在肩膀上,随时都能咬一口来补充体力。” 老苟将信将疑,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知道已经是吃中饭时间。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思,命令大伙停下来吃干粮避暑。弟兄们早就盼着这句话,答应一声,纷纷去晒肉干。还不到半个小时,空气中已经传来的隐隐的肉香。仔细一看,被大伙摆在向阳石块上的肉条已经呈半透明状,晶莹的油脂顺着肉条的边缘,正一点一滴地往外渗。 第五章 上前线 (四 上) 第五章 上前线 (四 上) 野羊肉闻起来很膻,嚼在嘴里,透出一股浓浓的油香。很是可口,并且略带一点淡淡的咸味儿,让大伙吃得笑容满面。更开心的是,队伍中有胡丰收这么一个擅长打猎的家伙在,至少粮食补给在短时间内是无需发愁了。整个营救行动的成功可能性无形中又增添了几分,走山路时也不再是那么枯燥。 “野羊肉还不是最好吃的!”自觉露了大脸,胡丰收一边走路,一边低声跟大伙炫耀起丰富的狩猎知识,“我们老家那边有一种鸟,长得就像咱们的拳头这么大。重量不多不少,刚好半斤沉。我们都叫它傻半斤儿!特别容易受惊吓,但是起飞时却不知道看路。经常一头就撞到树干上。我很小的时候,经常跟跟大哥二哥一起去找它们的窝,找到了,就把它们往林子里头撵。都不用拿弹弓打,就等着它们自己往树上撞!” “你就吹吧你!”大伙根本不相信胡丰收的话,很明显,世界上如果有那么傻的鸟儿,早就被人给捉绝种了。胡丰收却死犟到底,梗着脖颈,低声抗议:“你们又没到过我家那边,你们怎么知道没有?想当年,老子跟着吉大胆在察北……”(注1) 仿佛触犯了什么禁忌,营长老苟把眼睛竖起来,目光冷得如同冬天早晨里的寒冰。。胡丰收的后半截话被硬生生地瞪回了肚子里,低下头,不服气地嘟囔:“我只是说,我们老家那边有傻半斤儿,又没提别的事情!况且当年我们打的也是鬼子,又不是……” “头前探路去,再胡咧咧,小心把鬼子给招来!”军官老苟又狠狠瞪了胡丰收一眼,低声怒喝。 胡丰收耸了耸肩膀,背着羊肉干跑到队伍最前方。石良材和张松龄因为与胡丰收走得太近,也遭受了池鱼之殃,被营长老苟一人赏了一大脚,低声命令:“吃,就知道吃。等吃拉了肚子,就不用去救人了。都给我去探路去,顺便跟老胡学几手真本事!” 石良材和张松龄委屈地互相看了看,结着伴儿去追胡丰收了。三个人组成排头兵,呈品字型沿着放羊的小路慢慢往山下溜,走着走着,胡丰收忽然又打了个手势,迅速蹲在了一块大石头之后。 “这回又是什么东西?!”石良材和张松龄二人翻滚着来到同一块巨石之后,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小路在前方猛地打了个接近九十度的弯儿,由南向北折去。沿着路的右一侧,出现了一个宽阔的断坡。而在断坡之下,则隐隐传来一阵哭喊声。 “是小鬼子!”胡丰收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极为狰狞,“正在祸害老百姓呢,你们两个在这里别动,我趴断坡儿那看看!” “嗯!”石良材和张松龄两个点头答应,将盒子炮架起来,随时准备为胡丰收提供掩护。后者则像豹子一般,手脚并用地从巨石后爬出去,迅速接近断坡,扒住一丛低矮野山杏的枝条,缓缓探出小半个头。 断坡正对着的方向,是一个规模颇大的村庄。胡丰收匆匆扫了一眼,便看到了十几排院落。都是典型的河北民宅,户户朝南,房子的横向宽度远远大于纵向深度。院子里开着很多菜畦,油绿油绿的菜叶子青翠欲滴。 本该躲在黄瓜架下避暑的时候,院子里却没有人。所有村民都在朝村子北口跑,拎着大包小裹,背着锅碗瓢盆儿。而在村子南口,则有三名鬼子兵,背着刚刚抢来的鸡鸭,平端刺刀,大呼小叫地追赶。一个个兴高采烈,仿佛正在做一场非常有趣的游戏般。 村民中不乏精壮汉子,有的背上扛着麻袋、有的肩膀上扛着柜子,有的甚至还把做饭的铁锅背在身上。全身上下零零碎碎加起来足足有上百斤,也一点儿也没有拖慢他们逃命的脚步。而那些身体相对瘦弱的女人和孩子,则哭哭啼啼地拉着男人的手,唯恐丈夫或者父亲视自己为累赘,关键时刻将自己抛给后边的三个小鬼子。 “小鬼子又在唱哪一出?”不知何时,营长老苟已经潜到了胡丰收身边,拍了拍后者肩膀,低声询问。 “你自己看吧!”胡丰收把脸扭到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回应。 营长老苟没时间计较对方的语气,探着头迅速向断坡下张望。刚好看到一名鬼子追上掉队的老年村民,毫无怜悯地将刺刀从后背上捅了进去。 “啊——”老者大声惨叫,扑在地上,双手绝望地向前伸。鬼子大笑着超过他,刺刀上的血珠淅淅沥沥亮得扎眼。 “奶奶的!”营长老苟探出盒子炮,就想给小鬼子一梭子。但估算了一下双方的距离之后,他又咬着牙将盒子炮缩了回去。太远了,超出了盒子炮的有效射程,贸然开枪,非但杀不死鬼子,反而会暴露大伙的行踪。 “那些胆小鬼!”胡丰收发怒的对象不是老苟,而是村子北口那些逃命的男人们。不下五十名精壮汉子,即便每人解下裤子来撒泡尿,也把三个小鬼子给淹死了。可他们居然任由掉队的父老乡亲被鬼子拿刺刀捅,谁也不敢回头。 “你和老朱、老黄两个,从前边绕下去,埋伏在路边。趁小鬼子不注意,打他个措手不及!”营长老苟估算了一下敌我双方实力对比,迅速做出决定。“我带着其他人从这里直接往下坠,在背后堵住小鬼子。能不用枪,就尽量不用枪。免得把鬼子的大部队给招过来!” “哎!”胡丰收答应一声,弯着腰,迅速沿着放羊小道向下跑去。朱老蔫儿和黄小毛两个紧随其后。看着三人的背影从小路的下一个转弯处消失,老苟解下一直背着双肩包,从里边拿出一卷脏兮兮的绳索。 石良材默默地跑上前,帮助老苟将绳索的一头系在一棵碗口粗的野树根部。然后用力扯了几下,没感觉到树根的松动,便将绳索悄悄地抛下了断坡。 坡势很陡,上面长满了各种野树和野草,非常茂盛。鬼子兵们又忙着追赶百姓,谁也没发现垂下来的绳索。默默地数了百十个数儿,确定小鬼子无暇顾及这边,军官老苟将盒子炮往腰间一插,抓紧绳索,狸猫般窜了下去。 几只受了惊的野鸽子振翅飞上天空,嘴里发出大声的惊叫。但它们的声音实在太小了,远远不及村子北口的哭喊声。三名鬼子兵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危险的降临,继续端着刺刀,赶羊一般追着村民们跑。 “跟上!”石良材看着老苟已经平安潜到了坡底,抓住绳索,第二个翻了下去。其他几名小分队成员默默跟上,一个接一个从断坡上消失。张松龄被安排在了最后一个位置,探头向下看了几眼,屏住呼吸,顺着绳索快速往下溜。 几丛不知名的野树和无数堆灰白色的鸟粪从眼前一闪而过,紧跟着是一片片灰绿色的苔藓。再往下,他看到了一只受惊的毒蛇,从洞穴里探出三角形的头,冲着它嘶嘶吐着芯子。还没等来得及害怕,毒蛇已经从眼前消失,石良材从背后探出胳膊,将他牢牢地抱在了怀里。“小心,别弄出动静!” 张松龄用力点头,转过身,给了石良材感激地一瞥。大伙沿着断坡下的野树丛悄无声息地潜向村子,经过一处茂密的高粱田,再经过一处碧绿的西瓜地。躲在瓜棚里避难的老乡早就看见了他们,吓得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额头上冷汗滚滚。 张松龄鄙夷地看了此人一眼,追随这同伴的脚步,继续摸向鬼子身后。有好几次,他以为鬼子已经发现了大伙,结果却是一场虚惊。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追逐与杀戮当中,对来自背后的威胁一无所知。 已经逃上山路的村民队伍忽然停了停,然后一哄而散。几个裹着小脚的中年妇女被自己人挤倒,摔在路边石头上,头破血流。鬼子兵如果闻到鱼腥的苍蝇般扑过去,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奸笑。下一刻,胡丰收的身影突然从另外一块石头后冒了出来,匕首快如闪电。 瞬息间,跑在最前面方一名鬼子兵就被抹断了脖颈。鲜血喷泉般溅出了老高。另外一名鬼子兵端起刺刀,捅向胡丰收。还没等他的胳膊发力,朱老蔫的匕首飞过去,正中他的喉咙。 “啊!”跑最后一名鬼子兵被彻底吓破了胆子,丢下挂在枪上的鸡鸭,掉头狂奔。“让给我!”石良材大步迎上去,飞起一脚,将鬼子的三八大盖踢飞。然后抓住小鬼子的胳膊奋力一扯,将对方直接甩起来,重重甩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噗!”鬼子兵张开嘴巴,大口喷血。石良材又一脚踩过去,将此人的喉咙直接碾入了气管。 注1:吉大胆儿,吉鸿昌的外号。冯玉祥旧部,1933年组织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从日寇手里收复了多伦、宝昌等地。随后被国民党中央政府以违反国策为由,联手日军剿灭。残部被收编后,约一个师兵力被拨入孙连仲麾下。1934年,吉鸿昌在法租界被逮捕,不久被押往北平,以叛国罪被枪毙。 第五章 上前线 (四 下) 第五章 上前线 (四 下) “留活口!”营长老苟大叫,说话的速度却赶不上石良材的下脚速度,只好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低声呵斥:“你下手这么狠干什么?抓不到活口,咱们跟谁打听老纪他们消息去?” “我不是怕他拉手榴弹么!”石良材笑了笑,讪讪解释。 那天夜里,小日本鬼子争先恐后拉响手榴弹与一营战士同归与尽的场景,至今想起来还让大伙脊背发凉。老苟无法驳斥石良材的理由,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在鬼子尸体上仔细摸索。 朱老蔫与胡丰收等人也纷纷动手帮忙,将三具鬼子的尸体搜了个遍。可惜除了一张照片和几张写着鬼画符一样文字的破纸之外,大伙基本上都是一无所获。 “他奶奶的,老是说日本富,日本强。老子还以为小日本儿家里有多趁钱呢!”老苟朝照片上吐了口吐沫,悻然将其丢回鬼子的尸体旁。那是张很旧的黑白照片,边缘处已经发了黄。照片上,一名穿着鼻犊短裤,扛着铁锹的日本农夫,和两名满身补丁的驼背老人站在一起,强颜装笑。三人身后是一座非常低矮的小木屋,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了,木头表面带着明显的腐朽痕迹。屋子顶上,则与中国农村大多数建筑一样,盖得不是瓦片,而是厚厚的一层茅草。 “所以他们见了什么都抢!”朱老蔫再次蹲下去,将照片塞进一名鬼子的衣兜。“回去照顾你爹娘吧,下辈子,记住别来中国造孽!” 说话之时,他脸上不带任何仇恨。仿佛对方是个病死在旅途上的普通人一般,身上没背负着任何血债。其他几名警卫班的弟兄也从照片上的老人,联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双亲。心里头不由自主地涌上了一阵失落。唯独老苟,不像大伙那么多愁善感,捧着那写满了鬼符的字纸,反复研究,“这个字应该是山,这个字有点像城,你们几个,谁认识日本字?都过来看看。张松龄,你不是高中毕业么,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不认识!”大伙纷纷摇头,同时把期盼的目光全都转向了张松龄。张松龄被看得满脸羞愧,苦笑着解释道:“我,我中学里学的是德语,也不认识这些日本字。” “你可真没用!”营长老苟失望地数落了一句,将字纸用手团把团把,也丢到了小鬼子尸体旁边。“找几个村民问问,他们最近听没听到什么特别动静!” 众人纷纷点头,然后四下去找人询问。那些逃难的百姓早就回来了,哆哆嗦嗦地在尸体旁围了个大圈子,观望几位军爷的动作。见到军爷们将目光转向自己,立刻如同被猛兽盯上了般,“轰!”地一声,四散着退开老远。 “老乡,老乡,别害怕,我们是国民革命军,国民革命军!”石良材指着自己胸前的标记,大声向百姓们解释,“看,二十七,我们是二十七师的。中*队!原来西北军你们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西北军,那二十九军,宋哲元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跟宋哲元是一伙的!一伙的!” 长期生活在北平附近的人,怎可能不知道宋哲元?!众乡亲们恍然大悟般点头,却依旧不肯主动上前搭话。营长老苟等得不耐烦,一把推开石良材,大声喊道:“乡亲们,我们是来杀小鬼子的。你们刚才也看到了,小鬼子被我们杀光了。现在,我有点儿事情想跟大伙打听打听,谁要是能帮忙的话……” 笑了笑,他从腰间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法币,“这个,中国银行的票子,谁能帮上忙我就给谁!” “真的!”几个年青的村民眼睛登时一亮,从人群中试探着走了几步,犹豫观望。 “都是中国人,我糊弄你干什么?!”老苟尽量装得和颜悦色,“我以宋哲元长官的名义起誓,如果我糊弄你们,老天就打雷劈了宋哲元长官!” 村民们当然分不清二十七师和二十九军之间的差别,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正准备询问长官想打听点儿什么消息,队伍后边,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嗯哼!外财扎手,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有命拿,有命花么?” “你什么意思!”被人突然搅了局,老苟勃然大怒,竖起眼睛追问。 “老朽没什么意思!”说话的老者分开人群,迈着四方步,一步三摇地走到了老苟面前,花白的胡子上下抖动,“老朽只是教育自家晚辈,不要见钱眼开。长官别怪,老朽没有跟长官为难的意思。长官们如果想打听什么消息,沿着大路从这里往南再走五十里,有个大镇子。四通八达,什么消息都能打听得到!” 此人说话中气很弱,仿佛稍不留神,就可能力竭而死。可是他偏偏死乞白赖地活着,非但死乞白赖地活着,还要继续给营救小分队添乱。先前那几个年青人明显被这老家伙吓住了,一个个低下头,灰溜溜地往回缩,再也不敢看老苟手中的票子一眼。 “我身边就这十来个弟兄,没法去镇子里打听!”营长老苟强压怒火,陪着笑脸向花白胡子解释,“看在我们刚才干掉了鬼子的份上,您老人家就让晚辈们帮我们个忙,行不?只是几句话,问完了我们立刻就走!” 他不提小鬼子则已,一提起来,花白胡子立刻怒不可遏。“刚才谁请长官们帮忙了!我等哪敢劳动长官们帮忙?日本人进了村子,不过是抢几只鸡,牵走几头牲口的事情!可你们刚才刚才杀了他们的兵,日本人还不把帐全算到我们辛家集头上?到时候长官们拍拍屁股走了,日本人的大队兵马杀过来给这几个当兵的报仇,我们可怎么办?” “是啊,是啊。这回我们辛家集算倒大霉了!”人群中,其他百姓纷纷附和。中间夹杂着失去亲人者的哀哭,听起来格外的刺耳。 “你这……”军官老苟没想到自己救人,反而救出错误来了。一时想不起合适词汇来反驳花白胡须的话,直憋得额头青筋乱冒。 张松龄也被花白胡须老者的歪理邪说气得鼻孔生烟,走上前,大声反问:“您老说话得讲良心!刚才日本鬼子在干什么,您老又不是没看到?难道我们不动手阻止,就任由他们杀,任由他们抢么?” “他们就来了三个人,拼了命抢,拼了命杀。能抢多少?杀多少?!”花白胡子甭看没胆子反抗日本人,对着张松龄这种肯讲道理的中*人,却是毫无畏惧,“抢够了,杀累了,他们自然就走了。我们辛家集不会留什么后患。可你们几个这一闹腾,我们辛家集就跟日本人结下了大仇。一旦他们回来报复,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是啊。咱们可咋办啊!咋办啊!”忧心忡忡的再度响起,刺激得张松龄两眼喷火。 还没等他想出该如何驳斥这群麻木的家伙,军官老苟已经笑了起来,“咋办?别着急,我有办法!” 说着话,他慢慢走向花白胡子,“我这办法肯定管用,我这就告诉你!”猛地将大手向前一探,他扯住花白胡子的衣领,用力拉到自己眼皮底下,“老王八蛋,救你还救出仇来了!是不是把我们绑了交给日本鬼子,你才觉得心里头踏实?!老子成全你,成全你!” 另外一只手高高地扬起,“啪!啪!啪……”接连四五个大嘴巴抽下去,将花白胡子抽了个晕头转向。“打人了,打人了,当兵的打人了!”花白胡子的后辈在人群中大声煽动,随时准备扑上来跟老苟拼命。石良材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拔出盒子炮,枪口正对那些煽动闹事着:“谁打人了,你们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打人了!站出来,有种站出来再喊一句!” 看到那黑洞洞的枪口,再看到他裤腿上的血迹,辛家集的百姓们才忽然想起来,这些*兄弟也是杀人不眨眼睛的主儿。一个个慢慢后退,慢慢后退,忽然“轰”地一声,逃了个干干净净。 “爷爷啊——” “孩子他娘啊——” “老天爷,你开开眼,开开眼呐!”没有逃走的,只剩下正伏在亲人尸体上哀哭的少数几家,悲悲戚戚,委屈莫名。 营长老苟听得心中烦躁,换了只手,又给了花白胡子几个大嘴巴,然后拎着他的脖领子,大声命令:“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你们辛家集的人在哭。你听听,你听听,鬼子杀的是你们辛家集的人。这回刺刀没捅在你身上,下次谁能保证就捅不到?!” “长官饶命,长官饶命,饶命啊!”花白胡子挨了十几个大嘴巴,反而变得清醒了许多,双手抱拳,连连作揖,“是老朽刚才糊涂,是老朽刚才糊涂。您别生气,别生气,我这就去找人回答长官的问话!” “然后,谁回答了我们的话,你就将谁交给日本鬼子!对不对?!”老苟用力一推,将花白胡子推个大跟头。 “不敢,不敢,老朽愿意以我们老杨家的祖宗发誓!绝对不敢出卖长官!”花白胡子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地敏捷爬起来,跪在地上赌咒发誓,“我杨明……” “去你娘的吧!你这没骨头的玩意,老子傻了才会相信你!”老苟往地上吐了口痰,恨恨地骂。想再过去踢姓杨的老家伙几脚,却又不愿意脏了自己的鞋。转过头,迈步离开。 “呸!贱骨头!”朱老蔫冲着杨明脸上吐了一口,快步跟在了老苟身后。 “吃里扒外!”“王八蛋!”“精神病!”营救小分队的其他成员,也被姓杨的老家伙给恶心坏了胃口,一个一个从此人身边走过去,每人赏了他一口吐沫。 待张松龄最后一个从杨明身边走过时,此人已经被吐得满脸是痰。他却不敢拿手去擦,讪讪陪着笑脸,唯恐哪个动作不对,被这群杀神用盒子炮给开了瓢。 直到杀神们的脚步声在村子外的山路上消失了。他才揉着发酸的习惯站起来,冲着正在哭泣的村民怒吼,“嚎什么嚎,人死了就死了,你嚎他也不能再活回来!还不赶紧去找几个人,把日本太君抬到山里头去葬了。难道等着日本人的大部队到了,把全村人都杀光了不成?!” “他奶奶的!”石良材就在距离村口不远的大树后偷偷观察村民们的表现,听到杨明的呵斥,拔出匕首,就想冲回去抹断此人的脖子。老苟一把拉住了他,轻轻摇头,“算了,各人有个人的活法,由他去吧!” “这个贱种!”小分队员们低声怒骂,却不愿自己的双手沾上中国百姓的血。冲着村子方向吐了几口吐沫,悻悻离开。 被这个奇葩般的杨明一折腾,大伙心里杀鬼子的喜悦被冲了干干净净。走在路上,也再提不起什么精神头来。“老子一天天拼死拼活,居然为的就是这种人……”胡丰收性子最激烈,心里也最觉得憋屈难受。 “早知道这样,咱们根本不应该下去!”朱老蔫也觉得刚才大伙的战斗很不值得,如果绕路走的话,三个忙着抢劫的鬼子兵,根本不可能发现大伙。可现在,谁也不能保证,等大伙走远之后,那个叫杨明的贱种,会不会主动去给日本鬼子报信儿。 “算了!”见弟兄们个个脸上无精打采,营长老苟觉得有必要鼓舞一下士气,“这种人毕竟还是少数。况且咱们即使管不了别人,总能管得住自己!” 最后一句,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小分队的弟兄们基本上每个人都听过十几遍,背都能背下来了,当然也从中得不到什么鼓励。营长老苟也知道自己不是个会鼓舞士气的料,将目光四下看了看,正准备换个话题分散大伙的注意力。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身后方的树林里有东西动了动。 “谁!”他立刻将抢口转过去,大声怒喝,“出来,否则老子就不客气了!” “别开枪,长官!千万别开枪,长官!”树丛后,连滚带爬地跑出了一个年青人,正是刚才打算从老苟手中赚取法币的几个年青人之一。“我有重要消息要告诉长官,重要消息!” “靠近点儿说!”营长老苟将盒子炮摆了摆,冷冷地命令。显然,对年青人没报任何希望。 “是,是,长官!”那个年青人趔趄着走了几步,在距离老苟半丈远之处停了下来。好像对方是凶神恶煞一般,“长官刚才说,有事情要向我们打听。我不是冲着长官的钱来的,我是真心想感谢您刚才出手杀了那几个小鬼子!” “算你有良心!”老苟的心情立刻高兴了不少,古铜色的脸上泛起了阳光,“你放心,只要你能回答我的问题,答应你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我真的不是为了钱来的。如果为了钱,我就不来了!”年青人摇摇头,大声抗议。“虽然都是辛家集的人,我们却不都像那姓杨的一样没良心。长官如果……” “好好好,我相信你!相信你跟姓杨的不一样!”营长老苟笑了笑,和气地打断,“我刚才想跟你打听打听,你知道不知道,最近几天,这周围哪在打仗?” “哪都在打啊,特别是良乡那边,天天都在打!”年青人楞了楞,满眼不解。对方问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简单到几乎人人张口就能给出正确答案! 看了看年青人那无辜的面孔,军官老苟知道自己刚才问得太笼统了。重新将语言组织了一下,继续问道:“我是说,小规模的战斗。就是几十个人或者一百多人那种。咱们中*队跟小鬼子,可能还有伪军、土匪什么的打仗!” “前天早晨,大青山那边,有人跟鬼子的探索队打了一仗。好像是什么游击队,不过没打赢!”年青人努力想了想,低声回答。“还有,还有十来天前,四楞子山上的大当家杜老贵,跑到前面那个镇子里,大闹永和楼,当场打死了四个吃饭的小鬼子。不过他自己最后也没走了,被鬼子用机枪给突突了,人头切下来挂在了旗杆子上!” 这都不是老苟想要的答案,他脸上阳光再度被阴云所覆盖。感觉到他的失望,年青人又咬牙切齿地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还有一场仗,不知道是不是长官想打听的。距离这里有点儿远,要翻过三座山才能看到战场。如果从山下绕的话,恐怕得走一天一夜!” “在哪,多大规模?”老苟的双目中立刻闪过一道亮光,瞪圆了眼睛,大声追问。 “东边,如果长官能走山路的话,顺着放羊的小道直接往东翻。一直向东,最高的那几座山头,翻过了就是。”有希望帮上恩人的忙,年青人精神也是一振,声音陡然提高,“昨天下午我们村的三赖子在山上放羊的时候,听到那边有枪声。据说是一伙*,被日本鬼子给追上了。双方打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好像是*弟兄突了围,继续朝南跑下去了!” 第五章 上前线 (五 上) 第五章 上前线 (五 上) *、打了一整个晚上,最后成功向南突围。符合上述三个条件的,好像只有纪团长所带的特务团三营了。老苟喜出望外,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法币,数都没数,就递给为自己提供好消息的年青人,“拿着,这些都是你的!” “我不要钱,我真的不是为了钱来的!”年青人满脸通红,大声拒绝。老苟却不由分说地扯过他的手,将钱硬塞进了他的掌心,“叫你拿着就拿着,回去后赶紧搬家。你们村儿的那姓杨的是个孬种,等下次日本来时,肯定把你们交出去当替罪羊!” 年青人被吓了一跳,想了想,知道给自己的钱的长官并非信口胡说,将钱收起来,冲着老苟鞠了个躬,转身快步跑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营长老苟扭过头,冲自家弟兄们低声说道:“看看没有,我刚刚说过,不是所有人都像姓杨的一样。赶紧走吧,咱们争取今天太阳落下去之前,就翻过东边那三座大山!” “好嘞!”石良材带头答应,浑身上下,立刻又涌上了使不完的劲儿。一行人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能飞过山去,查验昨天跟小鬼子交手的是不是特务团弟兄。只可惜望山跑死马,东边那三座大山看上去距离没多远,高度也稀松平常。真正爬起来,却完全不是想象的那么回事儿。足足花了大半个晚上,他们才征服了两座山头,剩下的那一座,是无论如何都爬不动了。 为了提防与日本鬼子的搜索队遭遇,老苟不敢让大伙把体力完全耗尽。找了个避风的石头下,命令众人吃饭休息。晚餐照旧是肉干和馒头片,非常难以下咽。但大伙早已经没力气在乎伙食的好坏,就着凉水随便吃了几口,倒头便睡。 第二天凌晨,老苟将大伙挨个推醒,“再加把劲儿,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咱们就知道与鬼子交手的是谁了!”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大伙打着哈爬起来,在晨曦中活动睡麻了的肢体,用毛巾沾了水壶里的水擦脸。然后又随便嚼了点儿东西果腹,拖着沉重的双腿,继续在群山间爬行。 第三座山可能比前两座加起来还要高,至少张松龄是这样认为。他自问体质不算太差,可胳膊和腿都像灌了铅一般使不出力气。亏了石良材一直在旁边照顾,才不至于因为膝盖发软,突然从山坡上滚落下去。 到了临近山顶的几百米,几乎是弟兄们用绳索拖着他在走。大伙用绳子连在一起,就像一串糖葫芦般,缓缓向前移动,移动。好几次差一点就掉到悬崖下面去了,却又彼此搀扶着从阎王爷眼皮底下溜了回来。不知不觉间,手指已经被磨脱了皮。血淋淋的双手扣在石头上,每挪动一次,就留下一个鲜红的印记。 ‘照这样下去,即便遇上鬼子,我也无法扣动扳机。’有那么一瞬间,张松龄心里好生后悔。他后悔自己不该逞强跟着来,不该拖大伙的后腿。但下一个瞬间,他又倔强地将手伸向另外一块石头,倔强地抓紧,在石头表面留下一道更新鲜的血迹。 突然,来自上方的拉力骤然变大。他向前连爬了两步,迅速抬头。看见营长老苟将绳子的另外一端绕在了一块大石头上。而警卫班长石良材,则用脚抵着石头根儿,奋力拉扯绳索。所队伍中所有人都兴奋得想要欢呼,使出全身的力气,手脚并用爬过最后一段上山的路。他们在山顶上汇合,互相用手捶打彼此的肩膀和后腰。互相击掌,庆贺,然后松开腰间的绳索,把住山顶的石块慢慢向山的另外一侧试探。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被踩松动了,轰隆隆滚了下去,沿途溅起一片黄色烟雾。随即,在半山腰有树的地方消失,“轰隆隆”的回声不绝于耳。 “都小心些。拉着绳子!石头,你和小胖子走最后!”老苟擦了把汗,喘息着命令。出发的时候,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而现在,太阳却已经热得像一个大火球。 “嗯!”石良材有气无力地答应着,将绳索再次拉紧。众人一个挨着一个,彼此照应着寻找道路下山。稍不留神,就踩得碎石滚滚。 好不容易来到了半山腰,走在队伍最前头的胡丰收停住脚步,鼻子不断抽动,“好大的味道!”他低声抱怨,眉头紧紧的锁在了一起。“在偏北一点儿的位置,是从那边吹过来的!” 紧跟着,他丢下绳索,像猿猴一般,拉着半山腰的树,迅速往山下窜。沿途不断调整方向,以免自己的身体撞上大树。那是一股硝烟和血肉混在一起的味道,久经沙场的老行伍都十分熟悉。朱老蔫、黄小毛和其他几个弟兄紧紧跟上,将一颗颗大树甩在了身后。大约又跑了十几分钟,他们达到了谷底,站在被硝烟熏黑的石块上,默默无语。 “找到什么了,找到什么了!”张松龄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最后一个赶到战场。才看了第一眼,他就觉得五腹六脏一起往嗓子眼儿涌。尸体,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足足有一两百具!每一具尸体的头颅,都冲着北侧谷口,每一具尸体上,都布满的弹孔。 那都是中*人的尸体,一具挨着一具,告诉后来者,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战斗。小鬼子们的尸体,则被他们的人收走了,作为这场追逐战的胜利者,鬼子有充足的时间打扫战场。 尽管大多数尸体已经被太阳晒得发了臭,尽管山谷里飞满了大大小小的苍蝇。老苟还是带着大伙,将所有尸体翻了一遍。能将他们摆放端正的,就尽量摆放端正。能帮他们合上双眼,就尽量合上双眼。其中很多面孔,大伙都非常熟悉,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凄然泪下。但是,大伙却无法替战死的弟兄们收敛遗骸,仅仅在临离开之前,尽力收集到了一大批干草和树枝,堆放在尸体中间,用打火机和子弹里枪药,点起一团烈焰。 烈焰被山风吹动,迅速引燃了半个山谷。老苟带着张松龄等人抢在烈焰烧到自己衣服之前,撒腿向南侧谷口冲过去。谷口外的山路上,丢着很多日本鬼子认为毫无价值的战利品。沿着这些战利品留下来的痕迹,他们将非常容易地咬住鬼子军队的尾巴。 没有人问大伙这样做是不是自寻死路。能将特务团三营打得被迫突围,那支鬼子队伍的规模,至少是一个到两个完整的中队。用一支十二人的小分队,去抄两个中队日本鬼子的后路,无论怎么看都是飞蛾扑火。但是他们却无法不这样做,如果放任团长老纪和三营的残部被鬼子消灭,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安枕。 接下来整整一天,他们都追着鬼子的脚步前进。有两次甚至与鬼子派回来的联络兵碰了个头顶头,直接拔出盒子炮,将对方连人带马打成了蜂窝。此时此刻,他们不怕暴露行踪!他们甚至巴不得立刻被鬼子发现,这样的话,鬼子将不得不分出兵来,照顾后路。对老纪那边的压力,就会立刻减轻许多。 这个疯狂的举动,在傍晚来临之前,终于收到预期效果。小鬼子在连续四组派往后方的联络士兵被消灭之后,谨慎地改变的战术。周围都是高低起伏的群山,谁也不愿意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经过短暂的休息,大约半个中队的鬼子沿着来时的路开始向后搜索,一边走,一边朝沿途可疑的地方开枪。子弹落在周围的山石上,打得火星四射。 “嘿,看到没有,小鬼子还真瞧得起咱们!”负责在最前方探路的胡丰收跑回来,脏兮兮地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分散开,寻找有利地形,尽量把鬼子拖到天黑!”营长老苟端着两把盒子炮,先给自己抢了路边一个有利位置,然后从容分配任务。“我跟老胡顶在最前方。老黄四个人守我侧翼,老朱带四个人跟在我后边补漏。小石头和张小胖子,你们两个跟在最后边。天黑之后,必须有一个活着回去给池师长他们送信!” “是!”大伙明知今晚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战,却依旧回答得干净利落。营长老苟得意地点点头,不再啰嗦,将锯掉准星的盒子炮从石块后探出去,瞄准一个鬼子兵钢盔下的鼻梁骨。 那名鬼子排头兵根本不知道死亡已经近在咫尺,兀自平端着三八大盖,左顾右盼。他看到夕阳像鸡蛋黄一样,卡在远处的山顶,将山顶上的石头烧得通红。然后,整个世界就着起了大火,将其的身体和灵魂一并吞没。 “敌袭!敌袭!”另外几名负责探路的鬼子大声示警,同时端起三八大盖,寻找偷袭者踪迹。朱老蔫儿和黄小毛等人纷纷从藏身的石块之后探出枪口,将滚烫的子弹射进鬼子的胸膛。五名鬼子当场战死,血顺着石头缝隙四处流淌。还有四名鬼子被打成了重伤,惨叫着在血泊中来回翻滚。 “打,给我狠狠地打!”老苟大声吆喝着,盒子炮左右开弓。又两名鬼子被打中,抱着肚子滚下路边的断崖,惨叫声与枪声一起,在山谷中反复回荡! 第五章 上前线 (五 中) 第五章 上前线 (五 中) 十二名小分队员,却带了十七支盒子炮。在狭窄的山路上,瞬间编织出一道暗红色的火力网。眨眼之间,小鬼子就被撂倒了十四、五个,剩下的立刻就发了懵,顾不得开枪还击,抱着三八大盖四处寻找隐蔽点。 张松龄的枪口很快就开了斋,他的枪法在小分队中只能算一般,做不到老苟等人那样抬手便射。干脆就静下心来,一个一个瞄着鬼子打。 有名小鬼子军曹从石头后探出半个脑袋,大声招呼隶属于他自己麾下的鬼子兵。张松龄用盒子炮准星套住了他,缓缓扣动扳机。“乒!”子弹呼啸着飞出三十米的距离,将小鬼子军曹给开了盖儿,红红白白刹那间窜起老高。 “叫你再来中国!”张松龄恨恨地骂了一句,枪口继续缓缓移动。这回,他找上了一名鬼子伍长。那名伍长正端着三八枪试图组织反击,盒子炮的子弹从他下巴附近钻了进去,又从颈椎处冒了出来。悲催的鬼子伍长丢下三八枪,伸手去捂自己的脖颈 经历了最近几天的恶补,张松龄现在已经基本能分清楚小鬼子军服上那些零零碎碎所代表的级别。而今天的鬼子数量又足够多,没人再会数落他跟长官抢功劳。因此几乎每一枪,他都瞄着鬼子的下级军官开火。 第三名被他看中的是个鬼子小队长,年龄大概在四十岁上下。战斗经验非常丰富,几乎是每露一次头,就立刻变换藏身位置。张松龄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在心中不断总结此人的出现规律。当鬼子小队长又一次从石块后跳出来组织反击时,他果断地扣动了盒子炮。子弹带着一缕晚霞的余晖,钻进了鬼子小队长的肩窝。那名小队长尖叫着,迅速扑倒在石块之后。张松龄又一枪打过去,没打中目标,却把前来给小队长包扎的鬼子兵给吓得连滚带爬地缩回了藏身处。“呸!”他悻悻啐了一口,将盒子炮转向另外一名鬼子上等兵。 “注意隐蔽!快躲!”没等他把枪口端稳,石良材突然从旁边窜过来,抱着他就是一个前滚翻。二人的抱在一起叽里咕噜滚出了六米多远,才在断崖的边缘处拽住了一块凸出的石头。与此同时,一枚榴弹拖着长长的尖啸声砸在他刚才藏身的地方,溅起了满天的石头土块。 “先打掷弹筒手!”石良材借着烟尘的掩护探出头去,一枪撂倒了五十米外的鬼子掷弹筒手。另外一名鬼子伍长猫着腰跑上前捡掷弹筒,被他又是一枪打了个脑袋开花。紧跟着,一挺鬼子的轻机枪调转枪口,在他身前的石块上打出一串火星。“当当当当……”单调的轻机枪射击声中,石良材的身体迅速栽倒。然后于另外一块石头后毫发无伤地钻了出来,抬手将鬼子的轻机枪打成了哑巴。 “注意互相掩护,别给鬼子组织进攻的机会!”军官老苟大喊着,提醒弟兄们注意相互间的配合。 “知道啦!”黄小毛和朱老蔫等人不耐烦地答应,从正面和侧面交叉射击,将鬼子打得躲在石块后不敢露头。 “石头儿,张小胖子。你们两个专门给我打掷弹筒手和轻机枪手,趁着他们还没明白过味儿来!”老苟摇了摇头,继续发号施令。 “明白,长官!”石松龄大声答应着,从藏身处探出盒子炮,连续三枪,将一名试图去捡掷弹筒的鬼子打成了筛子。 张松龄也见样学样,不再找鬼子军官,而是将盒子炮的优先攻击目标变成了鬼子掷弹筒手和轻机枪手。 在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上,盒子炮的火力优势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几名鬼子轻机枪手和掷弹筒手还没等进入状态,就被石良材和张松龄两人送去见了天照大神。其余轻机枪手和掷弹筒手见到势头不对,不敢再寻找合适进攻位置,抱着轻机枪和掷弹筒不断往后跑。老苟和胡丰收两人用盒子炮追逐他们,将他们一个接一个从背后打翻在地。 所有活着的鬼子兵开始仓皇后退,一只手拎着三八大盖,另外一只手捂住头盔,高高地撅着屁股,就像春天里发情的母驴。老苟带着弟兄们大笑着射击,在山路两边留了一具又一具尸体。 在丢下了超过三十具尸体之后,鬼子们退到了山路拐角处。张松龄的视野里再看不到任何活着的敌人了,将枪放在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硝烟味道和新鲜人血的味道,呛得他差一点儿流眼泪。然而,他却好像非常享受这种味道般,抹了抹鼻子,又深深吸了几口,如饮醇酒。 朱老蔫和黄小毛等人也放下枪,趁着鬼子暂且退避的功夫,整理鞋子绑腿,清点子弹。在刚才的交锋中,小分队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打了鬼子们个措手不及。但接下来的战斗恐怕就没什么便宜可捞了,鬼子那边的人数远远高于小分队这边,而小鬼子兵们最近一段时间又一直在打胜仗,士气非常旺盛,即便丧亡人数已经接近三分之一,也不会认输逃走。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们的预料,很快,山路拐角那边就重新响起了掷弹筒的咆哮声。那是一种小鬼子为一线步兵专门开发的武器,张松龄在魏庄村口曾经领教过它的威力。当时,张松龄还以为那是一种小型火炮,后来在石良材嘴里,才听到此物的真正名字,掷弹筒。 一柄掷弹筒重量只有五斤半上下,却可以把特制的手榴弹抛射到二百米之外。而特制手榴弹爆炸后的破片杀伤范围,竟然高达五到八米。以往中*队在与小鬼子近距离交战时,最头疼的就是这种东西。偏偏小鬼子的军队中,这种缺德带冒烟的东西配备率非常高,往往一个小分队就能配上两到三门。 在先前与鬼子的战斗中,老苟已经叮嘱大伙重点招呼鬼子的掷弹筒手和轻机枪手。然而小分队毕竟人数有限,留住了两具掷弹筒和三挺轻机枪,却让其余的掷弹筒手和轻机枪手连滚带爬地退出了盒子炮射程范围。此刻,鬼子们终于明白过味道来了,隔着一百七十米的距离和一个山路拐角,开始充分发挥他的火力优势。 “嗵——”“嗵——”“嗵——”单调的掷弹筒发射声连续不断。军官老苟带着小分队,迅速后撤。才跑出十几米远,刚才藏身的地方,已经被榴弹爆炸的火光完全覆盖。训练有素的鬼子掷弹筒手,几乎将榴弹打出了一条横线,从一侧右坡处逐个向外,一直蔓延到山路侧面的断崖。 大块大块儿的石头被炸上了半空中,然后带着弹片和火星迅速坠落。山路左侧的深谷里,响起了发洪水时才特有的咆哮声,轰隆隆,轰隆隆,宛若百鬼出行。当榴弹溅起的硝烟和泥土渐渐散去,小分队刚才藏身的地方已经彻底面目全非。稍小一些的石头彻底消失了,一些巨大的石头,则被从泥土中拔出根来,随着山谷里的回音慢慢颤动,颤动。 “奶奶的!”老苟低声骂了一句,带领众人,寻找新的藏身点。与此同时,小鬼子的膏药旗又从山路拐角处探了出来,随后是四挺负责开路的歪把子轻机枪。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不管看没看到目标,鬼子的歪把子轻机枪就是一通乱扫。这种枪的有效射程远远超过了小分队手中的盒子炮,虽然射击过程中因为要不断更换弹夹而出现停顿,但四挺轻机枪配合起来,还是轻易地夺回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嗖嗖嗖——”子弹倒映着落日的最后几抹余晖,在大伙头上乱飞。张松龄艰难地从石块后探出盒子炮,试图敲掉鬼子的轻机枪,却发现在接近一百五十米的距离上,自己根本不可能打得中。 发现火力覆盖战术奏效,鬼子们信心大增。四名轻机枪手在八名副射手的帮助下,一边交替扫射,一边缓缓向前推进。而一组接一组的鬼子步兵,则端着三八大盖儿,从机枪手的身后溜了出来,迅速抢占合适攻击位置。 越僵持下去,形势对小分队越是不利。如果让鬼子步兵在半山坡上分散开,给大伙来个侧翼迂回的话,恐怕小分队就要全军覆没!朱老蔫见势不妙,向自己身边的同伴打了手势,猫着腰朝着山坡上跑了几步。然后于一棵小树下探出半个身子,冲着一百五十米外的轻机枪就是一轮扫射。 “当、当、当当…”盒子炮子弹成排飞出去,扫向鬼子的轻机枪手。却都打到了空处,没给鬼子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旋即,鬼子的机枪开始调整方向,四挺中的两挺调转枪口,将朱老蔫藏身的小树打得木屑乱飞。那名朱老蔫早有默契的弟兄探出头去,左右手盒子炮交替射击,将一名鬼子的机枪手打翻在地。 “啾!”“啾!”“啾!”还没等那名弟兄重新藏好,十几杆三八大盖儿同时开火,将他打得从石块后站了起来,倒着向后翻了出去。血花从前胸后背泉水般喷出,喷了张松龄满头满脸。 第五章 上前线 (五 下) 第五章 上前线 (五 下) 张松龄的双眼立刻变得通红,举起盒子炮,劈头盖脸向那几个持三八大盖的鬼子兵扫去。“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一口气扫了不下二十发子弹,只有一发可能打中了目标,其他统统不知道去向。鬼子的轻机枪手立刻发现了他的位置,放弃对朱老蔫的追杀,冲着他吐出数道火舌。所幸的是,他寻找的藏身处还比较隐蔽,鬼子的机枪子弹大部分都射到石头上,打得石头表面火星四溅。 趁着鬼子机枪手忙着压制张松龄的功夫,老苟和胡丰收两个变换着角度打了机枪,又干掉了一名轻机枪手。但是鬼子的副射手立刻推开死者的尸体,继续扣动扳机。成排的机枪子弹扫射过来,将老苟和胡丰收两个压得无法抬头。 “嗵——”“嗵——”“嗵——”鬼子的掷弹筒又开始进行火力覆盖,将众人藏身处附近炸得尘烟四起。一名小分队员转移得稍慢了些,被飞起的弹片射中,哼都没哼,一头栽倒。另外一名小分队员冲上前营救同伴,被鬼子的机枪手盯上,整个人被扫得踉跄了数步,惨叫着跌下了悬崖。 关键时刻,朱老蔫的身影又在另外一颗大树后出现,双枪交替射击,将鬼子的轻机枪打成了哑巴。七八支三八大盖同时瞄准了他,子弹在树林与杂草间画出一道道直线。朱老蔫的肩膀和大腿同时中弹,他摇晃了几下,跌倒在山坡上。然后用没受伤的腿勾住一棵小树,单手继续与鬼子们对射。 “小鬼子,来啊,来啊。尝尝爷爷的厉害!”一边开枪,他一边大笑,仿佛正在赴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一枚榴弹呼啸着落下来,掀起无数树枝树叶。火光中,朱老蔫身影陡然升高,顶天立地,手腕侧翻,盒子炮将鬼子挨个点名…… “老朱!”“朱大哥!”其他几名小分队员也红了眼睛,从新的藏身处探出胳膊,开枪替朱老蔫壮行。鬼子轻机枪又哑巴了一挺,两名副射手和一名主射手先后被击中,惨叫着死去。另外一个机枪组不得不仓促转移阵地,在跑动途中,一名主射手被老苟击毙,一名副射手身中两枪,生死不知。最后一名副射手虽然抱着机枪跳到了石块之后,但是没有同党配合,他的机枪已经制造不出持续火力。 “嗵——”“嗵——”“嗵——”新的一轮榴弹飞来,将小分队的反击节奏再度打乱。扯着这个空档,小鬼子的机枪手和普通步兵在一名小分队长的指挥下,趁机重新调整部署。 当榴弹溅起的硝烟和尘土散尽,鬼子的火力优势愈发明显。两挺轻机枪、四十多支三八大盖和三只掷弹筒互相配合,从多个角度,天空地面同时向小分队展开了进攻。老苟、胡丰收和石良材三人多次互相配合,凭着精准的枪法打断鬼子的攻击节奏。但很快,机枪声和步枪声就又像爆豆子一般响了起来。鬼子的士兵都经受了严格的训练,并且几乎每个人都参加过四、五场战斗,对于如何相互配合形成交叉火力方面驾轻就熟。对于如何操作歪把子机枪,也像吃饭喝水一样清楚。即便打得没有正规机枪手那么准,凭着充足的弹药,也能威胁到战场上每个角落。 有两名小分队战士被鬼子的乱枪击中,痛苦地倒在了血泊当中。胡丰收也受了伤,一颗子弹从他腮帮子上穿了过去,弄得他满脸是血。他身边的一位弟兄勃然大怒,开枪撂倒了一名小鬼子。紧跟着,鬼子两挺机枪交叉着扫了过来,将这名兄弟露在外边的肩膀和脖颈打得血肉模糊。 “老子跟你拼了!”一名弟兄从张松龄前方不远处跳了起来,双手上的盒子炮左右开弓,打翻了两名鬼子,自己也中弹倒下。张松龄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试图替他包扎伤口。却发现这名自己采认识了不到三天的弟兄早已经气绝,双眼兀自睁得老大。 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对方的眼睑。张松龄默默地顶替了前者的位置,探出右手盒子炮,寻找鬼子的身影。还是有点儿远,小鬼子战场经验丰富,知道盒子炮的缺点和优点。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轻易不肯将双方的距离缩短到五十米以内。张松龄咬了咬牙,强迫自己镇定,继续一丝不苟的瞄准儿,鬼子小队长的身影在他的瞳孔里慢慢变大,变得清晰,慢慢被准星锁得牢牢。 天空中又传来榴弹特有的尖啸声,抢在榴弹落地之前,张松龄扣动了扳机。鬼子小队长的右侧胸口冒出一串血花,惨叫着摔倒。榴弹也同时从空中落下来,泥土和硝烟遮住了张松龄的身影。 “小胖子!小胖子!”石良材声嘶力竭地大喊,冒着被鬼子机枪扫中的危险,从后边连滚带爬地冲进硝烟中,寻找张松龄。在距离弹坑大约四米左右的地方,他看到一个被硝烟熏得漆黑的尸体。冲山前伸手欲推,尸体却突然自己翻了过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好像,还没死!”张松龄笑着爬起身,面孔上带着几分疯狂。两道新添的伤口出现在他左肩膀上,血珠成串成串往外冒,他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继续认认真真地举着盒子炮,试图寻找新的目标。 “后退,往后退!”石良材顾不上跟张松龄生气,揪着此人的脖领子,就往后面拖。“鬼子掷弹筒马上还得打到这儿,赶紧跟我一起退!” “哦!”张松龄晃晃被震晕了的脑袋,跟着石良材,趁这轮硝烟没有散尽之前,退到了新的隐蔽处。几枚榴弹追着他的脚步落地,将他刚才藏身的石头整个从地面上拔出来,狠狠地推进了山谷。 “嗵——”“嗵——”“嗵——”“嗵——”“嗵——”“嗵——”掷弹筒发射声不绝于耳。被张松龄击中的那名鬼子小队长应该算个重要人物。他的受伤,让鬼子们彻底红了眼。 “轰!”“轰”“轰!”“轰!”……爆炸声此起彼伏,将小分队刚才藏身的地方,完全覆盖。借助硝烟的掩护,老苟和胡丰收两个,拖着受伤的黄小毛迅速后退。一直退到石良材与张松龄藏身之处,才喘息着停了下来。 十二人的小分队,到此刻已经只剩下五个人了。其中还有一个身负重伤,无法再与大伙一道冲锋。而此刻距离天空完全发黑,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 尽管心里头不愿意承认,营长老苟还是痛苦地得出,此次营救行动已经彻底宣告失败了。鬼子凭借人数、火力和作战经验三个方面的优势,夺回并且牢牢占据了战场上的主动权。再继续打下去,恐怕没等坚持到天黑,小分队就得全军覆没。 然而,他却不能立刻就带着弟兄们撤。鬼子的轻机枪和三八枪的射程都很远,并且队伍中不乏优秀射手。天没有完全黑下来就撤离,将后背完全交给鬼子,恐怕等待着小分队的,还是全军覆没的命运。 “老胡,老黄和我留下,拖住鬼子!石头儿小胖子回去,给池师长送信!如果他能腾出手来,让他派人救救老纪他们。如果他实在腾不出手来……”看了看几位忠勇的弟兄,营长老苟轻轻叹气,“就让他将来多杀几个鬼子吧,我跟着老纪在天上看着他!” “让老胡带小胖子回去,我不认识路!”也许是平生第一次,石良材当面顶撞了自己的上司。 “滚!”老苟竖起眼睛,大声怒喝。“立刻带上小胖子给我滚,别忘了咱们特务团的账本儿还在你包里放着呢!” “倒卖旧枪和放高利贷的钱,我早就收差不多了。剩下的,交给小胖子去收!”石良材犯起倔来,立刻变得不管不顾。梗着脖子,将特务团的秘密全都给兜了出来,“反正那些钱,军部也有份儿。只要账本在小胖子手里,就不愁收不回来!” “你这…”老苟抬手给了石良材一个脖搂,试图用武力制服对方。石良材被打了个跟头,却又倔强地爬起来,抹了把嘴角的血,继续梗着脖子,横眉冷对。 老苟第二次举起手,却打不下去了。叹了口气,低声道:“也好,就交给小胖子吧。老胡……” “小胖子那么大的人,丢不了!”胡丰收理都没理,从藏身处探出盒子炮,打倒了一名正在猫着腰向前移动的鬼子兵。“小鬼子马上就要扑过来了,老子没功夫跟你啰嗦!” 营长老苟被气得呼呼直喘,却也拿胡丰收无可奈何。只好转过头枪口,拿小鬼子的脑袋发泄怒火。石良材看了看战场上的形势,躲回石头后,郑重地将背包从肩上解下,强行塞给张松龄,“记住,这个账本不能转交给任何人。除非你马上就要死了!” “石头大哥……”张松龄嘴唇颤抖着,将背包接在了怀里。刚才大伙的争执,他才旁边听了个一字未落。他想拒绝这个可能让自己活命的差事,看到石良材温暖的眼睛,鼻子酸溜溜的,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赶紧走吧,没有你这个累赘,我们说不定还有机会从鬼子眼皮底下逃走!”石良材笑着调侃了一句,仿佛摆脱了个大累赘般,轻松地转过身,趴在石块后向鬼子开枪。鬼子的全部剩余兵力已经都压上来了,借着机枪的掩护,三五个分成一组,交替向前推进。每推进几步,就趴在地上,射出一排排罪恶的子弹。 老苟他们不可能挡下这轮进攻,即便没打过几场仗,张松龄也知道死亡近在咫尺。举起盒子炮,他向鬼子射出最后几颗子弹。正准备转身撤离,却忽然发现,已经迂回到半山坡十几个鬼子,像被被冰雹砸了的麦秸一样倒了下去。 “啾!”“啾!”“啾!”“啾!”“啾!”“啾!”三八大盖特有的声音从山坡上响起,子弹没飞向老苟等人,而是射中了鬼子机枪手的脑袋。两挺鬼子机枪同时哑火,还没等鬼子的副射手推开主射手的尸体补位,又是一排老式汉阳造的枪响,两个鬼子副射手捂住自己的前胸,满脸不敢置信。 “咱们的人来了,咱们的人来了!”张松龄兴奋得大声呼叫,头晕目眩地扣动扳机,驳壳枪中剩余的子弹全都不知道打去了什么地方。但是,鬼子已经顾不得他了,侧面的山坡上,至少有五十余支不同型号的步枪在开火,打得小鬼子们抱头鼠窜。 “轰!”“轰!”“轰!”几枚木柄手榴弹在鬼子堆中炸开。与鬼子的榴弹相比,杀伤效果简直不堪入目,唯一的好处是,浓烟瞬间腾起老高,几乎遮断了敌我双方所有人的视线。紧跟着,一阵凄厉的唢呐声在山坡上响起,数以百计的精壮汉子,穿着各色衣服,拎着大刀、长矛、步枪、手枪,甚至还有鸟铳,呐喊着从山坡上冲下,见到小鬼子,兜头就是一记。 负责掌控全局的鬼子中队长大岛从藏身处站起来,举着指挥刀大声叫喊。几颗子弹飞了过去,将指挥刀打断,将他的胸口打出数个血窟窿。 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突然遭到数倍于己的中国士兵偷袭,又亲眼目睹大岛指挥官阵亡,鬼子的队伍迅速崩溃。那名被张松龄打伤了右侧胸口的鬼子小队长在两名士兵的搀扶下,从隐蔽处窜出来,慌慌张张向南逃走。一名端着红缨枪的精壮汉子追上去,从背后将鬼子小队长捅了个透气儿凉。搀扶着上司的两名鬼子兵大骇,绝望地回转身,用根本没来得及上刺刀的步枪朝着杀死上司的中国人乱捅。红缨枪颤了颤,就将两杆步枪挑上了蓝天。紧跟着,雪亮的枪锋从鬼子逐次胸口捅入,拔出,捅入,拔出,将两名鬼子兵彻底给了了帐。 更多的中国人从山坡上冲下来,与鬼子们战在了一处。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手里都只有大刀或者红缨枪。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衣衫上都补丁摞着补丁。但他们与张松龄先前接触到的那些中国农民完全不一样,他们面对小鬼子时,表现得跟普通士兵一样勇敢。 “他们,他们是……”同样被惊呆的,还有石良材和胡丰收。特别是后者,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因为腮帮子上的伤口,指着那群既像农夫,又像战士的援军,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句子。 “撤!”老苟第一个从惊愕中缓过神,一手扯住胡丰收,一手扯住石良材,转头便走。他已经不用再担心黄小毛了,在刚才那阵唢呐声响起来之后,黄小毛已经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老纪,老纪……”胡丰收不敢违抗上司,一边挣扎,一边用手向身后指。 “小鬼子的后路被人家给断了,他们知道消息后,哪还顾得上再追老纪!”不愧为营长,老苟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大部分问题。但是关于救命恩人的身份,他却只字不提。非但自己只字不提,还竖着眼睛威胁大伙,“回去后,不准说是谁救了咱们。人家根本没打算救咱们,人家早救埋伏在山坡上了!” 后半句话,未免有些欺心。张松龄偷偷看了胡丰收和石良材,见这两个资格远比自己老的家伙不反驳老苟,只好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当四人的脚踏上山顶的时候,山下的喊杀声已经完全平息。张松龄悄悄地回头张望,恰看到几名满身补丁的汉子,走到刚才大伙最后藏身的地方,抬起了黄小毛的遗体。其中一个,背影非常像方国强,但是彼此之间隔得太远,他根本看不清楚。 当他努力揉了揉眼睛,准备确定一下对方到底是不是方国强的时候。那几个农夫打扮的家伙已经消失在人群当中。拥挤的山路上,到处都是打满补丁的衣服,除非走到极近处,否则很难分清他们彼此之间的差别。 第六章 长城谣 (一 上) 第六章 长城谣 (一 上) 带领一支十二人的小分队去救援袍泽,最后只剩下四个生还,并且救援任务也是假他人之手来完成的。无论用什么方式算,这次救援行动恐怕也与胜利搭不上关系。因此,在归途中,大伙都没有精神和力气说话,一个个低头耷拉脑袋,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谁想到更郁闷的事情还在后头,当大伙来到与三十一师独立团约定的汇合地点,时间已经是第三天早上。刘豁子等人还在等,但是,据他所说,三十师和三十一师,已经于一天多以前撤向涿县了。 “你说什么……?”老苟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把揪住三十一师独立团团长刘豁子的脖领子,双目中暴戾之气清晰可见。“你再给我说一遍,池疯子他跑哪去了?!” 刘豁子事先没有任何防备,骤然遇袭,被憋得差一点儿断了气,双手用力将老苟手指向外掰了几厘米,喘息着回应,“什么跑啊跑的?是老营长的命令!二十九军被小鬼子彻底打垮了,咱们再不撤,后路就得被小鬼子给断掉!” “你,你们……”老苟根本不愿意相信刘豁子的话,大手扯着对方的脖领子用力摇晃,“你们说鬼子的大炮厉害,老子跟老纪就去炸大炮。老子跟老纪把特务团弟兄全添进去了,你们,你们却……” 他的膂力甚大,暴怒之下,卡得刘豁子两只眼球直往外突。独立团的弟兄们立刻着了急,纷纷涌上前,试图将老苟的大手从刘豁子的脖上掰开。石良材和张松龄见状,赶紧冲上去,一个紧紧抱住老苟的后腰,一个用力去拉老苟的胳膊,“营长,长官,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刚刚刘团长说了,是上头,是老营长的命令!” 听到老营长三个字,老苟眼睛里的暴戾之气终于渐渐衰退,缓缓地将手从刘豁子的脖领上挪开,失魂落魄,“不可能,这不可能。老营长不会下这种命令,他不会让独立团的弟兄白白去送死,不会……” “是二十九军跟中央军都顶不住了!”刘豁子拼命喘了几口粗气,然后轻轻拍打老苟的肩膀,“鬼子先突破了二十九军的防线,然后又逼退了关麟征所带的中央军。咱们的阵地本来就一直突在最前方,小鬼子逼退了中央军之后如此立刻向西移动……” “不可能,不可能…”老苟继续喃喃自语,忽然眼前一黑,仰面朝天栽倒。亏得刘豁子和石良材两个反应足够快,才抢在他的头颅着地之前将他紧紧抱住。再仔细看,只见老苟双目紧闭,一股暗黑色的血液顺着嘴角缓缓淌了下来。 “营长,营长!” “长官,长官!”张松龄等人大急,抱着老苟不断晃动。可无论他们怎么晃动,老苟都不肯再睁开眼睛,原本古铜色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额头也烫得几乎能烙煎饼。 “怕是累坏了!人累,心也累!”眼睁睁地看着铁打般的汉子在自己身边倒下,三十一师独立团团长刘豁子心里也涌起一股悲凉之意,拍了拍小分队剩余三名成员当中军衔最高的石良材,低声说道:“池师长撤退之前曾经给你们留话。说老营长命令,要你们回来之后,立刻跟我们独立团的人一道返回总部!” “是!”石良材先立正敬礼,表示接受命令。然后又换了祈求的语气,低声跟刘豁子商量,“团长,能不能派两名弟兄给我们做个担架。我们好抬着苟营长走!” “你们几个放心休息,老苟跟我也是多少年的弟兄了,我不会丢下他不管!”刘豁子点点头,郑重承诺。 转过头,他叫来几名身高力大的弟兄,命令他们砍树做担架,轮流抬着苟营长南撤。然后,又把独立团的医护兵叫了过来,吩咐他给特务团剩下的三名弟兄清洗伤口,做简单的包扎。待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差不多了,才又松了口气,走到石良材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样,找到老纪他们了么?” “找到了,但是没绑上什么忙!”石良材叹了口气,强忍着酒精洒进伤口的疼痛,将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向刘豁子做了一个简明扼要的汇报。当听说特务团三营有将近三分之二的弟兄倒在了一个无名山谷当中,刘豁子的脸轻轻抽搐了几下,叹息着说道:“怪不得老苟急火攻心,这一仗下来,恐怕你们特务团就只剩个空架子了。那可是老纪跟他费了好几年的劲才折腾出来的家底儿,唉!就一个晚上……” “关键是,弟兄们的血全白流了!”石良材陪着对方叹了口气,幽幽地补充。 特务团冒险偷袭日军炮兵阵地,为的是扭转二十六路军被动挨打的局面。谁料到,鬼子的炮兵阵地被特务团敲掉了一大半儿,二十六路军却放弃阵地大步后撤了!如果事先知道是这么一个结局,特务团又何必去冒那么大的风险?! “那老纪呢,你们后来打听到老纪他们突围后去了什么地方没有?”刘豁子又叹了口气,继续追问。 “ 老纪他们是向南突围的,我们也顺着同一条路往南追。本打算从背后给小鬼子一下,替老纪他们分担点儿压力…”石良材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汇报。三天前与小鬼子那场恶战的具体过程,他说得很详尽,包括每一名小分队成员英勇牺牲的场景,都丝毫没有落下。但说到战斗的最后结局之时,他却尽量一笔带过,“我们当时一看见从山坡上突然冒出来的那支队伍的规模,就知道小鬼子肯定完蛋了。负责清理后路的小鬼子一完蛋,前面追杀老纪他们的那些小鬼子,肯定也不敢冒腹背受敌的危险。所以,我们就赶紧回来给三十一师报信了!” “那倒是,小鬼子虽然好勇斗狠,却也不是傻子!”听闻老纪等人终于转危为安,刘豁子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沉吟了一下,他又将声音压得极低,“那伙人,我是说帮了你们忙的那支队伍,他们打的什么旗子?你看清楚了么?” “没看清楚!”石良材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满嘴跑舌头,“当时天色已经晚了,我们怎可能看得见他们打的什么旗号?有可能是土匪,也有可能是附近老百姓自己组织的义勇军,人家不愿意搭理我们,我们也没敢向人家跟前凑!” “管他呢!”胡丰收脸颊上塞了一个棉球,说话漏风走气,“反正他们打的是小鬼子,说的也是中国话!” 明知道这二人是信口敷衍,刘豁子也不戳破。这年头,有些事情,糊涂着比弄明白了强。想得越多,心里头越累得慌,并且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就像老苟兄弟,原本是铁一样的身板儿…。低头又深深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老苟,他脸上的悲悯之色更浓。 当天下午,老苟就在担架上说起了胡话。一会儿在睡梦中大叫老纪的名字,一会儿要带着大伙去炸小鬼子的飞机。医护兵用大烟膏子熬了水给他灌下去,才勉强让他恢复的安静。可安静了半个小时还不到,他又忽然从担架上坐了起来,愤怒地抗议,“老子不要你们救,老子宁可死也不用你们救!让我去死,让我去死。你们这些赤_匪,老子跟你们不共戴天!” “长官,长官!”石良材一个虎扑跳过去,将老苟重新按倒,“是义勇军救的咱们,是铁血会,张小胖子找来铁血会的人救的咱们。你别着生气,别生气。咱们不用他们来救,不用他们来救!” “你是谁?”老苟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目光非常渗人。 “我是小石头儿,被你从路边捡回来的小石头。咱们跟三十一师的弟兄们在一起,跟三十一师的弟兄们在一起!”石良材急得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噢!”老苟低低的答应了一声,目光一暗,仰面朝天倒回了担架上,沉沉入睡。 这回,谁都知道是哪支队伍在最后关头救了小分队成员一命了。抬担架的三十一师独立团弟兄和走在担架旁的军官们互相看了看,谨慎地保持了沉默。胡丰收心里头觉得憋闷,摸了摸腮帮子上的棉花,瓮声瓮气地嘟囔,“赤_匪怎么了,赤_匪怎么了?蒋委员长都跟他们握手言和了,咱们又何必太执着!” “你闭嘴,咱们二十六路军跟赤_匪不同戴天!”石良材从担架旁扭过头来,冲他怒目而视。二十六路军当年奉命去江西剿匪,结果却被“赤_匪”打了个落花流水。亏得当时中央政府还算仗义,过后又给二十六路军补了一部分将士,才勉强保住了番号。否则,老营长孙连仲早就成光杆司令了。 胡丰收当然也清楚这段恩恩怨怨,但他却对仇恨没有石良材和老苟两个那样执着,“当年的事情,就是一笔糊涂账!真的要记仇的话,我跟你们还不共戴天呢,现在不照样一个锅里抡马勺?!” “懒得理你!”石良材原本就不擅长跟人辩论,白了胡丰收一眼,将头扭到了旁边。凭心而论,胡丰收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当年胡丰收隶属的察绥抗日同盟军,被中央政府联合各方势力剿灭之后,才将其残部编入了二十六路军当中。如果胡丰收执着于当年的仇恨,前几天就不该跟大伙一起去杀鬼子,而是应该给鬼子带路,掉过头来跟大伙为敌才对! 可胡丰收的情况,与二十六路军跟“赤_匪”之间的情况,好像也不完全相同。至于到底不相同在哪里,石良材也不知道。他只是希望,自己跟那伙衣裳上打着补丁的家伙,再也不要碰面,这辈子永远不用碰面才好。 第六章 长城谣 (一 下) 第六章 长城谣 (一 下) 很快,石良材就顾不上再烦恼了。负责在周围警戒的独立团弟兄送回警讯,在大伙正西方五里左右的村落里,出现了大队的日本鬼子。 “鬼子兵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皱了皱眉头,他低声向三十一师独立团团长刘豁子询问。 “找你们呗!用鬼子的说法,是肃清残敌!”刘豁子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钦佩。“你们走后第二天,就有情报从北平那边送过来了。那天夜里,小鬼子损失了近三十门大炮!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前线汽油库,也被你们给点了。害得小鬼子这几天汽油供应特别吃紧,连飞机和坦克,出动得都不像原来那么勤快了!” “点了汽油库的事情,应该老纪带着特务团三营干的!”石良材咧嘴笑了笑,心里头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从局部上看,特务团的战果可谓辉煌。但纵观全局,中*队却输了个一塌糊涂。二十九军在后退,二十六路军在后退,连号称装备比小鬼子还精良的中央五十二军,五十三军,也在大步后退。这才跟鬼子正式开战一个多月,北平、天津与小半个河北就丢了。照这种速度退下去,用不了两年,大伙就得退到伶仃洋去了! “咱们换条路走吧,尽量别跟小鬼子遇上!军部那边交代过,如果能接应到你们,就必须将你们活着带回去!”刘豁子看了看头顶灰蒙蒙的天空,苦笑着说道。 大部队都撤了,就身边这一百来号人,连给鬼子塞牙缝都不够。他才不敢想像自己能创造什么奇迹呢!一切以保存自身力量为重,能躲开鬼子多远,就躲开多远。 本着这种态度,刘豁子带领着一百多名弟兄,尽量捡偏僻的山沟走,昼伏夜出,宁可走得慢一些,也不冒被鬼子发现的危险。拜特务团前几天的奇袭所赐,鬼子们飞机很少露面儿。即便出动了,也把探索的重点放在寻找中*队主力上,不愿意跟百十来号“杂鱼”纠缠。所以一行人走得还算顺利,仅仅接触到了两支鬼子的探索小分队,就顺利回到了中*队的实际控制区。 那两支鬼子的探索小分队都只有十来号人,刘豁子带领大伙随便一个包抄,就生吞了他们。其中有一次还活捉了四个小鬼子,也算创造了开战以来的奇迹。可惜刘豁子根本对押送俘虏不感兴趣,只是随便在鬼子脸上扫了几眼,就命令麾下弟兄把他们给活埋了。 “对付人,你得用人的办法。对付野兽,你就必须用野兽的办法。如果你硬把野兽当人看,被它们反过头来咬一口,就只能说明你自己傻!”看到张松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三十一师独立团团长刘豁子如此解释。 身为少校团长,他原本没必要在乎一个新兵蛋子的看法。但这回特务团立下的功劳实在太大,据说连中央那边都被惊动了。而二十六路军,又素来有从特务团中提拔干部的传统。今天的新兵,说不定回去后就是排长,连长。再打上几仗,凭借他这份机灵劲儿和肚子里的文化水,被老营长孙连仲一眼看上,爬到中校、上校也是轻而易举。 他的判断非常靠谱,队伍距离军部还有十几里远,二十七师师长冯安邦,已经受孙连仲长官的委托,带领着二十六路军的一堆高级、中级将领,以及从南京远道而来的记者、慰问团成员,迎了上来。点名要求接见凯旋归来的特务团弟兄。 只可惜张松龄实在运气差了些,还没等听完冯长官的慰问,双腿就软了下去。随同冯安邦一道前来迎接特务团的医务营李营长见状,上连忙冲上前检查。这才发现他身上的几处弹片伤一块儿化了脓。伤口处的血肉像鲤鱼嘴一样向外翻着,隐约还能看见白色的小蛆虫在里面滚动。 “哇!”两名从南京飞过来的美女记者,一起弯下腰,大吐特吐!几名中央派来前线鼓舞士气的官员,也是紧紧抿着嘴唇,肠子肚子不定地往嗓子眼处翻滚。 “救人,赶紧救人。送到军官病房去,不惜一切代价也得把他给我救回来!”冯安邦立刻急了眼,顾不上再让凯旋而归的勇士在中央来的人面前给二十六路军涨脸,扯开了嗓子命令。 几个军部参谋脱掉外套,亲手抬起张松龄这个比他们矮了不知道多少级的新兵蛋子。这厢才开始迈步,那边又倒下了石良材。医务营的李营长连忙冲过去查看,刚解开绷带,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儿。 “谁给他包扎的伤口!”虽然从没上过战场,李营长发起怒来,一样如同凶神恶煞。“你们还不如直接枪毙了他,省得让他受这份零碎罪!” “我,我,我给他洗过,洗过伤口,用白酒,白酒洗的!”早已经把脸都吓白了的独立团医务兵小赵低着头,带着哭腔坦白。“我,我以前只学过几天中医,没,没处理过外伤。是,是他们非要我当医护兵的!” “等会儿我再跟你算账!”李营长悻悻骂了一句,顾不上找医务兵麻烦,又去检查昏迷中的老苟。还好,老苟的身体抗造,虽然被高烧折腾的人事不醒,伤口却没有感染。命人抬走老苟之后,他再去看胡丰收,也在对方背上的伤口处,发现了大量的脓血。 这下,欢迎英雄凯旋的仪式,彻底开不成了。本想借着采访四名小分队成员,在全线向后“转进”的消息中,寻找一些亮点的记者和慰问团官员们,也识趣地自行离开。重新收集材料,准备在下一波欢迎仪式上大显身手。反正特务团马上还有另外几十号人就要回来,据说鬼子的前线汽油库,就是凯旋归来者之一,特务团团长纪少武亲自带人炸掉的。 二十七师师长冯安邦亲自护送老苟和张松龄等人去了医务营,监督了整个伤口重新处理的过程,才红着眼睛离开。临走之前,他还拉着李营长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把四位英雄送进高级军官病房,二十四小时派专人陪护。需要任何药物,只要市面上能找得到,就派人去买。哪怕是只有上海、广州能买到,也可以从军部打电报过去,请那边的人买了,交给南京方面由专机捎过来。 其实即便不用他千叮咛万嘱咐,李营长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治疗这四个人。他已经完全割舍不下的大烟土,全靠特务团暗中供应。而营长老苟,又跟自己麾下的护士长吴姐交情非同一般。 于是乎,张松龄稀里糊涂地,就又享受一回军官待遇。这回不是住十几个人的大房间了,而是住套房,专门给校级以上军官养伤的特护病房!每天肉食、鸡蛋和时鲜蔬菜样样不缺,偶尔还能喝到羊奶滋补身体。 在李营长和吴护士长的尽心照顾下,才用了五天时间,他身上的伤口就消了肿。又过了三天,伤口缝合处已经可以拆线,虽然偶尔有些痒痒,翻身时却已经感觉不到痛。石良材和胡丰收两个也早已脱离了危险,整天百无聊赖凑在一起下象棋。四个人当中,老苟反而是最后一个能下床活动的,脸色灰败得有些吓人,跟大伙说话时也是没精打采的,半天才敷衍上一句。好几次吴姐故意讲笑话给他听,却收不到任何效果。气得甩盘子砸板凳,恨恨地走了。 这期间,团长老纪也来过好几次。看到老苟颓废成这般模样,便想方设法开导他。老苟却只是咧嘴笑笑,低声道:“你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好歹也是打过这么多难仗的人了,难道还分不清楚个局部和全局的区别?我只是心疼咱们特务团的弟兄,一千多人呢,最后连三分之一恐怕都没剩下!” “三个营加在一起,剩下三百二十七个。你那个营剩下的最多,其余两个营,全残了!”提起特务团的损失,老纪也只有叹气的份儿。说心里头不难受,那是自欺欺人。这几年他和老苟两个用尽各种手段捞钱,甚至连倒卖折旧军火和放高利贷等手段都用上了,就是为了能亲手打造出一支精锐部队来。谁料到,这支部队才第一次跟小鬼子交手,就被撞了个粉身碎骨。 然后二人就相对着呆坐,各自想着心事,没有心思再说一句话。兄弟这么多年了,谁救了谁的命,都是应该的。感谢的话,说了纯属多余。而其他话题,特别是与战局相关的话题,说起来就闹心,还不如暂且装不知道。 装聋作哑,是最没用的招数。尽管纪团长不想让老苟等人知道战势发展,以免影响到四人的伤势恢复。尽管护士们也在李营长和吴姐叮嘱下,尽量对老苟和张松龄等人保守一切军事秘密,可有些事情,却是怎么掩盖也掩盖不了。 八月下旬,三个师团的小鬼子在板垣征四郎的指挥下向平汉线发起进攻。孙连仲亲自带领二十六路军全部兵马,死守琉璃河。二十七师多次打退鬼子进攻,无奈三十师在前一段时间损失过大,在小鬼子的大炮轰击下又坚持了十余天后,阵地被突破。鬼子于九月十五日顺利夺取固安,对二十六路军构成了钳形攻势。 孙连仲不得不全军收缩,死保涿县一点。又打了两日,右翼的中央五十三军、五十二军先后放弃阵地,在军长万福麟、关麟征的带领下,大步向南“转进”。导致二十六路军彻底成了一支孤军,独自对抗三个师团的鬼子兵。 九月十八日,日军放弃对五十二、五十三军的追杀,全力进攻孙连仲的二十六路军。当晚,池峰城所部三十一师,在南大寨山区被鬼子击溃,直接将二十六路军的总部暴露在日军的炮火之下。孙连仲无奈,只好下达撤退命令。率领建制尚算完整的二十七师和已经伤亡过半的三十、三十一师退往邯郸。 军部已经开始后撤了,野战医院当然要跟着后撤。一片慌乱中,石良材和张松龄抬起老苟,跟着医务营的医生、护士和伤兵们,在特务团残部的掩护下,翻山越岭退往河北西南地区。 撤到半路上,老苟就不肯坐担架了。踉踉跄跄地找到了纪团长,大声提议,“你得跟老营长说,特务团必须重建!” “已经跟老营长说过了。他老人家也亲口答应了我。但最近一直在打仗,军部还没腾出手来做这件事情!”纪团长也被一连串的坏消息烧得两眼通红,拍了下老苟的肩膀,大声说道。 “别人不愿意跟日本鬼子死磕, 咱们两个带着人去死磕。否则,再这么退下去,咱们就得退出中国了!”老苟好像没听明白他的话,兀自大声嚷嚷。老子管不了别人,老子至少能管得了自己。这是他做人的信条之一,也是支持着他不肯倒下的最原始动力。 纪团长看了看这位得力臂膀,郑重点头:“只要特务团重建,我就跟你一起往前杀。让小鬼子也看看,中*人不都是万福麟那种货色!不过前提是,你得尽快把身体养好!” “老子早就他娘的好了!”老苟扶住一棵小树,喘息着回应。见纪团长脸上充满了怀疑之色,他狠狠地踹了树干一脚,大声保证,“你再给老子一天时间,明天早晨,老子就好给你看!” 说到做到,第二天早晨,他果然刮干净胡子,换了件新衣服,拄着拐杖开始锻炼身体。张松龄等人怕他累坏,千方百计骗他上担架休息。老苟却总是能看穿大伙的阴谋,绝对不肯上当。 就这样又提心吊胆的走了两天,他脸上居然重新出现了红润之色。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慢慢有了中气。 “我要去见老营长,我要去找他说理。凭什么不给老子把队伍补充完整,老子炸了鬼子大炮,难道还炸错了!”二楞子犯了浑,谁也拦不住。刚刚追上大部队,老苟直奔指挥部而去。也不知道是怕了他,还是着实心疼麾下这位悍将。二十六路军总指挥孙连仲居然没有生气,立刻下令,从被打垮的三十、三十一两个师里边,抽调精兵,重建特务团。 特务团原团长纪少武因战功卓越,荣升九十二旅旅长。原九十二旅旅长刘恒德调任军部出任作战参谋。重新组建的特务团团长职务由苟有德承担,营长为王铁汉、宫自强和李清风。营长以下干部,由苟有德与三位营长酌情安排。 几乎与此同时,南京政府前一段时间颁布的嘉奖令也到了。纪少武因为指挥部队,摧毁日军火炮和前线汽油库有功,授予四等宝鼎勋章一枚,直接升少将军衔。苟有德则因为率部炸毁日军火炮和击溃日军善后中队,从日军手中营救出大批受困袍泽等多项大功,授四等云麾勋章一枚,越级升上校军衔。连带着石良材、胡丰收、张松龄三人也得到了中央的关注,分别授予六等宝鼎勋章一枚,各越级升军衔至上尉、中尉、少尉不等。 注:新人新书,三国之一统天下,需要关注。请大伙去点一下,如果能看的话,就给叫个好。 第六章 长城谣 (二 上) 第六章 长城谣 (二 上) 很多很多年以后,张松龄躺在自家的葡萄架下,在享受着夏日习习凉风同时,总喜欢把自己的所有勋章拿出来,让阳光晒上一晒。 那枚六等宝鼎勋章按照时间次序,放在案子左首第一个位置。与另外数枚他后来获得的,前后由两届中国政府颁发的各种勋章一起,曾经给他带来无尽的荣耀,也曾经差一点将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然而到了最后,所有这些勋章的意义就都只剩下的一个,那就是,回忆。 对于一个已经九十多岁的垂垂老者而言,所有回忆,无论高兴的还是悲凉的,都弥足珍贵。无论其中任何一枚,都能让他回忆起一段自己走过的路程。都能让他对着记忆里的那个已经成为过去的自己笑一笑,骄傲或者嘲弄! 当孙连仲第一次将宝鼎勋章别在他胸口上时,张松龄心境可不像九十多岁时那么平淡。那时他还年青,虽然已经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却还做不到视荣华富贵粪土的地步。那时的他相信功名但在马上取,那时的他相信凌烟阁上无书生,那时的他,单纯得像一块冰,又狂热得像一团烈火。 六等宝鼎勋章,中尉军衔。已经足以让一个十七岁的年青人心中生出视为知己者死的念头。要知道,在一个半月之前,他还是新兵蛋子。而现在,他却成了中尉副连长。职位和军衔,都稳稳压了军中老前辈胡丰收一头。若是单论升级速度,则超过了特务团中所有前辈。包括团长老苟,后者从中尉升到上校,不过是连跨三级。而他从新兵升到中尉,却是跨过了二等兵到少尉,足足八个台阶。 有一股因为兴奋而产生的眩晕感,迅速包裹了他,并且越来越浓烈,直到全连新兵老兵站在一起接受他的检视那一刻,彻底升到最*。张松龄事后无论如何都记不住自己当时具体都跟弟兄们讲了些什么激励士气的话,只记得自己每说一句,就赢得一阵热烈的欢呼。当欢呼声结束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抢了连长大人的风头。而那位与他军衔相同,年龄却大了他足足一倍的连长,正是他的老熟人,从三十一师独立团被拨过来的基层军官,中尉廖文化。 不过张松龄也不怎么在乎。一营长宫自强是他的老熟人,一营一连连长石良材,是他的铁哥们。再加上特务团团长苟有德这位老上司在背后撑腰,他这个一营二连副连长在特务团中的地位,甩了外边调来的正连长廖文化不知道多少条街。后者即便心里头再不高兴,也只能憋着,绝对不敢给他小鞋儿穿。 而一营二连的连长廖文化,也的确不愿意招惹自己的副连长。因为在调进特务团的第一天,团长苟有德就亲口拜托他,对张松龄这位小兄弟要多加照顾。并且在话里话外透漏出一个消息,那就是,他之所以能被调进别人求爷爷告奶奶都加入不得的特务团当连长,全亏了副连长张松龄的举荐。否则,人家苟上校才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老打败仗的三十一师里头,居然还有一位姓廖的中尉可堪大用。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廖文化,他这个连长要看副连长的脸色做事么?欺负人也不带这么欺负的?再说了,谁求爷爷告奶奶要求加入你们特务团来的?咱老廖不想在三十一师里头,是因为不想带队打冲锋。你们特务团打一仗就要阵亡三分之二弟兄,咱老廖求爷爷告奶奶进特务团,不是寿星老上吊,活腻歪了么? 可是无论心里头如何恼怒,廖文化表面上也得笑呵呵的,精神头十足。因为眼下特务团在二十六路军,也就是整编后的第二集团军第一军团中,是最为耀眼的明星。无数长官都在旁边盯着,盯着特务团里边所有人的表现。如果他老廖胆敢把心里话说出来,恐怕第二天就得被调到二十七师爆破队里去,带头扛着手雷捆子去炸鬼子的坦克车。 忍,忍一时心宽体胖,退一步海阔天空。咱老廖福薄,找不到团长大人当干哥哥,也没长着一张人见人爱的小胖脸儿。咱老廖让着你不行么?无论大事小事儿,露脸的事情还是丢脸的事情,都让你这个副连长来。能者多劳么!咱老廖怎么敢抢胸前挂着宝鼎勋章的抗日英雄风头?! 日常训练?没问题,咱们张副连长负责就行了!不用事事向连长请示。张副连长是老特务团里头的精兵,接触到训练方法和训练手段都比三十一师那一套强得多。替弟兄们讨要军械补给?没问题,咱们张副连长负责。张副连长的面子大,管军需的老钱每次见到他,总是哥们儿长,哥们短地叫个不停。只要张副连长出面,多少枪支带药拿不出来?鼓舞士气,给弟兄们讲抗日救国的大道理?那更没问题了!咱们张副连长可是山东省国立一高毕业的大才子,肚子里的文化水能淹死你,讲讲抗日救国的道理,还不是小鸡吃蚂蚱,轻悠悠地! 明着倾轧自己的副连长这种蠢事,二连长廖文化肯定不会干。不但不会干,他还会摆出一幅忠厚长者的面孔,跟自己的副连长称兄道弟。随时给自己的副连长张松龄创造锻炼机会,随时往自己的副连长肩膀上压担子,以促进他快速成长。但是暗地里玩人的那些手段,二连长廖化文却一样没省下。在军旅里混了这么多年了,谁没学到点儿绝招,损招。拍桌子摔凳子,当面骂娘,甚至动手厮打,那是蠢货才干的勾当。用软刀子笑呵呵的杀人才是真本事!并且过后还能落得两手干干净净,一滴血都不会沾! 于是乎,张松龄这个二连副连长,就成了整个特务团除了团长大人之外最忙碌的人。忙碌到一连长石良材都看不过眼了,几次私下跟张松龄商量,要把他调到自己的一连里,继续跟自己搭伙。张松龄却总是笑呵呵地回应:“不累,这才哪到哪啊。人家老廖也是好心,否则啥都不让我上手,我就真的啥都学不到了。石头哥,你千万别跟团长去说,你要是跟团长说,我就跟你绝交!” “不知道好歹的东西,谁稀罕你!”石良材气得直撇嘴,却终究没敢再打把张松龄拉到一连去帮自己管账本的主意。小胖子心气高,本事大,前途肯定不是一个小小的中尉。拉他到一连去管账本儿,有可能反而是害了他。趁着现在不打仗,让他好好学学如何当军官,说不定过几天,他就能把头上那个副字去掉。反正二连长廖文化最近的表现上头都看见了,特务团可容不下这种捞便宜时朝前跑,打仗时往后窜的家伙! 张松龄其实也早就察觉到了,连长廖文化好像在变着法子折腾自己。但是他却认为,这点儿小事儿不值得让老苟来摆平。自己不是个毛孩子,打架打输了就要找家长出头。自己可以凭着一身本事,让廖文化放下成见,心服口服。 况且他也很享受一天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又距离完成周珏、田胖子他们几个的心愿接近了一点儿。二连的新兵老兵们,也非常喜欢张松龄这位终日笑呵呵的,从不端官架子的副连长。特别是有麻烦需要帮忙的时候,求到连里哪位军官的头上,都不如求副连长好使。往往别人推三阻四好半天的事情,到张副连长这,几分钟就能搞定。并且还不用给他塞烟卷儿,人家张副连长根本不抽那玩意! “那是,人家张连长跟苟团长是铁哥们,什么人敢难为他!”在某些有心人的暗中推动下,张松龄是团长苟有德的私人亲信的说法,越坐越实。 不过这种说法,根本对张松龄构不成什么实际伤害。二十六路军乃西北军余脉,西北军中,向来就有优先提拔亲信的传统。老长官冯玉祥这么干,老营长孙连仲也这么干,特务团长老苟继续将传统发扬光大,就不能算什么错儿!况且人家张连长也不是没真本事的,否则六等宝鼎勋章也不会挂在胸口上。 与此同时,另外一种说法也在特务团中流传甚广。那就是,二连的张连长是山东省国立一中的高材生,不折不扣的文化人。如果不是扛了枪,此刻,人家一只脚早已经踏入北平大学了。 这年头,文化人扛枪的例子可不多见,而西北军又素来有重视文化人的传统。不信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山东省主席韩复渠,是文化人吧?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是文化人吧?咱们老营长孙连仲,那也是读过四书五经,写诗做词一挥而就的。以此类推,张连长升得快,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既然张连长那么有本事,他怎么去去考北平大学?”也有人对传言不屑一顾,私底下小声反驳。 “笨蛋,北大不是被日本人给占了么!”立刻有无数张嘴巴,大声反驳。 “怪不得张连长提起日本鬼子来,就两眼冒火。原来是把他前程给毁了!”联想到张松龄的入伍时间,弟兄们很快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与事实相差万里,却更容易令人信服。 这年头,读书在很多人心里,还是一件神圣的事情。特别是到清华、北大、中央大学这种地方读书,换做前清,那就是中了举人,日后前程不可限量的。 “怪不得咱们张连长的字写得那么好,原来是个秀才老爷!”人的思维方式很奇怪,往往认定了一件事情后,就会替此事找出无数旁证。张松龄的字,特务团的很多弟兄都见过。虽然说不出什么颜体、柳体这些道道,却也知道,这写字如果拿出去,足以让街上替人写信为生的那些家伙羞得直接收了摊子。 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就有的排长、班长们,抱着跟长官套近乎的心思,提了点心水果,求张松龄帮自己写家信。张松龄对此是来者不拒,信写得工工整整,水果和点心坚决拒收。 闲下来的时候,他也会写两封家信,托邯郸邮局的人给寄到鲁县去。对于父亲和哥哥,他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告诉二人自己已经去阎王爷那里打过两次照面儿。而是编了个很轻松的故事,说自己在投军路上遇到了二十六路军的一个团长,受团长大人的赏识,从此青云直上。短短两三个月,就升到了中尉连副。反正父亲和哥哥对军旅的认识,还停留在评书《三国演义》阶段,谎言编得再离奇也不怕他们看穿。 为了让老父安心,张松龄还以一支王八盒子为代价,请南京来的美女记者给自己拍了一张黑白单人照。照片上他穿着一袭戎装,胸前别宝鼎勋章,腰里挎着两支盒子炮,看上去英俊潇洒,倜傥风流。才冲洗出来,就让女记者自己的眼睛冒出了星星。从此又找借口往军营里跑了好几回,差点耽误了回南京的飞机。 因为总白替弟兄们写家信的缘故,张松龄在二连的威望愈发高涨。很多弟兄都公开地说,张连长文武双全,日后的前程肯定不止是一个尉官。连长廖文化没想到自己几番使下小绊子,都没能让张松龄摔到大跟头,反而成就了后者的声名。心里头越发憋得难受,忍无可忍,终于找了个自认为妥当的场合,以开玩笑的口吻搂着张松龄的肩膀说道:“人都说张老弟能文能武,无所不知。但是我保证,有一个问题,张老弟肯定答不出来!” “不可能!什么问题还能难住咱们张连长?!”弟兄们不知道廖文化肚子里的小九九,还因为他在闹着玩儿,嘻嘻哈哈地在旁边起哄。 “您快说啊,快说啊!” “连长快说,让咱们也开开眼界!” “这个问题么?呵呵!”廖文化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张老弟,你知道女的那个地方,是一个窟窿眼儿,还是两个窟窿眼儿么?” “哈哈哈……”老兵们哄堂大笑,望着张松龄,满脸促狭。新兵们先楞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齐声起哄,“告诉他,告诉他。张连长,你告诉他!女人的那个地方,到底……” 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张松龄的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他高中的时候跟班上的女生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可能知道如此“深奥”的生理问题?!“应该是一个吧!难道还是两个?”带着几分求饶的味道,他可怜巴巴地看着众位弟兄们,“我不知道,我这的不知道啊!” “我就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都知道的人么?”终于成功地打击到了张松龄,连长廖文化心满意足,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拿草棍儿剔着牙,晃晃悠悠地走了。 第六章 长城谣 (二 下) 第六章 长城谣 (二 下) 从那一刻起接连好几天,有关“女人那地方到底有几个窟窿眼儿的”的讨论,就成了特务团一营二连里头最热门的话题。老兵们热衷于提问,借以炫耀他们的成熟。新兵们乐于参与,想从中了解自己心中最神秘的所在。到后来,这个话题居然成了区分新兵老兵的重要手段之一,“你知道女人那地方有几个窟窿眼儿么?不知道吧,小样!帮我擦枪去,擦干净了哥就告诉你!” “你知道女人那地方有几个窟窿眼儿么?知道,那你知道每个窟窿眼都什么模样么?不知道了吧?小样!帮我擦枪去,擦干净了哥就告诉你!” 每当看见弟兄们没羞没臊地聚在一起乐此不疲地讨论,张松龄就头皮发乍。但是他对此无可奈何。在见到只雌性蚊子都想抓住研究一下是不是双眼皮的军营里头,女人本来就是大伙最爱的谈论的生物。就像寺庙里那些花和尚,吃过肉的,就禁不住想吃第二次。而从来不知道肉模样的,则充满好奇地想通过前辈的嘴巴,了解传说中的荤腥是什么*滋味。 终于搬回了一点儿局面的廖文化,从此变本加厉。只要得到机会,就把话题往女人身上扯。你张副连长不是肚子里头文化水多么,行,咱老廖不跟你比谁有文化,咱跟你比谁更下流。有本事你将手底下那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兵大爷们,都变成文化人,天天跟你谈理想,谈国家民族,谈诗词歌赋!看看你的理想,你的国家民族,你的诗词歌赋更吸引人,还是咱老廖这下三路笑话更吸引人。 显然,这一回合的胜利者是廖文化。弟兄们对小张连长尊敬归尊敬,却知道自己跟对方终归不是一路人。反倒是满嘴黄色笑话的廖连长,说出来的东西更对大伙脾气,更让大伙觉得亲近。 张松龄被逼得没法,差一点儿就准备带上钱包进邯郸城,去找个青楼女子指导恶补一下有关“女人那地方到底有几个窟窿眼儿的”的知识。结果还没等他做好准备,上面却突然传来了命令。特务团结束休整,与大部队一道开赴娘子关,增援正准备在那里与日寇血战的第六集团军和十七师。 “这回怎么着也得给小日本儿来一下狠的!”已经当了上校团长,老苟讲话依旧像原来一样简单直接,“土八路穷得都穿不上裤子了,硬是在平型关干掉了好几千小鬼子。咱们特务团再怎么着也是正规军,总不能给土八路比下去!”(注1) 他嘴里不屑一顾的土八路,就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也就是他原先提起来就要两眼冒火的大仇人,*的工农红军。在今年八月二十二号正式接受中央政府整编,改名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九月十一号,又奉中央之命,改名为第十八集团军。 但是老苟却不愿意给予第十八集团军跟自己所在的第二集团军同等地位,所以提到自家队伍,就是咱们一军团,咱们二十六路军,提到对方,则一概在前面加个土字,土八路,土十八军,土共。即便为此被上头教训了好几次,也屡教不改。 在他看来,自己不称对方为匪,已经是足够客气了。在对方头上加个土字,算不得失礼。只不过人家土八路土归土,打仗却很给自己长脸,在平型关一场战斗中,就干掉了好几千小鬼子。大洋马抓到了好几十匹,汽车拖回来十好几辆,连重机枪抬回来二十几挺,整天放在外边瞎显摆。 要说二十六军特务团上次奇袭敌军炮兵阵地,算下来也干掉了好几百小鬼子。可特务团自己也伤亡惨重,再加上随后中*队把大半个河北都给丢了。那场局部胜利在全线溃败的大背景下,再怎么宣扬,也提不起气来。 而人家八路军一百一十五师那边从来不跟小鬼子打阵地战,抢了鬼子的辎重之后,立刻掉头就走。小鬼子用腿追不上,用飞机炸不着,气得哇哇直叫。而八路那边既占了足了便宜,又捞到了好名声,简直赚了个盆满钵圆! 不光是老苟,整个二十六路军上下,如今都憋着一口气。一定要在抗日战场上把老仇人比下去,不能拿枪消灭他们,也要拿更好的战绩羞辱他们。 在这口气的加热下,孙连仲几乎掏出了全部家底。三十师,三十一师现在兵员严重不足,还无法投入战场,只能暂时留在后边当预备队。二十七师和特务团却已经渐渐恢复了一定实力,老子就全派出去。就不信了,凭着阎老西儿在山西那么多年的经营和此番参战的那么多支中*队军队,还消灭不了半个师团的小鬼子! 作战命令下达的当天晚上,特务团就抢在第一波上了火车,在闷罐子里“咣当”“咣当”向北走了半宿,然后又下了火车,徒步跑了半宿。第二天早晨在你一个无名小站上了另外一辆闷罐扯,掉头向西,断断续续折腾了一天一夜,把人折腾得差点将苦胆都吐出来了,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推开车门跳出来一看,只见四野里山峦起伏,有一道巍峨的城墙在不远处的高山上从东到西,看不到头,也望不见尾巴在哪里。 “长城,我看到长城了,我看到长城了!”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弟兄们顾不上呕吐,抹抹嘴巴,忘情的大喊。 中国有句古话,叫不到长城非好汉!对于当兵之前连一百里外的县城都很少去的他们来说,能见到一回长城,这辈子就算没白活过。将来退了役回家,每天忙活完了地里的庄稼,也能搂着儿子,指着北方对他们讲,“你爹我当年在长城上,举着大刀,砍得小鬼子人头滚滚……” “这是娘子关!”老苟则将麾下大小军官全部召集到一起,指着不远处的长城,做战场地形普及,“分为新关和旧关两部分,那座山叫做雪花山,可以俯览全关。那边,则是龙泉寺,马岭关,石门关,这一线是入鬼子进入山西的必经之路,咱们团跟二十七师的任务,就是死守龙泉寺,不让鬼子踏入长城一步!”(注2) 注1:平型关大捷,七七事变之后,中*队第一次主动寻找战机,打的一场局部歼灭战。共消灭鬼子辎重队和前来解围部队六百到一千人,击毁汽车八十余辆,马车七十余辆,缴获物资若干。战后国共双方为了鼓舞士气,都对战果进行了夸大。而最近一些“砖家”,则以日军一部分军队的损失取代全局,声称日寇损失不到一百,出现马车自动驾驶,七十五汽车三十人开的笑话。相关考证,酒徒推崇大伙参考萨苏的作品。因为他精通日语,且不带政治目的。 注2:娘子关位于山西省井陉县,被称为天下第九关。实际为内长城,与外长城有所区别。 第六章 长城谣 (三 上) 第六章 长城谣 (三 上) “没问题,这回让小鬼子尝尝咱们的厉害!” “这下,咱们利用地形给鬼子来一次狠的!”特务团的大部分军官,包括张松龄在内,事先都没看到过刚刚由晋绥军送来的娘子关地图,听老苟说整整一个师的兵力,只需要守龙泉寺这么一个战场关键点,立刻自信心爆了棚,撸胳膊挽袖子,大声表态。 可真的开始布置防线,大伙才发现事实与想象相去甚远。 所谓龙泉寺,只是娘子关北侧防线的总称。下面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山头和村落,总长度超过了五十里!甭说让特务团去守,就是把整个二十七师全拆了分散下去,每个关键地点也分不到一个营的兵马。 “守,守个屁!”老苟坐在龙泉寺的大殿里,拍着桌子开始骂娘。寺庙里的和尚早逃光了,不知道是哪路佛陀满脸灰尘地坐在莲花台上,冲着他大眼瞪小眼。“电台呢,给老子把电台架起来,问问冯安邦,他在发哪门子疯!” 好在这回不是打奇袭,团部带着电台随行。通讯兵跑前跑后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电台架起来了。但是无论怎么联络,也联络不上二十七师。直接给军部发电报,也得不到任何回音。最后,还是石良材机灵,带着贴身警卫跑下山去,在村子里跟当地老乡半抢半买弄了两匹驽马,骑着又去了一趟火车站。才借用车站的电话,要通了第二战区的阎长官司令部。那边一听是二十七师特务团,立刻就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又试探着问道:“再说一遍你们的番号?怎么是二十七师,龙泉寺那段儿不是归二十七军负责么?” “我们是二十七师,二十七师特务团!”石良材一听,气得脸上的刀疤立刻变成了灰黑色。丢下电话,翻身上马再往龙泉寺方向跑。跟大伙把二战区的话一学,老苟立刻傻了眼。二十七师跟二十七军表面上只差了一个字,兵力可是差了好几倍。让一个师来完成本应一个军来完成的任务,这不是嫌二十七师弟兄死得不够快么? 好在二战区阎长官没那么不厚道,大约在后半夜,又绕过二十七师师部,直接给特务团下达了另外一条命令。暂且下山,回下盘石车站一带候命。二十七军马上就会赶到!此外,还非常好心地通知了特务团一个坏消息,那就是,十月八日,也就是今天早晨,石家庄宣告失守,正太路被日军切断。二十七师、三十师和三十一师,在乘火车开往山西途中,遭到日军袭击,具体损失不祥! “六号,六号咱们走的时候,石家庄那边不是刚刚打起来么?!”老苟都顾不上骂娘了,抓着电报向通讯兵质问。石家庄那边,有河北省主席商震带着一个军的兵力在驻防,之前信誓旦旦地向二十六路军保证过,绝不会让鬼子攻击到他们身后。没想到了这誓言声音还在天空中飘着,石家庄倒是先给丢了。(注1) 通讯兵也知道事关重大,又冒着被上峰指责的危险,给二战区司令部重发了一封电报,询问二十六路军其他几支队伍的消息。回电与上一封几乎一模一样,石家庄失守,二十七师、三十师和三十一师,在乘火车开往山西途中遇袭,损失不明,第二战区副司令孙连仲失去联络。 “奶奶的!这叫打的什么仗?!”老苟跳起来,在大雄宝殿内来回踱步,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可是骂归骂,在这个关头,他却没资格失去理智。在佛像面前兜了十几个圈子之后,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声命令:“叫醒弟兄们,连夜下山。咱们去下盘石车站等着。如果明天中午还联系不到老营长的话,咱们就原路打回去!” “打回去,打回去。去他奶奶的娘子关,谁愿意守谁守!”几个营长们被二战区司令部没头没脑的瞎指挥气得两眼冒火,接着老苟的话茬,低声嚷嚷。 整个团兵马像梦游一般,在娘子关北侧逛了一大圈,又打着火把下来了。待回到二战区指定的候命地点,天光已经大亮。早有晋绥军负责后勤的一名上校迎上前,赔着笑脸慰问:“弟兄们辛苦了,辛苦了!长官特地命令鄙人熬了羊肚儿汤给大伙驱寒,外加白面馍馍,随便吃,管够!” “去你奶奶的羊肚儿汤!”老苟非常不给上校的面子,指责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遛人玩呢是不,几十里山路让我们连夜跑个来回?哪个王八蛋制定的作战计划,连二十七师和二十七军都弄不清楚!” “则(这)个,则(这)个……”晋绥军上校一着急,说话就带上了地道的山西腔,“长官见谅,见谅。哪(我)们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命令都是上头发下来的。一会儿一个变化,今天和昨天的从来不带重样的!” “上头,什么都怪上头,你们自己没长脑袋瓜子啊!” “则(这)个,则(这)个,哪(我)们则(这)里不是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么?”晋绥军上校红着脸,一幅认打认罚模样。 碰到这么个主儿,老苟也拿对方没法儿。骂骂咧咧又抱怨了几句,就命令几个营长带弟兄们下去喝羊肚儿汤。然后,又一把拉住准备开溜的晋绥军上校,尽量压住火气询问:“有二十六路军的消息了么,就是新编第二集团军第一军的消息!我们老长官孙连仲在哪里?” “哪(我)不知道啊!”晋绥军上尉信口回应,见老苟的两道眉毛又往一起皱,赶紧迅速补充了一句,“要不,您去车站问问。他们那里有铁路专用电话,说不定能打得通!” 闻听此言,老苟丢下晋绥军上校,迈开步子就往车站走。在里边抢了站长的电话,抓起来一通乱拨乱叫,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在接线生的帮助下,找到了二十七师师部。 “我们已经快到井陉关了。休息一下就沿着铁道往娘子关那边走!”冯安邦的声音从电话另外一头传过来,有气无力。“什么,火车?甭提火车了!铁道被鬼子用飞机炸成了一段一段的,火车得一边开,一边等人修铁轨!还没弟兄们两条腿儿跑得快呢!你别着急,老营长他们没事儿。就是黄谯松七十九旅和负责断后的三十师损失大些,挨了不少炸弹。亏得老营长事先留了个心眼,没完全相信商震那王八蛋。否则,你老苟就准备给我们收尸吧!”(注2) 这也许是两天以来,唯一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了,虽然里边包含的内容好坏参半。丢下电话,老苟带着大伙在下盘石车站附近,寻了个隐蔽地方,一边休息一边等候大部队。结果大部队迟迟没到,鬼子的飞机倒是先飞过来了。 欺负中*队没有防空火力,那些飞机压得极低。翅膀几乎贴着车站的房顶掠过去,将房顶的稻草吹得四下乱飞。 当先的两架战斗机重新拉起来之后,接着就是四架庞大笨重的轰炸机。像苍蝇下蛆般,将一个个巨大的炸弹沿着铁道线摆了几大堆。待将肚子里的炸弹丢尽了,还要耀武扬威地兜上两圈,检查完了战果才施施然飞走。 因为休息的位置选得比较隐蔽的缘故,鬼子飞机并没发现特务团的藏身之地。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铁道,老苟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这么由着他炸?你们阎长官呢,也不想想办法?!” “小鬼子的飞机这几天每天都来好几趟,我们早就被炸习惯了。他白天炸完了,咱们夜里头就派人去修就是。反正小鬼子还指望着以后自己再用这条铁路呢,也不敢毁得太狠!”提前躲出来的车站站长徐子铭耸耸肩膀,摆出一幅听天由命的架势。 得到他的提醒,大伙再细细看。目光透过一团团浓烟烈火,果然发现,鬼子的炸弹都主要集中落在了进出车站的两里多长的地段内,并非针对整条铁路线。而下盘石车站大厅,也基本没受到弹片波及。 “那也不能由着他们嚣张!你们阎长官手里不是有高射炮么?怎么不调过一些来!”老苟还是觉得憋气,继续低声质问。 “那我可不知道了!”徐子铭继续无奈地耸肩,“我就是个管铁道的芝麻官儿,哪里跟阎长官说得上话。您要是真的想给小鬼子点儿教训……”他犹豫了一下,把头附在老苟耳边,低声提醒,“看到车站旁边那个隧道没有,在隧道上边,是个石头山 。不太好隐蔽,但要是在那地方架上几挺机枪的话,鬼子再来俯冲轰炸,你就可以由上往下给他几梭子!” “架机枪……?”老苟皱着眉头,四下打量周围环境。果然在车站不远处,发现了一条隧道。隧道上面的山不算很高,山顶上怪石嶙峋。如果选择一个合适位置,安排下几挺机枪的话,肯定能打鬼子飞机一个猝不及防。 可此人不过是个火车站长,怎么还懂得如何布置机枪阵地?带着几分怀疑,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徐子铭。后者则继续咧嘴苦笑,低声要求:“长官您如果想打的话,尽管安排弟兄去打就行,过后千万别跟上头汇报说是我给您出的主意!我就是个臭管车站的,管到车站外边去,可是落不下任何好处!“ 注1:商震,同盟会员,辛亥革命元老。抗战爆发时任国民党河北省主席,在日寇面前不战而退,丢弃石家庄,乘坐慈禧太后花车一路“转进“到郑州,导致正太路落入日本人之手。 注2:黄谯松,抗日将领,台儿庄血战成名。在解放军兵围太原时筹备起义,被其部将仵德厚举报,押往南京枪杀。 第三章 长城谣 (三 下) 第三章 长城谣 (三 下) 此刻老苟眼里最可恨的是小鬼子,至于徐站长的身份及其后来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倒也没时间较真儿。点手招过来一营长宫自强,他指着隧道顶上的乱石怪树低声命令,“找几身强力壮的,把咱们的马克沁重机枪给我抬到那上面两挺。下次鬼子的飞机再敢飞那么低,你就给我扫了它!” “那上边?”刚刚高升到营长的宫自强用目光扫了扫隧道上方的石头山,脸上露出了几分犹豫的表情,“那上面没有水,咱们这枪……” “没水你不会让他抬几桶上去?别啰嗦,枪如果打坏了,我再找老营长给你要!”老苟瞪了他一眼,沉声喝令。 “我们全营才两挺!”宫自强不敢抗命,嘟囔了一声,怏怏地去安排机枪阵地了。他手里的马克沁是从二十七师那边“均”过来的。整个二十六路军里头,也就是二十七师被中央政府排入了重点调整序列,配发了七十二挺中国兵工厂自己仿制的水冷马克沁。而这七十二挺马克沁再经过三十、三十一两个师一分,实际上每个团头上才摊到四挺。特务团是占了老营长直属的便宜,比别的团多吃多占,才达到了全团六挺马克沁,每个营两挺的地步。 “蠢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一台马克沁才值多少钱,一架飞机值多少钱?!”老苟跳起来,追着宫自强的背影数落。回头看看在旁边凑热闹的王铁汉,又大声安排,“你也去,把你们营的马克沁给我架到车站里头。小鬼子不是想着留下车站自己用么?你就在那里,瞄着准了鬼子的飞机给我狠狠打!” 王铁汉没想到看热闹也能看出池鱼之殃,耷拉下脑袋,怏怏地走了。不一会儿,两个机枪阵地就被架了起来,为了增强火力密度,一营长宫自强和二营长王铁汉,还特意拿出了全营一半儿的轻机枪,分散在重机枪周围的区域,做辅助射击。以免到时候没打到鬼子的飞机,反而把重机枪和重机枪手全给搭进去。 这边刚刚安排好机枪阵地,天空中就又传了引擎轰鸣声。小鬼子轰炸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破坏部分铁路,耽搁中*队向娘子关附近移动的速度。所以派出的飞机不多,每次都是两架战斗机、四架轰炸机的组合,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 宫自强和王铁汉听到引擎声,立刻两个带领着弟兄们,用茅草把机枪全给盖了个严严实实。不仔细看,在远处根本无法用肉眼发现。鬼子飞机抵达车站上方,一头就扎了下来。先是用战斗机对着可疑目标一通狂扫,然后战斗机迅速拉高,伴着巨大的呼啸着,轰炸机开始俯冲投弹。 “哒哒哒……”埋伏在车站里的二营率先开了火,轻重机枪在鬼子飞机周围打出了一片火网。有一架刚刚开始投弹的轰炸机立刻冒起了黑烟,慌慌张张地拉高,拖着一条鲜红色的火尾巴,摇摇晃晃地飞向远处,然后一头扎到了山尖儿上。 另外三架轰炸机见状,赶紧调整攻击目标。翅膀一压,直扑火车站内的机枪阵地。“给我往死里打!”一营长宫自强大喝一声,亲手抱住一挺马克沁,冲着飞机的头搂了火。子弹像冰雹一般打得飞在最前面的鬼子轰炸机火星乱冒,不得不迅速拉起来,拉着黑烟向远方逃去。 另外两架轰炸机也不敢恋战,胡乱丢下炸弹,迅速拉高。就在此刻,雪花山一带,也有马克沁重机枪开了火,咚咚咚咚,打得小鬼子的飞机东躲西藏。很快,一架试图掉回头来报复的战斗机被子弹打中了关键位置,“轰”地一声,凌空炸成了碎片。 “打中了,打中了!”特务团的弟兄们纷纷从藏身处跑出来,将钢盔向天空乱丢。鬼子的飞机被地面上突然冒出来的这么多人和火力吓坏了,不敢继续停留,带上一身上伤,摇摇晃晃向东北方逃走了。 至于能不能飞到机场,驾驶飞机的小鬼子是顾不上想了。最近一段时间,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已经三令五申,要求将士们发扬武士道精神,宁可与武器俱碎,也不能再让飞机、汽车、火炮等大型武器的残骇落到中国人手上。以免司令部再向外发布战报时,报出的损失是个位数,第二天却被人中*队堆出十好几辆汽车来“大肆污蔑”。(注1,注2) 一次就打落了两架鬼子的飞机,特务团弟兄个个兴高采烈。团长老苟的眉头却一直紧紧皱着,即便在宫自强和王铁汉两个亲自来邀功时,也没有松开。“这一仗,恐怕不太好打!”看了两位满脸喜色的部下一眼,他低声向大伙交底儿。“鬼子要攻占娘子关,那边的雪花山几乎是必争之地。但刚才那边开枪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好像机枪比咱们一个团还少!” “说不定那边故意保留实力呢!”宫自强是个乐天派,手搭凉棚向着雪花山方向望了望,笑呵呵地安慰。 老苟轻轻摇头,在这种地形上打防御战,保留实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除非还想着杀下山去,出其不意给鬼子一个反击。“那边是哪支部队,什么时候到的?!” 后半句话,他是冲着徐站长问的。虽然此人没有穿军装,但其对战场的了解程度,好像还超过了那个负责联络的晋绥军上校。果然,徐站长只是稍微楞了楞,就犹豫着回应,“好像是十七师吧,师长姓赵。里边有很多陕西人,说话口音怪怪的。” 不等老苟发问,他又指了指南边的几个山头,低声介绍,“那边好像是第三军,都是些四川人,个子很矮。最高长官姓曾,挺和气的一个人,说话老带着您,您的…” “是陕军和川军!”老苟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在国民革命军里边,陕西军队和四川军队都是以装备差而闻名。一些部队的武器装备,甚至比二十六路军这个有名的叫花子部队还要差。二十六路军在归顺了中央之后,至少还过上了两年像样日子。而陕西军队跟着杨虎城刚刚闹完了西安事变,肯定不会受中央政府待见。至于川军,那地方向来是个独立王国。如果不是为了抗战,跟中央政府连电话都不通。更甭说得到中央政府的粮饷补给和武器支持了。 一支出身于陕军第十七师,一支出身于川军的第三军,再加上一支叫花子二十六路。三支军队,没有一支是来自山西本地的,当然也没有一支部队熟悉娘子关附近的地形。这样三支人生地不熟的外来户,却要被要求把守山西河北之间的门户!真是个“绝妙”部署?也不知道当初制定战略的是哪位卧龙?!(注3) “你们晋绥军呢,晋绥军怎么没来?”不光是老苟一个人看出了问题,连张松龄这个新兵蛋子也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儿,拉住徐站长的衣袖,低声质问。 “我们晋绥军主力,都在忻口那边……”听出了张松龄话语里的不满之意,徐站长想了想,脸上浮现几丝惭愧,“上头说,鬼子重点进攻方向是那边,不是娘子关这里!您别这么看我,我就一个管火车的,跟上头说不上话!” 注1:华北方面军,日寇在七七事变后,为了鲸吞中国而专门重新编组的一支部队。 注2:为了鼓舞士气,日军统计伤亡人数时,缩水现象非常严重。往往一次会战下来,打到筋疲力尽,也只对外界报称,只损失几十或者几百人。 注3:娘子关战役,是指挥最为混乱的战役之一。损失极为惨重。几乎是以十名中*人的性命,来换一名小鬼子的性命。而指挥者在战后,还推诿过错给他人。 第六章 长城谣 (四 上) 第六章 长城谣 (四 上) 一个小小火车站长都能察觉到娘子关防线的布置有问题,整个二战区司令部的高参们居然个个视而不见!听完徐站长的解释,弟兄们立刻翻了天,涌上前,七嘴八舌地质问:“这不是耍傻子玩么?” “保卫山西,你们晋绥军都往后缩,让川军、陕军和我们二十六路军上,阎长官他是什么意思?” “你们山西不上有兵工厂么,怎么不弄几门大炮来摆在娘子关上?拿大炮从上头往下轰,多少鬼子也不够炸的!” “我,我真的跟上头说不上话啊,我就是个管火车的。没事儿天天坐在车站里头瞎琢磨!各位长官,各位长官,别拿这眼神儿看我,别拿这眼神儿看我!”徐站长被大伙看得心里头发毛,一边向后退,一边作揖。 “算了!”老苟也知道为难一个小小的火车站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摆摆手,命令弟兄们退开,“别欺负他,他又不是二战区的长官。” “咱们不打了!” “咱们走吧,长官,不替阎老西卖命了!”弟兄们愤怒至极,连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的外号的都给直接喊出来了。 将手往下压了压,老苟苦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制定的这个防御计划!跟大伙说句老实话,这个国家,从上到下,凡是当官的,就没几个不是混蛋的!文的贪财,武的怕死!文不成武不就的,干脆直接投了鬼子,巴不得立刻来个改朝换代,自己好捞顶乌纱帽带上,也有机会刮地三尺!” 看了看大伙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的面孔,他继续补充,“说实话,老子扛了这么多年枪,什么样的混蛋没见过啊?!如果因为上面有人是混蛋,老子就拔腿走人,恐怕,老子现在都跑到不知哪国去了!” 很少听苟团长如此坦诚地讲掏心窝子话,弟兄们都楞住了,竖起耳朵,静等他的下文。特务团团长苟有德又摇摇头,嘴角微微上翘,“就在前半个月,咱们特务团豁出性命去炸了鬼子的大炮,却只换回了*全线溃退的结局。老子当时就想,老子这回真妈的不干了,谁爱他妈的干谁干!混日子谁不会啊?!喝兵血谁不会啊?!老子只要动动歪招邪招,肯定比他们捞得更多!老子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白天想,夜里头也想。从南京那边想起,一直想到咱们二十六路军里头,想出了好几千个不干的理由……” 也许是第一次当众说出心事,他的情绪有些亢奋,亢奋中带着悲壮,带着无奈,“可老子最后突然想到一件事儿,如果老子那样做了,老子不也成了混蛋了么?!如果像老子这样的人都变成混蛋了,这个国家不就亡了么?!你们说,老子想得对不对,对不对?” 他伸手朝脸上抹了一把,将眼泪与屈辱一起抹掉,只剩下阳光与笑容。对着那充满阳光的笑容,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弟兄们渐渐眼神渐渐平和了,咧嘴,苦笑,笑容里隐隐还带着几分惭愧。 “所以!”苟有德深吸一口气,将眼睛里的泪水全部抽走,“所以,老子自己不能当混蛋。所以,尽管二战区司令部制定的这个作战计划很混蛋,老子也不能带着大伙一块当混蛋,一走了之!” “如果今天咱们因为二战区制定了个混蛋作战计划就走了,明天,咱们还会看到更混蛋的作战计划,后天,咱们还会看到更更混蛋的作战计划,更更混蛋的人和事情。这年头,混蛋人和混蛋事情还不好找么?咱们只要找,肯定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然后咱们就一直走,一直走,早晚有一天得走到咱们自己家门口去。然后咱们还得走,因为家门口的混蛋人和混蛋事情和这里一样多。咱们就这样走啊,走啊,最后一看,不能再走了,前面到大海边上了!前面没有路了!然后咱们怎么办呢?是投降,还是跳海自杀?!” 没有人能敢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没有人敢对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面炙热的烈火,足以把对视者血液里的污浊全烧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咱们人微言轻,咱们管不了那些混蛋,咱们至少能保证,自己不去做混蛋!”还是那句不知道被他说过多少遍了老话,今天重复起来,却让大伙觉得非外顺耳。 车站的徐站长一直也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开始还脸上还带着几分畏惧,到了后来,畏惧慢慢就变成了钦佩,随即,钦佩之色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在他脸上从没见过的坚毅和凝重。趁着大伙注意力都被苟团长吸引的时候,他偷偷地溜回了车站调度室,四下看了看,迅速摇通了电话,“调度室么,我是老徐,给我接太原电话局!” “太原电话局么,麻烦帮我转…” “……” 几乎与此同时,昨天石良材买马的那个小村子里,也有几个背负这特殊使命的“老客”聚在了一处。山区百姓日子过得贫困,家家窗户上都没有糊窗纸,更不可能见到玻璃。为了不被外人注意到,“老客”们将冬天堵窗口的厚草帘子落了下来,立刻,屋子内就由白昼变成了黑夜。 屋子的主人点上了油灯,为了节省,油碗只放了一根灯草。发出来的光蔫蔫的,忽明忽暗。 “已经通过晋绥军联络处的那边查清楚了!”当众人的眼睛都渐渐适应了屋子内的灯光之后,一名皮货贩子打扮的“老客”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双手捧给了坐在他对面的“羊毛贩子”。“昨天到的那支队伍是孙连仲将军的嫡系,番号是国民革命军二十七师特务团。师长叫冯安邦,是孙连仲的儿女亲家。特务团团长姓苟,做过孙连仲的警卫班长!他们中国的将军,好像有这种选拔身边人当基层军官的传统!” “所以他们才总打败仗!”对面的“羊毛贩子”笑了笑,淡然评价,仿佛对此早就见惯不怪一般。他左首坐着的一个针线贩子则皱轻轻了下眉头,带着几分怀疑的口气追问,“不应该是另外一支队伍么,怎么换成了二十七师?” “据晋绥军联络处的范上校说,是二战区的长官们搞错了,但是也有可能是更上层的官员做了糊涂事情!”皮货贩子摇摇头,像说笑话一样向几个同行解释,“一个是二十七军,军长叫冯钦哉!一个是二十七师,师长叫冯安邦。番号只差了一个字,部队长官的姓氏也相同,所以也难怪他们会搞错!” “嘿嘿嘿……”听着他的解释,除了坐在正面的“羊毛贩子”之外,其他几个坐在侧面位置上的 “贩子”同时笑了起来,满脸轻蔑。“中国人就这样,做什么事情都不认真。嘿嘿,当年空有几百万大军,被只有几十万人口的满洲人征服。如今,轮到帝国来征服他们了!” “冯钦哉的部队到了什么位置?”笑了一会之后,“针线贩子”板起面孔,继续追问。 这个举动好像有点儿越权,“羊毛贩子”皱了下眉头,用目光向他扫视。“针线贩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不满,赶紧站起身,弯下腰赔罪,“木村君不要生气,我并非有意施礼。我是军人,所以最关心的是对方的兵力部署情况!” “都是为了帝国,我这次可以原谅你。”被唤作木村的“羊毛贩子”又看了他一眼,说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身居上位者的威严,“但是,下一次你再这样做的话,我会直接向你的上司提出抗议!” “嗨伊,嗨伊!”“针线贩子”又接连鞠了好几个躬,以示诚心悔过。目光在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了几分怨毒。 唯恐受到池鱼之殃,“皮货贩子“赶紧把自己打听到的情报,一股脑地汇报出来。“冯钦哉将军其实今天凌晨的时候已经赶到了!眼下就驻扎在距离龙泉寺不远处的杨家屯。他好像对二战区的胡乱指挥很不满,所以才迟迟不肯将部队摆上去。甚至连电台和电话,也以防范泄露军事机密的借口,没有立刻弄好!” 几个化妆成小商贩日本间谍相视而笑,对此战的前景更是充满了信心。冯钦哉将军的做法如果放在日军当中,已经可以被送上军事法庭了。但在国民革命军中,还没听说哪个将军因为故意不跟上司联络而受到公开斥责。 “据晋绥军联络处的范上校说,冯钦哉将军,与眼下驻守在娘子关正面的赵寿山将军之间,有很大的矛盾。他们两个曾经在西安附近共过事,但去年张学良和杨虎城发动兵变时,赵寿山将军选择支持张杨,冯钦哉将军却发表通电,支持南京政府!” “这样,还有人敢让他们两个并肩作战?!”这回,连羊毛贩子都无法保持淡定了,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孔上充满了惊诧,“井上君,你的信息保证没有错?” “没有错,我核实了很多遍!”皮货贩子点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我甚至怀疑,第二战区司令部,有咱们的人帮忙制定了这个作战计划。所以这个计划的漏洞,才会这么多。但是,…” “中国人……”几个间谍一起摇头,脸上的表情被灯火照得格外猥亵。 注1:冯安邦,二十六路军悍将,孙连仲的儿女亲家。台儿庄血战时几乎将整个二十七师拼光,也没让日军冲破自己的阵地。后在中条山坚持抗战多年,最后被日军飞机炸伤,以身殉国。 第六章 长城谣 (四 下) 第六章 长城谣 (四 下) 带着发自内心的轻蔑,几个日本间谍将连日来各自收集到的情报汇总在一处。于夜深人静之时,用一台轻便发报机,连夜发给鬼子的中国方面军司令部。 鬼子的中国方面军司令部工作效率远高于中国的第二战区阎锡山长官司令部,接到电报半个小时之后,就发来回电。大大嘉奖了几个间谍对帝国做出的贡献,同时强调,最近几日的情报收集工作,重点放在娘子关一线中*队的部署和调动上,不必兼顾其他。具体由曾经参加过东北事变的秋田雄一负责,其他人务必全力协助。 看到上司的电文,“羊毛贩子”木村信孝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漆黑。沉吟了许久,才将电文转交给几个同伙,自己来到先前被自己斥责过的“针线贩子”秋田雄一面前,一躬到地,“秋田君,下午时是我狂妄,冒犯之处,还请秋田君不要介意!” 转眼间就把竞争对手踩到了脚底下,秋田雄一心中好生得意。脸上却装出一幅大度的姿态,伸手搀扶,“没关系,木村君也是为了帝国!你放心,我不会将你今天下午的话向上面汇报的!” “谢谢秋田君大度!”木村信孝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敲砖钉角。 “木村君不必客气,只要咱们通力合作,完成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一些小节,我绝不会记在心上!!” 秋田雄一又虚情假意地搀扶了一下,挺着还没长出来的将军肚鼓励。 “小人得志!”其他几名间谍偷偷撇嘴,却不敢将内心的想法表现在脸上。谍报部门向来是最讲究等级次序的地方,如果他们胆敢对上头的安排表露出任何的异议,恐怕用不了多久,家里就会接到阵亡通知书了。 秋田雄一才不管其他几个同伙怎么想,好不容易得到表现机会,他不趁机做出点令人刮目相看的业绩来,岂对得住给自己的撑腰的军方?当夜,就重新做出了安排,根据自己当年对付东北军的经验,给其他间谍分派了任务。 几个间谍已经在山西潜伏了好几年,无论是晋绥军中和山西省政府内部,都发展了不少下线。接到秋田雄一指派的任务之后,稍稍做了一些努力,很快就又收回了大批重要的军事情报。这些情报转眼又变成了电文,在娘子关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中,悄悄向鬼子的中国方面军司令部发送过去。 “十月九日上午,冯钦哉将所部将士带上了阵地。阵地上有晋绥军方面事先构筑的简易防御设施,据当地百姓反映,为了节约成本,施工时没有用水泥加固……” “十月十日,中国方面第二战区司令部副司令,黄绍竑视察前线。此人出身于桂系,现任湖北省主席,擅长战前参谋工作,但是指挥大战的经验匮乏,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战绩!据可靠眼线透漏,第十七师师长赵振山当面向黄绍竑告状,说联系不上冯钦哉……” “黄绍竑就任娘子关前线总指挥。他将指挥部设在了下盘石,调二十六路军特务团保护其指挥部!据可靠情报,特务团将士对此命令多有不满之词!” “第三军军帐曾万钟与十七师师长赵寿山,对各自的防区划分问题发生了争执。黄绍竑安抚了双方!” “黄绍竑邀请冯钦哉到指挥所会晤,冯钦哉没有接受邀请,只派了一个上校旅长,代表自己前去黄的指挥部!” “据可靠关系透漏,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第一军三十师,三十一师正绕路赶往娘子关。这两个师,即上个月在良乡一带与帝国对峙的第三十师,第三十一师,刚刚更换了名字。队伍中有一半儿人为孙连仲在邯郸附近拉起来的新兵,战斗力远不如上个月!” “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七师与孙连仲本人,也绕路赶往娘子关。这个师实力基本保存完整,配备有大量的德械,战斗力很强!” “据可靠关系透漏……” “据军中眼线汇报……” 在内奸的配合下,几个化妆成商贩的日本谍报人员将娘子关附近的中*队部署、调遣情况摸得比大部分守军将领都清楚!甚至具体到了某个团,某个营的营长姓名,作战能力和以往作战成绩。 而中国的第二战区司令部,却对间谍们的行动毫无察觉。 这使得鬼子的行动愈发诡秘,十月十二日晚,其先头部队刚刚突破井陉。到十三日凌晨,便出其不意地攻至了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和十七师的防区交汇处,娘子关故关。只用了一次冲锋,便将故关给拿到了手里。 故关一丢,娘子关防线立刻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成群结队的鬼子顺着故关方向源源不断开进,随时都可能来个倒卷芦席,给娘子关附近的几支中*队来个前后包抄。临时被赶鸭子上架,连手下到底有多少军队都没弄清楚的娘子关防线总指挥,第二战区司令部副长官,桂系大佬,湖北省主席黄绍竑立刻傻了眼,想都不想就打电话给第三军军长曾万钟,命令他必须立刻在一天之内将窟窿堵死,否则,军法从事。 曾万钟也没想到小鬼子会先朝自己这边下手,立刻亲自带着麾下弟兄向故关发起了反攻。无奈第三军的装备实在落后了些,弟兄们手中连重机枪都没几挺,更甭提什么山炮、野炮,只能握着使了快二十年的老套筒,硬拿尸体往上堆。 只一天时间,第三军就有近两千名弟兄血洒沙场。而小鬼子非但没有被成功逼出故关,,反倒趁着第三军攻击乏力的机会,又在其防线上撕开了一个新的突破口。 强行冲过第三军防线,鬼子的先头部队直扑下盘石,中*队的前敌指挥部。最危险时刻,距离黄绍竑只剩下了十几里路。亏得二十六路军三十师的侯镜如及时赶到,带领临时拼凑起来的一个旅弟兄向日寇发起了反击,才勉强将小鬼子又顶回了故关附近。 黄绍竑彻底被打急了眼,用力拍了几下脑门儿,便又想出了个围魏救赵的“妙计”。命令防御娘子关正面的赵寿山立刻主动出击,奇袭井陉,攻日寇之必救。赵寿山依计策行事,一夜之间连克刘家沟,长生口和井陉南关车站。正准备向井陉关发起最后一击之时,后方却传来噩耗,雪花山主阵地丢了,娘子关岌岌可危。 本想切断鬼子后路,没想到自己的后路反而被小鬼子给切了。赵寿山大惊失色,赶紧带着弟兄们掉头往回撤,一直撤到了乏驴岭,才勉强凭借地形重新构筑了防线。 雪花山地势远高于娘子关,日军占领雪花山之后,立刻于山头架起了火炮,冲着关墙猛轰。旧关的小鬼子也在飞机的掩护下,再度向娘子关背后发起了进攻。侯镜如那个旅是在良乡被打残了的,才休整不到半个月就重新被拉上了前线,战斗力远不如先前。被小鬼子逼得节节败退,眼看着战线就又向黄绍竑的指挥部靠了过来。 桂系大佬黄绍竑暴怒,又调上刚刚赶到的杨虎城的军官教导队,命令他们给予日寇迎头痛击。 杨虎城在西安事变之后受到各方压力,被迫“出国考察”,此刻其军官教导队上下都憋着一口气,要给老上司争脸。所以明知道黄绍竑的指挥有很多不妥当之处,也坚决的执行了命令。结果从上午九点打到下午四点,终于顶住了日军的攻势,两千多人的教导队,也只剩下了五百多人。超过四分之三的弟兄,永远倒在长城脚下。 黄绍竑心中万分惭愧,不愿面对教导队的责难,借口左翼的冯钦哉将军不听指挥,丢下部队,连夜赶回太原向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反应情况去”了。丢下一堆前来请示应变策略的中、高级将领们,在指挥部里边大眼瞪小眼儿! 仗打到这种地步,前敌总指挥居然还敢丢下部队往大后方跑,负责前来请示下一步动作的各位军官都忍无可忍了,当着第二战区联络官员的面儿,就拍起了桌子, “奶奶的,他姓黄懂不懂打仗啊?!不懂的话,赶紧让贤给别人干!再这样下去,甭说咱们这点儿弟兄,就是再拉过二十万人来,也不够他姓黄的糟蹋!” “就是,小鬼子的攻击重点,全放在了旧关、雪花山一线。他却把好几个师的兵力都摆在了龙泉关那边,不是纯给小鬼子创造机会么?” “还桂系的三杰呢,就这种货色,活该被人打得出不了广西!” “这龟儿子,不是成心阴咱们吧!” … 特别是杨虎城的教导队队长李振西,吊着只受伤的胳膊,脸色黑得如同锅底。他这个教导队是杨虎城拿来当军官种子重点培养的,里边有一半儿是青年学生。今天一仗全添到了长城脚下,今后杨虎城将军从国外回来,再想重整旗鼓,可就难上加难了。 “莫非姓黄的是想借刀杀人?!”突然间,有个非常可怕的念头涌上了李振西的脑袋。他摇摇头,拼命想把这个危险的猜测从脑海里甩出去,无奈这个猜测却好像生了根,在他脑海里越长越大,越长越大,就像一棵来自地狱的鬼树般,瞬间遮住了整个天空。(注1) 注1:黄绍竑也非常擅长写回忆录,在后来将娘子关之战指挥混乱的原因,全推到了冯钦哉头上。而冯钦哉的部下却很不服,也写了很多回忆录来反驳。 第六章 长城谣(五 上) 第六章 长城谣(五 上) 正恐慌间,突然听到屋子角落处有一个人低声冷笑:“哧!这些话你们当着面儿不敢说,背后再骂还有个蛋用?!难道黄司令长官的耳朵那么好使,隔着几百里路也能听见你等的叫唤不成?!” “谁他……”众人都正在火头上,突然听到这么不阴不阳的一句,立刻把目光转了过去,大声怒骂。待看到说话者肩膀上的两杠三花,又立刻把已经喊了一半儿的骂人话憋回了肚子内,换了幅不屑的面孔,冷笑着嘲讽:“这位兄台贵姓?”(注1) “这位兄台看上去很面熟么?老二十六路的,我以前好像没在军部那边没见过你?” 能替本部兵马到黄绍竑面前担任联络官的,职别肯定不会太低。但国民革命军中,去年开始施行新军衔制后,授衔标准大为提高。很多联络官身为旅长,却都只授了中校军衔。而角落里说怪话的这位,身为团长却扛着两杠三花,其后台背景就值得大伙思量了! “免贵,姓苟!”特务团长老苟将刚刚烧滚开水壶提起来,大模大样地冲泡自己的枣树叶子茶,“上个月刚刚升的职,所以大伙在二十六路军的总部没见过我,也属正常!” 原来是个新贵,怪不得气焰如此嚣张!众位军官心中好生鄙夷,说起话来愈发夹枪带棒,“莫非苟团长还有什么妙策指教我等不成?!贵部孙长官好像还没到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来?有他老人家在,我等好歹也能多个主心骨儿!” 听众人的话牵扯到了孙连仲,刚刚冒着敌机轰炸赶到下盘石的第七十九旅旅长黄谯松立刻挺身而出,大声强调:“我们孙长官此刻正带着弟兄们往这边赶。如果诸位有事情向他老人家请教的话,不妨再等一个晚上!” “还要等一个晚上啊,会不会跟黄司令长官坐同一辆车赶回来啊!能同时派两个副司令长官过来督阵,二战区对咱们娘子关这片,按说也够重视了,啊-——!”众人根本不买黄谯松的帐,继续撇着嘴冷嘲热讽。 “不知道孙长官事先看过各部所在位置没有,可别再跟黄司令那样,让我们二十七路一个小时之内,从龙泉关赶到故关去?!” “是啊,一个小时走六十里山路,可惜我二十七路军冯长官不会飞啊!” “让我们十七师去围魏救赵,结果魏没围住,赵也丢了。这笔烂账,还不知道过后怎么算。好歹孙长官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不是我们十七师的错!” “哧!”又是一声冷笑从老苟鼻孔里喷出来,打断了所有人的抱怨。“我们孙长官当然是明白人,不过我们孙长官再明白,能让南京那边立刻就撤了黄长官的职么?眼下这仗如果还是像诸位先前那样打下去,恐怕到时候我们孙长官有心替诸位辩解一二,诸位也没机会听见了” 当面儿咒别人死,乃为军中大忌。登时,众联络官们一起围上前来,撸胳膊挽袖子,“姓苟的,你什么意思?!” “姓苟的,别以为你是上校就没人敢揍你。今天你要是不把刚才说的话给大伙解释清楚,老子就是拼着这身军装不穿了,也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规矩!” “什么意思,很明白啊!”老苟端起刚刚泡好的枣树叶子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冷笑着放下,“诸位都是军中前辈,不会连眼前局势都看不明白吧。故关那边口子一开,娘子关地利就不存在了。小鬼子没日没夜往关内运兵,运机枪大炮,等他们部署到位,在咱们背后把口袋一扎,嘿嘿,到时候,诸位即便把冤枉喊到天上去,恐怕也只有阎王爷能裁决了!” “废话!”没等老苟把话说完,叫骂声又响成了一片。 “这些还用你说!” “姓黄的见势不妙,自己跑回太原去了。留下弟兄们在这里等死!” “干脆咱们也走逑算了!省得在这里受窝囊气!” 老苟只是冷笑着倾听,一边听,一边继续品他的茶。仿佛那壶枣树叶子,比特级龙井还要金贵一般。 看到他如此镇定,杨虎城部的教导队长李振西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快步上前,俯身问道:“请问,兄台可是上个月带弟兄炸了鬼子炮兵阵地的那位苟营长,苟有德上校?!” 不想引起太多关注,他已经尽量将声音压得很低。却没料到,话音落后,周围的喧嚣声立刻归于沉寂。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转过来,直直地落在了特务团长苟有德的脸上。 冒死炸大炮,舍生救袍泽,之后还以十一人的小分队,硬生生拖垮了半个中队的殿后鬼子。这几乎是平津会战当中,几十万*唯一出色的表现,曾经被中央政府当做典范来大肆宣扬过。所以几乎每个中高级将领心里,都对‘苟有德’三个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只是大伙谁也没想到,当日的英雄,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 军中最重豪杰,哪怕彼此间处于不同派系,甚至敌对派系,只要你战绩骄人,大伙见了面,都会由衷地道一声“佩服“。当下,在座的联络官们顾不上继续骂街,纷纷走上前,跟苟有德打招呼。 “原来你就是那位苟有德兄弟,没想到,真没想到!” “带着十一名弟兄就敢抄小鬼子后路,就冲这份胆色和义气,你这朋友,老子今天交定了!” “怪不得看着眼熟,原来……” “怪不得,怪不得,本事大,脾气也跟别人不一样。刚才……” 见到大伙忽然变得非常客气,苟有德也赶紧收起了那幅玩世不恭的面孔,笑着站起身,朝四下拱手,“谬赞了,诸位谬赞了。当日之事,上赖孙长官指挥得巧妙,下赖弟兄们拼死用命,苟某人自己其实没半点功劳。只是运气稍稍好一点,捞了个大便宜罢了,实在当不起诸位如此盛赞!” “有德老弟太谦虚了!” “看有德老弟这话说的,真不愧为孙长官座下高足。若是我们陕军里边,也有几个人能像有德老弟这样,眼前这仗,就不至于打得如此辛苦了!” “刚才不知道是有德老弟,言辞间多有冒犯,还请有德老弟别往心里头去。都是被这窝囊仗给害得,老子憋了一肚子邪火,就是找不到地方撒。抱歉的话就不说了,等打完了仗,咱们太原城里去。当哥哥的来做个东,有什么山珍海味,有德老弟随便点就是!” 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苟有德也是老行伍了,深知处事之道。刚才拿话挤兑大家,不过是懒得听众人的丧气话而已。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没必要再摆什么新贵架子。又笑着向大伙拱了拱手,笑着回应:“看几位哥哥说的,好像我老苟是个小心眼一般。咱们之所以争论,不都是为了打好这一仗,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么?!刚才我是心里着急,所以嘴巴就臭了些。大伙都别往心里头去,等打完了仗,我挨个给哥哥们倒酒赔罪就是!” “是啊,是啊。咱们以前互相之间又不认识,谁会给谁脸色看,不都是被眼前这场窝囊仗憋得么?!” “是啊,六、七万大军,被一万多小鬼子打得晕头转向。丢人呐,丢死人了!回头见了其他同僚,连抬起头来说话的脸面都不剩了!” 提起眼前战局,大伙又开始唉声叹气。仿佛头顶上的天都快塌下来一般,惶惶不可终日。二十七师七十九旅旅长黄谯松跟苟有德相交多年,知道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笑了笑,将声音陡然提高:“诸位有所不知,我们二十六路这位苟老弟,最擅长打那种死中求活冒险仗。瞧他现在坐得这么镇定,估计肚子里早准备了一大泡坏水,专门等着坑小鬼子呢!” “是啊,苟老弟要是有什么绝招,就别藏着掖着了。只要能给小鬼子点儿颜色看看,今后我李振西就唯你马首是瞻!”杨虎城的教导队长李振西也觉得苟有德刚才那番话不像是没事儿瞎找茬子,顺着黄谯松的口风嚷嚷。 经这二人一提醒,大伙立刻就全都明白了味道了,纷纷开口,请苟有德指点迷津。 “是啊,是啊,咱不求逆转战局,好歹灭掉他几百个小鬼子,给弟兄们出口恶气!” “对,就像你们二十七路在房山时那样,给小鬼子点教训。即便日后撤下去,咱们也走得光彩点不是!? 苟有德要的就是这个机会,当仁不让站出来,再度四下拱手:“诸位哥哥,诸位前辈,按说今天这个场合,没我说话的份儿。可老这么干坐着等小鬼子打,我绝得心里头实在憋屈得慌。所以就班门弄一回大斧,如果说得不对的地方……“ “说吧,说吧,都是军中汉子,哪那么多弯弯绕!“ “对,咱弟兄们直来直去,别学那些当官的!”此刻,肚子里憋着一股子气没处撒放的不止苟有德一个,几乎所有将领都希望能打一场痛快仗,哪怕最后还是注定要输,也输得光彩几分。 “那我就献丑了!”苟有德迈开大步,来到挂在墙上的军用地图前。这份地图是前线总指挥黄绍竑专用的,远比普通军官手里那份详细。这几天借助给黄绍竑当免费保镖的机会,苟有德已经将地图揣摩了无数遍,几乎把每个山头和每条道路,都记在了脑子里头。 “小鬼子机枪大炮比咱们多,还有飞机助阵,这是他们的长处。但小鬼子也有一个最薄弱的缺陷,就是人少。他们只有一万出头,居然想把咱们六、七万弟兄给包了饺子,胃口也他奶奶忒大了些。我今天私底下算了算,眼下小鬼子派出来抄咱们后路的,最多只有一个联队,三千来人。而从鬼子大部队所在处到故关突破口,再到鬼子最前锋所处位置,却拉了近五十里长。如果咱们像原来一样在原地干等着挨打的话,后路未必保得住。可如果咱们主动变招,先把已经攻入娘子关背后这批小鬼子给围上……” “嘶!”听到这儿,在座众人纷纷倒吸冷气。小鬼子目前摆在娘子关附近的兵力大约在一万到一万两千人之间,其中大半儿还被第十七师的弟兄们拖在关外,真正进入关内准备抄中*队后路的,的确也只有三千来人。如果把这三千来人给干掉,小鬼子的兵力就骤减四分之一。非但再也甭想堵住大伙的退路,恐怕能否把娘子关拿到手,都是未知数了! “我私下找老乡问过,通往旧关那条路,内外各有两个关键点。”用手向地图上指了指,老苟继续侃侃而谈,“一处在核桃园,一处在关沟。如果我们派人从山路迂回过去,在这两个点上各捅一刀。已经进入娘子关内的鬼子就成了孤军。即便只卡住关沟这一个点,也能把故关和进入关内那些小鬼子切成两段。一段接一段给他收拾掉!” “就这么打!” “早就该这么打了!”众位联络官的士气立刻被调动起来,撸胳膊挽袖子主动为自己所在部队招揽任务。倒是老苟自己,把该献的策略献完之后,立刻变得谨慎起来,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提醒:“黄司令长官今晚不在,咱们想这么打,至少得向他请示一下。否则,一旦上头追究……” “去他奶奶的上头!”李振西第一个跳起,拍着桌子大叫。“等上头做出了决定,咱们早就被小鬼子给困死在这里了。就这么打,我们教导队还有四百来个能站着走路的,今晚全压上去!” “我们第三军也拼了,大不了,让姓黄的找我们军长麻烦去?谁怕他就是龟儿子生的!”一位姓肖的旅长,大声表态。 “我马上联系我们赵师长,第十七师,这回豁出去了!”第十七师派往关内的联络员,上校参谋李雪生也拍出手枪,誓与大伙共同进退。 “只要不是白白送死,我们第二十七军也绝不含糊!”即便是前几天表现最不积极的二十七军联络官王志诚,此刻也突然有了担当,出言支持老苟的谋划。 第二十七师七十九旅黄谯松素来谨慎,先是竖着耳朵听了片刻,然后突然咳嗽了几声,微笑着开口:“按道理,没有黄长官的命令,咱们不该擅自行动。可军情实在紧急,他老人家又去了太原,咱们想请示也未必能找得到人。这样吧,我一会儿去给孙长官发个电报,把情况跟他说明一下。日后黄长官即便心里头不痛快,看在孙长官面子上,也不至于太难为大伙!” 他口中的孙长官,就是二十六路军总指挥孙连仲。此刻与黄绍竑同为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刚好可以借来替大伙撑腰。听完黄谯松的话,众人愈发觉得有恃无恐,干脆直接对着地图,商量其各自的任务来。 “诸位且慢!”黄谯松想了想,继续说道:“诸位都跟小鬼子交过手了,而兄弟我带着七十九旅刚刚赶到,这头两刀,就由我们七十九旅来捅吧!等我把核桃园和关沟给拿下之后,该给小鬼子剔骨头还是该分尸,诸位再继续折腾!” 头两刀,肯定是最为难捅。心中清楚小鬼子的战斗力,各部联络官纷纷带着钦佩的表情点头。当即,黄谯松就叫过自己麾下的几个团长,开始分配任务。老苟却突然摇了摇头,叫着黄谯松的字说道,“克立兄且慢,主意既然是我出的,我们特务团,当然捅第一刀!关沟可以让给你,核桃园这边,我要定了!” 注1:两杠三花,上校标志,1935年开始率先在国民党嫡系部队内推行。二十七师虽然不是嫡系,却为第一批整编师,所以军容比较齐整。 第六章 长城谣 (五 中) 第六章 长城谣 (五 中) “你真的要捅核桃园?!”黄谯松楞了一下,看着老苟,满脸郑重。 回答他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却充满了坦诚。“你们旅刚赶过来,人困马乏,不适合走那么远的路。我们特务团,最近几天却一直在给黄长官当卫队使唤,已经歇得足够多了!” 有股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味道迅速涌上黄谯松的心头,伸出手去,他用力按了按老苟的肩膀,“有德, 打完了这仗,我请你喝酒!” “算了,还不如把你们旅的小钢炮匀给我几门实惠!”苟有德咧了咧嘴,嬉皮笑脸地回应。 其他几支部队的联络官听在耳朵里,心头也是一阵滚烫。作为老行伍,谁都知道去捅核桃园意味着什么?!那地方悬在故关之外,打进去之后,便会面临关外的增援鬼子和关内试图清理后路的鬼子联手反扑,稍有不慎,便可能再也撤不下来。而另外一个点关沟,却在娘子关内侧,非但立功的机会比核桃园那边多,风险也远远小于前者。 “我们二十七军那边,还有一批走私来的小钢炮。我今晚就连夜赶回去,找我们军长给你要!”二十七军的联络官第一个承受不住,红着眼睛许诺! “老苟兄弟!”第三军的肖旅长也哑着嗓子嚷嚷,“我们第三军穷,给不起你小钢炮。但是大烟土,却还有那么几十斤。只要咱们干掉了这批鬼子,回头我就给你弄一筐过来。是拿出去卖,还是留着自己享受,随你的便!” “损失的弟兄,我们第十七师给你补。保证都是地道的陕西冷娃儿,敢顶着重机枪往前冲的主儿!” “那我可不客气了!”老苟一边笑,一边冲大伙作揖。“说定了啊,过后谁都别反悔。石头,小胖子,你倆赶紧找账本记下来!” 一直在默不作声替老苟端茶倒水的石良材和张松龄两个,装模作样去取账本。大伙被逗得哄堂大笑,笑够了,心头的压力也骤然减轻了许多。 当下,黄谯松又将联络官们召集到一起,约定了头两刀插下去之后,各部的进攻路段。誓言要让杀入旧关的小鬼子有来无回。待把一切细节都敲死了,时间也就到了午夜。大伙连夜赶回去各自联系各自所在部队,约定了十五号后半夜两点钟,正式发起反击! 特务团需要走的路最远,当天凌晨就整队出发。沿着一条老苟不知道从何人嘴里打听出来的放羊小路,用绑腿互相拉扯着,迤逦前行。才走出大约十几里路,娘子关城头就冒起了火光。小鬼子把大炮架在了雪花山上,居高临下对着城头宣泄火力。而城墙上的重机枪也响了起来,在晨曦中,哒哒哒哒不断喷吐火舌,与炮弹爆炸的光芒一起,将附近大小山头照得忽明忽暗。 特务团的老兵们早就见惯了这阵仗,脚步丝毫不乱。而一些新兵蛋子和从第三十师,第三十一师抽调过来的弟兄,则被山谷中回荡着的爆炸声和机枪声炒得头晕脑胀,每走三五步,就有人要摔跟头。 亏得特务团中的老兵们手疾眼快,关键时刻总能用力拉上一把,才不至于让腿软的人滚下山坡。饶是如此,队伍的行进速度也被大大的拖慢了,直到东方吐亮,才走完了三分之一不到的路程。 天光大亮之后,鬼子的飞机就要出动,特务团就有暴露的危险。即便鬼子猜不到特务团此行的目的,被鬼子飞机当头丢下几十颗炸弹,也要实力大损,很难再保证完成任务。团长老苟心里着急,嘴巴立刻不干不净起来,“孬种,全他娘的是孬种。听见枪炮声就吓得腿肚子转筋了,还偷袭鬼子呢,不投降就不错了。老子怎么摊上这么一群孬种!要是当年那些弟兄,这会儿甭说二十里路了,二百里也走出去了!” 几个警卫都是刚入伍没几天的新兵,远远不如石良材用着顺手。听见长官发怒,立刻将头低了下去,唯恐遭受池鱼之殃。 看到他们如此模样,老苟愈发觉得全身的气儿都往头上涌。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大声命令,“去,传老子的命令给三个营长。谁他娘的走不动路,就趁早带着手下的窝囊废滚回去给姓黄的继续当警卫,别他娘的给老子丢人现眼!” 几个新招的警卫不敢抬头,灰溜溜地跑去传达命令了。宫自强、胡铁汉和张清风三个营长闻听,心里头也是好生委屈。老特务团那是花费好几年时间才打造出来的精锐,而现在的特务团,全加在一起的训练时间也没超过十天,跟老的那支队伍如何能相比? 可委屈归委屈,他们三个也知道军情紧急。立刻把各自麾下的正副连长召集到身边,低声命令后者去想办法提高行军速度。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几个正副连长无论心里头觉得多为难,也必须得绞尽脑汁找主意。不一会儿,一营一连的队伍里,就响起了石良材那特有的声音,“大上个月,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跟咱们团长大人一道去摸小鬼子的炮兵阵地……” 他说是特务团上次奇袭鬼子的故事,战士们个个都听过无数遍,耳朵早就起了茧子。但现在再用以缓解心头压力,却也能收到一部分效果。眼看着一连的脚步开始加快,二连长廖文化心里头就犯起了嘀咕。如果苟长官刚才那句激将的之语,肯认真兑现的话,他宁愿立刻就带着二连回前线指挥部。给黄司令长官当警卫有什么不好的?吃得比其他弟兄强,危险没其他弟兄大,偶尔还能从参谋手里捞到罐头,香烟之类赏赐,实惠至极。 可转念一想,他就又推翻了这个消极怠工的打算。身边还有一个傻小胖子在看着呢,即便此刻自己想回头,这傻小胖子也得把弟兄们全拉上去。到那时,恐怕二连的连长就得立刻换人,老廖自己,就鸡飞蛋打一场空了。 想到这儿,他向张松龄笑了笑,非常客气地商量,“张老弟,要不,你也跟石连长学学,把你们的英雄故事再讲一遍?!” “我当时跟石连长走在一起,他讲的那些,已经把我包括进去了。再重复,也没什么意思!”张松龄想了想,苦笑着摇头。廖文化的商量明显不带任何诚意,即便再年青,接连被对方摆了好几道之后,他也开始懂得小心提防了。 “那我就只能使笨办法了,杀猪杀屁股,各有个的道理!”廖文化原本也没打算让张松龄露脸,笑了笑,难得主动承担了一回连长的职责,“回头,小声跟弟兄们往后传。就说老子问他们,今儿早上腿脚为什么发软了?老子记得,咱们军营里头没有女人啊!莫非昨天晚上,有人自己用手解决过?!” 腾!张松龄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瞪圆了眼睛看向廖文化,无声地表示抗议。廖文化却根本不理睬他,继续低声调侃,“都还是童子鸡呢,就开始脚软腿软。哪天进了洞房,还得请人帮忙不成?谁腿软赶紧自己站出来,老子中午赏他一颗生鸡蛋补身子。” “连长问了,你们几个为什么腿软,是不是昨天夜里自己用手……” “连长说了,谁腿软赶紧自己承认,他赏你们吃生鸡蛋补身子!”弟兄们低声哄笑着,把廖文化的流氓腔调学了个十足十。 很多新兵的脸孔立刻涨得和张松龄一样红,虽然昨夜没做过任何错事,却唯恐被人冤枉。赶紧集中全身力气,保证跟在老兵们身后一步不落。 而队伍中的老兵们,则嘻嘻哈哈地四下回顾,看到哪个新兵走路走得歪歪斜斜,就上前扶一把,同时笑着调侃,“兄弟,需要吃生鸡蛋不?以后夜里头悠着点儿,白天还得杀鬼子呢,别把那点男人尿全洒被窝里头!” 第六章 长城谣 (五 下) 第六章 长城谣 (五 下) 说来也怪,先前还摇摇晃晃的弟兄们,在几句流氓话的刺激下,居然立刻就精神抖擞。谁也不肯承认自己腿肚子软,谁也不愿被误认为昨天夜里偷偷干了什么丢人的事情。而当连长廖文化许诺打完了这场仗,他将请在战场上表现最出色的十名弟兄去太原城里最好的窑子开洋荤的之后,所有人简直立刻两腿生风。谁也没仔细去想一想,以廖文化那微薄的薪水,究竟能付得起付不起他自己的一夜风流之资? 看着满脸淫笑的新兵老兵们,张松龄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副连长其实并不怎么称职。他从来都做不到像廖文化这样,肆无忌惮地跟弟兄们开玩笑?而弟兄们对待他,也从来不像对待廖文化那样亲密无间。虽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弟兄们看向他这个副连长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敬意,但那种敬意是下级对上级,小兵对英雄,普通人对待读书人的尊敬,总隔着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玻璃墙,永远不可能真正勾肩搭背的称兄道弟。 这让他感觉自己被抛离在了二连这个整体之外,就像狮子在看着自己领地上的狼群。这种感觉让他心里头非常不舒服,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该去跟老苟说一声,调回去给后者当副官算了,而不是继续做这个未必受欢迎的副连长。 正在垂头丧气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达轰鸣声。是小鬼子的飞机!张松龄的心脏骤然缩紧,回过头,低声招呼所有弟兄,“分散开,找石头后隐蔽,不要跑,更不要胡乱开枪!” “隐蔽,隐蔽!”队伍中老兵们迅速做出反应,拉扯着新兵,四散寻找藏身之所。光秃秃的半山腰中,一时哪里找得到那么多合适的藏身之所。正当大伙急得火烧火燎间,娘子关正面偏左方向,突然响起了一阵高亢的唢呐声。如龙吟虎啸,瞬间响彻所有山谷。 “答答,嘀嘀答答,嘀嘀嘀答……”“答答,嘀嘀答答,嘀嘀嘀答……”“答答,嘀嘀答答,嘀嘀嘀答……”娘子关正面偏右,还有大伙的身侧很遥远处,也同时响起了无数唢呐。伴着那古朴的旋律,无数机关枪和步枪从藏身处探出来,喷出数万道火舌。紧跟着,有几百人齐声喊了一句,“冲啊,杀小鬼子!”,再然后,上万人的呐喊声压过马达轰鸣声,压过机枪咆哮声,压过高亢的唢呐声,成为天地间唯一旋律。 第十七师的弟兄们在反击!第三军也加入了进来!更远处,还有第二十七军!明知道在白天时面对面的展开进攻,大伙根本不是小鬼子的对手。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 突如其来的全线反攻,迅速干扰了鬼子指挥官的判断。鬼子飞行员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娘子关正面的战斗给吸引。很快,天空中的飞机就调转了方向,直接奔十七师那边扎了下去。笼罩在特务团头上警报迅速解除,鬼子飞机顾不到这边了,大伙不用担忧挨炸弹,更不用担忧这次行动被鬼子识破。但是,所有人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庆幸之色,大伙都转过头去,翘着脚,朝喊杀声最激烈处张望,张望。虽然在这个距离上不可能看见任何身影。但弟兄们却静静地站着,用目光,给远去的勇士以壮行色。 那边的弟兄,是为了掩护大伙才主动出击的。老苟没向任何人提醒,张松龄也没有向身边的弟兄解释。但特务团的所有人却对此心知肚明。很快,他们就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重新整理队伍,迈步前进。 这回,无需石良材的英雄故事和老苟的色-情演说了。大伙的时间是别人用性命换回来的,每耽误一分钟,就有无数弟兄倒在小鬼子的枪炮之下。在一个个远去的生命面前,谁也不敢在轻言疲惫。 四座山头,六十余里的羊肠小路,还没等到中午就被弟兄们用双脚给量完了。在距离目标不到五里远一个山间洼地处的小树林中,老苟将队伍又停了下来,“隐蔽,就地休息,恢复体力。天黑之后,咱们去干小鬼子!” “隐蔽!”“隐蔽!”在底层军官的指挥下,弟兄们迅速找到合适的藏身地点,倒头睡下。谁也不敢制造出多余的动静。当太阳再次落山,老苟又带着几个营长,连长,挨个将弟兄们给推了起来,“吃饭,喝水,检查各自的枪械和绑腿……”。 充当午餐和晚餐的干粮是特务团自己准备的,为了避免被鬼子提前得到风声,黄谯松冒着被上头责怪的风险,派了一个连的弟兄,将整个前线指挥部都给包围了起来。无关人等,只准进,不准出。其他几支参战部队的联络官则对此毫无异议。最近几天的战斗处处透着邪门儿,让大伙很是怀疑指挥部中就有日本人安插的眼线。虽然大伙没有权力抓内鬼,但趁着黄绍竑不在的时候,欺负欺负他手下那些文职的胆子却还是有的。 匆匆吃过晚饭,老苟带领着十几个军中骨干在暮色的掩护下,又缓缓向前渗透。当翻过长满杂树的最后一个小山梁,核桃园就近在咫尺了。 此刻天还没有黑透,还不是发动进攻的最佳时机。在等待天黑的同时,军官们凭着手中望远镜,开始近距离观察敌军的动静。 驻扎在核桃园的小鬼子显然没听到任何风声,透过从老苟那里借来的高倍望远镜,张松龄可以清晰地看见鬼子的哨兵在百无聊赖地四处晃悠。在哨兵们的身后,则是几十座临时搭建起的军用帐篷。很多来不及送到第一线的弹药箱子都堆在帐篷附近,一摞挨着一摞,就像无数座小山。 间或有小队的鬼子兵沿着山路爬上,走到帐篷附近,坐下来休息,喝水,恢复体力。复杂的地形,将鬼子们也一样折腾得精疲力竭。一个个解开领口,用军帽当扇子拼命朝脖子里边扇风。 从比核桃园更高的地方,则不停有民夫跌跌撞撞地走下。其中大部分时被小鬼子强行抓来的中国百姓,还有一小部分是朝鲜人。后者已经被小鬼子征服了四十余年,早已习惯了做狗的生活。见到歇息的鬼子,则立刻躬身施礼。直起腰来之后,则迅速又换了幅穷凶极恶的面孔,冲着中国民夫挥舞起手中的木棒子。 “奶奶的,怪不得叫高丽棒子,就是欠揍!”二连长廖文化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低声痛骂。作为一个连的主官,他的手中也有一只配发的望远镜,不如老苟的那支精密,却也能把远处朝鲜人的行径看得清清楚楚。 “哪呢,哪呢,给我也看看!”三连的连副赵大峰挤上前,媚笑着向廖文化伸开手掌。“小鬼子我见过了,高丽棒子却只是听人说过。让我也开开眼,开开眼!” “怎么不找你们武连长借?!”廖文化小声数落了一句,却很满意对方先找自己借东西,而不是找张小胖子。将望远镜塞过去,又迅速补充,“等会儿杀上去时,千万别对高丽棒子手下留情。那些王八蛋,都是小鬼子养的狗,然他咬谁就咬谁!” 附近还有其他二营和三营的几个骨干,听廖文化说得认真,都收起笑容。将望远镜架在树枝上朝核桃园方向仔细观看,很快,就把鬼子和朝鲜仆从的模样,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些高丽棒子,长得不是跟咱们差不多么?”赵大峰第一个结束观察,躺在草地上,小声嘀咕,“反倒是小鬼子,个个都是胡萝卜腿儿,一看就跟咱们不是同类!” “还用你说!”廖文化白了他一眼,低声卖弄,“在房山那边,三十师的一个连,在打伏击鬼子的辎重队时,就吃了高丽棒子的亏。看着他们长得像中国人,还以为是被抓来干活的老乡呢。就光顾着招呼小鬼子了,结果被高丽棒子从背后给打了黑枪!当场倒下了好几十个,差点把整个连都给交代在那!” “王八蛋!”赵大峰又骂了一句,然后皱着眉头追问,“可我刚才看着,小鬼子也不怎么待见他们啊!他们对小鬼子那名忠心干什么?” “当奴才当惯了呗!”廖文化耸耸肩,顺口回答,“好像他们的国家在大清那时候,就被小鬼子给灭了。天天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时间长了,就不觉得委屈了!” 回转头,他看了一眼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张松龄,心里突然有点儿发虚,“是吧,张老弟,高丽棒子的国家是不是大清那时候,就被鬼子给灭的,我记得不太清楚!” “廖连长说得对,朝鲜是在甲午战争的时候,被小鬼子给占领的。大清还为了朝鲜,跟小鬼子打了一场海战,结果没打赢!”张松龄点点头,非常仔细地解释。“具体应该在一**四年到一**五年之间,从那之后,朝鲜人就跟在小鬼子身后,一起开始祸害咱们中国人了!” 说到历史方面的知识,廖文化可就只有倾听的份了。其他几名特务团骨干也放下望远镜,缓缓往张松龄身边蹭,一边蹭,也一边好奇地提问,“那么久了,怪不得他们对小鬼子毕恭毕敬。他们当时自己就没反抗过,就任由小鬼子给亡了国?!” 这个问题,可是把张松龄也给难住了。搜肠挂肚想了好一阵儿,除了一个安重根之外,还真想不起其他曾经抗争过的朝鲜人来。只好摇了摇头,笑着回答:“应该有人反抗过吧,但是反抗的人不多!书上没有讲,我也没听说过!” “朝鲜国有多大?”二营的一连长王雪松想了想,低声请教。 “大概跟东三省差不多大小吧!至少等于辽宁加上吉林!” 回忆着中学课本和课外读物,张松龄耐心地回应大伙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与大伙交流的机会。必须好好珍惜。否则,几位同僚弄不好又像一连的弟兄们那样,都被廖文化给拉成了同党,而他自己则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路人甲。 “那小日本儿呢?!” “也差不多,可能比朝鲜稍还小一点儿!” “才那么小一丁点儿啊!”几个连长们惊诧于日本国的狭小,目光里头充满了困惑,“日本国那么小,就吞掉了朝鲜,然后又吞掉了咱们的东三省。他们怎么这么厉害?!” 这个问题,又超出了张松龄的能力范围。想了许久,他才沉吟着回应,“日本人跟西洋人学得早,有自己的工厂,能自己造飞机、坦克和大轮船。咱们国家当时被满族统治者,觉得这些都是没有的东西,不肯学。所以就被日本甩在身后了!” “那小日本儿会不会吞掉咱们?就像他们吞掉朝鲜那样?!” “是啊,咱们能打赢么,张老弟?你读书多,您跟我们说道说道,咱们国家,能打得过小日本么?” “能打得过么?”“能打得过么?” “能打得过么?”一时间,张松龄耳朵里再听不见任何其他动静,翻来覆去,全是同一个声音在回荡。 老实说,张松林自己也非常困惑。特别是在看了二战区长官们最近几天的表现之后,这种困惑更深。但他却不敢把心里的困惑宣之于口。老苟团长就在不远处观察敌情,万一被他听见,张松龄肯定逃不掉一顿呵斥! “呵呵!”他干笑着,想逃避这个问题。却被几位同僚们的目光看得心里头阵阵发虚。特务团最年青的中尉就是他,同僚们在平素交往时,也很少再把他当个半大孩子对待。大伙尊重他的原因不止是他曾经追随在老苟身后立下过大功,更重要的是,他是整个特务团读书读得最多的人,“满腹经纶”! “呵呵,呵呵…”此时此刻,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作为老苟团长的好兄弟,张松龄也不能给后者丢人。接连干笑了几声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廖文化、张大峰和王雪松等,笑着肯定:“当然能赢!当年整个朝鲜,都没有几个人抵抗。可中国,至少还有咱们这些人在!” 注:今天只有一更了。抱歉 第六章 长城谣 (六 上) 第六章 长城谣 (六 上) 话音落下,张松龄自己都被自己的话给吓了一跳。最近几天,二战区长官们拙劣的表现和四下里传来的坏消息,仿佛阴云般在他的心头越积越深,越积越厚。让他困惑,迷惘,疲惫不堪,有时甚至辗转无寐。而这一瞬,却仿佛有万道阳光突然从夜空里扫了下来,将他心里的所有阴云一扫而尽。 再看其他几个特务团的军官,也被张松龄的话烧得热血沸腾。大抵在他们心里,从来没将自己的行为与国家兴亡联系于一处。而此时此刻,大伙却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单薄的肩膀上,居然扛着整个民族。 “你小子,当个小连长的确屈才了!”老苟恰恰也转过头,先是一愣,然后笑着低声夸奖。“好好干,等打完了这一仗,我跟老营长说,让他保举你去南京读中央军校!” 刷!几位军中同僚齐齐地将眼睛转向张松龄,目光里充满了羡慕。特别是一营二连长廖文化,一想到此后张小胖就要踏上升官发财的快车道,嫉妒得眼睛都要冒出火来。谁料张松龄本人却压根儿不领老苟的情,仿佛不知道的南京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在国民革命军中的意义一般,轻轻摇了摇头,低声拒绝:“谢谢长官栽培!不过,我更愿意在前线杀小鬼子!那个名额,长官还是留给别人吧!” “你……?”老苟又是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张松龄的眼睛看,却没从中看到一丝虚伪与慌乱。转念一想,便知道对方不是在欺骗自己,笑着爬过来,抱了抱找张松龄的肩膀,低声骂道:“不识抬举的小胖子!你以为我是蒋校长呢,想把谁塞进中央军校就能塞谁进去?!咱们特务团,不就你一个高中生么?” “我得先给我姥爷报仇!”张松龄笑了笑,低声强调。 “我知道了!”老苟摆出一幅了然于胸的表情,再度用力抱了抱张松龄的肩膀,“我不勉强你去!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将来做了将军,至少能珍惜咱们这些弟兄,不会像姓黄的那样,连战场情况都没搞清楚,就逼着弟兄们去跟小鬼子拼命!” “是啊,小胖子若水做了二战区长官,肯定不会闭着眼睛瞎指挥。更不会在战事最紧急时候,丢下弟兄们自己跑回太原去!”石良材也爬过来,压低了声音调侃。 “那将来谁要再给老子小鞋穿,老子就报张小胖的字号,吓也吓死他!”廖文化也收起复杂的心情,笑着在旁边帮腔。 “那是自然,小胖子跟咱们一起抡刀杀鬼子的交情么!”王雪松和赵大峰等人也加入“攀交情”大军,爬过来,掀起张松龄的钢盔就是一阵搓揉。 张松龄则红了脸,双手抱住头盔左躲右闪。一不小心压断了某根枯枝,“啪”的一声,将所有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有名小鬼子的哨兵仿佛也听到了这边的异常动静,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大步朝众人藏身的小山梁走来。走到了一半儿,又觉得腿脚发酸,卸下刺刀,端起朝山坡上射击! “乒!”子弹从张松龄等人头顶上飞过去,打下一小段带着叶子的树枝。廖文化被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去掏盒子炮,却被石良材死死地按住了胳膊。“别乱动,万一暴露了目标,大伙全得死在这儿!” 廖文化被压得喘不过气,只好点点头,表示遵从。半山腰上的小鬼子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得到任何回应,再度端起三八大盖,朝另外几个可疑方向扣动扳机“乒!”“乒”“乒”“乒!” 子弹四下乱飞,打得树叶和树枝不断掉落。特务团的骨干们在老苟和石良材两个的严厉监督下,趴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时间突然变得很慢,每一秒钟,都仿佛上万年一般长。四野里的其他嘈杂也完全消失不见,只有单调的步枪声,“乒!”“乒”“乒”“乒!”,一下接着一下。 “高桥二等兵,你在干什么?!”终于,有一声斥责从鬼子营地那边传过来,中止了令人窒息的枪响。 “那边,我听到那边有动静!”二等兵高桥向老苟等人藏身的地方指了指,大声汇报。 “你发现了什么?!”一个小鬼子伍长带着另外两名士兵急匆匆跑过来,顺着高桥手指的方向观看。 此刻天色已经擦黑,稀疏的树影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仿佛藏着千军万马。鬼子伍长只看了两眼,就觉得脊背后一阵发凉。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中*队有翻越好几座山头潜伏到自己眼皮底下,却不被飞机和其他友邻部队发现的本事。皱了皱眉头,大声呵斥:“二等兵高桥,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被几棵小树就吓成了这个样子,真的遇到中国士兵,还不吓得立刻缴枪投降了他们!” “嗨,嗨伊!长官教训的极是,高桥知道错了!”二等兵高桥不敢犟嘴,收起步枪,立正敬礼。 “回去吧,别疑神疑鬼的!自己吓唬自己,能把自己活活吓死!”鬼子伍长又往老苟等人身后的重重山峦望了望,更坚信不肯能有中*队杀到自己眼皮底下这个位置。帝*队的前锋已经抵达了娘子关后边的关沟一带了,距离这边足有好几十里路,中间还隔着一个故关要塞。如果中*队想攻击这里的话,至少要先把故关要塞给拿下来才行。 那可真的是痴人说梦。就凭中*队那可怜的训练程度和低劣的装备水准,怎么可能?娘子关这多么军队,居然连一门山炮都没装备。在没有炮兵辅助的情况下,想重新夺回故关,那得多少条性命来堆? 想到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鬼子伍长更坚定了二等兵高桥刚才是草木皆兵的念头。狠狠地瞪了后者一眼,继续呵斥道:“以后注意一些,子弹不要随便浪费。要知道,你刚才那几枪,已经是中*人一个月的训练开销!” “嗨,嗨伊!!”二等兵高桥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像个小哈巴狗一般跟在伍长身后返回了营地。虽然听不懂日本话,但老苟却将小鬼子们的肢体动作看了个清清楚楚,悄悄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转过头,低声呵斥:“全撤下去等待战机!谁敢再弄出动静,老子就亲手毙了他!” 众人吐了吐舌头,猫着腰,悄悄地退回了大队人马藏身的所在。和其他弟兄们一道抓紧时间休息,积蓄体力。转眼之间,后半夜就到了,随着几声巨大的手榴弹爆炸,各处中*人的阵地上,又吐出了大股大股的火光。弟兄们按照事先的约定又发起了新一轮佯攻,借以干扰小鬼子的注意力。 “出发!”老苟用力挥挥手,带领全团人马,迅速向小鬼子的营地摸了过去。所有人屏住呼吸,像山羊一般,敏捷地在山坡上爬行。不断有石块和泥土被大伙用脚踩落,顺着山坡迅速向下翻滚,发出雷鸣一般的轰隆声。但是,这些令特务团弟兄们头皮发乍的声音,却完全被天空中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所掩盖,根本无法传进值夜鬼子兵的耳朵里。 “轰!”“轰!”小鬼子的炮兵也被激怒了,开始朝中*人的阵地上倾泄炮弹。每一枚炮弹落下,都溅起巨大了火光。脚下的大地被炮弹震得微微晃动,身后长城也被震得微微晃动。不肯晃动的,却是军人的背影,一个挨着一个,宛若巨石擎天。 “最后一次,检查绑腿!”老苟的身影在距离鬼子营地不到五百米的树林边缘停了下来,沉声命令。 “检查绑腿!”低级军官们一个接一个,将命令传递到到所有人耳朵。弟兄们低下头,借着天空中的火光和星光,仔仔仔细细扫视身上每一处地方,唯恐有任何遗漏,耽搁了稍后的冲锋。 老苟的望远镜又被张松龄赖了过来,借助鬼子营地内明亮到刺眼的电石灯,他可以清楚地观察整个营地的动静。值夜的鬼子士兵不多,但在营地靠近路口的关键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用麻袋堆出了几个临时堡垒。几挺重机枪从麻袋后探出半个身体,冰冷的枪管反射着灯光。(注1) “如果用迫击炮吊射的话,可以让这几挺重机枪发挥不出任何作用!”凭借上次偷袭鬼子火炮阵地积累的经验,张松龄在心中暗想。还没等他将自己的想法向老苟汇报,对方已经发出了第二道命令:“重机枪组和迫击炮先潜过去,构建阵地,压制鬼子火力!” 重机枪组的弟兄们从背上解下数个大号水壶,倒进几个洋铁皮铜里,开始给马克沁通水。片刻之后,他们抬着所有装备悄悄溜出树林,神不知鬼不觉向敌军靠近。紧跟着,特务团仅有的四门迫击炮也被抬了出来,借助夜色的掩护,寻找合适发射位置。 为了最大限度保证射击的准确性,机枪组和迫击炮组冒着被鬼子哨兵发现的危险,一直推进到距离目标三百米之内才停住了脚步。看到几支火力压制队伍已经准备就位,老苟最后一次举起手,低声喝令:“二营抄左边,三营抄右边,一营直接捅正面。出发,杀鬼子!” “杀鬼子!”弟兄们在心里齐声响应,跃出树林,迅速向鬼子营地扑了过去。 注1:电石灯,发明于1897年。用碳化钙与水反应,生成乙炔。点燃后用以照明。二战时中国战场常见。 第六章 长城谣 (六 中) 第六章 长城谣 (六 中) 尽管已经有了一次夜袭敌军的经验,张松龄还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上次他是个新兵,跟在石良材身后亦步亦趋就行了,而这一回,他却已经是一营二连的副连长,身边有近百位弟兄盯着。 “田小胖子他们也在天上看着!”他小声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弯下腰,快抬腿轻落步,如狸猫般前扑,避免惊动营地里的小鬼子。 这个动作让廖文化大为震惊,在他的老部队里,虽然连长也要上第一线,但带头冲锋的肯定是大头排长或者班长。而此时此刻,小胖子副连长跑在了全连弟兄的前头! 还没等他决定自己该做如何反应,其余弟兄们已经一股脑跟了上去,个个都快抬腿轻落步,如同一群狩猎的豹子。 “不能被小胖子抢了风头!”电光石火之间,廖文化便做出了决定。迈开双腿之前,他又迅速四下看了看,却发觉团长老苟居然冲得比小胖子还要靠前,而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营长宫自强,就跟老苟隔了半步左右的距离。 “一群疯子!”廖文化一边腹诽,一边加快脚步。不幸跟疯子们搅在一起,他也只能陪着发疯了。否则,一旦被有心人看见,过后又是个很大的麻烦。 凭着行伍多年的经验,他尽量不冲在最前排。那是最容易挨枪子儿的位置,一场仗下来,能活着走下战场者不会超过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张小胖子就在那一排,如果他被子弹给穿了…… 一股快意猛然涌上廖文化的心头,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把张松龄盯得更紧。就在此时,半空中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尖啸,特务团的迫击炮开始发威了,八十二毫米的仿制炮弹画了几道漂亮的弧线,抢在鬼子哨兵发现特务团的弟兄们之前,砸到了沙包后的重机枪旁。 “轰!”“轰!”“轰!”巨大的爆炸声接连响起,三组小鬼子机枪手连敌人是谁都没看到,就和他们身边的重机枪一道飞上了天空。另外三发迫击炮弹则稍微射得偏了几米,仅仅将目标处的鬼子和机枪掀翻在地上,却没有将整个堡垒摧毁。沉睡中的鬼子们立刻被爆炸声惊醒,叫喊着从野战帐篷内窜了出来。有的拎着步枪,有的却连衣服都没顾得整理,从敞开着褂子下,露出圆滚滚的肚皮。 “加速!”老苟抬起驳壳枪,同时挺直深猫着的腰杆。“乒、乒、乒、乒…”两把盒子炮被他使得像长了眼睛般,子弹追着鬼子的胸口狠咬。冲在最前排的几名特务团军官也先后抬起盒子炮,同时加快脚步,在行进中,给小鬼子来了个多枪齐射。 “乒、乒、乒、乒…” “乒、乒、乒、乒…”超过一百五十米的距离,不是所有人都能打得像老苟同样准。但盒子炮的充足火力,还是将刚刚从行军帐篷里钻出来的小鬼子们,打了个晕头转向。 “敌袭!”“敌袭!”有几个小鬼子惊慌地大喊,端平了三八大盖儿胡乱射击。但是他们几个,很快就被子弹打成了马蜂窝。前几排的特务团战士一边撒开双腿猛跑,一边解下横在肩膀后的步枪,扣动扳机,射出一排排弹雨。 按照出发前的命令,特务团的三个营开始各自散开,在跑动中攻向鬼子的左、中、右三路。小鬼子们没想到会有上千中*人突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仓促间根本不知道应该先阻挡哪一路。就像没头苍蝇般在营地里来回乱窜着,偶尔开上几枪,也全然没有平素的准头。 “哒哒哒,哒哒哒……”弟兄们辛苦抬着翻过山来的马克沁重机枪也开始发威,几个点射,就扫翻了二十余名鬼子。其他活着的鬼子像被雷劈到了一般,楞楞地停住了脚步,目光四下张望。直到其身边又有十几名同伴被机枪扫成了筛子,才大喊一声,齐齐地趴在地上。 核桃园距离中*队的阵地实在太远了,几乎没有几个鬼子会相信,连日来那些被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中*人,居然会冒死翻越几十里的山路,跑到娘子关外侧来偷袭自己。他们一边趴在地上胡乱放枪,一边破口大骂。骂值夜哨兵的疏忽,骂中*人的狡猾。唯一不会骂的,就是他们自己。 对于这群从来不懂得反省的禽兽,老苟也不会给予任何怜悯。双手盒子炮交替射击,将挡在自己前进方向上的小鬼子挨个点名。特务团一营的战士们,则在宫自强的率领下,紧紧护住老苟的前后左右。有几个瞬间,小鬼子的子弹几乎就贴着老苟的身体飞,或者落空,或者被弟兄们用胸口挡住。 “冲啊,别管老子。你他娘的抓紧了往上冲啊,被让小鬼子反应过来!”眼看着好几名弟兄在自己身边倒下,老苟急得大吼大叫。宫自强既不回应也不顶嘴,用手势招呼过来一个排的弟兄,让他们继续拼死护住老苟。而他自己,则抱着挺轻机枪冲到了队伍最前方,朝着鬼子们就是一串火舌。 “当当,当当,当当当……”轻机枪子弹钻入鬼子阵地,带起一串串殷红的血珠。几名鬼子兵忽然跳起来,头也不回往营地深处跑去。营地内,一挺歪把子突然开火,将逃命的鬼子兵直接击毙在阵地上。 “向我靠拢!”鬼子中队长川岛刚司尖叫着,用轻机枪接连射杀了十几名逃兵。“向我靠拢,我已经向山下和故关那边请求指导,援兵马上就到!” “坚持住,坚持住!”几名小队长也大叫起来,全力协助川岛刚司收拢慌做一团的鬼子兵。这个营地内寄存着大批的弹药没来得及往故关上搬运,如果落到中*队手中,纵使有中队长川岛刚司顶在前头,他们几人也得落到个剖腹自杀的下场。 相较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中*人来说,小鬼子的士兵个个都堪称精锐。在几名小队长的不懈努力下,他们很快就从慌乱中恢复了心神,开始主动向一起聚拢。剩余的三挺重机枪也被鬼子们重新扶了起来,与营地内的轻机枪一起,疯狂向外喷吐火舌。有十几名身经百战的老鬼子,居然还扑到了营地边缘,挺直身体向外丢掷手雷。 “轰!”有枚手雷在特务团一营的必经之路上炸开,掀翻了三名弟兄。张松龄的身影迅速被硝烟吞没,看得二连长廖文化的心脏猛抽。还没等他确定自己的真实感觉是欢喜还是悲伤,张松龄那特有的圆滚滚身影,又从硝烟背后跳了起来,两支盒子炮左右开弓,将一名准备投弹的鬼子打得胸口血花乱冒。 “保护张连长!”廖文化大声喊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虚情假意,还是发自肺腑。又有几枚手榴弹冒着烟落下,分布在张小胖子的前后左右。小胖子一个跟头就栽倒于地,紧接着,连串爆炸彻底将其掩埋。“张连长——”廖文化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叫,声音盖住了所有机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张连长——”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大叫,纵深扑进硝烟里,寻找那个曾经很让自己讨厌的身影。在一堆泥土下面,有个头盔艰难地钻了出来,下面露出被弹片刮烂了的中尉军服。他一个翻滚扑上去,准备给小胖子包裹伤口,却被后者灵巧地避开。“没大事儿!”张小胖子回头冲他笑了笑,牙齿白得耀眼。 “轰!”“轰!”“轰!”“轰!”“轰!”“轰!”六门迫击炮发起两轮齐射,将鬼子的重机枪再度打成了哑巴。火光将张松龄的身影照亮,那圆滚滚的模样,在廖文化眼里,突然变得极其可爱。 “小心!”张松龄忽然又跳起来,抱着廖文化滚进一个弹坑。有枚手榴弹冒着烟落在他们两个先前站立的位置,炸起一片烟尘。 “他奶奶的,谁怕谁啊!”廖文化被炸急了,也不管自己和张松龄两个受没受伤,从腰间摸出一支山西造手榴弹,拧开盖子,拉弦,冲鬼子堆丢将过去。 “轰!”手榴弹炸起一团黑色的烟雾,将鬼子和他的视线一并阻挡。趁着这个机会,张松龄又站了起来,拎着盒子炮继续向前冲。有道被鬼子用麻袋和木头箱子搭建的障碍物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隔着麻袋向鬼子营地内开了几枪,却如同隔靴搔痒,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廖文化则快速跑上前,将一颗又一颗手榴弹丢进麻袋之后,不求能杀伤多少鬼子,至少保证鬼子无法在张小胖和自己头顶上开枪或者投弹。 “杀鬼子啊!”三连连副赵大峰擦着张小胖子的身体冲过去,单手搭上鬼子布置障碍,双腿一用劲儿,整个人如同鹞子般从天而降。在落地的瞬间,他打光了盒子炮中所有子弹,然后迅速丢下盒子炮,单手向背后一伸,刀光亮如匹练! “杀鬼子啊!”又有几名战士超过摇摇晃晃的张小胖和廖文化,挥舞着大刀冲进了鬼子堆中,一刀一个,砍得鬼子哭爹喊娘。 “杀鬼子啊!”唯恐误伤到自己人,廖文化无法继续投弹。抬起眼睛估量了一下障碍物的高度,寻了几个凸起处,双手往上一搭,随即,整个人如猿猴般,攀到了障碍物顶上。 “上来!”如同鬼使神差,他弯下腰,向张松龄伸出右手。后者的脸上明显出现了惊诧的表情,旋即,所有惊诧被笑容覆盖。 拉着廖文化的手,张松龄笨拙地爬过了障碍物。此刻,已经有上百名弟兄冲进了鬼子营地,举起西北军三*宝之一,大刀片子,砍得小鬼子人仰马翻。 “杀鬼子!”一营一连的两位连长相视笑了笑,不约而同地从背后抽出大刀片儿,结伴冲入战团。 在他们身侧,是一道巍峨的长城。因为经历了太多的风雨而变得残破不堪,却永远不会倒下。 注1:日军的一个标准步兵中队大约一百八十人左右,包括:一个19人的中队部:中队长,执行官,3个军士,4个卫生员,军官的勤务兵,司号员,8个通信员,和3个54人的小队。 第六章 长城谣 (六 下) 第六章 长城谣 (六 下) 小鬼子自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居然妄想凭借半个师团的人马就把守卫娘子关的中国守军尽数全歼。这种小蛇吞巨象的贪婪,使得他们自身防御力量非常单薄。整个核桃园营地内,子弹、炮弹堆积如山,却只安排了一个中队的小鬼子驻守。而老苟所率领的特务团,即便扣掉文职和杂务人员,也足足有一千多弟兄。 以一千余弟兄偷袭一百八十多名鬼子,原本也不需要太高超的指挥艺术。只要弟兄们能冲到鬼子身边,只要弟兄们敢与小鬼子在近距离硬碰硬,就没有输的道理。而特务团的军官们身先士卒的传统,又极大的鼓舞了弟兄们的斗志。几乎每一名连长,都冲在了本连的最前方。而紧跟在连长左右的,就是副连长和几个排长。 同样是冲锋,喊一声“弟兄们给我上”和一声“弟兄们跟我上”,效果却是天壤之别。看着军官们不要命地往前冲,即便是刚入伍没多久的新兵,也生不起临阵退缩的念头。一个个把心一横,腰一弯,混在人群里撒开双腿往前跑。小鬼子的轻机枪最初还瞄准带头冲锋的特务团军官打点射,到了后来,就连瞄准都顾不得了,对着蜂拥而至的人群,左右横扫。 “哒哒哒……”几名弟兄被机枪打中,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旁边的弟兄毫不犹豫地从他的遗体上踏过去,冒着敌人的子弹,继续向前。“哒哒哒……”鬼子的歪把子轻机枪继续射击,却发现冲到营地附近的中*人越来越多,非但正面,左右两翼,也有数不清的中*人不要命般涌了上来。 “轰!”一枚迫击炮弹画着弧线,落入鬼子队伍。将抱着歪把子轻机枪的鬼子射手掀飞到半空中。“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特务团的马克沁重机枪,也瞄准了鬼子营中的活力点,一个挨一个做重点清除。鬼子的轻机枪手往往还没打完一个供弹仓,就被马克沁和迫击炮从藏身处逼了出来,抱着丑陋的歪把子,惨叫着被打成一堆碎肉。 “咚!”“咚!”迫击炮再度调整射角,越过冲在最前方的自家弟兄头顶,落入鬼子堆中,掀起一具具尸体。鬼子的射击声越来越稀落,对战场正面的压力越来越小。已经冲入营地的赵大峰、张送龄和廖文化等人,则在重机枪组的掩护下,挥舞着大刀,直接杀向正在俯地射击的鬼子兵,将他们的脑袋一个接一个切下来,踢飞老远。 当一营弟兄超过半数冲进了鬼子的营地之后,敌我双方的重机枪、迫击炮和掷弹筒,就彻底失去了作用。如此近的距离,机枪一梭子扫过去,十有七八要把自己人和敌人一起干掉。而炮弹和榴弹,那东西更没准头。万一瞄得是敌人,却落到了自家队伍中,对士气的影响几乎致命! “板载!”中队长川岛刚司大喝一声,在人群后高高地举起了指挥刀。随着一阵“卡啦”,“卡啦”的脆响,所有剩余的鬼子兵都主动退出了步枪中的子弹,装上刺刀,三人一组,五个一群,结成了刺刀对战阵形。 玩刀子,那是西北军最拿手的项目。冲在队伍最前面的一营长宫自强哈哈大笑,丢下打光了弹夹的轻机枪,大手朝脑后一拉,就扯出了自己的大刀。顺势来了个力劈华山,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鬼子兵连人带枪劈成了血淋淋的两片。 “八嘎特内!”与这名小鬼子同组的另外两名鬼子凄厉地大叫,一人挺枪直刺宫自强的胸口。另外一人身体侧转,试图偷袭宫自强的腰肋。宫自强猛地将大刀从下方撩起来,磕飞了正面的鬼子步枪,然后迅速跨步转身,刀光在半空中画一道凄美的弧线,直扫另外一名鬼子的脖颈! 以命换命,就看谁敢坚持到底。即便小鬼子的刺刀能捅穿宫自强的腰肋,大刀借助惯性,也能将此人的脑袋从脖子上搬下来。受了多年武士道熏陶的鬼子兵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狠的人,本能地收枪向后闪避。宫自强刀光走空,立刻拧腰反撩,大刀从及不可思议的角度倒着折了回来,将小鬼子的肚皮切开了一条巨大的血口子。 “啊——”受了伤的鬼子兵嘴里发出绝望的嚎叫,丢下步枪,伸手抓起自己的肠子用力往回填。宫自强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刀光再度追向先前被自己磕飞步枪的鬼子兵。那名鬼子兵鬼子兵明显被惨烈的场面给吓住了,将钢盔解下来,用手拎着上下乱舞。宫自强一刀扫断了此人的钢盔带子,再一刀下去,将此人脑袋砍到了天空中。 天空中,血如雨落。一颗又一颗鬼子的脑袋被大刀扫了下来,绝望地在半空中翻滚。他们凶,他们恶,他们贪婪;他们从日本打到朝鲜,又从朝鲜打到中国的东北三省;他们占领了中国的东北三省还不满足,他们还想占领中国全境;他们想让只有几千万人的大和民族,象历史上的那些游牧部落一样,骑在华夏人的头顶上,作威作福,横征暴敛。他们注定要象那些游牧部落一样,被消灭在华夏大地上,变成一堆堆粪土! “哒哒哒哒嘀嘀嘀嗒”司号员吹响西北军传统的唢呐,以壮大军虎威。有人在混战中踢翻了电石灯,将鬼子的行军帐篷点成了一只巨大的火把。有人则在冲锋的中途俯身下去,给那些受伤倒地的鬼子每人补上一刀,以防他们再玩同归于尽的把戏。更多的特务团弟兄,则结着伴儿冲进鬼子群中,用大刀砍出一条条血淋淋的通道。 天空迅速被火焰烧红了,红得就像一个巨大的锅底。在被烧红的穹庐下,远处的长城显得愈发巍峨。他站在那里,他一直站在那里,瞪圆眼睛,静静的,自豪地看着身边这场战斗。从被筑起的那一天到现在,近两千年的风风雨雨中,他亲眼目睹过无数场战斗。目睹过胜利,目睹过失败,目睹过平局,却从来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他不会发声,不会为守卫者们击节喝彩,却把自己的呐喊声和欢呼声,悄悄地送进了每一位守护者的灵魂深处。让他们感受的长城的力量,让他们感受到长城的尊严,让他们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灵魂和*,铸造成一道永远不会倒下的另外一座长城!东起大海,西入荒漠。当灾难降临之时,每一位身体内流淌着中国人血并且以自己祖先血脉为荣者,都化作长城上的一块砖,肩膀挨着肩膀,灵魂挨着灵魂,为父母兄弟,为子孙后代,挡住来自域外的野兽,撑起一片没有委屈的天空,。 他曾经被屈辱的出卖,被野蛮地攻破,却永远不曾倒下。他屹立着,因为在最黑暗最冰冷时刻,也有中国人在屹立着。他辉煌着,因为不管经受多少磨难,铸造他和保护他的那个民族,都会重塑辉煌! 在长城根儿下的这场战斗里,张松龄和廖文化两个人的组合,不是冲得最勇猛的一对,却是最扎眼的一对。他们两人当中,有一个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油子,在西北军通行的破锋八式基础上自行领悟出来的刀法,攻少守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另外一个人,则是初下山岗的乳虎,牙齿还没有长齐,胆子大得却足以把天包住。生疏的刀法施展开来,十招里有九招是在进攻,另外一招,还琢磨的是如何与鬼子玉石俱焚。 与张松龄和廖文化两人捉对厮杀的鬼子兵们可倒了大霉,所有攻向小胖子的刺刀,都被老兵油子连挡带推,走到了空处。而小胖子每一刀劈下时,却是力大势沉,不给他自己留退路,也不给对手留退路。有名小鬼子只是闪得稍微慢了半拍,就被张松龄给开肠破肚。另外两名鬼子大叫着向张松龄的胸口猛扎,却被廖文化一记横推外加一记斜蹭,统统给带偏了方向。 “杀!”趁着一名小鬼子被廖文化带得脚步踉跄,张松龄从侧面扑过去,就是一记横扫千军。四斤重的大刀被他两只手全力抡开,速度快得如同闪电。小鬼子半边身体都被刀刃切断了,兀自感觉不出疼痛。直到看见那个中国人里非常罕见的小白胖子军官狞笑着将一把染满了鲜血的刀片从自己身体上往外扯,才惨叫了一声,瞬间委顿于地。 最后一名与二人放对的鬼子又一抢刺了过来,再度被廖文化用大刀死死挡住。他气得两眼通红,不管近在咫尺的小胖子中*官,一枪接一枪刺向老兵油子。“当!”“当!”“当!”“当!”刺刀磕打在大刀的侧面,发出一连串的脆响。廖文化一下接一下地遮挡,守得泼水不透。张松龄则从鬼子身后举起刀,好无声息地一刀劈了下去,将鬼子连肩带背砍下了小半边儿。 冲着廖文化友好地笑了笑,他迅速转身,冲向另外一组与弟兄们对刺的鬼子。“你慢点儿行不行,急着去死啊!”廖文化又累又热,大声诅咒。打了十好几年的仗,无论是对内战斗,还是对外战斗,他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卖力过。一直冲在靠前位置不说,还为了掩护张小胖子这个冒失鬼,受了两处不重不轻的刺刀伤。一处在大腿侧面,一处在肩膀上面,都是紧擦着肌肉一挑而过,留下的口子至少有三寸多长。被汗水浸泡,疼得火烧火燎。 而收获?鬼他娘的才知道收获?好像所有跟两人放对厮杀的小鬼子,最后都是被张小胖子给砍死的,老廖一直在给他打下手来着!而那张小胖子,则不管不顾往人堆里头扎,根本不肯停下来收集鬼子尸体上的肩章! 一想到没有肩章就无法统计战功,廖文化就觉得身上的伤口愈发地疼得厉害,脚步也跟着开始踉跄。失去廖文化配合的张送龄变得很孤单,接连跟两个小鬼子交了手,都被别的弟兄抢先一步拔了头筹。 身边已经找不到落单的鬼子了,张松龄不得不暂且停住脚步,回头寻找好搭档廖文化。眼角的余光里,却看见一名鬼子中队长在几个亲信小鬼子的保护下,正往营地最大的一堆弹药箱子旁边退。而营地内的其余鬼子,已经全部被弟兄们分割包围。正背靠背平端着刺刀,做最后的顽抗。 二营和三营的弟兄也从两翼包抄上来了,彻底封死了鬼子的退路。战场上还剩下的六十余名小鬼子,彻底成了瓮中之鳖。逃不掉,也不可能还有足够的生存时间等待外部支援。那名小鬼子的中队长扯开嗓子大喊,呜哩哇啦,就像掉入陷阱中的豺狼般绝望。而几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鬼子亲信,则哆哆嗦嗦地拿出几个手榴弹来,一个挨一个个往弹药箱子旁边摆放。 小鬼子要拼命了!张松龄不敢再耽搁,丢下大刀,重新拔出盒子炮。战场上左冲右突的特务团弟兄们,不停地干扰他的视线,“闪开!快闪开啊!”他大叫着往前跑了几步,扣动扳机,以一匣子子弹为代价,打倒了一名正在拧手雷的鬼子兵。 “八嘎!”鬼子中队长川岛刚司发现自己的阴谋被人识破,立刻从腰间拔出王八盒子,向正在朝自己冲过来的中国小胖子射击。只可惜王八盒子的性能太差了些,鬼子中队长川岛刚司又过于慌乱,连续好几发子弹,都打到了小胖子身边的中*人身上。而那个浑身是血的小胖子,却仗着盒子炮载弹量奇大,通过持续不断的连射,又打翻了他的一名亲信。 眼看着小胖子就要冲到自己身边,鬼子中队长川岛刚司不敢再耽搁了。弯下腰,与最后两名亲信一道去拧手榴弹,“为了大日本帝国!”他大声喊叫着,试图通过弹药箱的殉爆,将冲入营地的中*人和自己一并炸成碎片。却没想到,突然有一把大刀飞了过来,直接扫断了他握手榴弹的胳膊。 “去你奶奶的!”廖文化跳到弹药箱子旁,两腿迅速乱踢,将地面上已经开始冒烟的手榴弹挨个踢飞到半空中。其他几名发觉鬼子图谋的老兵们也冲了上来,或者用手捡起手榴弹丢到远处,或者用脚将冒着烟的手榴弹踢飞。 他们尽量让手榴弹的落点避开了人群,但当爆炸声响起的时候,还是给弟兄们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包括十几名鬼子兵,根本没看到手榴弹是怎么飞来的,就被爆炸送上了半空,然后变成一具具尸体跌落下来。 “板载!”鬼子中队长川岛刚司又大声咆哮了一句,单手举起王八盒子,寻找那个在最后关头令自己功败垂成的小胖子中*官。廖文化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捡起大刀,手起刀落,将此人的胳膊和脑袋一起搬离了身体。 “饶命――”最后两名鬼子兵居然被吓破了胆子,双手合在一处,跪倒于地。其中一个居然说得是中国话,虽然发音不标准,却被冲上来的老苟等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传说中从不投降的鬼子兵居然会跪地求饶?弟兄们都惊诧得几乎无法合拢嘴巴,一个个将目光转向老苟团长,请他做最后的裁决。 “我是医生,我没杀过中国人啊!长官饶命,饶命!”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小鬼子,指着自己的袖标辩解,鼻涕眼泪淌得满脸都是。 “你救的鬼子兵杀过!”老苟毫不犹豫地一刀劈下去,将鬼子医生斩首。还没等他将身体转向另外一名鬼子,廖文化已经抢先扑过来,一刀将最后那名鬼子了结。“小鬼子都该死!”讨好地望着团长老苟,他大声补充。 虽然没收集鬼子肩章,但斩杀一个鬼子中队长和一名司号员的功劳,却是谁也抢不走的。以后团长大人提起咱老廖的名字,也不会再一点正面印象都没有。 “好样的!”老苟笑着伸出血淋淋的大手,用力拍了下廖文化的肩膀。但是下一句话,他又令廖连长的心脏从天空落入了地狱,“今夜这只是开胃菜,咱们特务团,至少得守在这里三天!到时候,有你的表现机会!” 注:今晚就一更了。谢谢大家关注。 第七章 满江红 (一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一 上) 天快亮的时候,日军第二十师团的指挥官川岸文三郎才通过无线电波全方位搜捡反馈,发现了中*队的真正意图。然而此刻为时已晚,核桃园营地在两点三十分点左右发出“玉碎”电文之后,已经完全断绝联络。另外一个前进道路上的重要节点,老虎山营地,也同样是悄无声息。紧邻老虎山营地的关沟,倒是依旧能收发电报。但从鲤登联队长气急败坏的语气上看,显然此刻他正承受着中*队的轮番进攻。 先前无往不胜的第二十师团,居然被中*人连夜切成了三大截。尾巴和头之间再也无法互相照应,腰腹部最关键的故关一线,也彻底落入了中*队的重重包围。只待中*队吞掉鲤登联队之后,便可以调集优势兵力,彻底夺回娘子关战场的主动权。 站在刚刚由参谋人员根据最新形势标记过的巨幅地图前,第二十师团长,川岸文三郎中将久久不能言语。自打一九一一年陆军大学毕业之后,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窘迫的情况。特别是两个多月来,无论是在华北战场还是东北战场,中*队都是一触即溃。很少能在一个阵地上坚持三天以上时间,更甭说有勇气发起反攻了! 进进出出的参谋和其他文职人员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成为川岸中将的出气筒。即便如此,也有人没能逃掉被当作替罪羊的命令。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时刻,沉默了半晌的川岸文三郎转过身来,冲着一名大佐喊道:“佐佐木,你不是夸口说,中*队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握么?怎么如此大的战术动作,你麾下的情报人员居然一点儿消息都没送回来?!” “佐佐木辜负了您的信任,请长官原谅!请长官务必原谅佐佐木,给佐佐木一个解释的机会!佐佐木知道错了,佐佐木一定会尽力补救!”负责情报收集工作的佐佐木明训大佐接二连三的鞠了十几个躬,同时大声哀告,脸上不敢有半点儿委屈之意。 其他参谋和文职人员感同身受,纷纷将头低下,假装看面前的各类电文。第二十师团一夜之间从势如破竹落入被动挨打局面,完全是因为师团长川岸文三郎轻敌大意的缘故。然而如果川岸文三郎下定了决心要让他们中间的某个人背黑锅,他们也只好咬着牙挺着,非但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并且过后还绝不能喊冤枉。否则,即便川岸文三郎现在不拿战时条例来处置大伙,日后随便弄弄手脚,也能让大伙去太平洋上某个孤岛数星星去! “光承认错误有什么用!身为帝*人,就要学会承担责任。具体该如何处置你,稍后我会做出决定。但是现在,你必须尽快去弄清楚,中国守军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见佐佐木明训非常理智里摆出了任人宰割的低下姿态,川岸文三郎悄悄松了一口气,皱着眉头,继续大声“指导”。 “嗨依!”佐佐木明训立刻恭恭敬敬地向上司敬了个军礼。然后掉转头,以最快速度向指挥部的电台所在地奔去,留在众人眼睛里的,只剩下一个湿漉漉的背影。 望着替罪羊的背影消失,川岸文三郎又皱了几下眉头,低声口述命令:“记录,命令鲤登联队长,将整个联队都收拢回来。暂且放弃对中*队退路的包抄,回头去进攻老虎山。争取在正午之前,重新打通与故关方向的联系!” “嗨依!”一个作战参谋小跑着上前,提笔记下川岸文三郎的命令。 “命令竹下联队长,带领他的联队与鲤登联队长夹攻老虎山,尽早汇合。不要管他的后路,核桃园那边,我自然会另外安排人去夺回来!” “嗨依!”作战参谋又扯着嗓子回应了一声,然后将记录下来的战术调整措施拿给川岸文三郎审阅之后签字,小跑着去通讯中队去发送电文。 每个日军师团,都有直属的通讯中队。里边配备有高达二十四门电台,随时都可以将命令发送到前线具体执行战术部署的大佐、中佐们手里,也能随时接受到前线最新情况反馈。那名作战参谋跑出去没多久,很快又满头大汗地跑回指挥室。见到川岸文三郎,不待其发问,立刻喘息着汇报:“将军,将军,竹下大佐回电!” “念!”川岸文三郎很满意属下的尽职尽责,大声命令。 “嗨依”战术参谋又偷偷看了一眼川岸文三郎的脸色,鼓起全身勇气朗诵电文。“职部已经奉命展开行动。但职部随身所携带的弹药量,已经难以支撑一场中等烈度的战斗。请将军阁下…… 还没等他将电文第一段念完,川岸文三郎已经跳了起来。劈手将电文夺了过去,用力拍在了桌案上,“大山中佐,这是怎么回事?!” “是属下失职,是属下失职!”掌管运输联队的中佐大山一郎赶紧九十度鞠躬,向顶头上司表示认打认罚。“属下昨天安排了运输队向故关补充弹药和干粮,但是,娘子关这一带的山路过于崎岖,运输队只将一小部分物资送到了竹下联队长所在的故关。大部分物资…” 说道这儿,他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用极其小的声音继续补充,“大部分物资,都临时囤放在核桃园……” “八嘎!”当着一大堆中级军官的面而,川岸文三郎一个耳光抽过去,将大山一郎抽得满嘴冒血。“谁叫你把物资囤房在核桃园的?难道你事先已经跟中国那边联系好了么?知道他们装备低劣,所以故意将前线将士的补给输送给他们!” 这个罪名如果坐实了,恐怕大山一郎立刻就得切腹。一众参谋和文职人员个个觉得心寒如冰,将同情的眼睛转过来,落在大山一郎的身上。 已经一只脚踏进阎王殿的大山一郎退无可退,不得不在临死做最后的挣扎,“属下失职,属下承认失职。但是将军阁下,核桃园营地是奉您的命令建立的。您曾经说过,那里是通往故关阵地途中,唯一比较宽阔平缓的地方,适合作为中转营地。在座诸君,当时都曾经听得清清楚楚!” “我说过这样的话?!”没想到大山一郎居然胆敢倒打一耙,川岸文三郎气极而笑,“大山君,您真的是好记性,不去做情报人员真的委屈了!的确,我说过核桃园适合作为物资中转营地,可我命令你将物资囤积在那里么?伊藤,去查备案,如果我真的给大山君下过类似命令,就直接给我拿过来!” “嗨依!”作战参谋伊藤光夫大声答应着,脚步却没有挪动。看向大山一郎的目光里,充满了兔死狐悲之意。 此时已经是十月初秋,清晨的山脚下凉风习习。但是,在场的所有中低级军官和文职人员,都淌得满脸是汗。他们谁也部敢拿手去擦,用无比悲凉的眼神看向运输联队长大山一郎,仿佛后者已经为帝国“玉碎”,此刻晃动在大伙眼前的,只是一具不甘心的遗体。 大山一郎满脸悲愤,一边用手掌擦额头上的淋漓冷汗,一边继续低声抗议,“将军阁下的确没有给我具体命令,但将军阁下却给了我足够暗示。如果将军阁下要求我承担责任的话,我当然不能找借口逃避。但将军阁下的名声,恐怕会因此受到极大的损害!” “佐藤,去找军令记录!所有向第一线运送补给的记录,都找出来!”川岸文三郎怜悯地看了死到临头还不肯觉悟的大山一郎一眼,冷冰冰地强调,“大山君,如果在场有人能给你作证的话,我也不会逃避任何责任!” 还没等作战参谋佐藤光夫挪动脚步,大山一郎已经先支撑不住,惨笑着摇摇头,低声回应:“我找不到证人!佐藤君,你也不用忙碌了,将军大人的确没有下过类似命令!我承认错误,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川岸文三郎当然知道,参谋们拿不出自己有关将物资囤放在核桃园营地的命令记录,在场更不会有人冒着得罪一名中将的风险,去救助一个平素就不受待见的中佐。冷冷地扫了一眼已经瘫在地上的大山一郎,微笑着道:“大山君,我记得你也是帝国陆军大学毕业的吧?” “是!大山是帝国陆军大学毕业生,比将军晚三届!”已经心如死灰的大山一郎不知道川岸文三郎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带着几分期益回答。 学长对学弟,理所当然会照顾一二。众参谋和文职们偷偷松了口气,看向川岸文三郎将军的目光里头,重新出现了几丝敬服。谁料川岸文三郎早已下定了决心要找几个替罪羊出来承担责任,根本不会念任何香火之情。只是笑了笑,便继续以非常平淡的语气问道:“大山君既然是陆大毕业,应该知道当年寺内元帅曾经对第十五期毕业生的期许吧?!” 寺内正毅曾任三届日本陆相,在职期间,吞并朝鲜,插手中国东北,甚至出兵西伯利亚,一度把俄国在东亚的几处重要城市给硬抢了到手中。虽然其晚年因为日本国内局势动荡而被迫下野,但是日本军队中的战争狂徒们,却都视其为人生偶像。特别是陆军大学的毕业生,时刻自己的母校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校长为荣,几乎将其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奉为金科玉律! 大山一郎既然是陆军大学毕业,自然记得寺内正毅曾经对第十五届毕业生讲过什么话。惨然笑了笑,立正站好,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荣誉高于性命!”然后摇摇头,低声说道:“我明白该怎么做了,请将军阁下命人给我准备个清静房间!” “放心好了,我会对军部上报你的忠勇行为!”川岸文三郎笑着拍了下大山一郎的肩膀,然后命人将其领下去“捍卫荣誉”。 众参谋和文职们敢怒不敢言,低着头,唯恐大山一郎的命运会落在自己头上。川岸文三郎却非常和蔼地笑了笑,大声说道:“怎么了?觉得心里头难过是不是?!作为大山君的学长,我心里头比你们任何人都难过!诸君,都给我抬起头来,我们必须竭尽全力,重新夺回战场上的主动!” “嗨依!”屈服他的冷酷,众军官齐声回应。 “小野联队长!”川岸文三郎扫了大伙一眼,沉声招呼。 “嗨依!”师团直属的侦查联队长小野真二心脏一哆嗦,赶紧大步上前听候调遣。川岸文三郎非常满意地上下打量他,笑着问道:“侦查联队的士气怎么样?” “枕戈待旦!就等将军一声令下!”小野真二毫不犹豫地大拍顶头上司的马屁。川岸文三郎被拍得很舒服,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命令:“你立刻率部赶赴核桃园,今晚之前,必须把营地给我夺回来。所有中国守军,全部杀掉!我要用中*人的血,给大山君壮行!” “嗨依!”小野真二敬了个礼,转身小跑着出门。川岸文三郎目送他的背影在门口消失,皱了下眉头,沉声命令:“田中联队长,把你的山炮分出一半儿,给我以最快速度运到核桃园附近。随时向小野联队长提供支援!” “嗨依!”被叫到名字的炮兵联队长田中义则大声答应,然后躬下半个身子,用祈求般的口吻商量,“可是中国的道路,实在太差了。野战炮在一天时间内,很难运到核桃园附近!” “能运几门算几门,把所有朝鲜义工都拉上去推大炮,不要怕他们减员!”川岸文三郎也清除娘子关附近的道路情况,想了想,微笑着替田中义则出主意,“如果还不够的话,就去附近的村子里抓中国农民,让他们帮忙推大炮。记得要你的人注意形象,不要胡乱开枪杀人,如果不得不杀的话,就不要留下任何中国目击者!” 炮兵联队长会意地点点头,快步出门去安排人手运送山炮了。川岸文三郎回头看了一眼地图,再度陷入了沉思。要想尽快重新夺回战场上的主动权,最好要求飞机协助。然而飞行联队却是归华北方面军司令部直接指挥,作为二十师团最高长官,他只能提供下一步重点轰炸哪里的建议,却不能向飞行员们发号施令。 如果主动跟华北方面军司令部沟通,请求他们安排飞机把轰炸重点转向核桃园和老虎山一带,而不是先前那几处进攻目标的话,恐怕昨天夜里的失误,立刻就会被司令部那边知晓。如此一来,大山中佐就白死了,自己指挥不利的责任,还是遮掩不住。 正犹豫不决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紧跟着,全权负责收集整理情报的佐佐木明训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大声汇报:“报告将军阁下,情况弄清楚了。前天几个少壮派中*人,趁着黄绍竑将军回太原商量对策的机会,越权制定了新的行动计划,并且将中国第二战区司令部留守前线的所有人员,给软禁在了前线指挥部内。我们的老朋友昨天也在被软禁之列,无法传出最新情况变化。但是……” “以下克上?”包括川岸文三郎在内,所有在场的日军将领都觉得脑袋嗡了一声,惊诧的话脱口而出。“另外一个二二六?中*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血性了?!” 去年二月二十六日,日本的一些少壮派军官在东京发动兵变,要求增加军人在内阁当中的说话分量,进而征服亚洲和全世界。虽然兵变最终被镇压,但日本帝国也从此正式进入了战争的轨道,再也不会刻意隐藏它锋利的獠牙了。 如果中国方面也换一群年青热血的军人取代那些垂垂老朽,恐怕三个月到半年内征服整个中国的计划,就会遇到激烈的抵抗吧!如果那些大胆的中国少壮派军人,因为守住了娘子关而名声大噪的话,恐怕帝*队的对手,就再不会是黄绍竑、刘峙这种老朽了。 不行,无论如何也要避免情况向更恶劣的局面发展!迅速权衡利弊之后,川岸文三郎立刻决定把个人前途暂且放在一边,“佐佐木君,你直接去给华北方面君司令部发报,把我们遇到的困难和挫折,如实汇报上去。请求军部派轰炸机支援。另外,给太原的朋友发电报,请求他们为黄将军主持公道。” 不待佐佐木明训答应,顿了顿,他又将目光转向在场的所有部属:“为了帝国,为了二十师团的不败之名,诸君,请务必都振作起来。我们用一个上午做准备,下午一时,全方位向娘子关发动进攻,一定要把中国人的嚣张气焰给打下去!” “一切为了帝国!”鬼子军官齐声呼应,如同一群发了疯的野狼。 第七章 满江红 (一 中) 第七章 满江红 (一 中) 也许是被中*队的突袭给打懵了,也许是在积蓄力量图谋疯狂报复。整个十五日后半夜和十六日上午,核桃园周围都没有鬼子的援军出现。特务团弟兄喜出望外,趁着鬼子不来纠缠的空闲时间,争分夺秒地清点战果,构筑防御工事。 这一夜的收获,简直可以用“叹为观止”四个字来形容。由于人手匮乏的缘故,小鬼子把很多本来该及时补充到第一线的物资,全都暂时囤积在了核桃园营地。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却全都落到了特务团手中,令负责清点物资的一营弟兄们个个笑得几乎合不上嘴巴。 手榴弹,成箱子计算的手榴弹,粗略数数足有上百箱,一枚枚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内,布满凹槽的弹壳在电石灯的照耀下,闪着冷酷的金属光泽。当时,就有个叫李常年的新兵抓起来就往自己怀里塞,却被石良材一把将手按住了,“别乱动,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么?不小心弄炸了,大伙一起完蛋!” “不就是拧开盖子,然后拉里头那个绳子么?”才入伍不到两个月的新兵李常年将手缩回来,怯怯地回应。 “老子就知道这样!还好老子的手足够快!”石良材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低声数落。回头再看,却发现周围还有好几个弟兄正拿着鬼子的手榴弹准备拧保险盖儿,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飞身窜过去,劈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找死啊你!想死滚远点儿,别在这儿里拖累别人!” “啊!”挨了耳光的弟兄没想到平素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连长大人居然说打就打,捂着脸,两眼发直。石良材则一个挨一个打过去,越打,手落得越轻。到最后,实在被气得没心情打了,拔出盒子炮冲天开了一枪,然后大声喊道:“都把手榴弹给我放回箱子里去,千万别拧保险盖儿,谁敢拧,老子立刻毙了他!” 几个习惯性的喜欢将手榴弹拧开盖子别在腰间的老兵听他说得声色俱厉,赶紧将已经藏到怀里的手榴弹放回到了箱子内。石良材翻过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继续大声解释,“这玩意儿叫四十八瓣儿,和咱们手里那些山西造不一样。里边没有那根引线,用的时候不用拉,拧开盖子之后,只需要轻轻一磕…”(注1) 唯恐大伙听得不够认真,他迅速将盒子炮插回腰间,拿了一颗日军的手榴弹,拧开保险盖儿,然后在箱子角上轻轻敲了一下,迅速将手榴弹丢出了营地之外! 那枚手榴弹很不给面子的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然后就一动不动了,正当石良材的脸色开始红得发紫之际,“轰!”地一声,手榴弹炸开,浓烟直冲云霄! 比起一炸最多变成四、五片儿的山西造,这东西强得可是太多了。简直就不能叫手榴弹,应该叫掌心雷才对!想着刚才自己还准备把手榴弹拧掉盖子后塞进怀里,几个一连的老兵脚下晃了晃,一个屁墩儿就坐到了地上。石良材则大笑着走过去,将弟兄们一个个拉起来,然后高声叮嘱,“把箱子分散开,千万别再摆在一起。注意,待会而无论哪个弟兄前来领手榴弹,都必须教会了他怎么用,否则,大伙肯定要跟着倒霉!” “知道了!!”一连的弟兄们齐声答应,看向连长大人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张松龄正带着二连的几个弟兄在旁边搬另外一堆箱子,无意间看到了老朋友石良材的“精彩表演”,不由得暗自出了一身冷汗。不久之前,他可是亲眼看到绝望的小鬼子军官,带着几个人,将手榴弹拧开了盖子摆在了弹药箱子旁。如果当时有一枚手榴弹爆炸,恐怕整个核桃园营地都得被殉爆的弹药掀到天上去。 石良材心里也有些后怕,笑呵呵地走到张松龄,低声说道:“他奶奶的,老子也是第一次玩这东西,以前只见小鬼子用过,没亲手摸过实物!” “好像,好像延迟时间比较长!”张松龄还沉浸在对过去经历的回忆中,望着营地外不远处那个还在冒烟的弹坑,魂不守舍地回应。 “延迟时间……”石良材愣了愣,费了点儿力气,才弄明白张松龄嘴里的延迟时间,指的是手榴弹从击发底火到正式爆炸的时间差,点点头,笑着说道:“对,延迟时间,好像比咱们的山西造还长。亏得它延迟时间长,要不然,咱们两个,估计就没机会站在这里了!” “亏得二连副眼睛尖!” “二连副就是个福将!”几个曾经跟廖文化一道往营地外踢手榴弹的弟兄凑过来,大声拍张松龄马屁。当时大伙根本就没多想,只觉得不能让小鬼子的图谋得逞。如今回忆起来,才明白当时的情况有多恐怖。那可是上百箱子手榴弹和上百箱子各类子弹,一旦发生了殉爆,当时营地附近的所有人,无论是日本鬼子还是特务团弟兄,肯定都得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我时是碰巧了!碰巧了!”张松龄红着脸谦虚,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得意。 “傻人有傻福!”廖文化也笑着走过来,伸手去揉张松龄的头发。刚刚并肩战斗过一场,二人之间的隔阂开始迅速消融。虽然彼此还是觉得对方的很多行为非常别扭,却已经不再希望对方立刻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运气这东西,向来是羡慕不得的!正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三连副赵大峰今夜第一个冲进鬼子营地,却既没有象廖文化那样亲手砍了鬼子中队长,又没有像张松龄那样在关键时刻救了全团弟兄的命,此刻看到大伙如众星捧月一般围在张小胖子的身边,心里就有几分失落。说话时的语调未免酸酸的,抬东西时也心不在焉。 “老赵,小心点儿!”三连长武宏奎看出赵大峰手上的劲儿没使匀,赶紧在旁边大声提醒。可惜为时已晚,赵大峰身子晃了晃,手指一松,将正抬着的箱子“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注1:91式手榴弹,日军从1931年开始装备部队。全弹表面分成48块,故中国士兵称其为“48瓣”手雷。优点是爆炸时破片多,攻击力强。缺点是重量大,延时过长。 第七章 满江红(一 下) 第七章 满江红(一 下) “卧倒!”廖文化大叫一声,趴在了地上。同时还没忘记拉了令人讨厌的张小胖子一把,将后者也给扯了个狗啃屎。附近的其他军官和士兵也纷纷卧倒,双手死死抱住各自的头盔 ,在恐惧中等待爆炸声的降临。令人窒息的是,预料中的爆炸声却始终没有出现,相反,空气中却隐约透出了一股非常诱人的香味儿。 “什么东西!”石良材抽抽鼻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半个头。视线绕个赵大峰高耸的屁股,他看见一个被摔得稀烂的木头箱子。在这堆烂木板附近,则七零八落地散着几十个水壶大小的铁皮盒子,其中数个已经被摔漏了,从破口处不断淌出清亮的油脂。 “肉罐头!”还没等石良材想明白那些油脂到底是什么东西,廖文化已经一跃而起,扑将上去,抓起铁皮盒子就往自己口袋里塞。 “这回真发达了,是小鬼子的肉罐头!”几个从三十一师抽调过来的老兵,也争先恐后上前,抢着将铁皮盒子往各自的怀里装。还有两个性子特别急的排长,干脆直接掏出匕首,当着大伙的面儿将盒子开肠破肚,用手抓着大吃了起来。 恰恰老苟团长带着几名通信兵快步而至,见到属下军官们饿鬼投胎般得模样,气得脸红过耳。上前先揪住一个正在埋头大嚼的老排长,冷笑着追问:“肉罐头,味道怎么样?很好吃是不?” “呃!”那名老排长被吓了一跳,没有嚼碎的肉块儿立刻卡在了嗓子眼里,直噎得两眼翻白。“呃,呃!”他难受的打着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喉咙里的肉咳出来,重新吞进肚子内。然后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罐头盒子里的肉块儿,讪笑着回应,“这,这不是吃了东西,干活才更有力气么?苟长官,您也来点而尝尝?好像,好像是牛肉做的,就是稍微有点腻!” “吃,吃,怎么不噎死你!”老苟恨铁不成钢地诅咒,丢下嬉皮笑脸的老排长,目光转向自己麾下的其他军官。让他尴尬的是,除了张松龄和石良材两人之外,几乎所有军官手里都拿着几个铁盒子,见到团长大人的目光向自己扫来,立刻将手往身后背。想藏,藏不住,想丢却又舍不得,只好裂开嘴巴讪讪地傻笑。 法不责众,纵使老苟心里头再窝火,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一群土包子,连罐头都没吃过!”他撇了撇嘴,喃喃地骂。然后目光迅速从缴获的物资上扫过,换了另外一种语气大声吩咐,“你们分头再去找找,应该还有。上次土八路在平型关,据说缴获了好几十箱子肉罐头,他们的长官拿着到处去显摆。咱们不用找到几十箱子,能找到十几箱子,就够给每名弟兄开开洋荤了!” “唉!”遇到如此体贴下属的好长官,弟兄们岂能不高兴。齐声答应着,优先去找与那个被摔碎的木头箱子的同样物品。很快,就从堆放手榴弹箱子的不远处,发现了四十几个装罐头的长条木箱。每个箱子里都有近百听罐头,总数加一起,足足近五千听! 这下可解决大问题了!特务团长途奔袭,为了最大限度降低负重,随身携带干粮只有馒头和咸菜。其中馒头中还加了四成玉米面儿,嚼起来又冷又涩,实在难吃得很。有了这批肉罐头,弟兄们就不用每天都吃咸菜馒头了,干起活来体力更充足,士气也会跟着大涨。 “先抬到一边放好,等会儿清理完所有物资,给每名弟兄先发两个。以后每人每天发俩,直到发光为止!”喜出望外的老苟再也顾不得计较大伙刚才抢罐头吃的丢脸行为,叫过一营长宫自强,笑着吩咐。 “是,如果有完不成的任务,我们一营全包了!”宫自强立正敬礼,主动“请缨!” “想得美!”老苟笑着踢了他一脚,然后将声音迅速压低,“别真的全分光了,留下一箱,咱们打完仗带回去。送给老营长拿去请客,别把面子都给土八路赚走!” “是,保证完成任务!”宫自强又大声答应了一句,摆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转身去安排人抬罐头箱子去了。 “你们也不要乱动,先把缴获物资分分类。咱们能用得上的,就给弟兄们分了。用不上,也别给小鬼子的飞机留着,全都连夜给我倒山谷里去!”老苟的目光在其余几大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头箱子上扫了扫,愉快地吩咐。 “是!”众军官答应一声,继续低头忙碌。很快,就把眼前这几大堆缴获物给归好了类。除了大量可供掷弹筒发射的手榴弹和几十箱子肉罐头外,还有子弹、帐篷、水壶、枪械配件等,林林总总,十好几样。其中最多的便是子弹,粗略估算接近四十万发,足够供应日军一个联队七天之用。 对特务团而言,这些子弹就有点儿鸡肋的味道了。大伙手中的步枪为德国进口的一九二四式和国内兵工厂参照一九二四式而仿制的中正式,两者都为792毫米口径。而三八大盖儿的子弹为65毫米,根本无法被特务团利用。即便专供日军重机枪的子弹,也只有77毫米,同样无法满足特务团的需求。 “鬼子的歪把子还可以捡回来用,三八大盖也缴获了一百多支,虽然不太好使,但射程远,也比弟兄新领到的中正式抗造!”。见老苟的脸上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石良材笑着上前安慰。 王铁汉跟老苟关系也比较近,想了想,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建议,“有几个箱子里头放得好像是重机枪配件儿,我去看看,能不能将鬼子的重机枪给修好!” “那边还有几十个长条箱子没开,我带人过去翻翻,说不定能找到咱们能用得上的东西!”为了在大伙眼里落个好印象,廖文化也主动替老苟分忧。 “去吧!”老苟意兴阑珊地点头,然后将目光重新转向通信兵,“你们几个,先去看看鬼子的电台能不能利用起来,如果能用,咱们就拿它联系一下前线指挥部!” “是!”一直被保护在队伍最后的通信兵敬了个礼,快速跑近小鬼子的临时指挥所内检查电台去了。汲取了上次偷袭鬼子时几支队伍联络不畅的教训,这次特务团出动时,特地带上了上头最新给配发的电台。但这种电台除了体积庞大,重量惊人之外,对山区适应性也非常不好,通信兵们从战斗结束那一刻起忙碌到现在,也没能成功地跟前线指挥部那边实现一次电文往来。 “小胖子,你跟过去看看!你肚子里的墨水多,应该能摆弄得了那东西。”见张松龄正在自己身边忙碌,老苟又大声命令。 “我,好吧!”张松龄先愣了愣,然后很勉强的答应。他的确是以全优成绩在山东省国立一高毕业,可也没全能到连日军电台都会摆弄的地步。况且他外语学的是德文,跟日本人那鬼画符一样文字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好在几个通信兵都是老手,虽然没使用过日本人的电台,却也能弄清楚上面各个部件的作用。满头大汗地鼓捣了一会儿,便成功调好了频率,将一串事先准备好的电文用密码发了出去。 “怎么样?跟指挥部那边联系上了么?”老苟早就等得不耐烦,冲上前,大声追问。 “不太清楚。”通信兵小杨摇摇头,然后又很认真的补充,“但这几台机子功率比咱们特务团的那台大得多,随时都能接受到来自山外的信号!” “那就全给我开动起来!”老苟高兴地搓手,大声命令。“你们几人一起上,一个联络前线指挥部,一个联络七十九旅,一个直接给我联系太原的第二战区长官司令部!谁先收到回电,我给谁记头功!小胖子,你留下给他们几个打下手!” “是!”张松龄和几个通信兵大声答应着,分头执行命令。老苟则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等待,一会扯扯已经没有任何声音的鬼子军用电话,一会儿踢一踢被小鬼子自己烧成灰的文件,一会儿又皱起眉头,小声嘟囔:“那么多子弹,那么多子弹,如果拿回去卖掉,都够老子再组建一个加强营了!都扔到山沟里头,最后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正郁闷间,门口突然传来廖文化那特有的公鸭嗓,“长官,长官,我找到了这些,我找了这些东西!” “什么东西?”老苟迅速抬起头,向声音来源处张望。只见廖文化带着几名弟兄,手里捧着一堆长长短短的家伙,正满脸妩媚地向自己笑,“这个,掷弹筒,有整整十二支。全新的,还涂着油呢。还有这个,鬼子的步枪,也是全新的,大概有四百多支。还有这个……” 最后被廖文化举起来的,是一把铁锹。短小精悍,锹刃边缘反射出一轮淡蓝色的光泽。“两百多把,刚好拿来挖战壕!” 第七章 满江红 (二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二 上) “步枪每个营领一百支,发给枪法最好的弟兄,子弹随便他们领!领剩下没地方安置的,直接倾倒到山谷里头,毁掉。”老苟脸上终于有了点儿高兴模样,想了想,迅速吩咐。“掷弹筒发给各营的迫击炮组,那玩意儿跟迫击炮差不多,弟兄们应该玩得转。至于铁锹……” 他又看了一眼满脸表现欲的廖文化,伸手从电台旁抓起一张纸,掏出随身钢笔来在上面迅速勾勒出一个颇为古怪的环状物,由内外两条环线围绕而成,环线之间还有多条折线相连,“铁锹也给三个营头平分了。让宫营长他们照着这个形状挖战壕,天亮之前必须挖到半人深,三尺宽。你去替我传令,咱们这回把小鬼子的饭锅给端了,估计小鬼子不会跟轻易跟咱们善了!” “是!”廖文化受宠若惊,敬了个礼,屁颠屁颠地跑远。望着他身上那无论怎么收拾都不会整齐的军装,团长老苟忍住不轻轻摇头,“这个老廖啊,一身的臭毛病,真不知道他在……”话说到一半儿,他又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有其他人,又赶紧笑着转换话题,“小胖子,最近一段时间,你这个二连副当得怎么样啊?找到感觉没有?!如果有什么弄不明白的地方,就直接到团部里来找我。要是手底下有哪个混蛋敢扎刺,也直接找我,我替你捋平他!” “没有,真的没有!”知道老苟这是在给自己撑腰,张松龄赶紧摇头否认。他跟廖文化互相看着别扭是不假,但矛盾还没激烈到需要让老苟这个团长出面主持公道的地步。况且经历了今天夜里的并肩战斗,他跟廖文化二人之间的隔阂已经有了消融的迹象,此时再请老苟到一营二连去走一圈,实在有股子画蛇添足的味道。 “真的没有?!”老苟的眉头迅速向上跳了跳,脸上的笑容很是令人玩味。 “我自己慢慢摸着来,总不能给你丢人不是?!”张松龄笑着拍了对方一记马屁,同时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你小子啊!”老苟轻轻摇头,好像很满意张松龄的反应,“有点儿意思,比我年青时候强。我刚开始下连队的时候,可没你这么顺利!那帮小子嫌我是从上面直接派下来的,整天变着法子给我填堵!” “我听人说,您当年曾经给孙长官当过警卫?!”难得听老苟谈几句他个人的事情,张松龄信口追问。 “是啊,可当了好几年呢。那会儿我才跟小石头你们两个这么大……”老苟笑着点头,目光却愈发显得深邃,仿佛一口经历了好几千年的古井,井口处看到了太多的东西,水面下也积淀了太多的东西,“那时候咱们老营长还跟着冯玉祥冯大帅,我们先联奉倒直,驱逐贿选出来的大总统曹锟。然后又因为是否支持孙中山,跟奉系张大帅打了起来。然后冯大帅出洋,回国,跟蒋委员长拜把子,我们又帮着蒋委员长打张宗昌、打孙传芳。然后,蒋委员长又说话不算数,夺了冯大帅的山东省。冯大帅一怒之下起兵反蒋,我们又跟中央军大战。然后你们山东省现在的主席韩复渠先投了蒋,冯大帅势单力孤,不得不跟阎老西儿联手。紧跟着,冯大帅就又被阎老西儿背后捅了一刀,扎得咱们西北军彻底四分五裂。再然后,呵呵,这不,咱们又帮阎老西儿守老窝来了?!” 他说得尽量简短,却把张松龄听了个两眼发直。砸吧着嘴品味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道:“那,那蒋委员长和阎长官,岂不是太对不起咱们西北军了?” 老苟耸耸肩,摇头苦笑,“哪有那么多谁对不起谁的,争天下呗。谁都觉得自己应该一言九鼎,别人不听,就只能用机枪大炮说话。打来打去,也没打出个什么结果来!倒是把国家给打烂了,白白便宜了小日本儿!” 有些话,他原本不会轻易跟人说的。特别是涉及到西北军灵魂人物,大伙的老长官冯玉祥,更应该是为尊者讳。但是老苟今天鬼使神差般全说了,一方面是因为刚刚打了个大胜仗,心情愉快的缘故。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觉得张松龄跟年青时的自己很像,一样的热血冲动,一样的单纯善良,还有一样地坚韧,轻易不肯向任何人服输。 兄弟二人谈谈说说,很快就将话题扯到了其他地方。大多数时候,都是老苟一个人在讲述,张松龄在发问。作为听众而言,后者非常的不合格。人生阅历与老苟相差太远,问话的时候也直接得过分,丝毫不懂得迂回,不懂得跟人留点儿情面。然而老苟却不会跟张松龄计较这些,几乎非常耐心地解释了每一个问题。包括二十六路军跟第八路军的私怨,当张松龄顺嘴提起来时,他也非常平淡地做了解答,“那时候咱们西北军分崩离析了,咱们老营长不得不投靠到蒋委员长麾下。蒋委员长让老营长带着大伙去剿匪表忠心,咱们就去呗!谁料匪没剿成,却差点被匪给剿了!呵呵…” 可以看得出来,经历了前段时间那场大病之后,老苟的性格改变了许多。说话的语气不再象原先那么激烈,提起曾经的敌人,也不再是满口污言秽语。甚至在不经意间,他还肯定了对方的很多长处,“那一仗咱们输得其实半点儿都不冤枉。咱们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人家却是在自己的地头上,每一条道路通向哪儿都清清楚楚。再加上那些人打起仗来,比咱们西北军还不要命。我原本以为,咱们西北军的弟兄,是最不怕死的。谁知道跟人家一比,才明白什么叫做视死如归……” 兄弟两个一问一答,时间很快就在谈谈说说间流失。天快亮的时候,通信兵终于接到了第一封回电。是从黄谯松的七十九旅发来的,言简意赅到了极致,“堵住半个联队,正欲歼之,后路拜托吾弟。兄,克立顿首!” 酒徒注:三国之一统天下,新人新书,请大伙顺手点一下。 第七章 满江红 (二 中) 第七章 满江红 (二 中) 当张松龄回到一营二连阵地上时,那道原本被老苟随手画在纸上的内外双环线壕沟已经濒临竣工。因为猜到接下来有场恶战要打,弟兄们挖沟时都非常卖力。尽管挖的时候遇到了很多难啃的大石头,还是在炸药的帮助下,将壕沟挖到接近一米半深。特别是二连所在的位置,有连长廖文化亲自带头示范,壕沟已经深到了一人高的地步。在很多地方,还特别加挖了纵向的坑洞,以免小鬼子的飞机来轰炸时,弟兄们无处躲藏。 “咱们连分到的防御面儿有一百多米宽,你带二排守西南角,我带一排守偏北侧!留下三排当预报队,打起来的时候,看哪边吃紧接应哪边。”一见面儿,廖文化立刻上前给张松龄指派任务,“藏身的掩体我已经找人帮你挖好了,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你派手下人过来跟我联系。记住自己不要乱跑,小鬼子的枪法很准,稍一露头,就可能要了你的命!” 张松龄也跟鬼子交过好几次手了,印象中,却没觉得小鬼子有廖文化说得那样可怕。但是,对方好心好意把比较容易守的地段分派给他,他也不能不领情,当着全连弟兄们的面儿跟人家争论鬼子的枪法。想了想,便笑着点头,“既然廖连长都安排好了,我照着做就是!三八大盖儿都分完了么,如果还有剩余的话,给我也来一把。我随身没带多少步枪子弹!” “给你留着呢!”廖文化今天出奇的热情,非但主动捡比较重要的任务扛,而且处处替张松龄想在了前头。“盒子炮可靠射程太短,打阵地战时很吃亏。我专门让人给你留了一支全新的三八大盖儿,还有一整箱子子弹。都塞在西南角的一个小窟窿里。你过去找二排的弟兄问问就能找到!趁着鬼子没上来之前,赶紧先打几枪练练手,反正这回咱们有的是子弹,可以随便造!” “谢了!”张松龄抱了抱拳,学着对方常用的模样表达心中的感激。廖文化友善地回了一个揖,然后将脑袋凑近一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微小声音询问,“跟团长聊了大半夜?!怎么样,他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往回撤没有!” “这个……”心中刚刚积累起来的一点而好感,几乎在瞬间就被廖文化那猥琐的模样给冲走了。张松龄本能地往回退了半步,身体倚住壕沟壁,低声回应,“没有,我们一直在聊以前的事情。后来电台跟七十九师和前线指挥部都联系上了,我见团长太忙,就一个人回来了!” “噢!”廖文化低低地喊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失落。但很快,他就重新振作了起来,继续压低了声音追问,“七十九旅那边怎么说的?前线指挥部那边呢?黄长官回来了么?谁在那边负责调度全军!” “七十九旅在关沟堵住了半个联队的小鬼子,正和第三军弟兄联手攻击他们,打算将他们全歼。”这些,倒没什么值得保密的,张松龄刚才恰巧听老苟提起过,不介意跟廖文化分享,“至于前线指挥部那边,好像黄长官还没从太原赶回来。但听当值的一个师长说,土,第八路军的两个团正在日夜兼程地往这边赶。” 噢!”廖文化还是提不起什么精神头来,对他来说,此刻最重要的消息,不是能够歼灭多少鬼子,也不是如何才能挽救战局,而是自己到底能不能活着走下战场,能不能活着把昨天晚上立下的战功变成肩膀上的铜豆豆。毕竟再往上走一步,他就是营长了。虽然按照特务团的传统,营长还是要亲自带队打冲锋。但至少身边已经有一个警卫班保护着是不是?况且如果他回去后豁出这次做战的全部赏钱托人走走关系,调到别的部队去当营长也未必不成。那样的话,下次再上战场,阵亡的几率可就减少了不止一成两成! “我觉得,七十九旅和第三军派过去支援他们的弟兄加在一起有近万人,围着小鬼子的半个联队打上一天一夜,磨也能把鬼子给磨光掉。”见廖文化越来越提不起精神,张松龄只好耐着性子安慰,“况且咱们手中现在又是重机枪,又是迫击炮,还缴获了鬼子的掷弹筒和那么多手榴弹,实力也未必比小鬼子那边差多少了。” “我还听团长说,鬼子的第二十师团并不是全额,总计才来了一万两千人出头!”有心鼓舞全连弟兄的士气,他故意将声音突然提高,“黄旅长和第三军联手堵住了小鬼子的大半个联队,故关上面还堵着小鬼子的大半个联队。算下来,已经将近五千鬼子没了。咱们正面,最多还剩下七千小鬼子,又要分兵攻打娘子关,又要守着雪花山,又要放着二十七军抄他们的后路,能抽出来对付咱们的,最多也就是两千来号!咱们在高处,鬼子在地处。咱们躲在战壕里头,鬼子还要爬山路。怎么看,小鬼子也难在咱们手上占到任何便宜去!” “那倒是!”周围正在继续加固战壕的弟兄们放下铁锹,纷纷点头,对接下来的战斗充满了信心。然而廖文化这个当连长的却不乐观,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你说得倒是简单!可小鬼子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弄不好还能开上来坦克车。咱们这边,却连一门山炮都没有,光凭着迫击炮和掷弹筒,怎么跟坦克干?” “看你说的!”不满意廖文化涨鬼子志气灭自家威风,张松龄笑着摇头,“这么破的山路,人都走不顺溜,还坦克和大炮呢?要不你带着一排去西南角,我带二排顶靠北这一带!” 后半句话,对廖文化很有诱惑力。可想到张松龄身后还有个亲哥哥般的老苟团长在撑腰,他就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这个建议了。“算了吧,你才跟小鬼子打过几仗啊!连怎么躲避炮弹估计都不知道!还是让我老廖来吧,谁叫我命苦呢!” 论战场经验,张松龄的确远不如廖文化。听出后者话语里的抱怨之意,他笑了笑,非常坦诚地商量,“那就我带二排守这一带,你在旁边指导我,西南角那里,让一排长刘大发自己去顶,怎么样?你就当带了个徒弟,等打完了这一仗,拜师礼我肯定给你补上!” “真的!”廖文化的眼神又开始发光,仔仔细细盯着张松龄的眼睛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任何玩笑之意。心中不觉一暖,咧了下嘴巴,笑着道,“算了,我可不敢跟团长大人抢徒弟。还是你去守西南角,这边交给我!真到着急的时候,我再派人把你调过来。” “那我就随时恭候连长的将令!”张松龄笑着调侃了一句,然后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巴摇头,“我得赶紧去补一觉,免得等一会儿小鬼子上来时打瞌睡。谢谢你帮我挖藏身掩体,等将来去太原,我请你……” 他原本想装一回洒脱,答应请对方去逛窑子。却终是脸嫩,犹豫了片刻,红着脸补充,“请你去喝酒,地方由你来定,别替我省钱就是。” “我也去!”“算上我一个!”“还有我!”二连的三个排长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得知副连长准备请客吃任何大伙想吃的地方,立刻丢下铁锹,雀跃上围拢上前。 这下,廖文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了,目光依次从一排长刘大发,二排长韩进步和三排长祝虎头身上扫过,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吃!吃!吃!你们几个家伙,就知道个吃!给我把战壕再加宽一尺,我和副连长头顶上的位置,都砍几颗树盖上。要活树,砍倒后连枝子带叶子一并抬过来。快去,等天光大亮时,就没机会了!” “啊!”刘大发等人听得直咧嘴。大伙昨夜藏身的树林距离这边有好几百米远,中间又没有什么合适的道路。十几棵树完完整整地抬过来,累也把人累死了。 “快点去!否则,吃请的时候老子才不带上你们!”廖文化一人一脚,将三个排长踢走。然后顺手拉起张松龄的胳膊,拖着他钻进了自己刚刚挖好的藏身掩体,“这边来,我有点儿事情想求你帮忙!” “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张松龄顺口答应,然后追加上自己认为必要强调的条件。 “小事,绝对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儿!”廖文化满脸堆笑,四下看了看,确信没有任何人偷听,然后从怀着掏出一叠带着体温的黄纸和一支破旧的钢笔,用舌头在笔尖儿处舔了舔,低声请求,“你帮我写几个字,在这些纸上!” “写什么字?”张松龄弄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皱着眉头追问。 廖文化又探出半个脑袋,四下看了看,然后突然红了脸,非常扭捏地说道:“这些纸,都是出发前我在庙里买来的,找和尚念过经。你就在纸上帮我写,‘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大吉大利’、‘子弹躲着走’,反正,什么话吉利你就写什么。你小张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不像咱老廖,生下来就是个贱命儿!” 注:三国只一统天下,麻烦大伙帮忙点一点。新人新书,需要支持。 第七章 满江红 (二 下) 第七章 满江红 (二 下) 整整一个上午,张松龄也没机会睡上个囫囵觉。很多二连的士兵,包括好几个特务团的老兵,都一个接一个心照不宣地跑到他藏身的掩体中来,或者是陪着笑脸向他打听何时撤离的消息,或者是象连长廖文化那样,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带着体温的白纸、黄纸,请他给写上几句吉祥话,仿佛那些文字真的有让子弹绕路走的魔力一般。 这使得张松龄倍感郁闷,不仅为弟兄们的迷信,而且为弟兄们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深深的畏惧。他们在害怕,他们对击败或者消灭眼前这伙小鬼子没有任何信心。虽然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眼下娘子关附近的中*队数量足足是日本鬼子的六倍,并且还有援军不断地从太原,从河南,甚至从四川往这边赶。 “你怕个球!”当二排长韩进步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悄悄地将一团女人用的“骑马布”模样东西在他面前摊开时,张松龄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抓起那柔软的物件团了团,用力向战壕外掷了出去,“你是个军人,能保护你的是你手中的步枪和大刀,不是这烂玩意儿。如果这玩意能管用,咱们老祖宗那会儿每人脑袋顶上套一个,满洲骑兵就进不了中原了!给我滚出去,再敢带这种东西来烦我,我直接撤了你!” “撤就撤,谁稀罕似的!”没想到平素和蔼可亲的副连长居然也会发怒,韩进步愣了愣,猫下腰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在嘴里嘟嘟囔囔,“以为谁爱当这大头排长呢?!军饷多开不了几块,每次冲锋都得把脑袋别裤腰带上……” “你给我站住,你说什么,有种你就再说一遍!”张松龄闻听,愈发怒不可遏,弯着腰追出掩体,伸手去拉对方脖领子。 韩进步显然对自家的副连长不够尊敬,迅速一转身,让张松龄的大手落了空。然后抓起自己钢盔,用力掼在了地上,“我说不当这个大头排长了,谁愿意当谁当!凭什么每次升官受赏,都是你们这些身背后有靠山的先来。合着我就该给你们当垫脚石啊!读书多,读书多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不是小时候家里头穷,我也去读中央军校了,这一会儿个,就是我骂人,你立正听着的份儿!” “你,你……”张松龄被气得两眼发黑,伸手就去摸腰间的盒子炮。其他几个被惊动的排长、班长们看见,赶紧冲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连长,连长,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别跟老韩一般见识。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长了张叫驴嘴,整天到处胡咧咧。他要是能管住那张嘴啊,这会儿早就不止是个排长了!” 劝完了张松龄,大伙又赶紧劝韩进步,“老韩,还不快给张连长道歉。咱们张连长的功劳,可都是拎着脑袋换来的,大伙都看在眼里头。你要是不服气,改天也去打死个小鬼子中队长试试,要是没那个本事,别在这儿装大尾巴鹰!” 当看到张松龄伸手摸枪那一瞬间,韩进步就已经后悔了。虽然军法中没有因为顶撞上司就挨枪子儿这一条,但如果张小胖子以扰乱军心的罪名给自己来一梭子,过后恐怕也不会有人追究此人的过失。可要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儿向张小胖子服软,韩进步又觉得有点儿下不来台,毕竟这场冲突是由对方先挑起来的,自己不过学着别人的样子向他求几个字罢了,他如果不想写就直接拒绝便是,凭什么还要摆军官让自己下不来台?! “老韩,老韩!”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二排副冯宝山赶紧加大劝说力度,“道个歉有这么难么!你也就遇上咱们张连长了,他大人大量,肯定不会跟你计较。换了别人,一枪嘣了你,你还能有地方喊冤不成?!别犯倔了,赶紧道歉!你觉得咱们二排不够扎眼,非要把营长和团长也给惊动来么?” 听冯宝山提起营长宫自强和团长老苟,韩进步终于不甘心地低下了头。张小胖子年青资历浅,又只是个连副,得罪他没什么要紧,说不定还会因此受到廖连长的赏识。可如果把宫营长和苟团长都给招来,就有些得不偿失了。那两个人可对小胖子赏识有加,特别是苟团长,简直就拿小胖子当他的亲儿子般护着。 “对不起,是我嘴巴贱,连长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次!”用蚊蚋般的声音,韩进步向张松龄赔礼,然后又迅速替他自己的行为找理由,“我其实也不是很信那玩意,就是觉得能多一道保险,总比少一道强。况且从北平到现在,咱们中国这边就没一次打赢过。即便偶尔占到点儿小便宜,也很快得给日本人吐回去!” 这才是大伙恐惧的症结所在。他们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毫无价值。从七七事变那一刻开始,几乎每一场战役,中国这边都占了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可小鬼子却一路高歌猛进,打垮了传说中骁勇善战的二十九军,打垮了全员装备了德械的五十二军,即便是大伙所在的第二十六路,也是先败于良乡,再败于固安,三个满编师被小鬼子打垮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是遍体鳞伤。 张松龄无法向大伙解释中*队为什么老打败仗这道难题,他也没脸皮把屡战屡败,说成顺利转进,诱敌深入。此时此刻,具体行动好过任何豪言壮语。掰开箍在身上的手臂,他慢慢掏出一把盒子炮,扣好保险,按到了韩进步手中,“我不信女人的骑马布上面写几个字,就能让你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如果你觉得那样会让你心安的话,我可以给你写!你们中间任何人……” 猛然转过脸,他用目光扫过每一名凑过来看热闹的弟兄,“如果觉得我写几个字就能让子弹打不到你们的话,我都可以给你们写。不用藏着掖着,趁着小鬼子还没上来,我公开在这里摆摊子给你们写!” “不过我自己,更相信这东西!”指了指韩进步手中盒子炮,他继续大声补充,“韩排长打仗打累了,待会儿就在后边督战。这一仗,我直接带领咱们二排来打。需要打反冲锋时,我第一个上。需要朝第二道战壕撤时,我最后一个走。要是我做不到,韩排长就拿这把盒子炮嘣了我。大伙到时候给他作证,是我让他嘣的!如果是因为贪生怕死被他给嘣了,我绝无怨言!” “连长!”韩进步终于觉出盒子炮烫手了,红着脸将它递了回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刚才嘴贱,说话不过脑子,您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一回,我已经肯定再也不敢顶撞您了!” “不饶!”张松龄笑着摇头,“你也没什么错。我升官的确太快了些。也的确没你们其中任何人资格老!所以我这回就替你当一次排长,让大伙用眼睛看看,我这个连副,是靠着上头赏赐来的,还是我自己挣回来的。”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给您作揖还不行么?!”韩进步又怕又悔,抱着盒子炮,连连拱手。“要是营长那边知道我篡了您的权,他还不得活活打死我啊!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 “我是说真的,我要替你带一次兵。你呢,就老老实实替我督战。这是我逼着你做的,甭说营长,团长知道了,也怪不到你头上!”张松龄笑了笑,继续摇头。“就这么定了,如果你真心服气我这个副连长的话,就不要再违背我的命令!” 说罢,再不管满脸通红的韩进步,他转身走回了掩体内,抄起三八大盖儿开始熟悉枪性。留下二排的排长班长们围着韩进步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尴尬了好一阵儿,才由副排长冯宝低声提议:“既然人张连长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咱们几个就都别矫情了!老韩,你就拿着盒子炮督战,待会儿谁贪生怕死给咱们二排丢脸,你就直接毙了他。老王,你们班就跟着连长,宁可把全班弟兄都搭上去,也别让小鬼子伤着咱们连长!” “嗯!”众人低声答应,心里头终于觉得小张连长这个读书人,性子着实有那么一点点与其他读书人不同的地方。 周围凑热闹的弟兄们,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里头对年青的张连长,也另外生出几分佩服。他们原先尊敬张松龄,很大程度上是尊敬张松龄肚子里的墨水。毕竟这个时代,能读完高小的便是大伙眼里的秀才,高中毕业生实属凤毛麟角。而现在,他们却开始尊敬起张连长的勇敢与果决,开始真真正正地把他与传说中那个追随老苟团长奇袭鬼子炮兵阵地,亲手打死好几个鬼子军官的大英雄联系在了一起。 当鬼子的第一轮炸弹从天而降时,大伙更加坚定的相信,那些有关于小张连长传说上头并非为了给他制造升官发财的机会而刻意杜撰出来的。整个核桃园都在飞机的引擎轰鸣声和炸弹的爆炸声中颤抖,而小张连长,却安安静静地蹲在掩体内,既没有吓得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也没有拼命地去捂耳朵。他就像已经被炸过很多次一般,对近在咫尺的死亡,稳如泰山。 第七章 满江红 (三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三 上) 光是这份定力,就已经能够让很多弟兄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欺负中*队没有防空力量,小鬼子的轰炸机故意飞得很低。每当听见那刺耳的引擎声从自己头顶上方飞过,即便是已经跟鬼子交过手的老兵,也吓得脸色煞白,唯恐哪颗炸弹不长眼睛,恰恰砸在自己的头顶上。至于队伍中的新兵,能不立刻跳出战壕逃走,已经是尽力在忍耐。有很多人裤裆处都湿了一大片,手和脚软得像面条般,根本提不起任何力道来。 只有平素文绉绉的小张连长,此刻真的透出了几分大将风范。非但脸上看不到丝毫惧色,居然还有闲心拿刺刀在掩体墙壁上画“正”字。一笔一画,横平竖直,每个字都是同等大小,绝不走样。 ‘这张副连长,可真不是个一般人!’韩进步偷偷望了张松龄一眼,心中暗挑大拇指。此时此刻,他越发后悔刚才自己脑袋发热,居然跟张长官顶起了牛。如果张长官拿这幅记录鬼子炸弹落地数量的心思来对付人,恐怕有多少个他加起来也是在劫难逃。 “咱们平时的确狗眼看人低了!”非但韩进步,其余几个底层军官也在心中暗自忏悔。大伙平时都觉得张长官年青资历浅,偶尔招惹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以敢跟张长官开玩笑为荣。现在看来,才明白人家原来是不愿意跟你认真计较,否则,就凭人家数炸弹的这份狠劲,收拾几个班长和排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如果张松龄知道几个“正”字儿能收到如此奇效的话,他肯定会乐得睡觉时都笑出声音来。他哪里是不知道害怕?分明是在咬紧了牙关苦撑!毕竟刚才把大话都说到前头了,此刻如果露了怯,今后非但在二连里再无立足之地,恐怕回到团部那边,也会让苟团长觉得大失所望! 张松龄丢不起那个人,也不愿意轻易认输。从刚才跟韩进步等人的冲突里,他清醒的认识到,光会给弟兄们写家信,跟他们打成一片,还做不了一名合格的连长。关于如何带兵,老苟曾经指点过他四个字,恩威并施。施恩,对他来说很容易。而立威,他既然不愿凭着头顶的官帽找茬发落人,就只有一个笨办法,让大伙亲眼看到自己的狠辣,自己的硬气。从此不再把自己这个顶头上司,当成一位只会笑不会发火的老好人。从此在招惹自己这位顶头上司之前,好好掂量掂量,他够不够斤两。 当正字画到第五个的时候,二排长韩进步终于看不下去了。顺着坑道爬过来,将两条破布,硬塞到张松龄手中,“连长,您……” 周围的爆炸声铺天盖地,他的话根本无法清楚的传进张松龄的耳朵内。但是后者却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了一丝讨好之意。皱了皱眉头,目光迅速从布条上扫过,然后笑着把他的手推到了旁边,“我不需要,你……” 韩进步同样也听不清张松龄的话,但是他却唯恐被连长大人误解了自己的好意。迅速撩开上衣,指了指里边衬衫上的破口子,“是这儿,刚才从……,不是那……,真的不是!” 在爆炸声的间歇里,声音时断时续。张松龄客气地冲韩进步点点头,取过后者刚刚从衬衫上撕下来的碎布条,团成两个团,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爆炸声瞬间就小了一大半儿,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随即松弛了些许,摇摇头,继续拿着刺刀在土墙上画“正”字,每一笔,便代表着一次炸弹的轰鸣。 韩进步不敢打扰他,老老实实地蹲在旁边,于心中帮忙默数,“一,二,三,四,五……” “嗖——”一枚航空炸弹带着凄厉的尖啸声,恰巧落在二人头顶不远处,砸得地面都晃了晃。旋即,便是一声剧烈的爆炸,战壕外的阳光突然消失不见,摆在掩体内部地面上的子弹箱子、手榴弹和水壶、步枪,都跟着跳了起来,摔了个横七竖八。 韩进步一个踉跄栽倒,双手捂住头盔,唯恐有弹片能刺透近一米半深的地表,炸到自己的身上。被炸弹震落的土坷垃接二连三落下来,砸得他的头盔叮叮当当做响。当响声终于消失,他艰难地用胳膊支撑起上身,抬头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却发现张长官浑身上下都洒满了泥土,脏得就像泥捏的一般,右手却依旧抓着刺刀柄,一笔接一笔记录不辍! “连长!”他低低的叫了一声,尽管知道对方不可能听见自己的叫喊。张松龄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笑呵呵地扭过头来,伸手向外边指了指,“快结束了……,你仔细听,……要走了!” 带着发自内心的钦佩,韩进步掏出耳朵里的布团和泥土,凝神细听。爆炸声依旧是此起彼伏,震得他耳朵生疼。但在爆炸声的间歇里传来的飞机引擎声,却明显比刚才要少了许多。“小鬼子…,………配合,他们先前在良乡那边……” 他尽一个下属的义务,提醒张连长,鬼子的飞机离开时,步兵就会紧跟着冲上来。但是只有几个字勉强能被听见,其余都被淹没在剧烈的爆炸声当中。 张松龄没有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却从对方脸上焦急的表情中,勉强猜到了一二。“你识字不?”停止记录爆炸声,他拿刺刀迅速在地上写道。 韩进步惭愧地摇摇头,从泥土中捡出一小截断树杈,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韩进步。然后画了个圈圈将名字套住,意思是除了圈圈内的这三个字之外,不会认识其他任何一个。 这可有些难办了!张松龄急得直咗牙龈,“嘶,嘶,嘶……”突然,他把嘴巴伸到韩进步耳朵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爆炸声一停,就赶紧跟我出去清点人数。把所有活着的弟兄都从土里扒出来。随时准备跟小鬼子拼命!” “是!”韩进步被喊得头晕脑涨,脸上却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把嘴巴也转到张松龄耳边,他努力用适中的音量回应,“长官放心,战壕够深,应该伤不到几个。爆炸声停下来之后,我立刻就去!” “小心些!”张松龄很自然地拍了下对方的肩膀,笑着叮嘱。 韩进步又没听见他的话,却习惯性地挺了挺胸脯,摆出一副保证完成任务的架势。做完之后,才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习惯了被年龄小自己一倍的张副连长指使,心里头居然丝毫没有先前那种不适应。 张松龄也敏感地察觉到这种变化,心里头又小小得意了好几分钟。从这一刻起,他终于开始进入自己的军官角色了,虽然有点儿慢,但总体还算顺利。做一名低级军官,除了能让麾下士兵服从命令之外,还需要懂得如何审时度势,处理战场上的突发情况。所以当头顶上的飞机引擎声刚一去远,他立刻带头冲出掩体,伸手去拉附近掩体中还在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弟兄,“赶紧起来,跟我一道去挖人。小鬼子的步兵马上就到!“ 每一名被他拉到的弟兄,都是本能地打了个哆嗦。然后茫然回转头,憔悴的脸上沾满了泥土。当看到二排长韩进步如同警卫一般,亦步亦趋地跟在连副大人身边时,无论新兵和老兵,都不敢再违抗连长大人的命令了,赶紧哆嗦着从藏身处爬出来,哆哆嗦嗦去抓铁锹。 “一班长,二班长,三班长!”在弟兄们面前,韩进步则迅速换了另外一副模样,扯开嗓子,大声咆哮,“都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给老子滚出来报数。小鬼子步兵马上就杀过来了,躲你能躲到哪去?!” 这句话可比张松龄刚才那几句管用得多。很快,在被炸得已经不成样子的战壕里,就钻出了数个顶着钢盔的脑袋。托连长廖文化擅长保命的福,整个一营二连的坑道,都比团长老苟要求的标准深了三十公分左右。就是这短短的三十公分厚度,却救了很多人的命。张松龄所在二排,只有三名士兵在刚才的轰炸中丧生。一个是被吓破了胆子,跳出战壕逃走时,死于鬼子飞机贴地扫射。另外两个,则是不幸藏身的坑道被炸弹砸了个正着,活活震死在泥土下面。 其他连队的情况就没有二连这么幸运了。张松龄放眼一望,几乎附近的每一段战壕里,都在不停地往外抬尸体。有的弟兄是直接死于轰炸,有的弟兄是被爆炸声震破了心脏或者体内什么关键地方。还有的弟兄,则是因为坑道挖得太浅,被附近的炸弹震塌,活活地憋死在泥土下。 而整个核桃园营地,此刻已经面目全非。从距离第一道战壕五十余米外开始算起,数以百计的弹坑,一个接一个排到了核桃园正中央。正中央空地上原本小鬼子堆放物资和摆放野战帐篷的地方,则彻底地被炸弹犁过了一遍。如果不是老苟见机得早,命令弟兄们将分不完的手榴弹和子弹都丢进山谷中销毁的话,恐怕此刻连核桃园所在的小山丘,都要彻底从人世间消失了。 “各连进入阵地,准备战斗!”还没等大伙来得及为在轰炸中殉国的弟兄们悲伤,老苟的声音已经在头顶响了起来。紧跟着,就是两记炮弹尖啸声,“嗖——,嗖——”,落在第一道战壕左右两侧,轰然炸开,掀起漫天的泥土。 “鬼子的炮兵也上来了,正在调整射击角度!”有个老兵大声叫嚷,提醒所有人注意隐蔽。 这一声提醒,救了包括张松龄在内的很多人的命。虽然他已经不是个新兵蛋子,然而以前跟小鬼子的几次交手,包括昨天夜里这次,都是主动偷袭别人,打的不是阵地战。而现在,他却要学会如何蹲在阵地上挨打。 仿佛腿上拧了发条一般,所有弟兄都跳回战壕,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掩体,钻了进去。重新用双手捂住耳朵。整个营地立刻变得一片死寂,连被炸弹点燃的帐篷上火苗跳动的声音,都能被听得清清楚楚。 小鬼子不会让这份宁静保持太久,很快,他们手中的山炮就开始发飙。以六发为一轮,将炮弹一轮接一轮砸过来。从左到右,从外到内,从战壕正前方逐步向里推,一直推到第二道壕沟之后。稍作停顿,随即又将炮弹不要钱朝战壕附近猛砸。 大部分炮弹都落到了战壕之外,溅起的碎石头和泥土遮天蔽日。也有几枚炮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战壕当中。炮弹落点附近的弟兄们立刻被炸药和弹片送上半空。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立刻死去。 侥幸没被炸弹波及的弟兄们,则将头埋得更低,整个人团成一团,死死地缩进坑道中斜挖的掩体内。虽然心里头明知道这样做,未必就能绝对安全。可在死神面前,除了这样做之外,他们找不出任何更好的办法。 透过望远镜的玻璃片,第二十师团的炮兵联队长田中义则,将中国守军阵地上的烟尘和火光,看得一清二楚。眼前这群中*人,居然懂得挖避弹战壕了!这让他心里约略有些震惊。但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有效的解决办法。 “小野君!”放下手中望远镜,他将头扭向负责夺回核桃园营地的侦查联队最高指挥官,小野真二,“这群中*人,非常之狡猾。刚才的飞机轰炸,恐怕没收到太好的效果。道路崎岖,此番我部携带的炮弹也非常有限。如果你能让……” 诡秘地笑了笑,他拿手指向被抓来运送炮弹的中国农民,“小野君明白我的意思?!” “嗯!”侦查联队长官小野真二有些犹豫,驱使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打头阵,不是一个正直军人的作为。可“正直”这两个字,肯定不如他的名声和其麾下的帝国士兵值钱。侦查联队一向是师团中规模最小的联队,总计才七百多号人。伤亡如果太大的话,会严重有损于他的名声。 “朴队长!”他大喊一声,心中迅速做出决定。 “哈伊!”被喊道名字的朝鲜籍运输队长朴连员大声回应着,如同哈巴狗一般跑上前,摇头摆尾,“小野君,在下能有什么为您效劳的事情?请明示!” “让你的人,押着那些中国人……”小野真二狞笑着指了指硝烟弥漫的核桃园营地,“去那边检视一下,看看还有活着的中*人没有!” 虽然他没有明说要让朴连员去趟路,可后者却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任务。额头上立刻就见了汗,低下头,不断用手去擦,“小野君,小野君,在下,在下……” “八嘎!你想跟我讨价还价么?”小野真二一个耳光打过去,将朴连员打得鼻孔喷血。后者却不敢用手去捂,弯下腰,大声道歉:“对不起,惹您生气了。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 说罢,像个丧家犬一般,弓着身子,摇摇晃晃冲向同样穿着日军旧军装,却明显长得不像日本人的朝鲜籍运输队员,“听我的命令!押上那些中国人,去打扫战场。快,谁敢不听话,直接拿棍子打他的脑袋!” 注:点击,鲜花,贵宾。老苟团长苦守阵地,需要炮火支撑。弟兄们,帮帮忙,别学阎锡山啊! 第七章 满江红 (三 中) 第七章 满江红 (三 中) 嗡!一众朝鲜运输兵立刻像苍蝇般叫嚣了起来。说是去打扫战场,谁知道还有多少中*人拿着枪在战壕里等着?!就这样一股脑冲上去,不是纯属送死么?! 然而不满归不满,长时间受奴役形成的习惯,却让他们鼓不起勇气抗命。嘟嘟囔囔叫嚣了一阵之后,看到有十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向自己靠近,立刻举起手中的木头棒子,没头没脑打向被临时抓来做苦力的中国农民,“太君有令,让你们去战场上给中*人收尸。赶紧给我行动起来,别让太君们等得着急!” 那些被抓来的中国百姓也猜到小鬼子和高丽棒子们没安好心眼儿,互相看了看,撒腿便向树林里头跑。在旁边的鬼子兵早有准备,立刻瞄准逃得最快的几个人扣动了扳机,“乒——”“乒——”“乒——”沉闷的枪响从众人背后响起,逃得最快几个百姓被子弹击中,晃了晃,一头栽倒! “谁敢跑,就以此为例!”朴连员狗仗狼势,挥着棒子大喊。许多朝鲜运输兵都会说中国话,一边骂着,一边举起棒子冲上前,将被吓呆了的中国百姓驱赶成一堆,然后用棒子敲打着,逼迫他们往山坡上走。 为了避免成为神枪手的目标,高丽棒子们都不敢走得太快。几乎每个人身前,都要档上好几个中国百姓。而另外大约一个中队规模的鬼子兵,则遥遥地坠在了高丽棒子身后。抬着重机枪、抱着掷弹筒,小心翼翼地寻找有利攻击位置。 他们出发地点距离核桃园营地颇为遥远,足足用了有一刻钟,才勉强来到了半山腰处。高丽棒子们腿脚发软,走得越来越慢。被逼上战场的中国百姓则彼此搀扶着,哆哆嗦嗦挤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山上的弟兄们到底会不会顾及同胞情分,会不会向大伙扣动扳机。 “小鬼子,不要脸!”战壕内的特务团弟兄,早已居高临下地将鬼子的花招看了个清清楚楚。因为有一大群自家百姓挡在前头,大伙手中的重机枪和轻机枪就成了摆设。机枪手们如果想要凭借地利优势朝鬼子们扫射,首先肯定要打中自己人。可藏在百姓们身后的那些鬼子兵,心里头肯定没有同样的顾忌。只要让他们的机枪手和掷弹筒手从容找到有利攻击点,肯定会给大伙造成巨大的压力。 “必须把那些手里拎着木头棒子的家伙先干掉,否则,即便咱们这边不用重机枪,等会儿跟小鬼子交起火来,百姓们也不敢跑!”韩进步轻轻扯了下张松龄的衣角,小声提议。 一营二连所在阵地,并没有正对鬼子的进攻方向。但是从侧面处借助地利之便,反而能将鬼子的小动作看得更加清楚。 “嗯!”张松龄点点头,架起今天早晨才领到手的三八大盖儿,冲着躲在百姓队伍中的高丽棒子们瞄准。三八大盖儿的稳定性和在近距离上的威力都不如德国的一九二四年式,但三八大盖儿却有一个非常独具匠心的优点,那就是表尺上有三个缺口照门,可以对五百米之外的目标做精确射击。 “得出战壕,到侧面去打!”韩进步踩着用空弹药箱子临时搭起来的支撑物,继续向张松龄示好。二连的壕沟挖得太深,个子稍低的人,脚底下就必须垫上东西,才能把步枪探出战壕。 “嗯!”这一点,张松龄也想到了。但他没有指挥权,不能随便调动弟兄。此外,他也很犹豫到底该不该派人走出战壕去。如此简单的破解办法,小鬼子事先未必没有预料。万一小鬼子们还有其他后招,出去救人的弟兄,恐怕就很难活着撤回来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到底该如何做,一营长宫自强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二连,你们那边出几个弟兄,绕到战场侧面去,给我把高丽棒子敲掉!” “是!”廖文化在战壕里答应了一声,迅速点出两个名字,“耿星火,黄小弟,你们各自带一个班上!” “狗娘养的!”被点到名字的两位班长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的是小鬼子,还是廖文化。二十几名弟兄在他们两个的带领下,沿着壕沟向战场左翼运动,很快就来到壕沟的拐弯处,趁着小鬼子们没注意,迅速翻出。然后连续几个滚翻,躲进了附近的石块之后。架起步枪,冲着已经走进壕沟前二百米距离内的人群扣动了扳机。 “乒!”“乒!”“乒!”中正式步枪的射击声,瞬间打破战场上的宁静。几名拎着木头棒子的朝鲜运输兵晃了晃,仰面朝天栽倒。更多的高丽棒子意识到大难临头,不顾日军森严的军纪,撒腿就往后跑。 那些被押上战场趟路的百姓们则全愣住了,根本弄不清哪里在打枪,也弄不清山上的弟兄瞄得是谁。直到廖文化在战壕里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句,“快跑啊,你们这群傻蛋!分散开跑,别扎堆儿!” “轰!”不知道听没听清楚他的提醒,百姓们四散着逃开,有的直接冲向战壕,有的拼命跑向战场侧翼。“开火!”宫自强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多时的迫击炮和掷弹筒组同时发射。十几枚炮弹和手榴弹带着尖啸声落在了百姓们身后,轰然爆炸。溅起的烟尘足足有两丈高,将鬼子兵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乒!”“乒!”“乒!”“乒!”耿星火和黄小弟带着各自的弟兄又打了几枪,转身就往距离自己最近的战壕处跑。才跑出没几步,两颗炮弹就呼啸而致,落到他们刚才藏身的位置,将几块巨石炸了个粉碎。 三名跑得最慢的弟兄被弹片波及,倒在地上,痛苦地来回打滚。耿星火带着几个手下转过头去,试图将受伤者背回来。还没等他们伸出胳膊,又是几枚炮弹从半空中落下,将救人者和被救者的身影一并吞没在硝烟中。 “哒哒哒-----”鬼子攻击中队的重机枪和轻机枪也开始喷吐火焰。隔着爆炸掀起的硝烟,胡乱向守军的阵地扫射。许多百姓没等跑到壕沟前就被子弹打中,惨叫着死去。侥幸没被子弹追上的百姓们则尖叫着迈开双腿,直接从第一道壕沟上方跳过,然后跌跌撞撞,在弹幕中辗转徘徊。 “下战壕,下战壕!”“趴下,趴下!”特务团的弟兄们红着眼睛提醒,却没几个人肯听。大多数百姓都被机枪声和爆炸声吓坏了,只想着尽快从这个血与火的地狱中逃离。根本没想到脚底下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名年龄大约四十几岁的山西汉子,一手拉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贴着张松龄藏身处跑了过去。“这边,这边,赶紧到这边来!”韩进步带着弟兄们大叫,二十几个人的声音叠加在一起,足以压过机枪的咆哮。那名汉子愣了愣,迅速转身,脸上堆满了感激。就在此时,一颗由小鬼子盲目发射的手榴弹落在了爷三个的背后,将三人推得向又前冲了数步,一头扎进了战壕。 张松龄张开胳膊接住一个少年人,踉跄着坐倒。不顾身上的疼痛,他笑着向怀里的少年表示安慰,“不怕,不怕,跳下来就没事了!” 少年人没做任何回应。张松龄低下头去,恰恰看到对方不肯合拢的眼睛。数股鲜红的血浆从少年人破碎的脊背上汩汩而出,淌过他僵直的手臂,滴滴答答溅落在地上。 另外一老一少也在落入战壕的瞬间气绝。鲜血从他们的脊背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烧红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天杀的小鬼子!”一名刚入伍没几天的弟兄踩着空弹药箱子扑上壕沟沿,冲着手榴弹发射的方向扣动扳机。“乒!”“乒!”他只打了两枪,第三次枪栓还没来得及拉到位,一颗子弹从烟幕后飞来,将他的头盔打得向后倒飞,人的脖颈也被巨大的冲击力给折成了直角。 “隐蔽,注意隐蔽!”廖文化又在大伙侧面喊了起来,声嘶力竭。 数枚炮弹紧跟着从半空中落下,在第一道战壕的前方和后方爆炸,掀起一片片红褐色的烟尘。 “轰!”“轰!”“轰!”“轰!”小鬼子的山炮又开始肆虐了。十几名探出身子来向一线鬼子射击的弟兄被爆炸波及,哼都没哼,仰面朝天倒栽回了战壕当中,瞬间气绝。其余弟兄们则按照老兵和军官们的提醒,将身体紧紧贴在战壕壁上,双手捂住耳朵,再也不敢露头。 到底救出了几个百姓,张松龄没有机会去数。但是他却清楚地看到,在鬼子的这一轮炮火覆盖下,光是一营所在的战壕里,就躺倒了三十多名弟兄。这些弟兄都是平素训练最为努力,最有军人样子的家伙。这些军人用生命,守护了供养军人的父老乡亲。 “天杀的小鬼子!”他喃喃地骂了一句,身体靠住战壕壁,怀中紧紧抱住自己的步枪。 第七章 满江红 (三 下) 第七章 满江红 (三 下) 当炮击声终于再度宣告结束的时候,两道战壕附近的地表上,已经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大部分百姓都惨遭日寇毒手,只有极少的一小部分,或是幸运地逃进了战场两翼的山谷,或者是被特务团弟兄们强行拉入了战壕,从而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而那些与小鬼子狼狈为奸的朝鲜人,基本上也没落到什么好下场。除了十几个反应最机灵的家伙之外,大部分都死在了中日双方士兵的枪口下。因为他们身上的军装与刚才野蛮残忍的表现,被特务团弟兄不加区分地当作了日本鬼子。而在真正的日本鬼子眼里,则把这些朝鲜奴才和中国百姓其实没什么两样,都属于可以随便压榨,随时抛弃的消耗品,无论牺牲多少也不值得心疼! 借助刚才的卑鄙伎俩,担任前锋的鬼子中队,则顺利进入了攻击位置。两挺重机枪距离第一道战壕二百米左右的石块上架了起来,主射手和副射手撅着屁股躲在石块后,将一板又一板的子弹从背包里掏出,娴熟地填进了抢身上的装弹口。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三重机枪喷射出数道弹幕,每挺负责一小段战壕,贴着张松龄等人的头皮来回扫射。 这种气冷式重机枪,内部几乎完全抄袭了法国“哈奇开斯”重机枪的设计,却又怕遭人耻笑,故意掩耳盗铃地将外观改成了鸡脖子型。模样丑陋到了极点,非常能吸引人的注意力。以至于连张松龄这个才当兵不到三个月的新手,都能在第一时间寻找出它栖身的位置。 “掷弹筒,分给咱们排的掷弹筒呢?!”扭头看了一眼紧贴在自己身边的韩进步,他大声询问。昨夜廖文化曾经在缴获来的物资中,翻出了十二具掷弹筒。按老苟的要求,分了十门出去给其他连队,二连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独自留下了两门。 “冯排副那边呢!”韩进步非常迅速的回应,“需要我把他给您叫过来么?!” “不用,你让他给我瞄准瘟鸡脖子,看看射程够不够。如果够,就直接把那个瘟鸡脖子给干掉!”张松龄用手指了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门小鬼子的重机枪,低声命令。 “瘟鸡脖子?”韩进步愣了愣,旋即被这个生动的比喻给逗笑。跳下空弹药箱,小跑着去找二排副冯宝所带着的掷弹筒组。 小鬼子的步兵已经开始加速推进,三个人一组,每两到三个小组互相呼应着,在重机枪和轻机枪的掩护下,交替前冲。每次前冲十几步,就会找个有利位置藏起来,用步枪向战壕处瞄准开上几枪,然后再爬起身,继续互相呼应着向前推进。 战壕中的特务团弟兄们,则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将步枪于泥土上架稳。正对鬼子进攻方向的是一营一连,没有营长宫自强的命令,谁也不能擅自开火。包括昨夜被迫击炮炸翻,又被石良材重新修好的两挺瘟鸡脖子,都在沉默中静静等待。 “开火!”当小鬼子的身影距离大伙不到一百米的时候,宫自强终于大叫着,扣动了手中的轻机枪。 “哒哒哒————”一道火蛇从他藏身处飞窜出去,扫翻两名小鬼子。鬼子的重机枪迅速调转方向,咆哮着扫向宫自强。还没等他们完全调整到位,数枚手榴弹和炮击炮弹从一营的三个连队同时发射出去,围着两挺瘟鸡脖子,炸出几道巨大的烟柱。 “轰!”“轰!”“轰!”“轰!”刚刚拿到手掷弹筒没多久,弟兄们打得相当不准。但是架不住数量足够多,小鬼子放在核桃园营地的手榴弹又不要大伙出钱。四门掷弹筒和两门迫击炮第一轮速射,就将战场左侧的瘟鸡脖子打成了红烧鸡块儿。紧跟着,第二轮又是六枚手榴弹和迫炮弹飞出,将另外一挺瘟鸡脖子和趴在瘟鸡脖子下的禽兽们,也还原回了零件状态。 第三挺瘟鸡脖子见势不妙,一个打滚翻下了石头,被小鬼子们倒拖着躲向其他位置。掷弹筒组和迫击炮组失去了目标,调整角度,轰向鬼子最密集位置。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这回,轮到石良材手中的瘟鸡脖子尽情发威了。三十粒一板儿的子弹,转眼间就打光了四条。小鬼子们听到熟悉的“咯咯咯咯”声,还以为自家的最后一挺重机枪又找到了合适进攻位置,当子弹打到身边,将冲得最快的两个攻击小组全都拦腰打成了筛子时,才猛然回过神,乱纷纷地扑到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弹坑中。 “乒!”“乒!”“乒!”“乒!”特务团弟兄们手中的中正式和德制一九二四式,也纷纷对准小鬼子的脑袋开火。一百米左右的距离,非常适合中正式和一九二四式发威。十几名小鬼子先后被爆了头,脑浆夹着血水,瞬间窜起了老高。 小鬼子们则用轻机枪和步枪迅速反击,他们的枪法虽然不像廖文化说得那么夸张,但动作干净利落,彼此间配合娴熟。一枪打完之后,随便用手一划拉,就能立刻开第二枪。并且每次射击,都是全组人默契地瞄准同一个目标。挡在鬼子正面儿的一营一连弟兄,只要头露在外边稍微高一些,肯定就会被两、三组鬼子同时瞄上。七八颗子弹瞬间飞过来,即便不能保证每颗子弹都能命中,至少也能蒙上一两颗。 战壕的边缘迅速淌满了鲜血,很多新入伍的特务团弟兄因为战场经验不足,惨叫着倒下。医护兵则默默地跑过去,将伤者从血泊中拉起来,抬进事先挖好的洞穴中,止血,敷药。如果遇到阵亡者,则将对方的上衣口袋翻开,取出一张标记着名姓的卡片收进腰间书包,然后再默默地替对方合上眼睛。 所有畏惧都突然消失了,包括事先最怕死的人,都趴在战壕边缘处,将步枪探出去,瞄准距离自己最近的小鬼子,以最快速度开火。轻机枪和重机枪则交替扫射,压制小鬼子的轻机枪,让他们无法给其他鬼子提供有效火力支援。掷弹筒和迫击炮瞄准鬼子的掷弹筒,抢先将他们送上西天。 二营的掷弹筒组和机枪组也奉命赶过来支援。从战场侧翼,向鬼子们倾泻了一轮手榴弹和子弹。一门鬼子的掷弹筒被掀翻,旁边的弹药箱发生了殉爆,“轰!”一声,将周围五米之内的所有鬼子兵都炸成了碎片。一名小分队长打扮的鬼子拎着轻机枪跑过来,试图填补火力空档。被二营的弟兄们用机枪扫中,身体颤抖着,跳动着,忽然拦腰断成了两截。 没想到中*队居然用有如此强大的火力,充当前锋的鬼子中队被打懵了。所有人都趴在藏身处,再也不敢将头抬高。他们的射击准确度与彼此之间的配合,立刻大打折扣。再也做不到每轮射击都能命中目标,给特务团一营的压力大大减弱。趁着这个机会,特务团的新兵们开始从容瞄准儿,未必能每一枪都打得中,但下一枪肯定比上一枪距离目标更近几寸。 “轰,轰,轰!”鬼子的指挥官见自家前锋不争气,又开始让炮兵出马。数十枚炮弹结着组,轮番飞来,在第一道战壕前后炸起大团大团的烟雾。 十几名弟兄躲避不及,倒地身亡。其余弟兄不得不缩回战壕,以免受到弹片波及。包括重机枪和掷弹筒,在威力巨大的山炮面前,它们都不得不暂避锋芒,藏进掩体内,等待下一轮复仇时机。 小鬼子的先锋中队则借助炮弹的掩护,迅速整理队伍。在一名中队长的指挥下,重新分成二十几个小组,迈动双腿,直扑第一道壕沟。他们这个中队携带的重机枪和掷弹筒已经都被中*队给敲掉了,在重火力不如守军的情况下,如果想要创造奇迹,只能凭借武士道精神,冲进战壕里与守军混战。相信后面的联队长阁下能及时把握住机会,不让武士们做白白的牺牲。 “小鬼子要拼命了!这回好像冲着咱们这边来的!”韩进步竖起耳朵倾听夹杂在炮击声间歇里的鬼子呐喊声,脸色有些发白。一旦让小鬼子冲进战壕,大伙手里的重机枪和掷弹筒就发挥不了作用。而狭窄的战壕,又令特务团无法发挥局部人数优势。只能让距离鬼子最近的人先拼,拼完了其他弟兄再接着上。在以往战斗中,每次小鬼子开始使出这种亡命战术,都会给挡在鬼子正面的二十六路军弟兄们造成巨大的损伤。 “拿好你的盒子炮!”一到这种时候,张松龄身上的书卷气就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亡命徒还亡命徒的狂热,“谁退,你就给老子毙了谁!” 老军师在天上看着,田胖子他们在天上看着,刚才死于鬼子炮火之下的无辜百姓在天上看着,此时此刻,他没有勇气畏惧。从身边拎起大刀,用手在刀刃处迅速摩挲了一下,特务团一营二连副连长张松龄大声招呼身边的中*人:“弟兄们,举刀,杀小鬼子!” “杀小鬼子!”除了愣在一旁的韩进步之外,其余所有二排弟兄都丢下步枪、从脚边抄起各自的大刀,背靠着背,静静地等待炮声停息的那一刻来临。 这一刻,他们顶天立地! 第七章 满江红 (四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四 上) 韩进步的判断并不准确,在炮火的掩护下,小鬼子们选择的冲击方向不是二连,而是一营一连与二连阵地的结合处。这些疯狂的鬼子兵战场经验非常丰富,光凭着刚才的短暂对射,就发现了守军阵地中央偏右五十余米的地方,火力远不如正面强大。把所有剩余兵力一股脑压上去,肯定能冲出一个突破口。 大半个中队的鬼子兵,总人数已经与二连不相上下。几乎在炮声停止的那一瞬间就扑进了战壕,与附近的特务团弟兄们纠缠在了一起。狭窄的壕沟,限制了攻守双方的组织配合。很多地段都是一个鬼子面对一个特务团弟兄,其他人根本无法上前帮忙。而此时此刻的特务团弟兄,训练程度远不及偷袭鬼子炮兵阵地时的那斜弟兄。很多新兵连大刀的招数都没来得及记清楚,更多弟兄手中根本就没学过刀法。与鬼子在一定距离上用步枪互相瞄准射击的时候,这些新兵们在老兵的监督和带领下,勉强还能有勇气扣动扳机。真正需要跟小鬼子面对面白刃战,受训程度不足的缺陷,就立刻暴漏了出来。 “不要慌,背靠着背。朝小鬼子胸口招呼!”连长廖文化大喊大叫,试图用叫喊声来提高自己一方的士气。无奈在心理素质和作战技能两方面,特务团的新兵们都与小鬼子差距甚远,往往一个回合都坚持不下来,就被鬼子的刺刀捅了个对穿。 “娘——!”一名十六、七岁的新兵惨叫着,伸手去捂肚子上的伤口。殷红的血浆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将刚穿了没几天的军装迅速湿透。他绝望地挣扎着,又把另外一只手捂了上去,血依旧狂喷不止。小鬼子用脚将他踢倒,踩着他的肩膀扑向下一个目标,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长得肩宽背阔,大刀在胸前挥舞得象风车一样,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可被捕捉。 对付这种毫无技巧性可言的乱挥,小鬼子非常拿手。先一枪虚刺晃花了大个子的视线,然后趁着对方格挡招架的瞬间,把步枪抽回来,从斜下方向上急挑。“啊——”大个子士兵痛得大声惨叫,丢下刀,伸手去抱鬼子的双腿。小鬼子一个后撤步躲开,紧跟着又是一枪,从大个子后背刺进,将他刺了个透心凉。 第三名中国士兵转身逃走,慌乱中却无法爬上壕沟边沿,只能顺着壕沟的方向疯跑。猛然间,撞到了一名正与小鬼子放对厮杀的老兵背上,将后者撞得失去重心,踉跄前扑。两名鬼子互相看了看,迅速形成配合。一前一后,将苦战的老兵和逃命新兵一并捅死在战壕中。 二连的阵地很快就成了烂筛子,新兵们如同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老兵们则各自为战,被小鬼子分割成了十几段。他们在每一段几乎都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一边应付着鬼子,一边还要防止自己人拖后腿。连长廖文化几次试图组织当作预备队的三排进行反击,却被十几名小鬼子用刺刀堵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没能前进一步。不得不收缩兵力,固守待援。而小鬼子则趁机扩大战果,将被分割包围的特务团老兵们,一组接一组捅死在战壕当中。 一连那边的情况稍好,石良材身先士卒砍死了数名鬼子,勉强保持了阵地完整,却受战壕的宽度限制,一时间派不出任何人手过来支援二连。 相比之下,张松龄所在的位置,反而是压力最小的地段。不知道是为了避免出现射击死角,还是美术功底不足的缘故,老苟团长当初设计的战壕形状时,就将双环线画得凸凹不平。有些地段向前探出,有些地段大幅度后缩。张松龄和二排所在位置,正好是几处后凹战壕其中的一段儿。鬼子中队长猪饭三郎把有限的兵力都集中在一连和二连结合点了,兼顾到张松龄这边的只有六个鬼子兵。其中三个结着伴儿从二排副冯宝身边跳下。另外三个则恰恰跳在距离张松龄五米远的位置,与他隔着三名特务团弟兄。 那三名特务团弟兄当中,有两名是新兵。举着大刀站在老兵背后,根本不懂得在如此狭窄的区域里,该怎样施以援手。而小鬼子们的配合,就比特务团这边娴熟多了。半空中几下斜刺,硬生生给其自身逼出了一块落脚点。然后两名鬼子兵背靠背向前向后攻击,第三名则半侧着身子跟他们贴在一起,随时准备向其中一人提供支援。 “让开!我来!”见挡在自己身前的两名新兵蛋子只有碍事的本领,张松龄低声怒喝。那两名新兵如蒙大赦般各自跳开半步,却根本没给张松龄留出足够的前进空间,远离张松龄方向的那名鬼子兵已经得手,凭借一个利落的劈刺,将挡住他去路的三班长王喜子放翻在地。然后又是一个直刺,将躲避不及的另外一名新兵捅了个透心凉。 听到来自背后的惨叫声,两名挡在张松龄身前的新兵蛋子更加紧张了,其中一个居然蹲了下去,双手抱住脑袋嚎啕大哭。另外一名情况稍好,两只大腿哆哆嗦嗦,向前也不是,向后也不是,如同根木桩子般,将战壕挡了个结结实实。 “蹲下,你个废物!”张松龄气急败坏,一肘子敲在了新兵的脖颈之上,将其敲了个趔趄。随即单手持刀,另外一只手拔出盒子炮,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小鬼子就是一枪。 “乒!”子弹贴着正在跟小鬼子拼命的老兵耳朵边擦过,打在小鬼子的面门上,将此人打了个脑浆迸裂。红的、白的,夹杂在一起,瞬间溅了老兵满脸。“蹲下!”还没等老兵从惊愕中缓过神,张松龄已经扑到他的身后,胳膊从他的脖颈子上探过去,瞄准平端着刺刀扑过来的另外一名小鬼子就开了火。 如此近的距离,枪口几乎是顶在了小鬼子的头盔上。“乒!”沉闷的枪声响起,鬼子兵被打得倒飞出去,颈骨断裂,吐着血死掉。第三名小鬼子兵正杀在兴头上,猛然感觉到背后情况好像不太妙,赶紧侧过头,观望具体发生了什么变故。“乒!”又是一声枪响,奉命督战的韩进步贴在张松龄身边开了枪,在鬼子的肩胛骨处掏开了一个血洞。“八嘎!”小鬼子疼得丢下三八大盖,用另外一只手去掏腰间的四十八瓣儿。张松龄岂肯给他与自己同归于尽的机会,大刀脱手飞出,将鬼子的胳膊连同没拧开保险盖儿手榴弹一并切下来,血淋淋地落在了地上。 “乒!”韩进步又抢先开了一枪,打死了双臂皆废的小鬼子。然后讨好地冲着张松龄笑了笑,扯开嗓子大喊,“连长说了,不会用大刀的,赶紧蹲下。手里有盒子炮的,直接拿盒子炮招呼,别跟小鬼子讲什么公平不公平!” “不会用刀的给我蹲下。别挡道!”张松龄心中立刻闪过一道灵光,接着韩进步的话头大声命令。挡在他与另外一群鬼子中间的新兵们愣了愣,本能地选择了服从命令。几名原本就隶属于特务团的老兵猛然醒悟过味道来,从腰间拔出盒子炮,贴着冯宝的耳朵根儿就搂了火。 跟冯宝捉对厮杀的小鬼子没想到中*人居然敢在拼刺刀的时候打冷枪,捂住被射成了筛子般的胸口跌跌撞撞的后退,满脸难以置信。“去死!”冯宝一刀扫掉此人半个头颅,又一刀将其拍飞,清理出自己的视线。随即来了一下力劈华山,将刚刚冲上前补位的一名鬼子,连人带枪劈成了两片。 二排阵地上的最后一名鬼子立刻成了所有人的出气筒。一名老兵从正面堵过来,与其背后的冯宝形成二对一。“板载!”鬼子兵绝望的大叫,用尽全身力气冲向老兵。冯宝从背后追上,先一刀剁断了他的两截大腿。然后又是一刀,将剩下的半截身体再度切成了上下两个部分。 “老冯带着新兵留下,用掷弹筒和步枪封锁战场正面。别让其他小鬼子趁机冲上来!”张松龄踩着鬼子的尸体赶到,冲着四下就是一通乱吼,“其他人,跟我去支援老廖。能用盒子炮就用盒子炮,实在不行的,再跟鬼子玩大刀!” 这回,没人再质疑他这位年青连长的命令了。开战以后这短短半个小时,大伙已经对这位平素象个书呆子般的年青连长,心服口服。韩进步拎着张松龄的驳壳枪,狐假虎威地将命令补充完整。一班副贾老二和二班长许蔫巴则抽出盒子炮,侧身贴着战壕往前冲杀,替所有人开辟道路。 “别用三八大盖儿,那东西一枪俩眼儿!”亏得张松龄及时补充了一句,否则,几位从兄弟部队抽调而来,手里没有盒子炮的老兵,肯定会用三八枪来给廖文化那边来个远距离支援。 听到连长大人的话,甭管他说得是不是属实,老兵们都顺从地丢下三八枪,重新举起雪亮的大刀。“杀小鬼子!”张松龄豪情万丈地叫了一句,带着七八名老兵,拐过战壕的弯曲部分,迅速向廖文化所在位置靠拢。 才短短几分钟功夫,廖文化这边已经险象环生。很多新兵连鬼子的模样都没看清楚,就死在了刺刀之下。队伍中的老兵们虽然凭借着手中的大刀,砍翻了二十几名小鬼子。但自身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大约三十多人被刺成了重伤,在狭窄的战壕中翻滚挣扎。还有几名老兵稍一疏忽,就被受了重伤的小鬼子磕响了手雷,互相拉扯着一同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经验丰富的鬼子兵们迅速扩大战果。他们在一名小队长的指挥下,彼此之间相互靠近,屠杀掉被分割开的中国士兵,将几个小组汇聚在一起,牢牢控制住一小段战壕。然后又从战壕左右两段向外扩张,拉进来更多的小鬼子,充实自己的力量。吞噬掉更多的中*人,消磨防守方的战斗力和士气。 张松龄等人刚转过弯,去路就被几名新兵给挡住了。那几名新兵原本想绕过拐弯处暂避鬼子锋芒,却不料被副连长堵了个正着。又羞又怕,满脸通红,抱着大刀片子掉头就往回跑。 “你们排长呢!”都到这个时候了,张松龄哪有力气跟几个新兵计较。推开长贾老二和许蔫巴,大步追上那几名新兵,“别乱跑,赶紧给我让路。你们排长呢,他在哪边?!” “排长,排长被小鬼子捅死了!”听出张连长没有拿大伙正军法的意思,新兵们脸贴着战壕壁,让开一个身子的空隙,大哭着回应。 一排长叫刘大发,今天早晨的时候还死皮赖脸要求自己带他去逛太原城最好窑子!张松龄的眼神黯了黯,迅速又被仇恨点燃,“小鬼子,爷爷来了,有种别躲!” 他想让廖文化知道自己已经赶过来支援了,又不愿让对方失掉面子,只好采用这种折中办法。老兵油子韩进步心领神会,带着其余几名老兵们齐声高喊,“小鬼子,有种奔这边来,爷爷用大刀等着你!” 七八个人的声音不算高,汇集在一处,却令已经陷入苦战的弟兄们精神为之一振。已经成功控制了近二十米战壕的鬼子兵们,显然也发现了有生力军赶到。立刻加强右侧的扩展速度,并且从队伍中多分出了两个小组,与最边缘处那个小组一道,顺着战壕迎上前,准备给来增援的中*人兜头一击。 被夹在两支队伍中间的那些特务团新兵们立刻遭了殃,根本没有躲闪的空间。鬼子兵们则一边劈刺一边大步前进,绝不肯在途中留一个活着的中*人。一些胆子小的新兵实在坚持不住了,掉转头,就往张松龄这边逃。但同一时间想逃命的人太多,他们彼此拥挤在狭窄的战壕当中,反而阻塞了敌我双方的道路。 “八嘎!”带队的鬼子曹长大怒,一枪将挡在自己前面的中国兵给挑飞,甩向战壕外面。其他小鬼子纷纷效仿,轻蔑地冷笑着,彼此配合着,用刺刀清理战壕中一切活着和死了的阻碍物。 他们的冷笑还没持续上半分钟,就被一阵剧烈的盒子炮声打断。张松龄无法忍受小鬼子在自己眼前杀戮自己的弟兄,虽然这些新兵的行为非常令他感到丢脸。跳上一个手榴弹箱子,居高临下探过盒子炮,手背向上手心向下,冲着鬼子队伍就是一轮横扫。 “乒!”“乒!”“乒!”“乒!”“乒!”“乒!”,至少有三名鬼子兵被子弹打中,手捂着胸口软倒。还有两名特务团的新兵被子弹波及,肩膀上溅起了一串血花,大叫着蹲在了地上。“全给我蹲下,蹲下!” 一班副贾老二贴着张松龄的身体挤上前,单脚踩住手榴弹箱子边缘,一边冲着小鬼子开火,一边大声嚷嚷。新兵们吓得魂飞天外,捂着耳朵缩卷起身体。张松龄和贾老二两人眼前登时一空,扣动扳机,将盒子炮里的剩余子弹全部打光。然后丢下盒子炮,侧转身体跳起来,踩住沿途遇到的任何肩膀和脑袋,直扑剩下的几名鬼子! 拜战壕狭窄所赐,带队的鬼子曹长和第一组三名鬼子,被直接打成 马蜂窝。第二组鬼子当场一死一伤,剩下一个完好无缺的则端着刺刀呆呆发愣。张松龄踩过最后一名中国士兵的肩膀,凌空扑向他,“去死!”随着一声大喝,小鬼子胸前中刀,肋骨、胸骨和肚皮相继被切开,五腑六脏同时滚了出来,立刻死了个透。 其身后的两名鬼子上步挺枪,挤在一起给张松龄来了个上下交刺。一班副贾老二用大刀替张松龄挡住了刺向他上身的一支,张松龄自己挡住了另外一支。随即,他用双手握住刀柄,从下向上斜撩。小鬼子的胳膊吃不住劲,不得不将刺刀抬高。张松龄继续猛地一用力,用刀刃别着鬼子的步枪向前推。与他放对的小鬼子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令第三名鬼子的偷袭计划彻底落空。二班长许蔫吧也踩着新兵的肩膀跳上前来,先一枪结果了受伤的小鬼子。然后盒子炮迅速探过贾老二的肩膀,顶着鬼子的脑门开了一枪。接着丢下满脸血浆的贾老二不管,调转枪口,指向被张松龄推得不断朝后退的鬼子兵。 怕误伤了自家连长,他迟迟不敢扣动扳机。贾老二抹了把脸上血,挤上前,挤过许老蔫儿和战壕之间狭窄的缝隙,从侧面捅鬼子两条大腿中间一刀。 “啊!”被阉割的剧烈疼痛,让跟张松龄放对的那名小鬼子跳起来,惨叫连连。张松龄又一刀劈过去,扫掉了他的太监头。然后双手抡刀,冲向挡在自己面前的最后一名鬼子兵。 那名鬼子兵知道自己不可能挡住三名中*人的合力攻击,将上了刺刀的三八枪朝张松龄眼前一掷,然后趁着张松龄回刀格挡步枪的当口,迅速从腰间拔出两颗四十八瓣,狞笑着扭开了保险盖,相对磕了下,张开双臂冲向眼前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几名中*人。 “乒!”贾老二凭借本能开了一枪,打爆了小鬼子的头颅。随即,他一把推开张松龄,扑上前,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小鬼子的尸体和两颗手榴弹。“后退!”仰起头,背对着张松龄大叫,双目当中,没有任何悔意。 “轰!”“轰!”两声剧烈的爆炸在战壕中响起,许蔫巴张开双臂,挡住了后退中的张松龄等人,挡住贾老二破碎的遗体和所有飞向自家袍泽的弹片。 他们两个都没读过书,也没有正经的名字。他们俩个却与这个时代无数没有名字的中*人一道,为身后的破碎山河,为身后的兄弟姐妹,撑起了一片没有硝烟的天空。 我未曾做出过任何承诺,但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敌人伤害到你们。 因为我是士兵! 我永远都是士兵! 第七章 满江红 (四 中) 第七章 满江红 (四 中) 刘大发,察哈尔多伦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排长。出生年月不详,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六日,于娘子关战役中壮烈殉国…… 贾老二,河南许州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班副,出生于一九一二年三月十五,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六日,于娘子关战役中壮烈殉国… 许蔫吧,江苏淮安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班长,出生于一九零五年腊月二十七,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六日,于娘子关战役中壮烈殉国… 很多很多年之后,有一个山西的商人想要在娘子关前立一块石碑,刻下所有在娘子关战役中阵亡的中*人名姓。通过熟人的关系,他辗转找到了张松龄,期待后者能给自己提供一些比较详实的资料。然而,已经接近垂暮之年的张松龄苦思冥想,最后能写出的名字,也没超过十五个。其余的,他已经都记不得了。 那几天,殉国的中*人实在太多的。其中有些人只跟张松龄打过一、两次交道,后者根本不清楚他们的名姓。还有一些人,则隶属于特务团一营二连,张松龄本该记住他们的名姓,但这个副连长当时却根本没来得及去记住。非但没来得及去记,他甚至连自己能否平安活下去,都没来得及去想。 精明的小鬼子指挥官在前锋中队端起刺刀,准备进行白刃战的时候,就迅速做出了战术调整。整整三个中队的小鬼子从山脚下冲上来,趁着中*队的防线被前锋中队小鬼子用刺刀撕得百孔千疮的机会,向核桃园营地发起了强攻。 “咯咯咯,咯咯咯……”到处都是瘟鸡脖子在叫,打得战壕中的特务团弟兄根本无法抬头。“轰、轰、轰……”特制的手榴弹一枚接着一枚,从两百米外打到战壕附近,炸得尘烟滚滚,令特务团弟兄根本无法看清进攻者的身影。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特务团的马克沁重机枪和各种轻机枪也开始发威,打得小鬼子如同烂了秧子的葫芦一般,一个接一个从山坡上滚落。二营和三营临时设立的掷弹筒组弟兄,则将昨夜缴获来的四十八瓣手榴弹拼命往鬼子的机枪附近招呼,偶尔一枚手榴弹恰巧蒙中目标,则将鬼子的重机枪和机枪手一并掀上半空,摔得粉身碎骨。 小鬼子的战术其实很简单,用新上来的三个中队向守军施加压力,令中国方面的指挥者无法分兵去修补阵地上的缺口。而这段已经超过二十米的缺口,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在。小鬼子们只要牢牢控制住他,就能让防守一方的火力出现巨大空档。新的鬼子兵源源不断顺着这个火力空档压上去,凭借他们出色的单兵作战能力,总有那么一刻,会将守军的防线彻底压垮。 最简单的招数,往往是最有效的招数。两军作战,本来也容不得那么多花哨!只要能夺取最后的胜利,无论怎样的拙劣招数,对获胜一方的主将而言,都是神来之笔。至于失败的那一方,即便他的应对再符合名将的风范,也只会落个被嘲笑的下场,从古至今,无一幸免。 在鬼子方面巨大的压力下,特务团暂时抽调不出援兵来给一营。同样,一营也抽调不出更多的人手去协助一连和二连。一连的阵地在石良材的努力下,正艰难地恢复着自身的完整。二连的阵地上,廖文化苦苦支撑。张松龄双手挥舞着大刀,踩过自家袍泽和小鬼子的尸体,如同发了疯的老虎般向前冲杀,每向前一步,却都走得极为艰难。 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二十几米战壕,鬼子小分队长田中已经把能派的爪牙全派出去了。不是去攻击左侧战壕中的那名中国连长,而是去阻挡来自右侧战壕的中国士兵。那伙中*士兵只有一个班的规模,却已经接连杀死了十几名帝*人。特别是那个带队冲锋的年青连副,比最田中分队长这辈子所见过的最勇敢的武士还要勇敢,双手抡着大刀,从不向后退避。无论面对着几名帝*人,都是抢前一步力劈、斜扫,紧跟着又是一记横推…… 以命博命,看谁先死。一名鬼子兵平端着刺刀捅向张松龄小腹,后者不用大刀片子去挡,而是侧身向前抢了半步距离,直接砍向对方的锁骨处。鬼子兵的刺刀贴着他的小腹擦过去,带起一串血珠。张松龄手中的大刀片子也同时砍中了对方,将小鬼子的头颅、脖颈和一条胳膊直接从身体上拆了下来。 “噗!”鲜红的血浆窜起了足足有两尺高,将另外一名小鬼子浇了个狗血喷头。张松龄挥刀扫过去,抢在后者双眼能重新看清楚东西之前,将其的肚皮给切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里边的肠子、肚子立刻流了出来。小鬼子丢下步枪,伸手去接。有名叫做陈秋生的特务团老兵抢上去,一刀将所有肠子尽数割为两段。 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枪斜侧捅了过来,被张松龄用大刀带偏。另外一名小鬼子瞅准机会拧枪刺向张松龄胸口。陈秋生一只脚踩着战壕壁窜过去,用大刀砍断了这只步枪。小鬼子丢下半截步枪仓皇后退,却撞在了另外赶来支援的三名鬼子兵的刺刀上,疼得凄声惨叫。陈秋生从他让出了的缝隙硬挤过去,侧面支援张松龄。 两把大刀在狭窄的壕沟里,应对一只步枪。持枪的小鬼子登时慌了神,身上破绽百出。张松龄一刀砍掉了他半只胳膊,然后反手又是一刀,正中此人前胸。已经卷了刃的大刀卡在了小鬼子的胸骨上,疼得此人哇哇大叫。陈秋生横过刀刃向前抹去,抹断了此人的喉咙,然后用刀身狠狠一拍,将鬼子的尸体和张松龄的兵器分离开来。 就在这一瞬间,脊背上受了伤的小鬼子空着手扑上,抱住了陈秋生的大腿,同时为其他鬼子让出攻击空间。两名鬼子侧着身体扑上,一人攻击陈秋生,一人攻击张松龄。陈秋生大腿被抱住,行动不便。只能在狭窄的范围内挥刀遮挡。小鬼子的刺刀象毒蛇一般透过他的刀光,刺中了他的胸口,深达半尺。在鬼子向后抽枪的瞬间,陈秋生将全身最后的力气集中到手臂,大刀向下猛刺。 “啊!”抱住他大腿的那名鬼子兵被扎了个透心凉,嚎叫着死去。陈秋生的身体晃了晃,软倒,双手兀自紧紧抓着刀柄。 两名鬼子侧着身体夹击张松龄,半米之外,还有第三名鬼子兵在寻找刺杀进会。他被逼得险象环生,却依旧苦战不退。手臂和大腿上很快又见了红,小腹处的伤口也疼得钻心。鬼子兵的刺刀再度逼来,张松龄冷笑着举刀,刀刃贴着小鬼子的步枪往下削。那名持枪的鬼子不得不将枪身横过来阻挡,以免手指被刀刃切掉。张松龄飞起一脚踢在对方裤裆处,然后迅速转身,刀光宛若匹练,将另外一名准备占便宜的鬼子砍成了两半儿。 他身侧的门户大开,成了绝佳的攻击目标。第三名鬼子兵推开手捂裤裆的同伴,挺枪便刺。“连长小心!”韩进步大吼着赶到,用刚刚从贾老二遗体上捡起来的盒子炮,指着小鬼子的面门就是一枪。 “乒!”小鬼子的脑袋被打爆,尸体借助惯性继续前冲。刺刀戳在张松龄的大腿外侧,深入半寸。“该死!”韩进步又开了一枪,将捂住裤裆后退的那名小鬼子击毙。然后弯下腰,迅速将刺刀拔离张松龄的大腿。 “没事儿,继续向前压。小鬼子没几个人了!”张松龄跺了跺脚,感觉到伤口处火烧火燎的疼痛,却没感觉出大腿有任何不受指挥的迹象。丢下砍卷了刃的大刀,弯腰抄起原本属于陈秋生那柄。 “用这个!”韩进步将另外一把压满了子弹的盒子炮塞给他,然后抢先一步冲向了敌人,“小鬼子,爷爷来拼命了,怕死的赶紧闪开!” “乒!”“乒!”“乒!”另外一名张松龄曾经找张松龄写过平安符的老兵侧着身体冲上前,将连长大人挤得贴在战壕壁上,大声惨叫。他一边冲一边朝小鬼子开火,子弹几乎贴着韩进步的耳朵在飞。但是韩进步却根本没提出任何抗议,只管一手持刀,一手持枪,继续奋力前冲,如入无人之境 “弟兄们,杀鬼子啊!”又是两名老兵举着大刀片子,从张松龄身边硬挤了过去,根本不不给他重新站稳身形的机会。 鬼子们迅速赶过来反击,十几支刺刀排成两条拥挤的双曲线,亮得分外扎眼。特务团一营二连二排的老兵们则迎着鬼子的刺刀冲过去,或者用大刀劈,或者用盒子炮打。舍生忘死,如醉如痴。 “醉卧沙场君莫笑!”张松龄突然狂吟了一句,虽然周围没有任何人听得懂。单手举着盒子炮,另外一只手用大刀当拐棍支撑身体,他继续蹒跚着向前走。在敌我双方胶着点,追上自家弟兄,从弟兄们肩膀上将盒子炮探过去,打碎鬼子的头颅。 “杀鬼子!”韩进步手中的盒子炮又打空了,被他用力砸在了一名鬼子的鼻梁骨上。大刀紧随着盒子炮而至,砍断小鬼子的胸骨,将其开肠破肚。 “杀鬼子!”他身前身后的弟兄们,也举起大刀,奋力前冲。砍下一个又一个鬼子的狗头。 有具鬼子兵的尸体绊了韩进步一下,将他拌得步履蹒跚。另外两名鬼子兵侧着身子将刺刀捅过来,正中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僵了僵,高举着大刀继续前冲。推着两个小鬼子不断后退。鬼子的队伍被挤成了一个疙瘩,韩进步身后的两个老兵将盒子炮从他的肩膀上探过去,冲着人肉疙瘩猛扫。 “乒!”“乒!”“乒!”……,听到熟悉的射击声,韩进步微笑着闭上了双眼。他一直都很怕死,怕死到每回上战场前,都要弄一根女人的骑马布藏在怀里辟邪。但是,在真正面对鬼子的刺刀之时,他却没有退缩丝毫! 韩进步,河北蓟县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排长。出生年月不详,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六日,于娘子关战役中壮烈殉国…… 第七章 满江红 (四 下) 第七章 满江红 (四 下) 韩进步的阵亡,令二排剩余的几名老兵都红了眼睛。他们再不顾自身安危,拎着大刀、盒子炮,前仆后继地往前冲。小鬼子的刺刀拼刺水平再厉害,也不如盒子炮速度快。转眼之间,就又被打到了六个,尸体上淌出来的污血象溪流般,将战壕浇得不堪泥泞! 二排的老兵也只剩下了三个,后面还跟着一个瘸了腿的张松龄。四人手中的盒子炮也都没了子弹,却没有时间换弹夹,直接拎着大刀向前猛劈。 小鬼子的小队长田中秀赖从没见过如此勇悍的中*人,一时间,心中竟涌起了几分惧意。在他以往的作战经验当中,中*人最怕白刃战。往往面对着机关枪的扫射还能坚持不退,当帝国武士一亮出刺刀,立刻就可以将他们冲得溃不成军。 而今天,整个核桃园阵地上的中*人表现都极不正常。在他左侧战壕里的那个中尉连长,分明已经吓得呐喊声都变了调子,却带领着一伙人咬牙坚持,一步不退。而他的右边的那个年青的中尉,虽然此刻身边所有兵力加上他自己也只剩下的四个人,居然还在挥着大刀左劈右砍。 “佐藤君,右边那些人交给你了。务必尽快将他们杀死!”点手叫过一名伍长,田中秀赖大声命令。他身边此刻还剩下二十三人,控制着近二十米的战壕,已经非常吃力。如果再让右侧那个国民革命军中尉继续一步接一步向前冲杀,帝国武士们恐怕很难坚持到后续部队的到来。 “哈伊!”姓佐藤的伍长大声答应着,脚步却挪动得非常慢。这当然不仅仅是由于战壕过于狭窄的缘故,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劝说着他:不要靠过去,千万不要靠过去。最好让别人先顶一下,多顶一会儿是一会儿。那名中国中尉马上就要不行了,等他累得筋疲力尽时再收拾他才会安全。否则,贸然带队冲上去跟他白刃战,恐怕会落到前几个小组一样的下场。 “佐藤君,你犹豫什么?还记得你入伍时的誓言么?!”小分队长田中秀赖被麾下的表现气得两眼冒火,举起指挥刀,厉声质问。 “一切为了帝国!”佐藤伍长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然后如同吃了好几罐子**一般,端着三八枪向右侧冲了过去。 “一切为了帝国!”与他同组的一名上等兵和两名二等兵齐声附和,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儿,跟在佐藤伍长身后,跌跌撞撞往右侧挤。沿途的几名上等兵和下等兵都将身体靠近战壕壁,用非常复杂的目光,同情、庆幸甚至怜悯,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冲到正与中*人交手的另外一个小组之后,与那个小组的人象蛆虫般挤在一起。 张松龄身前的老兵又倒下了一个,是个胡子拉碴的河北人,他没记清楚此人的名姓。只记得上午时此人曾经找他往黄纸上写过“刀枪不入”四个字。 那四个字没起到任何作用,小鬼子的刺刀,就捅在老河北胸口藏了黄纸的地方,血沿着伤口像泉水一般往外冒,将黄纸和军装一并染得象落霞般的红。 另外两名老兵争着补上了老河北空出来的位置,将张松龄死死护在了身后。张副连长是个好人、张副连长读过很多书、张副连长才十七岁,还没摸过女人的手……,上述几条理由只要有一条就足够了,他们就宁可自己先走一步,也不会允许小胖子张松龄战死在自己眼前。 包括佐藤伍长在内的五名小鬼子,分成前后两组扑了过来。每个人脸色都带着狰狞的笑容。以五对三,刺刀对大刀片子,同样受狭窄的战壕所限制,同样发挥不出最大威力。五个鬼子算是以逸待劳,而对面三个中*人,却个个伤痕累累。鬼子们,无论如何都已经没有再输的理由! 他们几乎就成功了,挡在张松龄身前的一名察哈尔籍老兵只坚持了两个回合,就被鬼子用刺刀捅穿了肚子。临死之前,他把大刀甩了出去,砸晕了一名小鬼子。却无法再为同伴提供任何保护。一名鬼子兵迅速前插,从侧翼偷袭另外一名老兵。张松龄跌跌撞撞扑过去,挥刀砍向小鬼子的后腰。半途中却力量不足,刀刃急转向下,抹在鬼子兵的膝盖处,砍掉了半截小腿。 “啊——”受伤的鬼子兵满地打滚,大喊大叫。张松龄俯身下去,又一刀锯断了此人的喉咙。当他艰难地再直起腰时,最后一名挡在他身前的老兵也被鬼子刺中,丢下大刀,双手抓住鬼子的步枪,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推,“连长——” “来了!”张松龄摇晃着响应,一刀从下方捅过去,戳中了小鬼子的大腿根儿。受伤的鬼子丢下步枪,惨叫着倒地,垂危的老兵则扑在了鬼子身上。两个人在战壕中不断打滚,血如喷泉般四下飞溅。 佐藤伍长的去路被堵住了,张松龄的去路也被堵住了。二人隔着不到一米远的距离,端枪、举刀,互相试探。另外一名小鬼子看到便宜,试图挤到佐藤身边帮忙,却被佐藤用枪托给挡在了身后,“山田上等兵,这里不需要你,去向田中队长汇报,就说……” 还没等他把牛皮吹完, 一道雪亮的刀光,突然从张松龄的身侧飞了过来。紧跟着,就是一个矫健的身影,双**替踩着战壕壁,在半空中如同鹞子般下扑。“噗!”佐藤伍长连招架都没来得及,就被刀光扫掉了半颗人头。剩下的半颗人头带着身体在地上滴溜溜打转,到死也没弄清楚对手是从哪个位置冒出来的。 “弟兄们,冲啊,把小鬼子剁成肉馅!”一脚踢开佐藤伍长的尸体,特务团长老苟人随刀落,紧跟着又是一招横扫千军,将另外两名小鬼子逼得接连后退了五、六步,才勉强站稳了脚跟。 “把小鬼子剁成肉馅!”老苟新招的警卫员徐志强带领其余十几名警卫一拥而上,推开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的张松龄,与自家团长一道,冲向其余的鬼子兵。团部与一营二连这边间隔有点儿远,沿途战壕又过于拥挤,他们不得不利用第二道战壕与第一道战壕的连接路段兜了一个圈子,才气喘吁吁地赶到。 虽然总人数只有一个班,虽然都已经跑得满头大汗。但这支生力军的突然出现,却将胜利的天平直接压向了特务团这边。鬼子小队长田中见势不妙,赶紧再度从左侧抽调人手上前封路。他左侧的战壕里边,廖文化却敏锐地把握住了反攻机会,将大刀高高地举起来,与自家团长遥相呼应,“弟兄们,冲啊,把小鬼子剁成肉馅!” “冲啊!把小鬼子剁成肉馅!”二连一排和三排中所有剩余的新兵老兵,都举起大刀,跟在廖文化身后,冲向了战壕中负隅顽抗的小鬼子。 “把小鬼子剁成肉馅!”“ 把小鬼子剁成肉馅!”弟兄们呐喊着,欢呼着,将剩余的十几名鬼子兵砍翻在地,然后每名从尸体旁经过的人都随手又补上一刀。 “冲啊!把小鬼子剁成肉馅!”一连阵地上,也响起了山崩海啸的呐喊声。石良材带着弟兄们,围住身边已经空无一人的鬼子中队长猪饭三郎,乱刀齐下。 第七章 满江红 (五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五 上) 随着猪饭三郎倒下,一营的战壕中再无小鬼子身影。曾经撕裂的防线迅速被重新堵住,活着的老兵和新兵们抄起机枪、步枪,踩着弹药箱子趴在战壕边缘,打出一排排弹幕。 正在努力往这边靠近的鬼子兵们登时被扫倒了二十几个,其余的立刻匍匐于地。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在中队长高桥次郎的指挥下,临时调整战术。 “那些冲进战壕里的家伙,恐怕已经指望不上了!”凭借多年作战积累下来的经验,鬼子中队长高桥次郎迅速做出判断,“好在这个方向的中*人也没剩下多少,否则刚才倒下的帝*人就不止是二十几个了!” 想到这儿,他迅速重新拾起了获胜的信心,高举指挥刀,在藏身的石块后大声吆喝:“丸山君,带你的小队继续向战壕迫近。菊池君,你把所有重火力集中起来,掩护丸山君的行动。沼田君,你去联系第四中队的小林少佐,请他协助一部分火力,帮咱们从这边重新打开突破口……” “嗨依!”几个被点到名字的鬼子军官齐声答应,各自带领部属分头执行新战术。转眼间,高桥中队的所有重火力就都调转了方向,一齐向二连所在位置倾泻炮弹和子弹。 亏得二连弟兄把战壕挖得又深又窄,鬼子的掷弹筒才没能发挥多大作用。十几枚手榴弹或砸在战壕前,或者落于战壕后,将幸存的二连弟兄们头顶上方炸得烟尘滚滚,却没能给二连带来多大损伤。但是鬼子的瘟鸡脖子和歪把子可就不那么好惹了,整整一个中队的轻重机枪全部集中起来,以半山腰处的巨石为掩体交错排开,将二连弟兄们压得几乎无法抬头。 在掷弹筒和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大约有一个小队的鬼子兵们又开始缓缓向前推进。不再攻击一连和二连的结合部,而是将目标直接指向二连。他们佝偻着腰,平端着枪,每向前几步,就开上一枪。然后迅速找个隐蔽处躲藏起来,偷眼观察守军的动静。待发现守军的反击很是乏力,就又谨慎地从藏身处站起,三个一组,五个一群,彼此配合着,继续缓缓前推。 刚刚从鬼子白刃战中缓过一口气来的二连,很快就重新陷入了危机当中。很多新兵才开了两、三枪,就被鬼子的子弹将头盔打得稀烂。老兵们的表现虽然稍微好一些,但是也轻易不敢抬头。稍有不慎,就会被小鬼子的歪把子和瘟鸡脖子扫中,伤口处大股大股冒着血,掉进战壕当中,翻滚,挣扎。 一名轻机枪主射手被鬼子的重机枪打中,哼都没哼,当场气绝。副射手迅速将主射手的尸体推开,扣动扳机,与小鬼子对射。几串罪恶的子弹同时飞来,打在他的脸颊上,将他的下巴和半边脑袋扫飞到半空中。 配备给二连的轻机枪和马克沁,很快就都变成了哑巴。廖文化新安排的弟兄们几次扑到机枪前补位,刚刚射出一轮子弹,就被小鬼子以优势的火力给压制住。见到有便宜可占,鬼子的掷弹筒手信心大增,从容调正角度,手榴弹的落点距离战壕口越来越近。 “掷弹筒呢,把掷弹筒手给我集中起来,先敲掉鬼子的重机枪!”见二连这边打得实在不像样子,老苟越俎代庖地替廖文化指挥。 “嗖!嗖!”两枚手榴弹应声而出,在半空中画了道优雅地弧线,落在了鬼子机枪的侧后方十五米开外,炸起了漫天的烟尘。鬼子的重机枪组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迅速调整枪口,瞄着手榴弹飞起的位置就是一通狂扫,“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名操作掷弹筒的弟兄躲避不及,被重机枪扫得倒飞了起来,身体上冒出了无数多红鲜鲜的血花。另外两名掷弹筒手赶紧藏颈缩头,躲在战壕深处,轻易不敢再发起反击。二排副冯宝气愤不过,抱着自己的掷弹筒跑开数步,从侧面又给了小鬼子重机枪一炮。手榴弹“嗖”地一声飞出两百多米远,没炸到鬼子,却引来了成串的子弹和手榴弹,打得他头顶上方泥土飞溅。 见二连这边的掷弹筒根本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小鬼子们士气大振。轻机枪、重机枪、掷弹筒,互相配合着,尽情向战壕上方倾泻弹雨。鬼子的前哨小队推进脚步也逐渐加快,甚至在行进中从容地开始瞄准儿。 临近几个连的掷弹筒和重机枪纷纷调转方向,朝二连这边提供火力支援。他们成功地阻止了鬼子前哨小队的步伐,却对鬼子的机枪无可奈何。大伙手中的掷弹筒都是早晨才拿到手的,操作起来都极其不熟练。往往瞄上老半天,才发出一枚手榴弹。落点却不是近了就是远了,白白给让小鬼子长了士气。 “你们这些笨蛋,难道还要我从二营那边把掷弹筒手也调过来!”老苟气得破口大骂,随即又竖着眼睛喝问,“迫击炮呢,你们营的迫击炮是摆设么?” “迫击炮组在三连那边!”廖文化满脸通红地回应,弯下腰,亲手抄起一支掷弹筒,学着别人的样子调整了个角度,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鬼子的重机枪射出一发手榴弹。 他的本领还不如刚才那几个人,瞄得是小鬼子重机枪,落点却在另外一块岩石后,把躲在后边的三名鬼子医务兵同时给送上了天空。 “连长厉害!” “连长威武!”几个不明就里的弟兄齐声喝彩,把廖文化羞得脸都变成了紫黑色。正无地自容间,身后突然探过来一只血淋淋的胳膊,“让我试试!” “你…”廖文化回过头,恰好看见张松龄坦诚的眼睛。没有什么表现*,也没有半分给他这个连长上眼药的企图,只是单纯地想试一试,想灭灭鬼子的威风,想给二连在团长那里挽回几分颜面。 “你的伤……”廖文化鼻子里有些发热,指了指张松龄身上还在冒着血的地方,关切地询问。刚才隔着二十几米的距离,他可是亲眼看见张松龄浑身是血的模样。没想到草草包扎了一下之后,对方居然又主动跑到了他的身边,并肩抗敌。 “小赵刚才帮我洒过止血粉了,都是皮外伤,不耽误事!”张松龄笑了笑,连拉带抢从廖文化手里夺过掷弹筒。这东西,他以前也未曾摆弄过,心里都一点儿谱都没有。但他肚子里好歹有一些物理学方面都知识,不会光凭着感觉来瞎蒙。 廖文化探出小半个脑袋,迅速朝战壕外望了一眼。见鬼子短时间内还冲不到战壕边上。又迅速蹲下身子,帮张松龄装填发射药盂。 二人相互配合着在战壕里挪动了几个位置,找了个鬼子机枪不常招呼到的地方,探出身体去,瞄了瞄,再度扯动了击发皮带。 “嗖!”一枚手榴弹呼啸而出,掠过二百余米的空间,砸在距离一挺鬼子重机枪十米远的地方。“轰!”随着一声巨响,暗黄色的烟尘将鬼子的重机枪埋葬。还没等二连的弟兄们发出欢呼,烟尘之后,“咯咯咯咯…”的叫声又响了起来。鬼子的“瘟鸡脖子”毫发无损,愤怒地朝张松龄和廖文化二人藏身处反复扫射。 “再来一次!”二人互相看了看,抬着掷弹筒沿战壕继续转移。反正团长大人也在二连的阵地上,哥俩不愁弟兄们没人帮忙指挥。 “嗖!”二排副冯宝又发了一枚手榴弹,依旧没打中目标,却将鬼子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了他那边。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张松龄和廖文化两个再度从战壕上探出半个身子,瞄了瞄,迅速扯动击发皮带。 “嗖!”有枚手榴弹带着大伙的期盼飞出掷弹筒口,一头扎进了二百米外的岩石后。将此处的鬼子重机枪组和重机枪一并送上了天空。 “打中了!”弟兄们兴奋地大叫,扣动扳机,冲着小鬼子藏身的位置一通猛打。而鬼子们的三八枪和轻重机枪,则瞄着张松龄和廖文化刚才出现的位置,一通咆哮。将战壕外边的泥土,硬生生地给推下了好几寸深。 张松龄和廖文化两个才不会老老实实地在同一个地方挨子弹。他们互相搀扶着,从鬼子和自己人的尸体上爬过去,瞅准机会,不停地发射手榴弹。不是每一发都像刚才那发幸运,但五次发射当中,肯定能有一枚手榴弹落在目标附近。巨大的烟尘一个个在鬼子的火力点周围腾起,逼得小鬼子的轻、重机枪手们没心思瞄准,抬着瘟鸡脖子和歪把子,不断寻找新的位置藏身。 就在此时,一、三两个连队的迫击炮和掷弹筒也终于调整好了角度,从左右两个侧面,向鬼子的机枪阵地发起报复性轰击。正在对二连阵地疯狂进攻的小鬼子们,不得不分出几挺机枪和几门掷弹筒去,压制一连和三连的火力。但是,最佳突破时机已经被他们错过了,特务团二营和三营那边,也很快发现了鬼子的真正主攻方向。将大部分重火力从第二道战壕迂回到二连附近,与二连的弟兄们并肩抵御强敌。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接连损失了四挺歪把子轻机枪和两挺瘟鸡脖子之后,鬼子中队长高桥一郎悻悻地咒骂。没有绝对的把握突破守军防线,他才不会象傻瓜猪饭那样,带领麾下爪牙轻易地去做最后冲锋。而是悄悄地向周围打了个手势,带领通讯兵和医护兵,先行撤向了山脚。 几个鬼子小队长给他配合多年,相互之间早就跟他形成了默契。旋即也收缩队伍,缓缓地退下了山坡。“小鬼子退了,小鬼子退了!”二连的阵地上,迅速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新兵、老兵们从战壕边缘探出枪口,瞄准鬼子的背影一阵乱打。虽然明知道打中敌人的可能微乎其微,也要尽情地将心中的愤怒与遗憾发泄出去。 “二连长,清点伤亡人数,准备下一次战斗!”特务团长老苟板着脸丢下一句命令,然后单手扶住张松龄肩膀,“伤在哪里了,严重么?” “好几处!”张松龄咧了下嘴巴,笑着回应,“最严重一处在腿上。小赵说了,没伤到骨头,不要紧!” 他不提小赵还好,一提小赵,老苟的眉头皱得更紧。上次张松龄他们几个受伤之后,就是小赵给处理的伤口。结果除了老苟一人因为幸运没有感染之外,其余三人,全都差点没被小赵送到阎王爷那里去。 “他这回用的是进口药!”张松龄猜到老苟担心什么,赶紧替小赵说话。“洒上之后,血就立刻止住了。这绷带外边的,都是后来我走路不小心扯动伤口后才渗出来的,没多少!” “你呀!”老苟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连连摇头。“受了伤不好好休息,瞎逞什么能!你们二连又不是没人了!” “二连…”张松龄轻轻摇头,眼睛中不争气地涌起一团薄雾,“团长,二连恐怕真的没几个人了。刚才,刚才小鬼子上来拼刺刀…” “报告团长,特务团一营二连,原来共计有一百一十七名弟兄。现在……”廖文化跑上前,哽咽着打断,“现在,活着的都在您身边了!” 老苟迟疑着左右张望,在泥泞不堪的战壕中,他看到了三十几个浑身是血的弟兄。以老兵居多,新兵寥寥无几。每个人身上都受了不止一处伤,互相搀扶着,望着他这位团长,满脸期待。 “怎么会阵亡这么多?”饶是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他还是被二连的损失给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刚才鬼子最初的主攻位置,是一连和二连的结合部。其中一大半儿压力都被石良材的一连给接了过去,只有三成左右留给了二连。 “我不称职,我不称职啊!”廖文化用手捂住脸,放声嚎啕。“您撤了我吧,撤了我吧,我对不起弟兄们啊!” “连长!”周围的弟兄也满脸是泪,蹲下去,用力搀扶起廖文化。“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小鬼子刺刀太厉害了。咱们,咱们连新兵又太多了些!” 这才是最主要的答案。廖文化刚才的表现的确不够英勇,但也并非一无是处。如果真的处置了他,恐怕二连上下,包括张松龄这个副连长,都不会心服。 想明白了关键所在,老苟亲手扯过廖文化,将他的脑袋给搬正,“你哭个球,哭就把弟兄们都哭活了?!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看你怎么给他们报仇!给我站好了!咱们特务团没孬种!你们二连,也没有一个孬种!” 听到老苟带着嘉许的话语,廖文化哭得愈发伤心。如果刚才他象小张胖子那样勇敢,在鬼子跳入战壕的第一时间,就带领老兵们抢先发起反击的话,肯定不会有那么多新兵阵亡了。可以前养成的习惯,却让他本能地选择了一个最保守的应对方案。结果,阵地虽然没有丢掉,那些根本不懂得白刃战的新兵弟兄们,却接二连三地倒在了鬼子的刺刀之下。 “你他娘给老子站好,不准哭!”老苟一个耳光打下去,将廖文化的哭声直接打回了喉咙里。“再哭,老子就让你从哪来的回哪里去!老子的特务团,不需要一个当众哭鼻子的连长!” 虽然挨了打,廖文化却立刻止住了悲声。立正,敬礼,两眼含泪,身体却挺得笔直,“报告团长,我不哭了。请你高抬贵手,让我打完了这仗再走!” “想得美,老子才不会放你走!”老苟笑着又骂了一句,骂完了,他心里也是一阵阵发酸。抹抹眼睛,将手举到耳边,“敬礼!这一礼,是给你们二连所有人的。你们都是好样的,等打完了这仗,老子亲自给你们敬酒!” “谢谢团长!”弟兄们立正,还礼。脸上却又有大串大串的眼泪滚了下来。冲花硝烟和血迹,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白色印痕。 第七章 满江红 (五 中) 第七章 满江红 (五 中) 大约于半个小时之后,小鬼子在山炮的掩护下,再度向核桃园营地发起了强攻。这次,他们的突破点还是选在了二连所处位置。只“可惜”老苟团长不肯配合,早早地就把三营一连给调了上来,接手了二连的阵地。已经只剩下一个排兵力的一营二连则调往一营一连,与后者共同承担一段战壕的防御任务。 上一轮进攻当中,石良材所带的一连也损失过半。弟兄们肚子里憋了一股子怒气正没处发,此刻见到小鬼子故技重施,立刻将枪口调转过去,从侧翼朝鬼子头上倾泻火力。张松龄和廖文化两个也有心洗刷前耻,带领冯宝等手脚麻利的弟兄,拖着两具掷弹筒,不断朝鬼子的机枪手藏身处投弹。 他们的准头不佳,很难将手榴弹抛射到目标附近。但特务团昨晚缴获的手榴弹和发射药实在太多了,根本不怕浪费。一枚打不到来两枚,两枚打不到来四枚,十几枚手榴弹由两具掷弹筒交替打出去,即便还是蒙不上机枪,至少也能炸翻好几个小鬼子。 “偏了,快躲,小鬼子要报复!”廖文化把腰一弯,拉着张松龄就朝隐蔽处跑。“咯咯咯-------”一串重机枪子弹呼啸着从他和张松龄二人刚才露头的地方扫过,紧跟着,又是两枚手榴弹。虽然没能伤害到他们,却把战壕的边缘给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张松龄回过头来,身体贴着战壕壁,满脸佩服。虽然在胆气方面有所欠缺,但论及战场经验,廖文化在整个特务团内绝对能排得上号。二人好几次遇到危险,都是廖文化提前一步做出了预警,才没有让小鬼子的图谋得逞。 “老冯,下次你先上!”廖文化却没时间为同伴的赞叹而得意,一边麻利地装填着发射药盂,一边调整策略,“到跟三连交界的那块儿去发射,别瞄机枪,照着小鬼子堆里给他们来一下!” “嗯!”冯宝低低的答应了一声,和另外一名老兵拖着掷弹筒和弹药箱,慢慢挤向三连的阵地。那个地方距离鬼子的主攻方向有点儿远,从侧面发射手榴弹,已经接近掷弹筒的最大射程。所以打中鬼子机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暂时后退一步,以杀伤鬼子有生力量为目标。 正在朝小鬼子射击的一连和二连弟兄们,都将身体向战壕壁贴了贴,尽量给掷弹筒手留出足够宽的通道。冯宝低低的说了声“谢谢”,逐渐加快脚步。三连和一连的交界处,也有两组掷弹筒手和一组迫击炮手在向鬼子头上瞄准儿,见到冯宝,愣了愣,默契地给他腾出一个位置。 “我跟你们一起打!”冯宝迅速将掷弹筒架在一个弟兄们特意堆出来土包之后,从容调整发射角度。 三连的掷弹筒手们点点头,目光转向自己的排长杨凡。杨凡探出半个脑袋,朝鬼子那边看了看,然后轻轻举起手臂,迅速挥落:“打!” “嗵!”“嗖!”“嗖!”“嗖!”,一门德制迫击炮和三具掷弹筒同时发射,炮弹和手榴弹在空中画出一长三短四条弧线,狠狠地砸在了鬼子队伍当中。正在向二连原来所处位置迫近的鬼子兵们被炸翻了十好几个,硝烟裹着残破的肢体飞起老高。 未被弹片波及的鬼子们慌忙寻找掩体躲避,整个进攻节奏为之一滞。就在此刻,张松龄和廖文化两人的掷弹筒迅速推出战壕,瞄着一具小鬼子的掷弹筒扯动了击发带。“嗖!”手榴弹迅速升空,落地,爆炸,将小鬼子的掷弹筒分解成了零件。 “轰!”一声更大的爆炸响起,浓烟直冲云霄。鬼子还没发射的手榴弹殉爆了,数以百计的弹片四下乱飞,将周围十米内的所有生物都切成了碎肉。 “打得好!”一连和二连的弟兄们大受鼓舞,从战壕后探出步枪、轻机枪,朝着小鬼子就是一通猛射。鬼子们嚣张气焰登时被压了下去,重机枪组和掷弹筒组忙转移阵地,轻机枪手也躲在岩石后,半晌才敢重新扣动扳机。 “再来,象刚才那样再来几发,小鬼子就被吓破胆子了!”石良材高兴地手舞足蹈,冲着张松龄和廖文化两人大声提议。 张松龄冲他翻翻眼皮,以示鄙夷。要是每一发都能命中鬼子的弹药箱,自己一个人就把阵地守住了,何必再劳烦其他弟兄们?!石良材却不介意被自家弟兄鄙视,笑着蹲下身,讨好地帮张松龄和廖文化两人打开一个新弹药箱子,“谋乎其上取乎其中么?你不把目标订得高一些,怎么会努力去实现?!我再找两个弟兄帮你们抬箱子,你们俩尽管打,手榴弹咱有的是!” “不如让机枪组多配合一下!”张松龄又翻了翻眼皮,低声吩咐。刚才那雷霆一击,绝对是蒙上的,他自己都没想到有那么准。而下一回好运临头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只能依靠提高发射频率来加大再度蒙中目标的可能性。 “好!”石良材愉快地答应着,跑到一连的机枪组附近,低声要求他们配合廖、张两位连长的行动。然后又把一连的几个掷弹筒手叫过来,命令他们跟在张松龄身后,不管发射,只管帮忙装填药盂和手榴弹。 这下,廖文化和张松龄两人手中的掷弹筒发射机会大增,从三分钟左右发射一枚,直接变成了一分钟左右发射一枚。并且越来准确度越高,手榴弹落地点几乎是围着目标的前后左右在打转。 小鬼子的四十八瓣手榴弹威力远远超过了特务团弟兄们手中的山西造,爆炸时杀伤半径高达五米,即便落地点距离目标稍微远了一些,也给鬼子的机枪手和掷弹筒手们造成极大心理压力。一些机枪手和掷弹筒手在多次目睹手榴弹在自己周围爆炸,吓得魂飞天外。竟然擅自改变攻击区域,抱着手中的家伙尽量远离中国“神炮手”藏身的那段战壕。 “八嘎!”此次进攻的一线指挥官小林觉气得两眼冒火,叫过两名枪法最好的士兵,命令他们尽快解决掉进攻路线左侧上那门越来越嚣张的掷弹筒。“哈伊!”两名鬼子神枪手大声答应,抱起三八枪,弯着腰不断在弹坑中跳跃迂回。很快,就来到了距离特务团一营一连阵地一百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各自找了块石头藏身,将三八大盖儿架在石头上,等待目标的出现。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才一分钟不到,目标就出现在不远处一个隐蔽的土堆后。两名鬼子神枪手迅速调转枪口,还没等扣动扳机,目标就又突然消失。紧跟着,掷弹筒口朝半空中射出一枚手榴弹,歪歪斜斜地掠过五十几米距离,一头扎进了泥土当中。 “好险,好险!”廖文化一把扯回张松龄,又一把将掷弹筒扯回战壕,拉着所有同伴迅速转移。“有神枪手,我看到了准星上的反光!”唯恐张松龄责怪自己,他又大声地解释。仿佛自己不是张松龄的上司,而是后者的下属一般。 张松龄对廖文化的战场生存能力一向都佩服得紧,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然后迅速跑向石良材,“石头,有鬼子的神枪手在瞄着我们,刚才多亏了老廖,要不然我就被人给开瓢了!” 石良材也正为好朋友刚才那一下大失水准而感到疑惑,听张松龄如此说,立刻将头顶上的钢盔取下来,用步枪托着探出战壕数寸。“当!”随着一声清脆的巨响,钢盔倒飞出去,正面被子弹穿了个大洞。 “有水平!”石良材不怒反笑,抄起一把德制二十四,又犹豫着放下。再度抄起一把昨夜缴获来的全新三八大盖儿,“轻机枪,给我往这个方向扫!”他指了指子弹飞来的可能位置,大声命令。然后弯着腰向左挤了二十余米,在另外一处比较隐蔽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探出了枪管。 张松龄也抄起一把三八大盖儿,紧跟着石良材走向了战壕凸起处。还没等他将枪口探出,“哒哒哒,哒哒哒!”轻机枪手已经冲着石良材所指的方位,发起了反击。两名鬼子神枪手注意力被轻机枪所吸引,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缓缓地挪动枪管,寻找将轻机枪手一举点杀。 “去死!”石良材瞄准其中一个,果断扣动扳机。“啾!”三八枪发出一声清脆的爆鸣,一百五十米外的鬼子神枪手应声而倒。 另外一名鬼子神枪手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跳进一个弹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头抬起一个角度,偷眼观察守军的火力点。 轻机枪还在愉快地发射,掷弹筒也又恢复了活力,虽然打得没先前准,但频率依旧非常高。正在努力向前推进的帝*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躲避凌空而至的手榴弹,进攻节奏大受干扰。 “八嘎!”想起小林中队长那阴冷的眼睛,鬼子神枪手强压住心头恐惧,将头又抬高了一些,重新将三八枪摆在脸侧。对方也有一个本领非常高明的神枪手,他必须先把那个人干掉,才能继续执行未完成的任务。 “啾!”一发子弹贴着他的脸颊钻入地面,溅起一连串的泥土。小鬼子神枪手心中大喜,迅速抬起头,准备在对手拉动枪栓的空隙,将其狙杀。又一发子弹破空而至,正中他的鼻梁骨处,从一侧太阳穴下方钻出来,带出几点脑浆。 “奶奶的,跟老子玩这一手!”石良材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放下三八大盖儿,继续去指挥弟兄们。张松龄则对他的笑了笑,丢下另外一把三八大盖儿,重新从廖文化手里夺过掷弹筒。 其他几个连队的掷弹筒手们也在实战中迅速提高了自己的准头,手榴弹越发频率越高,越发落地点距离目标越近。小鬼子重机枪、掷弹筒和轻机枪很快就被压制住了,不得不退向更远的位置,以免连人带武器被炸成一堆零件儿。失去了机枪和掷弹筒的掩护,鬼子兵们的攻击威力大减,三八枪即便打得再准,也无法跟马克沁重机枪和mg30轻机枪抗衡,更何况中*人手中的掷弹筒多达十余具,将四十八瓣儿手榴弹不要钱般往他们头顶上砸。(注1) “退后休息,先放敌人多挣扎一会儿!”鬼子中队长小林觉不愿让麾下爪牙白白送死,想了想,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山坡上的鬼子兵如蒙大赦,拖着枪,撒开双腿就往后跑。经过接连两次硬碰硬,他们已经清楚地认识到,核桃园营地的守军与先前他们遇到过的那些中*队无半点儿相似之处。如果先前他们遇到的那些中*队可以被比作一堆软骨头的话,此刻驻守于核桃园的这一批,则是一块不折不扣的百炼精钢! 侦查联队长小野真二早就铁青着脸等在了山脚下,看到满面愧色的小林觉和高桥次郎,走上前去,劈手就是几个大耳光,“八嘎!你们两个还有勇气活着回来,帝*人的荣誉在哪里?你们入伍时的誓言呢?又在哪?!是不是已经被你们丢到臭水沟里面去了?!” 中队长小林觉和高桥次郎不敢躲闪,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挨打。待上司的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迹,半躬着身体回答,“辎重队把重机枪和掷弹筒都留给了中国人,还有上万枚带着发射盂的手榴弹。继续强攻下去,只会徒增伤亡。请长官体谅我们的难处!” “哟西!我非常体谅!”小野真二被气得直摸刀柄,恨不得拔出指挥刀来,劈了手下这两名笨蛋。然而想到整个侦查联队才只有四个中队的规模,又摇着头将手收了回来。“你们两个,敢把刚才的话写下来,上报给川岸师团长么?” “我们愿意为自己的言论负全责!” 小林觉和高桥次郎毫不犹豫地齐声答应。负责辎重队的大山中佐已经被强迫剖腹了,多向他头上泼几盆污水不会带来任何不良后果。况且二人也不是完全在推卸责任,下午的两度强攻中,守军方面的重机枪和掷弹筒,的确令帝*人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那好,我就暂且再相信你们两个一回!”小野真二抬头看了看静悄悄的核桃园营地,冷笑着说道。“不过……” 将声音陡然提得很高,他盯着两名下属,目光冷得象两把钢刀,“小林君,高桥君,你们两个今夜,必须自己去洗刷耻辱。侦查联队是整个二十师团的旗帜,这面旗帜上,不能有任何污点。你们两个,明白我的意思!” “嗨依!”小林觉和高桥次郎再度俯身鞠躬,声音里底气十足。二十师团的侦查联队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加入者必须熟悉各种常用武器的操作,并且身体强健,意志力超群。两个月前跟中国的五十四军交手,他们曾经借助夜色的掩护摸到对方指挥部旁,差一点将中国的关麟征将军给生擒活捉。今天,他们要用同样的手段来捍卫自己的荣誉。 “对面的那个中国团长姓苟,在北平之战中,曾经摧毁过帝国的炮兵阵地!”又朝核桃园营地看了一眼,小野真二低声强调。“你们两个把他的尸体给我带回来,寺内大将对此人很感兴趣!”(注2) 注1:mg30,德国人在1930年发明的气冷轻机枪,性能非常可靠。试制成功之后,德*方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并未大批量采购。但是卖了一大批给其他国家。中国曾经得到过一批,现有实物陈列在北京军事博物馆。 注2:寺内大将,日寇华北方面军总司令,日本陆军元帅寺内正毅的长子寺内寿一,在鬼子队伍中威望极高。卢沟桥事变的推动者之一,1946年病死于盟军监狱。 第七章 满江红 (五 下) 第七章 满江红 (五 下) 用夜袭的手段杀死擅长夜袭的敌人,然后把那个中国团长的尸体送给寺内大将当礼物。想到这次冒险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小野真二就兴奋得手心出汗。如果能得寺内大将的赞赏,就等同于搭上了整个寺内家族。如果能搭上寺内家族,以其为靠山和后盾,他小野真二的前程就绝不仅仅限于一个小小的侦查联队长!师团长、方面军司令官,甚至进入陆军部,直接向天皇负责也并非没有可能。 “哟西!”他一边搓着手,一边盼望着黑夜的降临。每一刻,都等得非常煎熬。可山西的秋天,黑夜姗姗来迟。敌我双方已经停止交火一个小时了,怎么天还不黑?!敌我双方都脱离接触一个半小时了,怎么天还是亮的?整个前线司令部和所有士兵都撤回小村子里的临时营地吃饭了,怎么西边的云彩上,依旧镶着一层讨厌的金边儿? 晚餐只吃了几个简单菜团子,小野真二就没了胃口。望着茅草屋外边天空中的最后一抹余光,他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那个中国团长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今夜想必会睡得很沉吧?!那个中国团长现在正做什么呢?总结白天时的作战经验,还是准备丢了阵地逃跑?!从他以往的表现上来看,他应该不是个会逃走的人! 他此刻应该想着,如何保住阵地才对。他如果真的象传说中那么骁勇,此刻就应该考虑如何击败我!嗯,他应该这样做。他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对手,这样的对手,才是真正的武士,才配本人花费这么多心思来对付。 也许只有军人,才会最理解军人的想法。隔着五、六里远的距离,小野真二竟然将特务团长苟有德的动作,猜对了一大半儿。此时此刻,苟有德正在跟麾下的军官们一道,总结白天的经验教训。并且群策群力,寻找破敌之策。 白天的战斗,大伙需要总结的地方太多了。新兵们战场生存能力太弱的问题;老兵们求胜*不高的问题;从外边抽调来的军官无法适应特务团的作战风格问题;还有特务团的几个新任营长对部下能力掌握火候不足问题,都在战斗中一齐爆发了出来。若不是山下那个小鬼子联队兵力严重不足,无法跟特务团拼消耗的话,此时核桃园阵地还能否控制在特务团手中,都很难预料。 “小鬼子的枪法太好了,相比之下,咱们的弟兄简直就是在瞎放枪!”二营长王铁汉想了想,轻声补充。白天的战斗中,他们营所在位置不是日军的主攻方向。所以他比旁人观察得更从容,也更仔细,“另外,鬼子兵的火力节奏性和组织性,也远远超过了咱们。几乎每次都是整组的人,一个上等兵带着两个二等兵,向同一个目标开火。虽然这样做看起来比较浪费子弹,可几乎每次都能打伤或者打死咱们这边一个。而咱们这边,还停在排枪齐射,或者各自乱打的层次,跟小鬼子对射的时间越长,吃亏越大!” “鬼子队伍中老兵比较多,都是打过好几年仗的,当然配合得比咱们这边要好一些!”三营长李清风是从老三十一师调过来的,说话不像王铁汉那么直接,“并且,他们平时训练也舍得花钱,不像咱们这边,新兵入伍后根本打不了几枪,就直接拉上战场了!” “特别是机枪,想要打得好,必须用弹药堆!”二营一连长王雪松低声附和,“鬼子们的重机枪虽然是板式供弹,可火力很少出现间断。咱们这边也有缴获来的鬼子造重机枪,却老跟不上趟。每打几梭子,就得停上好半天!” “掷弹筒也是!我们连那挺重机枪,才开了两梭子,就被小鬼子用掷弹筒给炸废了。”三连副赵大峰大声补充,“可咱们这边的掷弹筒,却总是打不中目标。噢,二连的那门除外…” “呵呵呵……”军官们抬起头,纷纷将目光转向张松龄和廖文化,会心而笑。下午的前半局战斗,二连的表现可着实令大伙紧张了好一阵子。可下半局,廖文化和张松龄两人的精彩配合,就令大伙对二连印象也大为改观。特别是在鬼子临撤退前那几下,要速度有速度,要准头有准头,令团里的老迫击炮手都看得直挑大拇指。 “蒙的,瞎蒙的!”被大伙看得很不好意思,廖文化站起来,讪讪地笑着解释。 “要是全团的掷弹筒手,都能跟你和小张一样蒙得准,我这个当团长的可就省大心了!”老苟挥挥手,示意廖文化坐下说话。“好了,经验和教训,我看大伙也总结得差不多了。回去后,都跟底下的班长,排长们叨咕叨咕,能立刻改进的,就立刻改进。暂时没办法立刻改进的,就一边跟鬼子打仗,一边想办法给老子改。告诉弟兄们,甭管鬼子上来没上来,都给我朝战壕外打两枪练练准头。这回咱们有的是子弹,不用省着。” “呵呵呵呵呵------”闻听此言,众军官笑得更为大声。白天吃了那么大的亏,大伙到现在却依旧没失去守住阵地的信心。其中一个很重要原因便是,此刻大伙手里的粮食弹药实在太充足了,充足到不好意思放弃阵地。虽然为了避免被敌机炸中后殉爆,忍痛销毁了一大半儿,剩下的部分,依旧够特务团浪费十天半月的。 老苟双手轻轻下压,示意大伙安静。然后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我刚才跟黄旅长那边通过电报,他们那边若想将堵住的小鬼子全收拾完毕,至少还得再花费一整天时间。所以明天白天和晚上,咱们还得守在这里。经验教训就先总结到这儿,接下来大伙说说,下一步咱们该怎么打!” “把重火力都集中起来,鬼子打哪面,就支援哪面!”二营长王铁汉想了想,再度发声,“咱们这边的机枪、掷弹筒和迫击炮的准头虽然都不如小鬼子,但总体数量却不比小鬼子差。豁出去子弹、炮弹和手榴弹跟他们对着轰,看谁先支撑不下去!” “对,我白天时看了,小鬼子虽然打着联队旗,实际数量却只有一个大队规模,甚至连一个大队都不到!”二营一连长王雪送大声补充。 “是一个侦查联队。本来应该有汽车兵和摩托兵的,估计是因为山路难走,没把汽车和摩托车开上来。”三营长李清风在良乡和固安两地都跟鬼子交过手,对其编制了结比较详细,想了想,继续补充,“但也有可能是小鬼子的特种部队,原本专门干偷袭和暗杀勾当的,现在着了急,直接当普通步兵用了!” “无论是什么兵,反正近一两天之内,川岸老鬼子,是拿不出更多兵来对付咱们了!”赵大峰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 “是啊,光凭七八百鬼子,就想从咱们特务团手里把阵地夺回去,川岸老鬼子也太托大了!” “不是托大,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其他几个连长齐声附和,声音里充满了对获胜的信心。 小鬼子单兵战斗力强悍,小鬼子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但小鬼子兵力不足这个缺点,也被大伙都看了个清清楚楚。而阵地争夺战中,兵力不足就是个死穴,特别是在敌我双方士气相差不太大的情况下,没有足够兵力向防守一方进行连续施压,就将对方的阵地冲垮。 “可小鬼子的山炮和飞机,却是个大麻烦!”角落里,一名从三十师调过来的连长丢下烟头,瓮声瓮气地给大伙泼凉水。 众人齐齐回头看着他,满脸愤怒。可愤怒归愤怒,却没人能指责他说得不对。白天的战斗中,鬼子的飞机和山炮都给特务团造成了极大的压力。特别是后者,虽然数量不太多,却与鬼子的步兵配合相当默契。往往是炮声刚刚一停,鬼子的步兵就已经冲到了战壕边上。而鬼子的一次冲锋刚刚被打退,万恶的炮弹就又在特务团弟兄们的头顶上砸了下来。 “飞机我没办法解决,但是山炮么?”老苟想了想,干脆里挥了下胳膊,“那玩意只能打五、六里远,应该就布置在山脚下的哪个旮旯子里。今晚去几个弟兄,把它给炸掉。明天咱们就不用头疼鬼子的炮弹了!” 这绝对是个好主意!被动挨打,向来也不是特务团的习惯。可谁带队去炸山炮呢?毕竟每个营都有各自的防区,贸然抽调人手去炸山炮,一旦派出去的弟兄回不来了,明天的战斗可就被动了。 还没等大伙权衡清楚轻重,一直闷着头没说话的宫自强站了起来,主动请缨,“我带一营三连去吧!偷袭炮兵这活,我比较熟!” “还是我去吧!”二营长王铁汉不甘落后,站起身与宫自强争抢任务。“你们一营白天打得比较辛苦,我们二营还一直没捞着开荤呢!” “还是我去。我白天一直在盯着炮弹打来的方向,大抵上已经猜到了山炮部署在什么位置!”宫自强摇摇头,坚决不肯让贤于人。白天的防御战当中,一营挡在鬼子正面的两个连队伤亡都非常巨大。虽然老苟团长至今还没批评过他这个营长一句,可宫自强心里却明白,自己在白天战斗中的应变非常不合格。否则,也不至于让老苟这个团长带着警卫队亲自下到二连当援兵了。 若想洗刷这个耻辱,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鬼子的血。所以偷袭鬼子山炮阵地这个任务,他无论如何不能假手他人。哪怕为此跟老朋友王铁汉闹僵,也绝不退让。 “我们二营比你们一营实力完整!” “我打过的仗比你老王多!” “我麾下老兵多,擅长走夜路!” “正因为你麾下老兵多,你们二营才要留下来打防御战。我们一营……” 两个营长各不相让,纷纷捡自己的强项说。团长老苟本意是想让王铁汉出马,却又不愿因此伤了宫营长的自尊,犹豫了片刻,笑着摆手,“你们两个不用争了,都去。王铁汉负责去炸大炮,宫自强负责在路上接应,警戒。无论能不能得手,两个人务必给我一起回来!” “是!”宫自强和王铁汉转过头,一齐向老苟敬礼。 “不要带一整个连队。把营里头各连的老兵都抽出来去执行任务,让新兵休息一晚上,明天好继续战斗。”老苟想了想,继续做细节方面的调整,“那个小胖子,你就不用去了。赶紧让小赵把伤口重新包一包,整天血淋淋的到处晃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团长有多不尽人情呢!” 后半句话,却是针对张松龄说的。惹得大伙将目光都转向了他,友善地哄笑。张松龄本想着跟宫自强一道去炸大炮,被老苟直接给点名留下来,心中好生失望。“腾”一下站起身,低声抗议道:“这都是小鬼子的血,不是我的!当时战壕里头太窄,我躲不开!不信你把小赵叫来问问,看我有没有说……” “好了,功劳不能都让你一人立了。否则,我这特务团,就容不下你了!”老苟挥了一下手,打断了张松龄的辩解。眼前这小胖子是他见到过的,战场感觉最敏锐,学习能力最强的家伙,没有之一。这样一个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宝贝疙瘩若是不小心给鬼子打死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非但过后他老苟会自责一辈子,已经荣升旅长的老纪,还有二十七师冯师长,都不会跟他这个浪费了一颗好苗子的家伙善罢甘休。 这个国家的很多事情,远不像报纸上说得那样单纯,那样充满阳光。老二十六路军在履行保家卫国职责的同时,还要为整支队伍的将来,为西北军一脉的香火延续做必要的打算。而二十六路军的将来和西北军一脉的香火,就要着落在那些胆子大,并且有军人天分的读书种子身上。 眼下非但二十六军各部是这样做,宋哲元的二十九军,杨虎城的十七师,还有形形**的杂牌部队,包括一些中央政府的嫡系军队,实际上都在这么做。积极吸纳读书人入伍,积极培养年青有文化的人当军官;给年青的读书种子更多的出头机会,不让他们做轻易的牺牲。因为他们不单单是某支军队,某一派系的未来,他们还将是这个国家的未来,这个国家的希望。 这个秘密老苟无法跟张松龄明说,但他相信,总会有一天,张松龄走到跟他一样位置,也会做跟他同样的事情。 他们都是军人,但他们注定都做不了一个纯粹的军人。这是已经写好了的命运,只要是不幸生在这个时代,就永远无法逃避! 第七章 满江红 (六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六 上) 张松龄心里有些失望,但老苟团长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能再跟上司硬顶。咧了咧嘴巴,讪笑着建议:“那我去教人打掷弹筒吧!我今天下午浪费了那么多手榴弹,总算摸到了点儿门道!” “把各营的掷弹筒手都集中起来,今晚就交给这个小胖子!让他带着大伙,临阵磨枪!”老苟非常高兴地点头,然后向麾下军官们大声吩咐。 “好!那就拜托张连长了!”众位军官齐声回应,都觉得张小胖子这人爽快大方,绝对值得一交。事实上,即便张松龄自己不主动请缨,他们也早就起了让麾下掷弹筒手们过来拜师的心思。掷弹筒那玩意虽然看上去简陋,可是用得好了,绝对能顶得上一门小型火炮,还是曲射型的,不存在任何射击死角。用来进行火力压制再方便不过,特别是对付敌人的轻机枪,简直是“小鸡吃蚂蚱!”,一吃一个准儿。 以前二十六路军很少缴获到鬼子的掷弹筒,偶而得到一支,也没有足够的九一式手榴弹供应,所以军官们谁也不对其抱什么奢望。如今核桃园双环型战壕下的坑洞中,堆满了成箱子成箱子的九一式手榴弹,谁要是再不想着最大限度发挥掷弹筒的威力,那就真是脑袋被驴踢过了。 “还有!”抢在老苟宣布散会之前,张松龄又赶紧补充,“如果去摸鬼子炮兵阵地的话,问问老乡们知道不知道具体位置吧。今天咱们战壕里头,不是拉进来好几十号人呢么?趁着他们还没离开,派人去问一下。实在不行,就多给点儿钱。反正只要有人肯带路,就比咱们自己瞎找要强!” “行,你小子真行!”连老苟都没想到此节,其他几位军官更甭提了。听张松龄说得及时,大伙再度将目光转向他,大拇指挑得老高,“这脑袋瓜儿究竟是怎么长得?简直像装了金条在里边。跟你小子比,我们几个的脑袋瓜子简直都是榆木疙瘩雕出来的!” “要不人家怎么能高中毕业,你连初小都没念完!” “那我好歹能写几个字吧!不像某些人,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其他一概两眼一抹黑!” 军官们一边互相打趣着,调侃着,一边群策群力,将今晚的夜袭计划补充得愈发完整。早有人奉老苟之命去寻找白天跳进战壕里避难的老乡,许下重谢,请他们指点鬼子的火炮所在位置。但老乡们大多数都被鬼子给吓怕了,宁愿从此躲进深山里忍辱偷生,也不愿再冒险带领本国的军人们去找小日本鬼子报仇。只有一个姓孟的老汉,趁着其他百姓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朝老苟派去的人使了个眼色。 “既然大伙都不知道鬼子的大炮在哪儿,就赶紧趁天黑回家去吧。记着别直接往山北边走,鬼子的营地在那边,被他们看见了,还得把你们给抓回来。往西,往南,都有放羊的小路。虽然又窄又陡,旁边就是山谷,却不用担心遇到鬼子!”奉老苟之命去寻找向导的警卫员小李子也是机灵鬼,猜到孟老汉是害怕有人过后告密,笑着开始劝百姓们离开营地。 “哪们(我们),哪们(我们)介(这)就兴(可以)走了?”死里逃生的老乡们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立刻下山,还是继续留在营地里躲避风险。 “可以走了。我们在这里顶多再坚持一天,也会主动撤离。那时候,就照管不了大伙了。我们团长说了,给你们每人发两个罐头带在路上吃,鱼肉的,味道非常好!”小李子点点头,一边向大伙解释原因,一边叫人抬来两个大木头箱子。 一个个铁皮罐头被取了出来,硬塞进老乡们手里。老乡们晚餐时刚跟大伙分享过罐头,知道这是个味道非常鲜美的稀罕玩意,千恩万谢地接了,然后结着伴儿离开。孟老汉领着自己的儿子走在队伍最后,趁众人不注意,身体晃了晃,藏进了两条战壕的连接通道处。小李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立刻扶住孟老汉的胳膊,低声许诺:“您老人家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让您老冒险。只要把我们的人领到鬼子的大炮附近,您老就可以带着儿子离开了。刚才答应您的五十块大洋,出发之前就可以兑现!” “长官,我不要大洋。您给我一杆好枪,还有五百发子弹中不?!”孟老汉说话是典型的河北邯郸一带口音,虽然略有些古怪,却不像山西话那么难懂。 小李子愣了愣,本能地就想问一句为什么!还没等他把疑问的话说出口,孟老汉已经抢先补充道:“要是,要是您觉得五百发子弹太多,两百,一百发也行!长官您就当我用五十块大洋买您的。我是个猎户,今天手里如果有把好枪的话,孩子她娘,孩子她娘,就不会死在小鬼子手里了!嗨!” 狠狠向通道壁上砸了一拳,老汉将通道壁砸得簌簌土落。他的儿子快速上前,一把架住住父亲的胳膊,嘴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双眼却喷射出两道寒冷的火苗。 父子两个都没有流泪,也许是早就把眼泪哭干了,也许是知道这会儿流泪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他们父子两个眼睛里仇恨的火光,却让见到过的人都心里直哆嗦。小李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然后很干脆的回应,“行,那有什么不行的!不过,这事儿我不能擅自做主,得先跟我团长说一声。如果他肯答应,甭说五百发子弹,一千发也没问题!” “中!”老汉重重点头,拉着儿子的手就往通道外走。“我这就跟你去见团长大人,如果他肯给我们爷俩一条好枪,老汉我这条命,就是他的!” “您老先别着急,等其他人走得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小李子赶紧挡在孟老汉父子面前,请二人不要过于毛躁。待其他百姓都出了战壕,四散去远了,才悄悄地领着两人,转到了团长苟有德的临时指挥所。 此刻特务团手里,最不缺的就是枪支和子弹。故而听完了孟老汉的要求,苟有德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为了拉拢老人家,他还专门派人取了一只全新的三八大盖儿,亲手向孟老汉父子演示如何使用。然而当孟老汉的儿子迫不及待地上来接枪时,他却又明显地愣了一下,迟迟未曾将手松开。 “山里孩子没教养,长官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孟老汉赶紧走上前,将儿子藏在了身后,拱手向苟有德赔罪。 “没关系,呵呵,没关系!”苟有德尴尬地笑了笑,将三八大盖儿递到了孟老汉手中,“我见他年纪小,怕他弄走了火。您老拿着,保险栓在这边,没事儿时候千万别打开!” 孟老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接过枪,千恩万谢。苟有德又笑了笑,命小李子带孟老汉父子下去找二营长王铁汉做出发前准备。待三人走得远了,才回过头,冲着空气小声嘟囔,“他奶奶的,居然是个小娘们儿。怪不得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这老孟头,拿丫头片子当儿子养,还生怕别人认不出来!” 嘟囔过了,转身去找张松龄,看他指点今天上午刚成立的几个掷弹筒组如何瞄准儿。后者身上的伤口已经又被卫生员重新包扎了一遍,衣服也从头到脚都换了备用的,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干净利落。听到老苟的脚步声,他扭过头,笑着打招呼:“团长来了,您找我有事么?!” “团长!”“团长!”其他弟兄也纷纷站起,恭恭敬敬地向团长大人敬礼。苟有德被敬得浑身不自在,回了军礼,然后大声吩咐道:“行了,现在是休息时间,别整这些虚头八脑的玩意!老子不在乎!有那功夫,你们跟张小胖子多学学怎么打掷弹筒。人家也是今天下午才摸到的,可那准头,比小鬼子的掷弹兵也没差多少!” “团长大人过奖了!”张松龄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着摆手,“我就是胆子大,打得多。所以越打手越熟!弟兄们如果跟我一样不怕浪费手榴弹,保准个个都比我强!” “行了,你也别谦虚了,接着讲,我在旁边抽根儿烟!”老苟挥挥手,笑着打断。新任警卫班长小刘乖觉地打着火机,替长官点燃烟卷,扶着他靠战壕壁坐好。老苟深吸了一口劣质的卷烟,满足地叹了口气,紧绷了一天的精神终于得到了片刻放松。 有团长大人在旁边亲自监督,所有掷弹筒小组成员明显注意力更加集中。张松龄先是用最简单的语言,把抛射原理给讲了一遍,又解释了抛物线起始角度和跨越距离的关系,然后再根据德制迫击炮和掷弹筒之间相同点和相异点,详细补充自己下午总结到的射击要领。 其实这两种武器从原理上讲根本就是同类,德制迫击炮当中,也有一种超轻型的,别名就叫掷弹筒。而小日本儿因为一直梦想着吞并中国,所以专门针对中国恶劣的交通条件和军队缺乏重武器的特点,在掷弹筒上下了更大的功夫。 小鬼子的掷弹筒射程不如德制三四型八十毫米迫击炮,但远超过了德制掷弹筒。并且重量也更轻,发射速度更快,并且既能发射专门的榴弹,也能发射加了药盂的手榴弹。 在瞄准的方便性上,小鬼子的掷弹筒则不如德制迫击炮。虽然二者的瞄准原理大抵相同,但德国人更喜欢依赖工具而不是人力,故而迫击炮上所有瞄准器械一应俱全,即便不懂得其发射原理,照着说明书练习一番,也能将炮弹送到差不多位置。而小鬼子的掷弹筒,精度则完全取决于发射者对这种武器的熟悉程度。虽然也配有简单的瞄准器械,但基本上不怎么管用。至少,今天下午张松龄在射击时,完全忽略了瞄准器的存在。 “……还有,就是发射时炮口一定要稳。别太着急,越急越瞄不上!”一边讲解,张松龄一边演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将掷弹筒基本发射要领全都讲述完毕。“鬼子机枪不可能立刻就扫过来,你先偷偷看他几眼,估计一下距离,然后再把掷弹筒推出战壕去,摆稳!然后再偷偷看他几眼,调整角度。什么时候心里觉得有了,就立刻拉发射杆!” “有风时候怎么办?!”一名叫邹二狗的战士犹豫着提问。 “给我感觉,风力对它影响不是非常大!”张松龄想了想,快速回答,“不过今天下午时也没什么风。如果逆风,你就将掷弹筒口稍微调高一些。顺风就稍微低一些。” “山坡呢,山坡和平地应该不一样吧!”邹二狗显然是个非常好学的小家伙,追着张松龄刨根究底。 “咱们现在就位于山坡上,居高临下打鬼子。”张松龄搔搔后脑勺,继续补充。“我刚才主要讲的经验,也是说的咱们这里怎么打!至于平地上,日后咱们再继续总结。道理都是一样的,就是角度调整问题。” 听张小胖子也终于有了回答不了的问题,弟兄们都善意地笑了起来。正得意间,猛然,脚下的战壕晃了晃,然后就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得手了!”刚才还在闭着眼睛假寐的团长老苟第一个跳起来,踩着一个空弹药箱子,朝战壕外看去。张松龄等人也再不上探讨如何操作掷弹筒,纷纷学着老苟的模样,踩着空弹药箱爬上战壕边缘。 “轰!”“轰!”“轰!”在距离众人左下方大约两三里的位置,手榴弹爆炸声接二连三。紧跟着,就是马克沁重机枪的咆哮,还有鬼子的瘟鸡脖子式重机枪的嘶鸣。炮弹和子弹出膛时的火苗跳跃飞溅,将山坡上的乱石枯树,照得象魔鬼的影子般,跌跌撞撞! 老苟的脸色迅速变得一片铁青。不是日军的炮兵阵地!小鬼子的炮兵阵地没有那么近!一营和二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摸到鬼子的大炮前!唯一可能就是,宫自强和王铁汉两人在途中与小鬼子遭遇上了,敌我双方立刻战做了一团。 “报告!”通信兵小吴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冲着老苟敬礼,“前线司令部黄总指挥来电!” “念!”老苟强压住心中担忧,大声命令。 “欣闻二十七师特务团攻克日军核桃园营地,成功切断故关以南日军与其后方之联系。前线指挥部特别决定,奖团长苟有德及其麾下勇士大洋两万元。一干战功已经上报南京,稍后加倍奖励。兹命令,苟有德上校必须率领所部弟兄,再坚守核桃园三到五日。待我军将故关和关沟的两支日军联队尽数歼灭后,配合友邻部队,为全歼日军第二十师团而……” “去他奶奶的!”没等小吴念完,苟有德一把将电报抢过来,团了团,丢进了泥坑当中。“关键时刻往太原跑,发现有便宜可占了,就又想一口气吃成大胖子!再坚守三天,老子就一千来号弟兄,拿什么坚守?!” 即便不懂得指挥大型战役,张松龄等人也明白,黄副司令长官给特务团下达的作战命令非常不靠谱。可现在不是跟上头打电报官司的时候,宫自强和王铁汉两个只抽调了各自营里的老兵随行,万一遭遇到大规模的鬼子兵,恐怕很难从容脱身。 “团长——!”三营长李清风从战壕另外一端跑过来,满脸焦急,“我带三营去,把老王和老宫他们给接回来!团长,您别担心,我立刻就去!” “回来!”苟有德一声断喝,阻止了李清风的莽撞,“他们遇到了多少鬼子,是新来的还是今天下午那批,你清楚么?” “我…”李清风被问得愣住了,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麾下只有三个营长!”老苟的额头上,青筋一条条地都跳了出来。宫自强和王铁汉能否平安归来是个未知数,如果李清风再搭进去,他这个团长就彻底成光杆司令了。非但接下来的战斗无法灵活指挥,弟兄们的士气也会大受挫伤。 “我去吧!不用带太多人,一个排就足够。反正黑灯瞎火的,小鬼子也弄不清咱们派了多少援兵下去。只要能把小鬼子给吓住,宫营长和王营长他们肯定能找到机会脱身!”知道老苟的为难所在,张松龄挺身而出。稚嫩的小胖脸上,充满了自信。 “你……”老苟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小胖子的话的确有道理,但小胖子已经有伤在身,并且从昨天夜里到现在未曾合过眼。 “我跟张连长去!” “我跟张连长去!” 几个专程跑来请缨的连长、排长们,齐声嚷嚷。老苟的脸颊猛地抽搐了几下,看了看张松龄那白净稚嫩的面孔,断然挥手,“好,张连长带队去接应。老李,从你们营抽两个排给他。把所有轻机枪都给他带上!” 第七章 满江红 (六 中) 第七章 满江红 (六 中) 大约在五分钟之后,张松龄带着两个排的弟兄,悄悄翻出了战壕。每名弟兄除了手中的步枪和背后的大刀之外,胸前还挂了一个蹩脚的帆布口袋。那口袋是日军为掷弹筒手专门配备的,每个口袋内部分为八个小格子,里边可以装八枚九一式手榴弹。但为了轻便起见,张松龄只准许麾下弟兄们每人往袋子里装了四枚,另外的四个格子,则用从弹药箱子上拆下来的干木条填满。 老苟站在最外侧战壕的边缘,目送着张松龄离开。特务团所有剩余的弟兄,都被他派人叫醒后,拉到了北向最外侧战壕内。此刻,每个人身前的战壕边缘上,都横七竖八摆了十几个根木条,有的在顶端缠着破布和碎纸,有的什么都没缠,只是用刺刀砍了几下,让木头的纤维四散迸开,以便随时可以点燃。 李清风取出一颗三八枪专用的六点儿五毫米子弹,用牙齿咬住弹头,小心翼翼地用手晃动弹壳。接连晃动了几下之后,便将弹头与弹壳分离为两个部分。他举起弹壳看了看,将颗粒状的枪药小心翼翼地倒在了自己面前的木条上。 其他弟兄受到启发,纷纷用牙齿和手指分拆昨夜缴获来的六点儿五毫米子弹。这种子弹的弹头相对较长,容易拿牙齿咬住。所以分拆起来也比较方便。很快,大部分木条上就沾满了黑色的枪药颗粒,被夜风一吹,散发出浓烈的硫磺味道。 “阿嚏!”有人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歉意地向周围看了一眼,继续努力拆解子弹。特务团此时最不缺的,就是三八枪子弹了。大伙所能为张小胖子他们做的,也只有拆解子弹了。在约定的某个瞬间点燃大量的木条,干扰日军的注意力和判断力,让他们弄不清中国援军的具体数量。这是张小胖子临出发前突然想到的鬼主意,至于到底管不管用,谁也没有把握。 希望这一招能收到预期效果吧!所有人心里都默默地祈祷。在山坡下那个枪声响成一片的位置,突然冒出来的鬼子兵困住了特务团的两个营长。张小胖子主动请缨带着两个排的弟兄前去营救,结果难料。所有战壕中默默祈祷的兄弟都知道万一营救失败,对特务团来说意味着什么!而那个肩负着所有人期待的张小胖子,据说刚刚十七岁出头,入伍时间还不到四个月! 他那副尚还稚嫩的肩膀,能担得起如此沉重的任务么?他的胆子究竟是什么做的,怎么如此之大?他会不会受伤?他能不能活着回来,继续帮大伙写家信,画护身符?!老天爷,您可千万让他活着回来吧!无论任务能否顺利完成!他可是读书种子,头顶上有文曲星保佑的读书种子! “滴滴嗒嗒,嘀嘀嘀——”一声龙吟般的唢呐,突然从枪炮声当中钻出,直刺云霄。紧跟着,是一连串的手榴弹爆炸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震得地动山摇。再接着,无数火把突然在两里半远的某个位置亮了起来,驱散无边无际的黑暗。大伙仿佛都看到了,其实大伙谁也没看到,张小胖子挥舞着一把大刀,带领着弟兄们向鬼子冲了过去,刀光落处,当者皆为两段。 这么远的距离,当然不可能有人看得见。但众人都被自己臆想出来的战斗场面刺激得手心冒汗,身体发抖。以至于连团长老苟的“点火”命令都没有听见。直到老苟拔出盒子炮朝天开了一枪,才猛然回过神来,端起步枪,将一颗早已拔掉弹头的子弹,朝各自面前的火药堆射去。 “嗤!”炽烈的火光瞬间跳起,绵延成一条耀眼的长蛇,横亘在北侧战壕前。所有木条都被火药给点燃了,浓烟夹杂在烈焰中间腾起,直冲云霄。转眼间,核桃园营地所在的小山丘,就围上了一条火龙。头部在烈烈燃烧,尾部在上下晃动,照得周围山川树木都好像活了过来,跳跃起舞。 与顶部的火龙呼应,山丘的底部某个特定位置,也有无数火把在熊熊燃烧,连续近百米的烈焰在夜风中来回翻滚,仿佛一头暴怒的巨兽。 那头巨兽的牙齿,由十几把大刀片子组成。为了最大限度保证救援任务的成功,三营长李清风几乎把全营的老兵都抽给了张松龄率领。这些老兵们拼起命来个个干净利索,几乎每一刀下去,都能让小鬼子的步枪和人同时变成四个半截儿。 张松龄紧跟在第一攻击梯队的身后,手里拎着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这个时候,他根本无法追求命中率,完全是依赖盒子炮的快速火力来压制对手。两名鬼子兵刚刚举起三八枪,就被他用一串子弹扫翻在地,还有一名鬼子少尉,举着指挥刀试图组织反击,被他左手盒子炮扫过去,从右侧小腹一直扫到了左侧肩膀。 “啊——!”鬼子少尉的双手握刀,身体不停地颤抖。他拒绝相信自己被击中的事实,但身体上五六个单孔,却同时向外冒出血迹。跳大神般又颤抖了几下,他终于将自己全身的力气耗尽,双手一张,仰面朝天栽倒。 “乒,乒,乒” “乒,乒,乒”紧跟在张松龄身后的一个班弟兄,也是人手一把盒子炮,谁也不停下来瞄准,完全凭感觉朝着鬼子跑来的方向扫射。持续的火力,将鬼子们打得晕头转向,根本分不清山上到底杀下来多少援军,在短时间内也完全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手榴弹,炸他娘的!”盒子炮里的子弹很快打空,张松龄将其插回腰间,信手从胸前的帆布包里扯出两枚四十八瓣儿,拧开保险盖儿,头对头狠狠一撞,然后向侧前方的一群鬼子脑袋上连续扔了过去。 “轰!”“轰!”手榴弹落地之后爆炸,近百枚弹片四散炸开,将周围得小鬼子炸得如暴风雨中的荷叶。 紧跟在他身后的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弟兄,从胸前掏出手榴弹,拧开保险盖儿,朝着驳壳枪柄上敲了一下,然后迅速将手榴弹丢向二十米外的鬼子。 “轰!”“轰!”“轰!”“轰!”“轰!”“轰!”不愧为小鬼子花了大心思制造出来的宝贝,十几枚九一式连续炸开,登时将大伙周围的鬼子给清空了一整片。趁着鬼子们被炸得晕头转向的机会,张松龄再度拔出盒子炮,双手交替着换上新弹夹,一边射击,一边大声呼喊:“弟兄们,团长让我们接应你们来了!往火把处冲,那边有咱们的机枪接应!” “弟兄们,往火把那边冲,那边有咱们的机枪!”冲在最前方的老兵们也齐声呐喊,手中大刀片子丝毫不做停顿,见到小鬼子就是兜头一刀,将对方从脑门一直劈到小腹。 “弟兄们,往火把那边冲,那边有咱们的机枪!”张松龄身后的弟兄,也一边更换弹夹,一边扯开嗓子高呼。将声音送遍整个山坡。 深陷重围的特务团弟兄们早就听见了这边的唢呐声和爆炸声。立刻聚拢起来,在王铁汉的组织下,冲向火光最明亮位置。那里堆着张松龄等人专门从营地里带下来的木条,在周围夜幕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扎眼。 小鬼子们也听见了援军的高呼声,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却从被包围者的动作里,看出一些端倪。中队长高桥次郎当机立断,从麾下分出半个中队的小鬼子,避开援军的锋芒,直扑火光最亮处。他准备灭掉那几堆指路的火光,掐死所有被困者的希望。谁料迂回包抄的鬼子们还没等接近到第一座火堆处,剧烈枪声便从更远的位置响了起来。 事先被安排在暗处接应的另外一个排弟兄,纷纷向鬼子开火。二十几支中正式,九挺轻机枪,交错着,沿着第一攻击梯队的两翼,向左右不停地喷吐子弹。“乒!乒!乒!” “乒!乒!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在敌我双方狭窄的接触面儿边缘,瞬间的火力密度超过以往任何一场战斗。很多抱着步枪跑过来的鬼子兵连扳机都没来得及扣动,就被子弹扫成了马蜂窝。 “别管两侧的鬼子,直接往里头冲!”张松龄又打出了两匣子子弹,在更换弹夹的瞬间,大声向前方吆喝。 “杀!”十几名精挑细选出来的百战老兵以呐喊声做答,举起刀,继续朝鬼子堆中猛砍。 在被挑选入救援队伍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怀了必死之心。因此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退路,更不在乎身边到底涌过来多少鬼子。手中大刀片子舞得仿佛巨龙的牙齿般,每一次开合,都从鬼子群中咬下一堆残破的肢体。每一次闪动,都是血光四溅。 十几名鬼子兵慌乱地退下步枪里的子弹,装上刺刀,准备正面迎击大刀的刀锋。他们的想法非常勇敢,但他们的动作实在太笨拙了些。张松龄的盒子炮从第一梯队老兵们的肩膀上探过去,先扫翻了几名鬼子。随即,更多的盒子炮从刀光后冒出来,将鬼子的队形彻底打散。当盒子炮声音稍歇,大刀开始发威,相互配合起来,横扫竖剁,瞬间,剩余的几名鬼子兵就被切成了肉馅! 然后又是一连串的手榴弹爆炸声。小鬼子装备精良,每一支小分队都有专门的掷弹筒组。所以手榴弹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交给掷弹筒来发射,很少由士兵用手来扔。特务团的弟兄们可没有小鬼子那么讲究,只要能杀死敌人,才不在乎浪费不浪费体力。至于手榴弹在如此近的距离内爆炸,会不会误伤自己人?他们更未曾考虑过。第一,他们根本不懂!第二,如果让小鬼子重新将缺口堵死,所有弟兄都将陷入重围,更没有活命的希望! “开火,给张小胖子壮行!”虽然看不见张松龄等人的表现,但站在营地边缘的老苟相信自己的这位小兄弟不会给特务团丢脸。挥舞着盒子炮,大声命令。 “哒哒哒,哒哒哒!”瘟鸡脖子重机枪和三八大盖儿响成了一片。留守在战壕里的特务团弟兄们扣动扳机,将不要钱的子弹成片地扫向夜空深处。 张松龄回头向核桃园营地望了一眼,从背后抽出大刀,加入第一攻击梯队。今晚随身携带的弹夹全消耗光了,剩下的任务,将由大刀来完成。“向里冲,把宫营长他们接出来!”大声喊了一句,他迈步向前,手起刀落,将一名拦路的鬼子扫掉半边头颅! “向里冲,把宫营长他们接出来!”紧跟在张松龄身后的十几把盒子炮也没有了子弹。被弟兄们插回腰间,换成了大刀片子和四十八瓣儿。 一手抡开大刀片子,一手攥着小鬼子给送货上门的手榴弹,两个攻击梯队继续大步向重围深处推进。遇到小股挡路的鬼子就用大刀片子招呼,看到成群的鬼子试图靠近,就直接朝其头上丢手榴弹。“轰轰轰!”“轰轰轰!”爆炸声连绵不绝,几乎每一个弹坑旁,都躺着两三具鬼子的尸体。 “轰轰轰!”“轰轰轰!”一连串的爆炸声,令鬼子两位鬼子中队长,高桥次郎和小林觉狂躁不堪。他们两个今晚的任务本来是夜袭核桃园营地,在睡梦中将那名姓苟的中国上校杀死,将其尸体带回去向顶头上司交差。谁想到会在半路上,突然遭遇了大约两个连的中国士兵。双方刚一接触,战斗就迅速进入白热状态。那两个连的中国士兵宁愿被全歼,也不肯溃散而去,给他们让出道路。而他们虽然凭借优势的兵力,将两个连的中国士兵死死困在了战场中央,却同样因为行踪暴露,彻底失去了偷袭核桃园营地的可能。(注1) 注1:日军的一个中队规模为一百八十人左右,而国民革命军参考苏联的编制,每个连通常只有三个排,共九十余人。 注2:正史上,在娘子关战役中,黄谯松的确派了一支登山大队迂回到了核桃园一带,切断了鬼子突在最前方的两个联队的补给线。为黄谯松旅顺利击溃鲤登联队,击毙联队长鲤登创造了条件。他们坚守了五天五夜,逼得鬼子不得不用飞机给前方投递补给。 第七章 满江红 (六 下) 第七章 满江红 (六 下) 更令他们两个狂躁的是那些点在战场外围的火堆和火把。如果每一支烈烈燃烧着的火把下面都趴着一名中国士兵的话,那就意味着整个核桃园营地内的中国守军已经倾巢而出!但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中国守军不可能为了营救两个连的士兵,而放弃整个核桃园营地!况且此时此刻核桃园营地那边也象被捅坏了的马蜂窝一般,无数支步枪、机枪正朝着夜空漫无目的乱射。这么遥远的距离,他们不可能打中任何目标!他们开枪射击,除了浪费子弹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浪费的是大日本帝国的子弹!一想到中国守军如此奢侈的原因所在,高桥次郎和小林觉就心疼得心脏直抽搐。必须给中国人以教训,无论是为了帝国的颜面还是为了二十师团的武功!猛地一咬牙,他们两个互相看了看,并肩走向距离自己很近的重机枪组,“井上君,你为什么还不开火?” “报告长官!”小鬼子的重机枪手井上喜助如同触了电一般跳起来,大喊着回答,“射界内的帝*人比中国人还多,如果仓促开火的话,会造成大量的误伤!” “开火!”高桥次郎板起脸,大声命令。“为帝国献身,是他们的荣誉!” “井上君,拜托了!”小林觉的话语相对柔和些,但要求却与另外一位中队长高桥次郎毫无差别。“不能让中国人从包围圈里冲出去,否则,明天我们很难拿下核桃园。如同打不通核桃园和故关那边的联系,前方的将士们就得饿着肚子跟中国人拼刺刀!届时,二十师团将付出的代价会更大!拜托了!井上伍长!” 为了保证行军的迅捷,两个前来偷袭核桃园的日军中队,都只随身携带了一挺重机枪。伍长井上喜助所负责的这挺隶属于小林中队,另外一挺隶属于高桥中队的,则被布置在包围圈的西方,一时很难接收到上司的“指导”。 “这个……”小伍长井上喜助不敢违抗两位上司的命令,然而,如果他奉命扣动扳机,将不远处混战在一起的帝*人和中*人同时扫翻的话,过后万一两位上司不肯认账,他这个小小的伍长就得上军事法庭去解释自己“突然发疯”的缘由。 “八嘎!”高桥次郎根本不想给井上喜助留下权衡轻重的时间,一巴掌抽过去,将对方的头盔抽飞在地上。 “嗨依!”双方军衔差距太大,在森严的等级制度面前,井上喜助不敢反抗,躬身行礼。 “不要冲动!”小林觉一把推开高桥次郎,扳起井上喜助的肩膀,看着后者的眼睛问道:“井上伍长,你要违抗我的命令,并试图放中国人离开么?谁给了你这种勇气?!” 抗命,通敌,两个罪名之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小伍长井上喜助被当场枪毙。他吓得象大风中的蚂蚱一般跳起来,大声辩解,“不是!请长官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完,也不管小林中队长如何回答,扑到重机枪前,一把推开目瞪口呆的副射手,冲着远处混战的人群扣动了扳机。 “咯咯咯咯……”瘟鸡脖子特有的叫声突然响起,将挡在机枪正前方十几名鬼子兵和三名中*人一并扫倒。所有冲过去堵缺口的鬼子兵都被打傻了,抱着上好了刺刀的步枪,不知道该指向谁。张松龄和剩余的十几名中*人则迅速向“叫声”的来源看了看,然后猛然爆发出一声大喊:“杀一个够本!”再度举起大刀,冲进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群鬼子中间。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他们不可能有机会冲过去将操纵重机枪的小鬼子剁成碎片。那么,大伙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一个,与周围的小鬼子们搅在一起,共同成为重机枪的靶子。以不到二十人的代价换掉数倍于己的小鬼子,这笔买卖做得值了! 一板子弹消耗完毕,井上喜助的手指松了松,用讨饶的目光看向两位中队长大人,希望他们改变主意,不要再让自己进行无差别射杀。但是,两位鬼子军官却好像没看见麾下士兵被重机枪打倒一般,用手指了指张松龄等人所在的方向,一言不发。 井上喜助无奈地调转枪口,再度扣动扳机,“咯咯咯,咯咯咯……”瘟鸡脖子咆哮者喷出一道火蛇,将沿途所有活物,不分敌我一并扫倒。又有四名高举着钢刀的中*人被打中,血从背后喷出来,溅了张松龄满头满脸。剩余的弟兄紧紧簇拥着他,高举大刀,奔向另外一群鬼子。那群鬼子兵如同躲避瘟神一般,四散逃开,唯恐脚步稍慢,就被自家发了疯的机枪手当成下一轮扫射的目标。 “追上他,追上他!”高桥次郎大喊大叫,逼着井上喜助继续朝人群密集处开火。那群手举钢刀的中*人,是包围圈内其他中*人的希望。只要将他们尽数击毙,包围圈内的中*人,就会彻底失去突围的勇气,成为一群囚笼里的羔羊。 每分钟二百发的射速,转眼之间,重机枪里的所有弹板就都被打空了,井上喜助叹了口气,拉开装填口,示意辐射手继续给九二式重机枪装填子弹。已经被小鬼子自己的尸体吓傻了的副射手村上木然捡起供弹板,接连装填了几次,都因为胳膊颤抖得太厉害,未能及时将供弹板卡进正确位置。 “滚开!”高桥次郎一脚踢翻动作迟缓的副射手,亲自去给九二式重机枪装弹。只要能将包围圈里的中*人留下,他才不管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况且这挺重机枪是小林中队的,万一日后死者的家人上告,也会先控告小林觉这个蠢货,与他高桥中队长有什么关系?! “咯咯咯,咯咯咯…”瘟鸡脖子第三次发出刺耳的狞笑,追着张松龄等中*人的身影,杀死挡在枪口前的所有活物。井上喜助已经不愿再看自己的射击成果了,只求能早一点儿将那几个中*人打成马蜂窝。只要那几个手持大刀的中*人倒下,他的恶梦就彻底结束了,至于日后谁将为今晚的“误伤”负责,那是日后的事情,与今晚无关。 那群手持大刀的中*人在弹雨中奔跑着,躲避着,互相用身体为自家兄弟阻挡子弹。仿佛每个人都有无数条性命一般,怎么杀都杀不光。一条供弹板上的三十发子弹迅速打光,正当高桥次郎红着眼睛将手伸向下一条供弹板的时候,忽然间,他看到有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半空中向自己砸了过来! “小心!”一名亲信舍命扑上,将高桥次郎护在了身底下。黑乎乎的家伙“轰”地一声炸开,将九二式重机枪和重机枪旁边的正副射手,一并炸上了天空。 中队长小林觉也被手榴弹的破片波及,肩膀上迅速冒出了一抹红色。两名亲信架起他来,拖着向后迅速撤退。手榴弹来的方向不明,但肯定已经有中*人趁乱摸到了重机枪附近。如果不立刻转移的话,难免会成为下一枚手榴弹的重点照顾目标。 高桥次郎也被自己的亲信从一具尸体的下方翻了出来,拖拉着向黑暗处躲避。他不甘心付出了如此巨大代价,却没有将缺口封堵住,愤怒地大喊大叫:“别管我!把重机枪扶起来,扶起来。继续射击!” “小鬼子,别跑!”回答他的,却是一句地道的中国话。特务团一营长宫自强,攥着一颗冒着烟的手榴弹,从黑暗处冲出来。破碎的军装上,洒满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周围的鬼子兵唯恐被手榴弹的破片波及,按着钢盔,四散奔逃。他却丝毫没有将手榴弹丢出去炸死那些人的打算,紧追着高桥次郎,半步不落。 “杀死他!”“杀死他!”高桥次郎魂儿都吓没了,一边迅速后退,一边指着冲向自己的宫自强大声命令。谁都没看清此人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他身后还有没有跟着其他中国人。 “挡住他,挡住他!”高桥次郎继续大声命令,转过头,拔腿就跑。宫自强轻蔑地笑了笑,将手榴弹丢向他的背影。然后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三八枪,将刺刀推上枪管。 “轰!”手榴弹在半空中爆炸,数十枚弹片从背后钻进高桥次郎的身体,将其撕成了一堆烂肉。宫自强借助爆炸的火光,冲向一名鬼子兵,一枪捅穿了此人的小腹。 看到顶头上司阵亡,附近所有隶属于高桥中队的鬼子兵都红了眼睛,嚎叫着扑向了宫自强。宫自强用步枪晃了晃,闪翻第二名鬼子兵,将其捅了个透心凉。第三名、第四名、和第五名鬼子兵急冲而至,互相配合着,将刺刀捅进了宫自强的身体。 在鬼子们仇恨的目光中,宫自强忽然咧开嘴,大声狂笑,丢下步枪,抢在鬼子拔出刺刀之前,拉开了自己破碎的军服。 两枚早已经拧开了保险盖儿的九一式手榴弹在笑声中落地,“轰”地一声,将宫自强和他周围的鬼子兵吞没在硝烟当中。 第七章 满江红 (七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七 上) 宫自强不是个合格的营长。他在指挥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天分。但是,他却是一个合格的中*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炸掉了鬼子的机枪和鬼子的中队长高桥次郎,为自家弟兄赢得了至关重要的几分钟时间。 张松龄等人所面临的压力顿时大减。非但再也没有该死的机枪声在他耳边咆哮,周围的鬼子兵,也变少了许多。这些小鬼子虽然受武士道精神的毒害甚深,却绝不甘心死在自己一方的重机枪下。他们没勇气指责下令向自己开枪的上司,也没有勇气向那个炸翻重机枪的中*人致敬,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以免与中*人靠得太近,成为其自家另外一挺重机枪的靶子。 “弟兄们,加把劲儿,小鬼子怂了!”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情况变化,张松龄扯开嗓子大喊。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是谁炸掉了鬼子的重机枪,但他却绝不敢让这个人的血白流。手中大刀高高地抡起,力劈,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鬼子兵劈得倒飞出去,五腑六脏洒了满地。 “弟兄们,加把劲儿,小鬼子怂了!”仅剩的三名特务团老兵齐声附和,护在小张连长的两翼和身后,寸步不落。他们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润透,一半儿是敌人的血,另外一半儿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手中的大刀已经开始变得沉重,身上的伤口处也好像还戳着半截刺刀一般,一下一下往骨髓里头钻。但脚步却丝毫没有停留,这一刻,他们的性命,早就不属于自己。 是其他弟兄用身体,替他们挡住了子弹。是其他弟兄用身体,替他们挡住了刺刀。是那些倒下去的弟兄,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他们。他们必须努力去完成逝者的心愿,冲破敌军的阻挡,将陷入鬼子包围圈里的弟兄们救出来,带着他们返回核桃园营地,钉在那里,将更多的小鬼子活活地钉死! 已经冲进包围圈多深?他们不知道!距离被困的弟兄们还有多远?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必须一刻不停地继续战斗。只知道在自己没有倒下之前,就必须继续向里冲,冲破面前所有阻碍,哪怕是刀山火海。 “混蛋,给我上,杀死他们,杀死他们!他们只有四个人了,只有四个人了!”鬼子中队长小林觉从亲信的背后冒出来,举着指挥刀大声斥骂。“你们都是蠢猪么?你们手中的刺刀是干什么用的?你们这些家伙,简直是帝国的耻辱,给我上,快给我上!” 在顶头上司的威逼下,几名消极怠工的鬼子分队长,不得不重新组织人手拦截。他们的动作很迟缓,尽量安排级别更低的下属带队,而不是自己往前冲。他们一边组织人手,还一边用眼睛四下偷看。以免在自己稍不留神之时,小林长官又把第二挺重机枪给调过来。 两个小分队鬼子兵端着刺刀,慢吞吞的扑上。距离老远,就开始拉架势,分梯次。张松龄却不懂得跟小鬼子配合,一个箭步冲上前,手起刀落。 “啊!”一名鬼子兵被劈中的肩膀,身体裂开了两尺多深,惨叫着死去。又一名鬼子兵端着刺刀前窜后跳,动作像个猴子般灵活。张松龄一刀横扫过去,将对方逼出三尺开外。然后大步向前,根本不管对方如何自娱自乐。 “八嘎!”那名鬼子兵感觉受到了侮辱,端着枪从张松龄的侧后方冲过来,直奔他的腰眼。负责断后的特务团弟兄猛地一个转身,将这名鬼子的刺刀拨偏,然后又一刀下去,将对方的一条大腿沿着裆部齐齐整整地卸了下来! “啊!”小鬼子双手捂着自家大腿根儿,在血泊中翻滚,咒骂。没有人再理睬他,特务团四人组继续呼喝前进,见到人是一刀,见到禽兽也是一刀。鬼子兵们象受了惊的野狗一般散开,又象发了狂的野狗一般叫嚣着扑上。张松龄大刀横扫,扫断了一名鬼子兵的脖颈。然后迅速下挡,将捅向自己小腹的一柄刺刀压偏。刺刀的尖端贴着他的大腿下滑,割开他的军裤,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血迹。挡在他左侧的老兵扑过来,一刀砍掉小鬼子半个脑袋。 失去头颅的小鬼子跌跌撞撞又跑出三步,瘫倒死去。张松龄继续前冲,大腿却突然哆嗦了一下,差点将其摔在鬼子的尸体上。他用大刀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挣扎着不肯倒地。有名鬼子伍长却看到了便宜,刺刀直奔他的前胸。 张松龄弃刀,毫无荣誉感地主动摔倒,翻滚。鬼子伍长追着他乱捅,刀刀不离他的身体。三名特务团老兵上前营救,却被另外三名鬼子兵挡住,急得大喊大叫。眼看着自家连长就要死在刺刀之下,忽然间,不远处有道黑影窜了起来,直奔鬼子伍长的面门。 “咣当!”鬼子伍长赶紧低头闪避,被黑影砸中钢盔,震得眼冒金星。趁着这个机会,张松龄从地上抓起一把上了刺刀的步枪,一刀捅进了鬼子伍长的小腹。 “啪!”关键时刻救了张松龄一命的黑影落地,却是一颗没拧开盖子的手榴弹。石良材踩着手榴弹的落地声从鬼子堆中跳了出来,手起刀落,将一名正试图靠近张松龄占便宜的鬼子兵拦腰砍成了两截。 “杀鬼子!”二营长王铁汉、一连长廖文化,还有十几个张松龄熟悉的面孔结伴杀出,大刀围着鬼子兵乱剁,顷刻间,将张松龄周围的鬼子兵全部解决,留下遍地的尸体。 “别恋战,火把那边冲,那边是我布置的机枪阵地!”张松龄挣扎着站起身,拄着捡来的三八枪,大声招呼。 “多谢了,兄弟!”王铁汉伸手扶了他一把,然后扭过头,冲着所有弟兄高喊,“往火光那边冲,咱们的大部队在那边!” “大部队来了,冲啊!” “加把劲儿,大部队来了!”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齐声响应。从张松龄等人杀出的缺口冲过,互相搀扶着,直奔他提前点燃的那几个火堆处。 第七章 满江红 (七 中) 第七章 满江红 (七 中) 所谓大部队,其实只有一个排,虽然带了九挺轻机枪。然而混战中的敌我双方却都不清楚这一点,士气立刻朝反正两个方向迅速变化。鬼子兵们纷纷停止重新封堵缺口的努力,用步枪支撑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而特务团尚能行动的弟兄,则互相搀扶着,一股脑地冲到了轻机枪的保护范围之内,不再给鬼子任何围困自己的机会。 “蠢货,废物,给我压上去,压上去,全歼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中队长小林觉气急败坏,抡起带着鞘的指挥刀,冲自己附近的鬼子兵们没头没脑的乱抽。 “嗨依!”“嗨依!”挨了打的鬼子兵们躬身道歉,但脚步就是不肯再往火堆方向挪动分毫。一些距离小林觉稍远的鬼子中尉、少尉们,干脆迅速将身体藏进黑暗,不肯再让顶头上司小林觉发现自己。 不是他们不肯努力为帝国尽忠,而是刚才高桥中队长那个将中国人与帝国勇士用重机枪无差别射杀的战术太令人寒心了。大伙谁也不敢保证,一会儿战事稍遇不顺,小林中队长会不会跟高桥中队长做出同样疯狂的举动。 “八嘎!”见麾下大小鬼子们都消极怠工,小林觉愈发恼怒,伸手捋掉指挥刀的皮鞘,就想杀几只倒霉鸡给猴子看。距离他最近的小队长柳田满手疾眼快,立刻扑上去,死死抱住顶头上司的腰,“长官请冷静,冷静!高桥中队长已经玉碎了!” “我早就看见了!松手,否则我先砍了你!”小林觉怒气冲冲地回应了一声,用刀柄在柳田满基本上乱戳。小队长柳田满被戳得五脏移位,口鼻冒血,却依旧不肯松手。一边将顶头上司往黑暗处推,一边继续低声提醒,“勇士们走了大半夜山路,又跟中国人拼了整整一个小时,已经非常非常劳累了。接下去,即便能重新将中国人咬住,也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万一山顶上的守军真的倾巢而出……” 那样的话,恐怕谁把谁全歼还不一定呢!不待柳田满把话说完,小林觉的手臂就僵在了半空中。今夜,他和高桥次郎二人所带的鬼子兵本来就不满两个中队,跟中国人拼了近一个小时,少说也得有四分之一伤亡率。剩下的两百来号人,想要一口气将正在撤离的中国人全歼,恐怕难度太大了些!况且即便侥幸能够得逞,血战之后,他自己这边还能剩下几个人? “我们已经尽力了!无奈高桥中队长阵亡,导致高桥中队士气大幅度下降!才放跑了敌人!”柳田满看不见顶头上司变幻不定的面孔,搂着对方的腰,断断续续地补充。 责任都是高桥次郎的!是他胡乱指挥,导致了整个行动的失败。是他轻敌冒进,当场战死,导致了包围圈出现了巨大缺口!是他……,是他……,当整个人从狂热状态完全冷静下来之后,小林觉的心思转得就一点儿不比柳田满慢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帝国勇士与中国人在半路上不期而遇的那一刹那,今晚的偷袭行动已经宣告失败。后来高桥次郎与自己凭借人数和武器的双重优势,将遇到的中国人包围,不过是对夜袭行动失败的补救而已。全歼了那两个连的中国人,未必能得到上司的褒奖。让对方就此跑掉,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高桥次郎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今晚所有过错,不愁没人来背! 迅速权衡完利弊,小林觉丢下指挥刀,单手搀扶起忠心下属柳田满,狠狠抽了一记大耳光,“混蛋!还不赶紧去收拢高桥中队剩下的勇士?!莫非这点儿小事情,也需要我亲自出面么?!” “嗨依!”柳田满抹了把鼻孔和嘴角上的血迹,欢天喜地的接受了命令。至于刚刚挨的一记大耳光,那是小林君的疼爱,一般人想领还领不到呢,他岂会记恨?! 其余几名小鬼子军官带着满脸的羡慕和嫉妒,目送柳田满跑远。就在此人刚才与小林觉两个“交流感情”的这段时间,中国人已经收拢好的队伍,开始有条不紊地后撤。劳累了大半夜的帝国勇士们没心思追杀,也不敢继续追杀。用零星的冷枪声,欢送他们大步远去。 “真是一伙值得尊敬的对手!”当双方彻底脱离接触之后,小林觉拉过自己下属,带着几分钦佩地总结,“咱们今夜虽然未能偷袭得手,但是也彻底重创了他们。诸君,请振作起来,明天早上,你我为帝国再建新功!” “嗨依!”几个分队长和小分队长们齐声回应,心里却不约而同闪起一个仰天大笑的身影。哪个混蛋报告说中*人缺乏武士道精神的,今晚那个抱着手榴弹与帝国勇士同归于尽的中国上尉,难道不是个天底下最最勇敢的武士么? 还有那个抡着大刀到处跟人拼命的小胖子!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血,居然到最后也没有流干!希望中国人那边没有足够的药物治愈他,让他再也没机会站起来! 当内心被恐惧充满之时,懦夫们通常会诅咒对手,希望对手会突遭横祸,借以逃避再次面对他的现实。即便自幼受到武士道熏陶的鬼子军官,也不例外。而事实上,此时此刻,张松龄的确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整个人躺在一张用步枪和背枪带临时拼凑起来的担架上,被孟老汉和他的“儿子”孟小雨两个抬着走。 即便从未学过一天医的孟老汉,也知道张连长昏迷的原因是由于失血过多。身上那件刚换上不到半天的新军装,已经彻底烂成了布条。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象骆驼的嘴唇一般向外翻着,有的看不出具体深浅,有的,却已经将肌肉下的筋膜给露了出来。 “爹,我怕!”孟老汉的“儿子”孟小雨不敢低头看担架上的那个血葫芦,却又忍不住想确定此人到底死了没有,一边走,一边流着泪叫嚷。 “别怕!咱们爷俩换换手,你抬前边,别回头就没事儿了!”孟老汉停住脚步,低声跟“儿子”商量,“他救了咱们所有人的命,咱们不能让他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 “我来吧,让小伙子歇歇!”走在旁边的廖文化迅速抢上,从孟小雨手中夺过担架一端,“他不会死,比这重的伤我见多了,躺医院里头休息几天,就会活蹦乱跳地到处跑!” 话虽然说得肯定,他自己却忍不住低下头,借助周围的火光,用眼睛不断往张松龄的鼻孔处瞄。直到看见对方的鼻翼还在微弱地抖动,才终于松了口气,迈开双腿,用最快的速度往营地方向走。 “他还在流血……”孟小雨指了指地上的血迹,带着哭腔补充。担架上的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脸已经白得象草灰一样了!血却依旧从伤口处往外淌,滴滴答答,仿佛永远也淌不完一样。 “没事儿!他血多!”廖文化嘴硬,扯开嗓子反驳,“你害怕就躲远点儿,别老跟个娘们似的说丧气话!” 孟小雨被骂得不敢抬头,伸手去捂自己的嘴巴。走在前面的孟老汉却突然又停住脚步,大声说道:“不行,得想办法给他止血。他的血再多,老这么流下去,也支撑不住!” “还用你说!”廖文化竖起眼睛,破口大骂。 “要是有办法给他止血,老子早给他止了!你到底想不想抬,不想就赶紧换人。老赵,老赵……” 一名姓赵的排长小跑着上前,推开孟老汉,抢过担架。刚才陷入重围之时,很多弟兄都受了伤。卫生员随身携带的止血药和绷带早就消耗干净了,眼下根本找不出任何东西来帮助张松龄,想要救他的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抬着他快点走完剩下的两里多山路,赶到核桃园营地。那边还有昨夜从鬼子手中缴获的止血药和纱布,能让他不至于立刻就血尽而死。 才走了几步,担架又被十几名弟兄拦住。石良材拎着一段血淋淋的绷带,低头去裹张松龄的大腿。“先用这条将就一下,老赵,老廖,咱们几个轮班。快点儿走,到了营地就有新绷带了!” “用我的!”“我这还有一条!”“我身上的伤已经不流血了,拿我的!”其余十几名弟兄也纷纷递过绷带,交给石良材替张松龄包扎。都是他们从自己身上解下来的,湿漉漉的,除了血迹之外还带着体温。 “我这有一条!”“够不够,我的伤口也没事儿了!”更多的弟兄围上来,递给石良材一条条染血的纱,满脸期盼。 这种做法,造成伤口感染的机会非常大,可大伙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求小张连长不要因为血液流干而死去,只求小张连长还能有机会爬起来替大伙写家信。很快,张松龄就被从头到脚包了个遍,整个人如同一个血色的蚕茧,只露出一张惨白惨白的脸,还没来得及长胡须,双唇上方只有一层软软的细毛。 赵排长身上也有伤,坚持抬了三百多米,脚步就开始踉跄。石良材快速替下了他,另外一名弟兄则替下了满头大汗的廖文化。不久,石良材也开始踉跄,胳膊处伤口迸裂,血流不止。孟老汉上前替下了他,孟小雨又轻轻夺过了担架的另外一端。 爷俩儿是常走山路的,担架远比廖文化等人抬得平稳。血红色的“蚕茧”不再晃动,张松龄的脸也再度被火光照得明亮起来,隐隐透着几分英气。 他长得很耐看!孟小雨又壮着胆子朝蚕茧的脸看了一眼,心中悄然承认。紧跟着,一股异样的感觉就从她心底涌起,*辣地涌遍了全身。 那种感觉,有的人一辈子也许只有一次。有的人几辈子都未必能有一次。然而一旦感受到了,便会铭刻在心,一生一世无法遗忘! 第三章 满江红 (七 下) 第三章 满江红 (七 下) 第二天正午时分,张松龄被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从昏迷中吵醒。他艰难地张开眼皮,看到的是湛蓝湛蓝的天空。十月的太阳已经不是很毒,但晒在脸上还是有点儿难痒。他想抬手揉一下自己的眼睛,却发现自己被绑得像个木乃伊一般,手和身体根本动弹不得。 “你醒了!”还没等张松龄挣扎,廖文化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带着发自内心惊喜,还有几分无法掩饰的佩服。“我还以为你至少得昏睡上个两天两夜呢,没想到才半天多就醒了。赶紧喝点儿水,别让自己渴坏了!” 说着话,他将一个硕大的水壶递到了张松龄的嘴唇边。张松龄根本无法抬头,仰着面孔喝水非常费劲。廖文化粗手笨脚地调整水壶位置,一不小心,就将冷水洒了他满脸! “我来吧!”孟小雨一把抢过水壶,将廖文化推了个趔趄。然后另外一只捞起张松龄的脑袋,重重放在自己的膝盖之上。张松龄身上的伤口被扯动,疼得腮帮子直抽。但总算能顺利将水喝到肚子里了,一口气逛灌了十几大口,侧开脸,喘息着说道:“谢,谢谢!” 孟小雨看了他一眼,将水壶丢给廖文化,:“肉罐头是冷的,得用火热一下。他刚醒过来,吃了冷的东西会积在肚子里!” “唉,唉,我这就想办法去热!”廖文化丢下正在开的日本罐头,跳起来四下张望。附近的树倒是有几棵,可他手边却没有适合用来砍树枝的工具。正迟疑间,老猎户孟山白了他一眼,粗声大气地命令道:“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几个还是在这儿等着吧!” “好!那就麻烦您了!”廖文化巴不得有人替你自己去找干柴,点点头,连声答应。 “小心----”张松龄艰难地转了下脑袋,喘息着提醒,“小心鬼子的飞机!” “不用怕,不用怕!”廖文化蹲下身,美滋滋地看着张松龄的眼睛,“鬼子的飞机已经忙活一上午了,正往故关那边投饼干和罐头呢!没功夫搭理咱们!” “哦!”张松龄动了动脑袋,眼神有些茫然。他记得自己昏倒之前,正在向王铁汉移交援兵的指挥权。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完全不清楚了。而现在,他凭着直觉判断出,自己与廖文化等人不是在核桃园营地中。而是正处于一段颇为陡峭的小山坡上,靠着几块岩石休息。 “故关上的小鬼子们弹尽粮绝了!”另外几名特务团弟兄凑过来,七嘴八舌地向张松龄介绍。“咱们堵了核桃园营地,小鬼子的给养送不上去。只能用飞机扔。” “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扔了好几波了。根本顾不上朝咱们扔炸弹!” “刚才还有一个带着降落伞的木头箱子被风吹到了咱们头顶上那几棵大树旁,摔了个粉碎。里边全是些好吃的,廖连长顺手捡了不少!” “你们几个也没少捡!”廖文化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扯开嗓子反驳。“我捡了好几罐子白糖,细得跟面粉一样。等会儿有了干柴,我给你烧糖水喝!” 后半句带着讨好口吻的话,明显是针对张松龄的。只可惜张松龄对糖水不怎么感兴趣,接连皱了几下眉头,迟疑着问:“苟团长呢?弟兄们从核桃园撤下来了?!” “还没!”廖文化晃晃脑袋,低声回应。“他们还守在核桃园那边,上头说要全歼小鬼子的第二十师团,让咱们继续坚守三个整天。苟团长怕你坚持不住,就让我带几个人,先把你和其他两位重伤号送回后方去!” “哦!”张松龄又低低的回应了一声,闭上眼睛,慢慢消化刚才接受到的所有信息。这个完全无意识的动作,却让廖文化误解了,瞬间面红过耳,“是,是苟团长命令我带队送你们几个下来的,不是我自己要求的!不信你问小邹,他也是硬被苟团长逼着来抬担架的!” “是,是苟长官点了我们几个的将。”又一张熟悉的面孔,凑到了张松龄眼前,迫不及待地向他解释。“弟兄们都想留在那边杀鬼子,可苟长官不让。他说不知道还得坚守多长时间,如果拖得太久了,怕,怕你坚持不住!” 这个人叫邹二狗,张松龄昨天前半夜曾经教他如何打掷弹筒,记忆里还有几分印象。“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回,他咧了下嘴巴,艰难地解释。不小心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刀扎般的疼。 “你们几个别逗他说话!”孟小雨看在了眼里,眉头登时就竖了起来,冲着廖文化等人大声呵斥。 廖文化等人这才意识到张松龄刚刚苏醒,神志还未必很清楚。讪讪地退开几步,嘿嘿傻笑。 趁着这个机会,张松龄赶紧调整自己的脸部表情,尽量装作很迷糊的模样。刚才在内心深处,他的确曾经怀疑过是廖文化是想凭着“护送”伤员的借口脚底抹油。但那种想法只是在他心中闪了一下,就迅速消失了。毕竟最近几天廖老大的表现他都看在了眼里,那份勇敢,比起任何特务团的老人,都毫不逊色。 当注意力不被廖文化等人吸引时,有股很特别的味道,就悄悄地渗入了张松龄的鼻孔。有点儿象汗水在衣服上沁润的味道,却不是很重,也不刺鼻。相反,还很好闻,至少比张松龄自己出汗时的味道好闻了十倍。 他狐疑地转了下眼睛,试图搜索味道的来源。却看到老猎虎的儿子孟小雨光滑的脖颈。是一种很柔美的小麦色,上面挂着几点汗珠,汗珠再往上,则是尖尖的下巴,中间没有喉结! 张松龄的身体猛然就僵住了,本能地想往地上滚。孟小雨仿佛也感觉到了哪里不妥当,一直扶着张松龄后背的手迅速抬起,将这名年青而又羞涩的男孩子抬离自己的膝盖,迅速丢到了地面上,“我去帮我爹找干柴,你老实在这躺着,别乱动!” 张松龄又被摔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廖文化等人嘻嘻哈哈地围上前,还没等孟小雨走远,就迫不及待地压低了声音追问,“怎么样,刚才的感觉,很享受吧?!” “什么感觉?!”张松龄又羞又急,瞪着眼睛装傻。“我都快疼死了,你们几个还好意思笑话我?你们走的时候,小鬼子又向营地发起进攻了么?” “没有,小鬼子也不是铁打的,昨天折腾了大半宿,今天哪里还有力气继续进攻咱们!”明知道张松龄在借机转移话题,廖文化还是顺了他的心思,想了想,笑着回答。 “上头到底跟苟团长怎么说的?他们让特务团再坚持三天,苟团长就真的要坚持三天么?”张松龄想了想,继续追问。 “还能怎么说,求着咱们特务团别往下撤呗!”廖文化想了想,眼神里也带上了几分迷茫,“今天早晨七点左右,那个前几天跑回太原的黄副司令长官,又给咱们苟团长发来了一封很长很长的电报。说是七十九旅和第三军,已经联手将突进关内的小鬼子联队给击溃了,干掉了一个姓鲤登的鬼子联队长,斩获无数。”(注1) “上头一致认为,是咱们特务团切断了鬼子补给线,起到了巨大作用。所以又追发了一大笔赏金,让所有在核桃园营地的弟兄,按人头分。” 轻轻咽了口吐沫,他继续补充,“苟团长本来看不上那几个赏钱,可架不住姓黄的层层加码。还把咱们孙长官的曾经讲过的话给搬出来了,说此时此刻,军人当以身许国,不计较任何个人得失。苟团长一听这话就没了脾气,只好回电报说咱们特务团损失过重,恐难完成任务。然后不一会儿,黄副司令就又发了第二封电报过来,答应从今天起,咱们特务团的弟兄每打死一个鬼子兵,赏大洋十五块,军官按级别递增,每一级再加十五块。如果能坚持到战役结束不撤离阵地,在场每个人,都赏大洋两百。不分级别高低!” “我要是不想着护送的人是张老弟你,才舍不得走呢!留在核桃园那边多好啊,趁小鬼子人困马乏的时候多杀他几个,等这仗打完之后,光赏金就够花一辈子了!” “谢谢廖大哥!”张松龄笑了笑,低声向廖文化致谢。从对方介绍的情况来看,第二战区司令部这回真的下定决心要跟鬼子死磕了。否则,也不会将赏金数额提到如此之高。可老苟团长他们能坚持得下来么?毕竟昨夜偷袭鬼子炮兵失败,特务团至少又减员了一个连! 总共不过是一千多名弟兄,偷袭核桃园营地时损失了一百多号,昨天坚守阵地时又损失了两百出头,再加上夜里的损失,眼下老苟手中,满打满算也就能剩五百来名弟兄。以规模只有五百左右的孤军,继续死卡鬼子的生命线不放,等整个战役结束之后,还有几个人能活着走下来! 越想,张松龄越觉得担心。他虽然不懂得如何指挥大兵团作战,可这种战役目标从一开始就模糊不清的仗,他真看不出有什么大获全胜的希望。廖文化想法却不像他那么悲观,见到他愁眉不展的模样,笑了笑,继续补充道:“你在担心苟团长他们是不是?不用担心,黄副司令已经在第三封电报里头,亲口答应了,马上就派两支援军从后头抄小路赶过来配合咱们。一支是川军五十三旅,另外一支,是土八路的两个团!” “土八路?!”张松龄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老苟团长的说法,土八路跟二十六路军,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如今虽然携手抗日了,但两支曾经结下血海深仇的队伍硬凑在一起,能配合得象亲兄弟一般默契么? “你可别瞧不起人家!”廖文化又误解了张松龄的意思,连连摇头。“人家虽然叫土八路,打仗的时候,可机灵着呢。当年我在……” 话还没等说完,耳畔突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去寻找干柴的孟老汉父女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手指不远处的山坡,脸色苍白如雪。 “怎么了?!”廖文化再顾不得跟张松龄闲聊,站起身,顺着孟老汉的手指方向观望。只见山坡下影影绰绰,有数十余名头顶茅草盔的家伙象屎壳螂一般在慢慢移动。每个人身上都绑满了茅草,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行踪。 “鬼子!”不用孟老汉回答,所有弟兄们都倒吸着凉气给出了答案。偷袭不是特务团的独家绝活,小部队穿插到敌后向关键目标发动攻击同样也不是。开战以来,小鬼子已经用这两招阴了兄弟部队好几次,几乎每次都对整个战局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那批小鬼子显然也发现了廖文化等人,迅速从肩膀上解下三八枪,分成两个小组左右包抄了而上。不能留活口,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已经杀了很多中国人,不在乎再多杀几个。 已经来不及考虑更多事情了,廖文化从担架旁抄起中正步枪,迅速命令:“小吴,小李和老冯跟我留下打阻击,其余人赶紧跟孟大爷离开这儿!” “是!”被叫到的几名弟兄答应一声,立刻分散开,寻找隐蔽位置。张松龄尽最大努力,在地上滚了几下,将双手探出绷带,大声喊道:“老廖,你赶紧走。我留下,我根本跑不动,别拖累大伙!” “你!”廖文化蹲下身,看着张松龄稚嫩地面孔,突然诡秘一笑,“兄弟,女人那地方,是三个孔,还是两个?” 腾!张松龄的脸立刻又羞得通红,结结巴巴无法回应。趁着他发愣的瞬间,廖文化一巴掌切在了他的脖颈根儿上。 “你要干什么?!”,孟小雨象头母豹子一般冲上前,死死护住再度陷入昏迷状态的张松龄。廖文化却象根本没看见她眼里的敌意一般,笑了笑,继续说道:“姑娘,我把他交给你了。只要能让他躲过这一劫,今后让他做哥哥还是做丈夫,你自己随便选!” 注1:这是黄谯松旅在历史上的真实战绩。 第七章 满江红 (八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八 上) 将张松龄送到苟团长指定的野战医护营地之后,老猎户孟山又不顾身体的疲劳,悄悄地潜入了昨天下午与鬼子兵遭遇的地方,试图收敛勇士们的遗骸。令他失望的是,那个地方已经被野狼光顾过了,非但无法找到廖文化等人的尸体,连一片完整的军装都捡不到。唯一能证明勇士们曾经在此战斗过的痕迹,是一块沾满了干涸血浆的石块。上面画着几道歪歪斜斜的深沟,凑起来,恰巧是一个完整的“正”字! 他把这块石头收了起来,找了个合适机会送给了张松龄。后者则将这片石块当作护身符放在了包裹里,带着它走南闯北,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 当和平的曙光再度降临于华夏大地之时,张松龄专程去了一趟廖文化提到过的故乡,试图寻找到他的家人,替救命恩人尽一份人子之义。然而当他费尽周折找到那个小村落时,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暗黄色的滩涂。 整个村子在一九三八年六月被黄河水无情地抹掉了,由于两位天子门生,桂永清和黄杰不战而逃,国民政府不得不采用挖开黄河大堤的手段阻滞日军的进攻。廖文化的家人和其他八十余万中国百姓,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统统葬身鱼腹。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四十余县,一日夜间化为泽国。 四个月之后,武汉失守。 数年之后,桂永清高升为中华民国海军总司令,一级上将。黄杰高升为二级上将,台湾警备司令。二人皆得善终! 坐在那片暗黄色的滩涂上,张松龄整整发了一个下午呆。他突然就明白了廖文化最初为何那么怕死!然后又忍不住茫然自问,如果当年廖文化知道他的家人会落到如此悲惨结局的话,他还会不会留下来打狙击?会不会把生存机会留给平素一直看着不是很顺眼的自己?答案还是肯定的,因为廖文化和老苟、宫自强、王铁汉等人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 国难当头,军人当以身许国,虽百死而不旋踵! 在那场历时八年的卫国战争中,象廖文化这样的军人太多了。只有极少数留下了名字,大多数连名字都没能留下一个。尽管他们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坏毛病,尽管他们活着时卑微、懦弱,甚至还有一点点刻薄,但他们在人生最后时刻,灵魂都站得笔直,顶天立地。 张松龄在离开之时,将廖文化留下的那个“正”字石块,埋在了那片暗黄色的滩涂中,与天边的晚霞遥遥相对。 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再度绕路去那片暗黄的滩涂,却发现滩涂早已变成了一座颇为繁华的县城。曾经埋着那个“正”字的地方,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操场。上面有很多十七八岁的孩子,在吵吵嚷嚷地踢足球。 他们踢得极其不守规矩。 他们每个人长得都像廖文化,但又与廖文化没有丝毫相近之处。 看到他们,张松龄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年青时的自己。那天,当他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已经又是一整天过去了。空气中飘着难闻的消毒用水味道,耳畔,则是非常轻微的呼噜声,象猫一样,低沉而温柔。 他将脑袋稍微侧开了一点儿,在自己耳边发现了呼噜声的来源。那是一个留着寸头的女孩子,肤色很深,骨头架子也很大。医护营女兵们专用的白大褂裹在她身上,整整小了两号,两个肩膀处都绷得紧紧的,随时都可能将身体从衣服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是孟小雨!张松龄不用细看,就知道谁正趴在自己头顶上睡觉。只有这个质朴的山里妹子,才拥有如此结实的肩膀。也只有这个质朴的山里妹子,才如此大大咧咧,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安然入梦。 “喂,喂,麻烦你醒醒!”张松龄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将脑袋向床铺另外一侧尽力捭了捭,低声呼唤。 孟小雨的耳朵象猫一样动了动,然后继续呼呼大睡。根本不在乎张松龄制造出来的那点儿微弱动静。倒是邻床的一位中年伤号,听见了他的喊声,转过头来,笑着说道:“让她睡一会儿吧!从昨天后半夜到半个钟头前,她一直跟在护士身后忙来忙去,连饭都没顾上吃几口。你要是想喝水,我去帮你拿。值班的那位护士大姐跟着李营长抢救伤号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 “不用,不用!我不渴,您自己身上也有伤,小心别抻到 !”张松龄轻轻摇了摇头,连声阻止。 对方却没理睬他的客气,缓缓地从床上翻起身,先摸出双半旧的布鞋穿好,然后扶着床沿走到放暖壶处,轻手轻脚倒了半缸子开水,又从另外一个陶瓷缸子里倒出一部分凉白开兑在一起,笑呵呵地端给了张松龄,“能坐起来喝不?要是不能的话,我就得喂你了。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笨手笨脚,洒你一身水!” “能!”张松龄挣扎着想往起坐,才动了动,一阵剧烈的疼痛就直接扎进骨髓。他闷哼的一声,无奈地摔回床铺,将床板砸得“咚”地发出一声巨响。 “啊!”孟小雨立刻敏捷地跳了起来,伸手去抓挂在床头的盒子炮。将盒子炮掏出了一半儿,才发现周围的环境好像非常熟悉。用手背狠狠揉了几下眼睛,脸上露出一抹狂喜,“你终于肯醒了!我还以为白抬了你一回呢!想喝水是不是,别着急,我这就拿勺子喂你!” 说着话,丢下盒子炮,劈手从中年伤号的手中夺过茶缸和勺子。舀出一勺子水,先放在自己唇边试了试冷热,然后尽量轻手轻脚地递到了张松龄唇边。 “我,我不太渴。咳咳,咳咳,咳咳,麻烦你慢一点儿,水淌到我脖子里头了!”张松龄从没被年青女性如此温柔地服侍过,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不好意思纯属多余。孟小雨的动作再轻,也与“温柔”两个字沾不上多大关系。只要自己不及时将嘴巴张开,水肯定直接往鼻孔里头狂灌。 孟小雨也意识到自己喂得太急了些,尽量将动作放得更迟缓。小巧的饭勺,登时就变得象孙猴子的金箍棒一样沉重,压得她的手臂不断颤抖,颤抖,将更多的水倒进了张松龄的鼻孔和脖颈子里头。 “姑娘,你太累了。还是让我来吧!”邻床的中年伤号强忍住笑意,从孟小雨手中接过茶缸和饭勺。后者立刻如蒙大赦,笑呵呵地站起身,撒腿向用木材和茅草搭建的临时病房外边跑,一边跑,一边大声交待:“我去给你领饭,顺便报告给门口的警卫一声。上午时有位大官儿来看过你,他曾经说过,让我看到你醒过来,立刻找人去通知他!” “这都哪跟哪啊?”张松龄咧了咧嘴巴,苦着脸小声嘀咕。端着茶缸的中年人也被孟小雨逗得哑然失笑,放下饭勺,低声问道:“你媳妇?小伙子好福气啊!” “不是,不是!”张松龄急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否认。“他父亲是附近山里的猎户,被鬼子抓去当炮灰。我们团在打鬼子时顺手救下了他们父女。然后我又被他们父女从核桃园那边抬到了这里!” “核桃园?!”中年伤号的手颤了颤,差点儿没把缸子里的水泼在张松龄脑袋上。“小兄弟是二十六路军特务团的?” “嗯!”张松龄低声答应,目光迅速扫过对方披在肩膀上的军装。那是一身灰蓝色的细布服,用的应该是山东或者河北一带的仿洋布面料,张家货栈曾经帮人转过手,价格比洋布便宜一半儿多,容易掉色,但胜在结实耐磨。 “刚从二战区军需处领了不到三天,还没来得及怎么穿,就被小鬼子的炸弹给撕了道大口子!”中年人笑了笑,很是心疼地解释。 那道口子位于左胸偏下,再稍稍向上挪半寸,就可能伤到心脏。已经被人用粗线简单地缝上了,但接缝处的血迹,却没有洗得太干净,看上去红殷殷的,甚为狰狞。 光凭着伤口的位置,张松龄便相信对方不是一个孬种。笑了笑,低声问道:“长官是哪部分的?看您的打扮,像是晋绥军。但据我所知,晋绥军根本没派兵过来!” “我?!”中年人又喂了张松龄一大口水,然后笑呵呵地回答,“我说出来,你可别后悔啊!我是八路,就是原先跟你们二十六路军打过仗的**。不过我可不是什么长官,只是一个负责抄抄写写的文职而已!” “八路?!”张松龄的身体瞬间僵直,扯得大小伤口无一处不疼。“您是八路?八路怎么到这里来了?!” “打小鬼子呗?怎么,兴你们二十六路军跟鬼子拼命,就不兴我们八路军在旁边帮忙敲敲战鼓?!”中年男子一边继续给张松龄喂水,一边笑呵呵地反问。 张松龄戒备地将头偏开一些,不肯再喝对方勺子里的凉白开。身为二十六路军的副连长,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但他无法反驳中年人刚才的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二十六路军有跟鬼子拼命的资格,八路军也同样有! 中年人敏锐地觉察到了张松龄的情绪变化,笑了笑,将茶缸和勺子放到了床边的木头架子上。“不喝了?不喝我就先放下了!等会儿那女娃子打来了饭,我再帮她喂你!她一看就是被父母当娇小姐养着的,不懂得怎么伺候人!“ “她可不是什么娇小姐!”张松龄皱了皱眉头,本能地替孟小雨辩护,“她跟他爹,曾经带着我们特务团的人去偷袭鬼子的炮兵阵地。如果是娇生惯养的小姐,恐怕没这份胆气!” “哦,那就是我看错了!”中年八路非常勇于承认错误,仿佛根本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我向你,不,向小孟护士道歉!” “那倒不用!”张松龄无法翻身用脊背冲着对方,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中年八路却很没眼色的凑上前,继续低声追问,“小兄弟,小兄弟!能先别睡觉么?把你们特务团这几天的战斗情况跟我说说,我这个人,最爱听别人讲打小鬼子的故事!” “那不是故事,是血写的事实!”张松龄猛然睁开眼睛,怒目而视,“是用几百条命写下来的事实。想听故事,你去找外头的说书先生,别来烦我!” “是,是事实。你看我这个人,书读得少,用词老是出错!你再原谅我一次,别跟我计较!”中年八路笑了笑,再度道歉。“我只是想知道知道,小鬼子的战斗力到底怎么样?本来我是有机会上战场的,谁料想,大前天才下了火车,就挨了一枚炸弹。嗨,差点就那个,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张松龄心里头非常不想理睬此人,但对方的态度,却让他无法硬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勉强抬了抬眼皮,低声纠正:“那句话是说诸葛亮的,普通人担当不起!小鬼子的战斗力当然很强了,但也不像传说中那么玄乎。只不过他们武器好,训练度高,彼此之间的配合默契,并且作战经验也远比咱们这边丰富!“ “是吗?!”中年八路一屁股坐在地上,从上衣口袋掏出个小本子和钢笔,快速记录。“小兄弟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我们学了之后,好想办法对付小鬼子。你放心,不让你白说我请你,请你…” 放下纸笔,他用手在自己口袋里继续摸索。费了好大力气,却只摸出了一袋子旱烟沫儿。实在没脸用来贿赂人,又讪讪地放了回去。“我们的人今天下午就过来接我,等他来时,我让他给你弄点儿紧俏货,小鬼子的罐头,你吃过没有?有牛肉的,味道特别棒!” “太咸,并且也不是纯肉,里边放了荞面粉!”张松龄翻翻眼皮,很瞧不起对方的土气。 “呵呵,我忘了你们特务团刚刚端掉小鬼子囤积物资的营地!”中年八路讪讪地笑,藏好旱烟,继续跟张松龄套近乎,“小兄弟怎么称呼?看你这身伤,恐怕是刚刚跟小鬼子拼过刺刀吧!” “特务团一营二连副连长,张松龄!”张松龄看了中年八路一眼,冷冰冰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你呢,八路长官?如果我没想错的话,这里是二十六路军医务营的军官病房。一个小小的文书,恐怕住不进来!” “八路军七十一团政委,苏醒!”中年八路缓缓站起身,向张松龄敬了一个军礼,“我代表我们团,向二十六路军特务团的全体将士致敬,敬礼!” 第七章 满江红 (八 中) 第七章 满江红 (八 中) 张松龄心中对土八路的成见完全是受了团长老苟的影响,本来就非常牵强。此刻看到苏醒居然对特务团如此敬重,心中最后一丝恶感也瞬间消失,努力摇动了一下头颅,笑着回应:“长官太客气了,吾辈军人,杀敌报国乃分内之事。只希望这仗能打出个结果来,别让弟兄们的血白流才好!” “不会白流,不会白流。即便咱们这代人都牺牲了,历史会记住咱们今天所为!”苏醒放下手,却依旧保持着立正的姿势,非常肯定地说道。 这话很对张松龄的胃口。他之所以对死亡越来越不畏惧,便是因为他坚定地相信,这个国家不会灭亡。只要汉字还存在一天,他们这些人就会象《正气歌》里提到的古圣先贤一样,受到后人的景仰。而如秦德纲、潘毓贵之流,即便眼下过得再滋润,数十年之后其名字前也逃不脱“汉奸”二字。无论后世无聊文人给他们的行为找出多少理由,加上多少风花雪月的点缀,秦桧就是秦桧,什么时候也洗不成岳飞! 二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继续交谈起来,就不再象隔着一张冷冰冰的玻璃板了。端起水碗又喂张松龄喝了几口,苏醒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追问:“你刚才说小鬼子的战斗力并不象传闻中那么玄乎,并且还总结了他们的几项长处,能不能跟我往细了讲一讲?我出院之后就要赶回部队去,我们团所在的一百二十师和你们二十六路的二十七师,恰好要做邻居!” “长官请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再仔细想想!”张松龄皱着眉头整理了一下思路,尽量简单地回应道,“小鬼子之所以被传得很玄乎,是因为他们最近一段时间内总打胜仗。而咱们这边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一败再败。所以双方将士对胜利的信心,本身就有很大差别!” “嗯!”苏醒轻轻点头,抓起笔,在一个破旧的小本子上认真的记录。 “但小鬼子也是人,不可能刀枪不入,也不可能个个都视死如归。你只要敢抓住战机,一样能打得他们溃不成军。他们之所以表现出来出很强的战斗力,一方面是因为咱们这边弟兄士气和训练程度都不如他们。另外一方面,则是他们武器配备更精良、彼此之间的配合更默契,单兵的战术动作也更高明一些,至少比我见到的几支军队都高明!” “详细些,详细些!”苏醒不满意张松龄的粗略,敲打着小本子低声抗议,“就是武器配备,各部之间配合和战术动作这三项,到底怎么个高明法?你好好跟我说说,过后我请你喝老杏花村!” “那倒不必!我不会喝酒!”张松龄笑了笑,很欣赏对方这种不耻下问的态度,“武器方面,其实您也见识到了。他们有飞机,咱们这边基本上没有。他们的火炮很多,每个联队都有专门的山炮,野炮。而咱们这边,虽然守着个大兵工厂,好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门火炮拉过来。他们的每个小分队,就是咱们这边的班里边,就有一挺歪把子轻机枪和一门掷弹筒。而咱们这边,每个连里头能配上一挺轻机枪和一门迫击炮就要美得做梦笑出声音来了!” “唉!国家穷,没法子的事情!”苏醒摇头,叹气。二十六路虽然在国民革命军中是有名的叫花子部队,但比起土八路来,装备还是要精良得多。至少他们的武器弹药供应有保证,不像八路这边,连子弹都得朱老总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讨要。 “打仗的时候,他们的轻机枪与掷弹筒,在两百米之外,就能打得咱们无法抬头。一旦咱们这边的火力被压制住,小鬼子手中的三八大盖儿就显露出优势了。那枪射程特别远,隔着一两百米照样能瞄准。小鬼子的步兵在无需担心咱们还击的情况下,从容瞄准目标,当然给人感觉个个都像神枪手一般!” “先保持远距离火力压制,然后充分发挥单兵训练程度高的特长!你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吧!”苏醒非常善于总结,赶在张松龄停下来闭目养神的功夫,笑着发问。 “是啊!”张松龄的思绪又飞回了核桃园营地,自己已经撤下来两天多了,不知道老苟他们在那边情况怎么样?上头答应的援军能不能及时赶过去?小鬼子有没有再耍新花招?那里满打满算,可只剩下五百来名弟兄了!而从窗外不断传来的炮声判断,恐怕黄司令长官的战役目标,还没有任何频临完成的迹象! 趁着张松龄不说话的空闲,苏醒低下头,迅速将自己记录的内容又浏览了一遍,然后继续虚心求教,“先拿飞机大炮炸你一阵子,等大炮和飞机一停下来,步兵就已经运动到立刻可以发起攻击的位置了。然后架起迫击炮和轻机枪进行火力压制,其他步兵以班组为单位,攻击前进。从容瞄准,狙杀敢于还击的目标,小鬼子的常见战术,就是这样吗?” “的确是这样的。但还要加上一点,就是小鬼子的班排一级战术动作。”张松龄的思绪迅速被拉回,想了想,低声回应。“咱们这边,还都讲究排枪齐射。虽然开枪的时候听起来很有威势,但具体杀伤效果却未必怎么样。” “那是因为咱们没有足够的机枪,想保证火力密度,就必须得依靠齐射!”苏醒可不是纸上谈兵的书呆子,立刻就找到了症结所在。 “嗯!”张松龄钦佩地动了动脑袋,然后继续补充,“所以说小鬼子的武器配备更合理呢!即便没有飞机大炮支援,一个小分队对咱们这边一个班,一个小队对咱们这边一个排,他们也能靠着机枪和掷弹筒占尽便宜。另外,鬼子们开枪时,不是整个小分队的人一齐开排枪。而是三两个人一组,瞄准同一个目标射击。这样做虽然看起来比较浪费子弹,但打中一个就是一个。接二连三地看到自己身边的弟兄中弹,没中弹者所承受的压力非常大。” “嗯,小鬼子这是把他们的长处发挥到了极致,如果没有那么多机关枪,他们肯定也不敢这样打!”苏醒只是听了张松龄的陈述,却好像亲眼看见了鬼子如何打仗一般,总结得非常到位。“破解办法呢?你们特务团能接二连三打胜仗,一定有专门针对小鬼子的绝活!能不能指点我几招?免得我下次临阵时给咱们中*人丢丑!“ 后半句话,就有些令张松龄为难了。他毕竟入伍时间太短,还没领会老苟团长到带兵打仗的精髓,随便信口开河的话,在苏醒这种行家里手面前,恐怕会给特务团丢脸。可要是不说点儿什么,则又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一些。毕竟人家苏醒刚才是站在中*人的角度上虚心发问,而不是站在二十六路军过去的敌人角度。 孟小雨的出现,及时解决了这个的难题。小姑娘领饭时受到了医护营的炊事员的刁难,心中正憋着一股子无名火。见张松龄和苏醒两个聊得正欢,将饭盒往床头的木架子上重重一丢,铁青着脸坐在床沿上生闷气。 “哎呦,小姑奶奶,谁惹到您了?!”苏醒很没长者形象,看了看孟小雨泪汪汪的眼睛,笑着询问。 “不用你管!”孟小雨立刻横眉怒目,大声回敬,“管这么多,你就不怕脑袋瓜子疼?!如果实在没事情可做,就出去晒太阳去。吴大姐说了,多走动走动,可以避免肠子烂掉!” “好,好,好,我出去,出去不行么?!”苏醒举起双手,向孟小雨投降,“你慢慢喂他吃饭,我不会立刻回来!那个小张连长,等一会儿我回来了,咱们两个再研究如何破解小鬼子的那几招,行不?!” “行!”张松龄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答应。孟小雨可听不出苏醒话里头的调侃之意,端起饭盒,勺子在里边“当当当”猛一阵搅动,“还病号饭呢,做得跟猪食一般。你躺着别动,我把饭和菜搅均匀了喂你!” 猪就猪吧,反正我现在动弹不得,有人喂就不错了!张松龄把眼睛一闭,张开嘴巴任对方填鸭。 比起前几日缴获的日本罐头来,医务营的病号饭,的确非常难以下咽。被孟小雨喂了几大口之后,他就失去了继续“受罪”的雅兴,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不想吃了,剩下的你扔了吧!” “那怎么行,你是病人!”孟小雨大声嚷嚷。端起勺子想继续往张松龄嘴里硬塞。后者却不肯配合,紧咬牙关。孟小雨塞了几回都没得逞,气得将饭菜往自己嘴里一放,含混不清地数落,“再不好吃,这也是饭!倒掉了不是糟蹋粮食么?你不吃,我替你吃!今天就先放过你一次,下回可不许挑食了,啊!” “嗯!嗯!”张松龄哭笑不得地回应,心里巴不得苏醒早点儿散完步折返回来。跟他聊如何对付鬼子,虽然很容易露怯。但无论如何也比应付床边这个山里妹子难度小一些。 谁料老天非不从人所愿,闭着眼睛硬捱了片刻,没把苏醒给捱回来,门外倒是传来了吴大姐那爽朗的声音,“小张,小张胖子,你终于舍得醒了?!醒了就赶紧滚起来干活,外边还有一大堆长官等着听你的汇报呢!” 第七章 满江红 (八 下) 第七章 满江红 (八 下) 孟小雨甭看在张松龄面前装出一幅天不怕地不怕模样,听到吴大姐的声音,立刻象猫一样跳了起来,乖乖地站在床边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张松龄挣扎着想坐起来表示一下对上司的尊敬,可惜孟小雨没眼色上前搀扶,身体欠了欠,又疼得一头栽了下去。 “别,别起来,千万不要起来,一但扯动了伤口,可就麻烦了!”有个看不出来年纪,但是慈眉善目的老者快步赶到,伸手轻轻按住张松龄的肩膀。他身后,则跟着二十七师师长冯安邦和刚刚从火线上撤下来的七十九旅旅长黄谯松,二人都笑呵呵地看着张松龄,满脸疼爱。 “长官,请原谅我的失礼!”不用想,张松龄就知道老者官衔恐怕还在冯安邦之右,咧嘴笑了笑,惭愧地表示歉意。 老者身上,当真是半点官架子都没有,摆了摆手,笑呵呵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张老弟你是刚刚从火线上下来的大英雄,身上还带着伤,黄某怎么敢受你的敬礼?!黄某要是真的如此不近人情,不用别人来骂,光是化民老弟和克立老弟两个,就要拿眼睛瞪死我了!” “多谢长官体谅!”张松龄又笑了笑,非常小心地回应。他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个初出茅庐的稚嫩读书郎,在没弄清老者身份之前,轻易不敢失了礼数。 “张连长还不知道吧?这位就是咱们娘子关前线的总指挥,辛亥革命元勋,黄司令长官!”敏锐地看出张松龄的拘束,黄谯松快步上前,笑着替双方介绍。“黄长官,张连长伤重无法下床,但对您的尊敬却是发自内心。这个军礼,请容我替他向您敬了!” 说罢,站在张松龄身边,恭恭敬敬地向黄绍竑行了个军礼。黄绍竑点点头,笑呵呵地将手举到耳朵边还礼。然后又摇摇头,叫着黄谯松和冯安邦两个的字说道:“克立你也是,我跟你们孙长官两个是什么交情,你还跟我弄这一套虚头八脑的东西?!坐下,化民老弟,你也坐下。你们两个都坐下,咱们别让张老弟仰着脖子说话!” “季宽公面前,哪有我们两个的座位?您老坐,我跟克立两个权给您老充当一回亲兵!”冯安邦笑着摆手,缓步走到张松龄床边,低声问道:“怎么样,身上的伤口还疼不疼了?你这小子,跟你们苟团长一个德行。都象个拼命三郎一般,什么龙潭虎穴都有胆子往里头扎!” “让长官担心了!属下只是想尽一份军人之责而已!”张松龄跟冯安邦以前就有过接触,知道他是个很随和的人,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自谦。 “好一个军人之责!” 黄绍竑抚掌赞叹,“若是中*人都像你们特务团这般模样,还何愁倭寇不灭?!甭说小小的故关,就是东瀛三岛,早晚也得被咱们给拿下来!” “呵呵……”张松龄咧嘴而笑,有点儿无法习惯床边这位黄长官的风格。虽然对方说话时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但是他心中却总觉得此人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根本看不清雾背后的真实面容。 黄绍竑却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当,笑了笑,继续说道:“了不起啊!你们特务团了不起啊!仅凭着一个团的力量,就把第二十师团的小鬼子硬生生从中间切成了两截,首尾互难相顾。整个娘子关的战局,一下子就变得明朗起来。昨天听说你从前线上被抬下来了,我当时就想,无论如何,我要亲自过来看看你,向你的忠勇行为,表示应有的敬意。向你们整个特务团的忠勇行为,表示一份敬意!” “多谢长官厚爱!”张松龄收起笑容,大声表示感谢。 “张老弟不要客气!说实话,你们特务团这一颗子落下去,让整盘棋都活了起来。我已经打电报给南京,替你们特务团将士请功了。估计小张老弟,这回又能有一枚宝鼎勋章落袋。咱们国民革命军中,年龄不到弱冠就能两度获得宝鼎勋章的,你老弟可能是第一人。呵呵,少年有为,真是少年有为啊!” “多谢长官栽培!”张松龄赶紧又大声致谢,然后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特务团其他弟兄,如果知道长官对我等如此厚爱的话,肯定也会使出加倍的力气,杀敌报国。但是,有件事情属下不敢隐瞒长官,那就是我们特务团的力量实在太单薄了。在我下来之前,阵地上还能站着开枪的,已经不足五百人。如果长官还让他们继续钉在核桃园,大伙恐怕会辜负了长官的信任!” “知道,我知道,这个情况你们苟团长已经在电报里头,三番五次地向我强调过了!” 黄绍竑笑呵呵地点头,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我呢,也尽最大努力,派人过去支援你们特务团了。只是在山区里头,通讯条件太差,电报总是无法及时发回来。而他们,可没有你们特务团那么好的运气,能一下子抢了小鬼子的好几台发报机!” “长官可以发电报给苟团长,问问他看没看到援军!”闻听此言,张松龄心里立刻就急得火烧火燎,顾不得自己人微言轻,大声向黄副司令提议。 “发了,发了。张老弟你放心,我现在时时刻刻都关注着的情况!” 黄绍竑点点头,非常耐心的解释,“你尽管放心养伤,其他事情,就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来做。等你能下床走路了,随时欢迎你去我的前敌指挥部,去向参谋们提出你的建议。说实话,我那边,正缺一个像你这样,对前线具体情况了解非常深入的人!” 既然对方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张松龄也无法再步步紧逼。但心里头,却愈发觉得不踏实。就好像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梦游者,踏出的那只脚感觉不到丝毫支撑,有一个声音却信誓旦旦告诉自己,前面是一片坦途! 偏偏做梦的人,自己无法把自己叫醒!只能继续向虚空迈动双脚,直到坠入万劫不复。 第七章 满江红 (九 上) 第七章 满江红 (九 上) 这种对大难临头的直觉,令他非常的不舒服。两个太阳穴立刻开始狂跳,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还是黄谯松理解一个军人对袍泽的担忧,想了想,低声向他通报最近两天的战局进展,“故关上的小鬼子补给全靠空投,正面又被咱们第三军压着打,肯定不敢再分兵下去夹攻核桃园!而咱们黄总指挥,这两天又陆续投入了好几支大军去包抄老鬼子川岸文三郎的后路。第二十师团处处被动挨打,兵力捉襟见肘。谅川岸那老家伙也不敢分出更多的人马来,去对付你们苟团长!” “是啊,小张你尽管放心养伤!”冯安邦也笑着出言安慰,目光里却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凌厉,“黄长官乃辛亥元老,吃得盐比咱们几个吃得米还多。连你这新兵蛋子都能看出来的局面,他老人家心里能没有数么?!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不是想这想那,而是尽快把身体养好。我们二十七师,可正缺象你这样的年青骨干呢!” 这句话明着是拍黄副司令马屁,暗地里头所藏的机锋,却只有张松龄这个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蛋子听不出来。其他几个人,脸色登时瞬息数变。特别是黄副司令,竟然难得地谦虚了一次,轻轻摆了摆手,干笑着说道:“化民老弟,你这话就太高抬老哥了。老哥我虽然名义上是前线总指挥,实际上真正能指挥得动的人马,恐怕加起来也不到一个军!唉,其中苦水,我就不在小张兄弟面前倒了,免得他说咱们这些老家伙太没担当。总之,就一句话,老哥我虽然是被赶鸭子上架,却也会尽最大努力去争取最好结果。” “季宽公过谦,季宽公过谦!”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同时向黄副司令拱手。 黄副司令摇头而笑,不再于这个话题上继续浪费精力。转过头,又向领大伙进来的吴护士长吩咐,“你回头给李营长说一声,让他给小张兄弟尽量用进口的好药,别心疼钱。别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几千块大洋,却还是批得下来的。” “多谢长官!”吴大姐和张松龄异口同声地回应。 “不用谢。”黄副司令看了看满脸稚嫩的张松龄,笑着说道,“你是英雄,我不能让英雄流完了血继续流泪。好好躺着休息吧!我手头还有一些公事要处理,就不多打扰你了。” 张松龄挣扎着要起身相送,却被黄副司令再度拿手按住了肩膀,“不用起来,真的不用起来。你这小家伙很合我脾气,看到你,我就想起我自己年青的时候。唉……” 长长叹了口气,他摇着头离开,头上的花发从军帽下露出老大一截,被张松龄看了个清清楚楚。 级别最高的黄副司令要走,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做下属的自然得出去送一送。只是他们二人并不想再跟长官挤同一辆车,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便双双留了下来。护士长吴大姐也追出了门外,目送着汽车一溜烟跑远,扯了扯冯安邦的袖子,低声说道:“老冯,你跟我交个实底儿,那个黄副司令的计划,究竟靠不靠谱?!我刚才怎么听怎么觉得,他好像是诚心想要把苟有德丢给小鬼子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黄长官可是辛亥元老,桂系智囊,每走一步都要看十步的主!”冯安邦吓了一跳,敏锐地举目四下张望。确信四下没有不可靠的人偷听,才压低了嗓子,向吴护士长交待,“小吴,不止你一个人担心苟有德那厮,咱们二十六路上上下下,谁手心里头没捏着一把汗?!可你我都是军人啊,再担心还能怎么样?难道还真能用枪逼着长官,让他把特务团给撤下来不成?!” 吴大姐一听就红了眼睛,拉着冯安邦的衣袖乞求“你,你就不能跟老营长说说!那,那特务团,可是咱们二十六路的培养种子的地方啊?!” 冯安邦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爱莫能助的表情, “种子又怎么样?杨虎城的教导总队,不照样是种子么?!结果你也看到了,一千多人上去,最后撤下来几个?!唉!不说这些丧气话。如今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向前,争取早日将故关里的小鬼子全歼。故关拿下来了,咱们跟特务团就能直接联系上了,无论怎么给苟有德那小子撑腰,别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拿下故关,拿下故关,这话你们几个两天前就说过了?现在呢,谁的部队摸到过故关城墙一回?!!等你们把故关拿下来了,苟有德和他麾下那几百弟兄,早就被鬼子杀干净了!”吴大姐一着急,直接就揭了大伙的短。 “小吴,小吴,我们也着急,可着急并不等于能有办法。小鬼子天天有飞机助阵,咱们这边,可连一门山炮都找不到啊!”两个将军被数落得满脸通红,讪讪地辩解。 “你们不敢去跟老营长提,是吧!不敢提,我去。反正我是女流之辈,天生就头发长见识短!”吴大姐发作起来,根本就不与别人讲道理。甩开冯安邦的胳膊,伸手就去拉拴在医务营门口的战马。 冯安邦见状,赶紧追了几步。不顾男女之妨,从背后紧紧将她抱住,“小吴,小吴,你冷静,冷静!” “有德他被人丢在了虎口里,你让我怎么冷静!”吴大姐流着泪,拼命挣扎。“亏他还拿你们当朋友,你们这些个王八蛋,为了自己的官帽,连良心都可以不要,还在乎什么朋友!” “大姐,大姐,我的好大姐!”黄谯松被骂得面红耳赤,也跑上前,帮助冯安邦一起劝阻吴护士长。“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找过老营长?我们早就跟老营长通过电话了!可如今的情况,甭说老营长不敢命令特务团撤下来,就是你找到南京那边的蒋先生头上,他也没勇气下这道军令啊!” 吴大姐被黄谯松的话给吓住了,停止挣扎,瞪起泪汪汪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黄谯松左看右看,然后长长叹气,“我的好大姐啊,你这叫关心则乱啊!如今不但是整个二战区,全中国的眼睛,都看着娘子关这里呢。无论黄副司令的作战计划有多不靠谱儿,只要特务团往下一撤,苟有德他就得背上“临阵脱逃,使得全歼日军第二十师团的计划功亏一篑”的责任!届时,他就是全中国眼里的懦夫,罪人!以前无论立下多少战功,都照样得被当众枪决!” “到时候,不但是他自己身败名裂,连带着咱们二十六路,还有给他下撤退命令的那个人,都要万劫不复啊,我的好大姐!”冯安邦放开双臂,后退了两步,气急败坏地补充。 “那,那……”吴大姐在军营中打了这么多年的滚,有些猫腻并非真的不明白,只是不肯往深处想而已。经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一提醒,立刻把眼前的所有迷雾看了个通透。直吓得眼泪都不敢流了,半蹲在地上,仰起的面孔上充满了绝望,“那怎么办?难道就让苟有德他,他死在核桃园阵地上?!” “他也是枪林弹雨里打过多少年滚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在小鬼子手里!”冯安邦也半蹲下去,看着吴大姐的眼睛,低声安慰,“如今全部希望,都得压在黄副司令的作战计划能尽快完成上面。只要能重创了二十师团,苟有德那边自然就能转危为安。即便不能重创二十师团,咱们这边攻得越狠越猛,苟有德那边的压力也就越小。反正上面现在也是朝令夕改,说不定明天计划就又变了。核桃园营地失去了原来的作用,特务团自然就能悄悄撤下来了!” 这些话,说了等同于没说。吴大姐继续愣愣的看着冯安邦,绝望的眼神令后者恨不能立刻转身逃走。黄谯松受不了这种气氛,咬了咬牙,低声保证:“大姐,你放心。当初反捅小鬼子一刀的方案,是我跟有德两个提出来的。他如今被当作了棋子使,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边。真的到了情况完全无法挽回的时候,我会直接给他发电报,通知他放弃阵地。反正英雄我已经跟他一起当过了,狗熊干脆也一起来当!” “我也向你保证!”冯安邦将手举起来,对天发誓。“该到让他撤的时候,我绝对会跟小黄一起给苟有德发电报。咱们二十六路的人,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兄弟去死!” 有了这两句话做铺垫,吴大姐心里终于好受了些。低声向冯、黄两位将军道了句谢,抹着泪返回了军营。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本来还想再去张松龄床边坐一坐,说几句嘘寒问暖的话,以便日后有机会将他挖到二十七师来。经历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心里也觉得空荡荡的,再也提不起什么精神。 二人互相看了看,带着各自的亲信,转头去找医务营的人借战马。走了几步,又不约而同地停住脚,相对着低声叹气。 “克立,你跟有德那天的事情,有些莽撞了!”叹完了气,冯安邦低声责怪。“虽然黄副司令颇有心胸,可你们不该趁他不在场的时候,越俎代庖!更不应该直接软禁了他身边的那些人!这等于在拿大耳刮子,一下又一下地抽他的老脸啊!“ “我,我只是不甘心让小鬼子那么嚣张!”黄谯松脸色瞬息万变,又是尴尬,又是痛恨,唯独不见半分后悔,“我是个军人啊,长官!近十万大军被一万出头鬼子压着打,我受不了啊!!” 好像早就料到黄谯松会如此回答自己,冯安邦咧嘴苦笑,“可这世道,几曾容得下真正的军人?!事情已经做下了,我这当上司的,就不多说你了。反正这回,有老营长和我替你们两个扛着。如果哪天,我是说如果,如果哪天老营长跟我都不在了,我希望你遇事多留几分心眼。你跟老苟都是好军人,我不希望你们两个最后落得死无全尸!”。 第七章 满江红 (九 中) 第七章 满江红 (九 中) “放心,要死,我也只会死在抗日战场上!”黄谯松摇摇头,并没太把冯安邦的劝诫当一回事。眼下二十六路几乎是西北军几个分支当中跟中央政府走得最近的一支,也是跟日寇拼得最狠的一支。无论从给其他几个西北军分支做榜样角度,还是从让全体抗日将士安心的角度,中央政府都不该让孙连仲和冯安邦这两个二十六路的灵魂人物出什么意外。除非,中央政府那边从上到下都是白痴。 冯安邦还想再劝,没等他想好恰当说辞,不远处突然出现了几个匆匆忙忙的身影。当中那个被搀扶着的矮个子他们两个都认识,正是被日军飞机炸伤,又被娘子关前线指挥部委托给二十六路医务营照顾的八路军政委苏醒。 苏醒也看到了冯安邦和黄谯松,愣了愣,主动举手,以下属之礼向两位长官致敬。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连忙以军礼相还,抬起手臂的瞬间,却发现苏醒的胸前湿了一大片,隐隐有鲜红的颜色从衣服下透了出来。 虽然曾经与八路军在江西战场生死相搏,冯安邦还是托住苏醒的胳膊,怜惜地嗔怪,“哎呀,苏老弟你这是干什么?你身上伤还没封口,怎么还敢到处乱跑!” “唉,本来已经长得差不多了,结果刚才走得稍快了些,就又渗出点儿血来。不过应该没什么大妨碍,我根本没感觉到疼!”苏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满不在乎地回应。 “这个大意不得,你最好进去再找李营长把伤口检查一下。该清理就清理,该重新缝合就重新缝合。别太着急下地,你们八路军又不止你一个团长。早点把身体养好了,比什么都强。”冯安邦可不愿意在外人口中,落下什么二十六路医务营不肯尽心救治友军将领的把柄,摇摇头,非常诚恳地建议。 “是啊,老苏,这个千万马虎不得!“黄谯松也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心地提醒。 “不用了,我拿点儿消炎药,自己抹抹就行了。感谢两位长官的关心!”苏醒笑了笑,轻轻摇头。“正好两位长官都在,我就直接向你们辞行了。前线参谋部有一辆车要去一百二十师总部,我准备现在就办出院手续,然后去搭参谋部的顺风车!这些天承蒙二十六路长官们的照顾,属下无以为报,只好在战场上多杀几个鬼子……” 客套话才说了一半儿,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人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这么着急,莫非你们一百二十师那边有什么要紧事情?!” “应该也不算……”苏醒本能地信口敷衍了一句,但很快,又把嘴巴闭上了。有些话,实在不方便由他这个团级干部嘴里说出来,特别对方还曾经与八路军在江西血战过。但是,如果刻意隐瞒,他又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况且双方的仇恨已经宣布放下了,此刻正在携手抵抗日寇… “是出了一件大事!”把心一横,苏醒将派系的区别以及彼此之间曾经的仇恨统统丢进垃圾堆,“目前八路军总部正在核实,两个小时之内,会将具体情况通报给前线指挥部和第二战区司令部。我一百二十九师七十七团奉命去石门关驻守,刚赶到阵地,就与大规模日军遭遇。坚持一昼夜之后,被迫突围。七十七团团长沈重道失去联系,政委郭晓身负重伤!”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会这样?!”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被吓了一跳,直接惊呼出声。八路军的装备虽然差到了极点,但战斗力却非常强悍。至少,在他们二人眼里,跟二十六军的精锐部队难分伯仲。如果连八路军的一个整编团在防御战中都被突然冒出来的日军打散了架子,另外两支赶去支援老苟他们的部队,此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注1) “是昨天傍晚到今天早晨的事情!”苏醒想了想,红着脸回应,“我们那个团,在行军途中发现了日军,急着抢占有利地形打阻击,根本来不及向总部汇报。而电台在后半夜架设起来之后,才发现装备太老,根本无法在山区成功发送电文。只能派战士冒死穿越敌军防线,徒步跑回来送信,一来二去,就把军情给耽搁了。但一百二十九师那边已经再尽一切努力补救,相信很快就能将最详细战报送交到前线指挥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八路军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冯安邦摆摆手,大声打断。不同派系的军队之间为了面子和日后发展,互相隐瞒真实战况的例子他见多了,象八路这样吃了败仗也不隐瞒,在第二天就向前线总指挥部汇报的,已经非常难得。“我想问的是,老鬼子川岸是哪里获得的你们八路军行军路线?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军队?” “第一个问题,恐怕得由前线指挥部的人来调查!”苏醒咬了咬牙,脸上明显带出了几分怒气。“我们的行军路线除了一百二十九师自己知道外,就上报给了前线指挥部!” 这个问题,恐怕谁也找不出具体答案来。前一段时间,小鬼子就如同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一般,将中*队的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害得各路大军总是被动挨打,每走一步,都会掉进日军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当中。直到黄谯松和老苟两个趁黄副司令长官回太原请示的机会,突然发飙软禁了指挥部所有人员,这种该死的情况才稍为缓解。 但是,那些被软禁起来的人员里头,有黄副司令自己从桂系带来的,有第二战区阎长官派来的,还有代表中央政府前来观摩的,任何一个都背景雄厚,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第二个问题,也是我刚才想提醒两位长官的,据我七十七团战士拼死送回来的情报,小鬼子打的是第十四师团的旗号,与我部七十七团交手的鬼子,规模大约是一个步兵大队和一个炮兵中队,攻击力极其强悍!”顿了顿,苏醒郑重补充。 鬼子那边居然也来了援军!并且不知不觉地,就已经开到了中*队眼皮底下!冯安邦和黄谯松两个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上下汗毛直竖。 怪不得苏醒听到消息后,会激动得伤口迸裂。换了他们两个与苏醒易地而处,恐怕也是个血染征衣的结果。随着鬼子的援兵到来,全歼日军第二十师团的设想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大笑话。如今前线总指挥部需要考虑的不是再去抄日寇第二十师团的后路,而是用最快速度把撒出去的弟兄们全部回撤,收缩固守,以免再度给鬼子突破娘子关防线之机! 想到这一层,冯安邦也顾不得再挽留苏醒了。冲着对方拱了拱手,立刻跳上战马,朝前线总指挥部疾驰而去。黄谯松是他的下属,没必要处处都跟着长官一道,在赶赴七十九旅驻地之前,从马背上回过头来,看着苏醒的眼睛,郑重请求:“这个消息,在总指挥部做出安排之前,就不要再让更多的人知道了。特别是医务营这边,李营长好不容易才将伤员从鬼门关拉回来,咱们不能让他们的伤势再出现任何反复!” “是!”苏醒敬了个礼,郑重承诺。即便没有黄谯松的提醒,他也不会再将这个消息散发到更大范围。那有违背八路军的纪律,也违背了他的做事原则。 回到军官病房之后,他在警卫员的帮助下收拾好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就准备去办出院手续。张松龄刚刚吃完了饭,见苏醒走得如此匆忙,心里头觉得好生奇怪。想了想,笑着问道:“长官不是还要跟我探讨如何对付日军么?怎么这般着急就走了?!” “部队那边遇到了点儿麻烦事情,我放心不下。”苏醒叹了口气,强装镇定,“不过我想日后我们两个还有其他机会再相聚。反正你们二十六路军跟我们八路军已经尽弃前嫌了,随时都可以来回走动!” “那倒是!”张松龄笑了笑,低声附和。对方说话时脸色很凝重,恐怕遇到的不是什么小麻烦。但作为一个刚刚结识了不到半天的朋友,他根本没资格去多问,所以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是说真的!”苏醒犹豫了片刻,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破旧的五角星,放在了张松龄的枕头边,“我们八路穷,你刚才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我不能没有任何回报!这个五角星你拿着,日后需要我帮忙的话,就派个人带着它去八路那边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辞!” “长官太客气了!”张松龄赶紧出言拒绝,但苏醒却不给他将礼物交还的机会,将胳膊搭在警卫员肩膀上,以最快速度离去。走出老远,空气中还留着此人爽朗的笑声。 注1:正史上,此战发生于七亘村,陈再道团仓促遇敌,凭借顽强毅力先获小胜,随后却因为指挥部被鬼子精兵夜袭,大败。 第七章 满江红 (九 下) 第七章 满江红 (九 下) 张松龄瞪着苏醒远处的背影,心中好生为难。 无论从二十六路军的历史角度,还是为了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他都不该跟苏醒有更多的牵扯。人情债不是那么好欠的,你请别人帮一次忙,下回别人求到你头上时,你就无法拉下脸来拒绝。一来二去,彼此之间的联系就会越来越紧密,最后想互相摘清楚也摘不清楚了。 况且眼下张松龄实在也想象不出来,自己有什么事情需要苏醒这个八路军的团政委出手相助。与公,他一个小小的连副肯定指挥不了任何独立的军事行动,更牵扯不到与八路军的合作这等军国大事;与私,八路军那面按照老苟的说法,好像比要饭的富不到哪里去。张松龄所在的特务团既不愁武器又不愁军饷,哪里轮得到苏醒来锦上添花?! 可直接把这个旧五角星当垃圾给丢掉,张松龄又十分舍不得。苏醒跟他接触的时间虽然短,却在他心中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坦诚、平和、谦虚,一笑起来满脸阳光。比起刚才按住他肩膀说体贴话的黄副司令,简直是来自地球的两极。 扔,还是不扔。他在心里头反复权衡利弊,孟小雨的目光却被五角星给牢牢吸引。抓在手里,借着窗口处透过来的阳光把玩了个不亦乐乎。作为一个女孩子,喜欢形状匀称颜色鲜艳的事物乃为天性。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这颗红色五角星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既然你那么喜欢,就留着好了!”张松龄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 “真的给我?!”孟小雨喜出望外,将五角星贴在掌心上,两颗眼睛亮得宛若夜空里的星星。 “嗯!”张松龄笑着点头,同时为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而感到神清气爽。 “谢谢!”得到了对方确认,孟小雨笑得像个小孩子般纯真。再度将五角星举到窗口,用阳光向地面上照影子。可只是短短了一小会儿,她脸上的笑容却又突然消失了,闷闷地走回床边,将五角星放回原来的位置,“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这东西我可不敢要!”。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张松龄对女孩子心理的认知程度,几乎等同于零。想都没想,顺口解释,“也就是颜色好看些罢了,你喜欢就留着玩,我拿它根本没什么用!” “可那是别人给你的东西!”孟小雨低垂着脑袋,不敢用目光看张松龄的脸和眼睛,“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凭什么替你保管?!” “嗯!”腾,张松龄一下子就愣住了,浑身的血都迅速往脸上涌。再看孟小雨,原本小麦色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熟铜色,饱满的两颊娇艳欲滴。 病房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玄妙,两个当事人谁也不肯再说话,也不敢用眼睛去看对方,滚烫的呼吸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声比一声粗重。 直到吴大姐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这种玄妙的气氛才被突然打破。孟小雨一改平素的大方,象头小鹿般从凳子上站起身,低着头就往外边跑。吴大姐被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端药物的托盘,伸手去拉。哪里还来得及,孟小雨的身影闪了一下,就在门口消失,转眼间,连脚步声都几不可闻。 “这丫头,腿脚可真够利索的!”对着孟小雨的背影,吴大姐轻轻摇头。转身看到脸上红晕未散的张松龄,立刻把眼睛竖起来,低声奚落:“哈!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浑身上下都被包得像个粽子般了,还敢调戏人家小姑娘!警告你啊,她可是被我留下当护士了。如果你小子胆敢点了火之后不负责,我可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没,没,我真的没有!我刚才真的什么都没干!”张松龄的脸又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螃蟹般,赌咒发誓。“我要是真的象您说得那样,那样不堪,下次上战场,就让…” “可不敢瞎说!”吴大姐立刻伸出手,将张松龄的誓言强行按回了肚子,“老天在上头听着呢!别乱发誓!” 松开手,她又突然展颜而笑,“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小孟这女孩子不错,又能干,又好学,人还长得挺漂亮。你小子啊,性子不要太急。山里的妹子怕羞,不像你们城里的学生,说几句体己话,拉拉小手什么的,比喝水还简单!” “我,我,我刚才真的什么都没说。我刚才,刚才…”张松龄急得额头汗珠子都往下滚了,根本无法向对方解释,刚才主动表白的不是自己,而是孟小雨,这个吴大姐眼里“怕羞”的山里妹子。 “什么都没说,怎么把人家给羞得跑掉了?!”吴大姐笑着看了他一眼,满脸我是过来人,我什么都懂的模样。“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太心急?!什么事情都想尽快定下来。你好好想想,人家肯留在医务营帮忙,肯定就是因为喜欢上了你这臭小子了么?!否则,好好的黄花大姑娘,谁愿意给一群大老爷们端屎倒尿,还得天天跟血淋淋的纱布打交道?!” 张松龄被弄得彻底没脾气了,干脆不再解释。反正在好心的吴大姐眼里,他跟孟小雨肯定是两情相悦,越解释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能翻身不?能翻身就翻过来,屁股朝上!”吴大姐取出一支蒸煮消毒过的注射器,安上针头,慢慢地往里吸药水。张松龄努力配合着去翻身,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反而疼得呲牙咧嘴。吴大姐笑了笑,放下注射器,还没等动手帮忙。孟小雨却又像个幽灵般迅速出现,仅用一只胳膊就完成了任务,顺势还扯下了张松龄的半截裤子,露出缠满了绷带的屁股。 做完了这些,她又低着头迅速逃走。来和去,都如豹子一般悄无声息。 “这丫头,好大的力气!”吴大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在重重绷带之间扒拉出一小块铜板大的空闲皮肤,一边用棉球消毒,一边继续对张松龄进行情感教育。“你小子眼光不错,找了个聪明能干的媳妇!不像某些人,总想着娶个林黛玉回家,却不看看自己有没有人家贾宝玉那家底儿。别乱动,我要扎了!” “嗯!”张松龄又哼了一声,一半儿是为了针刺的感觉,另外一半儿则是为了吴大姐的话。凭心而论,孟小雨身上的确有很多优点,除了肤色稍微深了些儿之外,身高和长相方面,基本上都配得起他这个小小的中尉连副。可在他心目中,完美的女孩子却应该是另外一副模样,白皮肤,大眼睛,说话的时候,眼皮还会于不经意间轻轻开合…… 那是彭薇薇在他心里留下的影子,虽然两个人总计也就说了不到四百句话,单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没超过两个小时!他喜欢彭薇薇的优雅,喜欢彭薇薇的沉静,喜欢彭薇薇的娇弱和多愁。对他来说,彭薇薇一切一切,都是独特而富有魅力,尽管这些魅力大多数来自他的追忆。 相比而言,*而又能干的孟小雨,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如果把彭薇薇比作一支“雨巷中凝愁而开的丁香”,孟小雨则是一支“山峦间的含苞怒放的野杏”,二者根本不是同一种美。既然钟情于其一,就无法再欣赏其二。 “都怪那个姓廖的!”此时此刻,躲在门口偷听的孟小雨,也是满脸忧愁。如果张松龄长者一双透视眼,能看见她潮湿的眼睛的话,肯定再也无法得出那个关于丁香和野山杏的结论。她现在已经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勇敢地向张小胖子提出彼此身份的问题。更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头脑发热,答应吴大姐留下当一名护士。虽然吴大姐承诺的军饷很是令人心动,可再多的军饷,也买不回原来的无忧无虑时光。 “只要能让他躲过这一劫,今后让他做哥哥还是做丈夫,你自己随便选!”每天看到张松龄,她就会想起廖连长的话。每想起一次,内心中的奢望就又炽烈一分。山里妹子没读过书,没学过如何去矜持。喜欢就是喜欢了,坦坦荡荡,不想掩饰。只是这份坦荡与炽烈,全医务营里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看见了,唯独张小胖子自己看不见。反而念念不忘跟别人解释,自己跟他没任何关系,仿佛自己想赖上他一般。 ‘不就是长得好看一点儿么,谁稀罕!’孟小雨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决定等吴大姐一走,就收回刚才的试探。然后离开医务营,从此再不为“没长眼睛”的小胖子烦恼。谁料这边刚刚下定决心,那边又听见吴大姐在屋子里头大声吆喝,“小孟,小孟,赶紧进来帮忙。他身上的伤口太多,我一个人处理不过来。你帮我处理一部分,顺便拿他练练手艺!以后又特务团的人来住院,就全交给你收拾!” “嗳!”在某人绝望的目光中,孟小雨愉快地答应着,飘然而至。用镊子夹住一个巨大的酒精棉球,狠狠地按在了伤口边缘! 第七章 满江红 (十) 第七章 满江红 (十) 从这一刻起,张松龄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的滋味。孟小雨学东西快,打针、换药、扎绷带,几乎每项技能都是看一遍就会。只是她永远学不会如何控制自己的力气。每次给张松龄清理伤口的时候,动作大的就像是在砍树。痛得张松龄忍不住就去想,干脆自己下一次换药前就主动承认喜欢她算了,也省得被她活活给折磨死。 时间在痛并快乐的旋律中缓缓流逝,当张松龄终于可以在孟小雨的搀扶下从床上坐起来时,已经是十月下旬。在这段日子里,黄谯松又来看过他两趟,每回都是行色匆匆,丢下几个罐头、水果之类的滋补品,转身就走,唯独对于前线的情况只字不提。吴大姐脸上的表情则是越来越焦虑,但她也不愿意看到张松龄的伤势出现反复,当后者问起特务团情况时,总是笑着敷衍:“还能怎么样?继续在那边耗着呗。反正小鬼子处处被动,也没能力再向那边增兵!” “真的可以这样干耗着?”张松龄心里很是犯嘀咕,但看到吴大姐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本能地将自己的担忧藏在了肚子里。 直接向黄副司令提建议,他这个小小的中尉根本不够资格;想询问一下前线的详细情况,短时间内也找不到合适人。此刻张松龄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恢复身体,争取早日伤愈出院。早日再回到战场上去,与老苟等人生死与共。所以医务营的病号饭再难以下咽,他也努力将每份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孟小雨的照顾再不到位,他也始终咬牙坚持,不敢有丝毫怨言。唯恐惹得这姑奶奶稍有不快,直接拿剪子将已经开始收拢的伤口给生生撕开。 最近这段时间里,整个医务营内唯一过得无忧无虑的是孟山和孟小雨。父女两人一个在黄谯松手中兑现了给特务团带路的赏金,正盘算着战后如何拿这笔钱翻修房子招上门女婿,踌躇满志。另外一个则成了医务营的临时护士,非但有军装可穿,军饷可拿,并且日日守着自己的喜欢的人,也是心满意足。 这天,张松龄正扶着床头试图自己坐起来,突然间,窗外传来了几声沉闷的爆炸,“轰!”“轰!”“轰!”。 “是炮击!”张松龄吓了一个哆嗦,双臂猛地用力,硬生生把自己撑着翻到了地面上。膝盖处立刻传来一阵软软的感觉,双脚和小腿处也用不上丝毫力气。“嗯!”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头上虚汗淋漓而下。 当他终于能勉强能站稳身体的时候,外边已经彻底乱了套。哭声,叫嚷声,痛骂声,还有若远若近的枪炮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晕目眩。“小孟,小孟,外边怎么了?哪来的炮声?”他着急地大喊,试图从孟小雨那儿寻求答案。但往日象蔓藤一般缠着他不放的孟小雨却没有回应,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留下她换下来的几件护士服,整整齐齐叠放在另外一张空床上,暗示着此床曾经有过主人。 找不到人帮忙,张松龄只好自己照顾自己。冒着伤口被重新撕裂的风险挪动身体,缓缓从床边移动到床头,再从床头移动到墙壁,一只手努力扶着墙站稳,另外一只手抬起来,从墙上取下自己的盒子炮。 原本属于他的两支盒子炮,如今只剩下了一支。里边的子弹也只剩下了七颗,还够挥霍一分钟。张松龄将弹夹卸下,取出一颗子弹,塞进了胳膊上一处绷带下。另外六颗子弹连同弹夹一并塞回了枪中。 鬼子的山炮已经能炸到医务营附近了,说明娘子关防线恐怕早就被敌人冲垮。这时候,与其指望黄副司令派兵来保护伤员,不如相信自己手中的盒子炮。反正从军这几个月来,已经至少有十六、七名鬼子死在了他的手下。到那边见了田胖子和魏老军师等人,他也不至于太没面子! 正默默地做着准备,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孟山和孟小雨父女,迎着他的枪口就冲了进来。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张松龄被吓了一跳,差点儿就扣动扳机。孟氏父女却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将手中的担架往地上一丢,紧跟着就上来抓他的肩膀和大腿。 “怎么回事?孟叔,你到把我抬哪去?!”张松龄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质问。盒子炮始终不肯离开手掌。 “送给小鬼子换赏金!”孟小雨弯腰抓起担架一端,抬着他便朝外边走。张松龄又吓了一跳,但本能地选择了不相信这个答案。“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有很多人在哭?李营长在哪里?吴大姐呢,她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别问我!” 孟小雨气急败坏,抬着担架一溜小跑,转眼就来到了前院。整个医务营前院,此刻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轻伤员们跌跌撞撞,到处寻找可以自卫的武器,重伤员们则躺在病床上或者地面上,绝望地流泪。 “李营长,李营长!”张松龄扯开嗓子,大声吆喝。“吴大姐,吴大姐……。周大夫,周大夫…,小刘,小刘……” 还是没人回答他,平素他认识的几个医生,护士都凭空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别叫了,担架就这一副,被人抢走了,你就只能躺在这里等死!”孟小雨从担架前边回过头来,凶神恶煞般地斥责。 人很多,象没头苍蝇般来回乱跑。她根本无法走得更快。如果再分神回答张松龄的每一个疑问,就甭想在鬼子到达前,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了。 “放下我,我不跟你们走!我就愿意死在这!”见孟小雨敢冲自己发火,张松龄也来了脾气,挣扎着就要往地面上滚。老孟山一看,赶紧弯下腰来,低声喊道:“别动,你别乱动。掉在地上,伤口非崩开不可。小鬼子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你要是再不走,先前那些好药就全糟蹋了!” “大叔,你们把我放下。军队自有军队的章程,不会丢下我们这些伤员不管!” “放屁!”孟小雨头也不回,破口大骂,“章程就是把你们丢下,省得耽误大伙跑路。我刚才亲耳听到的,不信你问我爹!” “鬼子马上打过来了!”孟山比自家女儿性情好一些,一边继续在人群中寻找道路向外走,一边迅速解释,“我们刚才在手,手术室那边帮忙,有人过来通知李营长,让他停止给伤员做,做那个,那个手术,立刻随总指挥部转移。然后吴大姐就冲了出去,说要找黄旅长理论。然后…” “乒!”又一声沉闷的枪响,打断了他的陈述。三人的身体同时僵住,同时把脑袋转向枪声的来源。只见李营长那不算高大身体在院门口处晃了晃,缓缓倒下。一把盒子炮从他的绝望的手中摔出,枪口处隐隐冒着青烟。 “老李!”“营长!”“营长啊,你这是为了什么啊!”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扑过去,试图从死神手中抢回李营长。曾经凭着一把手术刀挽救了上千条性命的李营长却没给他们留任何机会,刚才那颗子弹从他的太阳穴处打了进去,从头颅另外一侧钻了出来。他是个外科高手,杀人和救人的手法一样干净利落。, “营长!”张松龄也跟着大声呼喊,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满脸。孟氏父女也跟着流了一把泪,抬着他继续向外。还没等走到门口儿,却看到张松龄将盒子炮指到了他自己的脑门上。 狠狠地抽了一下鼻涕,张松龄学着李营长的样子,把枪口对准了自己,“抬着我去火车站,我要去找黄总指挥。快点儿,否则你们就准备给我收尸吧!” “死就死去,你吓唬谁?!”孟小雨抹了把泪,对他怒目而视。但看到张松龄脸上那决然的表情,她又突然心里发了慌,抓紧担架,连声答应,“别,你别这样,我们抬着你去。这就抬着你过去。但那个姓黄的肯定已经不在火车站了,我刚才听吴大姐说,说铁路已经被鬼子给掐断了!” “那就抬着我往人多地方走,黄司令的命金贵,这周围如果已经有了小鬼子的兵马,他肯定得找一大堆人护驾!”凭着直觉,张松龄做出了一个非常清晰的判断。李营长自杀了,吴大姐去了七十九旅求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回来。如果想救伤员们的命,只有直接去找黄副司令。相信当着众多将士的面儿,此人绝对不敢承认抛弃伤员的命令是他下的。如果他敢承认,张松龄不在乎自己盒子炮上再染几滴血。 “找姓黄的去,老子为国家流了这么多血,他凭什么要把老子被丢鬼子!”有名受了轻伤的中尉无意间听见了张松龄与孟氏父女的对话,扯开嗓子,大声招呼。 “对,找姓黄的去。不带老子走,他也甭想走!” “找姓黄的去,找姓黄的去!”无数伤员,大声附和中尉的倡议。 医务营前一段时间被前线总指挥部调用,收治的可不仅仅是二十六路自己的弟兄。还有很多第三军、川军、十七师,甚至二十七师的伤员,也都集中在这里。大伙本来对前途已经绝望,猛然间听到有人要带头去找黄副司令理论,立刻抄着各色家伙式聚集了过来,将医务营的院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留下几个人,在这边照顾重伤号。如果鬼子来了之前,我们还没消息,就帮那些走不动的弟兄们一下,别让他们落在鬼子手里!”发出倡议的中尉四下看了看,非常冷静地吩咐。他穿的是第十七师的灰布军装,脸上带着一抹陕西冷娃特有的果决。说起话来,也是一字一顿,条理清晰分明。 几个伤势较重,但还勉强可以行走的第十七师彩号听见了中尉的命令,笑了笑,主动转身离开。李营长自杀时拿的那把盒子炮被他们捡在了手里,几颗原本被医务人员藏在墙角处的手榴弹,也被他们找了出来,拧开盖子,默默地绑在了病房门口。病房中正在哭泣的重伤号们抬起眼向外看了看,脸上顿时绽放出一抹艰难的笑容。“谢了,兄弟!”有人轻轻说道,仿佛接受了对方多大的恩惠一般。正在绑手榴弹的人则笑着摇头,“不客气,兄弟。一会儿送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跟上!” 冷娃中尉瞪大眼睛看了片刻,然后猛地一挥手,“我叫杨哲,想找黄司令给弟兄们讨条活路的,都跟着我走!” 说罢,转过身,第一个迈步出门。其余还能走路的轻伤兵纷纷跟上,也不管大伙原本彼此间不属于同一支队伍,更不在乎自己的军衔比杨中尉是高还是低。 孟小雨原本不想去凑热闹,却被张松龄用凌厉的眼光逼迫着,抬起担架,跟在了队伍最后。此刻外边的情况,半点儿不比医务营里边好。很多留在指挥部附近的文职军官和前线记者,也是突然得到撤退消息。大伙连收拾东西的时间都没有,骂骂咧咧地跑来跑去,试图寻找一辆可以代步的马车、汽车,或者能找到一股比较成规模的队伍。 大队伤兵的出现,让文职军官和记者们精神一振。但很快,失望就又爬了他们满脸。这些伤兵肯定走不快,跟他们混在一起,等同于自己找死。可如果他们能…… 有几个机灵的家伙迅速上前,主动打听伤兵们去向。当听说大伙准备找黄副司令讨说法的时候,立刻幸灾乐祸地指点道:“你们别去指挥部,指挥部已经撤离了。黄副司令的专车刚才抛了锚,这会儿正在村子口等另外一辆专车过来接……” “谢了!”没等机灵鬼们把话说完,冷娃中尉带着大伙转身就走。至于机灵鬼们指路时心中暗藏的龌龊,他隐约能猜到一二,却丝毫不想理会。第十七师的一万三千多弟兄,被姓黄得胡乱指挥,糟蹋掉了将近一万人。作为一名幸存者,他绝不能允许姓黄的如此轻易地就从战场上跑掉。 伤兵们人多胆子大,拿着各色武器,乱哄哄地走向村子口。离着老远,就看到了黄副司令的卫队,正在手忙脚乱从一辆草绿色的小车上卸东西。村子口外的黄土路上,则开来了另一辆大卡车,正在另外几名卫兵的指挥下,艰难地调着头。 “黄司令,留步!”冷娃中尉大喊一声,迅速向黄司令冲了过去。百十名伤兵同时跟上,如看到了小鬼子般,一边跑着,一边将手中家伙式举起来,黑洞洞的枪口随时都可能喷射出火光。 “你们要干什么!”黄副司令的卫兵们被吓了一跳,丢下手里的鸡零狗碎,拔出枪来,在自家长官周围护成了一个大圈子。黄副司令本人也登时变了脸色,从卫兵身后探出一根胖胖的手指,用颤抖的声音质问道:“你,你是哪个部分的?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报告长官,第十七师中尉连长杨哲向您请缨。我们这些弟兄还能为国出力,请带我们一起走!”冷娃连长头脑非常清醒,冲着黄副司令敬了个军礼,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我不是已经派人通知,通知你们撤退了么?”黄副司令被气得直打哆嗦,却从对方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结结巴巴地反问。 “报告长官!”冷娃连长杨哲又敬了个礼,依旧不卑不亢,“您派去的人,没把命令传达清楚。现在,伤兵们都在说,是您准备将大伙丢给小鬼子!卑职怕有人借机污蔑您,特地带着轻伤员过来核实!” “是啊,黄副司令,这是真的么?这件事情如果传扬开了,可太伤士气了!”刚才给伤兵们指路的机灵鬼们也跑了过来,端起相机,就是一阵猛拍。 “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黄司令又羞又怕,连连摆手。撤退时将伤兵丢给敌人的事情多了,算不了什么大事情!可哪个长官也没象他这般倒霉。先是汽车突然抛了锚,然后又被一群不懂礼貌的丘八指着鼻子质问。“肯定是大伙听错了,听错了。医务营的李营长呢,我这就派人把他找来,你们可以问问他,我几时下过抛弃弟兄们的命令!” “李营长刚才自杀了!”张松龄在担架上,大声吼道。“长官,甭管刚才的命令是谁下的,请不要让李营长来顶缸。他,可救了不止一个人!” “对,李营长不会骗咱们!”“李大夫不愿执行命令,已经自杀了!”“您别往他身上泼脏水,他是好人!”很多轻伤员跟着大声嚷嚷,象捍卫心目中的英雄一样,捍卫李营长的名誉。 “那,那就是传令兵弄错了!”黄副司令的面孔都变成了紫黑色,结结巴巴地解释。心中把办事不力的二战区后勤部门和给自己开车的司机骂了一万遍。如果派给自己的汽车没坏掉的话,此刻自己已经走出了好几十里路,哪会被一群伤兵给堵在这儿,随时都可能被鬼子的炮弹招呼到头上。 要黄司令长官当着这么多人和随军记者的面儿,主动承认下过类似命令,肯定没有半分可能。冷娃中尉杨哲也清楚这一点。想了想,他退而求其次,“那就请长官准许我们归队。我们还能走路,肯定不会拖大伙的后腿。医务营里头还有四十多名腿脚不便利的重伤号,长官这里,刚好有一辆大卡车……” “对,我们要汽车,我们要跟着长官一起走!” “甭想把我们丢下,否则,大伙一起死在这里!”伤兵们端着枪,大声附和。一辆卡车,肯定装不下所有重伤号,但至少能运走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再逼着黄司令派担架抬着走,未必就不能逃离鬼子的虎口。 “这,这……”黄司令一百二十个不愿意,搜肠刮肚寻找敷衍办法。就在此时,几发炮弹拖着尖啸声而来,落在距离大伙三百米左右的路边,“轰!”地一声,溅起了漫天的浓烟。 “保护长官!”卫兵们扑上去,用人墙将黄副司令挡在中央。后者在人墙下半蹲着身体躲了好一会儿,直到确信没有第二波炮弹飞来,才拖长了声音喊道:“撤,马上撤!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车,车呢,赶紧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卫兵们讪讪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去下命令。他们只有一个排,而对面伤兵的数量是他们的三倍。如果按照黄长官的命令强行去开汽车,恐怕下一步,双方就要兵戎相见。 “你们还…”黄副司令大怒,刚想发作,猛然间又看到杨哲等人冷冰冰地眼神,犹豫了一下,大声说道:“我让你们把开车开过来,跟着杨连长去拉重伤员!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 说罢,又将头转向正在努力修专车的司机,“修好了吗?修不好就算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在路上处理,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就好,就好!”司机连声答应着,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了发动机上。然后握紧连在发动机上的手柄,奋力扭动。 “轰轰轰!”小车发出一阵喘息,颤抖着身体打着了火。黄副司令喜出望外,不待司机招呼,拉开车门,敏捷地跳了进去。这一刻表现出来的身手,与其年龄完全不相称 杨哲等人要到了大卡车,便再顾不上跟黄司令纠缠。用枪口押着卡车司机,逼对方跟自己去运送伤员。眼看着这场纠纷就要落下帷幕,忽然间,村子外又传来一声枪响。几名浑身红得如同刚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弟兄,直奔黄副司令的专车而来。 “拦住他们!快开车!”在看到来人的一刹那,黄副司令的脸色就变得如同死灰。扯开嗓子,分头向卫兵和司机下令。 忠心耿耿的卫兵们扑上去,试图将来的这伙人拦下,却被对方用大刀的侧面一刀一个,统统拍成了黄瓜。当先的那名血人手里没有刀,只提着一把盒子炮。三拳两脚踹飞挡在自己面前的几名卫兵,冲到已经开始移动的专车前,枪口直接顶住了黄副司令的太阳穴。 “停车!”他命令,声音不大,却不容拒绝。 开专车的司机哪曾见过这等阵仗?赶紧一脚踩向了刹车。“嘎吱吱!”刚刚启动的小车发出几声痛苦地呻吟,再度彻底熄火。 当发动机的呻吟声落下,黄副司令那绝望的声音才传进了大伙的耳朵里,“苟,苟上校,你这,这是干什么?我不是,不是给你发电报,让你撤下来了么?你,你……” “滚你娘的电报!”老苟伸出左手,象老鹰捉小鸡一样,将黄副司令从汽车里给扯了出来。“鬼子在十九号那天,就突破了娘子关左翼。你拖到二十一号晚上才命令我撤离。老子周围已经全是鬼子了,还能往哪里撤?!” “我,我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鬼子,鬼子来得太快了。我,我根本没时间调整部署!”黄副司令身上再无半点儿从容,用哀求的声音向老苟解释。 “你没想到?!”苟有德用右手的盒子炮,狠狠戳着黄副司令的脑袋,“你再给我说一遍没想到?!老子从十七号开始,一天三个电报向你汇报周围敌情变化,你怎么回答老子的。‘坚守阵地,为全歼敌军创造机会!’‘坚守,再坚守,全*民都看着你们!’” “坚守,坚守,老子带着特务团弟兄,在核桃园那边坚守了六天六夜,你呢,你给老子派任何援兵了么?老子在二十一号中午向你请示的时候,你又是怎么回答老子的?!” “我,我,我也是没办法啊,老苟兄弟。你们那边,是整个战场的枢纽,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一被鬼子发现……”黄司令不敢撒谎,喃喃地回应。 “这话,你跟我的弟兄们解释去吧!”老苟冷笑着,用大拇指将盒子炮的撞针搬到击发位置,“老子一个团的弟兄,都让你给糟蹋光了。老子不拉着你下去陪他们……” “救命!”黄副司令不顾身份地大叫,双腿颤抖如筛糠。他的卫兵们从地上爬起,再度纷纷向老苟身边扑上。却被石良材和胡丰收两个,再度用刀背拍成了滚地葫芦。 眼看着黄副司令就要血溅五步,忽然间,远处又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第二十七师师长冯安邦骑着一匹战马,发了疯般冲了过来。人没等冲到地方,声音已经先至,“苟有德,住手!老营长要你住手!你这是干什么?!赶紧把枪放下,向黄副司令赔礼道歉!” 没等苟有德说话,他又迅速向黄副司令拱手,“黄长官不要跟他这个粗人一般见识,我们二十六路的人都知道,他做事从来不分轻重。我特地奉孙长官之命,带着一个骑兵营过来保护您。有我在,小鬼子甭想动您一根汗毛!” “没关系,没关系。有德兄弟心情我理解,理解!”黄副司令的脸上瞬间又恢复了几分血色,摆摆手,非常大度的表态。 “冯师长!”苟有德发出一声悲鸣,盒子炮继续顶着黄副司令,迟迟不肯撤开,“让我杀了他,让我杀了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累你跟老营长!” “放肆!”冯安邦竖起眼睛,大声呵斥。“你拖累我们的时候还少么?当众拔枪威逼长官,也就是黄副司令大度,不愿跟你计较。换了其他人,官司早打到南京去了!咱们二十六路,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没脑袋的犟种!” 老苟被骂得全身上下直哆嗦,半晌,才哭着大喊了一声,“特务团,特务团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是他,是他觉得老子扫了他的面子,公报私仇。是他,借着小鬼子之手,害死了所有弟兄!” “胡说!”冯安邦此刻心里也痛得如刀扎一般,但是,为了整个二十六路的将来,他只能继续劝阻老苟。“黄副司令怎么是那种人?黄副司令怎么是哪种人?他都说过,不会跟你计较了,都说过了…” 两行热泪,顺着他眼睛中流下,混着血,滴滴答答掉在地上。二十六路因为与中央走得进,不容于西北军同僚。而中央那边,又没有足够的心胸,将其归入嫡系。如果此刻再因为拿枪逼迫黄副司令的事情,跟桂系、晋绥军等地方实力派等把关系弄僵了,在李宗仁、阎锡山、西北军各部以及中央政府的四方联手打压下,恐怕距离番号被彻底取消,已经为时不远了。 “老苟兄弟,你真的冤枉我了!”趁着老苟发愣的时候,黄副司令用手将枪口从自己额头上拨开,语重心长地说道:“甭说黄某不会跟你计较这些,就算黄某跟你计较,又何必用此种手段?难道黄某堂堂一个战区副司令,还玩不死你个小小上校团长么?黄某没做过,黄某问心无愧!实话跟你说吧,黄某虽然是前线总指挥,事实上,黄某只是个传令的而已。整个作战计划,包括最后的撤退安排,都非出自黄某之手。不信,你可以去问你们孙长官,去问第二战区的阎司令长官。你就是把状告到国防部去,告到蒋总裁那儿,黄某也跟导致你们特务团全军覆没的事情,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你……”老苟扭过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临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跟黄副司令同归于尽的打算。然而,当看到冯安邦那焦虑的眼神的一瞬间,所有决心和勇气,都灰飞烟灭。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义愤,而给整个二十六路带来麻烦。他不能牵连冯安邦,不能牵连一手将自己提拔起来的老营长孙连仲。他管不了别人的事情,他只能管好自己。 推开信誓旦旦的黄副司令,军官老苟缓缓跪倒,冲着核桃园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弟兄们,是老苟对不起你们。”每磕一次,他都大喊一声。声音如同重锤一般,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脏上,砸得所有人几乎都无法呼吸。当最后一声喊完,他抬起左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和血迹,然轻轻摇了摇头,用右手的盒子炮,顶住了自己太阳穴。 “老苟,你要干…!” “苟团长——“ “不要啊!”所有人都扯开嗓子,大声叫喊。却都已经来不及,军官老苟笑了笑,轻轻扣动了扳机,“乒!”。 “噗!”喷出一口血,张松龄再度昏倒。在失去知觉前的一瞬间,他看到了天边的晚霞,竟是耀眼的鲜红。 天上失火了! 人间也被天空中的火焰波及,化为一座炼狱。 火狱中,不知道哪个会被焚烧成灰,也不知道哪个会张开华丽的翅膀,如凤凰般涅槃。 烽烟尽处 第一卷 卷终 酒徒注:第一卷结束,求关注。 第一章 山居 (一上) 第二卷 第一章 山居 (一上) 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六日,随着娘子关附近最后一支断后部队的撤离,娘子关战役在一片血色当中落下了帷幕。 是役,中华民国先后投入国民革命军第三军、第十七师、杨虎城部教导总队、八路军一百二十师,川军曾苏元旅,第二十六路军二十七师,直属特务团以及三十、三十一师一部,共十万四千余人参加战斗,在付出了两万七千多名弟兄的生命为代价之后,放弃阵地,大步向太原附近转移。 第十七师开赴前线时总计一万三千余众,撤下来不到三千。 杨虎城部教导总队两千青年学生,生还者不到四百。。 第二十六路军的三十师、三十一师,彻底失去战斗力。直属特务团主动出击,拿下日军补给线上重要据点核桃园之后,坚守六天六夜,全团一千余弟兄,撤下来七人…… …… 日军方面,则投入了第二十师团和第十四师团一部,总兵力共两万余。战后统计,总伤亡不到两千,与国民革命军方面的交换比为一比十! 突破娘子关防线之后,日军沿正太路直扑太原。十月三十日攻陷平定,十一月二日突破忻口,将阎锡山眼中固若金汤的忻口防线踏了个稀烂。 十一月二日夜,日军屯兵太原城下,因为火炮没及时运到,暂时停止进攻。 十一月五日,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山西王阎锡山在开了半宿作战会议之后,得出太原已经不可守的结论,带领亲信幕僚连夜撤离。 第二战区众将找不到阎锡山长官,彻底陷入混乱状态。不得不带领麾下部队各自为战。 十一六日,日军向太原发起总攻。 十一月八日,太原宣告失守。太原北郊的钢筋混凝土工事,没发挥任何作用。太原兵工厂内来不及搬走的机床四千余部,电动机二百余台,以及大量枪支、弹药甚至在娘子关战役中没都没舍得往外拿的火炮,尽数落入日军之手。 十月十二日,华东方向,日军以阵亡四万,受伤七万余的代价,击溃国民革命军七十八个师、七个独立旅、三个暂编旅和若干地方保安队,完全占领上海,苏州,南京方向门户大开。 国民革命军则在付出了十名将军,千余名校级以上军官和三十余万弟兄的代价之后,获得了将上海苏州一带工厂企业和机械设备搬迁到西南的机会,为日后长期坚持做出了准备。 但是,因为组织不利,各支军队在撤退途中陷入混乱。撤退旋即变成溃败。日军则尾随追杀,并且于十二月一日,向中华民国首都南京发起进攻。 十二月十三日,日军进入南京城。在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和第六师团师团长谷寿夫两人的支持下,对手无寸铁的南京民众进行了长达六个星期的大规模屠杀。来不及撤走的中*民共三十余万被日寇杀死,江水为之而赤。 日本鬼子丝毫不以屠杀百姓为耻,竟在报纸上对杀人最多的鬼子兵,大肆鼓吹。随即,又趾高气扬地宣布,已经解决中*队的成建制抵抗,今后在华北和华东任何地区,只要有一个联队的兵力,就可以完成扫荡的任务。 话音未落,中*队便打了日本鬼子们一个响亮的耳光。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国民革命军孙连仲部、滇军卢汉部、中央军汤恩伯部,联手在台儿庄击溃第五、第十两个师团,歼敌一万三千余人,取得举世瞩目的台儿庄大捷。 是役,日军投入四万余人,飞机数百架次,大小战车近百辆。中国方面则以4万六千余众迎敌,双方兵力接近一比一。据战后统计,日军伤亡一万三千到一万六千人,中国方面则损失七千五百余壮士。交换比为二比一。 第一百二十二师师长,王铭章将军殉国。滕县县长周同知道后,不忍见将军旅途寂寞,从城墙跳下,与其结伴而行。 …… 日军在台儿庄遭受重挫之后,举国震动,以之为奇耻大辱。很快,便调集了华中、华北的全部力量前来复仇。中华民国政府在取得台儿庄大捷之后,亦试图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将日军赶出江苏和山东。双方各自纠集重兵,在徐州附近,酝酿起一场新的生死对决。 与此同时,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与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卫立煌二人默契配合,在五台山一带利用地形优势,多次给与来犯日寇沉重打击。辛亥老将朱德指挥赵寿山的第十七师残部,曾万钟的第三军残部、李家钰第四十七军(川军)以及八路军一百二十九师,都是缺粮少弹的叫花子部队,却先后取得了神头岭、马庄、长乐等多次大捷,将进入山区作战的日寇拖得筋疲力尽,不得不仓促结束扫荡任务,放弃彻底吞并山西的美梦。(注1) 晋绥地区的其他中*队,见山地战和游击战大有可为,也纷纷派人来朱德处取经。而朱德老将军亦不藏私,将自己戎马半生所得经验,尽数介绍给众人。很快,晋绥各地的寂静的山区中,便重新响起了清脆的枪声。晋绥军、西北军、留守山西南部的中央军,还有各路地方武装,皆奉游击战为圭臬,零敲碎打,象勤奋的蚂蚁一般,夜以继日地啃噬着华北日军的躯干。(注2) “乒!”,一声清脆的步枪声在四月的龙泉寨响起。惊得无数鸟雀振翅而飞,越过被硝烟熏黑的娘子关长城,远远地逃向山外。 一头硕大的雄性马鹿紧跟着从树林中冲了下来,跌跌撞撞跑出二十余米,脑袋顶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气绝而亡。 老猎户孟山笑呵呵地追上去,按住马鹿的脖子,狠狠捅了一刀。然后取下腰间的两个军用水壶,将鹿血接了满满。 春天的鹿血乃大补之物,充精髓、壮肾阳、健筋骨,药效仅次于鹿茸。可老人家自己却舍不得喝,放下水壶,坐在马鹿的尸体旁,笑呵呵地向树林中招呼,“赶紧,趁热来几口。这玩意儿,可是最好的补血东西。等凉下来,效果可就差得多了!” “嗯!”随着一声沙哑的回应,树林中钻出一个古铜脸小胖子。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额头上却没有半滴汗,两只鼻翼不断开开合合,暴露出他此刻体质的虚弱。 “今天咱们爷俩收获不错!”老孟山从腰间又解下一只水壶,笑呵呵地丢过去。“喝完了鹿血,再来两口烧酒。然后咱们爷俩做个担架,把鹿抬回村子里去。让小雨用柴禾焖上一晚,明天就可以吃个舒坦!” “嗯!”古铜脸胖子大声答应着,接过酒水和鹿血,按照老孟山的吩咐顺序,先将鹿血灌进了自己喉咙。新鲜的鹿血味道极其腥膻,刚一过喉咙,立刻令他的五腑六脏同时翻滚。但是他却强忍着胸口的烦恶,不让自己吐出来。屏住呼吸,三两口将其余的鹿血喝完,然后恶狠狠地举起酒壶,大口狂闷。 “咳咳咳…”汾酒的浓烈味道,呛得小胖子鼻涕眼泪齐流。老孟山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伸出衣服袖子在此人脸上抹了一把,笑着安慰:“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这东西味道虽然冲了点儿,总比苦药汤子强!你先坐这儿歇歇,我去砍几根合适的树枝!” “谢谢大叔!”古铜脸胖子知道自家身体情况,也不逞能。向老孟山道了声谢,杵着三八大盖儿坐了下去。 “你这孩子,跟我瞎客气什么!“老孟山笑着拍了胖子肩膀一下,低声嗔怪。然后转身去砍树枝做担架,临走之前,又朝地上的猎物看了看,笑着追加了一句,“这次打得比上次好,几乎正打在眼睛上。你下回把枪口稍稍放低点儿,咱们就不用再想办法做其他假伤口了!” “嗯!我下次注意!”古铜脸胖子非常谦虚的表示接受,然后低下头去研究猎物的伤口。子弹是从马鹿的左眼稍稍偏下半寸左右的位置打进去的,借助惯性射穿了整个头颅。所以,马鹿在被射中之后,还能继续跑出二十几米远。如果刚才瞄准时注意补偿山势,将枪口再稍稍抬高一些的话,就能直接打穿马鹿的两只眼睛。那是孟山老汉的拿手绝活,已经教了他整整一个月,可是他还没有完全掌握。 “如果当日在核桃园,我有这么好的枪法……”古铜脸胖子举起三八大盖,冲着远处的树梢瞄准。标尺已经被他推到最远刻度上了,如果还能打中的话,便是四百米外狙杀。他幻想着,迟疑着,迟疑着,幻想着,眯缝起眼睛,缓缓扣动了扳机。 “乒!”子弹飞出枪膛,擦着目标的边缘掠了过去,带落几片新发的绿叶。 “这小子,又开始糟蹋子弹了!”老孟山在与目标相反方向,轻轻摇头。“不行,得尽快把小雨跟他的事情给办了。否则,等这小子身体一恢复,肯定会悄悄溜走。那样的话,老子这半年多可是白伺候他了!” 无论如何,也要把女儿嫁给小胖子。因为他读过书,因为他待人礼貌,因为他前途远大。因为他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特务团几个活下来的军官之一,归队之后,肯定要平步青云。 这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准女婿,姓张,名松龄。 注1:非虚构,朱德当时兼任第二战区东路军总指挥。麾下有*的四个师和八路军的三个师。在指挥作战时,他总让自己的嫡系部队打正面,其他友军负责侧翼支援。因此受到几位*将领的一致推崇。每次战斗,都能尽全力配合。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阎锡山本人负责的第二战区西路军,却因为派系倾轧严重,彼此拆台,被日寇打得落荒而逃。 注2:卫立煌曾经召集第二战区众将,到朱德处取经。朱德则带着徐向前部,亲自拿日军一个运送大队做示范。当着观摩者的面,将日军全歼。 第一章 山居 (一 下) 第一章 山居 (一 下) 没错,这个身体虚弱的小胖子就是张松龄。在足够的野味支撑下,他的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基本上已经痊愈,标志性的小肥肉也全长了回来,唯一与以前大相径庭的是,原本白皙的面孔,如今已经被山风给硬生生吹成了古铜色,看上去男子汉气概十足,完全没有了先前的那股书卷气和稚嫩味道。 为了从阎王爷那里把这小子给拉回来,老孟山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在养伤的五个多月时间,光是山鸡、野鹿和狍子,就消耗了足足上百只。其他什么党参、黄芪、鹿茸之类的贵重药材,更是成斤成斤往张松龄肚子里头填。亏得老孟山打得一手好猎枪,又在核桃园营地附近的山谷里,零散捡到了近千颗没有殉爆的子弹,这才没被张松龄吃成穷光蛋。可即便如此,当初为特务团带路所获得的那笔赏钱,也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再也做不起买地盖新房的美梦! 然而,付出了这么大代价,能不能打动准女婿的心,孟老汉却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张小胖子是军官,老孟家从曾祖那代开始算,最大才出过一个村长;张小胖子读过很多书,一笔字写得龙飞凤舞,老孟家的女儿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更甭说提那支几千斤重的毛笔了。张小胖子长得英俊,与山前山后那些吃橡子面儿长大的年青人们相比,简直就是王母娘娘帐下的金童,而老孟家的女儿呢,除了个高腿长,脸盘子稍圆之外,几乎没有半分过人之处。 上述这些都不算什么障碍,更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张小胖子留在娘子关附近,不是他本人的意思。而是孟氏父女趁着他昏迷的时候,将他给“偷”回了家中。当时因为老苟团长自杀,整个前线指挥部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没人还有心思再顾及到张松龄这个半死不活的小连长。而孟山和孟小雨父女,也觉得继续跟着眼前这支连苟团长都能生生被逼死的队伍,实在不靠谱。就互相使了个颜色,抬着半死不活的张小胖子,悄悄地离开了村子。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正确无比。娘子关前线指挥部的其他人才离开村子没多远,就遭到了日军先头部队的偷袭。黄副司令官在二十六路骑兵营的保护下杀开一条血路,逃出生天。其他随军文职官员、记者、还有强征了一辆卡车的伤兵们,却大多都落在了日本鬼子手里,被小鬼子绑在路边的大树上,一个接一个练了刺刀。 但张小胖子对孟氏父女却未必领情。尽管在他能下地走动的第二个礼拜,老孟山就用毛驴驮着他,去看了树上的斑斑血迹。可张小胖子只是搓土为香,冲着袍泽的血迹拜几拜,就转身离开了。从始至终,没流一滴眼泪,也没对孟氏父女的救命之恩说一个“谢”字! 大恩不言谢,那是文人们的清高。孟山老汉可没那么迂腐,比起被张小胖子当作恩人记一辈子,他更希望张小胖子能直接表个态,愿意对自家女儿以身相许。不过这种话他不能直接地说出来,毕竟女儿的脸面还是要顾及的。更何况强扭的瓜不甜,如果张小胖子无论如何都看不上孟家小雨的话,总不能看着他们两个成亲后天天从早晨打到晚上。 硬的不能来,软刀子却绝对不能丢。孟山老汉坚信“男求女如隔山,女求男如隔纸”,只要自家女儿能天天在小胖子眼前晃,端茶倒水,叠被喂饭,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相信张小胖子也不是那铁石心肠的人,早晚会被女儿的柔情所打动。 只是,自家女儿的性子里,温柔这东西实在太稀缺了些。而张小胖子的心肠,又实在有些硬得离奇。从他吐血昏迷后第一次睁开眼睛到现在,已经整整五个半月过去了。可女儿跟小胖子之间,却依旧未能找到任何共同话题。往往是一个兴致勃勃地说着山间奇闻趣事,另外一个已经神游万里。一个已经听得昏昏欲睡,另外一个却在大谈特谈国家民族,慷慨激昂。 眼瞅着小胖子的腿脚越来越利索,身子骨越来越结实,孟老汉就一天比一天心急。他带着小胖子上山打猎,手把手指点小胖子射击要领,不仅仅是为了让小胖子身体恢复得更快,而且还想让小胖子迷上这片群山,迷上山中天不收地不管的猎户生活。他想让小胖子念自己的好,即便毫不留恋地日后返回军中,立功杀敌的时候,也会想起几百米外将猎物两眼打个对穿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从而对自己的女儿小雨更珍惜些许。 当然,如果小胖子返回军队时,把自己和女儿两个全带上就更美了。孟老汉自问做不了军官,但给张小胖子管管粮饷,探查一下敌情什么的,还是能做好的。上阵父子兵么!到时候小胖子当团长,小雨当团长夫人兼医务营长,自己这个老丈人就当大总管,一家人边打鬼子边享受天伦之乐,便是给个神仙去做,也不肯换了。 想到一家人的未来,老孟山的手脚就愈发地利落。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树枝,砍下,去皮,用野草做了绳子捆着走了回来。见到还在端枪瞄准的张松龄,笑着走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别急,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你身体刚刚好了点儿,可不能过于劳神。走,咱们爷俩拖着鹿下山。回去后趁着天亮把皮子一剥,放在外边风干了。后天关内盘石村那有个大集,刚好和冬天时攒的那些皮货一并卖出去!” “嗯!”张松龄放下步枪,跟孟老汉一起去整理猎物。成年马鹿体形庞大,重量通常能长到四百多斤。张松龄今天打到的这只个头稍小些,但分量也在三百斤之上。为了节省体力,他们将鹿茸割下放入背包,然后沿着鹿的嘴巴剥开一小段皮肤,将整个鹿头扒出来切掉。接着又从鹿脖颈处沿肌肉下切,掏出大部分内脏,与鹿头一并丢弃。最后才将内部已经掏空,表面还保持完整的马鹿放在担架上,用草绳拖着往山下走。 去了头和内脏的马鹿,大概还有二百七十多斤。虽然是下山,爷两个也累了个满头大汗。待回到村子里,孟小雨早已将晚饭准备停当。手脚麻利地递上陶盆和湿布巾,伺候爷两个洗脸换衣服。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子泡了鹿茸的苞谷酒,给父亲和死胖子张松龄各自斟上一大碗,帮助二人夹菜添饭。 张松龄酒量还是没什么长进,一碗下肚,古铜色的脸就变成了红铜色。孟老汉却非常善饮,示意女儿将自己和张松龄的酒碗再度填满,然后将碗举起来,笑呵呵地劝道:“再喝一碗吧,你今天出力气太多了,得用酒把体力给补回来!” “鹿茸是补血的,你多喝一点儿没坏处!”孟小雨自己也端着饭碗上桌,笑呵呵地向张松龄介绍药酒的妙用。 类似的话,张松龄其实已经听过了无数遍,早就不觉得有什么新奇。笑了笑,端起酒碗,小口慢品,“您老自己多喝点儿,我慢慢抿着陪您老。这东西味道太冲,我喝急了,就会头疼!” “呵呵!”老孟山就喜欢张松龄这份礼貌劲儿,端着酒碗继续大口豪饮。山里的年轻人,孝顺归孝顺,可绝不会一口一个“您老”地称呼自家长辈。并且山里的年青人大多喝起酒来不要命,从不会象张小胖子这样,明知掉是金贵的东西,还能明白自家酒量深浅。 孟小雨捧着一晚高粱饭,眼睛乌溜溜围着酒碗打转。以前家里没有死胖子这个客人的时候,陪着父亲喝酒的就是她。只是那时,金贵的鹿茸要卖给外边来的货郎换钱花,绝对舍不得朝苞谷酒里头浸泡而已。 张松龄被看得不好意思,从桌子边上拿起一个准备用来盛汤的空碗,将自己的酒水匀了一半儿给孟小雨。后者立刻两眼放光,伸手便准备去端。却被孟老汉一筷子将手背抽了道红艳艳的印记,“女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赶紧把饭吃完了,然后去收拾那头鹿。天马上就快黑了,总不能为这点儿小事儿还点个油灯?!” “哼!”孟小雨被抽得好生委屈,恋恋不舍地放下酒碗,继续往自己嘴里扒拉高粱饭。张松龄却笑呵呵地将半碗酒推给她,然后看着老孟山的脸说道:“小雨也累一天了,喝就喝点儿吧!等会儿,我帮她一起收拾鹿肉。” “随你!”孟老汉皱了皱眉头,勉强答应,心里却暗自偷笑。小胖子终于懂得心疼女儿了,这可是个难得的新发现。如果再多给他们制造点儿互相帮忙的机会,那岂不是…… 还没等他想出具体实施步骤,张松龄的声音却又在耳畔响起,“叔,能不能跟您商量个事情!” “说罢!”老孟山打了个激灵,放下酒碗,满脸警觉。孟小雨则将头埋进了自己的酒碗里,泪水不知不觉已经在眼眶中打转,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尽管自己已经尽最大努力想留住他。可他的心,注定不属于这片大山。再努力,又能多留下几天?! 第一章 山居 (二 上) 第一章 山居 (二 上) “嗯!”张松龄看了看老孟山和孟小雨,斟酌着说道:“我想给我家里长辈写封信,报个平安。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邮局,或者私人信差什么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老孟山长出一口气,笑了笑,大声回应,“应该的,应该的,你早就该写信回家报平安了。前些日子我是怕你家里人知道你受伤,白白担心。如今你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写信回去告诉他们一声总是应该的!” “那邮局,如今还有人在干活么?”张松龄想了想,继续询问。在山里养了五个多月伤,如今战局发展到了什么情况,他一点儿都不了解。娘子关附近即便原来有邮局,随着日本鬼子的进驻,恐怕也不能再运转了。自己远行在外,万一家书落在某些心思龌龊的人手中…… “这个啊,我还真没注意!”老孟山嘬着牙花子,迟疑着回应。“下盘石那里,原来每逢大集的时候,都有邮差从县城骑着洋车子下来。一边让当地人认领信件,一边收集当地人寄往山外头的信。反正总共也就十来封信,犯不着为此专门设一个信箱。” “他问的是现在!”孟小雨听得不耐烦,开口替张松龄追问。只要张松龄不提“要走”的话,她就又活了过来。小脸被酒精烧得红红的,一双薄嘴唇也红得如同秋天里的小辣椒。 ‘女儿终归是给别人养的!还没成亲呢,就嫌我这当爹的啰嗦了!’老孟山肚子里腹诽了一句,然后笑呵呵地回答,“现在不好说,反正我上次去赶集的时候,没看到邮差,不过……” 看了看张松龄失望的脸色,他又迅速补充,“不过从南边过来的那些老客,倒也经常帮人捎个信儿带个东西什么的。我跟一家姓吕的老客很熟,他刚好是你们山东人。我跟他好好说一说,再给他两个跑腿钱儿,让他帮忙捎一封信去鲁城,肯定不成问题。” “此人可靠么?”张松龄有点儿不放心,皱着眉头追问。 老孟山笑了笑,大咧咧地回应,“什么可靠不可靠的。他收我的皮货,我从他那里买茶叶,布料,每年都要见两三回面,谁也不敢太对不起谁。再说了,一封信又没多沉,他反正要路过你们家,顺便帮忙跑一趟,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儿!” “那倒是!”张松龄想了想,轻轻点头。按他的人生经验,商贩们是最喜欢留后路的一群,姓吕的行脚商既然以后还要跟孟大叔打交道,就不会一下子把事情做得太绝。, “那你一会儿吃完饭就赶紧写信吧,把油灯拧得亮一些,别伤了眼睛。”老孟山又喝了一大口酒,笑着叮嘱。 “嗯!”张松龄轻轻点头,然后继续说道:“如果能和我家联系上,大叔以后就不用把皮子卖给别人了。我们家也做山货生意,可以派人过来收。价钱方面,肯定会比现在高一些!” 据他平素了解,行脚商们从娘子关这边收购山货,价钱都压得非常低。而同样的毛皮、药材,在张家的货栈里,价钱就要卖到山区的五倍以上。扣除客栈自己加的价,行脚商们在货物倒手之间,至少赚走了三倍的利润。这还不算收山货时鸡蛋里挑骨头,肆意压价所带来的额外好处。 如果张家货栈直接派伙计过来定期提货的话,就可以让孟山老汉免受一层盘剥。此外,看在他的面子上,父亲和大哥也不会对货物的质量要求太苛刻。 这是他离开之前,唯一能回报给孟氏父女的东西。虽然微薄,但真心实意。在养伤的这段时间,孟小雨眼里所流露出来的缕缕柔情,他不是没看见,更不是无动于衷。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彭薇薇当初留在他心中的痕迹再深,天天对着孟小雨那浓得几乎化不开的目光,也早就给冲得淡了。 他是不愿意耽误孟小雨的青春。一次次大难不死的好运,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万一哪天自己去跟老苟团长他们团聚了,孟小雨岂不是要辛苦一辈子?! 所以,张松龄只能对孟小雨眼中的*,假装视而不见。娶了人家姑娘,等同于害了人家。与其日后生离死别,还不如现在就不给她留任何念想。反正父亲和哥哥接到自己的信之后,会妥善替自己回报孟大叔和孟小雨的恩情。未必能令他们父女两个的处境天翻地覆,至少能保证他们父女两个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关于张家在鲁城有铺子的事情,老孟山也早就听张松龄提起过。直接把山货卖给张家,也肯定比被行脚商于中间再剥一次皮有赚头。但是,女儿还没过门,就先占了准女婿家许多好处,这种行为实在有点儿超出了他的脸皮承受极限。因此,尽管知道张松龄是完全出于一番好意,他还是非常礼貌地拒绝道:“那就不用了。我跟老吕他们毕竟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不能说不卖给人家就不卖给人家了。况且鲁城离娘子关上千里地,来回一趟开销也挺大的。光为了我手中这点儿山货,实在不值得!” “没事儿,我哥和我家的伙计,每年都要走塞外。刚好路过山西这边!”张松龄笑了笑,鼓动如簧唇舌,继续努力游说。 这不是实话,张家的伙计去塞外,肯定走北平、承德一线更方便一些。如果绕路走山西,就要从大同附近出塞,相当于多兜出了一个大圈子。可不这么说,他无法保证孟山老汉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好意,更无法保证孟小雨在自己离开之后,日子会过得象现在一样无忧无虑。 “嗯哼,这件事先放一放,让我再好好想想!”老孟山还是觉得做人不能太贪心,放下酒碗,迟疑着回应。, “要不然您自己开个货栈,专门收乡民手里的山货。等我家的伙计来了,再一并转手兑给他。这也等于替周围的邻居们做了件好事,省得他们手里的山货老被人挑三拣四地压价!”张松龄不屈不挠,又抛出第二个“完美”构想。 这个构想让老孟山怦然心动。把自己的货物直接高价卖给亲家公,实在有些让他抹不开面子。可自己开货栈收购囤积山货,然后再转手往外边批发,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等于与张家那边互利互惠,谁也没占谁的便宜。 可最初本钱从哪里来?总不能凭着一张老脸,让同乡们先赊了山货给自己吧。或者说,先跟亲家公借,等赚了钱再还给他?那与直接跟亲家公要钱,又有什么区别?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小雨将来在张家,还能有什么地位可言? 正犹豫着,张松龄已经将具体细节摆到了桌面上。“第一次,我让我大哥亲自带着钱和这边比较用得着的货物过来,您在他来了之后,把自己手上的山货全卖给他,再顺道帮他从附近的村民手里收一些山货。这样,您做生意的本钱就有了。就可以从他手里批发一些这边不常见的紧俏货物,等我大哥走了之后,就可以立刻把货栈开起来。一边往外卖东西,一边往里头收东西。一手进一手出,只要钱能流动开,不需要太多本金,便可以支持货栈正常运转!然后,您老再……” 自幼被父亲和哥哥的耳濡目染,他谈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孟氏父女只有边听边点头的份儿,根本从中挑不出任何毛病。直到张松龄把整个规划交代完毕,才双双长出了一口气,先后低声赞叹:“原来做生意还有这么大学问,怪不得我这辈子始终发不了财!” “小胖子,你跟谁学的这些本事?以前可从没听你提起过!” “从八岁时就跟在我爹身后看他打算盘,一直看了将近十年,再笨也学会了!”张松龄笑着谦虚,却给自己惹回了一个大白眼。孟小雨不屑地翻了翻眼皮,撇着嘴道:“还再笨也会了!就跟你多聪明似的!我要是学,顶多三个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 这话要是放在往常,张松龄肯定毫不客气地笑话对方吹牛。可今天,他却难得没跟孟小雨抬杠,点点头,笑着说道:“的确没什么难的。要不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反正将来你也得替孟大叔管帐,不如现在就做些准备!” “真的!”孟小雨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两只明亮的眼睛照着张松龄就是一阵乱晃。 张松龄被晃得头脑发晕,笑了笑,继续电梯,“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找你收拾么?明天孟叔去赶集,顺便帮你买个算盘回来。我教你如何打算盘,如何记账!” “我,我……”孟小雨突然脸色开始发红,耷拉着脑袋,喃喃说道,“我,我不认识字!” “我知道,所以我从头教你,打最简单的开始。记账,其实也用不了太多字。会数一、二、三、四就行!” “那我可真得谢谢你!”孟小雨高兴地拉住张松龄的胳膊,狠狠晃了晃,差点直接将其扯翻在地。“我现在就去收拾那头鹿,然后今晚咱们就开始学写字。爹,您明天帮我也买点儿纸回来,我要拜小胖子,拜张连长当老师!” “行——!”老孟山拖着长声答应,一口将剩下的酒闷了个精光。拜师,拜师,师徒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手把手……,他仿佛看到了小两口耳鬓厮磨,你浓我浓的情景,脸上登时被笑容占满,双目中也写满了对幸福的憧憬。 第二章 山居 (二 下) 第二章 山居 (二 下) 心里边有了盼头,人也跟着精气神十足。第二天,老猎户孟山鸡叫头遍就早早地爬了起来,将去年冬天积攒下的各类皮货打成捆,放在一头青花骡子背上,牵着出了龙泉寨。 尽管孟老头和他捡回来的女婿两个用步枪打猎,对于同村的乡亲们来说已经不是秘密。然而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所有大型兽皮上的伤口,还是被孟山父女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处理了一下。现在即便行家里手拿着放大镜看,也看不出来兽皮上的伤口到底是由什么武器造成的。尽管这样做会令皮货质量受到一定影响,可比起一把好枪可能带回来的收益,这点儿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孟小雨和张松龄并肩将老孟山送到了村子口,临别前,“小两口儿”亲切地叮嘱:“叔,您老路上小心些!”“买完了皮货就早点回来!”“不要跟外人喝酒!更不要跟那些不相干的人生气!” “哎!”“哎!”“哎!”,老孟山连连答应着,声音里洋溢着幸福。“你们两个也不要光顾着学习,该出门晒晒太阳就出门去晒晒太阳。特别是胖子,你血虚,平时走动得……!” “知道了!”孟小雨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热,大声打断,“您赶紧走吧,别望了给我买白纸和毛笔!” 以前去山外边销售皮货,都是她跟着父亲两个一起。但这一回,想到自己如果不在家,死胖子晌午就得吃冷饭,孟小雨昨晚就以“白天要继续跟小胖子学认字”为借口,主动留了下来。而孟老汉也希望女儿能赶早学会读书写字,拉近与准女婿之间在文化上的距离。所以想都没想,就笑着答应了。 要学写字,就得再买一套纸笔。家中原来那套是去年冬天专门为准女婿添置的,如今毛笔已经磨得秃了头,看上去更像是一把破刷子。白纸更是早已经告馨,连张松龄昨晚写家书的那几张,还是以半条鹿腿为代价,从村子里一个姓柳的郎中家“借”来的。 娘子关是山区,凡是从外边运来的货物,价格都贵得离谱。特别是书籍、笔墨这类销量非常小的货物,简直就是一把把专门用来宰人的小刀子。可为了女儿的幸福,孟老汉早就决定豁出去了。只要她日后嫁入老张家能不受欺负,此刻多花上这么一点儿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给你买两支毛笔,一只用来学写字,一支留着替换!”想到日后一家人的幸福,老孟山带着几分骄傲的口吻向孟小雨保证,“给胖子也买两支,原来那支也该扔了!” “不用,不用,我那支还能凑合几天!”体谅老孟山日子过得不容易,张松龄赶紧连连摆手,“您老还是存些钱,留着今后做本金吧。毕竟开铺子不是件小事儿,准备得越充足,到时候应对得越轻松!” “那也差不了两支毛笔钱!”孟老汉大方地挥手,“你叔我多上一次山,就什么都有了。对了,除了纸和笔,你们两个还有没有其他需要我买的东西?赶紧说,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没了!您记得少喝点儿酒就行!”孟小雨摇摇头,再度大声叮嘱。 张松龄则想了想,笑着说道:“如果,如果您老能看到报纸,无论新的还是旧的,麻烦您老多给我找几份回来!” 这个要求,让老孟山有些紧张。但转念一想,把女婿关在山里一辈子也不是个事情!反正国民政府据说已经把南京都丢了,张小胖子的老部队说不定已经撤到了几千里之外,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其踪迹。所以也就点了点头,笑呵呵地答应道:“中,我记得下盘石火车站那,老有废报纸卖。从前村子里还有人专门买了回来糊墙,五毛钱一大摞,比草纸便宜许多,还结实。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卖的!” “您尽量去看看吧,只要是今年的,甭管谁出的都行!”张松龄点点头,低声补充。 虽然眼下村民们纷纷传言,说大半个中国已经落入日寇之手。但短时间之内,想必日寇也不能勒令所有报纸都改成日本字。只要老孟山能把报纸找回来,哪怕是汉奸们出的,透过那些帮鬼子炫耀战绩的马屁文章,他也能将此刻外界的真实情况拼凑个七七八八。只要能确认冯师长和纪旅长他们的位置,自己就可以着手做离开这里的准备,待将孟氏父女安顿好了之后,便立刻去追赶队伍。 “把昨天的鹿肉炖上一块,剩下的都抹上辣椒和咸盐,挂在外边风干!”又看了金童玉女般的女儿和女婿一眼,老孟山一边布置任务,一边转身迈动双腿,“晚上我回来后,要请村西头的柳大夫吃饭。顺便让他再给胖子把把脉,看看需要用些个什么药继续调理!” “还请他,他每回还不都是拿同一张方子糊弄咱们!”孟小雨拧了拧鼻子,低声抗议。但除了让贪心的柳郎中继续占便宜之外,方圆百里内,她还真找不到第二个能给张松龄把脉的大夫。只好气哼哼地白了死胖子一眼,然后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村外的树林当中。 孟春时节,山里头的晨风还是有些透骨。孟小雨不敢让张松龄在寒风里吹得太久,听着骡子的铃銮声渐渐去远,便扯了对方胳膊一下,低声命令:“走,回家吧!我灶上还用小火给你蒸着一碗羊奶呢,趁热喝了它,免得一会儿再头晕!” “走吧!”张松龄紧了紧背上的狍子皮大氅,低声答应。由于上次负伤时失血太多,而过后又没能得到妥善的治疗,他现在的体质远不如从前。几乎稍微一受寒,就要发烧躺倒,甚至还可能再度陷入昏迷。 “你昨天晚上教给我的那十个数,无论大写还是小写,我都记住了。今天早晨还在灶膛边的空地上重写了一遍。一会儿你帮我去看看,到底写没写错!”大步流星地走在张松龄身边,孟小雨低声汇报。 有点儿象炫耀,但更多的成分是期待着对方的肯定与夸奖。只可惜张松龄丝毫没感觉到她眼神里的期盼,点点头,很平淡地回应:“行,我一会儿去帮你检查。如果没错误,就接着学一百以内加减法!”, 昨天晚上,他手把手教了孟小雨如何写她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到十,十个阿拉伯数字的通常写法及中国写法。这些都是将来管账时必须用的,孟小雨学了之后,刚好可以帮助她的父亲孟山大叔。 “我以后每天白天想学二十个字,晚上收拾完了桌子,再学十个!”孟小雨心里约略有些失望,但还是竭力想引起对方的关注。 白天二十个字,晚上十个字,一天下来就是三十个字。三个月下来,估计差不多就能读报纸给爹听了。虽然比不上城里那些洋学生,至少今后死胖子带自己去见外人时,不会觉得太丢脸。 一天学三十个字,即便对张松龄这样的“小神童”来说,当年也不可能做到。然而他却不想太打击孟小雨的积极性,犹豫了一下,又笑着回应,“行!我先从最简单的教,你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记不下来也别勉强。要知道,胖子可不是一天吃出来的!” 说着话,他伸出右手,轻轻掐了下自己的左胳膊。这幅身子板眼下虚弱归虚弱,肥膘儿却一点儿没比以前少。随便割一块放火上烤烤,都能烤出半斤油来。 “噗哧!”孟小雨被张松龄滑稽的动作逗得展颜而笑,洁白的牙齿宛若编贝,“你这人就是怪,喝凉水也照样能上膘。一点儿不像大牛他们,光吃饭不见长肉!” 大牛是孟小雨的邻居加小跟班儿,自从孟氏父女从战场上捡回了张松龄之后,此人在孟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不过他却丝毫不气馁,三天两头就会跑过来帮忙砍柴挑水,任孟小雨拿笤帚疙瘩打都打不走。 “大牛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张松龄丝毫没有醋意,顺口追问了一句。 “谁管他!”孟小雨白白耍了一回小聪明,心里头愈发失落,语气也变得非常不友善,“反正我都快被他给烦死了,他不过来,正好图个清静!” “哦!”张松龄不知道孟小雨为什么突然就生了气,小心地点头附和。“也对,反正他也给你帮不上什么忙!” “帮得上我也不想用他!”孟小雨彻底被激怒了,柳眉倒竖,“你这人烦不烦啊,没事儿老提他干什么?!” “不是你先提的么?”张松龄被数落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喃喃地回应了一句。然后闭上嘴巴,再也不敢招惹已经濒临发飙的孟小雨。 “我提起来的,你就没完没了地接话茬啊!其他事情,怎么没见你这么机灵!”孟小雨狠狠抹了把眼泪 ,大声怒吼。 女人这种动物,在张松龄眼里永远不可理喻。特别是现在的孟小雨,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作为一个大男人,一个受了人家许多恩惠的大男人,他不想跟对方争论谁对谁错。忍了忍,低头继续往家里走。 “你,死胖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啊!一起走路都想立刻把我甩下!”孟小雨一边哭,一边用力跺脚。 张松龄停住脚步,讪讪回头,看着对方,满脸无辜。这幅手足无措的模样,让孟小雨恨不得冲过去,用力扇他几巴掌。将牙齿咬了又咬,最终,却也没下得了狠心,抹了把泪,上前拉住张松龄的手,以极低的声音命令,“走吧,天冷!” “什么?”张松龄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追问。 “我说天冷,会冻死你!”孟小雨又低吼了一声,用力拉着张松龄的胖手,迈开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她的手上全是眼泪,凉凉的,湿湿的,令张松龄的手心也很快凉了起来。有股湿漉漉的感觉,透过皮肤经脉,一点一点往心里头钻。几度想停下脚步,搬过孟小雨因为照料自己而累得瘦棱棱的肩膀,抱一抱以表示安慰。但联想到自己那天煞孤星一般的命运,还是把这股子冲动深深埋在了心底。 半年之前,凡是跟他走得近的人,都没落到什么好下场。周珏、田青宇、彭薇薇、老军师,还有廖文化和苟营长,一个个陆续从他身边消失,跟他关系越好,走得越凄凉。张松龄虽然不怎么信鬼神,可同样的惨剧在眼前一次次地重复,也让他心里有了阴影。总觉得自己是被厄运盯上了,必然会给关系亲密的人带来灾难。 他不想拖累孟小雨,更不想让孟小雨跟了自己之后没几天,就收到阵亡通知书。那对孟小雨不公平,对老孟山也不公平。他们本来就应该继续留在桃花源般山区,继续过不知魏晋的快乐日子。 两个年青人各自怀着心事,相伴着回了家。整整一天,各自的脸上都没有再出现任何笑容。但这并不影响孟小雨的学习成果,二十个最简单的汉字和个位数的加减法,她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掌握了。自己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又复习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已经能丝毫不差地演示给张松龄看。 这种罕见的学习能力,终于让张松龄震惊了一回。“你怎么做到的?!”带着几分嘉许之意,他瞪圆了眼睛询问,“我当年上小学,这可是一个月的课程!”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笨啊!”孟小雨翻了翻白眼,余怒未消。“本姑娘我就是没机会念书,否则,跟你一样能上小学,中学。等中学毕了业,就直接去读大学,读模士!大学毕业之后,是模士吧!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 “是博士!中间还有硕士!读完了硕士才是博士!”张松龄笑了笑,低声纠正孟小雨的发音错误。 “那博士毕了业呢?!”难得在心上人面前露了一次脸,孟小雨兴致勃勃地追问。 “博士毕业后,就没有了。那时就该你教别人读书了!”张松龄丝毫不怀疑孟小雨有读博士的智力水准,笑着回应。 “啊!这就到头了?”孟小雨有些不甘心,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寻求确认。 “小学和高中加起来,要十年呢。硕士三年,博士至少两年,你还想读到什么时候去?!”终于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隐约的笑容,张松龄心里突然觉得很痛快,笑呵呵地调侃。 “十加三加二,等于十五。我今年十六,十六加十五,妈呀,要读到三十一岁去!”孟小雨夸张地跳了起来,大声说道。“那可不行,那样我就成老姑娘了!我……” 猛然间,她意识到在一个年青男子面前愁如何嫁人,好像有些不太合适。双手捂住了脸,低头便往屋子外边走,“我去,我去村口看看,爹怎么还不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张松龄站起身,抬手去抓挂在墙上的狍子皮大氅。还没等他将自己收拾利索,院门口忽然传来邻居家大牛焦急的声音,“小雨,张大哥,你们赶紧跑,赶紧跑啊。鬼子,鬼子进山来抓张大哥了!” 第一章 山居 (三 上) 第一章 山居 (三 上) “鬼子……”孟小雨吓得魂飞天外,转身就往屋子里跑。她知道张松龄久病体虚,准备背着对方一起进山躲避。却看见张松龄一只手拎着父亲打猎时盛子弹的棉布口袋,另外一只手正往挂在墙上的步枪处伸。 “快跑,张大哥,外边来了好多鬼子,你挡不住!”大牛也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屋子,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喘粗气。 “身边没趁手家伙,更挡不住!”张松龄平静地回了一句,将子弹推入枪膛。一只手拎着拴枪的帆布带,另外一只手推开了孟小雨。“鬼子是冲我来的,你跟大牛去他家红薯窖里头躲躲,我出去引开他们!” “不——!”孟小雨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张松龄的后腰,“我跟你一起走,咱们两个今天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你……”张松龄接连挣了两下没挣脱,心脏处那层人为制造出来的硬壳终于被孟小雨的泪水给融化,叹了口气,低声应允:“也好,那就咱们两个一起上山。赶紧放开我,去仓房找几条肉干儿!这一走,还不知道得躲多少天呢!” “嗯!”孟小雨点点头,像个小童养媳一样从张松龄手中抢过装子弹的布口袋,扛在了自家肩膀上。 时间紧迫,二人不敢再多耽搁。从仓房里又拎了两条肉干,便匆匆出了家门。邻居家的大牛酸溜溜地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心一横,也拎了把铁锹,快步追了上来,“带上我,带上我,我跟你们一起走。张大哥,我跟你们一起走!” “小心鬼子连你一块儿抓!”孟小雨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威胁。 “我不怕,他们敢抓你,你和张大哥,我就拿铁锨跟他们拼命!”大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将张松龄的另外一只胳膊架在了自己肩膀上,“我力气大,他们打不过我!” 孟小雨本能地想赶他走。看看张松龄没什么反应,便也息了这个念头。三人互相搀扶着跑上村子正对面的山坡,前脚才踏进树林,身背后已经响起了凌乱的枪声。 “站住,不准跑,太君找你没有恶意!没有任何恶意!”十几名刚刚招募入伙的伪军,举着三八大盖儿,冲着天空鸣枪威胁。跟在伪军的身后,则是半个小分队的鬼子,每个人都走得气喘吁吁。在这伙贼人的最后面,还有两匹东洋马。一匹马的背上坐着个留着仁丹胡须的鬼子军曹,另外一匹马的背上,则坐着一名身穿淡灰色长袍的二鬼子,长得斯斯文文,只是腰杆子一直半弯着,就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哈巴狗一般。 张松龄才不相信伪军们的瞎话,什么叫没有恶意?没有恶意,犯得着这般兴师动众么?!要知道,自己这边只有一把步枪外加一把盒子炮,而鬼子那边,如果把伪军也包括在内的话,人数已经超过了二十。 动用半个小分队的鬼子和一个班的伪军,只为了抓他这个伤号。小鬼子那边,可真是给足了他面子!张松龄是卖卖人家出身,向来讲究别人敬自己一尺,自己就还别人一丈。跑着跑着,突然一转身,冲着追在最前方的伪军就扣动了扳机。 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停下来还击,跑得最积极的那名伪军连最基本的闪避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子弹打穿了肺脏。丢下步枪,单手捂住胸口倒了下去,大股的鲜血夹杂着破碎的肺叶涌上嗓子,憋得此人无法呼吸,喉咙处“呼噜噜”如风箱一般作响。 其余伪军吓得立刻趴在了地上,撅着屁股胡乱放枪,二百多米的距离,他们可没有张松龄那个准头。爆豆子的枪声响成了一片,却连张松龄、孟小雨和大牛三人的汗毛都没碰到一根,眼睁睁地看着三人逃进了树林深处。 “八嘎!”鬼子军曹跳下战马,一脚一个,将伪军们踢成了滚地葫芦。“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们还在这里浪费什么子弹?都给我滚起来,进山去搜。咱们今天就是把这座山给翻个遍,也要把张中尉给找到!” 他说话虽然略带一点儿东北口音,却是如假包换的汉语。伪军们被骂得面红耳赤,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身,在同伴的尸体前,重新整队。 “刚才那一枪,肯定是蒙上的。他不可能次次都蒙得一样准!”灰袍子也从马背上跳下,板着脸给众伪军们打气儿,“这次行动,我可是在坂本长官面前夸下海口的,一定会把那个*中尉给他带回去。你们几个,可千万记得给我长脸!” “是!”伪军们立正敬礼,回答得有气无力。 对面树林里的确只藏着一个敌人,可人家是二十六路特务团的精锐。去年在核桃园那边,坚守了六天六夜的精锐!而大伙呢,自打穿上这身皮之后,连子弹都没正经打过几颗,拿什么跟人家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去较劲儿! “没吃饱饭么,你们几个,给我大声点儿!”在自家主人面前露了怯,灰袍子的狗脸有点儿挂不住了,扯开嗓子,再度高声命令。 “是!长官!”伪军们又一次齐声回应,比先前那回效果稍好一些,却怎么都提不起精气神儿。 “算了,朱君,他们,原本就不是用来对付正规军人的,没必要对他们要求太严苛!”不想给灰布袍子继续浪费时间的机会,鬼子军曹笑着阻止,“对付精锐,就一定得用精锐才行。小田君,你带咱们的人头前开路,让朱君的人跟在你身后,观摩,学习!” “嗨依!”被唤作小田的鬼子伍长早就憋得浑身痒痒,大声答应着,端起步枪,“所有人,呈散兵队形,进攻!” “进攻!”其他六名小鬼子迅速分成三组,每组两人。其中两组分左右向山坡上的树林包抄,最后一组则寻了个相对平坦的位置,将一门掷弹筒架了起来,缓缓调整射角。 四月的山区,树木才长出新叶没多久,无法完全遮断人的视线。很快,掷弹筒手就在二百五十米外的一棵老树后,看到了枪管的反光。他迅速抓起一枚手榴弹,填入筒口。还没来得及拉动击发带,耳畔忽然听见“啾——”地一声尖啸,紧跟着,掷弹筒就自己跳了起来,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鼻梁骨上。 第一章 山居 (三 下) 第一章 山居 (三 下) “神枪手!“两组负责左右迂回的小鬼子,立刻趴在了地上,漫无目的地开枪还击。被手中武器档过一劫的掷弹筒组两名成员,则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小土包之后,连吃饭的家伙都顾不上去捡。 对于普通士兵而言,神枪手在战场上是比大炮还可怕的存在。炮弹飞过来时伴随着凄厉的尖啸声,经验丰富的士兵完全可以抢在炮弹落地之前跳进隐蔽处,最大限度地避免被弹片炸碎的危险。而被一个神枪手瞄上,则就等于一条腿迈进了鬼门关。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扣动扳机,待听到枪声,死亡已经近在咫尺。 今天树林里的那个中国士兵,显然是神枪手中的翘楚。要知道,隔着二百多米的距离,掷弹筒在射击者眼里只有一根香烟粗细。而射击者既然能在二百米之外准确打飞一根香烟,下一回瞄着谁的脑门儿开枪,子弹就绝对不会落在此人的耳朵上。 第一枪打掷弹筒目的在于示威,第二枪就要动真格的。六名小鬼子都不傻,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被神枪手看上的靶子! “晦气!”张松龄低声骂了一句,迅速拉动枪栓,退下已经击发过的弹壳,重新瞄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才没兴趣跟小鬼子玩什么开枪示威的鬼把戏。刚才那一枪他瞄的是掷弹筒手的脑袋,因为对地形的影响估计不足,才落到了对方的兵器上。 视线里的小鬼子们很狡猾,趴得一个比一个低。偶尔抬起脑袋打上一枪,也伴随着迅速翻滚的动作,令他根本没机会用准星套住对方。将枪口稍微抬高几分,他又试图瞄准鬼子军曹。却发现鬼子军曹将身体藏在了战马之后,举着一个白手绢,不停地挥动。 “张大哥,小鬼子的军官好像在朝你招手!”负责用铁锹反光吸引敌军注意力的大牛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低声提醒。 “嗯!”张松龄缓缓放下步枪,用手指轻轻揉自己的眼眶。鬼子兵们的战场求生经验都非常丰富,他没有一枪必中的把握。而那些看上去呆呆傻傻的伪军,又实在不值得他浪费子弹。只要把小鬼子清理干净,伪军们自然就成了丧家之犬,连再朝人吠上一声的勇气都不会有,更甭说替其主人报仇了。 见树林里始终没有发出第三颗子弹,鬼子军曹明白自己挥动手绢的动作已经被对方看见。从马肚子底下探出半个脑袋,试探着打招呼,“喂,对面的中国勇士,能不能先别开枪,听我说几句话!” “告诉他,有屁就放!”反正找不到打冷枪的机会,张松龄索性装得大度一些,侧转头,示意大牛替自己回答。 “张大哥说了,叫你们有屁赶紧放!”大牛天生一副好嗓门,把手放在嘴巴上,大声回应。 鬼子军曹在东三省混了很多年,当然知道这是一句侮辱人的话。但看在对方枪打得准头十足的份上,他决定唾面自干,“张君,在下野田正南,刚刚从满洲那边调过来。虽然没有参加过娘子关战斗,但是也知道你们二十六路军特务团是一支英雄的队伍。请准许在下向你,向你们二十六路军特务团的其他勇士,表示发自内心的敬意!” 说着话,他煞有介事地在马肚子底下鞠了一个躬,也不管张松龄能否看得见。 这家伙想干什么?小鬼子的哈巴狗,平定县保安队长,身穿灰色长袍的朱成壁,被自家主人的举动绕了个满头雾水。他今天在集市上,无意间得到了有一个*连长藏在老乡家中的消息。便立刻邀请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皇军出马,与自己麾下的保安队携手去山区清理“反日余孽”。谁料双方刚刚开始交手,堂堂的皇军军曹就突然改变主意,主动跟“余孽”套上了近乎! 非但他一个人被野田正南的开场白绕晕,躲在树林中的张松龄、孟小雨、大牛三人,此刻也是满脸错愕。在他们三人的印象当中,小鬼子就是一群穿了衣服的野兽,杀人防火,无恶不作。谁知道野兽今天怎么转了性子,居然开口说起了人话来?! “在下今天虽然带了很多士兵,但在下并不想在如此完美的天气里,与张君兵戎相见。那样,实在太对不起这周围的风景!”野田正南才不管别人有没有耐心听自己的啰嗦,继续东拉西扯。“在下在途中看到很多村庄,都象中世纪一样宁静。这是在大日本帝国和满洲都见不到的景象,在下非常喜欢,也不忍让美景毁于战火!” 如果按照日本国的习惯,他还要再说上几段不相干的话,才可以转入正题。否则,就是极大的失礼。但张松龄却没耐心继续听下去了,再度端起步枪,大声打断,“别绕弯子,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在下,在下……”野田正南皱了皱眉头,对张松龄的“无礼”很是不满。“在下今天听闻张君隐居在山中,甚为觉得可惜。所以想邀请张君出山,就任平定县保安队长一职,协助大日本皇军,共同剿灭周围的赤色份子,还山区以安宁。不知道张君能否屈就!” “乒!”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子弹从二百多米外飞来,在他藏身的战马肚子上掏出一个毛笔粗细的弹孔。可怜的畜生悲鸣一声,抽搐着翻倒。将鬼子军曹野田正南压了个正着。 “保护太君!”关键时刻,朱成壁表现得极为“忠勇”。从自家战马肚子后一个箭步窜出去,趴在野田军曹身边的泥地上,大声干嚎,“野田军曹,野田军曹挺住。野田军曹一定要挺住啊,我们这就把你拉出来,这就把你拉出来!” 其余鬼子和伪军们也顾不上再追杀张松龄,连滚带爬地跑到战马尸体旁,努力向外拉扯自己的野田的胳膊。张松龄则迅速退下弹壳,扣动扳机,“乒!”又是一颗子弹,这回终于没有打偏,从背后射中的鬼子掷弹筒手,将其推了个狗啃屎。 “啊——!”掷弹筒手惨叫着捂住自己胸口,却无法阻止血浆的喷出。保安队长朱成壁和他身边的鬼子、伪军们,都被喷了个满头满脸。“注意隐蔽!”被战马压断了肋骨的野田军曹拼劲全身力气,大声命令。 即便他不提醒,鬼子和伪军们也不敢再把后背卖给一名神枪手了。屎壳螂一般四下滚开,寻找可以躲藏身体的土坑。野田军曹又深吸了一口气,在马尸体下面继续命令,“小田伍长,你立刻骑朱队长马回县城去,请求山本中尉做战术指导。其他人,掩护小田伍长,立刻,立刻!” “嗨!”被唤作小田的鬼子兵趴在地上,向另外一匹战马匍匐前进。其余鬼子和伪军们则将枪口指向张松龄可能藏身的位置,“乒、乓、乒、乓”,打得树林中木屑乱飞。趁着这个机会,鬼子伍长小田一跃跳上马背,趴在马鞍上向村外疾驰而去。 张松龄即便枪法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人同时跟二十个人对射。躲在一颗怀抱粗的大树后面,轻轻揉搓眼眶。远距离狙杀目标,对目力的消耗非常大。才开了几枪,他的眼睛已经涩得象被沙子迷了一般。。 孟小雨悄悄地爬了过来,用手指替他按摩太阳穴。这一次,她终于学会了收敛自己的力道,每一个动作都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大牛在旁边看得心里直发苦,却命令自己尽量不去想将来的事情。扭过头,主动替张大哥观察鬼子和伪军们的一举一动。 胡乱开了一会儿枪,鬼子和伪军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再度向战马的尸体处靠拢。“小鬼子还想救那个当官的!”大牛迅速将情况通知给张松龄,后者一个轱辘从树干后滚出来,抓起三八枪,用准星套中下一个目标。 “乒!”另外一名掷弹筒手应枪声而倒。这是今天死在三八枪下的第四名倒霉蛋。其余鬼子和伪军再也顾不上抢救野田军曹,打着滚分散开去,继续朝树林里盲目地射击。 “死在这样一个人的枪下,也算值得!”知道在援军开到之前,自己已经不可能被从战马的尸体下解救出来了,野田军曹心里没来由地居然涌起一股宁静。 他是大板商人之子,初中毕业后被征召入伍,在满洲国驻扎了四年,参与几十次对“捣乱分子”的征剿。然这种杀人放火的日子,开始时给他的感觉非常刺激,直到有一次,他们堵住了一名“捣乱分子”的头目。 那名“捣乱分子”的头目凭着一把盒子炮,在山洞子里跟他们对峙了三天三夜。直到他们动用了毒气弹,才终于解决了麻烦。可当他们依照惯例试图搬动尸体回去示众时,却发现尸体轻得就像一团茅草。几个同僚大为好奇,用刺刀挑开了尸体的肚子。里边只有少量苔藓和泥土,居然连半点而粮食的痕迹都找不到。 捣乱分子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足够子弹,没有御寒的棉衣!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放弃抵抗。在将捣乱分子头目尸体丢下的那一瞬间,野田正南突然觉得,帝国可能会输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中国太大了,人也太多了。其中不乏肯“顺应时势”的家伙,象朱成壁和他麾下的伪军,但那往往都是无能之辈。而那些真正有本事,真正堪称武士的人,却宁可把身上的血流光,也不肯向强者屈服。这让他感觉非常疲惫,经常在梦中看见自己,被绑在大树上,象自己曾经对待中国俘虏那样,用刺刀开肠破肚! 血债血偿!噩梦中,他听见无数声音这样喊。他知道那些声音是真实的,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与他近在咫尺。他不想死在中国,他不想被中国人清算,他想回家去,继续读书,继续过樱花下把酒狂歌的日子… 四月,大阪的樱花已经谢了多时吧! 在体内鲜血将要流尽的时刻,野田军曹叹了口气,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殷红。 第一章 山居 (四 上) 第一章 山居 (四 上) 听着战马下的呻吟声一点点变低,平定县保安队长朱成壁懊悔得连肠子都开始发青了。如果今天他仅仅将探听到的消息汇报给日本人,而不是主动请缨带队前来“剿匪”的话,一个“检举顽匪得力”的功劳肯定是跑不掉的。可现在,同来的七名日本兵已经死了仨,即便最后能将树林中那名姓张的*连长抓获,他回去后恐怕还是会落下个“配合皇军作战不利”的罪名! 作战不利,那是要被撤职处分的。而一旦失去了保安队长这身官皮,他就又变回了原来那个谁见了都要躲着走,哪怕多看一眼,都觉得丢了身份街头小混混朱二。非但再不会被当地大户们众星捧月一般供着,恐怕有人还要趁机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都不得翻身。 即便不会被撤职处分,一旦失去了山本中尉的欢心,恐怕他这个保安队长也当不长久。要知道,眼下平定县城盯着保安队长职位的人,可不止是一个两个。随着南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传开,改朝换代,已经成了很多人眼里不可更改的现实。既然已经避免不了江山易主了,那么再帮日本人做事,就不能算卖国,而是要算成善于审时度势。当年大清入关的时候,那些善于审时度势的家伙们,不都发达了么?!至今山西商人们提起八大皇商来,谁不是羡慕得两眼放光?!谁还会记得他们当年勾结女真人出卖了多少自家同胞?! 朱某人只是比其他竞争者看得更远一些,或者是更敢赌一些,凭着带领日军追杀*伤兵的功劳,才把保安队长的职位抢先一步攥在了手中。那些潜在的竞争者们当然不会服气让一个昔日的小混混骑在自己头上,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在山本中尉面前给朱某人下蛆。而朱某人如果想保住眼前的富贵荣华,就必须竭尽全力将野田军曹被战马压死给自己带来的负面影响,消减到最小。至于消减的办法么,恐怕眼下最合手的一个便是…… 猛地一咬牙,他用恶毒的眼睛扫视整个战场,“鲍六子,李二蛋,胡三孬,韩大疤瘌,你们四个跟我走,其他人,给我钉在这里,千万别让树林里那个家伙有机会冲出来!” “是!”被点到名字的四个伪军早就不想继续跟树林里的神枪手对峙了,一个个蚯蚓般,倒退着往战场边缘爬。三名幸存的小日本鬼子见状,立刻暴怒,端起三八枪,趴在地上,呜哩哇啦地冲着朱成壁大喊大叫。 “太君,息怒。太君,息怒!”虽然职务比这几个日本小兵高得多,朱成壁依旧得给对方当孙子。趴在地上,朝几名日本鬼子不断比划,“我的,进村子里的,抓人,放火。抓人放火的干活。那个*中尉肯定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咱们把村子里的人都杀光。咱们用这里的村民做人质,人质的干活。逼他投降,投降!” “绑票,绑票,太君懂我的意思。我的绑票的干活,太君们在这里,盯着,盯着的干活!” “太君不能动,小心,那个人枪法太准。咱们硬拼的不要,智取的干活!” 接连比划着说了好几遍,鬼子们才终于明白了朱成壁的是条好狗的干活,趴在地上,悄悄地冲他挑起了大拇指。朱成壁高兴地把脑袋当尾巴晃了晃,然后带着麾下爪牙,迅速向后爬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三八枪的可瞄准范围之外。 张松龄在树林中,将鬼子和伪军们的一举一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他猜到那个伪军头目接下来肯定不会干好事,但双方间隔的距离太远,伪军们又将身体贴在了地面上爬行,他根本无法打得中。而趴在原地的鬼子和伪军们,也不肯再给他轻松瞄准的机会,将三八架在地面上,不断朝树林内盲目射击。 “啪!”“啪!”“啪!”“啪!”,子弹打在张松龄藏身处附近的树干上,掀起一片片暗绿色的树皮。他谨慎地还击了几枪,但打在了鬼子和伪军们身边地上,除了将对方吓了一跳之外,再无其他任何意义。 接连几颗子弹落在了空处,让伪军们士气大受鼓舞。他们终于发现,树林里的那个神枪手,也不象自己想得那么可怕。至少说,在自己这边的人将身体压得足够低的情况下,那家伙再也创造不出先前五颗子弹要了四个人命的奇迹。有名脸上长者青色胎记的家伙存心在鬼子们面前表现,将脖子抬起来,大声威胁,“喂——,树林里的人听着,赶紧把枪扔出来投降。皇军的大部队马上就到了,那时候,你再想……” “乒!”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带起几点红光。脸上有胎记的家伙赶紧将鼻子埋进泥土中,同时伸手朝自己的脑袋上乱摸。热乎乎的鲜血顺着他的胳膊淌下,将他的眼睛照了个通红。 “救命啊,我中弹了,我中弹了!”脸上有胎记的家伙惨叫着,在地上来回翻滚。肚子里的屎尿顺着裤腿,淅淅沥沥而出。距离他最近的鬼子兵被熏得直犯恶心,探过枪管,用力狠捅,“八嘎特内俄妈哟啊……” “啊——”脸上有疤瘌的家伙听不懂日语,还以为太君们想替自己迅速“解决”痛苦。眼皮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其余的伪军们觉得自家的脸都被此人给丢尽了,索性将脑袋扎在青草丛中,彻底做起了缩头乌龟。 鬼子们和伪军们不抬头,张松龄就找不到下手机会。想了想,轻轻冲孟小雨和大牛两人使眼色,“上山,把他们引到山里去,咱们再想解决办法。” “我知道一个山洞,以前陪我爹打猎时,经常在里边休息!”孟小雨抓起盛放肉干的布口袋,转身就往山坡上走。 大牛的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蹲下身,架住张松龄的一只胳膊,快步跟在了孟小雨背后。 还没等三人走出树林,有股焦糊的味道,就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紧跟着,又是一阵凌乱的枪响。“啪!”“啪!”“啪!”“啪!”,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小鬼子又要干什么?”孟小雨皱着眉,迅速回头。一望之下,两腿就像扎了根一般,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张松龄和大牛也纷纷回头张望,只见平素安宁得如世外桃源般的龙泉寨里,此刻却腾起了大股大股的浓烟。影影绰绰,几个伪军们押着数十名父老乡亲,快步向树林方向走了过来。 那些以为事不关己没选择逃离的百姓,都被汉奸朱二给抓做了人质,无分男女老幼。 酒徒注:《家园》第七卷,终于整理完了。从今天开始,继续努力更新。除非极其特殊情况,尽量不断更。 第一章 山居 (四 中) 第一章 山居 (四 中) “狗日的,哪(我)跟你们拼了!”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心神之后,大牛捡起一根碗口粗的干树枝,就朝树林外冲。孟小雨手疾眼快,一把从背后将他拉住“你干什么,外边可有十好几条枪!” “哪(我)娘,哪(我)娘在那边!”大牛挣了几下没挣开,跺着叫大喊。“松手,松手,不然哪连你一起打!” “有胆子你就打,你把我打死了,也救不了你娘!”孟小雨根本不怕对方的威胁,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树枝的中央,“张大哥在这儿,张大哥一定有办法!” 最后一句话,让已经处于狂暴边缘的大牛立刻恢复了冷静,丢掉树枝,走到张松龄身边,大声要求,“快打,快打那个穿长袍的家伙。那家伙姓朱,抓你的小鬼子全是他领来的。孟大叔也是被他害死的!” “你说什么?”张松龄和孟小雨伸出手,每人扯住大牛的一条胳膊,“你再说一遍,孟大叔怎么了?”“我爹怎么了!” 看到两双通红的眼睛,大牛下意识地连连后退,“孟,孟大叔被那个姓朱的害死了。孟大叔手里有一张豹子皮,姓朱的看上了想不给钱就拿走。孟大叔扯住不放,姓朱的就开了枪。然后有人……” 话还没等说完,孟小雨已经悲鸣一声软倒于地。张松龄迅速冲过去,抱住孟小雨。却又被大牛从背后扯住衣袖,“大哥,赶紧救哪(我)娘,赶紧开枪打死那个姓朱的。你把姓朱的打死,哪(我)娘他们就有机会逃走了!” 这个建议倒也有几分价值,只是难度太大了些。张松龄用手探了下孟小雨的鼻息,确定她只是因为悲痛过度而陷入了昏厥。点点头,低声命令,“你留在这里照顾他,我想办法去救你娘!” “你只要开枪打死那个姓朱的……”对于张松龄的枪法,大牛带着一种无法理喻的信任。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隔着将近一里路的距离,恐怕真正用子弹堆出来的狙击手也没把握能打中目标,更何况姓朱的汉奸还小心地将身体藏在了村民背后。 “距离太远,我得从侧面绕过去。一会听见枪响,无论我打没打中,你立刻带小雨进山!” “嗯!”大牛的脸上,在惶急之外登时又涌起几分神圣,“只要哪(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让别人欺负小雨。” 这个承诺的真实性,张松龄丝毫不会怀疑。去年在葫芦屿车站前,田胖子与韩秋两个,就争相用自己身体为对方遮挡子弹。而大牛对孟小雨的爱,丝毫不比田胖子对韩秋少,尽管这份爱有时看起来非常一厢情愿。 拎着子弹袋,他悄悄地从树林中朝人群迂回前进。三八枪的弹道稳定,最大杀伤距离高达一千多米。然而他自己有把握击中目标的距离,却只在二百米上下。如果再加上一枪毙命和不发生误伤这两条要求,那距离还得拉到更近。至少在一百五十米内,才能有绝对的保证。 那就意味着,他必须迂回到眼下正对着树林胡乱放枪的鬼子和伪军们侧后。即便能找到机会开枪打死汉奸朱二,接下来,恐怕也立刻要被其余的鬼子和伪军前后夹击,很难再活着离开。 此刻的张松龄,已经不是去年刚刚背上枪的那个小菜鸟。几次在鬼门关下打滚换回来的经验和老搭档廖文化的那些言传身教,都清楚地提示他,他正一步步将自己往绝路上送。可伪军们押的是他这半年来朝夕相处的邻居,他无法狠下心来带着孟小雨扬长而去。更何况,曾经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孟大叔也死在了那个姓朱的汉奸手中,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仇人继续留在人间逍遥。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骨子里,张松龄还是个读书人。那些幼年时曾经死记硬背,根本不曾理解的古圣先贤之言,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的行动。回头望着孟小雨和大牛两个藏身的地方笑了笑,他将最后一缕杂念抛到了脑后。小心翼翼,无比谨慎地挪动身体,四百米,三百米,两百五十米,近了,更近了。近得已经能看清楚汉奸朱二脸上那狰狞的笑容 平定县保安队长朱成壁,丝毫没感觉到张松龄正努力向他靠近。兀自伸着盒子炮,在一名年青的后生头上敲敲打打,“走快点儿,都给我走快点儿,没吃饭那你们。到太君那边去,给我朝树林子里头喊话。让姓张的赶紧走出来自首。妈的,老子这回不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子就白当了一回保安队长!” “二子,你给咱们老朱家留点儿德吧!”人群中,有名跟朱成壁沾亲带故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劝诫,“他再怎么着,也是咱们中国人。你今天为了讨好日本人活剐了他,日后就不怕咱们中国人的军队打回来么?!” “我呸,你个蠢货,不想死就给我闭上你的臭嘴!”朱成壁一口浓痰喷过去,吐了老者满头满脸,“*连南京都他娘的丢了,哪还有机会打回来?!只有你们这些山村老赶,才会以为煮熟的王八还能翻身!” “我,我可是你叔公呢!”老者一边用手擦脸上的痰液,一边悲愤地抗议。“你小时候吃不上饭,我可是背了一袋子苞谷,走几十里路送到你家里头去!” “就是,就是,二子,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你摸着自己胸口想想,咱们龙泉寨的人,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疤瘌,你就这么对待你三姨夫!” “二蛋,你娘要是知道你今天干了什么,肯定得拿剪子戳了她自己的脖子!” 其他百姓也不服气,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地嚷嚷。 听到这些话,朱成壁麾下的几名爪牙,脸色明显开始发红。端在手里的三八枪颤颤巍巍,枪口越指越低。 朱成壁哪是为了几句数落就改变注意的人,举起盒子炮,朝着天空恶狠狠地放了一枪,然后将冒着青烟的枪口直接顶在了自家未出五服的叔公头上,“闭嘴,你再敢跟老子啰嗦一句,老子直接崩了你!还有你们,也都给我闭嘴,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谁跟你们沾亲带故?太君说了,窝藏捣乱分子者,全家连坐,此刻告示就在娘子关的城墙上贴着!老子的脑袋被驴踢过了,才跟你们这些蠢货乱攀亲戚!” 鲍六子,李二蛋等几名伪军听了,心中登时一哆嗦。赶紧又把已经指向了地面的枪口抬起来,重新对准人群。百姓们没想到自己无意间已经“犯”下了这么大罪过,再顾不得跟几个伪军翻旧账,纷纷开口辩解道,“我们没有窝藏他。是孟猎户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老孟山那倔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根本不听大伙的劝!” “对啊,对啊。况且姓孟的也不是咱们当地人,他二叔,你不能把外人做的错事,算在咱们这些乡亲头上!” “没窝藏,至少也是个知情不报的罪过!”发觉自己的威慑见效,朱成壁决定再接再厉。“念在都是乡亲的份上,我可以替你们在皇军面前解释一二。但你们自己也得做点事情,证明自己的清白。谁出来带个头?跟我朝树林里喊话,让里边的人赶紧放下枪出来投降,别拖累大伙!” 百姓们立刻全不吭声了。向朱二这个地痞乞怜是一回事情,帮鬼子对付*连长则是另外一回事情。前者顶多算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后者,却是辱没了自家先人,死后都没脸进祖坟的勾当。 “全给我站住,一起朝树林里头喊话!”估摸着已经接近了树林中神枪手的准确命中距离,朱成壁停住脚步,朝乡亲们做最后的动员,“赶快,扯开嗓子喊,让他出来投降。否则,别怪老子心狠手辣!” 回答他的还是一片沉默。百姓们纷纷低下脑袋,谁也不肯主动带这个头儿。保安队长朱成壁又是逼迫,又是威胁,却始终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把心一横,躲在自家叔公身后朝树林方向喊道,“姓张的,这边的情况,想必你已经看清楚了。老子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到底出不出来投降?如果三分钟过后,你还继续顽抗,老子就杀这些蠢货给你看。你每多考虑三分钟,老子就杀掉一个。老子不是吓唬你,老子绝对说到做到!” “冲着树林喊,让他救命!”用盒子炮顶了顶自家叔公的脑袋,朱成壁继续沉声命令。手指扣在扳机上,缓缓加力。 张松龄就藏在距离人群一百三十多米的侧前方的草丛中,将汉奸们的所有动作都看了个清清楚楚。可朱二身体一直就躲在人群当中,他很难用准星套住此人身上的要害。 三八枪不能连发,每射击一次,必须重新拉动枪栓,退出弹壳,让撞针返回到击发位置。如果第一枪干不掉朱二,紧跟着,就要面临十几把步枪的疯狂反击。张松龄没有丝毫把握,自己还能有机会开第二枪。 正犹豫间,那名与朱二沾亲带故的老者突然扬起手来,狠狠给了朱二一个大耳光,“你个畜生,老子当年,为什么没让你活活饿死。有种你就……!” “乒”一声枪响,将他的怒斥打断。汉奸朱二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将老者的头颅打了个四分五裂。 第一章 山居 (四 下) 第一章 山居 (四 下) “乒!”在朱二开枪的同时,侧面的草丛中飞出一颗子弹,在他的头皮上开出一道细长的血槽。 “在这边!”几个狗腿子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趴在地上,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盲目射击。留在原地对树林进行警戒的鬼子和汉奸们,也纷纷调转枪口,将子弹不要钱般撒向了张松龄藏身处附近。唯独没有做出反应的只有朱二本人,愣愣地摸了把自己脑门上的血,然后又将鲜红的手指放在眼前瞅了瞅,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丢下驳壳枪,抱着脑袋趴在了人群中。 “还不快跑啊,愣着干什么?!”不知道是谁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被惊呆了百姓们立刻象从噩梦中醒来的般,四散而去。无论是小鬼子还是汉奸,此刻都忙着对付张松龄,再无暇胁迫他们。 一百三十米的距离,鬼子兵们也能轻松打中目标。众伪军虽然枪法烂,但胜在人多势众。十几杆枪交替开火,将张松龄藏身处打得草屑四溅 张松龄艰难地从藏身处抬起头,冲着鬼子们还了几枪。他身上已经又见了红,有颗三八枪的子弹直接穿透了他右臂上肌肉,留下了一个细细的血洞。这个血洞虽然不大,却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射击准确度。连续三颗子弹都偏离的目标,打得鬼子们身边尘烟乱冒。 “他肯定受伤了!”汉奸朱二立刻看到了机会,双手捂着头上的伤口,冲其麾下的狗腿子们大喊大叫,“他受伤了!他受伤了!弟兄们,给我分散开冲上去,活捉他。谁先冲到他身边,我赏,赏他半斤上等的大烟土!” 在国民政府全线溃败的情况下,银元和大烟土又重新取代了法币,成为民间交易首选的硬通货。半斤上等的烟土,如今即便在产地也能卖到三十块袁大头,如果拿到太原城里去脱手,至少能换到一百个。足足顶得上伪军们一年半的军饷。(注1) 受到重赏的诱惑,伪军们的士气立刻高涨了起来。主动分成两个小队,一左一右,匍匐着向张松龄藏身处包抄过去。 “乒!”“乒!”“乒!”,剩余的三名鬼子兵则主动承担了掩护任务,凭着远比伪军高明的枪法,对张松龄进行火力压制。张松龄又勉强还击了几枪,只打伤了一名鬼子的肩膀,其余子弹全都偏离了目标。他知道自己今天恐怕在劫难逃了,探了口气,从腰间掏出了盒子炮。这东西单手就能用,近距离上的攻击力远高于三八大盖儿。只是子弹少了点儿,只剩七颗。其中六颗将要赠送给敌人,最后一颗将要留给自己。 “抓住他,抓住他!”伪军们突然发现对面的三八枪没了动静,士气再度大受鼓舞。接二连三从地上爬起来,猫着腰准备进行最后的冲锋。 就在此刻,他们背后的草丛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枪声,“乒乓乒乓,乒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有点儿沉闷,但明显来自一挺捷克轻机枪。紧跟着,汉阳造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子弹“嗖嗖嗖嗖”地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并且很快就收到了成效。朱二的铁杆心腹鲍六子被一颗流弹击穿了腰杆,肚子前爆出了一个篮球大的血洞。 “炸子儿!”伪军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汉阳造子弹穿透力不足造成的必然结果,还以为新杀到的援军使用了什么特殊武器,大声叫嚷着,连滚带爬往战场外围逃。 “别跑,别跑,谁跑老子毙了谁!”汉奸朱二趴在地上大声威胁,却根本无法阻止麾下狗腿子们逃命。敌人连轻机枪都搬来了,大伙手里却只有三八大盖儿,不抢在包围圈没合拢之前逃走,莫非还留在原地等死么? “伪军兄弟们,我们是*娘子关游击队。识相得赶紧丢下武器离开,我们只打小日本儿,不想杀中国人!”仿佛跟朱二的喊声呼应,两百余米外一处的草丛中,有人大声威胁。紧跟着,数十名端着各色武器的农夫从地面上爬起身,呈散兵攻击队形,向伪军们发起了冲锋。 伪军们原本就已经被吓破了胆子,见到对方居然来了这么多人,更是生不起抵抗之心。干脆将三八枪丢在了地上,空着双手往来路上逃去。 “别,别跑,太君,太君看着你们呢!别跑,,你们给老子回来……”汉奸朱二又喊了两嗓子,然后一个箭步窜起身,连滚带爬向麾下的伪军们追了过去。动作之敏捷,比任何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都不逊多让。 张松龄赶紧放下盒子炮,重新抄起三八枪。然而胳膊上的伤口疼得钻心,扯得他根本端不稳枪口。连续打出五颗子弹都没追上朱二,反而吓得对方象兔子一般,头也不回地逃了个无影无踪。 三名鬼子兵倒是没有逃走,聚拢在一个天然形成的低洼处,做最后的顽抗。张松龄朝他们开了几枪之后,便将收取胜利果实的机会让给了援军。那些突然从草丛里冒出来的家伙带着轻机枪,几梭子子弹打过去,就能解决问题。 只是,轻机枪端出来后,却让他有些失望。那是一个铁皮桶,里边继续“兵兵乒乒”响着的,也不是子弹,而是孩子们过年时放的爆竹。 小鬼子们也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呜哩哇啦大叫着,用三八枪朝着来人乱射。有两名手持长矛的游击队战士被子弹打伤,其余的人则在一个五短身材的指挥者要求下,迅速趴在了地上,用队伍中仅有的几支汉阳造进行还击。只是他们手中的汉阳造实在太老旧了,才打了几枪,便有一支哑了火,惹得小鬼子们又是一阵嚣张的大笑。 然而,令鬼子们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几名趴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迅速扯起了一个巨大的竹子弹弓。机关轻轻一按,就将三枚捆在一起的手榴弹砸进了鬼子藏身的地方。 “轰隆”一股极浓的黑烟拔地而起,将三名鬼子从藏身处炸飞到半空中,然后撕碎成了一堆血肉。 “打中了,打中了!”游击队员们蹦了起来,象小孩子般大声欢呼。 “这也行?!”张松龄被接二连三出现的“秘密武器”弄了个目瞪口呆,惊诧之下,竟然忘了爬起来向对方道谢。手中的三八枪也直直的架在泥地上,保持着随时可以开火的状态。 对面的援军立刻警觉地停止了欢呼。几名身穿粗布衣裳的士兵将弹弓重新张开,对他进行威慑。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则快步走到了队伍前方,冲着挥了挥空空的手臂,大声喊道:“对面的*弟兄不要误会,我们是*娘子关游击队。听说鬼子和伪军进山祸害百姓,特地赶过来救援。你如果信得过我们,就放下枪,走过来随便聊几句。如果信不过我们,就趴在那里不要动。我们打扫完战场,便会立刻离开。咱们国共双方有本事都朝鬼子身上使,没必要互相残杀!” 注1:上世纪三十年代烟土行情各地有所差别,但基本上在产地,一两烟土能卖到三到十四个银元。在北方城市,能卖到三十个银元。在新疆,则能卖到半两黄金。 第一章 山居 (五 上) 第一章 山居 (五 上) “在下张松龄,多谢游击队的救命之恩!”看到对面的人反应不对,张松龄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步枪摆在一个随时可以发起攻击的姿势上,赶紧站起身来,笑着朝救命恩人拱手。 “都是中国人,客气什么?!”五短身材中年人愣了愣,还了一个很标准的军礼。“我叫伍楠,八路军一二零师的,现在奉命于娘子关一线组织游击队。张兄弟真是好枪法,一个人顶住了这么多鬼子和伪军!” “哪里顶得住!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早已经被伪军们用乱枪给打成马蜂窝了!”张松龄用手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苦笑着谦虚。托三八枪的子弹穿透力太强的福,这是一个贯通伤,没有波及骨头。回头找烧酒洗洗,再抹点儿以前用剩下的药粉,估计一个星期左右伤口就能结疤。 “你受伤了?!”游击队长伍楠敏关切地追问,随即从腰间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油布包,“我这里还有一点儿消炎粉,你赶紧拿去敷上。天已经热了,小心伤口感染!” 消炎粉对于贯通伤的确对症,可半年前那次伤口感染差点儿要了小命儿的经历,让张松龄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而伍队长手中的消炎粉,明显存放得很不正规,万一洒到伤口上没消得了炎反而起了什么坏作用,这荒山野岭里,可是找不到第二个李营长能救自己的命。 “不用了,不用了,我家里头有自己配的金创药。”顾及到对方的颜面,张松龄笑着摆手,“你弄点儿消炎粉不容易,还是留给伤势更重的弟兄吧!” “也好!”伍队长想了想,将手中油布包抛给自家弟兄,“小张,拿着这个给王老虎他们几个敷到伤口上。小心点,别弄进土去!” “哎!”有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伸开双手接住半空中飞过来的油布包,转身跑去救治自家伤员。张松龄本能地想提醒一下对方注意伤口感染的问题,话到了嘴边,又谨慎地咽回了肚子里。 伍楠却不像张松龄这么拘谨,看看伪军们丢下的枪支弹药已经被麾下游击队员们颗粒归仓,笑着向张松龄发出邀请,“小鬼子向来不肯吃亏,估计会派人前来报复。如果张兄弟没地方养伤的话,不妨暂时先到我们那边休息几天!”。 “也好,不过,你先等我一下!”张松龄先是点头,然后又迅速摇头。弯腰捡起三八大盖儿背在肩膀上,小跑着冲向大牛和孟小雨两人藏身之处。一边跑,一边焦急地喊道:“大牛,大牛,小雨醒过来没有,小雨怎么样了?” “哎,哪(我)们这就出来!”大牛早就将外边的情况看了个清楚,只是因为怕生,没敢从树林中露头。此刻听到张松龄的呼唤,低低的答应了一声,扶着哭成泪人儿的孟小雨往林子外走。 “小雨,你怎么样?!”看到平素野小子般的孟小雨哭得梨花带雨,张松龄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小跑着走上前,伸手去托孟小雨的胳膊。 孟小雨立刻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大放悲声,“张大哥,呜呜……呜呜……” “不怕,不怕,我在呢,我在呢!”张松龄抹了把泪,温柔地轻拍孟小雨的头顶,“孟大叔的血债,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 “孟大叔是被朱二给打死的!”大牛在旁边,瓮声瓮气地插了一句。“就是刚才带人进村里放火的那个家伙……” 话才说到一半儿,他又拔腿往村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房子,哪(我)们家的房子。这遭瘟的朱二,早晚得下地狱!” “老乡,你去哪儿?”游击队长伍楠迎头拦上,却被大牛撞了个四脚朝天。几名游击队员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却被伍楠一把推开,“拦住他,拦住他。已经来不及了!他现在跑进火场里去,肯定得被烧死!“ 闻听此言,游击队员们撒腿便追。一直追到了村子口,才将已经红了眼睛的大牛抱住。此刻村子早已变成了一个火焰山,浓烟夹着红星四下乱滚。被困在火场里的家畜厉声惨叫,东奔西突,却始终找不到可以逃命的通道,被浓烟熏倒在地上,悲鸣着变成了一堆堆烤肉。 山区物资匮乏,所有房子都是硬木为梁,茅草做顶。春天的气候又干燥,几乎是火苗一滚,就能将整栋房子付之一炬。很多百姓发觉枪声已经停止,从藏身处跑出来,试图跑进村子抢出自家最珍贵的物品。他们都像大牛一样,被游击队员拦在了火场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房子燃烧,倒塌,最后和院子里的所有物品一块儿,变成一个硕大的火把。 原本就已经穷得家徒四壁,现在连四壁都没有了,让大伙今后可怎么活?!赶回来的男人们象被抽了筋骨一般,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女人们则搂着自家孩子,放声嚎啕:“哪(我)的新柜子啊——” “哪的牛啊——” “哪给孩子存的娶媳妇钱啊,这帮杀千刀的,可是缺大德了!” …… 大多数游击队员都是附近村落里的后生,跟龙泉寨的人沾亲带故。见到自家亲戚遭了灾,纷纷上前安慰,“四叔,别难过。先跟四婶和兄弟们去我家里头住吧。我家还存着十几根木头。等火灭了,就能帮你重新把屋子搭起来!” “是啊,三妗子,别哭了。这笔帐,咱们早晚跟小鬼子讨回来!” “您先去我家躲躲。明天,我就跟二顺子他们几个上山砍檩子去。就凭我们这些大小伙子,还怕给您起不了屋么?”(注1) 山民们淳朴善良的一面,在这些游击队员身上表现得淋淋尽致。听着耳边温暖的话语,乡民们的哭声渐渐减小。游击队政委李国栋抬头看了看太阳,估计着鬼子的援军恐怕快赶到了,跳上村口的一块巨石,大声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先不要哭。这笔帐,不过是小鬼子在中国欠下的千千万万笔血债之一。咱们早晚,要跟他们算清楚……” 刚刚遭受了飞来横祸的村民们抬起泪眼,满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遭遇与此人口中的千千万万有什么必然联系。李国栋被看得很是沮丧,顿了顿,继续喊道:“但是眼下,咱们必须赶紧撤离这里。小鬼子向来不肯吃亏,发现他们的人被消灭之后,肯定会派大队人马前来报复……” 这句话,大多数村民们都听懂了。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准备去附近的村落里投奔靠得住的亲戚或者朋友。也有几家存着侥幸之心的迟迟不愿离开,继续眼巴巴地看着烧成火场的村落,希望在火灭之后还能从灰烬中捡回自家藏在地窖、墙缝或者其他隐蔽处的一些贵重财产。 李国栋不是本地人,猜不透村民们的心思。见还有几个家庭没有挪窝,想了想,又大声补充,“如果实在没地方可以去,我们游击队可以在山中,给大伙临时搭几座马架子。反正天已经渐渐暖和了,大伙在马架子里先对付一阵子,等鬼子撤走了,咱们再回来,重建家园!”(注2) 那些留在原地的家庭,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继续眼巴巴地看着村子,等待火势变小。张松龄恰巧搀扶着孟小雨走近,见大牛娘和大牛在蹲在火场边,便好心地补充了一句:“婶子,大牛,咱们走吧。他说得对,小鬼子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前来报复。我刚才亲眼看到一个鬼子兵骑着马朝……” “都是你这个灾星!”蹲在火场边缘死活不肯离开的大牛娘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朝张松龄的脸上抓了过去。“都是你这个灾星,要不是你藏在哪们(我)村,鬼子怎么可能打上门来?!!” 张松龄猝不及防,脸上被抓了五条深深的血印儿。孟小雨见状,立刻象母豹子一般架住了大牛娘的胳膊,凄声喊道:“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刚才要不是张大哥,你早给汉奸打死了!” “你才疯了,不要脸的小养汉!要不是你把这个灾星招来,哪(我)们村子怎么会让鬼子惦记上!”大牛娘拉开架势,将攻击目标直接换成了孟小雨。(注3) 这句话对于一个未婚女孩子来说,实在过于肮脏。孟小雨惨白的小脸儿腾地一下涨成了紫黑色,双臂猛一用力,将大牛娘推开了四五步,“婶子,你,你说什么呢。我跟张大哥可是清清白白……” “我说你是小养汉!”大牛娘瞪着孟小雨,满脸恶毒,“他叔,他婶儿,你们看看呢!就是这个小婊子和她的野汉子,把鬼子勾引来的。咱们可得盯紧了他们两个,这全村的房子全得着落在他们两个身上……” 孟小雨被骂愣了,抬起胳膊想打,却下不去手。大牛娘立刻坐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自家大腿,“孩子他爹啊,你看看啊,你看看啊。有人勾着野汉子,欺负哪(我)们娘俩啊!孩子他爹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啊……” “娘,你说什么呢!”大牛再也看不过去了,走到自家母亲身边,拉住她的胳膊向起拽,“小雨是个好女娃,你不能这样埋汰人家!“ “我还说错了,我还说错了?!”大牛娘顺势跳起,吐沫星子如同毒液般飞溅,“她原先老是喊你帮着挑水,现在怎么不用你了?!她要不是看上了这遭了瘟的死胖子,会连咱们家过年时送的猪耳朵都给退回来!” “别说了,娘,求你了,别说了!”大牛虽然心里也恼恨孟小雨“喜新厌旧”,却不愿母亲用这种方式替自己出气,拉着她的胳膊,迈步朝村子外走。 大牛娘没自家儿子力气大,挣扎了几下,却被越拉越远。猛然从头上抽出一个木头簪子,先扎了儿子的手背一下,然后趁着大牛被戳痛的时候挣脱出来,将簪子直接朝小雨的眼睛戳了过去。 孟小雨刚刚失去的父亲,又被人如此侮辱,一时间,竟被气得浑身发抖,根本不懂得躲闪。眼看着木簪子就要戳到孟小雨的眼睛,突然间,张松龄从斜刺里冲了过来,一把将大牛娘推了个倒栽葱。然后拔出盒子炮,直接顶在了这个女人的脑门上,“你说什么?你有种再给我说一句!” 大牛娘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杀过很多人的兵痞。一时间吓了个魂飞魄散,双手死死托住枪管,大声喊道:“哪,哪就不说!你有种就打死哪,哪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可是你自己找的!”张松龄咬着牙,慢慢用手指搬开盒子炮的保险。念在对方伤心过度的份上,他可以不计较几句恶毒的脏话。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儿试图戳瞎孟小雨的眼睛。 即便不打开保险,当他身上的杀气外溢时,也绝非一个普通农妇能承受得住的。大牛娘吓得双腿乱蹬,声嘶力竭地喊道:“饶命,饶命,我再也不敢了。他叔,他婶儿,快来帮哪说句话啊。你们不能看着一个外乡人……” 众乡民赶紧上前,拉胳膊扯袖子,将张松龄从大牛娘身边扯开。先前被吓得愣在原地的大牛也猛然醒悟过来,扑过去,一把抱起自家母亲,“娘,你别怕。我来帮你。姓张的,有种你就朝我这儿打!” 张松龄才没兴趣跟这娘两个继续纠缠,收起枪,转身去安慰已经委屈得无法站立的孟小雨。大牛娘躲在人群之后,勇气立刻又回到了身体内。一只手拉着大牛的胳膊,一只手冲着众人比比划划,“他叔,他婶儿,刚才你们都看到了!这个外乡人,根本不念咱们对他的好处。如果你们还不赶他走,等日本人再找上门来,大伙还得被押着去挡子弹!” 众村民原本就因为房子被烧,心里头对张松龄有些怨气。听大牛娘这么一说,又联想到先前被汉奸押着去劝降的事实,再看向张松龄的目光,就立刻变得无比冰冷。 可他们却谁也不敢带头去赶张松龄走,毕竟对方手里有两把枪。枪法又深得老猎户孟山的真传,想打掉谁的鼻梁骨,子弹绝对不会偏到眼睛上。 游击队的李政委虽然擅长做百姓工作,却无法处理这种纠缠着男女恋情的人民内部矛盾。想了想,冲百姓们喊道:“大伙可别这么想,即便张,这位张兄弟不在你们村,鬼子过来祸害大伙,也是早晚的事情。这样吧,小张兄弟先到我们那住一段时间,等他的伤养好了,再决定去哪儿。你们呢,也赶紧离开这儿,别再耽搁了。说不定,鬼子的大队人马,这会儿已经在半路上了!” 他原本是处于一番好心,既不将矛盾引到游击队与百姓之间,也给张松龄和孟小雨这二位当事人一个躲避机会。谁料张松龄正在气头上,看周围所有人,除了孟小雨之外都面目可憎至极。转过头,冲着村民们吼道:“想赶我走是吧?想赶我走就直接说出来!在小雨身上找茬算什么本事!放心,我不会赖在你们这儿。等给孟大叔过完了头七,我立刻就走。谁稀罕跟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东西住在一起!” “张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李政委眉头一皱,立刻开口批评。“他们把你藏在村子里养了半年的伤……” “孟大叔给了他们钱!所有粮食、药材,从没白拿过!”张松龄根本听不进劝,瞪圆了眼睛反驳,“不信你回头问问他们,孟大叔在世的时候,欠过他们谁家的人情?!” “你,你这……”李政委没想到张松龄的思想境界如此之低,一时间居然失去了反驳的能力。颤抖着嘴唇,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老猎户孟山为人爽快,又有一手好枪法。每次打到大型猎物,从不忘了让小雨给左邻右舍们送一份肉食。故而全村三十几户人家,还真没有任何一家白白施舍给过孟大叔任何人情。相反,也找不到任何一家没受到过孟大叔的好处。 此刻听张松龄开始翻旧账,村民们不觉心中有愧。叹了口气,纷纷将头扭开,不敢再看看张松龄和孟小雨。 “这位长官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但是我天生一个灾星,可不敢再拖累你们!”将头转向李政委,张松龄继续说道。对方刚才试图和稀泥的表现,实在让他心中很不舒服。所以干脆离远一些,免得彼此之间产生更多的纠缠。 游击队长伍楠一听,心里就有些急了。跑上前几步,大声喊道:“那你到哪里去?你身上还带着伤,这位,这位姑娘父亲的丧事,也得有人帮忙操办一下!” “我们两个自己来弄。无须劳烦长官!”张松龄看了他一眼,冷冷地回应。受到老苟的影响,他对八路军原本就没什么好感。只是在见了苏醒之后,才觉得自己先前的看法恐怕有些偏差,进而对八路军产生了几分兴趣。但今天又见到一个乱和稀泥的八路长官,心中的好感和恶感就互相抵消了。再也不愿意跟对方扯上更多关系,以免日后见了特务团石良材等人,彼此觉得难堪。 伍楠还想再劝,却被政委李国栋用一个眼色制止住了。只好悻悻地挥了下胳膊,低声说道:“那好,日后有用得到我们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到三台子那边找我们。” “多谢,咱们后会有期!”张松龄笑了笑,扶着失魂落魄的孟小雨,再度走向深山。将燃烧的村落,和无数双憎恨或者懊悔的眼睛,统统丢在了身背后。 注1:檩子,木结构房子的次梁。 注2:马架子,简易窝棚。多用木头和树枝搭建,可以供夏天乘凉或者躲避地震。 注3:养汉,骂人脏话,意思是未婚先与男子同居,并倒贴钱给男方。 第一章 山居 (五 中) 第一章 山居 (五 中) 望着那一对相互搀扶的背影去远,游击队长伍楠摇了摇头,将满肚子的遗憾暂时抛在脑后,“马上整队,咱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儿!小鬼子有汽车代步,几十里的路程眨眨眼皮就到。上次在二道梁那边有个村子的人就是因为撤得太慢了,被鬼子堵在了里边,男女老少六十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这话他是冲自己麾下的游击队员们说的,只是好像嗓门稍大了些,不小心传到了蹲在火场边的几家村民耳朵里。结果,先前无论任李政委说哑了嗓子都不肯起身的那几家人,立刻象被针扎了般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逃了个无影无踪。 既然百姓们都已经撤了,游击队也就没有了继续逗留的意义。他们毕竟才刚刚组建了不到半年时间,无论在武器方面和人员素质方面,都不具备跟鬼子大部队硬拼的资格。当即,大伙带上刚刚从战场上收集到了武器和弹药,沿着另外一条道路从容撤退。临走之前,还不忘了给地上的每具鬼子尸体再补上一刺刀,免得其中还有漏网之鱼。 这场仓促而又简短的战斗,并不是游击队组建以来的第一仗。但论及战果,却远非先前任何一场战斗所能企及。以前伍楠和李国栋两个也带着麾下游击队员们偷袭过鬼子和伪军,然而因为自身战斗力还有待提高的缘故,每次打翻几名敌人就得赶紧撤退。从没进行过一场哪怕是小分队规模的歼灭战,更甭说从容打扫战场了! 唯独这次,大伙非但将剩余的三个真鬼子全部给包了圆,还顺带着吓跑了整整一个班的伪军;缴获了步枪十九条,指挥刀一把,甚至连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掷弹筒,都从战场上捡回来一门。 这批九成新的武器,足以把游击队的整体战斗力向上再提高一个台阶。特别是那具一发榴弹都没打过的掷弹筒,更是让大伙如虎添翼。虽然掷弹筒的管身上被子弹打得凹进去了一个洞,即便修好之后也达不到原来的射击精度,可比起用竹子做得原始投石机来,至少也领先了四、五百年! “我刚才还在想,怎么这回小鬼子变抠门儿了,居然没带掷弹筒?原来不是没带,是还没来得及用就被打废了!”游击队长伍楠用手摸着掷弹筒身上的凹洞,用钦佩的口吻感慨。 李国栋和他是从同一支队伍中派到基层的干部,彼此之间相识多年,几乎对方一开口,就能猜到这句话想表达的真实意思是什么。笑了笑,低声道:“那当然了,毕竟是孙连仲用大洋堆出来的军官种子,本事可能太差劲么?不过他再好,你也不用惦记着了。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就凭他刚才对待大牛娘那个态度,咱们游击队里,恐怕也不能有他的位置!” “刚才那事儿,可真不怪他!”伍楠摇了摇头,低声替张松龄辩解,“换了任何年青人在他那个位置上,恐怕也不能由着大牛娘把自己未过门媳妇的眼睛戳瞎掉。况且你没看见么,从始至终,他手中的那支盒子炮保险都没打开!” “无论打开没打开,他都不能那样干!大牛娘是泼了些,可他是军人,不能跟老百姓比谁素质更低。”李国栋撇了撇嘴,满脸轻蔑,“为什么他们国民党的军队,在敌后很难扎下根;而咱们*的军队,却能在鬼子眼皮底下发展壮大?关键就在这里!你得能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有些时候,明知道自己在理,也得先让老百姓把这口气顺过来!而他们*呢,老觉得自己劳苦功高,老是在老百姓面前摆架子,充大爷。所以在老百姓眼里看来,跟小鬼子基本没什么两样。甚至不愿意冒半点儿风险帮助他们!” 毕竟是政工干部,他可以把任何事情都上升到英雄抗日大局的高度。数落起来,丝毫容不得别人辩驳。队长伍楠反应慢,几次想出言打断,都没找到合适时机。直到李国栋把所有话都说完了,才清清嗓子,低声回了一句,“我怎么听说,他是被老猎户从死人堆里偷偷给捡回来的呢!那老猎户,怎么着也应该算是百姓的一员吧?” “那是因为,老猎户想招他做女婿!”李国栋将声音提高了一些,皱着眉头驳斥。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从见到张松龄的第一眼那时起,对此人就半点儿好感都欠奉。虽然他心里头明明知道,此人无论是枪法还是战场感觉,都超过了游击队中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任何成员。一旦被拉进队伍,所带来的好处,肯定远远大于十几条步枪和一门破损的掷弹筒。 “那些龙泉寨的村民也没有向小鬼子举报他!”不理解老搭档今天为什么如此执拗,伍楠心中有些上火,说话的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大幅度提高。“我觉得啊,咱们不能因为他今天与百姓发生了矛盾,就将他拒之门外。是,他性子是有些野,对大牛娘也的确不够礼貌,可咱们这边,不还有你李政委么?你可以慢慢教育他,一点点帮助他改正错误!要知道,象他这样打过大仗的老兵,即便放在咱们主力部队中,都是宝贝疙瘩。你今天不要,以后有的是人抢他走!” “那是你一个的看法!”李国栋轻轻耸肩,“我知道,你从去年冬天,眼睛就已经瞄上他了。可是你别忘了,他是二十六路的军官种子!连续获得过两枚国民政府的宝鼎勋章,在*兄弟那边,前途远大得很!你把这样一尊大佛给留在咱们这小座刚刚盖起来没几天的小庙当中,就不怕房顶被人家捅穿了么?到时候,人家孙连仲将军一招手,你是放人走呢,还是让他把咱们整支游击队都拉到国民党那边去?!” “你这话有点儿强词夺理了吧!”游击队长伍楠越听越觉得老搭档的话不靠谱,瞪着眼睛提醒,“他如果能把游击队拉到*那边去,岂不证明了咱们两个都是废物?!老李,你今天到底哪根筋拧着了,怎么专捡这些不着边的话说!” “反正我这个政委,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李国栋也知道,刚才自己最后一句话有些危言耸听,想了想,板着脸补充,“他枪法好,战场生存能力强,战机把握能力高,这都是事实。可他们二十六路军,对咱们*的队伍一贯持敌视态度,也是事实!我不能因为一时惜才,就任由你冒盲目军事至上的险!” “那你意思是说,我拉一个国民党兵进来,就是不讲政治了?!”伍楠忍无可忍,皱着眉头质问。 李国栋耸耸肩,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那是你自己想的。我只是尽我自己的职责。虽然眼下国共合作是主流,可咱们也不得不留着点儿心眼儿。毕竟再来一次”四一二”,咱们八路军恐怕很难承受得起!” 二人都是参加过北伐的军中骨干,对“四一二”事变记忆犹新。那场在中国历史上无法回避的悲剧中,*人因为没有做丝毫防备,被突然翻脸的盟友杀了个血流成河。虽然眼下国共联手抗日是主流,但凡是目睹耳闻过那场事变的人,恐怕都不敢确信哪天友军会不会再突然翻脸。要知道,就在“四一二”之前的一个星期,今日主持全国抗战大局的同一个人,还亲手赠给了被屠杀者一面 写着“共同奋斗”四个大字的锦旗! “总不能因噎废食!”伍楠气得已经忘记了争执的原因,大声抗议。 “不吃这块肉,也不至于饿死!”李国栋看着伍楠的眼睛,针锋相对。 两个人自从搭档以来,很少当着队员的面争执,更不会吵得如此激烈。走在前头的游击队员们被争吵声给吓到了,纷纷回过头来,小心翼翼打探两位领导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伍楠和李国栋立刻意识到争执的时机不对,各自缓了一口气,笑着冲队员们挥手,“去去去,别乱打听。我们两个交流,交流感情呢!” “对对,我们交流感情呢。我们一直这样交流感情!” 交流感情,两个大男人之间?!游击队员们愣了愣,笑着将头转开了。李国栋不愿因为一个国民党兵的去留,影响到自己跟伍楠的配合,犹豫了片刻,主动退让,“如果你真的觉得,收留他对咱们来说,利大于弊的话,我不阻拦你。但我会一直盯着他,以免日后出现什么问题!” “我倒是想留呢,可刚才人家走的时候你不让我留,现在再去三顾茅庐,恐怕也没什么效果了!”伍楠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有本事的人通常都比较有个性。从他的角度观察,张松龄绝对是一位非常有个性的年青人。表面上待谁都彬彬有礼,骨子里头却透着一抹宁折不弯的狂傲。游击队没在第一时间向他发出邀请,恐怕以后,也很难再得到他的认可。特别是在他心里已经对游击队有了成见,又非常怀念原来特务团的情况下,任何努力,恐怕都是徒劳。 “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李国栋先前真没想到一个受了伤的国民党兵,居然在老搭档心中占了这么重的分量,愣了愣,询问的口气里再度带出了浓烈的不满。 “想办法先找到他,帮他把孟大叔的遗体从伪军手里赎出来吧!”伍楠看了自己的搭档一眼,叹息着道,“这也算替咱们七十九团的苏政委还了个人情。去年临被分下来的时候,苏政委曾经跟我说过,他在第二十七师的医务营养伤时,曾经遇到过一个叫张松龄的爱国青年,并且跟此人请教过日军的作战特点。苏政委临出院的时候,还给过他一个五角星,希望日后有机会,能把他拉入咱们的队伍……” 没等伍楠把话说完,李国栋跳起来打断,“苏政委提起过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还没等说呢,你倒先开始给我上纲上线了!”伍楠又看了他一眼,耸着肩膀抱怨。老搭档什么都好,就是太教条了些,并且功利心也有那么一点点儿重。所以两人这段时间配合虽然默契,感情上却始终疙疙瘩瘩的,彼此很难做到肝胆相照。 “我这就派人去找他!”既然主力部队的老政委都看好那个年青人,李国栋便不觉得此人会给游击队带来什么风险了,想了想,主动亡羊补牢,“他那个小媳妇是猎物的女儿,恐怕在山中早就预备下了临时藏身的地方。我多派几个人进山找他们,同时联系咱们的关系户,看能不能让伪军主动把老猎人的遗体丢到城外乱葬岗里。嗯,苏政委那边,最好在咱们也去一封信,告诉他,他提到的那个爱国青年,如今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养伤。如果主力部队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派人来把他接走……” “嗯!”伍楠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看好这些补救措施的效果,但能做一些事情,终究比不做要强。毕竟今天游击队的收获,其中有一大半儿功劳得算在小胖子头上。就凭着这一点,游击队也应该还他一个人情。 至于日后他继续去当*也好,改投自己这边也罢,又何必太苛求呢。毕竟,他都是中*人,打的都是小鬼子! 第一章 山居 (五 下) 第一章 山居 (五 下) 正如游击队政委李国栋所料,张松龄并没有走得太远。他如今正藏在一个平素打猎时休息的山洞内,手忙脚乱的伺候突然发起高烧的孟小雨。 在一年之内连续失去母亲和父亲,对孟小雨来说打击太沉重了。让她看似坚强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刚刚一离开村民们的视线,便软软地瘫在了张松龄怀中。 即便倒下,也不会倒在那些侮辱过自己的人眼前!张松龄理解孟小雨的心情,所以也没转过身去向任何人求助。他将三八枪横扛在肩膀上,用一只完好的胳膊紧紧搂住孟小雨,连拖带抱,走向了孟大叔曾经带自己熟悉过的山洞。洞里边,存有粮食、盐巴和一些简陋的炊具,本来是孟大叔为了应付打猎时突然出现的异常天气而准备。谁也没想到,这些不经意间的预备,居然成了自家女儿和准女婿两个最后的生活依仗。 山洞的出口挡着一片茂密的针叶林,故而很难被不熟悉附近地形的人从远处发现。而出了山洞再向上爬百十步,便再找不到半棵高于一米的树木。随便站在一块石头上向下张望,就可以将整个龙泉寨一览无余。(注1) 为了防止有汉奸给小鬼子带路搜上山来,张松龄特地在山洞附近布置了几个陷阱,并且在山洞里边堆满了干柴,以免在子弹打光之后,自己和孟小雨两个落入小鬼子的手中。只是这些安排实在有些多余,鬼子的援军抵达的时候,龙泉寨已经彻底烧成了一堆废墟。带队的鬼子中尉在同伴尸体旁边徘徊了几步,便将军刀朝村子东口的小路一指,率领所有鬼子和伪军追了下去。从始至终,都没往山上多看一眼。 当天深夜和第二天上午,龙泉寨周边,连续有六个村落被鬼子和伪军血洗。四百多名没来得及逃走的无辜百姓惨死在了屠刀之下。当小鬼子们满足了报复的*,带着抢到的文物、金银以及牛羊牲畜从山区撤走之后,侥幸逃过一劫的村民们彻底倒向了游击队。能报名参军的报名参军,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扛枪打仗的则捐出了身上最后一点儿值钱的东西。还有一些既不能参军又身无分文的,则主动当起了游击队的眼线,将鬼子和伪军们的一举一动,都汇报到了游击队长伍楠的耳朵中。 于是乎,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娘子关游击队就膨胀到了三百多人,一跃成为平定县境内最庞大的武装力量。虽然其中大多数队员都拿着长矛和弓箭做武器,却也让小鬼子轻易不敢再进山来“清剿”。 鬼子的精兵和主力部队眼下都集中在徐州附近,信誓旦旦地要雪台儿庄战役失败之耻。实在抽调不出太多的人手来,去争夺娘子关附近几个穷得鸟都不愿意拉屎的荒山。而留守山西北部,包括平定县在内的日军,都是一些二流部队,作战积极性不高,也不愿意打一场注定看不到结局的蘑菇仗。 在这期间,游击队长伍楠和政委李国栋又找过张松龄几次。第一次是帮忙从伪军手中赎回了孟大叔的遗骸,并且协助张松龄和孟小雨两个让老人入土为安。第二次是来给老人过“头七”,并顺道带来了几包中药,以期能缓解孟小雨的病情。第三次,则是带着苏醒的信前来,希望张松龄能暂时出任游击队的射击教官,待八路军一二零师总部那边与二十六路军二十七师的冯安邦将军联系上之后,再考虑归队问题。 头两次,张松龄都非常礼貌地接待客人。毕竟他再有本事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单枪匹马将孟大叔的尸体从伪军手中抢回来,也不可能给老人准备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葬礼。但是第三次,他却非常直接地拒绝了伍楠和李国栋两人的邀请,仅仅拿出了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强行塞给了对方。 “这是我去年在特务团受训时,自己领悟到的一些射击纲要。希望能对二位长官有用!”看到对方脸上难以掩饰的失望,张松龄用非常缓慢的声音强调,“但更多的事情,就非张某力所能及了。甭说小雨现在病成了这般模样,张某实在无暇分身。即便小雨的身体养好了,张某也得先下山去,找那朱二替孟大叔讨还一个公道再说!” “我们可以找人帮你照顾小雨!除掉汉奸朱二的事情,也可以包在游击队的身上。”李国栋立刻站了起来,信誓旦旦地保证。 他原本也没想到,游击队能在转眼之间就膨胀到如此庞大的规模。三百多号弟兄,其中有二百九十多号都是新兵,仅凭着他和队长伍楠两人,根本无法保质保量完成队员们的日常训练工作。而据新成立的晋北军分区传达下来的消息,鬼子华北方面军总部已经注意到了新征服地区有“逐渐脱离掌控”迹象,开始从日本和中国的东北抽调更多的鬼子兵,到华北帮忙稳固“战果“。 如果不能抢在鬼子将进攻重点转向山区之前,把弟兄们锻炼成一支精锐。恐怕用不了多久, 游击队就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那不光会影响到晋北军分区的发展,而且会极大影响到眼下第二战区对游击抗日策略的支持力度。毕竟,第二战区的阎锡山长官,从一开始,就非常不愿意看到朱德总司令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指手画脚。 “以小雨目前的情况,恐怕多接触一些人,更有利于她的身体恢复!”伍楠的意思和李国栋差不多,但听起来更为委婉,“她学过护理,刚好可以教一教我们游击大队下面的医务小队。那里头有不少女兵,年龄也跟小雨差不多。彼此之间应该能说得来。至于汉奸朱二,我们的人早就开始总结他的出行规律了,顶多半个月之内,就能把他的脑袋瓜子拎到孟大叔的坟前头来!” 注1:山区特有的植物分布现象。受温度的影响,山区植物由上到下成梯度分布。针叶林带往上,便是灌木带或者高寒草甸带。在山西北部一些未收到人为破坏的山区,至今还可以观察到这种景象。 第五章 山居 (六 上) 第五章 山居 (六 上) 将游击队当前的行动透漏给一个外人,并且还给出了具体行动的期限,这可是极大地违反了八路军的纪律。政委李国栋眉头一皱,就想出言提醒伍楠注意把握分寸。但看到张松龄那突然凌厉的目光,又悄悄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给吞了下去。 “多谢伍长官仗义相助!”张松龄非常郑重地向伍楠做了个揖,然后沉声强调,“但孟大叔的仇,我想亲自给他报。如果伍长官能帮忙提供一些有用信息的话,张某日后有了机会,定然不忘游击队今日援手之德!” 日后是什么时候?!李国栋再度皱起了眉头,心中好生不快。小黑胖子的话明显是在推搪,并且透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疏远之意。真不知道伍楠是怎么想的,居然还认为有机会招揽他,让他为游击队效力?! “张兄弟何必这么客气!”抢在老搭档李国栋发怒之前,伍楠迫不及待地回应,“咱们两个又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谁帮谁的忙,还不是应该的?!你放心,等我们总结出朱二每天的活动规律,肯定第一时间过来联系你!” “那就有劳伍大哥了!”张松龄笑了笑,再度向伍楠行礼,“小弟我这几天就留在山洞中,继续等候伍大哥的佳音!” “那咱们就说定了。到时候由你动手击杀朱二,我会亲自带人配合你的行动!”伍楠笑呵呵地站起来,拉着老搭档朝山洞外走。脸上没有因为张松龄婉拒了自己的拉拢而表现出丝毫不快。 李国栋的心胸可没有伍楠那么宽广,冷着脸出了山洞,才离开十几步,就忍不住低声抱怨:“你干嘛这么迁就他?! 咱们游击队出手铲除汉奸,又不是为了某一个人的私仇?干嘛非要弄成这般模样,让他一个国民党兵来开最关键一枪?!” “反正都是杀汉奸,由谁出手不都一个样?!莫非,你老李最近手也痒痒了,也想出一回风头?!”伍楠向后看了看,明显答非所问。 “怎么会一个样?”李国栋看了嬉皮笑脸的伍楠一眼,眉头皱得更紧,“只要他一天没加入游击队,就一天不能算咱们的人。过后百姓们说起来,也不会认为是咱们游击队…” “我说,你别这么小心眼行不行?”伍楠耸肩摊手,对李国栋的话很是不以为然,“二十七师和咱们一二零师,去年还并肩打过鬼子呢!他不是咱们游击队的人,还不是中国人么?况且咱们游击队中,还有谁枪法比他更好,更适合做远距离狙杀这种事情?!” 最后一句话算说到了点子上。除了极少数天才之外,神枪手全是靠子弹堆出来的。眼下娘子关游击队所有的子弹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三千发的模样。连队员们的日常训练需求都无法满足,更甭说培养神枪手这种奢侈的事情了。 可在李国栋看来,老搭档伍楠今天的做法,还是犯了纯军事至上主义的错误。想要提醒几句,一时间又找不出太合适的言辞。只好哼了一声,低头继续赶路。 伍楠又看了看他,说话的语调放得极缓,“他出身于二十六路军,对咱们八路军,肯定怀有一定成见。想要改变他的看法,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咱们只能一步步来,先让双方有了合作机会,然后再让他看到咱们的真实模样。否则,因为一时赌气,就连最简单的接触都不做了。双方之间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 “我觉得你这样做,只会让他越来越拿架子!”李国栋也耸了一下肩膀,冷笑着回应。如果不是主力团的苏政委也看好这个小黑胖子,他才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跟着伍楠来拿热脸贴冷屁股。某些人,其出生阶级就注定了他不会成为工农的子弟。任你光顾茅庐一百次也没有作用!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他这次不会成为我们的人,至少在将来,他也不愿意主动跟我们为敌!”伍楠跳上一块石头,将目光投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谷。暖风已经吹进山里来了,四处都有不同的野花在绽放。想感受到它们的美丽,只有多用欣赏的眼光,而不是刻意顶着花茎部的毛刺。 二人加快脚步,不一会儿,便远远将山洞抛在了身后。山洞内,张松龄则将一碗又黑又浓的药汤端在手中,慢慢地走向了孟小雨的床头。 床是用树枝搭的,上面铺着一床厚厚的茅草垫子。模样很简陋,却透着股子温馨。孟小雨挣扎着坐起半个身子,在张松龄的手上喝了一口药,鼻子和眼睛迅速皱成了一小团,“苦!”她带着几分乞怜的味道抱怨,“能不能往里头加点儿甜草根,稍微压一压苦味儿!” “甘草放多了,会化解药效,还会引起头疼!”张松龄久病成医,引经据典地解释,“来,再有两口就喝光了。然后我奖励你几个山杏吃!” 孟小雨乖巧地“嗯”了一声,低下脑袋,将张松龄手中的药碗喝了个干干净净。几个只有黄豆大小的野山杏从张松龄的另外一只手中变了出来,毛茸茸的好生可爱。孟小雨伸手捡起其中一颗,慢慢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品味。 刚结下的野山杏味道很酸,并且还略带一点儿点涩。可孟小雨吃在嘴里,却好像吃到了王母娘娘的蟠桃一般幸福。不愿让这股幸福的滋味流失得过于迅速,她慢慢地从张松龄的掌心处捡起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直到所有的山杏都吃完了,才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张大哥,这些天,可真辛苦你了!” “傻话,你伺候了我大半年,我这才伺候了你几天?!”张松龄摇摇头,不敢接受孟小雨谢意。 “那不一样!”孟小雨轻轻摇头,可究竟怎么不一样,她却没有继续说。而是突然把眼睛睁开。仔细看了看张松龄,带着几分确认的意味询问,“你是不是很不喜欢伍队长他们?” “也没什么不喜欢。毕竟,他们当天也曾救了我一命!”张松龄摇了摇头,搀扶着孟小雨慢慢躺倒。“你先歇会儿,我去把早晨套的那只野鸡给收拾了。” “大哥!”孟小雨一把抓住张松龄的手,低声喊道: “先别去,陪我说会儿话,求求你,就一小会儿!” “那就边说边干。两头都不耽误!”张松龄抽出手,笑着揉了下孟小雨干涩的头发。“早点儿把鸡收拾完了,也好早点儿下锅,正好不耽误吃中午饭!” “嗯!”孟小雨点头应允,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张松龄将一只断了气的野鸡拎到了自己床头,放进厚重的陶盆内,先动手拔掉腹部和尾部的羽毛,然后用刀子将野鸡肚子切开,掏出内脏。 凭心而论,张松龄做得很不熟练,鸡血鸡粪弄得满地都是。可孟小雨却象欣赏戏剧艺术一般,慢慢地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然后找了个恰当机会,继续低声追问,“那他们邀请你加入游击队,你怎么没答应他们?我看那个伍队长,好像挺稀罕你的!” “我是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他们是八路军的地方武装,番号不一样。”张松龄不想提老苟当年灌输给他的那些说法,只是简单地将双方的差别概括总结,“我们二十六路喜欢跟鬼子硬碰硬,他们八路喜欢打了就跑。彼此之间的风格也不一样!” “噢!”孟小雨眨巴眨巴会说话的眼睛,若有所思。 “我也不喜欢那个姓李的什么政委!”张松龄很快就将野鸡的内脏清理干净了,抓起一把野草扎的笤帚,开始扫地。“总好像全天下就他是明白人一般,怎么看怎么别扭!” 地面上有几根长长的尾羽,花花绿绿,甚是好看。在将它们扫进簸箕之前,张松龄猛然想起,这东西好像可以拿到集市上换鸡蛋和土布,迅速蹲下身,用胖胖的手指从垃圾中将野鸡尾羽捡了出来。 作为猎户的女儿,孟小雨知道张松龄收集野鸡尾羽是为了什么。心里头登时又涌起一阵温暖。但很快,这股暖洋洋的热流,就变成了她眼睛中的泪水,顺着两腮,一滴滴滚了下来。 “怎么了?脑袋又疼了?”张松龄立即丢下鸡毛,将手在裤子上胡乱蹭了蹭,然后去摸孟小雨的额头。孟小雨再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仿佛一松开,对方马上就要飞走般仓惶,“没,没疼。真的,一点儿都没疼!” “那你怎么了!”张松龄天生不懂得猜女孩子的心思,站在床边,手足无措,“饿了?还是困了?别哭,我马上就给你弄吃的去!” “别去!我不让你去!”孟小雨哭得愈发厉害了,拉着张松龄的手,好久没剪过的指甲几乎掐进了对方的肉里。 “好,你说不去就不去!”张松龄连声答应着,丝毫没感觉到手背上的疼。“我在这陪着你,咱们两个继续说话!” “嗯!”孟小雨象小孩子般,破涕为笑。然后恋恋不舍地看着张松龄一眼,幽幽问道:“大哥,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第一章 山居 (六 中) 第一章 山居 (六 中) “什么时候……?”终于弄清楚孟小雨哭泣的原因了,张松龄的心脏登时被一股柔情填得满满当当。然而,这个问题却令他非常难以坦率回答,特别是对着那样一双明澈得几乎可以看到心底的眼睛。 “我是个军人!”一直逃避下去总不是办法,张松龄深吸了一口气,非常艰难地解释道,“如果伤愈之后还不归队的话,便等同于做了逃兵。非但会让弟兄们在天之灵瞧不起,我自己这辈子也再难于人前抬起头来!” “不过,你可以跟我一起走。”猛然间,心中灵光忽现,他非常急切地表示,“等杀掉了汉奸朱二,咱们两个就一起离开这儿,一起去找二十七师。你还是去做你的护士,我继续去打鬼子!” “你不嫌我没读过书?!”孟小雨终于破涕为笑,脸上的阳光亮得令人迷醉。 “不嫌,不嫌!”张松龄连连摇头,“我可以教你识字,你脑子非常好使,学起来比我当年念书时还快!” “可我得给我爹娘守墓啊!张大哥!”孟小雨还在笑,泪水却止不住地往外涌。如果阿爹没有去世的话,她当然可以跟着张大哥一起走。可眼下阿爹坟上的土还是新的,大牛娘那天又骂得那样难听。如果真的不顾一切跟着张大哥走了的话,不等同于默认了大牛娘的所有污蔑了么?! 被孟小雨的笑容扎得心里生疼,张松龄伸开胳膊,将对方轻轻地搂在了怀里。大病之后的孟小雨身体变得很轻,很瘦,也很凉,几乎稍一用力就能揉得粉碎。张松龄不敢再给这具身体任何伤害,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对方,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真诚。然后,他发现有丝湿漉漉的滋味从胸口透过肌肤和肋骨,一寸寸渗透到他的灵魂深处。 丢下孟大叔的孟大婶的坟墓不管,作为一个读书郎,这种不带半点儿人性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可与孟小雨永远躲在山洞中长相厮守,也是绝无可能。按游击队长伍楠无意间透漏出来的消息,眼下日军已经席卷了半个中国,随时都可能朝武汉发起进攻。如果张松龄再继续躲下去的话,恐怕等到某天想走出山区时,国民政府已经退到崖山了。 他思量着,权衡着,权衡着,思量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忠孝两全的办法。倒是孟小雨,趴在他的胸口哭了一小会,便主动抬起了头。抽了抽鼻子,低声表示歉意:“看我,又拖你后腿了。不哭了,哪天你决定走了,别忘记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给你做两双鞋子路上穿!” “嗯!”张松龄郑重点头,“现在肯定不会走。要走,也得先把你爹的仇报了,然后再等你的身体调养得更好些!” “要是我一直不好呢!”孟小雨擦了下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张松龄追问。 “那我……”张松龄又被问得呆住了,沉思了好一阵儿,才笑着摇头,“傻丫头,哪有自己诅咒自己的。你这么年青,怎么可能生那种永远好不起来的病!” “真希望我的身体永远不会好起来!”孟小雨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然后又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扶住张松龄的肩膀,“张大哥,你扶我一把,我想下床走一走!” “这会儿急着下什么床?!躺下,病这东西,你越心里着急,它去得越慢!”张松龄小声呵斥,轻轻拉着孟小雨往下躺。 孟小雨却突然又犯了倔,硬撑着不肯顺从张松龄的意思。二人僵持了片刻,最后,张松龄终究还是拗孟小雨不过,单手搂着对方的纤细的腰肢,将对方慢慢地抱到了地上。 孟小雨则自己踢上鞋子,在张松龄的搀扶下缓缓迈动双脚。才走了两三步,大腿突然发软,差点一头栽倒。但是她却很快又拉着张松龄的胳膊站稳了身体,强忍着晕眩的感觉,继续缓缓向前走。一,二,三,四……每一步,都像走在荆棘丛中一样艰难。 张松龄看着不忍心,连忙开口劝告,“少走几步就行了,一旦累到,反而对身体不好!” “我想去外边透透风!”孟小雨苍白的额头上挂着几滴汗珠,看上去就像一株晨风中摇曳的野山杏。“张大哥,你扶我出去。我已经好些天没看到太阳了!” “嗯!”张松龄清楚多晒晒太阳,对孟小雨的身体有益无害。点点头,笑着答应了孟小雨的请求。 除了孟大叔下葬那天强撑着在外边坚持了几个小时之外,最近一段日子,孟小雨很少走出山洞。她仿佛将自己囚禁了一般,或者试图在逃避着什么,除了张松龄之外什么人都不愿意见,什么事情都不想理会。但今天,她却强迫自己重新走到了阳光下,让充满泪水的眼睛重新看到了生命的绿色,让单弱的身体重新感觉到了熟悉的山风。 天还是象以前一样蓝,山还是象以前一样高,阳光比以前更暖和了一些,照得人皮肤有些发痒。世界并没有因为阿爹的去世而变成永远的长夜。高山和大树,也没有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变得丑陋狰狞。 她是猎户的女儿,从小被山风吹大,理应象山中的野杏树一样坚强。哪怕是被风雪压断了树干,第二年春天,照样会从根部生出新芽。哪怕是被山火烧光了枝条,当冰雪消融时,依旧会在料峭的寒风中仰起带血的冻脸,回报给春天第一抹嫣红。 一步一步蹒跚,咬着牙,跌跌撞撞,孟小雨距离山洞越来越远。很快,她将张松龄环在腰间的胳膊推开,拒绝了对方继续搀扶,自己扶着树,自己一步步向前。从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到每一步都如履平地。 一群山雀被惊动,呼啦啦拍动翅膀,冲上云霄。几只松鼠从树枝上探出脑袋,看到那个曾经让自己吃尽苦头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树林中,吓得“吱吱吱”惨叫几声,落荒而逃。孟小雨捡起颗松塔砸了过去,因为久病体虚,没有命中目标。她笑着弯下腰捡第二颗松塔,低头的瞬间,却轻轻抽了几下鼻子,“什么味道?你闻见了么?” “好像,好像有人在烧东西!”张松龄也用力抽了几下鼻子,将面孔迅速转向树林外朝阳的一处山坡,“在你爹的坟那边,好像又有人来拜祭他了!是,好几个人呢。要不要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孟大叔乐善好施,在村子里头的人缘非常好。村民们虽然那天因为家园被毁迁怒于他们父女,但在看了周围其他几个村子的下场之后,也慢慢明白,即便没有孟氏父女收留*伤兵这一档子事情,恐怕龙泉寨早晚也得被鬼子给烧成白地。那群来自东洋的禽兽根本没把中国人当人看,他们想进山杀人防火,有的是借口。他们甚至不用找借口,只要他们觉得这样作孽能让他们自己高兴就行了。 明白了孟氏父女无辜,大部分善良老实的村民们,便开始后悔当日坐视孟小雨被大牛娘污蔑的行为。对于一个未婚姑娘家来说,名声比性命还来得重要。一群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叔叔伯伯们,居然任由她被一个远近闻名的泼妇欺负,回头想想,大伙真对不起老孟山平素相待之义。所以,孟大叔下葬那天,几乎所有村民都带着几分负疚的心情前来帮忙了。一些躲鬼子躲得比较远,没及时得到消息的,随后几天内也陆续赶了回来。或者在孟小雨床前放一点儿干粮,或者到孟大叔夫妇的坟头旁烧几叠冥纸。总之,做人不能无情无义,不能对孟猎户坟茔和他的女儿置之不理。那样,大伙过后想起来会一辈子心里都不安生。 孟小雨只是在父亲葬礼的当天,强撑着出面答谢了邻居们的善意。随后便因为病情加重,再也没有走出山洞。对前来拜祭父亲的人,自然也没精力和心情再当面致谢。但今天,她却突然想去为父亲尽一份女儿的义务,拉住张松龄的胳膊,低声求肯:“要去。大哥,你扶我过去吧,我自己走得太慢!” 难得见到孟小雨开始想跟自己以外的人交谈,张松龄当然不会阻拦。将孟小雨的一支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架着对方,缓缓朝孟大叔的坟茔走了过去。才走出树林,他的脚步猛然顿了顿,带得孟小雨也是一个趔趄…… “对不起!”张松龄赶紧将对方扶住,低声致歉。 “怎么了?!”孟小雨茫然看着他,不明白平素一向沉稳的张大哥此刻因何而表现失常。“谁在那边,我看不太清楚!” “是大牛,他居然打了绑腿,身后还背了把大刀!”张松龄笑了笑,主动向孟小雨解释,“那是游击队的标准打扮。那天跟鬼子打仗时,伍队长和他手下的弟兄,都打着同样的绑腿!” 游击队物资匮乏,发不起统一的军装。所以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将自己与普通百姓区别开来。从脚踝处一直打到膝盖的绑腿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几项,张松龄其实也不确定,但用来辨别大牛此刻的身份,却已经足够。 第一章 山居 (六 下) 第一章 山居 (六 下) 在孟大叔下葬的那天,大牛曾经拖着他娘一起来拜祭过。可当场就被孟小雨举着哭丧棒子砸了出去,连一句致哀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这回,孟小雨的反应也和上次差不多。才不管大牛现在身上穿的是谁家的衣服,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抬手就朝对方脑袋上丢,“滚,你又来干什么?!我爹不吃你们家的干粮,赶紧给我收拾了东西滚!” 她久病体虚,力气还不如正常时候的一半儿大。石头距离大牛老远,便软软地落在了地上。陪着大牛一起来给孟大叔上坟的几个年青后生赶紧跳起来,抱着脑袋向孟小雨解释:“干粮是我们几个买的,我们几个小时候都吃过孟大叔肉。不是,不是,是吃过孟大叔,不是不是,不是…” 他们几个都是龙泉寨的后生,想表达的真实意思当然不用解释也能被孟小雨听明白。可孟小雨一见到大牛,耳边就会响起大牛娘说过的那些难听的话,愤怒之下,哪还管会不会殃及无辜。又向前踉跄着跑了几步,弯腰捡起一块更大的石头,“滚!都是些没良心的白眼儿狼。我爹才不想看到你们。统统给我滚,要不然,我挨个给你们几个开瓢!” 几个后生深知她肯定会说到做到。赶紧又抱着脑袋闪开了几步,同时大声喊道:“小雨,小雨,别动手。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还不成么?我们都加入游击队了,下次回村子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咱们从小一起玩到大,临走之前,好歹也过来跟你说一声!” “对啊,我们都要打鬼子去了,说不定哪天,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过去的事情,就都忘了吧!” “小雨,你也赶紧好起来!游击队也收女兵!”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所有话都是直接发自内心,根本不考虑太多杂七杂八。孟小雨从战场上走下来过,心中清楚鬼子的战斗力是多么强悍。想到这些伙伴们也许今后永远再见不着,目光中的恨意立刻大为减弱,慢慢将举着石头的手臂放下,喘息着道:“那,那你们都,都保重。打仗,打仗的时候,千万别,别逞英雄。我是说没把握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你也保重!”年青人们立刻高兴起来,松开捂在头上的手,大声回应。 大牛刚才一直躲在同伴们身后,此刻听出孟小雨说话的语调变软,也鼓起勇气走了出来,抬手向对方敬了一个蹩脚的军礼,“小雨,哪(我)……” “滚,我刚才的叮嘱,不包括你!”孟小雨刚刚舒展开的眉头立刻重新倒竖,瞪圆了眼睛呵斥。 “哪(我),哪也参加游击队了!”大牛被瞪得心里直发虚,半低着头,大声强调。“那天的事情,哪娘,哪娘……” “你娘怎么样,不关我的事情!”没等他把话说完,孟小雨立刻再度举起石块,“你滚,再不滚,别怪我下手狠!” “我只说一句话,只说一句话!”大牛一边后退,一边将双手举起来,大声讨饶,“一句话还不行么?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就让他说一句吧,要不然他根本没心思杀鬼子!”其他几个年青人同情大牛的遭遇,纷纷上前用身体挡住孟小雨的视线,同时开口帮腔。 孟小雨已经将石头举过头顶,听了这句话,就没有立刻砸下去。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跟在紧自己身边的张松龄,抿着嘴命令:“那就赶紧说!谁也别想赖在这里!” “哪(我)参加了游击队,正在学打枪。你放心,等哪(我)学会的本事,你爹的仇,哪(我)一定给他报!”大牛如同遇到大赦的死囚一般,迫不及待的表白。 “用不着!”孟小雨根本不想领情,向后退了半步,将头依进张松龄臂弯。跟她的张大哥相比,大牛简直就像个还没长大的毛孩子。无论怎么做,都很难让她感到丝毫兴趣。 也许是被孟小雨的动作给刺激到了,也许是在游击队长了本事。平素老实木讷的大牛口齿突然清晰起来,挺直腰杆,大声补充,“哪不光是为了孟大叔一个人报仇,哪还要为周围那几个村子的乡亲们报仇。如果不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孟大叔的遭遇,就会落在哪们每一个人身上。小雨,你等着看,哪不会做得比任何人差!至少不会……” 孟小雨被大牛的豪言壮语给惊到了,一时间,居然忘了打断。直到对方说出让她等着看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再度举起手中石头,大声喝问:“已经三四句了,你到底有完没完?!” “完了!”几天不见,大牛简直脱胎换骨。再度干净利落地向孟小雨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快速跑出十几米,回过头,冲着张松龄喊道:“张大哥,哪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哪一直非常佩服你,觉得你是个大英雄。所以小雨跟了你,哪当时心服口服!” “你……”孟小雨脸色涨得通红,举起石头砸将过去,却没能命中目标。她立刻弯腰去捡第三块石头,却被张松龄笑着拉住了胳膊,“别跟他一般见识,小孩子话,你就当耳旁吹过一阵风!走吧,我扶你回山洞休息!” “嗯!”孟小雨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将身体靠在张松龄的臂弯中,任由对方搀扶着自己移动脚步。 “张大哥!小雨!”大牛才不管自己的话能被孟小雨和张松龄听到多少呢,这一刻,他只想让自己心中不再留有任何遗憾,“孟大叔刚刚过世,哪(我)知道你们两个没法立刻成亲。你别生气,哪不是想再跟张大哥争,哪只想让你们两个知道,哪也不是个孬种。张大哥,你看着,哪今后杀的鬼子,一定不会比你少。小雨,你也看着,哪一定会超过张大哥,哪一定让你知道,哪不比他差!” 说完,背着他的大刀片子,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了。 第一章 山居 (七 上) 第一章 山居 (七 上) “牛进宝,你给我站住!”孟小雨又羞又气,叫着大牛的名字拔腿就追。大牛全身的勇气早已被刚才那几句告白耗尽,此刻听到孟小雨的喊声里又带上了哭腔,哪还有胆子被她追上?非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跑得比先前更加地快了。 张松龄怕孟小雨摔倒,也跟着小跑了几步,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别追了,他就是个小孩子!你越理睬他,他越来劲!” “他,他,不是象他说的那样……”孟小雨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仰起哭红了的眼睛,看着张松龄解释,“我跟他,我跟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我……” “他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张松龄非常大度地笑了笑,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抹掉孟小雨脸上的泪。“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总不能遇到一个死缠烂打的,就气哭一回吧?!装没听见就是了,反正无论他怎么说,你都不会喜欢他。”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干家务活,他的手被磨得非常粗砾,抹在孟小雨的脸上,就像砂纸碰到了花瓣。但孟小雨的心,却一下子安宁下来。拉住张松龄的手,小声嘀咕,“我本就不喜欢他,傻愣愣的,跟头直肠子的猪一般。我只是不高兴,不高兴他拿自己跟你来比。他凭什么啊?张大哥,你到底杀过多少鬼子了?” 最后一句话问得非常突兀,张松龄想了一阵儿,才笑着回应,“我自己也没数过,不算伪军的话,也应该有二十多个了吧!” “就凭他那笨样,这辈子也追不上!”孟小雨终于安心,撇了下嘴,低声说道。 “追上了又怎么样?我杀鬼子,又不是为了跟人比谁更有本事!”张松龄根本就没把大牛刚才的话当一回事情,笑了笑,轻轻摇头。 “就是!”孟小雨完全同意张松龄的观点,并且深以能找到这样的一个男人为荣,“张大哥才不会像他那么无聊!” 话虽然这么说,她心里头却深深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累张大哥了。她的张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理所当然要千军万马中夺取敌人的旗帜,而不是被拴在龙泉寨附近的荒山野岭中,整日跟野兽和草药打交道。况且大牛如今已经加入了游击队,随时都有可能杀鬼子立功。如果将来某一天,这个缺心眼的家伙真的跑到自己和张大哥面前来,炫耀他打死的鬼子比张大哥打死的还多,张大哥岂不会很难受?! 他可是一个非常非常要强的人。即便表面上还象今天一样,不说什么。心里头,恐怕也会觉得自己被耽误了吧! 孟小雨没读过一天书,也很少听人讲起什么古代烈妇贤妇的故事。但她的灵魂深处,却刻着中国女人最质朴最纯真的印记。那就是,喜欢一个人,就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宁可自己受尽委屈,也不愿让他在外人面前失去半分风光。 她的张大哥是个英雄,英雄就必须去英雄该去的地方。至于她自己,则宁愿默默地在背后看着他,默默地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喝彩,默默地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而骄傲。所以,她必须让他尽快无牵无挂地离开这里,哪怕心里头再难以割舍。 当理清楚了纷乱的思绪之后,孟小雨便强迫自己离开了病床。每天太阳一升起来,便主动出门散步,并且学着张松龄去年在自己家养伤的样子,努力做一些简单的体操,促进身体和四肢协调。 她的病本来就是因为丧父之后又受了刺激而引发,大部分问题都出在精神上。当内心状态恢复了正常,表现在外部的各种不适症状,也就如同春末的残雪一般,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见到孟小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转,张松龄心里头十分高兴。每天出门打猎回来,都不忘了教导孟小雨识几个字,以便二人日后能用书信保持联系。孟小雨则除了将山洞收拾得一尘不染之外,还悄悄地回了村子几趟。从自家房子的废墟和被废墟盖住的菜窖里边,翻出了很多日用物品,和十几坛子药酒。 那些药酒已经在菜窖中存放了多年,里头分别泡着人参、鹿茸、蛇胆之类的贵重药物。孟大叔平素根本不舍得喝,只打算在女儿出嫁那天拿出来撑门面。可如今,整个龙泉寨都被鬼子烧成白地了,左邻右舍死得死逃得逃,他的女儿即便出嫁,也请不到任何客人了。 “等哪天去赶集时候和皮子一起卖掉,换些钱回来给你在山上重新起一座小一点儿的房子!”张松龄对酒类也不太感兴趣,便提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处理意见。通过同孟小雨的平素交谈,他已经得知,对方至少要留在山里为孟大叔和孟大婶守两年时间墓。而山洞在春末和夏天时勉强还能凑着着住,到了冬天,则根本阻挡不了任何寒气。人在里边住久了,不被冻死也得落一身毛病。 “我在夏家沟那边,还有一个远房姨妈!”孟小雨笑了笑,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冬天的时候,我会去她家住一段时间。” “夏家湾?!”张松龄从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但以孟大叔葬礼上没有任何亲戚现身的情况推断,孟小雨这个姨妈,恐怕跟她关系不算太好。 “嗯,距离这儿有二百多里山路呢!”孟小雨点点头,低声补充,“我那姨妈是个姑子,天天敲木鱼念佛的。不大愿意理睬庙外边的事情。所以我爹下葬的时候,我就没有求人去给她捎信儿。可只要我带足了给自己吃的口粮,她也不至于把我往庙外边撵!”(注1) 这样的话,倒也让张松龄觉得更安心了些。想了想,笑着说道:“那就换些钱带在身上,以免需要用的时候不顺手。你姨妈再疼你,毕竟她不是庙里的主持。你捐些香油钱,她也好在同行面前有个安顿你的借口!” “统共三个人的小庙,另外两个还比她晚了一辈儿,哪有那么多说道!”孟小雨又笑了笑,心里隐隐涌起一股暖意。她不需要张松龄为他做更多,能想着她,想着替她张罗过更好的日子,就足够了。“倒是你,需要多带点儿钱。毕竟还要去找二十七师,总不能讨着饭找!” “我一个大男人家,总是好办!”张松龄笑着拒绝,“实在不行,就去找我爹的那些生意上的搭档,打了欠条跟他们借几个路费,总能借得到!” 孟小雨为张松龄想的,永远比为自己想得多,摇摇头,低声反驳,“外边兵荒马乱的,怎那么容易找到?!” “再兵荒马乱,也得有人做买卖。否则,大伙不全饿死了?!”张松龄又笑,满脸轻松。“如果他们不肯给,我就拿子弹顶账!” “就你?!”孟小雨不信张松龄会干出打家劫舍的勾当,冲他直翻眼皮。 “逼急了,兔子还会咬人呢?”张松龄努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反正我又不是借了不还,他们带着条子去找我爹,肯定能把账要回来!” 两个人谈谈说说,象唠家常一般,将分别前后的一些准备工作,做出了具体安排。谁都没有表露出太多的不舍,谁心里其实都明白,这一别,再见面恐怕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甚至长到永远。 大部分药酒,都被划入了卖掉还钱范围。但有两个比较小的黑瓷酒坛子,孟小雨却坚持留了下来,“这两坛子留着拜祭我爹,等你杀了姓朱的汉奸之后,咱们去摆给他喝。” “行!”张松龄心里一直感激着孟大叔的相救和指点枪法之恩,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孟小雨的要求。 “明天你别去打猎,在家帮我把皮子全硝了。我从菜窖里找到了一包以前用的药沫!硝过的熟皮子,价钱比生皮子高两成呢!”像个当家主妇般,孟小雨非常自然地对男人发号施令。 “行!”张松龄笑着答应,“前一段时间砍的那些松树枝子也干得差不多了,我刚好给山洞重新做个结实点儿的大门!” 山洞原本用以封堵洞口的“门”,是用细树枝编的。拿来挡风不错,却挡不住人和野兽。为了自己离开之后的日子,张松龄必须重新给山洞做一个更结实的大门,虽然此前他对木匠活一窍不通。 二人用尽各自的本事,努力替对方安排着,谋划着。不知不觉,就又过了半个月。这天,张松龄正在洞外借助阳光处理猎物,远远地,却看见游击队长伍楠走上山来。 “张老弟,前几天的事情,真是对你不住!”伍楠的腿脚非常利落,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张松龄身边,抓起猎物的后腿,替他打起了下手。“我当时不知道他们几个的胡闹,所以也就没过来向你赔罪。现在我已经当众批评过他们了,保证他们再也不敢来给你和小雨两个添麻烦!” “也没什么麻烦的!”自己离开之后,孟小雨还得生活在游击队的势力范围内,所以张松龄无论心里有没有想法,也不会表示出任何不满,“大牛他们就是一群小孩子,我跟小雨根本就没往心里头去!” “好像你比别人大了多少一般!”伍楠被张松龄故作老成的模样“气”得直撇嘴,“你今年还不到二十吧!还能装得更老气横秋一点儿不?别转头,转头就是心虚!” “我二十一了,就是脸长得嫩!”张松龄信口扯谎,丢下猎物,笑着伸出血淋淋的大手,“什么风又把您给吹过来了?上次我给您的资料,难道不好用么?” “好用,所以才特地过来感谢你这个老师!“伍楠笑着伸出手,跟张松龄握了握,被对方趁机抹了一手鲜血,“此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立刻通知你。我觉得让别人来传话不太合适,就自己跑过来了!” “摸清楚朱二的行动规律了?!”张松龄立刻联想到双方先前的约定,带着几分惊喜追问。 回答他的,却是伍楠尴尬地笑声,“呵呵,呵呵,本来连下手的时间和地点都定好了,但是最近又突然出了点儿变故!” “怎么了?!”张松龄愣了愣,警觉地皱起了眉头。到目前为止,游击队长伍楠给他的印象都非常好,他真心不愿将对方朝言而无信那方面想。 “那个朱二,朱二…”看着张松龄那坦诚的眼睛,伍楠愈发觉得尴尬,“那个朱二跑路了” “怎么会这样?莫非有人走漏了风声?”张松龄眉头立刻皱得更深,看了伍楠一眼,沉声追问。 “不清楚,我们正在追查到底是谁给他通风报信!”伍楠摇摇头,满脸歉意,“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坏事做得太多,心里头虚了。最近南京那边也在搞锄奸行动。在太原城里,炸死了好几个罪大恶极的汉奸!” “那你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么?”张松龄没能力干涉游击队内部的运作,更没能力管南京的事情。但是,他却绝不肯让仇人如此轻松地跑掉,想了想,继续追问。 伍楠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好像是去了察哈尔的黑石寨!” “黑石寨?”张松沉吟着重复。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名,但在他记忆力却好像出现过不止一次。“是不是在赤峰北边三百多里,附近还有个大盐湖?” “对,就是那。目前日本人在那边煽动汉奸搞满蒙自治,姓朱的花钱走通了李守信的路子,调过去当县长了!”(注2) “那是个蒙古人和汉人的混居地带。”张松龄终于在记忆力找到了黑石寨的信息,沉吟着补充,“我们家的伙计,每年都要跟着商队去那边。据说县城周围,布满了黑色的大石头块。每一块,都有汽车大小!” 太熟悉了,熟悉得没法再熟悉,虽然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作为一个猎人,他不会放弃看上眼的猎物,无论对方逃到天涯还是海角。 注1:姑子,尼姑。 注2:李守信,著名蒙奸。曾经投靠日本人做蒙疆自治伪政府副主席,并亲自去拜见了日本天皇。抗战结束后,又摇身一变,成为国民革命军第十路军总司令。1950年被从外蒙古引渡回国,1964年受到特赦。 第一章 山居 (七 中) 第一章 山居 (七 中) “你要追到黑石寨去?”没想到张松龄这么快就做出决定,伍楠愣了愣,本能地追问。那地方远在塞外,沿途中大小土匪多如牛毛。张松龄单枪匹马去追,恐怕没等到达目的地,就得被土匪们当作肉票给绑了去。 “嗯!”张松龄郑重点头,丝毫没把此行的凶险放在心上,“我答应过小雨,要为他爹报仇!” “噢!”伍楠张了张嘴巴,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复杂。八路军游击队和新成立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最近一段时间也出手处决了一批铁了心帮日本鬼子祸害中国百姓的汉奸。但前者和后者的目的或是为了巩固根据地,或者是为了避免汉奸们利用其自身的影响力为鬼子招募更多的爪牙,象张松龄这种完全是为了个人恩怨,并且公开宣之于口的,却是绝无仅有。(注1) 但此刻的张松龄既不是游击队成员,也不是军统骨干,两者的纪律都约束不到他。而以朋友身份出言劝阻的话,伍楠自问彼此间的交情也没有那么深。张着嘴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声问了一句:“那你还去不去找第二十七师了?他们的位置可不在北边!” “你们跟第二十七师联系上了?!”张松龄喜出望外,一把拉住伍楠的胳膊,大声追问。 伍楠唯一的一件军装上,立刻被抓了个血红的手印儿,心疼得他嘴角直抽搐。赶紧用力将胳膊挣脱出来,先后退了几步,跟张松龄拉开一段距离,然后才低声回答:“没联系上你们二十七师的冯长官,但从最近上头发下来的战报里,我看到了你们二十六路军的消息。具体是在台儿庄一带,你们二十六路军和其他几支*的兄弟部队,干掉了小鬼子一个师团” “啊!”这回,轮到张松龄惊诧了。瞪圆了眼睛发了好一阵儿傻,直到听见孟小雨的脚步声,才勉强回过神儿来,开口请求:“什么时候的事情?战报上怎么说的?到底干掉了多少小鬼子?说说,您能不能仔细给我说说!” 孟小雨用木盘子托着两杯枣树叶子茶走了过来,递给张松龄和伍楠每人一杯。然后温顺地站在自家男人身边,象极了一个刚刚过门没几天的主妇。 伍楠的自尊心立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端起茶杯,慢吞吞地抿了几口。然后才收起笑容,缓缓补充道,“就在半个多月前,具体应该是三月二十号到四月七号之间。你们二十六路军,现在已经正式改名叫第二集团军了,滇军第六十军,还有中央军的第二十军团,在台儿庄给鬼子布了个大口袋……” 此战的主战场台儿庄,距离张松龄的家乡只有百十里路远。而参战的部队当中,又包括他魂牵梦萦的二十六路。因此自打听到伍楠第一句话起,他就彻底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只觉得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飞过了重重关山,再度投身到了那血与火的战场。 三月下旬,鬼子由枣庄南侵。二十六路军第三十一师的骑兵连长刘兰斋奉命诱敌,九十一旅旅长乜子彬亲率一个团弟兄接应,边打边撤,将日军成功引入李宗仁和孙连仲、汤恩伯三位将军预先布置好的陷阱。(注2) 这回,国民革命军充分汲取了娘子关会战失利的经验,稳扎稳打,牢牢地将战局主动权控制在自己手中。 而小鬼子则骄傲自大,凭着以往的经验,以为只要自己攻势足够猛烈,就可以不在乎对手任何计谋。瞅准的台儿庄正面,集中兵力猛扑。 如果守卫台儿庄的是晋绥军或者其他国民党地方部队,小鬼子这招未必没有效果。然而,他们在这里,却又遇到了自己的老对手,以难缠而闻名全国的二十六路军。 尽管没有飞机大炮,尽管所部三个师里头,有两个师在北平和娘子关被打残,元气至今没有恢复。但是,二十六路军依旧死死地顶住了鬼子,一步都没有后退。 最危险时,第三十一师几乎拼光,师长池峰城亲自拎着大刀冲到了阵地上。 日军突入台儿庄三分之二,师长冯安邦留下遗书请求孙连仲代为照顾妻儿,带领警卫营向日军发起了反击。 因娘子关战役中立下大功而升任第二十七师师长的黄谯松将军抬棺材上阵,血战刘家湖,与前来增援的日寇缠斗三日三夜,使其一直无法向台儿庄靠拢。 四月二日,日寇另外一路援军赶到,攻陷台儿庄东门和东南门。三十一师组建敢死队从南门入城,血战后夺回台儿庄东北角。二百人的敢死队,只有十一人生还。(注3) 四月三日,二十七师八十旅与日寇坂本支队在台儿庄东侧展开阵地争夺战,坚持一昼夜后奉命撤下,包括重伤在身的旅长在内,剩余人员不足一百。 四月四日,汤恩伯部迂回到位,中*队成功合围。旋即向日寇发起反击,一举击溃矶谷师团并重创前来增援的坂本、濑谷两个支队、成功收复台儿庄及其外围地区。 至此,台儿庄大战以国民革命军的全胜而宣告结束。共打死打伤日寇近一万一千余人,并抓获了七百余名俘虏。 尽管国民革命军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但这场战役,却令小鬼子迅速灭亡中国的图谋,再度宣告破产。 这是七七事变以来,国民革命军第一次在师团级的战役中,击溃对手。 这也是七七事变以来,国民革命军,包括第八路军在内,第一次在战场上活捉到了百人以上规模的鬼子。(注3) …… 出于对同行的尊重,伍楠讲得很慢,也很细。尽管,他曾经与二十七师的很多军官都交过手,彼此之间曾经视作寇仇。 这一刻,他只把自己当作一个纯粹的军人。 至于张松龄这个满腔热血的学生兵,更是纯粹到无法再纯粹。既对八路军没什么恶感也没接触到过太多国民革命军内部的黑暗。一心只想着为国家和民族尽一分匹夫之责,根本没考虑到任何信仰。 当宾主都站在中华民族的角度,共鸣就毫无芥蒂地产生了。伍楠鼓掌为二十六路军的勇敢而喝彩,张松龄也同时用力猛拍双手。伍楠因为激动而脸色发红,浑身发烫,张松龄也血脉贲张。不知不觉间,二人就将手中茶杯举了起来,在半空中用力碰了碰,“干!” “干!” 茶不是酒,此刻的味道却如酒般浓烈。带着三分醉意,伍楠笑着指点连绵群山,“二十六路,川军、滇军、还有中央军。只要咱们中国人团结起来,不打内战,还怕他个小鬼子?兄弟你最好不要急着走,留下来,你很快就会看到另外一场大戏。你们二十六路在台儿庄一血前耻,咱们山西这边的几支部队,也不能继续由着小鬼子折腾!” “贵部将有大动作?”张松龄的灵魂还沉浸在有关台儿庄战役的场景当中,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顺嘴追问了一句。 “呵呵……”伍楠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高深莫测的表情,“眼下留在山西的,可不止是我们八路军。兄弟你不是想给孟大叔报仇么?与其盯着朱二这个汉奸不放,真不如直接将枪口对准鬼子。即便不加入我们游击队,还有……” “二十六路的纪旅长对我有救命之恩。”张松龄迅速收拢心神,笑着打断。 这份已经刻在骨子里的警惕性,让伍楠无计可施。他知道,将张松龄拉进游击队的谋划,恐怕是永远都没机会达成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给年青人提几条中肯的建议,想了想,又笑着道:“如果要去追赶二十六路的话,恐怕眼下并不是好时候。鬼子刚刚在台儿庄附近吃了大亏,以他们的秉性,肯定近期就会集结重兵报复。你身上的军人味儿太重,坐敌占区的火车,太容易引起鬼子怀疑。徒步去追赶的话,等你到了地方,大部队也早就转移了!” “我不会直接去追,我要先给小雨他爹报了仇再说!”张松龄仿佛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根本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等把朱二杀了,我再顺着察哈尔绕道南下。混在往来塞外的商队中给他们做保镖,估计没人会再注意到我!” 注1: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即军统。前身为复兴社, 1937年底正式定名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在抗战期间曾经多次有组织地暗杀汉奸,成功地打击了汉奸们的嚣张气焰。但其自身损失也非常巨大,并且有很多重要成员被俘后变节,成为日本人的爪牙。 注2:乜子彬,抗日英雄,二十六路军悍将。先后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石牌保卫战等重大战役。功勋卓著。抗战后曾任保定警备司令,不久给解职。1952年贫病交加死于台湾,为昔日老上司和同僚凑钱下葬。 注3:一说敢死队长为仵德厚。按照当时实际情况,仵德厚所在编制为第二十七师,很难被调到三十一师做敢死队长。台儿庄战役的立功受奖人员名单里,也找不到他的名字。 第一章 山居 (七 下) 第一章 山居 (七 下) 这年头,兵荒马乱,土匪多如牛毛。行脚商人往来中原塞外,肯定离不开镖师的保护。而充当镖师的最佳人选,则为各路军阀部队退下来的老兵。非但枪法好,战场生存经验丰富,光那一身无法掩饰的杀气,就能让试图打商队注意的土匪蟊贼掂量掂量自身斤两。 眼下张松龄与普通人的最大差别,就是身上那股子战场上洗练出来的杀气了。只要给这股子杀气找到合适理由,凭着他富态的身材和人畜无害的相貌,的确很难跟行伍之人再联系起来。伍楠上上下下打量了张松龄几眼,从对方的计划中挑不出更多毛病,犹豫了片刻,又低声补充道:“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就不多废话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一声。只要我能做到,绝不会随便找借口敷衍你!” “伍长官太客气了!”张松龄笑着摇头,“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次了,张某不敢厚着脸皮再给你们添麻烦!” “看你这话说的!”伍楠笑着抬起手,捶了张松龄肩窝一下,“就跟你没给我们帮过忙似的!实话跟你说吧,你上次给我那份射击练习纲要,非常好用。我们游击队一直照着上面的方法在训练新兵,短短半个月内,就让整个队伍的实力提高了一大截!” 这是一句大实话,也是伍楠明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还坚持不懈试图将张松龄拉进游击队的原因所在。娘子关游击队是以十几名从八路军主力部队分派下来的老兵为骨干组建而成的,这些老兵们虽然本领高强,战斗经验丰富,却都没读过几天书。包括伍楠这个队长和政委李国栋在内,都空有一肚子的作战和训练经验,却没能力将其总结到纸面上并传授给队伍中的新人。而张松龄根据二十六路军特务团和自身实际总结的训练纲要,则恰恰弥补了游击队在这方面的不足。寥寥数语,就让老兵们心里那些混乱而感性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分外清晰。两相参照着付诸实践,迅速就在新兵们身上收到了惊人的成效。 张松龄不清楚游击队内部的这些秘密,还以为伍楠是在刻意恭维自己。笑了笑,摇着头说道:“伍长官别寒碜我了,我才当了几年兵?在您和李政委面前卖弄,不是鲁班面前耍大斧么?” “我可真不是瞎说!”伍楠站直了身体,连连摆手,“你书读得多,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条理分明。前几天我去上头开会,苏醒政委看到了你写的那份东西,还竖着大拇指夸了好半天呢!要不是你急着走,说不定,过一段时间他会登门向你致谢!” “苏醒政委,他怎么也被派到这附近了?!”提到苏醒,张松龄眼前立刻闪过一个朴实敦厚的长者面孔,本能地低声打听。 “他身上的伤没好利索,不能跟着主力部队一道去打小鬼子。所以就暂时被调到我们八路军的地方部队来,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伍楠想了想,回答得非常笼统。既满足了张松龄的好奇心,也没有违反八路军的纪律。 张松龄是个聪明人,稍微一动脑子,就知道伍楠在提防着自己。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就好,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了呢!上次在医院里,他送了我一个五角星。说如果将来有事儿,可以拿着五角星去八路军那边找他。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说的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伍楠一听这话就急了,竖着眼睛替自家上司辩护, “当然是真的,怎么会是开玩笑呢?!那是他从自己帽子上摘下来的五角星,怎么会随便送人?!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保证,只要不违反我们八路军的纪律,苏政委肯定会满足你。” “我把那个五角星,送给了小雨!”张松龄等的就是这句保证,想了想,伸手拉向孟小雨的胳膊。 孟小雨在旁边,将伍楠和张松龄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都听进了耳朵。虽然没有主动插嘴,心脏却早就冷得象被冰封了般,每跳动一下,都送出一股苦涩的阴寒。她知道自己不能不给父亲报仇,她知道再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心上人离开。她知道这一别之后,再见恐怕要等很久很久,甚至是来生来世。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但此时此刻,当着外人,她却无法开口说一句挽留的话,也无法做任何挽留的动作。甚至,连落泪都成为奢侈。 她要给自己的男人长脸,她要让自己的男人走的安安心心。所以,当张松龄将手伸过来之后,她默默地反转手腕,与对方十指交扣。果决而有力。虽然任由对方将自己拉到身前,“推”给游击队长伍楠。 “五角星在她手里,请游击队看在苏政委的面子上,照应一下她!”张松龄看着伍楠的眼睛,低声求肯。 “放心,保护百姓是我们游击队的应尽职责。即便没那个五角星,在游击队的控制地区,也没人敢欺负她!”伍楠迅速向后退了半步,用力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张松龄笑着向伍楠拱手,“哪天见到苏长官,请替我向他带好!” “他一直很欣赏你!”明知道有些话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伍楠还是坦诚相告,“对了,你打算哪天走,我看不能向他汇报一声,让他过来一道给你践行!” “不敢麻烦苏长官!”张松龄客气地摇头,“也不敢麻烦伍队长。我一个人出门,需要准备的东西很简单。说不定明天就出发了,没必要惊动太多人!” “这样?”伍楠狐疑地看着张松龄,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走得如此匆忙,“也好,男子汉大丈夫,没必要婆婆妈妈。你们两个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就不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张松龄巴不得立刻去回山洞去收拾东西,大声回应。 伍楠笑着摇了摇头,起身下山。走了几步,突然又将脸转了回来,大声补充道:“黑石寨那个地方,眼下形势非常复杂。日本人,蒙古贵族和马贼土匪,都想趁着咱们中*队鞭长莫及的机会,大捞一票。据伍某所知,眼下国民政府还没有力量渗透到赤峰以北,我们八路军的游击队,恐怕暂时也发展不到那。你在那边如果遇上麻烦,最好直接往西走。傅作义将军麾下有几支零散的骑兵队伍在草原上跟李守信周旋,找到他们,你就可以平安脱身!” “谢了!”张松龄再度向伍楠拱手,然后拎起已经处理好的猎物,迈步往山洞内走去。 孟小雨默默地跟了上来,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轻,以至于张松龄都没听见她双脚移动的声音。正打算回头招呼一声,却感觉到手中的猎物突然一轻。愣了一下,才强笑着说道:“朱二跑路了,咱们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嗯!”孟小雨轻轻回应了一声。伸出另外一只手去,将猎物的重量全部接过来,走向紧靠洞口的灶台。 “我今天和明天收拾一下,后天早晨就去追杀朱二。趁着他新官上任,立足未稳的当口,找机会干掉他!”张松龄想了想,继续笑着解释。 “嗯!”孟小雨又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蹲身捅着了灶台里压着的木炭。却不慎被炊烟所熏,眼泪如清泉般顺着两腮淌了下来。 “我,我不是……”张松龄心里头立刻开始发软,搓着手,连声补充,“我主要是想早点儿替你爹将仇报了,以了结你我两个的一桩心愿。另外,我也不想让伍队长他们天天上门来找我。他们是八路军的人,我是二十六路的人。我们两家原本不太对付!” “嗯!”回答他的,还是一声鼻音。带着股子浓浓的忧伤,听在耳朵里让人心脏发酸。 “如果你觉得不妥当,我再多留几天也没关系。反正距离立秋还早着呢,还有的是时间!”张松龄眼睛也潮湿了起来,走上前,轻轻拍打孟小雨的肩膀。 孟小雨立刻回转身,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泪水伴随着压抑的哭声,瞬间将裤子打湿了一大片。 唯恐让对方多心,张松龄不敢挣扎,伸出手,十指缓缓滑过孟小雨干涩的长发,“别哭,别哭。我可以带你走,咱们两个一起去!” “不!”孟小雨嚎啕着摇头,双臂抱得更紧,“我自己不能走,也不想让你走。我不走,你也别走!咱们两个都不走!” 张松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好低着头,默默陪着对方流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跟孟小雨之间,到底是不是爱情。至少,这份感情与他梦想中的爱情大相径庭。但是,他却清楚自己心里放不下孟小雨,就像躯干无法放弃手臂,双掌无法离开十指。半年多的共同生活,不知不觉间,已经让他在内心深处将孟小雨当作自己的亲人。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同样是骨肉相连。 孟小雨只哭了一小会儿,就慢慢止住了悲声。“看我,又胡闹了!”她用力抹断眼睛中的泪水,抬头向张松龄检讨。“张大哥,你别生气。我刚才只是忍不住,只是忍不住……” “唉!”张松龄轻轻抚摸对方的长发,“傻丫头,忍不住就哭两声呗,反正我又不是外人!” “我不能拖你的后腿!”孟小雨又抹了一把眼泪,像是说给张松龄听,又象是在自我告诫,“你是做大事的人,我不能拖累你。我今天帮你一起收拾,明天早晨,你就赶紧走吧。要不然,伍队长他们说不定还会来找你!” “找就找吧,反正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加入游击队!”见孟小雨哭得梨花带雨,,张松龄反而不敢急着离开了,蹲下身,低声跟对方解释。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李政委,我也嫌他假模假式!”孟小雨笑了笑,眼角还带着泪花。“你明天一早就走,他来了,刚好扑个空!就这么说定了,张大哥,你去帮我把水缸挑满,再劈上够十天用的干柴。我帮你做点儿干粮的路上吃!别担心我,苏老头的红五星在我手里呢,谁敢惹我,我就拿着去找他告黑状!赶紧去吧,今天需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张松龄知道孟小雨认准了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想了想,只好顺着对方的性子去挑水、劈柴。 山中的泉眼距离二人栖身的洞穴有点儿远,时值春夏之交,干柴在树林里也不太好找。张松龄气喘吁吁地忙碌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孟小雨布置的任务完成。待重新洗完了手和脸,孟小雨已经将饭菜端到了桌子上。一盘酱鹿肉,一盘野鸡炖山蘑,一盘风干狍子,还有一盘,则是用橘梗、地耳和几样野菜拼在一起,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在桌子角上,则摆着一个黑色的小酒坛。泥封已经被孟小雨用刀子挖开,浓郁的酒香飘了满山洞,闻起来就有几分醺醺然。 “这是我生下来时,我娘泡的药酒。已经陈了十六年了,今天刚好拿出来给大哥践行!”抢在张松龄询问之前,孟小雨主动介绍。“里边泡了虎骨,鹿筋和其他几样草药,喝起来特别补身子!” 张松龄对酒类没任何研究,却知道虎骨、鹿筋等物的价值。矫着舌头坐在桌子边,低声嗔怪,“这么破费做什么,改天你拿到集市上去……” “这酒,别人哪配喝?!”孟小雨笑着白了他一眼,哭过的眼皮还有点儿肿,却别具几分风情。 张松龄愣了愣,猛然意识到孟小雨此刻的模样与平素有些不同。但具体不同之处在哪里,他却又说不出来。正准备仔细分辨一番,却又听见孟小雨嗔怪地呵斥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吃菜,冷了就不能下酒了。” 说着话,她将一块鹿肉夹进了张松龄碗里。放下筷子,又将二人面前的酒杯倒满。“来,张大哥,祝你此去顺顺利利,马到成功!” “嗯!”张松龄嘴里堵着鹿肉,却不敢劳孟小雨等太长时间。慌慌张张地举起酒碗,狠狠抿了一大口。 一股浓烈的辛辣,立刻将鹿肉的滋味驱散得无影无踪。火焰般的酒水绕开舌头,牙齿,从喉咙冲过去,一路向下。直到将小腹处的肚脐和肠子都给点燃了,才打了滚,再度回扑上来,烧红整个脸膛。 “咳咳!”张松龄被呛得弯下腰,大声咳嗽。孟小雨笑着站起身,用双手轻轻为他捶背,“看你,喝这么急做什么。这酒,要慢慢喝才有味道!” “我没事,没事!”张松龄抬手抹了一把被呛出来的汗,忽然间,觉得浑身上下好生舒泰。再度抓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这酒真好,我以前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的确,无论是在鲁城老家,还是在二十六路,他都没喝过如此浓烈,但喝下去之后又令人浑身通透的酒。那浸泡在酒坛子中十六年,已经完全与酒浆融为一体的药物,顺着他的肠胃、血管,迅速走进每个毛孔。将身体内所有烦恼、忧愁都统统赶了出去,留下了只剩晕晕乎乎的幸福。 “好喝,大哥就多喝几杯。这酒,别处可买不到!你别动手,我替你倒满!”孟小雨的话,听起来既温柔,又体贴,让张松龄飘飘然几乎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又吃了一口香气四溢的野鸡炖山蘑,对着孟小雨亮亮的眼睛举杯,“你也喝一点儿,你身子骨虚,刚好补补!” “嗯,我陪着大哥喝!”孟小雨含笑的举起杯,目光温柔如水。“咱们两个,还没在一起喝过酒呢?!” “是啊。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居然没喝过酒!”张松龄也觉得好生遗憾,举杯与孟小雨的酒杯相撞,“干一个!” “干一个!”孟小雨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酒杯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举给筷子,再度张松龄夹了几样菜,“你尝尝这个,我自己琢磨着做的,应该合你的口味!” “小雨手艺真的好!”张松龄信口夸奖,鼓起腮帮子大快朵颐。菜味道很棒,荤素搭配,令人唇齿留香。更棒的是佐菜的酒,越喝越舒服,越喝,越觉得身子骨飘飘然,物我两忘。 孟小雨含着笑,继续替张松龄布菜,倒酒。仿佛一位唐代新婚的妻子,正准备送丈夫出门觅取功名。她不会拖累对方,不会让对方为身后的家而担忧。她只会让丈夫记得自己的笑容,自己的坚强。 她一直幸福而坚强的笑着,笑着替丈夫倒上新娘子出嫁时专用的女儿红,酒水里泡着人参、鹿茸、虎骨和全家人的祝福。她一直在笑,笑得如山花般灿烂,笑得令天地间所有风景都失去颜色。她一直在笑,只是在转过头挑亮油灯的瞬间,才悄悄地擦掉眼角的泪水。 张松龄很快就迷醉在烈酒和笑容里,身体左右摇晃,“小雨,你,你今天好像,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噢,我看看,让我看看。你今天的头绳……” 用来绑长发的头绳,原本应该是白色的,那是为孟大叔带的孝。可是,此时此刻,在油灯下,却倒映出绚丽的鲜红。“怎么变成了红色的……”张松龄揉了下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然后愕然发现,孟小雨正从一个前些日子用柳树条编的箱子里,缓缓取出一对粗大的红色蜡烛。 “你什么时候买了蜡烛回来!”没喝太多的酒,他却已经不胜酒力。抚着自己的额头,晕晕乎乎地询问。为了避免被鬼子兵盯上,最近几次下山赶集,他都只能把孟小雨送到集市外,然后在约定的地方,等对方归来。所以对方买了什么东西,用猎物换了多少钱,他根本未曾仔细看过。 孟小雨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张松龄的询问。她慢慢地将红色的蜡烛摆在床边的柳条箱子上,慢慢地点燃。跳动的火焰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洞,也将她的脸照得如蜡烛一样红润。 “小雨……”张松龄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想要站起身来阻止,心脏却沉甸甸,压得他没法做任何动作。 那种发自心底的沉重,甚至令他无法平稳呼吸。只觉得在沉重心脏内部,还有一股雄浑的热浪喷涌而出,从胸口一直涌上头顶,然后又从头顶涌过后颈,脊梁,大腿,小腿。自双脚、膝盖循环一圈,再度返回心脏,与另外一波热浪汇集在一起,将他自己象蜡烛一样点燃,点燃。 一刹那,整个山洞全都变成了红色,如梦似幻。梦幻般的十丈软红中,孟小雨微笑着走向他,长发披肩,烛光为衣。 山洞外,月光如酒。 第二章 出塞 (一 上) 第二章 出塞 (一 上) 儿臂粗的红烛跳动着火焰,将天与地烧得一片通红。 滚滚红尘当中,孟小雨含笑而来,抬手解开系发头绳。乌黑的长发流瀑般淌下,淌过的她肩膀、锁骨和高耸的*。烛光将她全身的皮肤都镀上了一层鎏金,美丽得令人不敢凝视。张松龄焦急地伸出手去,“小雨,不要……” 他的手推了个空,翻身坐起,烛光、红尘和孟小雨都消失不见了。眼前只有一面被油灯熏黑了的土墙。夏日阳光透过厚厚的窗纸打在墙壁上,将每一处污渍都照得分外清晰。 又做梦了!张松龄无奈地摇了摇头,冲着自己的影子苦笑。离开龙泉寨这半个多月来,他已经不止是第一次梦见同样的场景。小雨含着笑穿过烛光,抬手解开红色的头绳…… 每个梦境,也都是到这里就嘎然而止。就像一部残缺的电影胶片,无论他是立刻醒来,还是继续沉睡,都无法将其补充完整。 现实中,张松龄的记忆也是同样的支离破碎。黑色的小酒坛,红色的蜡烛,简陋的山洞,还有孟小雨小麦色的皮肤,决绝的笑容,构成了那天晚上他能想起来的全部画面。接下来的画面就第二天早晨,自己呆坐在孟小雨平素养病的草垫子上。对方则兑好了一盆水,温柔地替他擦手擦脸…… 至于自己酒醉之后都做了些什么,或者没做什么,张松龄全然想不起来了。那段记忆仿佛被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从脑海里给剪掉了,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留下任何伤口。 而孟小雨在经历了那个晚上之后,就变得愈发干练了起来。非但将他的行礼给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连他下山时应该穿哪件衣服,哪双鞋子,取哪条道路向北,从哪个关口出塞,都越俎代庖地给规划了个清清楚楚。 如果她再加上一句,‘我会对你负责的’,就彻底完美了。虽然这样做看起来有些性别颠倒! “呵呵呵…””回忆着临别前的一幕幕场景,张松龄再度没心没肺地苦笑。他终于不再是小处男了,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对廖文化当年问的那个问题,还是懵懵懂懂。 “张老板,张老板,今天需要给您准备干粮么?”店小二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将他的思绪从记忆中拉回现实。托店家准备干粮,意味着他今天要结账走人。然而眼下他缺的,却不仅仅是几块供路上果腹的干粮。 无论是张松龄还是孟小雨,都把出塞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本质上,他们两个还都是半大孩子,根本没有任何单独出远门的经验。所以很多没必要随身携带的东西,零零碎碎在包裹里放了一大堆。而一些旅途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却基本上都没有准备。 眼下,张松龄迫切需要一笔钱,购买旅途中的生活必需品和应付沿途大小关卡;他迫切需要一匹坐骑,无论是马还是骡子,只要能跟上任何一支商队的脚步。他还迫切需要两大担子杂货,来隐藏裹在衣服中的长短枪支。他还迫切需要…… 所有这些需要,其实都不是最迫切的。眼下他最最迫切的需要,应该是一张宽十六厘米,高十三厘米的厚纸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籍贯、性别、年龄等内容,并且按着一个猩红色的拇指印儿。那东西叫良民证,今年春天时,由日本鬼子和各地维持会强制颁发给被占领区的每一个百姓。而他和孟小雨最近一直躲在深山里,根本不知道山外的世界中,已经多出了这么一个鬼东西。 “张老板,张老板还睡着呢?张老板,张老板……”一直没听见张松龄的答复,店小二声音明显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张老板,如果过了晌午,咱们可就得再多算一天钱了。小店本小利薄……” “给你!”张松龄烦躁地推开窗子,将一枚银角子丢进了店小二怀中。先前还满脸恼怒的店小二立刻笑逐颜开,抓起银角子在对着阳光照了照,夸张地惊呼,“哎呦!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我只是提醒您一声,要出发就赶早,别多花了冤枉钱而已!这一角钱……” 张松龄出身于买卖人家,对这种市侩嘴脸见怪不怪。皱了皱眉头,低声吩咐,“一半儿算店钱,另外一半儿麻烦你去帮我买张最近出的报纸!” “好嘞!”店小二鞠了个半躬,拉长声音回复。他就职的这类鸡毛小店,每个房间的日租金为铜元五枚。而由于战争引起的物价浮动,如今市面上一个银角子已经可以换到十六个铜元。扣掉当日房租和替客人买旧报纸的钱,至少还能有四到五枚铜元可以落入自家口袋。 “慢着!”仿佛从店小二的态度中看出了什么端倪,张松龄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把这一角钱都存在柜子上,算做房租。报纸我自己一会儿出门去买。” “这,这……”差点到手的大便宜不翼而飞,店小二的兴奋的心情瞬间从天空又跌进了谷底。“张老板不需要吃早点么,我可以出门去帮你买驴肉火烧。咱们张家口最好的驴肉火烧铺子,就在前边不远处的……” “我自己去买吧!顺便出门走走!”张松龄笑了笑,又掏出一个银角子丢给对方,“午饭我会回来吃,你帮我看着准备。不需要酒,但是菜要新鲜。” “好嘞!”店小二立刻又恢复了精神头,雀跃着应承。 “然后你再帮我打听点儿事情!”张松龄笑呵呵地看着店小二,低声补充。 在这种鸡毛小店里,一个银角子都够喂饱四个苦力汉了。所以无论张松龄现在安排什么任务,店小二都不会拒绝。“您老尽管说,咱老丘这个人,别的能耐没有,就是消息灵通…” “那你帮我问问,最近有没有从山东过来的商队!”张松龄笑着打断对方的自吹自擂,“特别是从济南、青岛、鲁城一带过来的。如果打听不到,德州或者柳城过来的也行!” “中,包在我身上!”店小二拍着胸脯向张松龄保证。他供职的这种鸡毛小店,主要服务对象就是那些去塞外贩货的行脚商人。几个同行相互一串联,甭说探听某一特定区域的商贩动向,就是落实具体某支商队的行踪,都不会成太大问题。唯一需要的是,雇主肯出足够的买消息钱。 只是张老板打听山东来的商队消息做什么?猛然间想到一个问题,店小二心中警觉顿生。凭着多年的接待客人经验,他可以断定,眼前这位年青的老板,不会是个行脚商。虽然此人一举一动,都极力扮出一副行脚商人模样。 如果不是行脚商人,却又盯上了山东来的商队?莫非……目光追逐着张松龄的背影,店小二偷偷观察他的双手和双腿。手掌上的皮肤很粗糙,小腿上的肉腱子很结实,再配上那笔直的脊背…… ‘我的娘咧!’有股冷汗顺着店小二的额头滚滚而下。‘我刚才居然想从他身上捞油水,我真活得不耐烦了……’ 第二章 出塞 (一 下) 第二章 出塞 (一 下) 前一段时间铁血锄奸团痛下杀手,将伪华北临时政府治下各地搅得风声鹤唳。张家口虽然位置偏僻,却也受到了很大波及。伪警察局长刘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客乱枪打死在十字街头,保安队长陈维宁家中也被人丢进了一颗炸弹。虽然日本鬼子和伪军们很快就联手反扑,将刺客捉拿归案,并且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儿绑缚刑场枪决。但市井中却纷纷传言,被枪决的只是鬼子和伪军们用来敷衍上头的替罪羊,真正的铁血锄奸团好汉,早就在鬼子报复之前逃之夭夭,并且随时都会再次出手给鬼子和汉奸们点颜色看看。(注1) 至于真正的铁血锄奸团好汉什么模样什么做派,民间也传得有鼻子有眼。那就是:年少英俊、文质彬彬,出手大方,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而眼下的张松龄,恰巧将英雄好汉的特征占了个十足十! 店小二虽然贪财,却也知道辱没祖宗的钱不能赚。因此猜到了贵客的真实身份之后,非但没打算出门向伪公安局告密,并且悄悄地将中午给贵客预备的饭菜,从一荤一素改成了四样全荤。不求从饭费里揩油,只求贵客吃饱喝足之后能早点儿离开,别让自己和鸡毛小店受到任何牵连。 张松龄却没料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会被店小二和大名鼎鼎的铁血锄奸团联系在一起。如果能想到这一点,此刻他绝对不会信马由缰地在张家口街头乱逛。这个坐落于外长城脚下的弹丸之地,曾经在他父亲和哥哥的口中出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和繁华富庶等词汇密切相关。而现在,昔日的繁华与富庶都成了过眼云烟,举目望去,街市上一片萧条。已经日上三杆,大马路两边的店铺却依旧挂着门板,偶尔有一两家开始营业的,里边也没什么顾客。只剩掌柜和学徒们冷冷清清地站在铺子里,相对着长吁短叹。 “这世道,唉!” “唉,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呐!” 一声声叹息里,包含着道不尽的失落与凄凉。作为已经存在了近四百年的货物集散地,张家口原来可不是这般模样。每逢春来,河北、山西、山东、河南甚至江苏、浙江的行脚商人们,赶着马车,挑着担子,如同潮水一般涌向这里,然后结成大队,将中原各地紧俏货物运往口外。而口外草原上的大小商贩们,则将积攒了一冬的皮毛,药材,毡子、挂毯等中原不易见到的物品,千里迢迢运进张家口。在这里倒一次手或者汇聚成大宗商品,浩浩荡荡送到中原各省。 商贩们蜂拥而来,自然要住店,打尖,甚至直接在这里以物易物。所以张家口的街道两旁,也布满了鸡毛店、货栈、车马行、大旅馆,以及赌场和妓院。客人们到了此地,会根据自身的实力和生活习惯,主动分流。有钱的老板去住旅馆半块大洋一天的单人间,没钱的伙计去睡五个铜元一天的鸡毛小店。穷得叮当作响,浑身上下只剩下肌肉的苦力汉们,则去挤到一个铜元一天的大通铺。至于那些因为货物对路而突然发了横财的,或者没心没肺吃了今天不管明天的,则揣着荷包走进妓院赌场,掷下荷包中的黄白之物,以换取片刻逍遥……。从长街到窄巷,到处都是热热闹闹,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但是最近几年,张家口内各行各业的生意却日渐萧条。特别是从去年七月七日,小鬼子突然向北平城发难那一刻起,各家店铺的生意,简直可以用一落千丈来形容。原本该结伴进入草原的行脚商人们,大多数都因为战乱的原因,不敢再出门。原本该运往中原各地的塞外商品,也因为战乱的原因,彻底砸在了当地座商的手里。再加上小鬼子的横征暴敛,伪军的吃卡拿要,全城将近三分之二的买卖,在短短几个月内宣布黄了摊子。剩下的那三分之一,也是勉力维持。每天从早晨张罗到入夜,却连伙计们的工钱都难以赚回来。 在如此冷清的大街上,穿着干净长衫,又长得黑黑胖胖的张松龄,想不被人注意到都难。几家站在货柜后做企鹅状的伙计,争先恐后地迎了出来,一口一个少爷叫着,试图将他往自己的铺面上领。而几处关着门窗的铺子,也无比迅速地探出了数个蓬首垢面的大脑袋,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主动找上门的客人。 “我,我已经找到地方住了。现在,现在是出来随便逛逛!”张松龄被商贩们的热情举动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停住脚步,大声宣告。 “欢迎来逛,欢迎来逛。我家的铺子里头东西最全,您过来随便看几眼,买不买都是人情!” “到这边来,这边来。我们家里头有刚从草原上弄来的羊绒毯子,最适合您这种富贵人!” “都什么天气了,你还卖羊绒毯子给少爷。不是存心害人么?!到我们家来,我们家有梅花鹿鞭,保证是野生的。您只要往酒里头泡上半截,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得被您弄得两眼翻白,口……” “我这边有……” “我这边,我合盛合是百年老字号,您随便在街上打听打听,从我祖爷爷的爷爷那辈子,我们合盛合就专门……” 伙计叫嚷着,拉扯着,唯恐贵客从自家门前不入而过。张松龄则躲闪着,逃避着,恨不得能肋生双翼飞到空中。到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众人的热情,扯开嗓子,大声断喝,“住手,都给我住手。我今天不想买任何东西!谁如果谁敢再拽我的衣服,别怪我跟他不客气!”说着话,双手稍稍加了点力道。一下子就将堵在自己正前方的伙计推了个大趔趄 “哎哎哎哎……”正在试图强行将客人拽进自家店铺的大伙计,没料到贵客居然能有这么大的膂力,连声叫嚷着后退,却始终无法再站稳身形,一屁股坐在了马路上。 “松手,全给我松手,否则我不客气了!”张松龄一不做,二不休,挥动胳膊,将包围自己的人一一从身边推开。“我今天不想买东西,不想买东西!我是来替我大哥打前站的,他过几天跟着商队一起过来。谁手里有最近的报纸,麻烦转让给我一份。不管是哪天的,我按原来的价钱付账!” 拉客的伙计们被推得东倒西歪,不敢再继续纠缠。店铺中翘首以盼的掌柜们,则迅速翻开抽屉,寻找手边是否有最近的报纸。“探路,商队,过几天……”,就凭这几个词,大伙也得想方设法满足贵客的要求。今年的整整一个春天,从张家口出塞的商队也没凑够二十支。任何一伙即将到来的行脚商,都可以让掌柜们视作救命稻草。 因为城市发展缓慢的关系,张家口城并没有本地的报社。然而报纸在该城却不是什么稀罕物。毕竟南来北往的商贩们需要了解时局的最新发展情况,当地的买卖人家,也需要从报纸上,推算战争什么时候能够暂且先告一段落,市面什么时候有希望恢复往日的繁荣。 很快,印着北平、天津字样的报纸,就被掌柜们翻出来了,满脸堆笑地送到了张松龄面前。不卖,贵客随便看,感兴趣就可以拿走,白送!虽然都是十几天甚至一个月前的旧报纸,但保证都是在华北地区赫赫有名的大社大报,不是随便拉几个街头无赖就能胡编乱造的文字垃圾! “谢了!”张松龄一边道着谢,一边找出几家比较有名气的报纸,迅速翻看。五月十七日,原北洋政府总统曹锟,在天津病故。这位曾经因贿选风波而被世人不齿的政界要人,生前却多次拒绝出任伪华北临时政府总统一职,给自己风云叱咤的一生,画下了一个干净的句号。 五月十九日,日寇攻陷徐州。 五月二十四,日寇攻陷兰封。桂永清将军不战而逃,将一个营的战车都送给了小鬼子。 五月二十七日,黄杰将军不战而逃,拱手让出商丘。理由是,电台损坏,无法和战区指挥部取得联系。 五月二十九日,日寇进逼开封… 六月三日,日军前锋抵达中牟…… 通篇都是坏消息,没一件事情令人感到振奋。张松龄带着几分期盼继续翻动报纸,希望能找到有关二十六路军的只言片语。但这支在娘子关和台儿庄先后给与日寇沉重打击的英雄部队,却突然象露珠一样从人间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非孙长官他们……”张松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到二十六路了。接连经历了北平、娘子关和台儿庄三场恶战之后,二十六路军肯定已经伤筋动骨。这个时候,如果有政客稍稍在建制上动动歪脑筋…… 正郁郁地想着,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人喊马嘶。紧跟着,聚集在他身边的掌柜和伙计们,如同闻到了鱼腥味儿的苍蝇一般,“轰”然飞走,只留下他和半人高的一堆废旧报纸。 六月九日,黄河决口,水淹四十余县,近一千万民众受灾,八十多万人葬身鱼腹… 注1:铁血锄奸团,又名抗日锄奸团。是国民党军统在华北地区发展的一个外围组织。其主要成员为青年学生,曾经成功铲除了天津维持会委员王竹林,伪合储备银行行长程锡庚,新民报编辑局长吴菊痴等大小汉奸数十名。自身也因为日本特务的追剿而蒙受了巨大了损失。 第二章 出塞 (二 上) 第二章 出塞 (二 上) 张松龄几次三番在死亡边缘打滚,被磨练得警惕性远超常人。察觉到周围声音不对,立刻将面孔藏到了报纸之后,同时单手摸向了别在腰间的盒子炮。 周围的环境却跟他的动作格格不入,几乎所有尚未宣告倒闭的店铺,都突然敞开了大门。掌柜、大伙计、小学徒们,争先恐后跑向街道一端,连系了死扣的鞋子都踩飞了好几只。而街道的另外一端,则有一支规模颇为庞大的队伍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每名骑在牲口背上的老客都受到七八个伙计的招呼,连推着鸡公车赶路的小贩子,身边都围着四、五张笑脸。 居然是一支商队!被冷落在马路边上的张松龄愣了愣,旋即笑容涌了满脸。他不是在嘲笑掌柜和伙计们变脸如翻书,作为商人之子,如果他看到有大生意可做,也不会再把精力浪费于一个明显不会花钱的家伙身上。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见了自己人而感到高兴,在投笔从戎之前,几乎每年暑假,都有父亲的老交情从他家门口经过,留下一些稀罕货物,顺道带走一些鲁城当地特产。 按报纸上的说法,徐州是在上个月十九号失陷于日寇之手的。那也就意味着,小鬼子在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来得及推行他们的良民证。这么大一支商队从南而来,也许其中就有没携带良民证的。既然行脚商人们有办法不带良民证出塞,他张松龄就能比照着葫芦画个瓢。 想到这儿,张松龄脸上的笑意更浓。顾不上再看报纸上的其他内容,站起身,拿着一张报纸遮住眼睛以下部分,缓缓向商队靠近。他要看看这支商队里边,有没有人来自鲁城、济南一带的老客,或者看看里边有没有跟张家货栈做过交易的熟悉面孔。如果能找到,他就可以凭着老乡的身份,谋一个伙计或者车夫的职务,混在商队当中一道出塞。或者想办法让对方帮自己也弄一个良民证,以糊弄关卡上的鬼子和汉奸。 只可惜,这伙商贩大多都操着豫北口音,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张松龄抱着殷切的希望从队伍最前方找到队伍末尾,又从队伍末尾搜索到队伍最前方,也没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不死心,凑到一个拥有两辆骡车的老客面前,陪着笑脸询问:“大叔,能不能跟您打听个事情!大叔,请您帮帮忙!大叔,您……” “啥事?!没看我正忙着呢么?”两辆骡车的主人正被几家当地店铺的掌柜众星捧月般包围着,没好气的回应。 “就是,你这孩子,怎么一点儿眼力架都没有?”急于拉生意的掌柜和伙计们,也纷纷竖起眼睛,大声指责。 张松龄讨了个大没趣,讪讪地退在了一边。侧转头,又寻了一个推着鸡公车,身边没有当地人包围的小商贩,小心翼翼地发问,“这位大哥……” 没等他将话问完,小商贩已经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住,不住,都说多少遍了,我在这边有老相识,不会照顾你们的生意!” “我不是拉您住宿!“张松龄退开两步,陪着笑脸强调。 “啊!”小贩子这才看清楚他的打扮,脸上顿时涌起了几分不好意思,“你不是伙计啊,看我这眼神儿。那您找我……” “我想跟您打听一下,队伍里有来自山东的老客没有?”张松龄赶紧拱了下手,低声询问。 “山东……”小商贩满脸狐疑,警觉的目光在张松龄身上反复扫视,“你找山东来的老客干什么??” “我也是山东人,今年刚刚跟着家里的大人出来学做买卖。我哥在正定有一批货没办完,就让我提前到张家口等他。结果等了好几天,他自己却还没过来。”张松龄赶紧将口音换成地道的山东腔,郑重自我介绍。 “噢!”小商贩将信将疑,但凭着多年走南闯北积累下的经验,他判断出眼前的后生不是个坏人。“没有,至少我没见到过。我们这支队伍里,都是河南安阳一带的。没有山东人。” “河南,那不是发洪水了么?”张松龄猛然想起刚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询问的话语脱口而出。 “菩萨保佑,这回淹的是南边,没波及到我们老家那!”小商贩摸了下额头,带着几分庆幸的口吻回应。 “菩萨保佑!”张松龄陪着对方模了摸额头。他还想打听一下,黄河大堤到底是被日本鬼子给炸毁后栽赃给国民革命军的,还是真象敌占区报纸上所说,是毁于国民革命军自己之手,但看到对方那警惕的模样,又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小商贩却是好心,见张松龄欲言又止,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家哥哥的安危。想了想,低声提醒:“你哥跟你约好在哪个地方碰面没有?张家口这地儿虽然不算大,可城里头旅馆店铺也有四五百家。你若是住差了地方,让你哥到哪找你去?!” “对啊!”张松龄被一语点醒,拍着自己后脑勺回应。 见张松龄孺子可教,好心的小商贩继续出言指点,“听我的话,你去城北老许家那边找找。看你长得这壮实劲儿,你们家的买卖估计也小不了。往年我认识的几个山东老客,像你这样打扮的,都是住城北。要么是宏发旅馆,要么是许家老店。几文钱一天的鸡毛店就不必去了,你哥再节俭,出门在外,买卖人的场面也得撑起来!”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谢谢您了,谢谢您了!”张松龄冲着对方连连作揖,转过身,撒腿就朝城北跑去。 “这后生…”小商贩望着张松龄的背影连连摇头。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第一次出门历练的情景,满是皱纹的脸上,慢慢涌起一抹幸福的光芒。 张家口城市规模不大,下了主街,再向左拐几十米,也就到了小商贩介绍的许家老店一带。街巷两旁建筑的风格立刻大变,从门到窗户,甚至连挂在门口招揽生意的灯笼,都带上了浓郁的鲁地味道。 张松龄踏着煎饼大葱的清香,走进许家老店。这回,他不敢再撒谎说等自家哥哥,只是讲盘缠缺了,想给人打几个月的下手,以赚取回家的路费。但这个临时想出来的借口,对走南闯北的老江湖们来说实在是太蹩脚了。大伙虽然不愿意当面拆穿,却也没胆子雇佣一个来历不明的“老乡”一道前往土匪多如牛毛的塞外,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将他打发出门。 接连拜访了四五个操着山东口音的行脚商,张松龄也没找到一个肯收留自己的雇主。心里头不免有些沮丧。低着头正灰溜溜地往外走,突然听到靠近后院二楼的上等房间里,传出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你们两个今晚都早点儿睡,明个上午,咱们孙大哥他们一起出发。从这里起,路上就越来越不太平。你们两个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随时听我的招呼。记住没?!” “是,六哥,我们都听您的!”两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恭敬的回应。 “六子……”张松龄喜出望外,拔腿就往上房跑。如果没有听错,此刻在上房训话的家伙,应该张记货栈的小伙计赵仁义赵六子,从小就跟在他大哥身后忙碌的小学徒。 “谁在叫我!”自从去年秋天升任大伙计,开始独当一面儿,就再没从东家之外的人嘴里听到如此不礼貌的称呼,赵仁义登时冷了脸,冲着楼下大声嚷嚷。 “六子,六哥,是我,你不认识我了!”他乡遇到故知,张松龄高兴得连自己在哪都忘了,顺着木制的楼梯一溜小跑,转眼就来到二楼,一把推开了上房的屋门。 中式客栈格局,二楼阳台是朝南开的,同时充当过道使用。六月的阳光随着推开的房门射进屋内,将张松龄的影子瞬间拉得老长。屋子内的三名年青人都愣住了,望着张松龄,满脸恐惧。特别是刚才还不服不忿的大伙计赵仁义,双腿瞬间发软,冷汗沿着额头一股股往下淌。 “六哥,你不认识我了?!”张松龄察觉到对方神色不对,探出手去,轻拍赵仁义肩膀,“我是春生啊,咱们两个小时候老一起玩……” “二少爷饶命!”赵仁义“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冲着张松龄头如捣蒜,“二少爷饶命,饶命啊!看在我从小跟你当马骑的份上,您别来找我,我家里头还有妹妹等着嫁人…” “二少爷,我们知道你死得冤枉。我们等会儿就给您送盘缠去,您大人大量,不要找我们麻烦!”其他两名小伙计也跪了下来,哭喊着讨饶。 “死了,谁死了?!六子,哪个缺德家伙跟你说我死了?!”张松龄被哭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屋子中央,大声追问。 赵仁义根本不肯听他说话,撅着屁股,继续大声讨饶,“二少爷,我知道,我知道不该浪费老东家的钱,不该住上房。可这上房的价钱,和往年普通房间一个价儿啊!您大人大量,就放过我这一回。我掏房钱,自己掏房钱还不行么?” “我们住的是厢房,厢房!厢房大通铺!”两个伙计也赶紧强调,自己没有浪费东家的一分钱财。 “闭嘴!”听三人越说越不像话,张松龄厉声断喝,“都不准哭,谁再哭,我就先抓,先抓谁走!” 话音落下,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立刻象被堵住了嘴巴般,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双目当中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掉。看到三人被自己吓成了这般模样,张松龄心中好生不忍,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我不是鬼,你们听到没有。我真的不是鬼!你们谁听说过鬼会大白天出来活动的?我就不怕被太阳晒化喽?!你们仔细看看,影子,我有影子!” 最后一句话,比先前所有解释都有效。赵仁义和另外两名伙计抬头看了看屋子外明亮的太阳,又低头数了数地上的影子,喃喃地回应,“二,二少爷,你,你真的不是鬼!” “是鬼我就先吃了你赵六子!”张松龄一龇牙,将赵仁义又吓了得直往桌子底下钻,“你做了多少亏心事,就盼着鬼来抓你呢?!” “哎呦,我的二少爷呦!”赵仁义立刻放声大哭,向前爬了几步,伸手扯住张松龄裤子角,“我,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活着。活得,活得这么结实!” 张松龄心里也直发酸,伸手拉住赵仁义,强行将对方扯了起来,“你才死了呢!你这坏蛋,阎王爷都懒得收!” “我,我是好蛋!”赵仁义心情激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阎王爷不收我,我就找你去,天天在你们家灶坑里蹲着。让你晚上一起夜,就看到我的眼睛!” “你当你是尿壶啊!”张松龄抹了把眼泪,笑着奚落。“怎么这回是你负责跑塞外了,我大哥呢?!” “我不是,我不是!”赵仁义笑着擦泪 ,刚擦完一波,脸上就又淌满一波,“大少爷,大少爷在家中陪着东家散心。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还去给二少爷安排午饭!” 最后一句,是冲着两位小伙计说的。后者答应一声,兴高采烈地跑下楼去找店里的掌勺了。望着对方的背影消失,赵仁义又抹了一把脸,压低声音道:“二少爷,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家里头都以为你已经殉国了呢,去年秋天就给置办了坟头!抬着你的照片下葬那天,连县长大人就亲自到场了!” “殉国?你们听谁说我死了?我下葬,关县长什么事情?!我爹怎么了?他病了?”张松龄眉头紧皱,连珠炮般发问。 “唉!二少爷,你恐怕还真有点儿麻烦!”赵仁义向外看了看,答非所问。 “什么麻烦?你好好回答我的话,别兜圈子!”张松龄担心父亲的身体,皱着眉头催促。 “咱们那地方,被日本人占了,您难道没听说么?”赵仁义的答案依旧离题万里。却让张松龄的心脏瞬间冷了下来,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 第二章 出塞 (二 下) 第二章 出塞 (二 下) 日寇打到了故乡,眼下山东全境都已经沦陷于鬼子之手。虽然事先已经通过报纸知晓此事,可在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口中得到了证实之后,张松龄的心脏还是一阵抽搐。“是不是我连累了我爹,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我大哥呢,鬼子把他怎么样了?” “老东家和大少爷都没事儿。”赵仁义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向张松龄实话实说,以免他过于担心,“老东家是上个月洗澡时被风吹到了,身体有点儿不舒服。大少爷怕自己走后别人照顾不好老东家,就让我替他跑塞外这边。鲁城那边的人都看到过你的坟头,所以鬼子和汉奸,也没主动上门找老东家的麻烦!”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张松龄悬在嗓子眼儿处的心脏终于重新落回肚内,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既然都以为我死了,我就暂时先不回家。免得鬼子和汉奸知道,再找我爹的麻烦!” “三少爷的确不能回去。我也会跟虎头和孬蛋他们两个说,让他们不准泄漏你还活着的消息!”赵仁义点点头,低声补充。“三少爷一会儿也请写封信给老东家,向他老人家报个平安。说不定他接到信之后心里一高兴,病就立刻见好了!” “嗯,我马上就写!”张松龄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地向上衣口袋处摸了摸,却没摸到钢笔。 “用这支,这支是大少爷赏给我的!”赵仁宇迅速递上一根半新的上海产自来水钢笔,然后又麻利地铺好纸张。 提起笔来,张松龄立刻思绪万千。半晌,也没想好该如何写这封家信。告诉父亲自己要去塞外追杀仇人?还是告诉父亲自己还要继续从军,每天在枪林弹雨搏命?那岂不是更让老人家难过?!可编造谎言的话,他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张家口这个前往塞外的必经之路,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连盘缠都没有,还要从家里的货款中挪用! “唉!”轻轻探了口气,他放下笔,决定一会儿再面对这些难题,“六哥,你还没跟我说呢,为什么家里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唉!还不是你们军队里的王八蛋长官弄错了!”赵仁义又朝外看了看,顺手关好了门窗,“去年冬天,大概是十一月份。省政府突然派了一个当官的到咱们鲁城来,说是要给英雄的家里头送勋章。然后就把一个破铁片子,塞进了老东家手里……” 提起一溃千里的国民政府,赵仁义就一肚子邪火。但将他的话与自己所知道的实际情况结合在一起,张松龄勉强还是能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家乡已经成了一个死人了! 原来娘子关战役之后,各路兵马溃不成军。直到退进了河南、山东境内,才想起来清点各自的损失。张松龄所在的特务团战功赫赫,他本人又是受到过黄副司令亲自关注的英雄,自然不可能被马虎过去。可所有活着撤离娘子关的人,包括二十七师的长官们在内,都想不起来大伙把这个后起之秀给丢在哪里了。只记得当时特务团团长老苟拔枪自尽,所有人红着眼睛上前帮忙抢救,根本没注意到是谁将一个小小的上尉连长给偷了去。 恰恰还有一伙伤兵在撤退途中遭到日寇劫杀,不分官职大小都被小鬼子尽数用刺刀捅死在树林中,无一幸免。所以负责统计伤亡的军官便认为小张中尉十有七八已经死在了鬼子手里,将他的名字录进了阵亡者名单。 国民政府那边正在大肆嘉奖特务团死守核桃园的战绩,得知英雄已经壮烈殉国,便依照黄副司令的先前的推荐和张中尉“生前”的战功,给他追授了一枚宝鼎勋章。并且追赠少校军衔,连同勋章一道下发到山东省政府,要求省政府派专人登门吊念,以尽英雄身后哀荣。 于是乎,张松龄就被鲁城县当作重点宣传对象,大肆鼓吹。老东家张有财虽然伤心儿子惨死,但看在家门口从来没有过的风光份上,强忍悲痛,选城外的风水宝地,给儿子置办了一座高大的衣冠冢。 不久,日寇进攻山东,英雄了半辈子的韩复渠韩主席不战而逃。鲁城、济南等铁路沿线各地迅速沦陷。张家虽然不久前刚刚损失了一个儿子,却”因祸得福”,没因为有家人参加抗日队伍而遭到任何牵连。 “省政府和县政府的官老爷们,都抢在鬼子到达之前就跑了。东家说鬼子虽然凶恶,但也得穿鞋吃饭,就没跟着大伙一起往乡下跑。后来小鬼子就贴了安民告示,让各家店铺必须照常营业,否则以通匪罪论处。咱们家因为重新开张得早,还小赚了一笔。但鬼子们收税收得很严,又有懂行的高丽棒子在旁边帮衬,让大伙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赵仁义的话陆续传来,将张松龄的思绪慢慢拉回现实。 “不好过,也得过。有生意可做,总比坐吃山空强!” “三少爷说得是!老东家春天时候,也跟我这么讲!”赵仁义连连点头,深以张松龄的话为然。 此刻张松龄的心思却完全不在生意上,想了想,继续问道:“你这回要走几个地方?带良民证了没?” “要沿着大漠转一圈,收购毡子、羊绒和鹿茸。但主要是去阿巴嘎左旗,就是漠北。那边有个王爷,去年冬天托人捎信来,请老东家帮他买一批砖茶和绸缎,说是要迎亲用!” “王爷?”张松龄又是一愣,顺口追问,“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王爷!” “嗨,这话说起来更长了!”赵仁义耐心地向张松龄解释,“据说康熙爷当年为了让蒙古人效死力,就一口气封了几百个王爷,贝子。然后到了民国,袁大总统不想多事,也就把前朝的官爵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恐怕都是为了分化瓦解他们!”张松龄笑了笑,轻轻摇头。倘若真的象赵六子所说,草原上同时有几百个王爷存在。那每个王爷所辖的人口,恐怕还没有一个县多。若是王爷们彼此之间,再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打几仗,无论大清朝皇帝,还是民国总统,恐怕都会躲在一旁偷着乐。 对张松龄的脑袋瓜,赵仁义向来都是佩服得很。立刻点点头,大声附和,“三少爷说得对,就是这么回事情!那草原上还有一个规矩,据说也是康熙爷那时候定下来的。蒙古人家只要有两个儿子,就必须送一个去当喇嘛。吃斋念佛,不准娶老婆生孩子……” “别康熙爷,康熙爷的,都什么年代了,大清朝早亡了!”张松龄听得不舒服,皱着眉头打断。 “我这不是叫顺嘴了么?以前跟着大少爷跑满洲国那边,可是不敢胡乱说话!”赵仁义讪笑着向张松龄解释了一句,然后又迅速补充,“那边虽然被小鬼子给占了,明面上的皇上,还是康熙,康熙的子孙!” “傀儡而已!”张松龄不屑一顾,“良民证那东西,你有么?” “办了,办了!”赵仁义笑着掏出一张纸片,摊开在桌面上,“一直随身带着呢,省得麻烦!” “噢!”张松龄捡起纸片,仔细观察。上面没有照片,只有关于持证者的一些基本描述。造张假的,没太大难度。相对麻烦些的是指纹,可如果自己造一张空白良民证,再把自己的大拇指印按在上面,谁又能大老远的能从山东调相关的指纹档案来查? “三少爷是不是没办良民证?!”赵仁义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才看了几眼,就猜到了张松龄准备干什么。 “嗯!”张松龄将良民证还给对方,低声回应。 “那不用着急。包在我身上!”赵仁义一拍胸脯,大包大揽,“没良民证的人多了去了!张家口这边,有专门负责造假良民证的黑店。警察局自从局长被人当街刺杀了之后,对此也不敢再管得象先前那么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从这里出塞的人越多,他们收到的孝敬钱也就越多!” “那就麻烦你了!”张松龄笑着点头致谢,“我需要一笔钱,你看能不能从货款里给我挪点儿出来!” “不行,不行!”一提到钱,。赵仁义登时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可不行,临出发的时候,老东家曾经一笔一笔跟我交待过,每一块大洋都有详细安排。三少爷你如果把钱给挪走了……” “你帮我想想办法。眼下家也不能回,你总不能看着我在外边活活饿死吧!”张松龄清楚赵仁义的脾气,立刻耍起了无赖。 赵仁义上下反复打量他,从装扮上看得出,眼下自家三少爷的确穷困潦倒。想了想,咬着牙道:“顶多能给你二十块大洋。阿巴嘎左旗王爷的货要得急,我可以借口道路难走,把价钱稍稍抬高些,把这二十块大洋从他手中赚出来。但再多就不行了。三少爷,你别拿白眼珠子瞪我。咱们货栈的规矩,你打小就知道!” 第二章 山居 (三 上) 第二章 山居 (三 上) 几乎所有的商号店铺,在钱财控制方面的规矩都非常严格,即便是东家和东家的子侄,也不能随便挪用货款。否则,今天掌柜的随便调走一部分资金,明天伙计们在利润上动手揩油,用不了多久,商铺就得关门大吉了。 张松龄打小就受父兄的耳濡目染,知道赵仁义说的话占理儿。所以也不敢再过分逼迫,点了点头,笑着道:“二十就二十,我原本也没打算多要。不过良民证的事情,六哥你得抓紧时间帮我办好。我第一次到这边来,对什么事情都两眼一抹黑!” “三少爷您稍等!”赵仁义起身走到窗台前重新推开窗子,探出半个脑袋朝楼下大声招呼:“顺子,你先上来一下!” “哎!”被唤作顺子的小伙计大声答应着跑上搂梯,一溜烟来到屋门口,“六哥,您找我” “有点事情需要你搭把手!”赵仁义点点头,转身走向里边的套间,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包裹。机灵的顺子则不用任何人吩咐,主动将门窗重新关好,随即麻利地点上了一个油灯。 借着窗纸透进来的日光和昏暗的灯光,赵仁义从包裹里的一堆旧鞋子、新袜子之间,翻出一个半旧长靴。取下堵在靴子口臭袜子,将一小包现大洋和一个账本掏出来,摆在了张松龄面前的桌子上,“少爷您别亲自动手,顺子,你去给三少爷数二十块大洋出来!” “哎!”小顺子麻利地打开包在银元外的牛皮纸,当着其他两个人的面儿,一五一十地将二十块大洋分出。然后又将牛皮纸重新包好,再度交回到赵仁义手中。 “三少爷再点一遍!”赵仁义笑了笑,将分出来的大洋和账本一道推给张松龄。 张松龄明白这些都是规矩,笑呵呵地将二十块大洋点收,然后提起钢笔,在账本上写了挪用资金理由,再端端正正地签好自己的名字。 赵仁义一丝不苟地“监督”他走完了整个过场,才重新将账本和剩余的大洋藏起来。随即从自己的贴身口袋又掏出两个带着体温的银元,拍进小顺子之手,“你马上去磨坊口刘老二那,给三少爷买一个空白的良民证。要快,别在路上磨磨蹭蹭!下去的时候顺便提醒东子一声,咱们今天遇到三少爷的事情,对谁都不准再提!” “知道了,六哥!”顺子躬了下身,攥着银元,小跑着下楼。赵仁义目送他的身影出了院门,转过头,笑着向张松龄解释:“这孩子办事非常牢靠,大少爷很喜欢他。临行前特地叮嘱我,要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估计这次回去之后,他就能顶上我原来的位置。” “能得到六哥的指点,是他的福气!”张松龄笑呵呵地拍了一句,顺手从刚刚拿到的银元当中取出两块,递还给赵仁义。 “算我送给三少爷的见面礼 !”赵仁义连忙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这次没想到能遇上三少爷,否则,我还会在身上多带些盘缠!” “怎好让六哥破费!”张松龄不愿用赵仁义的私房钱,毕竟对方也到了成家立业年龄,攒点儿媳妇本儿并不容易。 “三少爷你还跟我客气什么!”赵仁义将脸一板,坚决不收“穷家富路,我再不济,还能从大账上借呢!你离了这里,到哪找钱去?!” “那我就先欠着六哥的!”张松龄拗对方不过,只好将大洋又收进腰包。然后歪了下头,笑着问道:“记得斜对门老朱家的小芹她娘曾经答应过,只要六哥出了徒,就可以找请媒人上门提亲……” “唉,别提了!”赵仁义挥了下胳膊,咬牙切齿地打断,“那一家人到乡下去躲兵灾,却在半道上遇见了日本人的搜索队。朱大叔当场就被鬼子用刺刀给捅死了,小芹她娘和小芹……,反正小鬼子什么操性你也知道。她们娘俩过后想不开,双双抱着跳了大清河。唉!三少爷,我今天不敢问您在跟着谁干,但我希望,您下次杀鬼子的时候,替我多开几枪,最好冲着鬼子裤裆打,把他们那玩意儿全给打烂!我就是没您那本事,我要是由您一半儿的本事,也早就……” 他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将面孔冲向了墙壁,双肩耸动。张松龄默默地站起,伸手按住对方肩膀,“六哥,我答应你。下次遇到小鬼子,一定冲他们那地方开火。你也别太难过了,这笔帐,早晚咱们都要连本带利一道讨还回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韩主席给人毙了,南京也丢了!”赵仁义抽了下鼻子,低声回应。 “老话不是说,君子报仇,是年不晚么?况且国民政府还没有向鬼子投降!”张松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胜利的希望,但他却不相信这么大个中国,会亡在小日本手里。一年多来,他亲眼看到了中*人是如何在恶劣的条件下浴血奋战。亲眼看到了,这个国家,不止有韩主席、黄副司令,不止有秦德纲,朱成碧。这个国家,还有老苟、老廖,还有周珏、田胖子,还有二十六军特务团,杨虎城部教导队,还有还有,娘子关上那一个个不肯瞑目的英魂。 冲着墙壁默默流了一会儿泪,赵仁义擦干眼睛,讪讪地转过头,“三少爷读书多,我相信三少爷。” “六哥当年就比我聪明,如果继续上学,肯定比我读得好!”张松龄不敢再说有关家乡的事情,笑着将话头往其他方向岔,“对了,六哥去过黑石寨没有,对那边的情况熟不熟?!” “你要去黑石寨?!”赵仁义低声惊呼,旋即迅速夸张地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巴,“我不打听,不打听。三少爷是干大事的人,不该问的,我绝不乱问!” “我要去那边办点儿事儿!”张松龄笑了小,含混地回应。“六哥如果去过黑石寨,就简单将那边的情况跟我说说。免得我跟张家口这里一样两眼一抹黑,连个假良民证都弄不到!” 听自家三少爷说得模糊,赵仁义果然不敢再多打听。半闭着红肿的眼睛想了片刻,斟酌着回应,“大少爷去年入冬前,曾经带着我去过那一趟。很多教诲,我当时都记在了本子上。三少爷请等等,我这就去把本子找出来!” 说罢,又是跑到套间里边,从隐蔽处摸出一个牛皮纸本子。翻开前面几页,献宝般端到张松龄眼前,“是这里了,大少爷当时说得很详细,我怕自己记不住,就都誊在了这里。黑石寨,在当地人嘴里又叫大石头砬子。距离赤峰大概是二百六十多里,规模大概有咱们老家那边半个县城那么大吧!那边有汉人,也有蒙古人和朝鲜跑过来的流民。一般汉人都住在城里边和城周围的村子里边,喜欢买河北产的茉莉花茶和咱们山东产的加厚老棉布。蒙古人住城外边各自的部落里头,喜欢喝非常浓的砖茶,青岛产的仁丹和同仁堂的牛黄解毒丸,他们也经常购买……” “我不是问你怎么做生意。我是问你那边现在的治安情况,还有,当地都有什么势力?平素需要小心哪些人?”张松龄越听越不耐烦,低声出言打断。 “看我这脑袋!”赵仁义这才想起来,三少爷身上还担负着一个“秘密任务”,伸手拍了自己一下,重新开始讲解,“去年我们去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占了县城,但对周围的蒙古人很客气,说要搞什么自治!但那些蒙古王爷、贝勒们谁也不服谁,所以一直没搞起来。眼瞅着又大半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现在他们弄成没有!” “不过三少爷你甭管这些。日本人把妖蛾子弄成了也没用。黑石寨周围除了草甸子,就是大沙漠,您随便找个地方一藏,把小鬼子累死也甭想找到您。”小心翼翼看了看张松龄的脸色,赵仁义继续补充,“但是到了那边,有几个人,您能不招惹最好别招惹。他们可都是地头蛇,比小鬼子难对付多了!” 听了大半天,张松龄总算听到了一句有用的。立刻抓住赵仁义的话头,低声追问,“哪几个人,我大哥跟你说过么?“ “说过说过!我全记下来了,在这呢,在这呢。”赵仁义连连点头,象念顺口溜一般低声朗诵:“黑胡子黑,白胡子白,见了黄胡子没棺材。红胡子请你喝杯酒,平平安安到西台。跨宝刀,骑红马,金砖铺地王爷家。前贝子,后国公,不让须眉雄中雄。真英雄,假英雄,谁人识得入云龙……”(注1) 整首顺口溜又臭又长,听得张松龄脑袋直发懵。好不容易等到赵仁义念完了,才赶紧将小本子抢在手里,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追问,“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比军队里的暗号还复杂?六哥你能不能跟我讲讲?这里头到底说的什么东西?!” 注1:清代为了遏制蒙古各部重新统一,特地在漠南分封了四十九个旗,漠北分封了六十五个旗。亲王、郡王、贝勒、国公不计其数,均可世袭。民国时期为了图省事,基本对清代政策没有变动,所以一个县大的地域,往往就能找出好几个贝子,国公。 第二章 出塞 (三 下) 第二章 出塞 (三 下) “这都是当地人自己乱编的,当然跟三少爷的文章不能比!”赵仁义凑上前,手指在嘴里沾了点儿唾液,又翻开新的一页,“这里还有,有大少爷当时解释给我听的,有后来我自己打听到的。我怕自己记不住,就全誊了一遍!” 顺着对方的手指移动,张松龄看到一批丑陋却非常工整的字迹,“胡子,就是当地人对马贼的称呼。黑胡子姓周,据说小名叫周黑蛋……” 不知道为什么,张松龄脑海里瞬间就出现了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情节。只是此刻自己头上没有乌纱帽,赵六哥的态度也不够恭敬。 但将注释中的文字和前面的顺口溜结合起来,他总算对目的地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原来黑石寨眼下虽然已经被日本鬼子占据,但因为兵力不足、当地历史和民情复杂等一系列原因,鬼子只能控制住县城。而出了县城五里以外的地方,就成了马贼、蒙古王爷和江湖豪杰们的竞技场。 不光黑石寨一个县城如此,眼下塞外的大部分地区,包括整个察哈尔省以及热河北部的赤峰县在内,情况都跟黑石寨差不多。日本鬼子与蒙古败类勾结在一起搞的所谓满蒙自治,只能停留在纸面上。所有政令只能在有鬼子和伪军驻扎的府城和县城内施行,出了府城和县城没多远,就彻底化作了废纸一张。而草原上的能算做城市的地方,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其余大部分地区,眼下实际上已经彻底陷入了“蛮荒”状态,谁手中有枪谁说的算,谁麾下弟兄多谁就是官府。 在张松龄此行的目的地黑石寨附近,名头比较响的势力大约有七八个。其中半数以上为马贼,被当地牧民和过往行商称为四大胡子。这四大胡子来历各异,做事风格和手段也完全不同。具体说来,黑胡子周黑蛋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出生于马贼世家。做事风格,也最符合马贼传统。每次打劫商队,如果猎物不反抗的话,则只收取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的货物做“保护费”,剩余的则留给商贩们保“老本儿”。然而如果猎物“不知好歹”奋起反抗,并且最后又被他给击败,则非但所有货物都会被洗劫一空,连货物的主人,也会被系数砍死,绝不宽恕其中任何一个。 白胡子叫做瓦特莫洛夫,是个从苏联流窜过来的白俄。其麾下弟兄,大多数也是金发灰眼睛的俄罗斯人。这家伙据说从前都是俄罗斯贵族,过惯了鲜衣怒马的日子。流窜到了草原之后,依旧念念不忘复国。终日周旋于蒙古王公之前,希望能得到后者方的财力物力支持。而蒙古王公们则看上了这些白鬼手中精良的装备。每每在和仇家争夺草场,或者进剿马贼的战争中,重金寻求白俄人助战。久而久之,白鬼们就真的沦落为雇佣军,今天帮着这个王爷对付那个国公,明天帮着那个国公威胁这个贝子,偶尔再兼职客串一把马贼,靠王爷们提供的“雇佣金”和商贩们头上收取的“保护费”,日子过得优哉游哉,乐不思蜀。 黄胡子大号叫蒋葫芦,原本是张学良麾下的一个连长。“九一八”事变之时开了小差,带领麾下弟兄入山落了草。之后又因为向鬼子出卖东北抗日联军的行踪,遭到赵尚志的重手打击。在东背三省无法容身,夹着尾巴逃到了草原地区。 毕竟受到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并且有一定的指挥经验,蒋葫芦带领所部残匪到了草原上之后,立刻成了羊群里的骆驼。非但将旧的马贼老大周铁木,也就是周黑子的老爹拉下了绿林道头把交椅,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整合了一只眼、没尾狼、元上元等数十伙小股马贼,一跃成为察哈尔境内都数得到的大绺子。 但蒋葫芦的势力虽然庞大,在当地的名声上却非常不堪。原因是他行事完全不按马贼的规矩来,打劫商队时,无论猎物是否反抗,都会将货物抢光,并且绑架一部分行脚商,命他们写信向家里要钱来赎票。结果害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小商队都绕着黑石寨走。严重影响了当地蒙古王公们的生活质量。于是乎,几个互相不服气的蒙古贵族罕见地联了一次手,并且出钱邀请“白胡子”一道入草原“剿匪”。蒋葫芦于西拉木伦河畔被白俄骑兵打得大败,所部喽啰十去七八,仗着脸皮足够厚马腿足够长,才在几个心腹的舍命保护下勉强逃出了生天。从此元气大伤,直到去年秋季才重新出来活动。 “少爷你如果跟人搭伴儿走的话,万一遇到黑胡子或者白胡子,尽量别主动招惹他们。通常商队也不准镖师们反抗,老老实实交一笔“保护费”完事儿,反正给官府上税差不多也得这个数!”唯恐张松龄看不明白自己写的笔记,赵仁义在旁边低声讲解,“如果遇到了黄胡子蒋葫芦,则能跑就跑,千万别逞英雄。据当地百姓说,落到黄胡子手里之后从来没有人能囫囵个出来!” “嗯,我记住了!”张松龄轻轻点头,“不过你放心,我出了张家口的关卡之后,就不会再跟任何商队搭伴儿走。免得遇上什么麻烦,彼此之间互相拖累!” “少爷如果自己走的话,得当心野狼。草原上的野狼要么碰不到,要碰到,就是成群结队,比土匪还可怕!”听自家少爷说得轻松,赵仁义忍不住再度出言提醒。 “那我尽量白天赶路,晚上就找村子借宿,总行了吧!我总不能倒霉到连白天走路,都被狼群给盯上的地步!”受不了赵仁义的啰嗦,张松龄回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这不是担心您么?”赵仁义搔了搔头发,满脸委屈。但很快,他就忘记了张松龄的无礼,又热心地啰嗦了起来:“剩下的那个红胡子,姓王,名字我不太清楚。听人说,他打着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只勒索蒙古王爷、贝勒,从不抢劫小老百姓。遇上商队,也不收任何保护费。如果商队执意要给,他们就负责护送对方到目的地。价格比雇镖师还要便宜!” “有这等好事?!那还不人人都故意从他的山寨下走?!”张松龄兴趣一下子就被提了起来,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反问。 赵仁义终于有了展现才华的机会,笑了笑,得意洋洋的补充,“那边哪有什么正经的高山啊?跟咱们老家的泰山比,都是些小石头包和小土包。并且都荒得很,整座山上都见不到几棵树,根本不能拿来当老窝用!” “没老窝,他们平常住在哪?”张松龄脑海里的土匪形象,还停留在水浒传中的描述上。愣了愣,继续追问。 “马贼,马贼,上了马,才是贼!平常不出动时,就找个避风向阳的地方扎毡包,喝酒放马,看上去跟普通牧民没啥区别。反正草原上空地多,走几百里路见不到一个村子的情况多的是!” “噢!”张松龄还真想不出,几百里不见人烟的景象到底是什么模样。瞪圆了眼睛,满脸茫然。 赵仁义越说越得意,话头也距离正题越来越远,“上回我跟大少爷去贩货,赶着骡车走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一个蒙古人的部落。中间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要走丢了,这辈子再也回不了老家了呢!” “那这几句呢,就是跨宝刀,骑红马这几句,到底是什么典故?!”张松龄没心情听他讲冒险经历,敲了敲小本子,大声提问。 “这个……”赵仁义很不情愿停止吹嘘,苦着脸补充:“这几句就简单了,黑石寨那边,原本是蒙古乌齐叶特部的地盘。具体分为乌齐叶特前旗,乌齐叶特后旗,乌齐叶特左旗,乌齐叶特右旗。有两个王爷,一个国公,一个贝勒。左旗王爷姓白,汉名叫做白音,家里头特别有钱。平常最喜欢骑红马,带金刀,四处招摇。右旗王爷在三年前病死了,膝下没儿子继承家业,只有一个叫什么琴的丫头。这丫头从小被当小子养,性子比男人还野。前旗的国公和后旗的贝勒,见到她的马队都躲着走!”(注1) “呵呵!”张松龄眼前,立刻又闪过孟小雨的影子。如果生在蒙古贵族之家的话,恐怕孟小雨的形象不会比那个什么琴逊色多少。都是被当做假小子养大,都是比男人还要干脆果决的性子。 “至于这个入云龙……”赵仁义的声音突然放低,满脸神秘,“这个人,是草原上最了不起的英雄。不但在察哈尔有名气,热河,绥远,甚至漠北各地,只要提起他来,都会有人挑大拇指。这个人跟红胡子一样,也是专门跟蒙古王爷做对,从不欺负小老百姓。遇到谁日子过不下去,还会偷偷往毡包里丢一些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据说察哈尔那边得到过他好处的人很多,但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注1:乌齐叶特部,明代蒙古部落名。后来已经消失。文中乌齐叶特四旗的名字,属于笔者杜撰。请勿与现实对号入座。 第二章 山居 (四 上) 第二章 山居 (四 上) “这个入云龙,倒也有点儿意思!”见赵仁义一脸崇拜,张松龄笑呵呵地在旁边捧哏。对方嘴里的塞外和他以往去过的任何一处地方都大不相同。这让他对即将展开的旅途充满了兴趣,甚至在内心深处,隐隐多出了几分期待。仿佛此行不止是为了去杀人报仇,而是要去开始一段与以往不同的生活,进行一场全新的历练与冒险。 冒险是深藏在男人骨子里的天性,越是年青,越不愿意重复从前的日子,特别是从前的日子当中,还充满了太多太多的遗憾和无奈。 在少年的冒险天性驱使下,张松龄又问了很多关于此行的目的地,黑石寨的事情。有些问题是他刺杀汉奸朱二必须做的准备,有些则纯属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大伙计赵仁义难得能在自家少爷面前找到一个炫耀机会,对所有问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便自己一时回答不上来,也要东拉西扯地胡乱编排一番,反正凭着二人之间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日后张松龄即便发觉他是在信口开河,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在谈谈说说当中,一上午的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看看外边的日光已经热得能晒糊窗户纸,赵仁义站起来,快速推开屋门,冲着楼下喊道:“东子,顺子回来没有?我让你们点的午饭呢,让厨房赶紧送上来!” “回来了,回来了!”被唤作东子的小伙计连声答应着,转身去安排厨房上菜。先前被打发去给张松龄买良民证的顺子,也笑呵呵地走上搂,双手交给赵仁义一个牛皮纸信封。赵仁义抽出信封里的良民证,先对着阳光仔细检查了一遍做工。待确信其的确到达了以假乱真地步之后,才满意地冲着顺子点点头,低声吩咐:“嗯,辛苦你了。进屋吧,等会儿东子上来,咱们几个一起吃饭!” “不辛苦,不辛苦!”小顺子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您和三,您和客人一起吃吧,我跟东子两个去伙房随便对付一口就行!” “让你吃,你就吃,别那么多废话!”在小伙计面前,赵仁义将前辈架子端得十足,“吃完饭,我还有事情要安排你们两个去做!” “那,那我就谢谢六哥抬举!”不敢违背赵仁义的命令,小顺着侧着身子走进门,从洗脸盆架子下层抓起一块干净抹布,手脚麻利地帮忙擦拭桌椅。 不一会儿,东子也领着几个客栈的伙计走上二楼。将几样精心准备的山东特色菜肴在桌子上摆好,然后向赵仁义和张松龄两个各鞠了一个躬,倒退着向屋子外走。 “东子,你也留下一起吃饭!”正在拉开窗帘的赵仁义背对着大伙命令,“把酒给倒上,今天高兴,每人可以喝两杯。喝高了不准撒酒疯!” “哎,谢谢六哥,谢谢三,谢谢三爷!”东子受宠若惊,欠着半个屁股坐在了靠近门口的椅子上。 同样是给张记货栈打工,他和顺子这种连学徒资格都没混上的伙计,和经历过东家亲手栽培,并且已经出徒的大伙计赵仁义,地位有着天壤之别。平素甭说坐在同一张桌子吃席面,就是在路上随便打尖,都得先服侍着赵六哥吃饱喝足了,自己才敢抽空嚼几口硬煎饼。而今天,赵六哥非但非要拉着他们两个同席,而且还准许他们碰酒,简直给了天大面子。当然,得了这个面子之后,赵仁义再安排他们干什么,他们也轻易不能再拒绝。 “今天遇到三少爷的事情,除了老东家和大少爷之外,跟谁都不准再提起!”待送菜的伙计们都已经走远,赵仁义用筷子敲了下桌案,正色提醒,“若是谁嘴巴上没有把门的,给货栈招来麻烦。即便老东家过后不愿追究,我赵六子也绝对让他在鲁城混不上饭吃,连着爹娘都跟着丢人!” “六哥放心,我们就是再坏了良心,也不敢出卖三少爷和老东家!”顺子和东子立刻站了起来,信誓旦旦的保证。 “坐下,我不是不相信你们,之所以提前跟你们两个说这些,是为了你们好!”赵六子看了看二人,又看了一眼张松龄,板着脸命令,“三少爷是什么身份,想必你们两个猜也能猜得到。眼下咱们山东虽然被日本人给占了,但凭小鬼子那德行,恐怕嚣张不了太久!”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顺子和东子连连点头,看向张松龄的目光里边,无形中又多出了几分畏惧。 凭心而论,张松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身份。他头上那个少校的军衔是追赠的,一旦被国民政府发现他还活在世上,恐怕收不收回去还两说着。况且不收回去,以他入伍不满一年,要人脉没人脉,要资格没资格的情况,也未必能捞到与军衔相符的官职做。即便是回到二十六路孙长官麾下,能升到营长也顶天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承老苟当年的位置。 而他即将要做的事情,更与职务和军衔无关。完全是为了兑现给孟小雨的承诺,或者说是为了了结一段个人恩怨。从某种角度上而言,他现在的行为更像一个江洋大盗,而不是什么铁血军人。虽然他自己一直想着要回归队伍。 张松龄没有仗势欺人的习惯,也不愿意拿着一个空头少校的军衔吓唬人。听赵仁义说得实在太离谱,笑了笑,低声制止,“六哥别吓唬他们了!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街坊,他们不会故意害我。” “听到没,三少爷有多信任你们!”赵仁义迅速接过话头,继续给两个小伙计敲警钟。 “我们两个发誓,不会将三少爷行踪说出去!否则,就让我们全家都不得好死!”顺子和东子畏畏缩缩地举起手臂,对天赌咒。 “发誓就发誓,说自己就行,别拉上家人!”赵仁义又用敲了下桌案,宣布结束这个话题,“都把面前酒杯端起来,咱们几个一起敬三少爷。虽然没本事学三少爷拿枪杀鬼子,但过了今天之后,三少爷的功劳里头,咱们几个也算出过力!” 两名小伙计闻言,赶紧用双手举起酒杯。只是胳膊哆哆嗦嗦,一杯酒,倒有大半儿洒在了自家衣襟上。 尽管觉得赵仁义做得有些过于谨慎了,张松龄还是很感激六子哥的良苦用心,举起面前酒盏,挨个与其他三人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吃菜!说实话,明早一别,咱们几个还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再坐在一起呢!”赵仁义跟在张家大少寿龄身后,早把一身驾驭下属的本事,学得青出于蓝。刚刚逼着两个小伙计发下重誓,立刻又开始大谈亲情。 东子和顺子哪里放得开,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挑了几片青菜叶子,就又抬起头来等候下一步命令。张松龄见到此景,愈发觉得过意不去,赶紧将桌子上最好的菜肴夹了一些,先后放进两个伙计的碗里。 两个伙计用目光向赵仁义请示了之后,才小口小口地吃了。赵仁义却不会把更多精力花费在他们两个身上,一边替张松龄斟酒,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这地方人多眼杂,我就不邀请三少爷您过来一起住了。明天一大早,我让顺子过去接您。咱们先把您送出张家口北边那道关卡,然后我们再在路上等其他商贩追上来。” “放便不方便?如果很麻烦的话,我自己走也行!”张松龄接过酒杯抿了一小口,轻声询问。 在对付哨卡方面,赵仁义无疑经验比他丰富得多。所以张松龄不在乎听听对方的意见。而赵仁义心里头也清楚,自家三少爷如今虽然做了军官,却没有多走南闯北的经验。想都没想,就低声回应,“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跟带队的孙大哥打个招呼便是。如果不是怕被人认出三少爷您来,给东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把您塞进商队里一道走都行!” “我还有两件吃饭的家伙必须带上!”张松龄将声音压得更低,小心翼翼地提醒。 “没事,塞在装绸缎的骡子车里!守关卡的那帮家伙都是喂熟了的老面孔,只在乎你给不给他好处,根本没心思管你带了什么东西出关!”赵仁义跟哨卡上的人打交道不止一天两天了,早就将这些家伙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透。 听他说得轻松,张松龄便不再哆嗦,任由对方替自己安排好所有出关事宜。赵仁义一边劝着酒,一边跟张松龄商量着,很快就敲定了明天早晨的出发时间和一些具体准备工作的细节。然后将这些细节从头到尾又检查了一遍,并且要求两个小伙计在旁边查缺补漏。待两个小伙计也找不出任何疏忽之后,放下酒杯,低声说道:“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早晨,咱们三个,帮少爷混出关去。顺子,一会吃完饭,你送少爷回他住的地方,顺便在路上买两件衣服,置办一点南边的杂货,帮少爷换个打扮。他现在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做小买卖的!” “嘿嘿嘿嘿……”张松龄讪讪地笑了起来,很是为自己的疏忽而惭愧。顺子则高兴得挺起胸脯,好像得到了莫大荣誉一般。 赵仁义又想了想,将目光再度转向另外一个伙计,“东子,吃完了饭,你去牲口市场,挑一匹脚力给三少爷。最好是骡子,不要马。骡子虽然没有马跑得快,但是比马便宜,并且比马更抗得住辛苦。” 第二章 出塞 (四 下) 第二章 出塞 (四 下) 到底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伙计,几句话,赵仁义就将张松龄出塞前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 张松龄知道自家在出门远游方面的经验远不如赵六哥丰富,便微笑着,将对方的安排全盘接收了下来。四个年青人又坐在一起吃了一会儿,酒足饭饱。顺子负责送张松龄回鸡毛小店,赵仁义和东子则立刻着手整理货物,检查牲口,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还是顺子从鸡毛小店将张松龄接上,扛着行李往城外走。转过一个十字路口,赵仁义和东子两个早已赶着几辆大车在此等候多时。四人互相打过招呼,趁着周围没人注意,将张松龄用粗布裹着的长短枪支和子弹塞进了其中一辆骡车上的绸缎卷里,然后又往上面压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货物,仔仔细细检查三遍,确信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任何破绽来了,才各自骑上牲口,赶着车队出城。 张松龄胯下的是一匹刚刚买回来的青花大骡子,三岁口上下,一米半高矮,浑身青毛透着油光。走起路来四平八稳,速度丝毫不亚于常见的蒙古马。如果在山东鲁城,这样一头牲口,恐怕至少也要卖到十七八块大洋。而昨天上午时赵仁义还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过,货栈每一笔钱已经预先安排好了用途,无法拿出更多的银元给他。 “这匹骡子,连同上面的鞍子、马镫,都是我让东子跟城西柳老板赊来的。说好了从口外做买卖回来,再把钱还给他!”仿佛早就猜到了张松龄会想什么,赵仁义主动开口解释,“柳老板跟大少爷是很多年的老交情了,以往他去山东贩货,遇到钱不凑手的时候,也常常跟咱们家赊账。反正每年商队往返口外,都得经过他这边。谁也不怕谁赖了不还!” “噢!”张松龄又一次见识到了赵仁义的干练,在骡背上笑着点头,“劳六哥费心了!亏得在这里遇到了你,要不然,我就得两条腿走着去黑石寨那边!” “三少爷又夸奖我!”赵六子轻轻摇头,“我这点儿本事,也就能混个吃饱穿暖罢了。想要干点儿别的,既没胆子,又下不了那份狠心。不像您,唉!” 知道他又想起了斜对门朱家小芹惨死于日寇之手的事情,张松龄心里头也是一阵黯然。自打去年七月七日以来,中*队几乎是打一仗败一仗,从北平一路退到了安徽,转眼又从安徽退到了武汉,不到一年时间,就将大半个国家都丢给了小鬼子。而那些穷凶极恶的鬼子兵,根本没把沦陷区的百姓当作人来看待。抢劫、殴打,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强奸和杀戮,也是司空见惯。 这是所有中*人的耻辱,无论他出身于二十六路、二十九路,还是八路,七路;无论他来自中央嫡系部队,还是川军、滇军、西北军、东北军。身为军人,不能拒敌于国门之外,任由百姓遭受敌人荼毒,就是奇耻大辱!即便政客们给那些败仗找到无数个理由,即便文人们给每场失败都谱写出一曲铁与血的颂歌,也无法掩盖丧城失地,一溃千里的事实! 正郁郁地想着,出塞的关卡已经到了。几十辆赶早出发的货车在大路上排成了一条长队,无论是赶车的人还是拉车的战马,都百无聊赖。而前方通往塞外的大路,却被两根涂了红漆的木头杆子,拦腰切成了两截。每一根木头都有三米多长,首端系着一根粗绳子,可以随时高高地拉起、放下。末端则用铁轴固定在一个粗大的水泥桩子上。桩子的附近,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沙包。在沙包堆车的掩体之后,十几名荷枪实弹的伪军笔挺地站着,连苍蝇落到鼻子上都不敢伸手去拍。 “放他过去,下一个!”有个公鸭嗓子的家伙,在木头栏杆附近,大声叫喊。 涂着红漆的木头杆子被另外一伙伪军们用力拉开,放走几辆刚刚接受完检查的马车。马车的主人不顾货物被翻的乱七八糟,低着头,逃一般地走过关卡。大路上的长队缓缓向前动了动,再度被放下的栏杆堵住。商贩们互相看了看,跺脚,撇嘴,满脸无可奈何。 “崔老板,早啊!”赵仁义一边将自家马车排在了队伍末尾,一边笑呵呵地朝某位斜跨着褡裢行脚商打起了招呼。满是风尘的面孔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儿悲伤。 “哎呦!这不是小六子么?你们家大少爷呢,他怎么没来?!”崔姓行脚商揉了揉眼睛,满脸惊奇。 “大少爷临时有事儿,让我锻炼锻炼!”赵仁义脸上堆满了笑,仿佛是看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崔老板呢,您这回是自己出关,还是带着伙计一起出?!” “就这么点儿东西,哪还敢再带上伙计!”崔老板看了看属于自家的小毛驴车,苦笑着摇头,“能把我自己的饭钱赚回来,就烧高香了!你呢,我看你身后那几个,好像都是生面孔!” “都是我们东家去年招来的。其中有一个还是我们东家的远房侄子!”赵仁义压低了声音,冲着崔老板挤眉弄眼,“难伺候着呢,您瞧着没?就那个挺头竖脑的,哪像个学做买卖的人啊!每天我都得当爷似的伺候着他!” “噢,监军!”崔老板也以非常小的声音回应,挤眉弄眼,对赵仁义的处境示以同情。“我还以为你们东家多放心你呢!呵呵,要我说,回头你自己单干算了。反正你已经出了徒,给谁干还不是自己说了算!”(注1) “还得再攒几年本钱!”赵仁义偷偷回头看了看,然后带着满脸不甘地解释。 “唉!人是两条腿,钱是一个轱辘。人挣钱,难。钱滚钱,才容易!”崔老板非常理解地点点头,低声总结。 转眼之间,二人就因为分享了赵仁义的“秘密”,而熟络到无话不能谈的地步。今天出关的商贩为什么都被堵在这里的来由,也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原来口外的多伦一带,最近突然闹起了土匪,不抢商贩,不抢店铺,专门对鬼子的运输队下狠手。好几支小鬼子向东北运送皮革和牲畜的车队先后遭到打劫,押车的鬼子兵被尽数打死,货物大部分被抢走,少量无法搬走的则被付之一炬。而据现场留下的子弹壳和手榴弹爆炸痕迹推测,土匪们的武器来自关内。极可能是中央军或者晋绥军为之提供,或者土匪本身就是中央军和晋绥军派出的某个分支。 塞外地广人稀,“土匪”们做完了案子,骑着马往草原深处一逃。小鬼子把自己累死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土匪”们的武器供应上打主意,严查长城上的各个关口,以防有“不法”商人夹带枪支弹药出塞。 把掐断“土匪”补给线的任务完全交给伪军,小鬼子们肯定不放心。他们自己心里头也明白,那些连祖宗都能拿出来卖的家伙们,做事肯定不会有任何底限。只要商人们肯出钱收买,甭说夹带一些枪支弹药出塞,就是把整门大炮用马车拉了在伪军眼皮底下运过去,他们收足了好处之后,也敢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所以从昨天开始,鬼子在张家口、杀虎口等通往草原的重要关卡上,全都加强的力量。非但每个关卡的伪军人数加倍,还派临时了半个班的鬼子在旁边监督,严防有人胆敢收受贿赂,对商贩们的“不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下有点儿麻烦了!”听完了崔老板介绍的内幕,赵仁义在心里悄悄犯起了嘀咕。张家口关卡的伪军都是商贩们喂熟了的“家雀”,如果是在平时,他塞上几块大洋过去,对方肯定连马车上的货物翻都不会翻,就直接开关放行。可现在,有小鬼子亲自带队在旁边监督,伪军们即便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在小鬼子眼皮底下公然徇私。万一让他们把三少爷的吃饭家伙给搜出来…… 想到这儿,赵仁义后背冷气直冒。冲着崔老板又打了招呼,借口去归置货物,转身去找张松龄商量应对策略。 还没等他走到张松龄身边,队伍前头突然乱了起来。几名伪军架起一个胖胖的商贩,大步向路边的草地里走去。被架住的胖商贩则扯开嗓子,大声喊冤,“冤枉啊,冤枉!太君,太君,这些西药,都是在北平城里的东洋商行卖的,有**可一查,有**可以查!” “太君,他说这些西药是在北平城内大日本帝国开设的药店里买的!”公鸭嗓子翻译官弯着腰,用日语向旁边监督的鬼子军曹低声汇报。 “八嘎!&**%¥”鬼子军曹骂骂咧咧,说出一长串指责的话。公鸭嗓子翻译官愣了愣,转过脸,冲着正在骚动的商贩们喊道:“太君说了,北平城了的洋行卖给你们西药,却没批准你们往草原上带。这个胖子却一口气带了四十多盒可以医治伤口发炎的药,肯定跟土匪在私底下有勾结。所以,必须从严……” “冤枉啊,冤枉啊!”胖商人双腿拖地,哭喊着打断,“不是给土匪的,是给喀尔钦贝子带的。他最近正跟乌拉可贝子争夺月牙湖旁边的草场。周爷,您行行好,再向太君帮我解释解释,解释解释。我只要逃过这一劫,肯定会好好报答您的恩德!” 不知道是不忍自己的同胞无辜被杀,还是被胖商人的许诺所打动,公鸭嗓子翻译官弯下腰,再度用日语将胖商人的原话翻译给了鬼子军曹。后者皱着眉头听着,嘴里不断叽里咕噜地询问一些细节,包括喀尔钦贝子是怎么个来头,以及月牙湖的位置等,都弄了个清清楚楚。 公鸭嗓子翻译官则将这些问题,原封不动翻译给了胖商人。然后又将胖商人的解释,原封不动翻译给了鬼子军曹听。片刻后,连周围的商贩们都听明白了,胖商人的确是被冤枉的。土匪们买西药,不会冒着被举报地危险去日本人开的洋行里下单。更不会放着比较近的沈阳城不去,非绕个大弯子翻山越岭往北平跑。 可鬼子军曹却不愿意当着一群中国商人的面,承认自己先前判断失误。皱了几下眉头,大声骂道,“八嘎,&**%¥,&**%¥!” “太君?!”公鸭嗓子翻译官愣了愣,没有立刻将鬼子的话翻译成汉语。鬼子军曹勃然大怒,伸手便探向腰间指挥刀。倒霉的翻译官吓得魂飞天外,立刻跳起来,冲着胖商贩身边的伪军大喝,“还愣着干什么?太君说了,甭管他有多少借口,携带违禁物品出关,就是死罪。死罪!赶紧拉下去枪毙,别浪费太君的时间!” “冤枉——!”胖商贩声嘶力竭地大叫,双腿在地上,死活不肯离开。伪军们明知道他非常无辜,却不敢违背鬼子的命令,用力拖着他走向路边草丛,任由他的双腿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造孽啊!”“缺大德啊!”其余商贩们兔死狐悲,爆发出了一阵骚动。掩体内外的其余伪军和鬼子们立刻将步枪平端,黑洞洞地枪口对准人群,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人群中的叫骂声立刻小了下去,大伙都要养家糊口,谁也不敢为了替胖同行讨还公道,拿胸口往枪口上撞。只有张松龄,趁着人群骚乱的时候,把手探进了骡车的货物中,抓住盒子炮的枪柄,一点儿一点往外拉。 “少爷!”赵仁义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按住张松龄的胳膊,低声哀告:“三少爷,您要干什么?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您就是不可怜我们,也替老东家想想…” 话还没等说完,耳畔突然传来了“乒!”“乒!”两声枪响。惊诧地回过头去,却发现先前还耀武扬威的鬼子军曹仰面而倒,胸口正前方,两股粗大的血柱喷起老高,老高! 第二章 出塞 (五 上) 第二章 出塞 (五 上) “啊!”不光是商贩,鬼子和伪军们也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刺杀鬼子军曹。 就在他们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之际,路边的大树后,又响起了几声枪响,紧跟着,是一声狂放地呐喊,“锄奸团做买卖,识相的快滚!” 有两名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鬼子兵被冷枪打死,其余鬼子兵和伪军们匍匐于地,冲着喊声的来源方向,“乒、乓、乒、乓”就是一通乱枪。这个非常业余的反应,彻底葬送了他们翻本的希望。堵在大路上的商贩们不愿成为枪下冤鬼,拉着牲口,四散奔逃。 人在着急的时候,根本来不及考虑该朝哪个方向跑才最安全。更何况受了惊的牲畜们,也不肯听从主人的命令。转眼间,就有几辆由匹惊马拖着的大车,轰隆隆地冲向了关卡。趴在关卡正前方开枪乱射的鬼子和伪军躲闪不及,被卷在了车底下,压了个筋断骨折。 “轰!”马车撞上了横在路上的木头栏杆,将涂着红漆的上下两道栏杆同时撞断,白花花的木茬子贴着最边缘那两头挽马身体划了过去,带飞一串串血肉。可怜的牲口却压根顾不得疼,继续拉着沉重的大车,先前跑了四五十步,才悲鸣着翻倒,将车上的物资全都倾倒在了地上。 不止一匹惊马拖着大车冲关而过,沉重的车身借助惯性,将拦阻在路上的任何障碍,无论是断裂的木栏杆还是抱着枪的大活人,统统撞翻在地,然后毫不犹豫地碾压过去,将障碍物碾成一堆堆血肉模糊的垃圾。 “锄奸团来了,快跑啊!”也有商贩勉强能控制住自家牲口,没有第一时间逃命。但当他们发现挡路的鬼子兵和木头栏杆都被惊马撞飞之后,立刻做出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决定。驱动马车,装作慌不择路的模样,直接从惊马冲出的道路上窜了过去。哪怕脚下还有活着的鬼子和伪军,也视而不见。 “站住,不准跑,谁都不准跑!”掩体后的伪军们侥幸没受到惊马践踏,端着步枪,哭喊着命令。鬼子军曹死了,他带来的六名鬼子兵至少也折了一半儿。如果任由商贩们统统跑掉,而不是赶紧抓几个倒霉鬼来顶罪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他们自己就要成为这场灾难的替罪羊! 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只可惜,商贩们谁都不是傻子,没听见他们的叫嚷还罢,一听到叫嚷,立刻都加入了闯关队伍。掩体后的伪军们大怒,端起步枪便想杀几个人立威。就在此时,公鸭嗓子翻译官突然从路边的血泊里跳了起来,冲着他们大声呵斥,“找死啊,你们?!锄奸团还在呢!被他们看见…” 话音刚落,几枚冒着烟的手榴弹破空而来,正砸在沙包堆成的掩体后。伪军们惨叫一声,抱着脑袋,四散扑倒。 “轰!轰!轰!”爆炸声接二连三,将掩体彻底变成了废墟。掩体外的翻译官被炸得满头满脸都是沙子,眼皮一翻,仰面朝天晕倒。 “锄奸团杀鬼子,不想做汉奸的放下枪,赶紧给老子滚蛋!”又是一声断喝从路边响起,十几名身穿中山装的年青手举盒子炮,端着中正式,冲了上来。看到敢于顽抗的敌人,就是一通齐射。 大多数子弹都打在了鬼子和伪军身上,也有逃命的商贩被流弹击中,栽倒于血泊当中,大声呻吟。中山装们却没时间同情这些无辜者,继续端着盒子炮和中正步枪,对着鬼子和伪军倾泻子弹。很快,所有鬼子和执迷不悟的伪军都被干掉了。剩下的几名稍微机灵些的伪军丢掉崭新的三八大盖儿,抱头鼠窜! “把枪支弹药捡了,咱们撤!”带队的锄奸团头目将盒子炮别进腰间,大声命令。年青的面孔上,洋溢着复仇的狂热。 “是!”其余十几名锄奸团成员大声答应,迅速弯下腰,打扫战场。见到身穿鬼子和伪军服饰的家伙,无论对方已经彻底死透,还是尚未气绝,都于脑门处再补上一颗子弹。看到受伤的同胞,则丢下一小袋消炎药,让他们自己处理伤口。 不一会儿,伪军们丢下的枪支和弹药就被搜捡干净。锄奸团的头目四下看了看,跳上掩体的废墟,大声喊道:“我们走了,大伙赶紧出关。谁也别留在这里,小鬼子的援兵,马上就到!” 说罢,带领着麾下弟兄,跳下大路,迅速消失路边的树林。只留下一座冒着烟的关卡,和遍地鬼子、伪军的尸体。 还没来得及跑远的商贩们,将此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安抚住拉车的挽马,毫不犹豫地调转车头,顺着大路重新走向关外。还有一些已经跑得很远的商贩,不知道是听见了锄奸团的呐喊,还是突然灵机一动,也赶着马车折了回来。看到关卡上的鬼子和伪军已经死伤殆尽,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驱动牲口,尽快出关。 大约走出十五六里之后,商贩们重新开始集结。出塞的路上不太平,大伙必须结伴,才能更有效地预防难以预料的风险。几乎所有幸存者都脸色煞白,但眼角眉间,却分明透出一丝喜悦。这一趟,他们算大开了眼界,居然近距离目睹了铁血锄奸团大战小鬼子和伪军。虽然有那么几个倒霉的同行因为拉车的挽马受惊或者人被流弹误伤而血本无归,可倒霉的不是已经出了关的这些人。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这回都赚到了。非但货物没受到任何损失,连应该给关卡上伪军们的“孝敬”,都省回了自家腰包。 “那些后生,可真厉害!”崔老板也是幸运者之一,双手比成盒子炮的样子,大声赞叹,“乒!乒!妈呀呀,一枪一个,打得那叫准。小鬼子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统统被杀光了!” “可不是么?我还没来得及害怕呢,仗都打完了!”有人喘着粗气,大声接茬。 这句话,立刻换来了一片笑骂声,“小马哥,你就吹吧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没来得及害怕,哪刚才是谁趴在地上哭来着?!” “我,我那不是,不是害怕。是,是高兴,高兴呢我!”把牛皮吹破了的小马哥跺着脚,结结巴巴地反驳。“不信你问,你问,对了,你问赵六哥。六哥,你当时就趴在我身边,你说我是高兴的,还是被吓的?!” “高兴的,高兴的!”赵仁义向来不喜欢揭短,抬手擦了下额头,笑呵呵地回应。众商贩们轰然而笑,笑够了,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开始商量下一步行程。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的机会,赵仁义扯了扯身边的张松龄,用极低的声音耳语,“少爷,刚才,刚才那些人,你认识?!” “不,不算认识!”张松龄犹豫着摇头,“距离太远,我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你拉扯着趁机闯关了!” “噢!”赵仁义笑了笑,脸上的表情里透着几分失望。刚才那些锄奸团的人,跟自家少爷一样年青,一样满身阳光。让他很容易就把两者联系在了一起。在他的潜意识里头,自家少爷做了这样的人,才符合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如果不是与这样的豪杰为伍的话,即便官做得再大,恐怕说出来的战绩上面,也要狠狠地打个折扣。 但很快,他就把心中的失望压了下去。货物没有任何损失,该给关卡伪军的孝敬,也因为把握住时机及时随大队人马闯关而省掉了。更令人欣慰的是,自家少爷没有冲动地拔出武器朝小鬼子开火,没有把灾难招惹到自己和自己背后的张记货栈上。从此之后,天高地阔各走各路,少爷的安危与自己无关。少爷无论在塞外干出多大的事情,只要有财叔咬定了自家少爷已经死去多时,就不必害怕小鬼子和汉奸们找上门来!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先走一步!”张松龄将赵仁义脸上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但是他却不想做任何解释,更不想做任何争竞。以他的眼光看来,锄奸团的这次行动,计划上并不是非常周全。首先,他们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集中火力,干掉那几名最具威胁性的鬼子兵。其次,他们没有做任何针对鬼子援军的防范措施。第三,他们为达到目的,有些不择手段。特别是命令商贩们躲避那一下,带着股子浓浓的阴谋味道。极有可能是已经预料到了有人会慌不择路而刻意为之…… 那不是正规军人该做的事情。至少,张松龄原先所在的二十六路军特务团,不会这样做,不会耍弄阴谋驱赶自家百姓去给军人开路。虽然古语有云,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郁郁地想着,他的脸色便越来越凝重。赵仁义看到了,还以为自己刚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失望情绪冒犯到了三少爷,赶紧向前凑了半步,将双手垂在身侧,低声讨好,“少爷这就走么?再等一会吧,我替少爷找几个人搭伴儿!” “不用了,我想先自己走一段儿!免得有人看到咱们是一起出关的,将来给家里带来没必要的麻烦!”张松龄随便找了个借口,低声搪塞。 既然不是怪罪自己,赵仁义就不再坚持。寻了个合适机会,将张松龄的武器连同包裹武器的粗布一道从绸缎底下取出来,悄悄地挂在了青花骡子身上。然后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红纸包,当着顺子和东子的面儿,递给了张松龄,“这些原本是用来打发关卡上那些家伙的,既然没用到,就……” “谢谢六哥!“张松龄接过纸包,捏了捏,迅速塞进口袋。应该有十块大洋左右,加上昨天从赵仁义手中拿到的那二十块,已经足够他不太奢侈地去黑石寨走个来回。 “还有这些!拿着,到那边随便卖掉,也能换几块大洋救急。”赵仁义又将东子昨天替张松龄准备的两大包粗笨杂货,挂在了青花骡背上。倒霉的牲畜身体晃了晃,抬起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却得不到赵仁义的任何怜悯,只好低头接受了现实。 “知道了!”张松龄本想拒绝,但又不愿辜负赵仁义的一番好心,只好勉强接受了下来。双方有互相交待了几句话,拉着马车远离同行们。然后趁着没人注意,挥手告别。 “三少爷一路保重!” “你们也保重,替我问候我爹和我哥!”张松龄在青花骡子上回头,然后双腿稍稍用力,驱赶着坐骑疾驰而去。 又跑出了大约五、六里地,他才拉紧缰绳,示意青花骡子放慢速度,调整体力。一双眼睛却四下逡巡开来,仿佛在期待着锄奸团从路边再度出现。 “那些人受过射击训练,枪法值得称道。但明显没上过战场!”内心里头,他还在念念不忘分析锄奸团的行动。并非因为赵仁义脸上的失望之色,而是因为,带队的那个锄奸团头目,声音和背影令他感到非常熟悉。 那是一个他很难忘掉的人,骄傲,固执,又喜欢玩弄一些小手段来达成目标。如果不是遇到此人,雪花社也许就不会在葫芦屿停留那么长时间,不会惨遭汉奸毒手!如果不是遇到此人,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女孩子的笑容,是那样的美丽! “张小胖,昨晚我不是受我哥的指使,才跟你说那些话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人家,人家是真的喜欢跟你在一起!”彭薇薇的面孔又出现在他面前,双目之中充满了不舍。 第二章 出塞 (五 下) 第二章 出塞 (五 下) 砰!张松龄仿佛被人当胸捶了一拳,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时隔经年,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个恐怖的清晨忘掉了,谁知道有些痛,却根本不需要想起。 “姓秦的,你可千万不要死掉!”用力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道的唾液,张松龄在心中暗暗发狠。从黑石寨回来之后,就直接去葫芦峪。那里还有一笔血债等着他去讨还!去年这个时候,他已经从老军师魏丁口中,打听清楚了葫芦峪镇的基本情况。可以确定在火车站向冲雪花社开枪的那些家伙,是受了秦德刚的主使。当时他学艺未成,纵然想给同伴们报仇也有心无力。而如今,他却是在生死边缘走过了好几回的沙场老兵,还练就了一手相当不错的枪法…… 想着日后的报仇计划,他心里最后一丝跟彭学文一较短长的想法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不断磕打马镫,催促胯下的青花骡子加快速度。争取早日到达黑石寨,早日带着汉奸朱二的死讯返回中原,早日用枪口对准另外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入山之后的道路,却比想象中难走得多。 一座座高山,肩膀挨着肩膀,膝盖碰着膝盖,没完没了。与娘子关附近那些郁郁葱葱的山峰不同,眼前的山大多都是光秃秃的。青黑色的石块如魔鬼的獠牙般,从山坡上竖起来,笔直地刺向苍穹。灰白色的苔藓,则附着在石块的侧下方,宛若一张张痛楚的面孔。每当有山风吹过,石块边缘就发出呜咽的悲鸣,仿佛很多不甘心的灵魂,在诉说地狱中所受到的委屈。 夹在乱石之间,则是一条从满清入关那时起,就没受到过任何修理的山路。曲曲弯弯,看不到起处,也看不到尽头。碎石和泥土筑就的路面,经历了几百年的人踩马踏,日晒雨淋,早已看不出任何人工建筑的模样。三步一个大坑,五步一处凸起,让人和牲畜不得不提起十二分小心,才勉强不会摔倒。而越是靠近山谷的地方,道路被时光毁坏得越厉害。最窄处只剩一辆马车宽,稍不小心一脚踏空,就会落进万丈悬崖。 只走了几里路,张松龄就不得不从骡子背上跳下来,用手拉着坐骑慢慢前行。可怜的青花骡子吓得耳朵上直冒虚汗,挺着脖子,夹着尾巴,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有几次,它都将试图将脑袋转向身后,丢下张松龄自己逃走。可看到背后刚刚走过的道路,又吓得悲鸣几声,再也不敢回头。 饶是张松龄事先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并且出发前在赵六哥的提醒下,把此行的困难程度,又调高了几个数量级。但到了正午休息之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把出塞一事想得太简单了。这里不是韩复渠治下的山东,也不是阎锡山治下的山西。韩复渠和阎锡山两个再怎么不肖,毕竟把山东和山西当作自家一亩三分地来经营。而这里,却是传说中的燕山山脉,古代中原和蛮荒的天然分界线。除了一些小商小贩外,平素几乎没人穿行,更没人在乎道路的好坏! 吃过饭,给自己和青花骡子都喂饱了山泉。张松龄继续赶路,刚翻过一座高山,转眼就爬上下一座。越走,前面的山越高,越走,脚下的路越窄。有些地方,他需要把缰绳搭在肩膀上,用力扯着青花骡子才能通过。有些地方,他则需要走在青花骡子身后,弯下腰,推着牲口屁股,一寸一寸往上挪。 当第三座大山被踏在脚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张松龄不敢摸着黑走夜路,勉强在山道附近找个块挡风的岩石,卸下骡子背上的货物,与坐骑一起藏在岩石后恢复体力。经历了一整天的同甘共苦,聪明的青花骡子已经对主人有了依恋之情。啃了几个豆饼之后,便低下头来,用舌头轻舔张松龄身上汗水凝结成的盐粒。而张松龄的肩膀处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磨出了破洞。血淋淋的皮肤被骡子舌头一烫,*辣疼得钻心。 “伙计,你轻一点儿!”张松龄向旁边躲了躲,顺手将铁皮水壶向下歪了歪,将半壶刚刚加了盐的冷水倒在了身边的石板上。聪明的骡子立刻放弃了他的肩膀,伸出舌头,将石板上的盐水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拿委屈的眼睛继续望着水壶,期待能从中再分得几口。 “也不怕喝多了齁死!”张松龄低声骂了一句,对青花骡子贪婪的表现很是不满。青花骡子则继续望着水壶,前蹄轻轻敲打地面,表示自己的坚持。张松龄拗它不过,只好又分出一点水来,用手心捧着低到了骡子嘴下。后者则幸福地大口喝着,偶尔还打几声响鼻,向主人表示谢意。 突然间,青花骡子停止喝水,将头抬了起来,长长的耳朵四下转动。“怎么了?”张松龄警觉地坐直身体,迅速从包裹中取出三八枪。离开娘子关时,他将家中积蓄的大部分子弹都带在了身上。足足有二百余发,应付一个小规模的狼群绰绰有余。 “呜呜——”凄厉的狼嚎从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吓得青花骡子四条腿儿发软,几欲栽倒。张松龄迅速将枪口转向声音来处,借着月光,他看见一群淡淡的影子跳过乱石,朝自己包抄过来。 每一个影子头上,都顶着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就像两团滚动的鬼火。数不清有多少只,汇聚在一起,如同一片鬼火的海洋。 青花骡子彻底被吓瘫了,悲鸣着坐倒,屎尿齐流。饶是在鬼门关前打了好几回滚,见到这么多的野狼,张松龄也被吓得头皮发麻。“冷静,冷静!”他低声给自己下令,同时将后背依在巨石上,摆出一个跪射姿势。准星由左到右,再由右到左缓缓逡巡一圈,最后套在了一头牛犊大小,毛色已经发白了老狼身上。 是狼王!从老猎户孟山那里学来的知识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每一群狼无论大小,都有一只王者。其余的狼会听从王者的命令,分成小股对猎物进行围杀,或者暂时放弃行动,静待更好的机会。如果在野外遇到狼群,务必第一时间将狼王找出来干掉。那样可以破坏狼群的统一指挥,并且极大地打击野狼们的士气。当然,随后被困住的那个倒霉鬼能否有机会逃命,则属于运气范畴,见多识广的老孟山也无法保证。 狡猾的狼王也迅速意识到了危险,纵身跳进了某块巨石之后,不肯将自己暴露于枪口之下。其余野狼纷纷停住脚步,在五十余米外,探着头,用目光扫视猎物的具体情况。待发现只有张松龄一人和一匹吓瘫了骡子后,又在另外一匹灰黑色成年公狼的带领下,继续缩小包围圈。 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强壮的公狼已经闻到了新鲜血肉的芬芳,猛然向上一纵身,准备带头发起强攻。“乒!”张松龄手中的步枪也同时打响,子弹从公狼两眼之间凿了进去,带起一串猩红色的血花。 第二章 出塞 (六 上) 第二章 出塞 (六 上) 带头的公狼应声而倒,红色的狼血和白色的脑浆溅了满地。跟在它身后的几十头野狼迅速转身,夹着尾巴向远方逃去。直到又听见狼王低沉的嚎叫声,才小心翼翼地将头扭回来,望着张松龄藏身的位置,以愤怒的嚎叫声相应。 “嗷——嗷——嗷——”凄厉的狼嚎此起彼伏,响彻群山。无数只刚刚歇在崖壁上的野鸟儿受到惊吓,噗噗拉拉飞起来,遮断张松龄头顶上最后一丝的星光。在如墨的夜色中,马灯的灯芯显得那样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一般,看不到任何坚持下去的希望。 趁着狼群嚎叫示威的功夫,张松龄撕开骡子身边的包裹,将里边的杂货不分贵贱抓了几大把,连同地面上的野草堆成一小堆,然后调转马灯,将里边的灯油和灯芯一起倒扣在了杂货堆上。 “腾!”火焰夹杂着黑烟跳起数寸,将周围的黑暗逼得大步后退。在百米外干嚎的野狼们愈发愤怒,扯开嗓子大声长嚎,“嗷——嗷——嗷——” “嗷——嗷——嗷——” “嗷——嗷——嗷——” “嗷——嗷——嗷——嗷!”躲在岩石后的狼王仰起头来,发出低沉的咆哮。连绵的狼嚎声嘎然而止,随即是群山的回应,“嗷——嗷——嗷——嗷……” 当山间的所有回声消失,狼群再度振作起来,在百余米外分成十几个小组,第二次向张松龄围拢。这一回,它们的行动小心了许多,轻易不肯再跳上岩石顶端,而是用身体贴着地面,借助夜色的乱石的掩护一点点向前逼近,尽量不给人类痛下杀手的机会。 张松龄缓缓拉动枪栓,退出弹壳,将新的一颗子弹顶到等待击发位置。周围的光线太暗,群狼也太狡猾,除了代表两只眼睛的绿色鬼火之外,他很难找到更合适的瞄准目标。而动物的头部是最难被准星捕捉的地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上下左右晃动。 晃动,晃动,回避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回避着火堆上的亮光,狼群继续向前迫近。它们是黑夜的王子,它们是万里燕山的真正主人。而人类和其他牲畜,不过是上天提供的宵夜。无论对方有多强大,只要薪柴燃尽,周围被夜幕笼罩。他们就会立刻扑将上去,将其彻底撕成碎片。 一小堆杂货很快就烧完了,光明的势力范围慢慢减小。黑暗和狼群一起向张松龄迫近,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乒!”张松龄再度扣动扳机,打死一头跑在最前方的公狼。然后看都不看其余野狼的反应,腾出一只手,从包裹里抓了第二把杂货,扔进已经变弱的火堆里。 火焰再度腾起,黑暗再度大步后退。狼群却没有象第一听见枪声那样慌乱,或者说,他们曾经听到过很多次枪声,已经总结出了一条行之有效的对付手段。只见它们将身体压得更低,倒退着向后挪去,一步步挪出火光照射范围内,将身体藏进距离张松龄只有二十米左右的乱石下,然后井然有序地蹲了下来,围成半个圈子,等待着黑暗的第三次降临。 “乒!”“乒!”“乒!”张松龄又开了三枪,打死了三头公狼,将狼群又向后逼退了十余米。但他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四十米的距离,他无法保证自己在如此暗的条件下,每一枪还都能命中目标。而在狼王的约束下,野狼们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毫无畏惧,甚至有几头公狼还将同伴的尸体拖到了藏身处,低头去啃食伤口附近的血肉。 “咯嘣,咯嘣,咯嘣……”张松龄被狼牙啃噬骨头的声音,刺激得周身发紧。他强迫自己镇定,强迫自己不要紧张。将新的子弹推入弹仓,端起枪口,寻找狼王的头颅。必须尽快打死那头经验丰富的老家伙,否则,当火堆熄灭之后,有多少子弹也保不住他自己的命。而行囊中能用来当柴烧的杂货非常有限,即便象目前这样一小把一小把勉强对付,顶多再能坚持一个小时,也就彻底告馨了。 狡猾的狼王岂肯轻易被他瞄住?虽然不断发出呜呜嗷嗷的声音,约束麾下的爪牙。自己却从不肯将头探到藏身的岩石之外,不给人类任何可乘之机。有几次,张松龄变换着角度,几乎已经能看到它的耳朵了,可在将枪口转过去的一瞬间,狡猾的狼王却象能预知危险一般,迅速将头缩了缩,让三八枪的准星再度套了个空。 “乒!”“乒!”“乒!”“乒!”“乒!”“乒!”几度捕捉狼王失败之后,张松龄只好退而求其次,全力射杀狼群中最为活跃的成年公狼。转眼间,就又有六七头公狼死在了他的枪下,但对于整个狼群带来的影响,只是象微风吹湖面一般,转眼就消失了痕迹。 “嗷——嗷——嗷——嗷!”狼王被张松龄肆意屠戮它属下的行为激怒了,仰起头,再度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张松龄迅速调转枪口,冲着狼王愤怒中露出岩石外的嘴巴扣动扳机。“乒!”子弹拖着两点火苗飞了过去,打飞一颗白亮的獠牙。 “呜呜——”嚎叫声瞬间变成了悲鸣。狼王的嘴巴前端被子弹打烂,血顺着两吻大股大股地往外冒。它的眼睛迅速从惨绿色变成了金红色,后退半步,将身体藏得更深,然后强忍疼痛扯开嗓子,“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所有野狼都抬起头,冲着群山厉声长嚎。中间夹杂着清脆的射击声,将山谷里的所有野兽都从睡梦中惊醒,缩卷起身体,瑟瑟发抖。 当山崩海啸般的狼嚎声终于宣告一段落,张松龄脚下的山坡上,出现了更多双碧绿的眼睛。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愤怒的火焰,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报复的*。 “完了!”纵使在鬼门关打过好几次滚儿,张松龄心中也涌起了一股绝望。从开始遭遇狼群到现在,他至少已经打出了三十颗子弹。虽然没有做到枪枪毙命,但顶多也就是其中两三发子弹落到了空处。可陆续围拢过来的绿色眼睛,已经无法数得清楚。即便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还有足够的精力确保每一颗子弹都不浪费,也无法将这么多的野狼统统杀死。 当最后一声枪响结束时,便是生命的终结。不是很恐惧,只是身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心里头还藏着太多太多的遗憾。又狠狠抓了一把杂货丢进火堆,张松龄将一直舍不得用的盒子炮从腰间抽了出来。那里头还有七颗子弹,如果他能顺利冲到狼王身边的话,也许在被撕成碎片之前,还能跟对方拼个同归于尽。 青花骡子已经彻底吓瘫,肯定难逃狼口。剩下的杂货如果不烧尽的话,天明后也许还能被过往的商贩们捡走,算是一小笔横财。身上的三十块大洋,也是狼群看不上的,不如掏出来,与杂货放在一起。还有,就是二十六路的臂章和宝鼎勋章,如果商贩们捡到大洋之后,能顺便看上一眼的话,也许,还能根据臂章和勋章上面的文字,推算出今夜是谁在此跟狼群搏命,推算出有个男人在生命最后 一刻,也没有向野兽屈服…… 低头检查了一下裤腿和鞋子,张松龄整理衣衫,准备主动向狼群发起最后一击。就在这个当口,忽然间,山道上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令人绝望的深夜里,这一声由人类用嘴巴吹响的号角声,是如此地惊心动魄。居然让张松龄这个已经准备面对死亡的人,心脏都狂跳不止。紧跟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无数号角刺破黑漆漆的长夜,伴随着群山的回应,将光明与希望重新送回人间。 火把,数十支的火把在山道上拐弯处亮起,由远而近。然后是爆豆子般的枪响,“乒,乒,乒,乒…” “乒,乒,乒,乒…”,子弹在群狼身上跳跃,血肉横飞,哀鸣不断。半分钟前还嚣张无比的群狼迅速败了下去,夹着尾巴,四散奔逃。 “乒,乒,乒,乒…” “乒,乒,乒,乒…”来人不依不饶,追着狼群继续开枪。从声音里判断,有张松龄最喜欢的盒子炮,有射程长远,弹道精准的三八枪,还有击发便捷,一百五十米之内堪称最佳的中正式。甚至连张松龄最不喜欢的老套筒都有,沉闷地击发着,不断向狼群喷吐愤怒的子弹。 狼王在几头母狼的保护下,匆匆逃走。临别前兀自不忘回头恶狠狠地瞪上张松龄一眼,仿佛要记住他的模样,以便今后报复。而张松龄仓促发出的子弹,只是在它身边的岩石上擦起了一串凄厉的火花。神经绷得太紧,绷得时间太长,即便是子弹堆出来的神枪手,此刻也无法保持其一贯的水准。 发觉自己已经彻底脱离危险,张松龄索性停止对狼群的追杀。收好盒子炮和三八枪,静待援军的到来。大约在半刻钟之后,一队持着各色武器,身上做商贩打扮的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带头一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发现火堆旁只有张松龄一个,诧异地将手中两支盒子炮向上举了举,然后笑着走上前打招呼,“呵!够种!我还以为是另外一支商队遇到狼群了呢,没想到只是你老哥一个!” “多谢各位大叔仗义援手!”张松龄笑了笑,赶紧向对方鞠躬失礼。低头间,背上的汗渍清晰可见。刚才对付狼群的时候,他背后的衣服几乎被汗水给浸透了。先前因为紧张没有察觉,此刻被夜风一吹,才体味到透骨的冷。 “大叔?!”中年人愣了愣,借助身后火把的光亮重新端详张松龄的面孔。待确认对方着实该叫自己一声大叔,才笑了笑,将手中一双盒子炮插回腰间,抱拳还礼,“小兄弟太客气了。这伙狼群把山路都给堵上了,今夜即便不为了救你,我们也得开枪闯过去!我叫吴云起,他们都是我手下的伙计,小兄弟你贵姓?” “我叫张松龄!”明知道对方不是个正常生意人,张松龄还是报上了真名。 “松龄鹤寿,好名字!”吴云起信口道出张松龄名字中的含义。“你是第一次出塞吧?否则,也不会只记得拼命赶路,连山下的窝棚都不住!” “嗯,是第一次!”张松龄点了点头,脸上有点儿发烧。开始攀登脚下这座山之前,他曾经在道路两边看到过几座破旧的窝棚,也知道那些窝棚前辈行脚商人给同行专门准备下的。无论是谁,都可以免费进去歇息。甚至还可以一边恢复体力,一边在窝棚里头同住的商贩人中间找人搭伴儿。但是为了早日从塞外返回,他自动忽略了那些窝棚的存在。也导致了今夜他被狼群包围,差点儿再也没机会活着走下山去。 “以后不要那么性急。赚钱重要,但是得有命花才行!”吴云起摇了摇头,以老前辈的姿态笑着数落。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地上的子弹壳,愣了愣,迅速向身后回头。 他麾下的那些“伙计”们,已经将死狼拖在了一起,借着火把的光亮开始剥皮。高高的狼尸堆了三大堆,明显不完全是他们自己刚才的成果。 “把小兄弟应得的那一份给他留出来!”吴云起的脸色迅速恢复了平静,冲着自己的伙计大声命令。 “知道了!”正在剥狼皮的伙计们答应着,开始给张松龄分账。 “谢谢大叔!”张松龄赶紧出言拒绝,“我不要了,我就一个人,牲口还被吓瘫了。连自己的货物都拿不了,跟甭说再拿上狼皮!” “没事,我帮你带下山。走到前头路上的第一个镇子,就直接丢给当地商人!”吴云起非常大气的摆摆手,拒绝了张松龄的好意。 夏天的狼皮虽然质量差了些,卖不上好价钱。但架不住数量足够多,一次性出手,至少能换回十几个大洋。本着童叟无欺的原则,吴云起麾下的伙计们就将猎物分配完毕。不认真看则已,一认真看,他们也立刻满脸惊诧。在脚下的狼尸里头,居然有三分之二是张松龄一人所杀,并且几乎枪枪命中两眼之间,很少有射到野狼身体上的其他要害。 神枪手?!几个距离张松龄最近的伙计们本能地走上前,护在吴云起两侧。饶是事先已经有思想准备,吴云起自己也被清点出来的战果吓了一跳。看了看张松龄,低声询问:“当过兵,还是做过炮手?”(注1) “当过兵,部队在娘子关被打散了!所以只好改行做小买卖混口饭吃!”张松龄从地上捡起先前丢下的臂章和勋章,向吴云起亮了亮,然后慢慢收进贴身口袋。吴云起身边的伙计们愈发警醒,伸出手,悄悄地摸向了腰间盒子炮。 抢在伙计们有进一步动作之前,吴云起笑着摆手,“你们几个给我赶紧收拾狼皮去,别站在这里愣着!趁着夜里头凉快,咱们还能走好几十里路呢!” “嗯,知道了!”伙计们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答应着转身向后。但彼此的动作却错开了半拍,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能看见张松龄的一举一动。 “我们这些做买卖的,就怕遇到当兵的老总!”吴云起又笑了笑,冲着张松龄解释。 这个解释很无力,但张松龄却没资格计较。毕竟自己的命都是对方救的,他不能,也不该在救命恩人的真实身份上纠缠不清。 “小兄弟准备去哪里发财?”见张松龄默不作声,吴云起笑呵呵地又靠近几步,弯下腰,主动帮他搀扶瘫在地上的青花骡子。说来野怪,先前还赖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的青花骡子,只是被吴云起轻轻在脖子上拍了几下,精神和体力就恢复了大半儿。挣扎着自己站起身,将头贴在吴云起的肩膀上,不断挨挨蹭蹭。 “我去黑石寨。听说那边干货便宜。我带了一些布匹和女人用的头花,希望能买上个好价钱!”张松龄看得奇怪,想了想,低声回答。 “黑石寨海拔高,那边的蘑菇质量,在草原上的确是排得上号!”吴云起好像非常懂行,顺口就报出了黑石寨最主要特产。“你带的布和头花也对路,都是女人们最喜欢的类型,比较容易出手!不过光是在黑石寨内的话,你可能赚不到多少钱。如果有机会,不妨到牧民家转转。他们手里的货物,比当地商人手里的质量好,价钱也更便宜些!” “噢,多谢大叔指点!”张松龄将信将疑,笑着说道。“大叔呢,您这是准备带队去哪?” “你说我啊!”吴云起笑了笑,露出一口非常整洁的牙齿,“多伦诺尔,听说过么?那边有个老朋友订了些茶砖和铁器,数量有些大,所以我只好亲自带队给他送过去!” 很显然,这又是一句假话。张松龄自幼跟在父亲和哥哥屁股后头转,对各种杂货的味道非常熟悉。此刻山路上停着的那些马车里,散发出来的决不是什么茶叶味儿,而是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机油气息,凡是当过兵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 第二章 出塞 (六 下) 第二章 出塞 (六 下) 联想到小鬼子和汉奸们突然封锁长城各个关口,对过往商旅严加盘查的事实,吴云起等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但是既然对方刻意遮掩,张松龄亦不愿将这一层窗户纸戳破,笑了笑,顺口回应道:“听说过!我们老二十六路里头,有很多弟兄原来都是吉鸿昌将军的部下。他们当年在多伦一带,跟小鬼子狠打过几场硬仗!” “吉鸿昌将军?你们居然还叫他将军?你们不怕上头怪罪么?!”没想到张松龄居然对一个被国民政府处决了的“要犯”如此尊敬,吴云起眼神一亮,话语之中明显带出了几分惊诧。 “嗨!”张松龄满不在乎地挥手,“上头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儿,哪有功夫理会我们这些小兵蛋子在私底下说些什么。况且人家吉鸿昌将军当年打的也是小鬼子!” “是啊!就凭吉鸿昌当年打的是小鬼子,大伙就该叫他一声将军!”吴云起咧了下嘴巴,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小兄弟手中这些货一定要卖到黑石寨去么?其实到多伦那边也是一样的,可以少走好几百里路,价钱也差不太多!” “我在黑石寨那边,还有点儿私事要办!”张松龄摇了摇头,笑着婉拒了对方的邀请。 “噢!”吴云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但很快就闪了过去。“我原本还想邀请你去我们那坐一坐,既然你还有事情要办,就不勉强了。不过我建议你跟我们一道过山,前面至少还要走上一天一夜才能见到人烟。你就一个人,难免又会被狼群给盯上!“ 嘴里一边跟张松龄说着话,他一边用拳头在青花骡子身上东敲西打,很快,就让青花骡子原本耷拉着的耳朵重新竖了个笔直,两只眼睛里头也精光四射,仿佛突然吃下去了几百棵人参果一般。 光是这一手摆弄牲畜的绝活,就让张松龄难以拒绝他的好意。况且以张松龄目前商不商匪不匪的形象,除了吴云起所带领的这支假商队以外,也的确难以找到其他人搭伴儿同行。因此只是略做沉吟,他便非常爽快地答应道:“那我就给您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大伙都是同行,彼此互相照顾一下不是应该的么?”吴云起一挥手,将“同行”两个字,咬得分外清晰。 张松龄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这种说法。然后从行囊中找出一把三寸多长的小刀,走到野狼尸体旁,帮着其他几名“商队”伙计剥狼皮。 跟在老孟山身后当了好几个月的猎户,他的剥皮手艺得到了对方的真传。先从狼嘴巴处轻轻一刀划下去,然后扯住狼唇慢慢向外一拉,就将半只狼头从狼嘴处给褪了出来。随即从头皮内部切开耳朵,剥出狼颈,前腿。再将前腿下部关节与狼身分离,接着沿着狼背循序下翻,割尾,切膝,转眼间,一张完完整整的狼皮筒子就剥了下来,除了脑门处的枪眼儿外,浑身上下,再找不到任何多余的伤口。 春天的狼皮虽然卖不上好价钱,但如此完整的皮筒子,也比那些被割得七零八落者要有卖相。“吴氏商队”的伙计们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就七嘴八舌地追问道:“张兄弟莫非还当过猎人?”“张兄弟这手剥皮的绝活是哪里学来的!”“张兄弟能不能教教我们,如果秋天杀羊的时候,也这样剥皮,恐怕每张羊皮都能多卖半块袁大头出来!” “这个很简单,你们拉一头狼过来,按我说得做就行!”张松龄一点儿也不藏私,笑呵呵地回应。 大伙欢呼一声,各自去搬了一头狼,现场学艺。张松龄自己也又取了一头狼,一边下刀子演示,一边仔细讲解其中关键。很快,第二头狼张狼皮就被他剥下来了。“吴氏商队”的伙计们也照样画葫芦,各自剥出了一张完整的狼皮筒子。虽然外观远不如张松龄剥出来的好看,但那只是熟练度问题,以后多练上个几百次,也就能青出于蓝了。 有了这一番交流,伙计们看向张松龄的目光里,防范之意也就慢慢淡了。有人笑呵呵地提议张松龄不要再做行脚商,干脆改行到草原上专门去替牧民们剥羊皮。还有人提议张松龄在燕山脚下找个山村落户,以后专门靠打狼过活。对于这些充满善意的玩笑,张松龄都笑呵呵地答应了下来,末了,还非常热情拜托对方日后照顾自己的生意,往来燕山,不要忘记收购狼皮。众人被他故作认真的态度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彼此间的距离就越发近了数分。 谈谈说说间,几十张狼皮剥完。吴云起指挥着伙计们在山坡上寻了几个土坑,将光溜溜的狼尸丢进去,用石块和树枝盖住。以免惊吓到过往商人。然后又指挥着伙计们在马车上腾出一部分空间,将属于张松龄的狼皮也带上。看看天色将亮,便建议众人再向前赶一段,待日头毒起来之后,再找阴凉处休息。 “好嘞!”伙计们齐声答应着,驱动马车和牲口,继续前进。在日出之前下了山,紧跟着又翻了另外一座光秃秃的石头砬子,抢在头顶上的太阳重新热起来之前,找了个背阴处安营扎寨。 这支队伍当中,除了吴云起年龄稍大之外,其余“伙计”都在二十岁上下。比张松龄大不了多少,因此一路上总能找到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张松龄本来也是个随和性格,心里头又念着对方昨夜的救命之恩,故而也不刻意跟对方保持什么距离,嘻嘻哈哈地聊着说着,无论真话假话,总之能做到有问必答。 不知不觉间,众人就熟络了起来。特别是在捧着铜碗,喝了一轮子从同一个马皮口袋里头道倒出来的白酒之后,眼花耳热,意气素霓而生! “如果他们不是八路就好了!”咀嚼着“吴氏商队”摆出来佐酒的肉干,张松龄不无遗憾地想。眼前这伙人豪爽,大气,热情,言谈举止都非常对他的胃口。如果杀了秦德刚之后,还打听不到二十六路军的具体位置,跟吴云起等人结伴儿杀鬼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快意的事情。只可惜老二十六与土八路有旧怨在先,他如果因为觉得跟吴云起等人投缘,便加入了对方。日后见到了石良材他们,恐怕彼此之间都会觉得非常尴尬。 但是这伙人又跟他见到过的另外一支八路军大不相同。在龙泉寨的最后一个多月时间,他可没少跟娘子关游击队打交道。那些游击队员们个个都像苦行僧,生活简朴,纪律严明,连身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更甭提象“吴氏商队”这样一碗接一碗地喝烈酒! “莫非我想错了,他们不是八路军?可不是八路军的话,还有谁的部队肯跑到多伦去?”不知道是出于某种心理暗示,还是出于直觉,越看,张松龄越觉得这些人的做为不像八路。从开始休息到现在,至少已经三口袋烈酒被这些人喝进去了。平均每人至少喝了四碗酒,总份量都在半斤以上!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喝了?很快,张松龄的脑海,就被另外一个问题所占满。平均每人四碗,由于是客人的关系,他比在座任何伙计喝得都要多!今天半斤烈酒已经下肚,居然还没有喝醉的感觉!而跟孟小雨分别前的那个晚上,他却连二两药酒都没喝完! 朦胧的醉眼里,他又看到孟小雨信手解去束发红绳,让头发象瀑布一样落在了**的肩膀上。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毅然决然。但接下来的画面,却是一片殷红。除了蜡烛的红颜色外,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想不起来自己当晚到底做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事情没有去做! 直到出了山区,张松龄还是没将一肚子的新老问题弄清楚。而岔路口就在眼前了,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挥霍。牵着驮上杂货的青花骡子,跨上刚刚用狼皮换回来的大黑马,他挥手跟新结识没多久的众位朋友们告别。吴云起则带着麾下的伙计们目送他远去,直到马蹄声消失,才摇摇头,笑着说道:“这小子,有点儿意思!明知咱们不是商贩,居然能忍住一句多余的话都不问!” “咱们不也没拆穿他是军统特务么?!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一名小伙计打扮的人,不服顶头上司长他人志气,笑呵呵地反驳。 “元芳,你怎么看?”吴云起笑了笑,将头转向另外一名姓刘的伙计。 刘元芳年龄比较大,在队伍中的资历和威望都相当高。听到吴云起发问,想了想,笑着摇头,“恐怕他不是军统!军统那边,最近一直都忙着做大事,吸引人的注意力。不会把这么有本事的一个人,派到黑石寨那穷乡僻壤去!况且即便他是军统,也没什么!算起来,咱们这回能平安出塞,还亏了军统那帮人敲掉了关卡上的鬼子和伪军呢!” “那倒是!”大伙点头表示赞同,“他是不是军统没关系,只要他把心思放在打小鬼子上就想,而不是光想着找咱们麻烦!” “是这么个理儿!不过,没听说鬼子在黑石寨那边,最近会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啊!他千里迢迢地,跑黑石寨去干什么?!” “反正不会是去做生意!至于具体干什么,估计等咱们回去之后用不了几天,就能听说了!” “嗯,恐怕黑石寨那边,最近不会太安宁了!”吴云起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望着张松龄消失的方向,低声总结。 半个月之后,张松龄身影出现在了黑石寨的一家小饭馆中。风尘仆仆,满脸疲惫。 饭馆的小伙计兼大掌柜余老四正在为当天的生意犯愁,看到有陌生客人登门,赶紧丢下账本,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哎呦,这不是,这不是口里来的老客么?您赶紧上座,我给您沏茶!” “茶就不用了!”张松龄轻轻挥了挥手,“给我打盆水,拿个干净毛巾。另外,有什么拿手的菜,给我随便上两个!” “好嘞!”余老四大声答应着,利落地拿来清水和毛巾。然后摆了个大个香瓜在张松龄手边,亲自跑到厨房掌勺。不一会儿,便端着两个硕大的盘子和一壶烧酒跑了回来,“白煮羊背,苜蓿肉,再加一壶刚出锅的苞谷烧,老客您看行么?!” “行!”张松龄不怎么挑食,虽然一路上吃肉干已经吃得眼皮都肿了,“放下吧,再给我来碗大米饭,没有的话,馒头、豆包也行!” “好嘞。您先喝着,我这就给您热豆包去!”余老四答应一声,再度小跑着冲向厨房。当他端上四个热气腾腾的豆包返回来时,却看见客人正用手拖着腮帮子,盯着两大盘子“硬”菜发呆。 “怎么了,老客,哪个菜不合您的口味?我马上给您换去!”余老四放下豆包,小心翼翼地询问。 “这个…”张松龄抓起筷子,指了指油汪汪的苜蓿肉,“这道菜,里边怎么没木耳啊?” “木耳?!”余老四的眼睛瞬间就瞪了个滚圆,“苜蓿肉,里边怎么会有木耳呢?!您看,这个…”他指着鸡蛋,大声解释,“这个,在咱们这里就叫苜蓿,这个,是猪肉片。苜蓿,炒肉,苜蓿肉。要木耳干什么?!” “噢!”张松龄恍然大悟,原来鸡蛋在草原上叫苜蓿。苜蓿肉在黑石寨,就是鸡蛋炒肉片!再看看另外一个盘子里边,完完整整,一刀都没切过的大葱。他明白,自己终于来到塞外了。 注1:上节中,炮手一词,是土匪里头对神枪手的专称。一般每支土匪队伍里,都会花大代价培养一到两个炮手,以便在与其他土匪或者正规军发生冲突时,压制对手的火力。 第三章 风云 (一 上) 第三章 风云 (一 上) 在余老四的“热心”帮助下,张松龄花了三天时间,将携带的杂货,连同拉杂货的青花骡子,都以比较合适的价格出了手。然后又花了另外整整两天时间,从余老四推荐的几个“朋友”那里,收购了一批返程时需要携带的货物。虽然在一进一出当中,被余老四揩走了不少油。但是通过这个地头蛇之口,他也把黑石寨的大体情况,摸了个清清楚楚。 眼下黑石寨名义上属于伪蒙古自治联合政府管辖,同时接受日本关东军的“看护”。伪蒙古自治联合政府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叫朱成壁的家伙过来出任县长,而日本关东军则派了一名姓藤田的老鬼子充当顾问,对日常军政事务指手画脚。(注1) 脑袋上还顶着一个太上皇,朱成碧这个县长自然当得非常没滋味儿。而他又舍不得做赔本买卖挂冠而去,只好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女人肚皮上。从城内的妓院到几十里外的放荡寡妇家,只要能找到女人,他就不挑肥拣瘦。前一阵子甚至色胆包天,偷偷摸上了乌齐叶特前旗寡妇郡主的床,被乌旗叶特前旗的主人,镇国公保力格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用绳子捆在大柳树上,拿着沾了冷水的皮鞭狠抽。多亏了藤田老鬼子带领半个中队的鬼子兵和一个中队的伪军前去“说情”,才勉强逃过了一劫。没被镇国公的家奴活活用皮鞭给抽死!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挨了一顿鞭子之后,朱县长不但没有跟镇国公保力格结下仇,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最近小鬼子新开辟的几个垦荒点儿,经过朱县长的斡旋之后,就都建在了乌旗叶特前旗的地盘上。而镇国公保力格也通过朱县长的帮助,从日本鬼子手里以极低的价格买到了一百多杆崭新的步枪和数挺歪把子轻机枪,麾下实力瞬间突飞猛进。非但将后旗和右旗远远甩了开去,即便与原本实力最强的乌旗叶特左旗相比,都不甘心再屈居其右。 作为县长和镇国公两人之间友谊的添头,朱成碧再去拜访保力格的妹妹苏日娜,自然不必偷偷摸摸。 每一回都是前呼后拥而来,心满意足而去。日久生情,居然把婚事提到了日程上。只要等到给郡主殿下的前夫烧过了周年,便可以请了媒人登门下聘。 “无耻!”张松龄拍着马鞍,低声唾骂。 “嗨,这种事情,在你们口里那儿,估计会有很多人看不惯,在我们这儿,只要你情我愿,也算不了什么!”余老四跟张松龄已经混得相当熟了,笑呵呵地反驳,“这地方天寒地冻,男人活得辛苦,死得也早。如果女人都象你们口里那边一样给丈夫守寡的话,用不了多久,城里城外就没活人了!”(注2) “我是说那个什么国公?!”张松龄一时接受不了对方的说法,却也没力气反驳,摇了摇头,故意将话题岔歪,“明明是故意拿亲妹子往姓朱的怀里推,以便跟小,跟日本人搭上线儿。却还装作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聪明人!” “那倒是。”余老四笑着点头,“咱们朱大老爷哪次出城,不带着四大金刚护驾?!怎么偏偏去苏日娜郡主家的时候,就变成了老哥一个?!恐怕当天打的主意,就是让镇国公过来抓奸。反正有日本人在背后撑腰,镇国公也不敢真的把他往死里头打。” “就是,就是!张少东说得的确在理儿!镇国公那老家伙,根本就是拿自家妹妹当了蒲包!”另外一名刚刚交割完货物的当地商贩笑着接口。卖给张松龄的货,至少比卖给其他从口里来的商贩贵两成。虽然要被余老四抽一部分水,他还是小赚了一笔。因此不在乎说几句马屁话,讨少年人一个高兴。 然而这番努力,却没得到应有的关注。张松龄眉头轻轻皱了皱,追着余老四的话茬问道:“四大金刚,你是说朱县长身边还有四个保镖么?” “哪止四个!”余老四不屑地摇头,“咱们这位朱大老爷,把五年后的税都给收了,能不怕有人惦记他么?!平时要么不出门,要出门,至少带着十几个随从。四大金刚,只是跟他最贴心的!” “听说是县长大人从口里花重金雇来的。个个都能双手打枪,百发百中!”当地商贩丝毫不气馁,继续在旁边替张松龄解惑。“前一段时间周黑子的手下喽啰想绑县长的票,人还没等靠到跟前呢,就被四大金刚用盒子炮打成了马蜂窝。那叫一个狠啊,你们没看见呢,血顺着道边的水沟流了小半里路远!” 保镖,卫队,盒子炮!张松龄轻轻用手指敲打桌案。看来,朱成碧是被娘子关游击队给吓到了,即便跑到千里之外,也轻易不敢放松警惕。这样一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打他的冷枪,恐怕就有些难度了。不过也未必没有机会,盒子炮的有效射程远不及三八大盖儿。而据余老四等人的说法,朱成碧最近又跟什么蒙古郡主打得火热…… 在他去那个郡主家的路上伏击他!综合几天来掌握到的所有情报,张松龄迅速拿出了一个具体行动方案。但城外地形那么空旷,哪里才是最合适的伏击地点呢?恐怕从余老四等人嘴里套不到相关情报,他必须亲自去实地走一遭。 “唉!马上要回口里去了,也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没有?”轻轻皱着眉头,张松龄做出一幅很不满足的模样自言自语。 “最好别一个人去!”余老四和另外一位商贩齐声劝阻,“城外不安全,张少东长得又一脸富贵相,万一被土匪给盯上……” “我只是在城墙附近走走,又不会走得太远!”张松龄摆了摆手,满脸不在乎地打断。“四哥,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麻烦您给我说说。要不然,我岂不是白跑了这边一趟,回去后连个说嘴的东西都没有!” “这——”余老四苦着脸,搜肠刮肚,也想不出附近有什么太值得夸耀的风景或者名胜。另外那位商人听得着急,忍不住再度开口,“好玩的地方?!这黑石寨,本身不就值得一看么。城墙根下那一圈圈的大石头,都是黑色的,在方圆上千里内,保证你都找不到第二处这么古怪的地方!” “嗯,还有城西的巨石圈!”经同行一提醒,余老四也想起来了,高仰着头,大声补充,“就在城西二里半远,你一出城门就能望见。好几十块大石头,堆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像个牲口圈一般,也不知道是用来关什么牲口的。” “恐怕是关妖怪的吧!每块石头,恐怕都有上万斤重呢!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才能堆得起来?!” 注1:德王在日本鬼子支持下建立的伪政府。 注2:口里,张家口以里,特指中原。 第三章 风云 (一 下) 第三章 风云 (一 下) 第二天,张松龄借口去观赏周边的风景,将收购到的杂货全部交给余老四照看,单人独骑出了城门。 沿着一条简陋狭窄的土路,他先往南方走了五、六里,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土丘背面挖出了自己的枪支和弹药,然后拨转马头,径直向镇国公保力格的地盘走去。 时值盛夏,四野里一片碧绿。喝足了雨水的牧草长到了战马的膝盖那么高,每当有风吹过,就像海浪一般翻滚起伏。而埋在草丛中的各种野花,此刻就像繁星初现,红红,黄黄、白白,跳跃闪动,与碧绿的草浪一道,迷醉人的眼睛。 对于第一次看到草原的人来说,这种景色简直美若仙境。稍稍一冲动,就会扯开嗓子高歌一曲。“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如诗如画,画即是诗。诗既是画。然而张松龄此刻却丝毫没有放歌的心思,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草丛下,试图在靠近路边的位置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洼地,或者一些土丘、岩石之类的充当掩体。 三八大盖儿的最大杀伤射程可以达到恐怖的两千四百米,但在这个距离上,人眼已经很难看清楚目标,所以两千四百米只是个理论值,真正射击时,任何人都不会把目标订得这么远。就张松龄自己而言,他能将三八枪性能发挥到最佳的距离,是在一百五十米之内。在这个距离内,且有充足时间瞄准的前提下,他能准确击中猎物头部概率在九成以上。但这也是个理论值,具体实战当中,还要考虑到天气、地形以及猎物的狡猾程度等诸多因素。此外,远距离狙杀对射手的精神和体力消耗都相当大,通常连续打出十几发子弹之后,准头就会大幅下降。倘若在战斗中一口气连续打出三十发子弹,在剩余的时间内,所谓神枪手与普通战士基本上就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出于谨慎考虑,张松龄将自己的射击距离,定在了一百米左右。这个距离刚好超过了盒子炮的最佳作战射程,即便他第一枪没有击中汉奸朱二的要害,他还有机会再开第二枪。而朱二麾下那所谓的四大金刚,却很难凭着手中的盒子炮,在一百米之外将他给留下。 于是乎,过往牧人眼里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有趣的景象。某个来自关里的少年,骑着匹大黑马,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穿来穿去追逐草海中的野花。看到兴起处,还屡屡从马背上跳下来,弯腰去嗅花的香味儿。压根儿不知道,某些看上去漂亮无比的野花,就是塞外大名鼎鼎的断肠草。牲畜从来不会主动去吃,折一根茎泡在水里或者酒里,便能让牦牛一般壮的汉子七窍流血而死。 “贪玩的汉伢子!”牧人们摇摇头,赶着羊群消失在草海深处。人只有在青春年少时,才会无忧无虑地欣赏旷野中的风景。而到了他们这般年纪,心脏就早已经被生活的苦水给泡麻木了,很难再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壮美。 也有数道看向张松龄的目光,里边充满了恶毒与贪婪。落了单的中原少年,向来是最好的绑架目标。将其打晕了带到沙窝子里去,即便过后无法从其家人手里换到丰厚的赎金,也能从人贩子手里换回好几匹骏马。要知道那边有几个王爷,对细皮嫩肉的翩翩美少年情有独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托人贩子淘弄一批。 然而当看到少年人上下马的动作和无意间露出来的小臂之后。马贼们又悄悄地收起了绑票的念头。那股子无法掩饰的利落劲儿,恐怕不是普通商贩身上所能拥有的。那胳膊上的醒目疤痕,恐怕也不是搬卸货物擦伤所致。马贼们绑票是为了求财,万一被肉票给打趴下,或者因为在黑石寨附近动了枪而引来了城内日本人的追杀,可就得不偿失了! 张松龄是在鬼门关前打过好几次滚儿的人,对危险已经有了本能般的预感。发觉有人在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立刻从草地上直起腰来,右手同时迅速摸向藏在大卦下的盒子炮。这个近乎于条件反射般的动作,令马贼们更是相信他们自己的判断。年青人不是普通商贩!要么是城内日本人派出的便衣,要么是别家马贼派出的眼线!前一种,马贼们轻易不敢招惹。后一种,彼此之间没有深仇大恨的话,他们也没必要惹事生非!不如在没发生冲突之前骑马一走了之,免得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己一身骚! 连续惊走了好几个不坏善意的家伙之后,张松龄的眉毛越皱越深。看情况,黑石寨附近的治安的确象传闻中那样,乱得一塌糊涂。自己才离开城墙几步路远,居然就已经被匪徒给盯上了。真的要到这边做生意的话,恐怕被土匪袭扰是家常便饭。能保住性命不受威胁,已经是侥幸。倘若还能平安带着货物返回关内,那简直已经是佛祖开眼了! 而在此之前,无论父亲还是大哥,提起出塞经商来都是一脸轻松。谁也没告诉过他,张家那些钱赚得有多艰难。 想到了已经收到他的“阵亡”通知书的父亲,张松龄心里又是一阵翻滚。离家之前,他心中有的只是摆脱束缚的喜悦和万丈豪情。到很久很久之后,才突然发现曾经令人想方设法要早日离开的家,居然是那样温暖。而此刻,那个家他却再也回不去了。哪怕是远远地偷看上几眼,都已经成了一种奢求! “等把这桩事情处理完……”轻轻叹了口气,他开始在心中核计什么时候偷偷地回一趟家。不一定非要跟父亲和哥哥见面,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还牵挂着他们就行。只要…… 猛然间,他腰又直了起来,右手再度摸向盒子炮。有一双眼睛左后方盯着,目光很冷。冰冷当中,又充满了骄傲。就像出塞路上碰到的那头狼王,无论头怎么动,目光却一直固定在目标脖颈处,随时都准备扑上前,一口咬成两断。 上架公告 《烽烟尽处》要上架了,这本书是酒徒唯一一本近现代史,承蒙大家喜欢,给了不少支持,像大火车一投几万票,酒徒虽然写的不轻松,但是写的还有劲头。 别的不多说了,都是老伙计,对网站充值付费这一块比较了解。 晚上更新vip,虽然还花一部分精力做“网络文学联赛”的导师,但是还是会努力更新的,希望大家订阅支持,特别是包月用户,没事就过来点两下吧。 酒徒拜谢了。 第三章 风云 (二 上) 第三章 风云 (二 上) 刹那间,张松龄脖颈上冷汗直冒,一个斜跨紧跟着一个侧转,将身体藏在了战马之后。再仔细看对面,只见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在马背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处带着一抹子冷笑。 “你盯着我干什么?!”张松龄愤怒地质问,右手虚按在盒子炮上,随时准备拔枪。此处距离黑石寨甚近,如果开枪的话,肯定会引起城内小鬼子和伪军的注意,进而影响到他的整个刺杀行动。但是如果不动用枪支,光是从敌我双方身材上的差距上看,张松龄就知道自己没有丝毫胜算。 “哼!”黑铁塔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双腿轻轻夹了下马腹。胯下黄骠马如同明白主人心意般,也仰起头来,骄傲地嘶鸣了一声,撒腿跑远。 张松龄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单手撑在马鞍旁,腾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抹汗。短短的几秒钟对峙,给他带来的压力却丝毫不弱于过去所经历的任何一场战斗。并且潜意识里有个声音非常直接地告诉他,刚才如果双方交手,他没有任何胜算。 “嗨依也也赫依也也也,哎依也也依哟欧欧乌欧欧吼嘿依也也赫依哟……”几句没有歌词的长调顺着风传来,骄傲到了极点,也豪迈到了极点。张松龄又朝对方即将消失的背影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小声叫骂:“什么世道!当土匪居然也当得这么嚣张!” 骂完了,又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小瞧了草莽中的豪杰。假若汉奸朱二身边的四大金刚当中,能有一人的身手与刚才那名黑铁塔比肩,接下来的刺杀行动,恐怕就要平添许多变数。 心中有了警觉,他做事就越发地小心。将黑石寨通往乌旗叶特前旗的道路前半部分反复走了四五遍,才从道路两侧一百米范围内的数十个隐蔽地点当中,挑出了四个最适合打伏击的位置。然后又经过一番仔细比较,去掉了距离黑石寨最近和最远的两处,将剩余的两处地方用野花做了标记。准备作为刺杀行动的首选和备用地点。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当张松龄将长短枪支再度寻了隐蔽处藏好,太阳也就落到了草海边缘。金黄色日光贴着草尖扫过来,将天和地照得瑞彩纷呈。他在流苏般的阳光中活动了几下筋骨,踏着牧歌往黑石寨方向返。 到了此时,张松龄终于可以偷出几分闲情来,欣赏一下草原的壮美了。苍穹如同大锅一般从头顶倒扣下来,扣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上。远处隐约可见几座小山,矮矮的随时都可能被草浪吞没。孤零零的大树上面,成群的鸟雀叽叽喳喳,浅吟低唱。忽然有几声牧歌传来,鸟鸣声立刻成了伴奏。而当悠长的牧歌声被风吹远之后,草浪起伏,露出一团又一团火焰般的花簇。 点点花簇如大海上的繁星,其中最明亮的一颗,便是孤独的黑石寨。城如其名,四面围墙都是黑色的石头所搭建,低矮的城墙下,还凌乱地摆放着数以万计的黑色石头。大大小小,满脸沧桑。不知道在草原深处沉睡了多少年,也不知道看见了多少沧海桑田的变迁。 正如余老四等人介绍的那样,黑色石头为黑石寨独家所有。离开城墙五十米,便再找不到同样颜色的石块。甚至连几十里外的小山,也都与城墙不是同一颜色。它们在夕阳下大多数呈紫红状,就像一块块风干了的牛肉。而黑石寨的城墙和城墙周围,却是温润的墨色,黑得醒目,黑得通透,黑得压抑而苍凉。 张松龄不喜欢这种低沉的黑色,策马环城半圈儿,他见将目光投向城西二里半处的巨石圈。这是当地人眼里,除了城墙之外的另外一处名胜。苍凉与附近的城墙相映成趣,而雄壮处又远远胜之。张松龄用眼睛粗略瞄了瞄,发现最小的一块石头挑出来,恐怕也有十几吨重。而稍大些的石块则足足有五米高,三米宽,象一片片牛舌酥般,笔直地树立在天与地这座大熔炉当中。 十几块巨石围成一个浑圆的圈子,头顶上扛着同样巨大的石块为梁。远远地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牲口圈。而如此庞大的牲口圈,恐怕只有鲲鹏和霸下才配得上。(注1) “恐怕这是古人用来祭天的场所,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把如此巨大的石块拖到一起的?!”凭着教科书上东鳞西爪的知识,张松龄推断眼前巨石圈应该是个祭坛。只不过年代相隔太久远了,人们早已经忘记了它的用途,所以才任由它的表面上爬满了地衣和苔藓。 正准备进入到里边看个仔细,忽然间,祭坛中间冒出了一股黑色的浓烟。紧跟着,上午时听到过的那个嚣张的长调,又从石块后响了起来,“嗨依也也赫依也也也,哎依也也依哟欧欧乌欧欧吼嘿依也也赫依哟……” “又是这厮,简直阴魂不散!”张松龄警惕地跳下马,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根不知道丢在那里多少年的烂木头,举在胸前。巨石圈里唱歌的人,也听到了外边的马蹄声。停止高歌,牵着战马从巨石后闪出。看到来人是张松龄,他迅速向后退了一步,用石块挡住自己铁塔般的身躯。然后瞪圆了眼睛,厉声喝问,“小子,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跟着你?!我很闲么?!”张松龄不屑地撇嘴,“莫非这石头圈是你家盖的,别人就不能顺路过来看看?!” “当然不是!”黑铁塔被问得一愣,顺口回答。随即,放下按在腰间的手,重新上下打量张松龄。待发现对方手中拿着一根烂树支做防身依仗,忍不住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拉出坐骑,朝西方走了。 “嗨依也也赫依也也也,哎依也也依哟欧欧乌欧欧吼嘿依也也赫依哟……”无词长调又响了起来,象扫过草原的晚风,嚣张而又苍凉。 注1:鲲鹏,传说中的大鸟。幼年为鲲,鱼形。成年为鹏,鸟形。翅膀张开有几千里大小。霸下,传说中巨大的乌龟,能背负三山五岳。 第三章 风云 (二 下) 第三章 风云 (二 下) “嗯”张松龄低声沉吟有一点点惊诧同时也有一点点失落惊诧的是方国强看问題时所站角度之高失落的则是自己这两年來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黑石寨一隅很少甚至基本上沒有时间把目光朝外边的世界挪一挪 实话实说对于方国强的到來张松龄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欢迎虽然他自己心里头也清楚以自己区区只有几个月的党龄根本不符合担任政委的条件可是以前黑石游击队的军事和政治主官都是红胡子一身兼任的到了自己之时就一下子变成了两个人分工合作实在有点儿让人心里头感觉别扭得慌然而此时此刻方国强的卓越表现却又令他不得不艰难地在内心深处偷偷地承认军分区那边给游击队派一个政委过來的决定并沒有小瞧自己自己看问題的角度的确不如方国强全面在政治方面的反应与后者相比更是望尘莫及 “虽然傅作义将军已经被逼着跟咱们八路军划清了界限但是在他有难的时候咱们依旧应该雪中送炭如此才能显出咱们八路军的高风亮节”方国强见他始终沒有明确表态还以为他是在担心队伍的安全想了想继续说道:“我觉得眼下即便咱们不主动向上级请缨察北军分区很快也会向各支部队下达作战指令要求大伙主动出击尽可能地牵制日寇和伪军替傅作义部分担压力而在整个晋察热辽的八路军各级部队都在不计前嫌地向北路军施以援手之时傅作义麾下的人如果胆敢挑起武装摩擦恐怕立刻就会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舆论的标靶这个灾难性的后果傅部当中无人承受得起以傅将军的睿智也不会容忍他麾下的军官们给他脸上抹黑”(注1) 这些道理即便他不仔细分析张松龄自己稍稍多花上一点儿时间也能想得清楚然而眼下游击队元气尚未恢复也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个节骨眼上大部分战士都转战于千里之外老营的安全与山下与游击队有关的各类产业重建工作必然会受到极大影响 “政委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张松龄点点头迟疑着回应“但是周黑碳的独立营能不能顶住川田大队的进攻我沒丝毫把握你可能不了解这支部队成立的时间非常短无论是装备还是训练与北路军的其他单位差距都相当大” “在临來之前我在军分区那边做过一些功课对周黑碳独立营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如果川田大队全力进攻的话独立营肯定抵挡不住”方国强微微一笑低声回应“但是即便咱们游击队的全部主力都留守喇嘛沟当川田大队倾巢而來时恐怕也得先避其锋芒再想方设法粉碎他的图谋吧” 这话说得是事实却有点不讲究方式赵天龙一听就有些急了先前积累的好感迅速降低“这不一样”挥动着缠满绷带的胳膊他大声反驳“咱们主力部队在至少能掩住着非战斗人员和周围的百姓从容转移而寄希望于周黑子的独立营万一情况发生变化恐怕会被小鬼子打个措手不及” “我沒说完全寄希望于独立营另外在必要时一些坛坛罐罐可以丢下”方国强看了他一眼说话的语气依旧四平八稳“主力部队与九十三团配合作战短时间内弹药和补给都不会出现问題新來的战士也能迅速适应战场氛围并且通过收编改造俘虏的伪军咱们还可以不断壮大队伍” “哪能说丢下就丢下你可知道为了咱们游击队这点儿家底儿胖子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再说了粮草弹药都依靠九十三团供应万一哪天人家不给了呢咱们还不得都活活饿死” “他们这样做会令北路军成为众矢之的”话头一下子又绕回了先前分析过的大局观方面方国强多少有些不耐烦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些再次重复 “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短”赵天龙知道他说得完全在理却依旧不高兴地强调 张松龄不想这二人之间第一天碰面就出现矛盾赶紧笑了笑大声打圆场“政委分析得很对龙哥担心的也不无道理我觉得吧咱们最好平衡一下别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怎么个平衡法”方国强和赵天龙立刻同时放弃了争执将目光转向他低声追问 “跟九十三团合作的事情呢今天就发电报向军分区请示我估计军分区的反应会像方政委说得那样全力支持并促成此次合作”张松龄想了想笑着回应“然后咱们赶在出发之前对老营的事情做个详细安排一部分作坊暂时转到小王爷白音的名下接受他的保护另外一部分比较关键的就搬到沙漠中的第二营地去这样的话即便将來跟九十三团的合作出现问題咱们也不会完全受制于人” “这个办法的确比较稳妥”方国强略作沉吟然后坦然表示赞同“你是对的咱们的确不该将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我先前有点过于掉以轻心了咱们游击队名下的作坊很多么都生产些什么东西” “非常多并且在当地都是独一份儿”沒等张松龄回应赵天龙抢先替他炫耀“咱们作坊里产的毡子是方圆几百里内最好的连那些蒙古贵族都抢着买还有香皂、肥皂、熟皮子蜡烛也都不愁销路还有专门供应白音小王爷名下盐场的香草精薄荷膏” 这些都是以游击队为主导建立起來的新兴产业虽然规模都小得可怜却实实在在地改变着周围百姓的谋生手段和生活品质所以赵天龙一提起來两只眼睛就开始放光而政委方国强以前在冀中一带虽然也接触过八路军的一些附属工厂和作坊但是那些工厂与作坊都是单纯地为军工生产而存在根本不涉及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品当地的游击队凭借抄沒汉奸财产奸和农民们的积极支持也能维持政策运作与生存所以短时间内他根本无法理解张松龄和赵天龙两个对作坊的看重更无法理解赵天龙为什么会以这些东西为荣 赵天龙却一点儿也沒看到方国强眼睛里的困惑继续大声补充“要不是去年被小鬼子大肆破坏了一次今年光那些作坊的分红就能养活整个游击队并且说不定还能盈余一部分用來购买战马和武器扩充队伍规模” “分红”方国强又愣了愣眼睛里的迷茫更深这个名字听起來好生别扭难道游击队自己不从事生产只管雇佣当地百姓盘剥他们的劳动成果么这样做 嘴巴张了张他又强迫自己暂时先别忙着发表意见临來之前军分区司令员苏醒反复叮嘱过黑石游击队的情况特殊他这个政委沒有完全融入队伍之前不准武断地干涉游击队的内部运作更不能做出影响队伍团结的事情现在看來苏司令员的一些叮嘱绝非无的放矢所以他必须加倍谨慎小心以免做出什么糊涂决定辜负了领导们的期待 “行了”看出了方国强脸色的不自然张松龄笑着打断赵天龙的炫耀“就知道瞎显摆一看就是过惯了穷日子的恨不能找找块猪油天天往嘴唇上擦政委远道而來又忙活了一整天累都快累死了哪有力气听你瞎吹” “我我不是怕方政委不了解咱们则这边的具体情况么”赵天龙讪讪挠了下头皮笑着辩解 “沒事儿我听着觉得挺新鲜的以前无论在冀中老部队还是在延安都沒听说过类似的情况”方国强勉强笑了笑低声表态 话虽然说得客气眼睛里通红的血丝却证明了他此刻的疲倦张松龄见了也笑了笑低声说道:“有关游击队维持自身生存的方式和手段我手中有一份详细的记录明天早晨就可以拿给你到时候咱们可以根据军分区的最新指示一起讨论游击队主力离开时对这些产业的安排今天就不细说了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别沒开始工作就把自己给累跨掉” “不瞒你说我的脑子现在的确有点发懵”方国强配合地打了个哈欠笑着回应 三人又低声讨论了一下如何向军分区发电报请示的事情然后在游击队的营地内分开各自回各自的帐篷赵天龙胳膊上受了一处贯穿伤原本应该早点儿去睡然而在半路上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他又突然停住脚步转身追向了张松龄的背影 “有事么有事情进去说吧”仿佛猜到赵天龙会來追赶自己张松龄头都沒回信手拉开临时大队部的门笑着发出邀请 “有有一点儿”见好朋友好像已经猜到了自己心中所想赵天龙的脸色一红讪笑着回应“但但也可能是我自己多心了你知道我这人有时候喜欢钻牛角尖儿” “是关于方政委”张松龄一边找杯子替自己和对方倒热水一边继续笑着追问 “嗯”赵天龙用力点头脸上的表情更加不自然“我我有点儿不太喜欢他这个人好像特别骄傲处处都显得他自己如何高明根本都不了解那些作坊对咱们的重要性就先哇啦哇啦乱说一大通” “哪有你说得那样差”张松龄将陶瓷茶缸子重重朝赵天龙面前一顿低声打断“我说龙哥你可别先忙着下结论咱们游击队的一些情况的确跟其他兄弟单位差异巨大方政委初來乍到一时无法适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人家看问題的角度就是比咱俩全面这一点你不服气都不行” “我不是不服气”赵天龙抓起茶缸子狠狠灌了自己几口凉白开然后抹着嘴巴低声强调“他他这个人算是有点儿眼光这我承认但他怎么说呢反正他说话和做事的方法都跟咱们老队长大不一样让我觉得别扭非常别扭” “他才多大怎么可能跟咱们老队长比”张松龄笑着喝了口水然后低声劝解他自己目前也不太适应方国强的做事风格但是基本上已经认可了这位新政委的能力和水平至于一些细节方面的磨合只能依靠时间來解决毕竟对方不是黑石游击队土生土长的干部不能指望他一來就融进队伍更何况再换个政委过來极有可能比方国强还难磨合毕竟后者跟他还算是老熟人彼此间不是一无所知 “是啊谁也不能跟咱们红爷比”赵天龙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附和在他心中老队长红胡子的地位根本无人能够取代包括张松龄也只是老队长的衣钵传人而已值得他辅佐与尊敬却不能像老队长那样令他无条件地服从 “咱们说好了啊你可不能故意给人家制造麻烦”听出赵天龙话语里面浓重的失落感张松龄看了他一眼不放心地强调 “不会”赵天龙咧了下嘴巴笑着摇头“我答应过红爷的我说到做到” 仅仅是因为答应过红队么张松龄又看了赵天龙一眼借助窗口处昏暗的日光他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凝重有些话立刻无法再往深里头说了酒意一点点从胃部向头上涌外边的风也突然大了起來春寒未尽将几株过早探出地面的草芽儿冻得瑟瑟缩缩满身白霜 注1:北路军傅作义当时的官职是第二战区北路军总指挥所以其麾下各部被统称为为北路军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 (三 上) 第三章 风云 (三 上) 寒风卷着单薄的水汽穿透帐篷将头顶上的电灯泡吹得摇摇晃晃忽明忽暗 “该死”正借着灯光阅读电报的九十三团团长祁威低声诅咒了一句将大红色的派克钢笔狠狠地拍在了杨木桌子上(注1) “我这就去机修班那边问问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个灯泡都装不好”正在帐篷角落里整理文件的邵参谋赶紧站起身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一边迈动双腿往帐篷外跑 “回來”团长老祁大声喝住了他双眉紧皱“风把电线吹松了关那几个机修工什么事情该睡觉就赶紧睡觉去你别总给老子添乱” “哎哎”胖参谋邵雍马屁拍到马腿儿上苦着脸怏怏地回应“我我不是担心团长您的身体么再说灯这么晃您也无法安心处理公务啊” “让勤务兵把马灯点好了拿进來电灯就关了吧正好还能给发电机省点儿汽油”团长老祁又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吩咐 “是我这就去要不您先闭上眼睛歇会儿我顺便再让伙房给您端碗醒酒汤來”胖参谋邵雍答应着满脸堆笑 团长老祁挥挥手算作回应然后将身体后仰靠着椅子背儿闭上眼睛假寐他不喜欢眼前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但是却无法将此人从身边赶走给连以上作战单位都配备专门的政工干部是北路军的一大特色如果不是为了缓和与阎司令长官的关系此刻邵雍的头衔应该是政治处主任而不是什么情报参谋(注2) 耳畔传來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下然后又迅速从外边关得紧紧肥头大耳的家伙虽然不招人待见眼力架却非常好非常懂得揣摩领导心思不像他麾下那些老弟兄大多数都是一根筋除了打仗其他什么都懒得懂 想到麾下那些老弟兄他又忍不住轻轻地叹气都是从自己当排长时就在一个战壕里头打滚的生死之交这么多年互相扶持着走下來彼此间的关系已经早已不再是简单的领导和下属他们是他老祁的后盾与依仗而他老祁则是他们今后继续向上攀爬的绳索与扶手他们仗打得英勇在战场上表现出色他老祁在师部那边乃至傅长官面前说话就有底气反过來他老祁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赏识手下的老兄弟们也能继续跟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可是一些老兄弟今天在酒桌上的表现却无法令他满意也许是因为他们反应太慢跟不上自家团长的思路也许是因为他们只是想做一个纯粹的军人不想招惹政治上的是是非非然而无论是上述两种情况当中的哪一种他们未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恰当的支持只有上头派下來的邵参谋无论是出于溜须拍马也好或是出于对当前北路军核心政策的感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这个团长的身边 光懂得打仗的军人不是一个好军人至少不是一个好军官时代不同了对军官的要求也不一样了如果再來几次像今天一样辉煌的胜利他老祁的肩章早晚会由红色变成金色而到那时老兄弟们里头还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前进的脚步如果他们都不能再继续跟他同时上进了谁來继续为他老祁充当底气的來源靠邵雍这种头脑极度聪明的后來者么这种人又怎么可能让他用着放心又怎么可能赢得弟兄们的支持与拥戴 麻烦无法解决的麻烦会打仗的偏偏不懂得政治懂政治的偏偏又不会打仗九十三团一千好几百弟兄怎么偏偏就找不出一个文武双全又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來你看看人家张胖子也是一样的虎背熊腰却不但能跳上马背冲锋陷阵跳下马背后就立刻变成一个滚刀肉谁也甭想算计到他还有那个新來的方国强说起话來冠冕堂皇义正辞严心里的算盘却噼里啪啦打得门清还有还有那个浑身上下头透着一股子傲气的赵天龙表面上三棍子敲不出个屁來的老郑也都不是好惹的茬还有甚至还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报务员“礼拜唐”都和九十三团的报务员们不一样被小鬼子蓄意破坏掉的汽车经他之手一拆一凑就变成了简易发电机拉根线再吊上车头灯指挥部里就被照得像白昼一般明亮 头顶上的电灯陡然亮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灭了团长老祁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长身而起右手直接按在了枪柄上身体迅速贴向门口外边的风继续呼呼啦啦的刮着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除此之外整个军营一片寂静刚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战斗弟兄们都累坏了酒宴一结束就纷纷钻进了帐篷里休息除了恰巧轮到今天晚上值班者沒有人再找借口四处走动当然更不会有人借酒撒风偷偷跑到指挥部附近瞎晃悠 是风把电线彻底吹断了侧着耳朵听了几十秒钟团长老祁肯定地得出了结论几乎与此同时机灵的勤务兵们挑着玻璃罩马灯走了进來先将灯光调到最亮然后手脚麻利地在桌案边整理出一片空间将两个用盖子扣着的陶瓷罐儿和一把勺子摆了上去 盖子掀开露出里边精心烹制的汤水一个是西红柿鸡蛋汤另外一个则是糖浸大黄羹都是团长老祁平素喜欢的口味令他的精神登时一振瞬间忘记了先前的烦恼 “团长您要的醒酒汤好了”情报参谋邵雍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了起來里里外外透着亲近“赶紧趁热喝了吧保证能让肚子里边舒服” “辛苦你们了”老祁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踱回桌案边慢慢坐了下去勤务兵们第一次见到团长大人如此客气讪讪地笑了笑快步退出门外参谋邵雍则借着收拾电报的由头再度赖了下來将身体藏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你还有别的事情”团长老祁不习惯背后总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皱了皱眉不高兴地追问 “噢沒沒什么大事”邵雍胖胖的脸上立刻又堆满了笑低声回答“您先喝汤吧喝完了汤我再跟您汇报也來得及” “现在就可以说我听着呢”团长老祁用勺子敲了一下罐子沿沉声命令 “真的算不上什么大事儿”胖参谋邵雍愣了愣笑着解释“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嗨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游击队的那些骑兵战斗力很强带兵的张胖子也不是个庸手” “废话那还用你说凡是脑袋上长着眼睛的今天谁沒看见”团长老祁愈发觉得不满回过头目光如刀子在邵雍的胖脸上扫视“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一点别他娘的跟我绕弯子” “我听说这支游击队在黑石寨一带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原本的大队长姓王是个前东北军连长去年腊月刚刚病故临终之前将队伍交给了张胖子”胖参谋邵雍点点头说出來的话依旧云山雾罩 都不是什么新资料既然有心将黑石游击队收归麾下团长老祁也早就做过一番功课充分了解这支部队的基本情况轻轻皱了下眉他沒有给与任何评价目光依旧落在邵雍的脸上仿佛上面能随时开出一朵花來 被老祁的目光盯得心里发虚邵雍犹豫了一下赶紧快速补充“独立营的周黑碳曾经打过他们的主意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放弃了消息传到师部后才有人把上头的意思悄悄地通知了您这边” “您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沒等老祁催促他又迅速补充“我不是说您想捡别人的剩儿我知道您看中的是这支骑兵的实力如果把他们拉进咱们团再给与充足的物资用不了多久就能搭起一个骑兵营的架子來” 后半句话的确说中了老祁的心事不由得他悚然动容胖参谋邵雍却不給他掩饰的时间嘴巴快得像打机关枪“可是我觉得您现在下手已经來不及了红胡子刚刚去世的时候这支队伍失去了灵魂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但是现在新的灵魂人物已经形成精、气、神三样人家游击队一样不缺您是想用武力强行解决也好想用软刀子慢慢解决也罢到头來恐怕都是一场空与其将來落一身官司不如现在就考虑清楚跟他们好聚好散” 注1:大红色派克派克笔的一款经典设计以当时的售价属于高档奢侈品 注2:傅作义参考八路军建制在自家部队中采取的一大创举他亲自兼任北路军政治部主任政工干部一直下派到基层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讲究官兵平等支出公开收到了非常好的成效同时也为傅作义部日后彻底摆脱阎锡山的影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更新快∷∷纯文字∷ 第二章 风云 (三 下) 第二章 风云 (三 下) “你说什么好聚好散”团长老祁“腾”地一下跳了起來伸手去抓邵参谋的脖领子“你让我跟谁好聚好散你他奶奶的想让我跟谁好聚好散” “是您让我说的是您让我说的”参谋邵雍以与他自己身材完全不相符的敏捷躲开了老祁的必中一抓躲到另外一张桌子后來回晃动着身体大声提醒“我只是不忍看您给自己给自己挖坑而已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好心好心个屁”老祁连抓了几下沒逮到邵胖子隔着桌案用手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好心你邵胖子要是有好心这世界上就沒阴险小人了好心你他娘的先前在喝酒时跟我怎么说的现在怎么又变成了另外一套说辞” “当时不是觉得您这个团长当得太孤单了才出面支持你一下么”邵胖子继续向更远处躲了躲满脸委屈地解释“要不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身边却连一个支持者都沒有该多尴尬啊” “放屁放你娘的狗屁”团长老祁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咆哮声顺着窗口传出老远“老子才不缺你这阴险小人帮忙掩饰呢老子这辈子行得正走得直做事光明磊落” “刚依靠人家出力打败了小鬼子转头就图谋人家的队伍原來这也算光明磊落”邵胖子的嘟囔声音很低却将团长老祁后半句话直接憋回了嗓子眼里 不同派系之间互相倾轧同派系中实力强的队伍吞并实力差的这些行为在国民革命军的嫡系和旁系中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从沒有人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更沒有人为此大惊小怪可是它却着实与光明磊落扯不上半点关系更无法被说得理直气壮 存在的不一定就是合理的潜规则之所以被成为潜规则就是因为它们无论被怎么打扮都上不得台面看着眼前那张充满戏虐神色的脸团长老祁忽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阵乏力这是整个九十三团里头唯一曾经公开表态支持过自己的人而他的支持却也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己这个团长的颜面至于其他弟兄虽然谁都沒有公开反对自己继续去打黑石游击队的主意可大伙的沉默和逃避已经足以证明他们的不屑 连这些曾经跟自己同生共死的老兄弟都不理解自己的行为自己将來拿什么去收拢张胖子和赵天龙等人的心如果不能让那些骄傲的骑兵归心的话自己即便用强力将他们纳入麾下得到的也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而已对九十三团根本起不到壮大作用甚至有可能后果截然相反 “目前这种情况如果您采取武力将他们吞并肯定遭到举国上下的声讨团里的弟兄们也会觉得您忘恩负义而采用长时间潜移默化的手段则未必能收到成效毕竟这支骑兵已经有了自己的灵魂即便跟咱们关系走得再进也是用两个脑袋思考各想各的”胖参谋邵雍的话从他胳膊够不到的安全位置传來听上去似乎已经不那么讨厌“与其明知道沒有可能却继续勉强而为到头來只会令双方反目成仇还不如换一种思路请他们当老师帮咱们九十三团从头开始建立起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骑兵來” “从头开始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骑兵”团长老祁愣了愣追问的话脱口而出自打听闻了黑石游击队所取得的那些骄人战绩之后他就念念不忘要把这支骑兵拉到麾下却从來未曾设想过利用草原上马匹价格低廉的优势九十三团完全可以自力更生 “是啊”胖参谋邵雍点点头非常自信地回应“既然把他们拉过來也免不了同床异梦还不如借着这次合作的机会请他们帮忙训练出一支骑兵來这样做的好处是第一从一开始队伍就会打上咱们九十三团的烙印第二咱们从乙种团晋级为甲种团后出现的兵员空额也能迅速被填满” 草原上生活的蒙古人和汉人通常自幼就学骑马几乎个个都是天生的骑兵料子而通过向那些脚踏好几只船蒙古王爷“募捐”战马的來源也不成为问題至于军火则更为简单九十三团更换苏械之后淘汰下來的大批汉阳造还沒处安排刚好拿给新兵们用反正骑兵在进攻发起之后主要武器就是马刀需要用到枪的时候原本就少更沒必要考虑性能是否出色的问題 顺着邵参谋提供的思路越往下捋团长老祁的眼神越明亮先前心中累积的那些怒火也迅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由衷的赞赏“嗯你说得倒也是一种思路不过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咱们请黑石游击队当教官他们真的不会藏私么” “应该不会以赵天龙和张胖子的骄傲性格即便心中防着咱们也不会使这种下作手段”邵雍想了想轻轻摇头“并且要想发挥出轻骑兵的战斗力并不光是靠着骑兵本身大炮的火力压制还有步兵的及时跟进都缺一不可而据我所知不光是黑石游击队甚至连他们头上的八路军察北军分区都沒有真正意义上的火炮光凭着九七式和掷弹筒他们不可能压制得住任何对手” 依旧是明眼人都看得见的事实但是由他嘴里一一说出來却令团长老祁茅塞顿开对啊今天这场胜利也不光是骑兵的功劳沒有苏制零九式山炮开路骑兵早就被日本人的机枪打成了一堆筛子了根本不可能冲得如此轻松而在大炮和机枪的支援下九十三团新组建的骑兵营只要训练程度能达到黑石游击队一半儿标准战斗力已经非常可观了甚至有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此万一在赶走了小鬼子之后曾经的师父和土地因为各自所持的政治立场发生武力冲突九十三团只需要分分钟功夫便能将黑石游击队灭得连渣都不剩半粒 想明白了此节团长老祁心中最后一个疙瘩也迅速消融隔着一张桌案冲着参谋邵雍轻轻颔首“的确他们手中沒有大炮根本发挥不出骑兵的真正威力你小子啊不愧是傅长官看好的人眼光就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太多了” “我我只是喜欢沒事瞎琢磨”胖参谋邵雍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讪讪地自谦随即又忍不住低声强调“再说了我既然担着个参谋的名头怎么着也得替咱们九十三团多想想要不然哪天您老人家一巴掌把我拍回五原城去了那叫我还怎么在熟人面前抬头啊” “不拍不拍”听出对方话语里的幽怨之意团长老祁笑呵呵地表态“像你这样又有头脑又有胆色的年青人咱们九十三团欢迎还來不及呢怎么可能往回撵对了关于跟游击队下一步合作还有请他们帮忙组建骑兵的事情你能不能尽快根据咱俩今晚的谈话整理出个章程來趁着眼下双方之间这股子热乎劲还在我也好跟张胖子谈” “卑职卑职整个晚上一直忙活的就是这些”胖参谋邵雍又讪讪笑了笑干净利落地从一堆资料中取出几张写满了字的白纸双手举到了老祁面前“都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还请团长大人指点” “哈哈我说你怎么说起话來一套一套的呢原來是早有准备啊”团长老祁大笑接过对方的精心准备的草案当场批阅 才粗粗看了几小段他就豁然发现自己以前真的小瞧了这位肥头大耳的情报参谋了后者给出的哪是一份匆匆书写的草案啊分明是一份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书按照这个计划执行下去不出半年就会有一个营规模的精锐骑兵战斗在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一师九十三团的旗帜下纵横驰骋锐不可当 “好好”一边用手指轻敲桌案他一边大声赞赏“到底是科班毕业的肚子里就是有干货明天我就拿着这个跟张胖子去谈我看他还有什么办法从中继续捞便宜” “团长卑职卑职还有个不情之请”参谋邵雍慢慢绕过桌子走到老祁身后用十根胖胖的手指帮对方揉捏肩膀 一阵阵舒服的感觉从肩窝处传來配合着眼前的计划书令团长老祁的心情愈发舒畅轻轻将计划书放在桌案上他回过头微笑着鼓励:“说吧什么情不情的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我都可以考虑” “公事”胖参谋邵雍赶紧强调了一句然后又讪讪地补充“里边也带着那么一点点私心我想我想如果咱们团组建骑兵营能不能让我來牵这个头我今天看着张胖子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心里头心里头真的羡慕得要死” “你”团长老祁诧异地看着对方满脸难以置信骑着战马冲锋陷阵的确看起來很威风但被敌军用机枪打成马蜂窝的危险也成倍的增大胖参谋邵雍乃正式科班毕业并且早就已经进了傅作义将军的法眼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根本沒必要去第一线冒险更沒必要用性命去博这辈子的富贵功名 “请团长给卑职一个机会”邵雍向后退了半步挺直身体端端正正向老祁敬了个军礼平素嘻嘻哈哈的胖脸上写满凝重 “你小子啊”团长老祁先是摇头然后收起笑容起身还礼“行骑兵营就交给你小子了 如果半年之后还拉不上战场老子就拿你是问”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 (四 上) 第三章 风云 (四 上) “请团长静候佳音”胖参谋邵雍挺胸拔背大声回应还沒等老祁将还礼的手放下他的脸上已经又堆起了平素那种人畜无害的笑容“那人员和补给” “看上谁了你直接拉单子老子到下面各营里头给你去要”团长老祁心情正好想都沒想便大声答应“除了武器之外其他补给按照两个半步兵营的标准划拨战马无论你是花钱去买还是想办法去抢老子都替你最后结账其他也是一样都由你这个营长全权负责老子给你做后盾无论捅出了什么篓子全都替你担着” “是谢谢团长”胖参谋邵雍这回算是彻底变成了邵营长高兴手舞足蹈两只小眼睛里乱冒星星 团长老祁的性子却远比他要稳重笑了笑重新从桌案上抓起计划书用手指轻敲“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人家答应帮忙训练队伍的基础上你先别忙着瞎高兴坐下來咱们两个一条条梳理争取第一次谈就把大体合作框架给确定下來” “请团长放心我相信游击队不会拒绝咱们”空头骑兵营长邵雍自信慢慢地答应着快步绕回老祁的对面“据我了解游击队的政委方国强新到任对内部和外部的情况都是两眼一抹黑与此同时张胖子也不熟悉方国强的思路他们两个人彼此都需要个适应过程而这期间是最容易被咱们找到机会见缝插针” “你小子啊”闻听此言团长老祁忍不住再度轻轻摇头“刚才是谁还跟我说游击队已经有了新的灵魂來着怎么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就变成找机会见缝插针了” “嘿嘿不一样不一样”邵营长讪讪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着回应“收编他们是一回事在他们身上捞点儿便宜是另外一回事威胁不一样引起的反弹也不一样” 团长老祁又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收编人家变成了求人家当教官这个弯子转得有点急让他心里头很不舒服但然而想到过不了太久九十三团就即将拥有自己的骑兵了心里边隐隐又有几分期待骑兵啊能随时得到火炮支援的骑兵再跟小鬼子打起來还愁撕不开他们的防线更关键的是这支队伍会对自己对九十三团忠心耿耿毕竟他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不是从外边拐來或者抱來 兄弟两个坐在桌案旁重新梳理整个计划书完善里边的缺陷与漏洞忙忙碌碌中一整夜的时间就悄然过去第二天清晨匆匆吃过早饭便派了联络官专程去游击队那边请张松龄和方国强一道商议今后的合作问題 事实也正如邵雍先前预测张松龄和方国强两人之间的配合的确还沒有形成默契谈判中出现了好几处明显意见不一致的地方却互相为了迁就对方勉强达成了一致邵雍和老祁利用了几次机会之后也不为己甚见好就收因此只用了两个小时不到有关黑石游击队和九十三团之间的合作草案就已经顺利出笼 双方初步确定下一步行动依旧以国民革命军新三十一师九十三团为主导八路军察北军分区黑石游击队做配合联手打击东蒙草原上的日寇、伪军、土匪和拒绝为抗战大业提供支持的各类顽固势力在合作期间黑石游击队发挥自身特长全力为九十三团打造一支随时能投入战斗的轻骑兵而九十三团则根据游击队目前的总兵力为他们提供合作期间的各项补给士兵的标准与九十三团自己的普通步兵相同战马则根据草原上的季节变化随时调整如果游击队的营地受到威胁九十三团有义务出兵支援而在与敌军交战之时游击队也必须服从九十三团指挥部的一切合理命令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辞 如是种种一共七大项二十二小项其详细程度恐怕在所有北路军与八路军的合作项目里排得上前十而其对北路军单方面的有利程度恐怕也是数一数二按照团长老祁暗中估算自己在合作期间为黑石游击队提供的补给顶多能满足该部的各项正常消耗张胖子假如想再趁机扩充队伍则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不过游击队方面也不是一无所得就在合作草案达成的第二天还沒等上级部门的批复用电报传回來九十三团、黑石游击队和周黑碳的独立营就同时拔营起寨在半路上合兵一处浩浩荡荡朝着黑石寨扑了过去 驻守在黑石寨城内的川田大队岂肯示弱发现中**队欺负到了自己头上立刻倾巢而出在距离黑石寨三十多里一个名叫百丈坡的地方拉开架势试图与对手一决雌雄 两军一经接触战斗就立刻打成了白热化状态九十三团凭借兵力优势分成左中右三路向日寇的防线展开强攻川田国昭则采取两翼固守中路迎击的策略力求给进攻者当头一棒敌我双方在总宽度不到十里的丘陵地段各施本领针锋相对几处关键阵地反复易手却是谁也无法将优势保持到最后转眼间就被对方又扳平了局面一切又得重头再來 关键时刻却是九十三团的炮连率先打破僵局根据赵天龙提供的周边地形信息推测出日军炮兵阵地位置隔着四千多米远就是一通狂轰滥炸其中有枚高爆弹恰巧砸在了日军存放炮弹的位置只能“轰隆隆”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晃了数晃钢铁夹着烈焰來回横扫将川田大队仅有的两门九二式连同周围的炮兵一并送上了西天 失去的炮兵的配合战场上的形势登时变得对川田大队非常不利尽管小鬼子们的训练程度远远超过了国民革命军战士一次次反冲锋也打得非常勇敢然而总兵力毕竟只有中方的一半儿并且轻重机枪的配备数量也远远少于全部换装了苏械的九十三团打着打着就从互有攻守变成了只守不攻转眼间又变成了收缩防线顽强防御就在这个时候小鬼子背后的黑石寨城头也突然冒起了报警的浓烟却是周黑碳独立营绕了个大圈子迂回到了川田大队的背后趁机偷袭了小鬼子的老巢 为了避免老巢丢失川田国昭只好留下大半个中队的伤兵负责断后自己则带领其余人马掉头回援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总算赶在留守黑石寨的伪军被周黑碳营迫降之前杀到了城下然而负责断后的那一百四十余名伤兵则全成九十三团的刀下之鬼 一周之内接连取得了两场大胜国民革命军三十一师九十三团却依旧不肯满足居然追着川田大队的尾巴一路狂赶直接杀到了黑石城外将两个城门死死堵住架起苏制零九式山炮直接朝城里头猛轰 有周黑碳和赵天龙这两个活地图在飞跃城墙的炮弹当然是一发不差地尽数砸到了城内的日本兵营里把几代关东军“顾问”精心修建兵营炸了个一片狼藉指挥部倒塌发电机失火大功率收发报机全都变成了废铁 炸完了兵营九十三团炮连的眼睛又盯上了黑石寨的城墙只可惜零九式山炮的威力还是不够强大连续两次齐射砸上去居然仅仅在城墙上留下了八个十几厘米深的弹坑看上去虽然丑陋却距离将城墙摧垮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大炮轰不塌城墙团长老祁就改用炸药包派敢死队员顶着用门板和湿棉被做的土坦克将大号炸药包一个接一个朝城墙根儿下堆然而几声巨响之后结果依旧令人无比失望已经存在了不知多少年最后又被东北军吴大舌头重新加固过的黑石城墙在几十公斤黄色炸药的连番冲击下依旧巍然不动 “奶奶的真是邪了门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修这么结实的城墙干什么”九十三团的团长老祁气得破口大骂把历代黑石寨城修建者的母亲问候了个遍然而在川田大队的严防死守之下他终究舍不得不惜任何代价展开强攻堵在城门外反复展示了几番武力之后留下周黑碳的独立营牵制城内的日军九十三团自己则在当天深夜悄然开拔与黑石游击队一道星夜扑向了锡林郭勒德王的老巢 周黑碳打仗向來爱动脑子反复比较了独立营和城内日军残部的实力之后确定自己这边依然处于劣势干脆直接跟川田国昭玩起了疑兵之计九十三团前脚刚一离开他后脚立刻将独立营的大部分人马撤到了距离城墙二十里外只在正对着前后两个城门口的位置各留了一个排的骑兵每天不等天亮就扯开嗓子向城里的鬼子挑战勒令川田国昭速速出城再决雌雄 川田国昭哪里知道周黑碳的想法偏偏手中的电报和发电设备又都毁于炮火暂时无法跟外界进行通讯当然也无从得知九十三团已经离开的事实直到四天之后周黑碳自己沒胆子继续于黑石寨周围逗留了将两支疑兵也连夜撤走城内的大小鬼子们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赶紧用绳筐将黄胡子和他麾下的几名铁杆汉奸坠出城外设法打探中**队的去向但是城门却依旧紧闭着唯恐九十三团再突然杀回來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待黄胡子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孙们确定了黑石寨周边百里之内已经沒有任何中**队活动时间已经又过去整整一个星期在过去的一个星期当中川田国昭一边提心掉胆的严加防备一边想方设法从距离自己最近的几处“开拓团”征集发报设备和部件努力恢复与关东军总部的通讯好不容易跟关东军总部的大功率电台联系上了也通过情报部门确定了黄胡子打探回來的消息真实无误正准备通过电报向上头邀功述说自己如何镇定指挥以少击多在黑石城下大败前來偷袭国民革命军却被关东军总部抢先发來一份电报不由分说地骂了狗血喷头 “尔部见电报之后即刻出发赶赴贝子庙救援此地守军如若无故拖延导致战机耽误必将严惩不贷”电报最末关东军总部的命令竟然露出了几分森然之意令川田国昭憋在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瞬间达到了顶峰脏话脱口而出:“八嘎想要我去送死么我偏偏不去大不了回国去带预备役至少能落个全尸” 将电报三下两下揉成纸团重重地丢在了地上川田国昭两只眼睛红得像夏天时的疯狗救援贝子庙救援贝子庙隔着将近一千里的距离难道让大伙插上翅膀飞过去么且不说川田大队中沒人会飞即便整个川田大队都长了翅膀在贝子庙一带等着他们的也是国民革命军一个甲种团全套装备都是苏械比川田大队强出了不止一个档次并且刚刚全歼了儿玉中队士气正满得百分之百 “怎么回事”见川田国昭看都沒请自己看就直接把关东军总部发來的电报当成废纸给丢掉了作战参谋白川四郎皱了皱眉头诧异的追问 “总部那边有人嫌中国九十三团的战功不够显赫”川田国昭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弯腰将电报捡起來平摊开双手递给白川四郎“白川君你自己看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居然叫咱们大队火速赶往贝子庙去保护德王殿下的老巢且不说來得來不及即便咱们千里迢迢赶去了也彻底累成了疲兵除了让九十三团的功劳簿上再添一场胜利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 “这!”白川次郎继续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如果这封电报來自两周之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指责川田国昭胆小如鼠心中沒有半点儿军人的荣誉感然而今天川田大队刚刚被九十三团、独立营和黑石游击队三家联手折腾了个半死士气低落伤兵满营拿什么去驰援德王老巢就是川田国昭自己决定接受关东军总部的乱命他白川次郎也得竭尽全力阻止此行否则等待他和川田国昭两人的必然是“玉碎”的结局 “总部那边恐怕有人在蓄意给咱们制造麻烦”见白川次郎迟迟不肯附和自己川田国昭犹豫了一下带着几分悲愤的口吻补充“上一次儿玉中队玉碎总部那边便有人认为是我救援不力根本不顾他连两天时间都沒坚持下來的事实这一次恐怕是算准了咱们根本无法及时赶到贝子庙所以才故意给了这样一道军令就等着看我如何承受耻辱” “你不要这么悲观接到救援命令的肯定不止是咱们一路”白川次郎看了川田国昭一眼斟酌着安慰对方的话肯定无凭无据但也绝非空穴來风日本帝国的陆军和海军内部都有很多根深蒂固的将门世家非但把持了军中很大部分上升通道打击起不肯听话的同行來也是毫不手软 前段时间阵亡的儿玉末次恰恰是某个将门世家的子侄虽然此人在儿玉家族中地位不高但其所在的中队被打了个全军覆沒却等同于狠狠抽了儿玉家族的耳光所以无论从挽回颜面角度还是展示肌肉的角度儿玉家族都会动用其在关东军中的影响力做一些事情他白川次郎背后有靠山不会在乎阴谋诡计但是出身相对寒微的川田国昭却极有可能成为儿玉家族的直接报复目标 这就是大日本帝国的军方其内部的腐朽沒落之处与中国的国民革命军其实半斤八两之所以能在战争初期取得那么好的成绩不过是因为武器比对方精良准备也远比对方充分而已 如果战局还是像三七年末和三八年初那样呈现一边倒趋势军方内部人人有功劳可立仗仗摧枯拉朽自然是天下太平而现实却与希望恰恰相反随着四零年春季的到來对华战争彻底地进入僵持阶段帝**方其内部所隐藏的诸多问題也就如同春天时的笋芽般一个接一个地暴露了出來 “兴安警备队黑龙江警备司令部甚至德王自己麾下的部队都可能接到类似命令星夜回援”虽然有些话的作用只是令对方宽心儿玉末次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來“那么多支援军随便到达一个就能里应外合彻底粉碎九十三团的图谋而只要贝子庙不被九十三团攻破咱们大队能不能及时赶到都不再是问題” “赶去送死么”川田国昭根本不听同伙的安慰咧了下嘴无力地苦笑“如果九十三团原本就准备围点打援呢他们会以哪支援军为优先打击目标儿玉中队就是这样被他们盯上的当时那么多支援军却谁也沒能赶过去把他给就救出來”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 (五 上) 第三章 风云 (五 上) 借口这东西就像泥土里的石头只要用心找肯定就是能找到的接连两支规模在一个中队左右的日寇掉进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队联手挖下的陷阱之后不光是川田大队的挽马大批“病死”其他各路奉命驰援贝子庙的日伪军也都纷纷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困难要么春汛爆发冲断了道路要么是遭遇沙尘天气无法辨认方向要么是受到东北抗日联军的骚扰林林总总理由千奇百怪结果却全都是一样被“困”在半路上寸步难行 援军们认定了九十三团在围点打援伪蒙疆自治委员会主席徳穆楚克栋鲁普亲王可不敢打这种赌锡林郭勒是他的“龙兴”之地也是支撑他力压麾下大小汉奸蒙奸继续做“蒙古帝国”白日梦的本钱万一被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个捣个稀巴烂即便最后保住的贝子庙也会导致他的实力骤减届时什么绥西自治委员会委员长王英什么晋北自治政府主席夏什么察南自治委员会最高委员于品卿以及手里掌握着兵权的大小诸侯们都会纷纷掉过头來将他连皮带骨分吃干净包括他的老搭档李守信都不可能落在别人后边 这是狼群规则在塞外已经盛行了数千年绝非一人之力能改变也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哪怕他德王背后还有日本人撑腰也无济于事只要其他诸侯能将展现出足够的实力和魄力日本人绝对不在乎换一个人來当蒙疆自治政府的主席反正日方需要的只是一个肯听话肯配合他们掠夺塞外各类资源的傀儡至于这个傀儡姓什么到底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他们其实并不在乎 所以无论是出于自保也罢还是出于展示实力也罢伪蒙疆自治委员会主席徳穆楚克栋鲁普亲王都必须尽快恢复锡林郭勒草原的“安宁”然而让他非常为难的是眼下他的主子日本侵略者正于五原一带跟傅作义部打得难解难分他的主要政治竞争对手伪绥西自治委员会委员长王英已经抬着棺材亲自到前线督战了他这个所谓的蒙疆自治委员会主席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属于自己的兵力全部从前线调下去况且想要从前线调人也沒那么容易李守信直接负责的第一、二、三师刚刚被日本人调整为靖安警备队重装备被全部裁撤不说交通工具也从战马变成了两条人腿而名义上直辖于他麾下的第四、五、六、七、八、九师指挥权却又完全被日本顾问控制无论是他这个自治委员会主席还是李守信这个蒙古军总司令得不到日本人的首肯都休想调动一兵一卒(注1) 见他急得吃不香睡不着满嘴血泡参议府议长吴鹤龄找了个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低声劝道“王爷您不要太着急了其实这件事日本人比您还急咱们锡林郭勒盟可是紧挨着外蒙万一九十三团赖在那不走了再勾结上东北抗联建立起一个什么东蒙抗日根据地您看到时候抓瞎的是谁”(注2) “东蒙抗日根据地怎么可能九十三团可是个甲种团跑那么老远去建立抗日根据地傅作义怎么给他输送补给”伪蒙疆自治委员会主席徳穆楚克栋鲁普亲王听得满头雾水眨巴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追问 吴鹤龄顿时觉得一阵气结跺了跺脚哑着嗓子补充“再往北可就是外蒙啊乔巴山他们可是早就把日本人恨到了骨子里头去年要不是有苏联直接出了兵关东军绝对可以直接打到库伦” 伪德王的脑子依旧跟不上趟想了片刻继续低声反驳“但是乔巴山他们可是最恨汉人况且外蒙那边眼下跟苏联一样是赤色国度九十三团却隶属于国民党” 吴鹤龄听了愈发感到一阵阵全身乏力忍不住推了伪德王一把低声抱怨“哎呀我的王爷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把白色和红色看得那么泾渭分明这年头只有永恒的利益哪有什么永恒的敌人! 为了避免关东军进攻西伯利亚苏联人都成飞机成飞机的向重庆运送军火了外蒙古那些家伙还在乎九十三团是不是赤色只要能给日本人添堵哪怕是马贼他们都会下大力气扶持况且九十三团不是赤色黑石游击队可是妥妥的**武装如果再把东北抗联拉过两个军來 赤色势力就占了三分之二建立个苏联人的加盟共和国都够了更何况只是个抗日根据地” “那那他们不更是不想走了么”闻听此言德王的表情愈发着急两只手不断在胸前搓动着额头上汗珠滚滚“那可怎么办啊沒了锡林郭勒谁还在乎我这个委员会主席” “我只是说这是一种最坏的可能您放心日本人精明着呢绝对不肯让这种情况出现”不得已吴鹤龄又得掉过头來安慰他宣布自己刚才说的全属于危言耸听 被对方自相矛盾的话弄得头都大了三圈伪蒙疆自治委员会主席徳穆楚克栋鲁普亲王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喃喃地回应“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能不能更直接点儿别跟我打哑谜了我这几天愁得头发都白了干脆我应该怎么做才合适你直接替我拿主意吧只要你能让我保住锡林郭勒无论你最后拿出的是什么办法我都照着做就是” 注1:德王一直宣称要恢复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帝国的荣光所以日本人对他也极不放心历史上伪蒙古军几次整编都是为了削夺他对军队的控制权而在人员编制方面伪蒙古军与伪满洲**待遇基本等同每个师总兵力“高达”一千二百余人 注2:蒙古族人原名乌尼伯英北京大学毕业投机分子1936年开始追随德王、历任伪蒙古军政府参议部长伪蒙疆参议长、政务院长、政务院内务长官抗战胜利后投靠南京政府不980年病死于日本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 (五 下) 第三章 风云 (五 下) “这个”吴鹤龄故作神秘的左瞄右看压低声音“还请王爷先恕属下多言之罪”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玩这套”伪德王非常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呵斥“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是那种听不进去建议的人么” “既然王爷答应不怪罪属下那属下可就直说了”吴鹤龄又走到窗口向外看了几眼确信附近除了德王的心腹侍卫之外再沒有其他人才倒退着走回來用只有自己和伪德王两个能听见的幅度低声说道:“卑职以为要想解决锡林郭勒的麻烦必须拿出百分之八十的精力放于政治上剩下百分之二十才是军事并且这军事么也不是目前这种打法” “此话怎讲”伪德王只求自己的老巢转危为安才不在乎采用那种手段听吴鹤龄说得似模似样眉头一跳困惑地追问 吴鹤龄轻轻笑了笑将头慢慢靠近伪德王的鼻子尖儿“王爷二夫人的那几个南方亲戚好像是从重庆來的吧” (注1) “你说什么”伪德王被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就往后躲脊背碰到了墙角的台灯“哗啦”一声将价值不菲的水晶灯罩摔了个粉碎 “保护王爷”门口当值的侍卫们大喝一声拔出手枪就往屋子里边冲前脚刚一进门儿后脚却又被伪德王一巴掌一个全都给抽了出去“保护个屁别大惊小怪的刺客如果有本事进到这里來你们家王爷的脑袋早就搬家了还用得着你们这些废物來保护滚全给我滚门口盯着去我现在心情不好无论是谁來访都给我挡在外边” “是”警卫连长卓日格图恨恨地瞪了吴鹤龄一眼然后捂着被抽肿了的脸转身跑了出去 为了避免吃饭睡觉都被日本人盯着伪德王的府邸中特意沒有设置任何办公机构所以一个连的警卫全部上岗很快就将整个王府遮得风雨不透 隔着窗子监督众警卫把门外的防御布置停当伪得王矮小且懦弱的身体上慢慢地迸发出一股阴冷的气质仿佛一团泥巴顷刻间就变成了一块钢铁并且从内到外还散发着寒光随时都能把对手砸个稀巴烂 仿佛很欣赏这种气质般吴鹤龄慢慢后退了半步笑着点头“这才是我认识的王爷殿下隔了这么久我还以为王爷装傻装得入了戏真的变成了阿斗了呢” 伪得王被说得又是一愣身上正在向外散发着的冷气瞬间凝固“姓吴的如果你今天不给我的满意的答复我会让你知道你家王爷到底是长沒长着三只眼睛” “王爷身边有军统特工的事情有什么好稀罕的”吴鹤龄笑了笑不屑地摇头“不光是您恐怕咱们蒙疆自治政府的任何高层人物身边都难免藏着一两只军统的眼线区别只是有些人潜伏得深有些人已经露出了马脚却依旧不自知而已” “别乱打岔”德王不满地瞪了吴鹤龄一眼低声追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身边有军统特务的除了你之外咱们蒙疆自治政府中还有谁知道日本人呢日本人知道不知道” “我是猜的”吴鹤龄一句牛哄哄的话直接将德王的追问给堵了回去看到对方已经濒临暴走了边缘然后又快速补充了一句“王爷不必着急其实这事儿除了跟您非常熟悉的几个其他人都未必猜得到包括日本人也不会细心到如此地步属下之所以今天决定提醒您只是为了帮您解决锡林郭勒那边的麻烦而已至于您今后怎么处理他们属下一点兴趣都沒有” 最后一句话才是德王最希望听到的登时紧握着的拳头松了松整个人如释重负“你是说他们我身边有人做事不仔细露出了破绽到底破绽在哪里快你赶紧给我说说” “不是您身边的人做事不仔细破绽其实就在王爷您自己身上”吴鹤龄耸耸继续笑着补充“跟您亲近的人谁不知道王爷和夫人伉俪之情甚笃从不对其他女子假以辞色而您去年居然在看戏的时候突然就跟二夫人一见钟情了并且同爱屋及乌对二夫人的那些表哥表弟也礼敬有加试问一个人二十出头的时候不风流三十岁时不风流到了四十岁上却突然犯起了花痴病王爷您不觉得这个人病得有些奇怪么” “嗯”伪德王脸色一红身体内的杀气像被拔了气门芯般瞬间泄了个干干净净“我我娶谁做小老婆关你屁事你们几个家里头的女人都凑一个加强排了老子就连个二夫人都娶不得” 话随说得大声他却知道吴鹤龄早已将自己看了个底掉好在此人目前对自己沒有什么恶意否则也不会采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而是第一时间跑到日本人那边告发了 抬手在自己的太阳穴处揉了揉略微舒缓了一下自己的神经伪德王继续说道:“二夫人的娘家在南边等雪化之后我会派人送她回去省亲她的那些表哥表弟也会跟着回去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够谨慎你提醒得对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还请老兄不吝当面赐教” “别啊我这刚一说您就把二夫人送走我岂不成了坏人呢姻缘的小人了么”吴鹤龄赶紧连连摆手低声劝阻“您老可千万别这么做至少二夫人的表兄弟们得留下几个备用” “什么意思”相信对方不会是无的放矢伪德王愣了愣皱着眉头追问 “咱们俩刚才不是说到如何解决锡林郭勒的麻烦么这政治方面的百分之八十就要着落在二夫人的几位表亲的身上”吴鹤龄虽然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此刻行事做派却活脱一个地痞无赖涅斜着眼睛歪着鼻子两片嘴唇间白沫飞溅 “你是说通过他们向重庆方面求饶求老蒋给傅作义下令把九十三团给招回去”突然觉得对方的主意有点不靠谱伪德王冷笑着反问 “错了大错特错不是您求着重庆放过锡林郭勒而是重庆求着您继续做蒙疆自治政府的主席”吴鹤龄摇了摇头继续嬉皮笑脸地说道 “重庆方面求着我继续做政府主席你沒做梦吧”不是装而是德王发现自己这回真的有点儿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了皱着眉头看着吴鹤龄满脸茫然 “着啊”吴鹤龄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做出知我者王爷也状“就是这么个意思” “怎么个意思你能不能直接说” “那我得问问王爷您了如果锡林郭勒被打烂了您的自治政府主席位置还坐得稳么”吴鹤龄神秘地笑了笑启发式询问 “废话”伪德王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低声回应 “既然做不安稳了二夫人又是军统的人那您何必不直接通过二夫人跟重庆说迫于形势您准备反正了准备将整个蒙疆自治政府双手送给他们” “这”伪德王彻底被问傻了眼老实说他之所以跟军统搭上线就是因为发觉日寇并不像自己先前想象的那样强大故而预先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但是那仅仅出于一种有备无患的想法并非要现在就执行毕竟眼下日本人还沒露出权限溃败的迹象国民政府那边也丝毫沒有反攻的可能 “如果王爷您宣布反正把蒙疆自治政府双手奉上重庆方面敢接收么”吴鹤龄就像个碰瓷成功的地痞满脸都是胜利的笑容 “不敢”伪德王虽然走了一条歪路但政治眼光还是有几分的略一斟酌便得出了肯定的结论“收下了这五盟两厅之地重庆方面便有守土之责他们眼下拿不出那么多的兵光凭着傅作义部肯定挡不住关东军的倾力报复” “是啊到时候您就跟当年马占山将军一样成了忠臣义士这丧城失地之名可就得重庆方面來背了”俗话说文人不要起脸來绝对能让流氓退避三舍吴鹤龄这一招破罐子破摔立刻让德王有了变被动成主动的可能可以想象只要他把准备“反正”的消息传过重庆去无论是从鼓励他做出正确选择的角度还是唯恐接烫手山芋的角度重庆那边也得给九十三团下令不准后者继续“胡來” 然而吴鹤龄的无赖手段却还不止这些笑了笑又歪着嘴说道:“反正的话重庆那边沒力气接包袱把您赶下台的话换个人來做蒙疆自治政府的一把手他们又失去了以后兵不血刃收复塞外的可能为了成就傅作义一个人的名声整个国民政府就要付出这么大代价哪边轻哪边重他们能不衡量一番么况且日本人也不可能准许九十三团在锡林郭勒落地生根既然是早晚都得退兵早几天晚几天对于国民政府來说又有什么分别” “着啊”伪德王如梦初醒兴奋地擦拳磨掌“我这就按你说的办让二夫人给重庆发电报鉴于国民政府已经在草原上取得了压倒性优势我决定立刻通电反正将蒙疆交还给祖国嘿嘿哼哼我倒要看看最后谁更着急” “电报一定要发但是不能现在就发您还得再等等先让日本人知道您已经跟重庆接上关系了这样咱们的政治手段才算作完整”吴鹤龄陪着他“嘿嘿嘿”地阴笑几声迅速又抛出第二条毒计 “让日本人知道为什么要让日本人知道让日本人知道此事不就彻底沒戏了么”德王脸上的表情迅速由兴奋切回的诧异状比戏台上的白脸还要娴熟 明知道德王十有七八是在跟自己装傻吴鹤龄依旧笑着给出答案“您既然不是真心想反正当然得让日本人出面來阻止这件事另外您沒觉得日本人现在越來越不重视您了么东洋人就是这德行你越死心塌地跟他们干他们越不拿你当一回事万一他们看到别人也在拉拢你了他们给的好处自然就立刻水涨船高了” “嗯”伪德王轻轻点头承认吴鹤龄说得非常有道理然而眼前却有一张姣好的面容不停地晃來晃去一日夫妻白日恩呢虽然两人只是单纯**的关系从來沒有过也绝对不可能有精神方面的交流 “王爷天生是个做英雄的料子整个草原都在等着您的泽被呢”吴鹤龄迅速察觉到了伪德王的犹豫凑上前阴阴地说道 伪德王心中的柔情迅速被切断笑了笑低声道:“唉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可惜了水一样的小人儿如果落到日本特务机关手里” “王爷的家眷怎么可能受那种耻辱”吴鹤龄耸耸肩恶狠狠地说道“到时候让她自尽以全名节就是了也省得她熬不住刑成了军统那边的拖累” “也好这样倒也干净”伪德王轻轻叹了口气将心中的难过与不舍也随着叹息声轻飘飘抛在了脑后他是天生的英雄岂能为了一个女子毁了雄图霸业吴鹤龄说得好还有一个蒙古草原在等着他与如画江山比起來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另外军事方面也得请王爷提前做一些安排”见伪德王对自己言听计从吴鹤龄心里十分得意笑了笑继续替对方出谋划策、 “怎么安排你直接说吧我听着呢”伪德王的情绪依旧有点儿失落点点头懒懒的回应、 “刚才咱们说过要彻底解决锡林郭勒的麻烦政治占百分之八十另外百分之二十要着落在军事上”吴鹤龄得到了对方的承诺立即毫不客气地说道“属下觉得您放在锡林郭勒的几个警备旅这次表现得实在是太出色了出色得有些令人难以想象” “可能是在自己家门口作战士气比较高吧”伪德王被夸得有些脸红讪讪地说道“但是也有可能是九十三团存心围点打援故意留着他们最后才打” “王爷心里头明白就好”吴鹤龄声音再度陡然转低低得几乎令德王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听清楚“但是王爷您明白日本人却未必明白啊他们还以为您手里隐藏着的实力沒消耗干净呢” “你是说”伪德王原本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先前装傻完全是一种职业性习惯而已此刻既然已经决定一切都按照吴鹤龄的谋划办反应速度立刻变得快了起來“你是说让我的人故意打败仗放弃几处关键阵地让日本人觉得锡林郭勒的局势已经彻底不可收拾了他们才会抓紧时间调兵过去” “非但是几处关键阵地必要时连王府所在地都可以放弃”吴鹤龄拿出一幅壮士断腕的表情郑重地说道“您的最宝贵财富不是王府和里边的珍宝而是名下的牧人和牛羊牲口让管家带着牧民们向西游牧把王府给了九十三团又能如何他们总不能一把火把王府给您烧了而日本人一旦发现锡林郭勒要彻底丢了必然会从四面八方调遣更多的援军去救火至少您麾下的几个骑兵师能趁机调回一半儿去” “真的能调回两到三个骑兵师我还未必怕了他九十三团”伪德王的精神又是一振挥舞着拳头说道“后边有日本人从东北派过去的援军前面有咱们的骑兵师双方前后夹击定然让九十三团來得去不得” “王爷您又冲动了”吴鹤龄连连摇头大声劝阻“虽然到那时候咱们已经将重庆方面的利用价值榨干了可也不能立刻撕破脸啊说不定双方将來还要打交道呢怎能结下那么大的仇依照卑职的想法届时您的骑兵非但不能赶着过去报仇还一定要躲着九十三团走哪怕是迎头碰上也别断了人家的归路自己主动让开就是反正您那三个师全加起來也不到四千骑兵草原那么大跟对方恰好走到了两岔去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注1:1939年底 德王通过马汉三与重庆建立了联系隔年联系被日军发觉刘建华、马汉三分别从厚和和张家口逃回重庆德王、李守信以不满日本拒绝****建国而与蒋介石联系为借口向日军承认此事日军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只好暂且不予追究但的德王身边参与与军统联系的人全部被日军枪杀 注2:伪德王虽然犯下了分裂之罪私德方面却还说得过去正妻去世后才续了第二任并且一直未曾有过风流韵事但据李守信回忆录德王在39年前后曾经娶了一个妾而那名女子实际上是军统卧底在德王和重庆直接的联系被日本人发现后不知所踪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六 上) 第三章 风云(六 上) 能在短短二十年内从仅仅拥有一旗之地的杜陵郡王爬到杜陵亲王锡林郭勒盟盟长北洋政府参政进而又趁国难当头的机会剽窃整个内蒙古的军政大权并且一举成为草原上最大的蒙奸头子日本人最器重的傀儡伪德王所凭借的就是一个“赌”字只要看准机会便果断下注几乎每一次下注都赢得盆满钵圆 (注1) 这一回再次表现出了过人的决断力在收到吴鹤龄谏言当天晚上就派遣心腹卫士带着自己的亲笔信悄悄地出了城骑着马一口气跑出二百余里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用隐藏的电台将亲笔信变成电文发了出去 接到电文之后原本就已经被九十三团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几个伪警备旅长如蒙大赦立刻带着各自麾下的部队放弃了阵地先撤入贝子庙老城“固守待援”随后又以“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为由抢在九十三团追过來之前百余里挟裹着大批当地百姓向西“突围”而去 这一下可是远远出乎伪蒙疆自治政府最高顾问酒井隆的预料之外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按照酒井隆的预测四支锡林郭勒警备旅即便不是九十三团的对手为了不在家乡父老面前丢人至少也能坚持到自身伤亡过半才退出战斗而现在这四支警备旅居然在根本未伤筋动骨的情况下就直接撒丫子了酒井隆先前利用九十三团消灭剪除德王羽翼和利用警备旅消耗九十三团兵力的双重图谋就彻底成了一厢情愿的空想非但伪德王的爪牙沒有受到损耗已经打出了威风的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还可能直接掉头北上与眼下正跟关东军对峙苏联红军直接建立联系取得对方的倾力支援(注2) “八嘎”想到苏军发起冲锋时的装甲洪流酒井隆就觉得一阵阵头晕目旋身为关东军高级参谋日寇在蒙古草原的最高特务头子他对诺门罕战役的了解可是不像底下士兵那样肤浅尽管在口头上日本军方和宣传部门都坚称此战双方互有胜负天皇陛下忠诚武士以血肉之躯再度捍卫了帝国的尊严而事实上像酒井隆这种级别的高官却清楚地知道此战恐怕是日本帝国建立现代化陆军以來最惨重的一次失败三万参战帝国士兵伤亡一万七千余失踪近千另外还有上万名配合作战的伪满洲**人不知去向(注3) 比战斗伤亡人数给人打击更沉重的是整个关东军上下都被苏联红军所表现出來的强悍战斗力给吓破了胆子那种上千门大炮头前开道天空中布满密密麻麻的轰炸机地面上冲过來数不清的坦克车的景象令所有从战场撤下來的幸存者都终生难忘很多低级军官在战后两个多月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就痛哭不止甚至不断有人在半夜时分偷偷爬起來走到沒人处用切腹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两个师团最后都彻底被打成了一群残兵陷入苏军包围的帝国武士连投降的机会都沒有被朱可夫那个疯子直接用轰炸机和大炮炸成了齑粉”只传达到将军一级战役总结中所描述的场景彻底超出了酒井隆的想象能力之外带了半辈子步兵的他思维早已形成的定式实在无法想像那种双方士兵看不到彼此身影完全靠炮弹和炸弹决定胜负的情景那得多少万吨钢铁才能满足如此奢华的战术把整个满洲国全年的钢铁都集中起來恐怕也不够打一次这样的战争吧而苏联人把打这样一次战争的十分之一的资源提供给傅作义和东北抗联的话 光是一个换装了苏械的九十三团就已经具备全歼关东军一支加强中队的实力如果让中国人打通了第二条接受苏联援助的通道刹那间酒井隆仿佛看到了数以万计的中**人在飞机和大炮的支援下抱着转盘子机枪发起冲锋的情景身体又是一僵两股冷汗溪流般从左右鬓角处淅淅沥沥而下 “來人给我向关东军本部发电报我要致电梅津大将”顾不得抹脸上的冷汗他大声朝办公室外命令办公室门立刻被推开情报组长他的左膀右臂桑原荒一郎带着满脸惊恐之色快步跑了进來 “怎么是你”酒井隆愣了愣诧异的追问通常在他的办公室外间随时候命的是报务组长池田兵琦、警务处长浅沼庆太郎等中下层官吏无论如何也用不到桑原荒一郎这个特务机关长亲自蹲在门外“恭候指导” “将军”沒等特务机关长桑原荒一郎回应报务组长池田兵琦、警务处长浅沼庆太郎已经相继而入每个人的面孔都呈死灰色如丧考妣 这下不用桑原荒一郎回应酒井隆也知道出大问題了鬓角的汗水愈发“汹涌”强压住心里的慌乱沉声追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慢慢说是傅作义发起反攻了么还是九十三团已经开进了德王在锡林郭勒的府邸” “不不是”桑原荒一郎用力摇了几下脑袋大声汇报“属下不是跟他们两个一起进來的属下刚刚接到了一份紧急情报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跟重庆方面偷偷建立了联系准备在适当时间啊带领他和李守信两人的部队反正” “什么”仿佛听到了个晴天霹雳酒井隆眼前一黑好像沒有当场栽倒让九十三团跟苏联人建立了物资通道倒霉的是整个关东军而不只是他酒井隆一个而如果伪德王投靠了重庆他这个才晋级沒几天的陆军中将也就彻底当到头了弄不好直接上军事法庭都有可能 “你你仔细说一遍那个那个德王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跟重庆搭上关系的目前已经勾搭到了那种程度”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來焦急地向桑原荒一郎发出催促催促对方赶紧将此事的來龙去脉汇报清楚 “德穆楚克栋鲁普那个混蛋”提起伪德王的名字特务机关长桑原荒一郎就咬牙切齿“他去年夏天时就跟重庆方面勾搭上了说他担任蒙疆自治委员会主席的职务纯属被迫现在他终于看清楚咱们的真实面目决定幡然悔悟跟重庆方面联系的电台就藏在他在厚和浩特的临时王府里几个重庆來的特工也平时出入房屋也像出入自己家一样方便此外他还” “八嘎我问你的是他们进行到了哪一步”酒井隆等了半天沒听到自己最想知道的内容气得抬起手來狠狠给了桑原荒一郎个大耳光“哪一步给我直接说明白现在阻止他们还來得來不及” “啊”桑木荒一郎捂着脸在原地转了个圈子才踉跄着重新站稳不敢再惹顶头上司生气赶紧理了理思路捡重点汇报道:“据咱们安插在临时王府的人透漏伪德王是三天前跟重庆正式表面心迹的发报人是他去年纳的那房小妾蒋重庆方面则以蒋介石的口气今天夜里亲自给他回了电报” “据察北特务机关汇报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队都沒有进入贝子庙而是突然掉头双双奔西南方杀去了”报务组长池田兵琦怕遭受池鱼之殃也赶紧举着刚刚受到的电文汇报 警务处长浅沼庆太郎掌握的情况更为详细汇报的语气也更为焦急“左天下午第六、和第八蒙古骑兵师的师长借故从前线跑回來到德王那里拜望晚上八点多才离开今天回到前线后就背着咱们的顾问官召集干部开起小会” “八嘎”最高顾问酒井隆气得破口大骂杀气登时涌了满脸太可恶了居然在他的眼皮底下准备实行兵变德穆楚克栋鲁普那个混蛋当大日本帝国的特工人员全是瞎子么不给他点教训尝尝他真以为自己这个蒙疆自治委员会主席翅膀硬起來了杀把参与此事的人抓起來全都杀掉废了他换个更听话的人來做傀儡看看以后哪个还敢步他的后尘 注1:德王自称为成吉思汗三十世孙但真伪并无法考证他最初起家的资本也仅仅是世袭的杜陵郡王按照清代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的等级顺序标准属于二等贵族但是他年青时代就表现出了极强的把握机会能力与段祺瑞政府、伪满政府和班禅喇嘛都有比较深的交往并能充分利用当时的局势和对方的影响力增加自己的身价一生之中除了在与日寇勾结和叛逃外蒙这两次压错了赌注之外其他政治投机行为都每赌必赢 注2:酒井隆日寇安排在伪德王等人头上的“太上皇”陆军中将二战后因为他在香港凌迟了两个英国人而被处以极刑 注3:诺门罕战役苏方伤亡其实也不小但是苏方却通过此战验证了朱可夫将军的空地一体攻击战术为此后对德作战积累的宝贵的经验而日方得到的教训却是不能招惹苏联所以干脆南下去打英国势力范围的主意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 (六 下) 第三章 风云 (六 下) “浅沼君通知警备大队立刻全城戒严搜捕重庆方面的破坏份子” “桑木君你带特工人员封锁临时王府从德王以下全都给我控制起來不准一人漏网” “池田你立刻以我的名义给小岛将军发报通知他几个蒙古师情况异常必要时建议小岛师团就地解除他们的武装” 一道接一道命令从酒井隆嘴里发出來杀气腾腾桑木荒一郎等人早就垂涎伪德王的家产多时立刻大声答应着转身就往外跑去然而沒等他们的身体出了门背后却突然又传來酒井隆的声音“且慢你们三个都等一等谁能告诉我德王的夫人目前在哪他的长子呢就是那个都固尔苏隆他前一段时间是不是从日本回來了德王把他安排到了哪里去了” “额仁钦朝夫人和都固尔苏隆前一段时间都住在贝子庙老王府那边德王的几个嫡系警备旅弃守贝子庙后他们母子两人带着残兵败将朝西去了目前大约位于撒儿罕一带正急着重整旗鼓”大多数情况下特务机关长桑木荒一郎还是非常称职的想都不想便报出了德王的夫人和儿子们的位置(注1) “撒儿罕么真是好计策好一个未雨绸缪”酒井隆的身体又晃了晃盯着地图上撒儿罕小城的位置咬牙切齿 听出上司的反应不太对劲儿先前还跃跃欲试的桑木荒一郎等人也赶紧朝挂在墙上的地图扫了一眼登时也都如酒井隆一样愣在了原地牙齿咬得“咯嘣咯嘣”作响 撒儿罕又名牧羊城前身不过是牧人们在夏天赶着牲口追逐水草临时栖身的一处小村落直到外蒙古在苏联的支持下从中国脱离才因为其紧邻着内外蒙边界而被众人熟知德王提前将自己的夫人和长子眼下退到了此地看中的便是这里靠近边境的优势万一日本人敢对他下重手额仁钦朝夫人和都固尔苏隆两人可以立刻带着残兵退入外蒙向乔巴山等人寻求庇护以苏联和外蒙两国对日本的敌视态度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有关日本人如何利用德王建立所谓的蒙疆自治政府榨干了利用价值之后又如何大加残害的新闻就会成为全世界各家报纸的头条而伪德王无论是继续坐牢还是被处死都会成为“不明真相”的内蒙古各族百姓心里头永远的精神领袖 “狠真是够狠对政敌狠对自己更狠难怪此人能以一旗之地鲸吞大半个内蒙古”看清楚了伪德王的全部安排酒井隆忍不住低声赞叹他发现自己先前的确太小瞧了对方只把此人当成了齐燮元、王揖唐等人一样的傀儡却沒想到自幼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儿伪德王要比齐燮元等人难摆布得多(注2)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伪德王这次显然把他自己的性命当成了筹码押到了赌桌上关东军驻蒙最高顾问酒井隆还真有点儿拿他沒办法不顾一切把他关起來吧接下來因为德王妻子儿女“叛逃”外蒙而引发的一系列政治和外交问題就足以让他丢官罢职更何况眼下正处于日苏谈判的关键时刻如此好的机会苏联人不可能不利用万一让刚刚平息的诺门罕之战再次点燃他酒井隆就是切腹一万次都不足以谢罪了 “将军德王德王暂时不能抓咱们咱们只能一步步慢慢來慢慢消弱他的影响然后才能将他绳之以法”有些话作为中将的酒井隆拉不下脸來直接说特务机关长桑木荒一郎只能主动出面给上司找台阶下 “是啊德王的行为虽然可恶咱们却不得不顾全讨伐傅作战的大局”警务处长浅沼庆太郎也心领神会主动开口在旁边帮腔“眼下第二十六师团和驻蒙军黑岛骑兵师团正在五原一线跟傅作义部厮杀德王的第二军刚好护在他们的侧翼如果因为逮捕德王引起那几个蒙古师的动荡或者直接让黑岛师团解决了他们恐怕就正中傅作义的下怀详细算起來咱们就有些不偿失了” “嗯”酒井隆装作思考的模样低声沉吟答案是明摆着的伪德王越是豁出去了他越不能对这头老狐狸轻举妄动除了将妻子摆在内外蒙边境上将几个蒙古师一并拉上自己的赌桌这两个阴险举措之外谁知道此人还会不会有另外的隐藏筹码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此人跟重庆方面勾勾搭搭却不施加任何惩处也让酒井隆实在难以咽下心中这口恶气想來想去终于断然做出决定 “我记得德王殿下前一段时间一直在请求将他的骑兵师调到锡林郭勒去解决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你们手里有沒有相关记录如果有的话今晚就给第五、六、七蒙古骑兵师发电报让他们才前线撤下來火速回援贝子庙” “嗨依”报务组长池田兵琦答应一声转身再度往外面走來到门口又迟疑着转过头低声提醒“那黑岛骑兵师团的侧翼” “不是还有第八第九骑兵师呢么只要这两支队伍得表现不太差劲足够让黑岛将军派兵前去支援他们了”酒井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猩红色舌头在嘴边翻卷 “嗨依属下明白”报务组长池田兵琦立刻就知道自己的上司决定借刀杀人了赶紧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回來”酒井隆却又从背后将他叫住掏出钢笔在一张白纸上快速书写“这份电报原样发给黑岛师团长请他做好相应准备另外池田君再顺便检查一下电话线如果沒任何问題的话我希望在半个小时之内能向梅津大将做电话汇报” “嗨依嗨依”报务组长池田兵琦连声答应小跑着去了酒井隆冲着他的背影点点头然后又迅速将目光转向特务机关长桑原荒一郎“你带领一个大队的驻蒙军今晚悄悄地将德王殿下的临时府邸围困起來从今夜起只准人进不准人出如果有外人问就说军统试图刺杀德王你们在全力排查刺客记住不要立刻进去抓人只需施加压力即可我相信德王殿下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想要什么” “嗨依”特务机关长桑原荒一郎也大声答应了一声快步出去执行命令 “浅庆君你的任务相对复杂一些”最后酒井隆将目光转向警务处长浅沼庆太郎声音宛若毒蛇吐信“据我所知德王殿下手中这几年控制了不少产业并且买卖都非常兴隆你们警务部门有记录么” “有”浅沼庆太郎心中一阵狂喜立刻如数家珍般回应“在绥远有两家中型铁矿一家大型煤矿都是德王家族百分之百控股此外对帝国的羊毛出口和皮革出口德王殿下的贸易公司也占了总份额的三成以上他们仗着自己是当地人的优势每年春秋两季收获羊毛和皮革的时候都于价格和质量两方面大做文章帝国的几家贸易公司在这方面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嗯”酒井隆轻轻点头然后撇嘴冷笑“怪不得他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原來是钱多得花不完了啊浅庆君煤炭和钢铁都是帝国的战略贸易物资吧你说如果有人偷偷地跟傅作义勾结把煤炭和钢铁走私给他们警务部门是不是该给与重处啊” “嗨依”浅沼庆太郎想在铁矿和煤田方面插一脚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只是其家族在日本国内属于普通阶层拿不出足够的钱支撑他的梦想罢了而以前有“满蒙合作”这块遮羞布挡着他也不能吃得太难看如今关东军驻蒙最高顾问酒井隆肯给他撑腰他岂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当即深深向对方鞠了一个躬大声强调“属下已经接到过很多次举报说德王殿下的公司利用职权偷偷向傅作义方面走私战略物资只是为了维护德王殿下的威信沒有立刻展开调查而已如今既然德王殿下宣称他对此毫不知情属下当然要想方设法将那些害群之马找出來还德王殿下以清白但是警务部门对经济方面不是非常熟悉还请酒井将军从其他地方调遣人手清点账目理顺其中各种资金往來关系” “放心去查一定要查清楚”酒井隆摆了摆手冷笑着吩咐“你先去将账目封了将主持工作的经理全都抓起來几家株式会社的人马上就可以进驻现场” 注1:都固尔苏隆伪德王长子增加代表其父多次赴日日本战败后逃到外蒙德王逃亡外蒙的行动便为他一手安排上世纪五十年代被外蒙古政府清洗 注2:齐燮元、王揖唐汉奸头子曾经组织“华北自治政府”因为罪大恶极抗战结束后被国民政府镇压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 (七 上) 第三章 风云 (七 上) 由于日本人国内缺乏大型矿山的缘故小鬼子把绥远一带看得非常重要光是在归绥城内就驻扎有特务机关总队、警务总队和驻蒙军炮骑混成联队等数支不同名目的武装力量全部常驻兵力加起來高达四千余人稍加布置登时就将整个归绥城封堵得连只苍蝇也插翅难逃(注1) 更很辣的招数还在后面在关东军驻蒙最高顾问酒井隆的唆使下日本警务部队连夜查封了与伪德王有关的所有产业并且在第二天早晨就交由几家日本人开的株式会社接手强行清理账目瓜分各类待售物资甚至将其中最赚钱的铁矿和煤矿也强行分拆成数股准备集中拍卖交由各家株式会社认购经营 紧跟着伪蒙疆自治政府内部也开始大换血凡是被日本顾问怀疑忠诚度不够的无论先前是伪德王推荐还是其他大小蒙奸汉奸的关系户一律停职候补空出來的岗位则全都填上平素跟各级日本顾问走得近或者镇压自己同胞时表现积极者也不管这些人的声名如何的狼藉 如是接连几记狠招下來被困在王府里的伪德王立刻撑不住了赶紧托老朋友参议府参议陶克陶向关东军驻蒙最高顾问酒井隆求情声称自己与重庆方面建立联系纯属一时头脑发昏之举本意是想通过服软做小的方式进行战略欺骗令重庆方面放过自己的起家之地锡林郭勒事实上并非真的打算“反水”过去也沒进行过任何实质性动作如果酒井顾问肯原谅他的冒失伪德王愿意交出所有与南京方面有关人员并且交出手中所有武装力量听候对方处置只求酒井顾问能念在他曾经对“蒙疆自治政府”做过一些贡献的份上放过那些商人和政府官吏给大家伙一条活路别让他们因为自己这个王爷的一时糊涂而遭受池鱼之殃(注2) “现在才后悔早干什么去了”接到伪德王亲笔书写的悔过信关东军驻蒙最高顾问酒井隆看都沒看就直接将其丟进了废纸篓里 一整套组合拳已经打出去了不把伪德王打到俯首帖耳从此再也不敢私底下搞小动作绝不能半途而废此刻别说是一个陶克陶就是爱新觉罗溥仪亲自來说情酒井隆也不会给他面子 参议府参议陶克陶虽然级别不高早年却曾经留学日本是个地道的日本通看到了酒井隆故意装出來的凶狠表情就明白此人并沒有真的打算现在就置伪德王于死地想了想继续低声求肯“其实德王自己并不看好重庆方面的前途他之所以最近发生动摇全是因为他的去年新纳的那房小妾的缘故大家都是男人您也知道的枕头边上的风吹起來效果最是厉害花言巧语听得多了德王的心里就犯起了迷糊再加上最近锡林郭勒那边屡屡告急而您又不准他调动蒙古骑兵师去救火” “哦听白君这么说过错还出在我身上喽”酒井隆立刻就将眉头皱了起來怒气冲冲地打断 “不敢不敢将军千万不要误会”陶克陶被吓了一跳赶紧连连摆手大声解释“我只是说他的动摇也是事出有因绝沒有怪罪将军您的意思您也知道锡林郭勒盟是德王殿下的根本如果沒了锡林郭勒他这个自治政府主席也做不长久所以人一急了就出昏招也就可以理解了” “怎么理解你要我怎么理解我理解了他谁來理解我万一让他真的从背后捅了刀子非但我全体留在厚和浩特城里的日本人有谁能落下全尸么”酒井隆啪地一拍桌案再度大声打断“行了你不要替他说好话了在他沒有真正认识到错误之前对他的任何惩罚都不会停止” “认识到了他已经认识到了啊”陶克陶急得满脸都是油汗弯下腰一边在废纸篓捡德王的亲笔信一边大声补充“他在信上已经都写了愿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已经勒令那个小妾自杀了并且把临时王府内所有跟重庆方面有牵连的人全都绑了起來就等您派人去带走呢另外那几座矿山他也愿意全部无偿捐献给大日本帝国不再占任何股份 “就这些”酒井隆不屑地撇嘴“这些你以为就够了他不将重庆方面的人交出來难道桑原君会放过那些人还有什么将矿山捐献给帝国向傅作义部走私铁矿是什么罪责别跟我说你不清楚” “这这清楚卑职当然清楚”陶克陶低着头哈着腰样子像极了一条乞食的狗“但是将军您也知道商人都是逐利的只要傅作义那边肯出大价钱走私肯定禁止不了包括包括咱们兴亚株式会社的下属部门也曾经向西边卖过物资” “什么”最后一句话令酒井隆大惊失色强装出來的凶恶表情立刻土崩瓦解兴亚株式会社是他一手引入到归绥地区的背后牵扯到的利益输送极多如果兴亚株式会社在惩处德王之时被对方检举揭发倒霉的人可不止是一个两个特务机关长桑原荒一郎、驻蒙骑兵师团师团长小岛吉臧、第二十六师团长黑田重德乃至关东军更高层都有人要受到牵连 “据德王殿下跟我悄悄透漏兴亚株式会社国际运输公司还有蒙疆电气都有人在私下跟傅作义那边有过交易或者卖设备或者卖矿石”偷偷看了一眼酒井隆的脸色陶克陶陆续抛出一个个重磅炸弹“还有前一段时间原本该装备给蒙古师的九七式步兵曲射炮在运输途中却被八路军游击队劫走据德王了解也是因为驻蒙日军内部的人收了八路军奸细的金条所以将运输队的行进路线偷偷告诉了对方” “八嘎”酒井隆狠狠一拍桌子将上面茶杯、水壶钢笔、纸张全都给震落到了地上太可恶了真是太可恶了大日本帝国的军官当中居然有人为了区区几根金条就出卖军火给八路军游击队! 是谁干的这种蠢事德王又是怎么知道的他手中还掌握着多少帝**队的黑材料他偷偷搜集这些黑材料针对的又是谁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这都是德王今天才跟我说的并沒写在纸上也未必有真凭实据”陶克陶终于成功地打乱了对方的思路心中好生得意 几大株式会社都在跟傅作义部做买卖驻蒙日军向八路军游击队出售重武器还有日本特工人员私下向关内走私毒品这些事情其实伪蒙疆自治政府内部很多人都多少听说过一点风声只是谁也不敢捅出來而已如今德王被日本人逼到了悬崖边上当然会拿这些事情出來以图自保而他这个负责传话的说客除了借此能收到一大笔佣金之外还能让酒井隆明白当初弃用自己而选择吴鹤龄的举动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沒有远见 然而在表面上陶克陶还得摆出一幅全心全意替大日本帝国着想模样继续低声劝解“将军息怒可能这些事情都是德王在胡乱攀咬您也知道他那个人犯起混來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糊涂话都敢说” “他沒写在这封信上”酒井隆的思维却依旧听在他的前一句话上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沉声追问 “沒有绝对沒有不信您自己看”陶克陶赶紧将手里的信纸抹平了小心翼翼地铺开在酒井隆眼前同时低声解释:“他不过是想求得您的宽恕而已把这些写到纸面上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卑职觉得这些事情最好私底下悄悄的处理以免对您的日常工作造成干扰进而损害到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如果您还需要跟他了解详细情况的话尽管跟属下说属下会再去一趟王府门口隔着大门跟他做推心置腹的详谈”” “隔着大门”酒井隆被陶克陶的说法弄得一愣旋即明白了这是自己先前那道许进不许出的命令导致的搞笑结果 “是啊隔着大门”陶克陶苦笑着点点头低声承认“这几天去探视德王的包括属下都是隔着大门跟他说的话您的命令得到了不折不扣地执行” “桑原这蠢货”此时此刻酒井隆关心的是德王掌握的这些黑材料究竟还被多少人听见而不是自己先前的命令有沒有得到贯彻执行低低的骂了一句然后又皱着眉头追问“他跟你说的话还跟其他人说过么我的意思是都谁知道德王揭发的那些内容” “这个属下真的不清楚”陶克陶心中一凛敏锐地做出了最真确的反应“您也知道德王这个人赌性极大他揭发这些事情之前肯定会留个后手说不定把一些内容早就交给了其他人以免在取得您的信任之前遭到某些势力的暗中报复” “八嘎”酒井隆这下彻底沒脾气了既然想杀人灭口都來不及当然就不能继续将德王朝死路上逼否则一旦那混账东西真的把黑材料抛得满世界都是自己绝对落不到什么好下场包括从各家株式会社获得好处的相关方都不会再认为自己这个最高顾问合格随时会更换其他人选 正愤懑间耳畔却又传來陶克陶献媚的声音“其实啊卑职觉得眼下德王的种种举动包括向重庆方面靠拢的行为都像是小孩子撒泼打滚要糖吃你收拾他一顿再给他粒糖豆解解馋算了否则换了别人做这个蒙疆自治政府主席还不是一样的么谁能保证新任者会比德王更听您的话呢!” 注1:归绥即现在的呼和浩特北洋政府合归化和绥远两城命名为归绥日本占领期间改称厚和浩特以此地为“伪蒙疆自治政府”首都伪德王在城内设有专门的官邸 注2:陶克陶汉名白广赢早年曾经在日本留学归国后去长春在日满成立的蒙政委员会任参议秘书关东军参议后被日本关东军派到内蒙古参与德王等人的分裂活动历任德王的翻译秘书外交帮办1938年7月起任总务委员会委员兼保安部部长后受到吴鹤龄排挤失去实权任参议府参议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 (七 下) 第三章 风云 (七 下) 最后一句话着实说到了点子上草原上的王爷虽然一抓一大把可份量足够又肯低头给日本人当奴才使唤的还真找不出几个來 就拿蒙疆自治委员会主席这个位置來说吧小鬼子最初看中的是前锡林郭勒盟盟长索王索诺木拉希坦然而索诺木希坦却立刻就“病”入膏肓说一句话要停下來喘三次气实在“不堪”委以重任随即小鬼子又看上了伊克昭盟盟长沙王沙克都尔扎布结果人家沙王连日本人搞的蒙古大会都沒参加就直接跑到了傅作义那里然后搭飞机去了重庆接下來被小鬼子中意的云王总算表现得比较配合可惜云王的身体情况实在太差劲了些才当了傀儡沒两年便病得下不了床很快就一命归西了唯有德王不但身体状况合适年龄不大不小对小鬼子的各项号召响应得也最为积极双方之间的合作甚至可以追溯到九一八事变之前德王还只是苏尼特右旗的旗长那会儿当时的德王就主动响应松井石根大将的号召主动邀请日本军官前去苏尼特右旗“游历”顺便拉后者当靠山与当时的盟长索王分庭抗礼(注1)(注2) 可以说伪德王之所以能凭着一旗之地迅速爬上锡林郭勒盟盟长进而成为伪蒙疆联合政府主席关东军在背后的扶植功不可沒而小鬼子之所以能沒费多大力气就在草原上建立起伪蒙疆自治政府与德王的全力配合也密切相关如果酒井隆今天断然决定将伪德王废掉恐怕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推不出合适的替代人选并且其他目前尚跟日本人保持着合作关系的大小汉奸、蒙奸心中难免也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甚至极有可能加速倒向重庆那边彻底跟日本人分道扬镳 “其实德王这个人对大日本帝国还算挺忠心的”见酒井隆被自己说得有些意动陶克陶赶紧继续补充“他虽然这次赌气跟重庆方面建立了联系可他的几个儿子毕竟还都留在蒙疆自治政府境内不像某些人老子做着满洲国的官儿子做着重庆那边的官一头亲日一头抗日两不耽误” “嗤”酒井隆被说得哑然失笑脸上的怒容瞬间融化殆尽他知道陶克陶说得是谁也知道像这种两边下注的蒙古贵族于草原上还不算少数比起这些人的首鼠两端來伪德王的行为真的只能算小孩子撒泼打滚要糖吃了毕竟到目前为止此人的一切行动还只停留在纸面上沒有任何一项落在了实处 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伪德王的“惩处”可能有些过于沉重了万一寒了对方的心今后再配合起大日本帝国的各项掠夺行为來肯定不会像先前那样积极然而让他现在就同意放过德王酒井隆又觉得有些沒面子要说情总得來个够份量的人吧爱新觉罗溥仪距离厚和浩特有点儿远但松王或者李守信等人至少该露一面儿像现在弄个区区参议员的陶克陶來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存心等着看本最高顾问的笑话么 正犹豫间门外突然传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紧跟着报务组长池田兵琦气急败坏地闯了进來也不管有沒有陶克陶这个外人在场就大声叫喊道:“报告报告将军急电桑原机关长从五原城发來急电傅作义部集结三个师两万余人在八路军地方游击队的配合下强攻五原目前旧城和梅令庙等战略要地均已失守桑原机关长请求您立即给与战术指导” “八嘎”酒井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劈手将电报夺了过來掷到地上一边用脚使劲地蹂躏一边破口大骂“你胡说些什么傅作义部傅作义部怎么会这么快就杀到五原城底下王英的绥西军哪去了城外的那几个蒙古师都哪里去了桑原机关长桑原这废物怎么会跑到五原城里去” 报务组长池田兵琦不敢还嘴弯下腰用力将电报从酒井隆的靴子底下往外抽“将军将军这是真事我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伪造电报來骗您啊王英部被傅作义部给打垮了留守在侧翼的三个蒙古师也被打垮了桑原桑原机关长是前天晚上奉了您的命令带着特务总队乘坐飞机到五原城去整顿剩下的那三个蒙古师的另外三个蒙古师在一周前奉您的命令回援锡林郭勒此刻正走在半路上” “什么你说什么”酒井隆弯腰将报务组长池田兵琦从地上扯起來揪着对方的脖领子确认“你敢给我再说一遍蒙古师怎么会那么容易垮掉他们可都是骑兵装备了大炮和机枪的骑兵” “他们他们这一回直接面对的是是傅作义部的新三十一师三个甲种团出动了两个全部装备苏械从师长到营长、连长都是当年参加过长城之战的老老资格”尽管被憋得脸色发黑报务组长池田兵琦还是非常尽职地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汇报完整 两个甲种团总兵力接近五千人而伪蒙古军三个师加在一起连四千人都不到并且高级干部都因为受到德王的牵连正被特务机关长桑原荒一郎挨个甄别在这种情况下几个伪蒙古师能够做到不临阵倒戈已经算表现得相当出色了根本甭指望他们能顶得住国民革命军倾力一击 “现在现在不是追究战斗经过的时候”好像存心给酒井隆上眼药参议员陶克陶向后退了半步低声提议“傅作义部真的发了狠甭说三个蒙古师六个蒙古师全在那也挡不住他们现在关键是要早点派兵去救五原城据我所知帝国的探矿大队还有新任的治安部次长水川伊夫阁下也在五原城内保护那些矿业专家” “嗡”酒井隆眼下登时一黑天旋地转调三个蒙古骑兵师回援锡林郭勒借傅作义之手除去另外三个是他针对德王的诸多报复举措其中之一谁也沒有想到傅作义的胃口居然如此之大击溃了三个蒙古骑兵师还不满足居然又盯上了五原城那可是这次讨傅行动的关键点丢了此地整个行动计划彻就彻底宣告破产不说大日本帝国最精锐的关东军也将迎來他们在中国战场的第一场失利 去年诺门罕输给了苏联人关东军撤掉了一个总司令和一个总参谋长其他被牵连的各级军官数以百计今年刚开春就再输给一个中国地方军阀的话新上任的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将会不会受到连累不清楚至少酒井隆知道自己这个最高顾问是彻底干到头了想到即将被召回国内以后跟预备役部队打一辈子交道他就再也无法维持镇定将报务组长池田兵琦狠狠朝地上一掼大步冲向外间“电话给我接第二十六师团接黑田中将还有小岛骑兵联队呢小岛将军目前在什么位置” “黑田重德将军的第二十六师团被傅部董其武阻于乌加河”池田兵琦从地面上爬起來连脸上的血都顾不得擦抓着电报屁股后紧追小岛骑兵联队已经赶过去了但是新三十二师一部和八路军绥西支队逆着” “该死”酒井隆转过身來再次从池田兵琦夺走电报小岛骑兵联队是他同意后撤到包头接受补给的当初图的就是让傅作义收拾三个蒙古师时尽管放心大胆去做如今五原城岌岌可危小岛骑兵联队再匆匆忙忙往那边赶哪里还來得及况且新三十二师和八路军绥西支队既然逆着小岛骑兵联队的兵锋而上了肯定不会轻易让开道路时间不需要太长只要他们能将小岛骑兵联队再拖上一天一夜功夫眼下被困在五原城内的特务机关总队以及所有日军将士恐怕都凶多吉少 “不能派飞机么”陶克陶丝毫沒有避嫌的自觉居然又跟了过來低声给酒井隆出主意“将军派飞机过去接桑原机关长和水川次长吧他们两个如果为帝国玉碎了关东军那边您就不好交代了傅作义手中沒有足够的放空力量现在派飞机去接人应该还來得及” “滚立刻给我滚出去”听到陶克陶那故作冷静的声音酒井隆肚子里的火头就再也压不住都怪这些蒙古人如果不是他们故意捣蛋自己怎么会接连使出昏招派飞机去接人桑原荒一郎和水川伊夫两个丢不得其他大日本帝国的军官几随便丢么况且眼下五原城内还有好几百名地矿专家一架飞机怎么装得下那可是整个大日本帝国的精华丢了他们大日本帝国占据了蒙古草原还有什么意义再也找不到高品质的煤矿和铁矿连粮食都无法自给的草原还有什么征服价值 “是将军息怒属下这就走这就走”一番好心全都被当作了驴肝肺陶克陶心里甭提多失望了向酒井隆鞠了一个躬便准备转身离开然而还沒等他将身体转够九十度肩膀已经被后者一把搬住“派飞机我这就派飞机过去白君你的建议很好我会记得你的人情但是如果派了飞机依旧接不出他们两个來你你能帮忙想想办法么任何办法都可以别推辞我知道你的本领大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熟人”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 (八 上) 第三章 风云 (八 上) “酒井将军我自问一直对帝国忠心耿耿”听到了酒井隆的语气开始变软先前一直奴颜婢膝的陶克陶突然委屈了起來红着眼睛大声强调 此刻酒井隆的心思全在如何将心腹爱将桑原荒一郎和治安部次长水川伊夫阁下从五原城接出來根本沒注意到陶克陶话语里的怨怼之意想都沒想就毫不犹豫地大声保证“白君白君对帝国的中心我心里一直都非常清楚你尽管放手去做将來有了麻烦由我一力承担” “我不到十六岁就东渡日本学习帝国的先进文化二十二岁再度公费赴日全面考察将帝国各项制度移植到草原上的可能东京的清酒和樱花一直刻在我的记忆中我为之沉醉为之倾倒我期待自己的家乡会变得和东京一样干净美丽为此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陶克陶沒有接酒井隆的茬继续带着哽咽大声自说自话“我替帝国联络德王、收编马贼、煽动叛乱、四下搜集情报我甚至亲自下手暗杀那些不肯顺从时势的家伙我沉浮宦海这么多年经手的资金每年数以百万计可我一文钱都沒落入自己的口袋我支持成立的矿业公司在草原上遍地开花但我名下沒有任何股权将军我陶克陶虽然不是日本人但我陶克陶早就把自己的命运和大日本帝国的国运捆绑在了一起可是我大前年是总务部长、前年是保安部长去年是司法部长今年是参议府参议”(注1) 一边说他一边咧着嘴惨笑两行浑浊的泪水不知不觉中淌了满脸这下酒井隆终于明白陶克陶是借机在跟自己讨价还价了怒火登时从脚底直冲脑门然而想到自己现在有求于此人又不得不将怒气压了下去温言软语地安慰道:““白君白君对帝国的贡献只要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见但是有些时候你也应该明白我必须向现实做一些妥协你刚才也曾经亲口说过德王殿下的作用无可替代他全力支持吴鹤龄上位我我当时当时就只能让白君做出一些牺牲了” “不过白君请相信你所付出的牺牲必有回报”不待陶克陶喊冤酒井隆又快速大声补充“把你暂时放到参议员的位置上图的就是个进退自如只要我解决完眼前这些麻烦回过头來蒙疆联合自治政府里边必然给你腾出一个恰当的位置” “我倒不是想朝将军讨要官职”陶克陶揉了揉哭红的眼睛低声表态“我只是只是觉得觉得我自己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唉” 说到动情处又是哀哀的一声长叹仿佛要将心中的无限幽怨都化作一道白烟喷发出來 “该给的该给的”酒井隆情绪仿佛也被这一声长叹所感染掂起脚尖轻轻拍打陶克陶的后背“帝国不会辜负任何一个为他无私付出的人这些年已经让白君受了太多委屈是时候做一些弥补了政务院秘书长这个位置你看怎么样光一个院长处理不了那么多的问題我早就想在政务院再设一个秘书长职位了刚好由你來担任唉其实政务院的院长更适合你这点儿我很清楚但眼下还不是让吴鹤龄挪动位置的时候白君希望你能谅解我的难处” “卑职定然鞠躬尽瘁绝不敢辜负将军的信任”陶克陶立刻破涕为笑带着满脸的泪水再度向酒井隆鞠躬致谢 酒井隆看得心中直犯恶心为了保住自家前程却不得不继续做出一幅赏识状拍打着陶克陶的后背说道“别说那么严重白君你的能力我是早就知道的政务院的事情对你來说不过是餐前的开胃酒而已费不了太多力气等将來有了机会我还要压更重的担子给你那时候才是你显出大展拳脚的时候” 更重的担子政务院秘书长之上就只有政务院长和自治政府正、副主席了陶克陶全身上下的骨头立刻轻了三分之二弯下腰以便酒井隆拍打得更省力气“将军放心属下绝不会让您感到丢脸” “好好白君不愧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培训出來的人才关键时候就是靠得住”酒井隆连声夸赞了几句然后迫不及待地将话头转回正題“眼下这件事就非白君出马不可了你也知道五原机场终归是个临时性起降点各项辅助设施都非常简陋如果傅作义部用火炮炸毁了跑道即便我这边派飞机过去也很难把人给接出來” “属下有个故交上次绥远之战临阵倒戈在傅作义那边当旅长”陶克陶知道自己再不拿出点干货來无法让酒井隆安心想了想用极低的声音汇报 “你是说国民革命军暂编第十师师长安华亭”不愧是老狐狸酒井隆立刻就在心里对上了号眉头跳了跳带着几分惊喜追问“他想反正过來么他提了什么条件答应他无论任何条件都先答应他” “他那个人身上出身草莽骨子里始终带着几分绿林气傅作义待他不薄他不可能轻易反正”陶克陶摇摇头低声否决“不过王英将军也是他的老上司当年也曾经待他不薄过如果王英将军出面” “绥西自治联军司令王英他不是已经溃败了么现在我怎么可能联系得上他”酒井隆的眉毛又跳了跳冲着陶克陶和报务组长池田兵琦两人追问 “王英将军彻底失去了联系”报务组长池田兵琦想了想如实汇报“属下已经命令电报员持续搜寻他的下落了如果有了回电立刻会送进來” “沒找到也不要紧”陶克陶这个铁杆蒙奸远比酒井隆等日本人更了解此刻中**队的实际情况笑了笑低声解释“眼下在傅作义将军麾下效力的有好几个旅长都是前次绥远战役临阵倒戈过去的之前他们都是王英的结拜兄弟受过此人的长时间关照所以王英将军哪怕败得身边一个警卫员都沒剩下只要他不是当场战死就有的是机会逃回來” “眼下将军需要的是借王英的名义想办法去联系安华亭”故意顿了顿给酒井隆留下一点消化信息的时间陶克陶继续说道:“属下把您的亲笔信带到安华亭将军处他自然知道王英将军回來后会不会被军法处置全看他如何去做他每放过一个咱们这边的人就等于帮他的老上司王英将军积累了一份人情同样道理如果能用这种方式换取王英将军不被追究的话相信其他几个先前倒戈到傅作义麾下的旅长也会仔细考虑您的要求” “嗯”酒井隆低声沉吟不是因为不想放过大汉奸王英而是觉得陶克陶的说法太匪夷所思身为国民革命军的少将旅长兼暂编师师长居然还能替已经成为仇敌的老上司攒人情并且这种行为还被视作理所当然天哪我到底在跟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作战连这种思维方式还停留在十六世纪的军队都能从大日本关东军手里攻城掠地了大日本帝国的关东军又外强中干到了何等的地步凭着如此外强中干的队伍大日本帝国还有可能去征服世界么恐怕连走出亚洲都要举步维艰吧 “如果将军担心一个王英的份量还不足够的话还可以再想办法筹集一些其他人质”见酒井隆皱着眉头始终不表态陶克陶还以为对方不看好这次交易想了想继续提议:“我听说安华亭将军的老家那边眼下还有双亲和一个妹妹将军不妨派遣人手将他们保护起來以便随时礼送出境” 所谓保护当然指的是劫持打仗打不赢就劫持对方家中长辈做要挟实在非正经军人所为然而酒井隆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军人心中的良知也非常有限想了想轻轻点头“嗯是该派人去拜访一下老人家了虽然我与安将军早已经断绝了來往但对他一直心存着几分敬意不过” 皱了皱眉头他又低声问道“如果安将军不屈服怎么办还有如果我想把被困在五原城内的那些矿产专家也换回來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白君朋友多能帮忙打听一下行情么” “这”陶克陶有些为难了偷偷放桑原荒一郎和水川伊夫俩个对傅作义麾下的安华亭等将领來说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題借口战场搜索过于粗疏让后者躲在死人堆里逃过一劫便足以蒙混过关了但是眼下被困在五原城内的日方矿产专家却有三百余甭说是三百余大活人哪怕是换成三百头猪安华亭把它不声不响地弄丢了恐怕也得给傅作义一个交代 “怎么白君感到为难么为难就算了”酒井隆立刻冷了脸非常失望地说道 “沒沒沒”陶克陶连连摆手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大片细细密密的汗珠“属下正在想正在想有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办法就在九十三团上面” “九十三团”酒井隆满脸困惑地追问 “对九十三团”陶克陶大声强调“将军还沒看出來么九十三团闪击锡林郭勒的动作原本就是傅作义使出的一记狠招为的就是打乱我方部署替他分担五原前线的压力” “当然看出來了可那与眼下的事情有什么关联”酒井隆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悻然回应随着傅作义部突袭五原城先前原本看上去令人费解的许多事情都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事实正如陶克陶刚才说的那样九十三团是傅作义预先埋伏在东蒙草原的一记伏子平时谁也想不起他们关键时刻却能发挥左右全局的重要作用 他们先前闪击锡林郭勒就是为了调五原前线的日军或者蒙古军回防给傅作义部主力创造战机傅作义那边甚至还充分主意到德王心中长年累月积压下來的怨气利用这次偷袭其老巢的机会将矛盾彻底激化进而导致了德王秘密勾结重庆以及关东军驻蒙最高机关的一系列应急反应 可马后炮人人都会放对眼前局势却沒任何用处如果酒井隆事先知道傅作义会利用自己收拾蒙古师的机会全线发起反击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会先把这口气咽下去等关东军的“讨傅行动”结束再回过头來跟伪德王算总账而现在就算他看清楚了傅作义的所有布置也无力回天了讨傅行动彻底破产了王英的绥西军崩溃了三个蒙古师做鸟兽散了第二十六师团和小岛骑兵联队被傅作义的部队给挡在外围了五原城危在旦夕新下來镀金的保安部次长水川伊夫和特务机关长桑原荒一郎生死未卜 “九十三团凭借此战在重庆那边算是出够了风头”陶克陶故意拖延了一会儿直到酒井隆的脸色又开始变冷才低声补充道“您说如果您调集兵马把这个团给堵在东蒙草原上重庆那边会不会觉得被抽了个大耳光丢了这样一个骁勇善战的甲种团傅作义会不会心疼得像被刀子捅一样” “你是说放弃援救五原城全力消灭九十三团”酒井隆像吃多了鸦片一样两眼咄咄冒出绿光 “不用全力”陶克陶点点头笑着回应“九十三团只是一个团而已对付他们哪用得到全力眼下就在东蒙那边和继续往那边赶的已经有兴安警备司令部的三个旅、川田大队还有蒙古军的三个师兵力已经超过了他们一倍如果您能将几路兵马合在一处全歼了九十三团抓住其中主要干部我想跟傅作义换任何人他都愿意吧” “我把森川联队也调过去”酒井隆稍作斟酌迅速做出决断“只要其他几支队伍表现不太失常等森川联队一到压也能压垮他们” “森川联队”这回终于轮到陶克陶发愣了瞪圆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九十三团骁勇善战不假可也只是国民革命军的一个甲种团而已而森川联队可是关东军的一线混成联队总兵力接近四千人相当于国民革命军那边一个主力旅 “必须将他们干净彻底地消灭掉”酒井隆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非常不自然然后强行装作沒听明白陶克陶的意思笑着解释“眼下跟九十三团一起的协同作战的还有一支八路军游击队那些人最是擅于四处流窜只要发觉形势对自己不利迅速就会化整为零消失得无影无踪九十三团和他们搭档久了难免会受到一些影响所以要么不采取动作要么就干脆调集重兵一劳永逸免得把他们打散了变成数伙小股部队继续到处给皇军惹麻烦” “将军高明”陶克陶的长项原本就不在军事方面听了酒井隆的解释立刻大声喝彩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愈发感觉到忐忑一个混成联队去进攻国民革命军的一个团周围还要拉上兴安警备军、关东军在附近的驻防部队以及三个蒙古骑兵师与其配合这不是牛刀杀鸡么国民革命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想当初可是关东军一个大队就能将他们一师打得望风而逃 这个困惑令他心神不宁以至于后來酒井隆又说了哪些欲盖弥彰的话都完全沒听进去只是按照他自己先前的提议浑浑噩噩地从对方手里接了给安华亭的亲笔信又浑浑噩噩地乘坐参议员专车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枯坐于因为电压不够稳定而变得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两眼一片迷茫 已经是三月下旬了天气开始加速回暖风中也带上了隐隐的潮气然而这股潮气透过呢绒大衣却让陶克陶觉得全身上下一片冰凉一个混成联队去打一个团一个混成联队去打一个团关东军驻扎在草原上总计才几个混成联队啊如果傅作义麾下再多出几个九十三团这样的全苏械甲种团來那么这将來的天下 “爷叔您怎么了需要打电话叫医生过來么”陶克陶的贴身警卫是从自己家族中选拔的按辈份要叫他一声小爷叔发觉他的表现失常忍不住凑上前低声询问 “啊”陶克陶被吓了一哆嗦瞬间缓过神來用力摇头“不不用去我有点儿累了坐一会儿就好你去楼下把华子叫进來就说我有任务交代给他” “是爷叔”警卫答应一声带着满脸的关心走了不一会儿楼梯声响他的心腹死士鲍礼华急匆匆地走了上來到门边先是低声叫了一声“报告”然后迅速将门推开快步走向办公桌前朝他的额头伸出手掌 “我沒发烧别胡闹”陶克陶一巴掌将对方的手拍歪气呼呼地解释“我只是有点累了心累你懂不懂” “老爷是为了五原那边的战事烦心么、”鲍礼华长得虎背熊腰心思却非常仔细略作斟酌就将陶克陶的烦恼猜了个七七八八 “你怎么知道五原那边有战事”陶克陶愣了愣本能地追问随即又迅速补充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五原那边的战事烦心沒事儿干别瞎琢磨我又不是军人五原城打得再热闹关我什么事情” 鲍礼华笑了笑自动忽略了陶克陶的后半句遮掩“您脚下这座办公楼里头可都集中了全草原最有头脸的人什么消息都能第一时间知道我今天在下边汽车班晃悠光穿着军装跑上跑下的就看到了足足有二十多位” “猜到了就行了别说出來要知道祸从口出”陶克陶抬头瞪了他一眼低声叮嘱“我找你來是想让你带人护送我去一个地方人不要太多一个排足够都穿便装骑上马今天半夜就出发” “去哪”鲍礼华立刻紧张了起來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询问 “你不用管问那么多干什么赶紧下去准备让大伙每人都带上够五天吃的干粮等到了城外我自然会告诉你们目的地”陶克陶又瞪了他一眼满脸严肃地强调 鲍礼华也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老人了闻听此言愈发相信此番任务非同寻常干干净利索地答应了一声“是”转身边走一只脚已经出了门口却又突然转了回來四下仔细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老爷小人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咱们之间还玩这些花样做什么是看上了谁家姑娘还是又缺钱花了赶紧着别耽误正事儿”陶克陶这回真的有点儿不高兴了皱了下眉头沉声命令 “小的今天下午听人说日本日本太君这仗打输了”鲍礼华尴尬地笑了笑把头压得极低声音也细弱蚊蚋“小的还听人说这场大战是傅作义主动挑起來的双方投入的兵力相差不大基本上算是一对一” “输了倒未必只是目前受了点挫折而已”作为铁杆蒙奸陶克陶多少还要为他头上的日本人遮掩一二想了想犹豫着回应“至于谁挑起來的战事他们说得也算对吧是傅作义去年冬天先攻进了包头然后咱们这边才决定在开了春之后出兵讨伐他至于双方兵力怎么说呢傅作义那边出动的全是主力咱们这边最近刚好赶巧了黑田师团和小岛联队都后撤休整挡在最前面的就剩下了王英的绥西军和几个蒙古骑兵师充其量再加上五原城内的一个半联队日本驻防军吧实际上傅作义部还是在以多欺少怎么了你关心这些事情干什么” “小的小的”鲍礼华左顾右盼仿佛心里头非常为难一般然而想到这些年來陶克陶始终对自己待若上宾又不能看着他继续朝着绝路上狂奔咬了咬牙毅然说道:“小的还记得七年前日军进攻承德那会儿只是一个骑兵中队就把守卫承德的两个师中**人打得落荒而逃” “嗯”陶克陶点点头脸上立刻涌起了几分感慨“那一仗就是个笑话万福麟的两个师几乎一枪沒放就撒丫子了嗨现在想起來我还替他们感到丢人” “是啊虽然那一仗不关怎么爷们的事儿”鲍礼华低声感慨然后又继续低声说道:“三年前小的陪您去太原那边慰问日本太君当时傅作义的两个旅在日本太君的一个联队面前都沒能坚持够一整天太阳刚一落山就偷偷放弃 阵地连战死者的尸体都沒顾上收敛” “嗯”陶克陶继续点头承认自家心腹死士鲍礼华说的全是实话太原战役中傅作义部是少有的能在日军攻击下保持完整建制撤走的军队之一但也只是能从容撤退而已根本沒力气还手至于其他各支晋绥军简直是兵败如山倒甚至连装备了德械的卫立煌的部军也一样被日本人打得溃不成军 “唉这才几年啊傅作义居然敢主动向日本人叫板了并且他居然还能打得赢唉真想不到”鲍礼华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声音很低却像闷雷一般打得陶克陶身体晃了晃脸色一片煞白 注1:伪蒙疆自治政府里边一直存在几个不同派系互相之间倾轧非常严重其中以陶克陶为首媚日派和吴鹤龄为首的德王派之间争斗最剧烈起初媚日派得势但后來随着伪德王的利用价值越來越大德王派彻底占据了上风媚日派白忙活十几年最后却沒成功讨到主子欢心树倒猢狲散 注2:五原战役分为包头大捷绥西防御战和五原大捷三个部分共历时四个半月虽然歼灭的主要是汉奸王英的伪绥西军和蒙奸德王麾下的伪蒙古骑兵击毙的日寇只有两三千上下但此战却是傅作义部主动出击以大胜开头又以大胜收宫的翻身仗开了抗日战场师以上规模的中**队主动求战的先河对整个抗战历程影响很大有人甚至认为此战是抗日战争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之后国民革命军开始有了勇气进行局部反攻而不是像原來那样只有在防守反击中才能偶尔取得一两次胜迹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风云 (八 下) 第三章风云(八下) 凡是出卖自己国家民族的人,十有七八都是政治投机份子,他们之所以背叛自己的文明,一方面是为了换取更好的生活条件,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自己的祖国过于孱弱,几乎看不到浴火重生的可能。 陶克陶便是如此,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他自打记事时候起,就经常目睹日本士兵在中国的领土上肆意横行,而当时的东北地方政府非但不敢管,甚至连抗议都不敢抗议,反倒经常主动出手打压那些自发的反抗者,以免他们得罪了日本人,给地方上带來灭顶之灾。 随后,九一八事变的爆发,更令陶克陶深刻地感受到了侵略者的强大,当时驻扎在东北三省的全部日军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两万余人,而当时光是留在关外的东北军,规模就有十六、七万之巨,并且拥有完整的兵工制造体系,库存枪支数十万计,各类火炮数千,各类飞机两百余架,然而,在中国作战,兵力占绝对劣势的的日军却只花了一夜时间,就占领沈阳全城,一周后征服辽宁、吉林两省境内全部城市,一个月后攻陷黑龙江大部,全东北军上下,除了马占山将军指挥其嫡系的三个旅共一万六千余人进行了抵抗之外,其余或者主动卖身投靠,或者丢下武器撤进关内,从始至终连挣扎一下的勇气都沒有。 十万大军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整个东北军从少帅张学良算起,居然找不到几个带把的來,作为一名自幼就接受日语教育,倾慕日本生活的富二代,陶克陶更不会选择舍身以赴国难,相反,他从东北军的溃败中,断然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继忽必烈南下,皇太极入关之后,第三次大改朝换代的机会到了,只要把搭上这个顺风车,他陶克陶即便做不成张弘范、宁完我那样的“一代名臣”,做个贺仁杰、洪承畴之类二等名臣还是绰绰有余的,并且这事儿风险极小,只需他替日本人跑跑腿,动动嘴皮子,基本上就足够了,根本用不到他亲自冲锋陷阵,(注1) 后來的局势发展也的确如同陶克陶的预料,日本人打下了东北三省,南京政府抗议抗议再抗议,就是不敢宣战,随后长城争夺战以及热河等地的自治运动大体也是如此,虽然中间出了二十九军这么一个另类,但整体上,国民革命军依旧如纸糊的一般,一戳就漏,他陶克陶也因为配合日方的各种阴谋诡计比较积极,从关东军参议、德王秘书到伪蒙古军政府外交署长,一级级向上平步青云。 接下來的“七七事变”,国民革命军依旧沒什么起色,特别是在太原会战中,整个第二战区除了孙连仲部和八路军的一二九师之外,其余各支部队的表现都是一塌糊涂,日本军队像赶鸭子一般,将数倍于己的国民革命军从晋北赶到晋南,再从晋南赶到河南、江苏,要不是蒋介石下狠心掘了黄河,陶克陶估计中华民国早就成为历史名词了。 在每一次会战中,陶克陶都把自己当成了日本国民,大声地为侵略者的“勇悍”欢呼,他看见自己眼前的金光大道笔直铺向天空,平坦得连个坑洼都沒有,然而就在他于飞黄腾达的白日梦中沉醉不醒的时候,一个巴掌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 傅作义主动向日军发起了进攻,仗一打就是四个多月,居然最后打赢了,,这是什么概念,,要知道,在国民革命军序列中,傅作义只能算是个附庸于晋军的二等势力,在他之上,还有蒋、李、阎三大巨头,以及一个游离于这个体系外的第十八集团军,如果傅作义都有能力向日本军队发起挑战,并能战而胜之的话,那手中握着比傅部更强大力量的阎锡山呢,掌握着整个新桂系的李宗仁呢,还有已经接收了二十个师苏联军火并且还得到了美国人以民间方式暗中扶植的蒋介石呢,如同他们三位巨头也突然猛醒,日本人还有机会征服整个中国么,。 沒希望,至少从目前这种发展势头上看,希望非常渺茫,鲍礼华说的得好,这才几年啊,从七七事变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两年零九个月时间,再往前推到九一八,也不过是九年出头,十年不到的光景而已,十年时间,中*队从不战而溃,到局部誓死抵抗,再到局部主动发起反击,而当初横扫东北三省日本关东军,却从一个大队追着中国方面一个师打,到一个联队跟中国方面一个师互有胜负,再到要出动一个混成联队,才能有把握消灭中国方面一个主力甲种团,实力的消长,在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是天翻地覆。 如果日本最后被中国击败了,该怎么办,在今天之前,陶克陶绝对不会想类似的问題,他坚信,只要早晨的太阳还从东边正常升起,就根本沒这种可能,然而,当他给酒井隆提了暗中联络中*方将领,赎买自家被俘人员的建议,而酒井隆居然满口答应下來那一刻起,这个支撑了他近十年的信念,瞬间就发生了动摇,日本人沒把握从傅作义手里再把场子找回來了,所以他们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军事之外的手段,陶克陶当时因为大脑中的反射弧太长,感觉到的只有震惊和沮丧,此刻被自家心腹鲍礼华一提醒,却猛然发现,自己正在绝路上狂奔,随即便是冷汗淋漓。 要求一个政治投机份子选择绝对忠诚于某一方势力,其难度绝对强于要求一个九世妓女守身如玉,见风向不对,立刻勾搭下家,几乎是他们与生俱來的本能,哪怕这个下家曾经被他弃若蔽履,坐在办公桌前发了大半个小时的呆之后,陶克陶伸出袖子抹干净脸上的汗水,再度断然做出的决定,“你尽管去组织人手,准备出发,其他事情我自有主张,对了,顺便再去准备几套晋绥军的军装,以备不时之需。” “军装,。”鲍礼华愣了愣,诧异地询问,印象中,他从沒记得归绥城内哪个店铺里卖过晋绥军的军装,哪怕是当作旧衣服卖都不可能,让日本特务机关看到,肯定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外交署的库房里边就有,你尽管去敲门要,就说是我让你去的,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不敢难为你。”陶克陶笑了笑,又淡淡地补充,德王被软禁在他的临时府邸了,整个蒙疆自治政府中,现在被日本人弄得鸡飞狗跳,凡是德王一系的官员,都人人自危,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这个很有可能要东山再起的亲日系首领,当然谁也不敢轻易得罪,并且表现得越为强势,越有人找上门來投靠。 鲍礼华对这种勾心斗角的东西不太在行,索性不去想其中原委,直接表示服从,“那我就去了,老爷,你先休息一会儿,赶夜路的话,需要事先积蓄体力。” “嗯,我知道,你赶紧去吧。”陶克陶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对方赶走,然后再度从怀里掏出“关东军驻蒙疆最高顾问”酒井隆给安华亭的亲笔信,对着灯光重新检视,信他一定会去送的,日本人即便最终会战败,也不是最近这一两年的事情,而在伪蒙疆自治政府的位置越高,将來改换门庭时,他讨价还价的余地就越大,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在替日本人奔走的时候,顺便跟国民政府那边建立属于自己的联系通道,以备将來之需,相信国民政府那边,也欢迎草原上除了德王和李守信之外,还有第二方势力暗中向自己靠拢。 打定了狡兔三窟的主意之后,他又努力振作精神,筹备起一些此行中可能用得上的资料,有些属于蒙疆自治政府的内部机要文件,有些则属于日军的绝密,凡是他曾经接触到的,都仔细挑选了一些放进了随身的手提箱中,反正这次是奉了酒井隆的命令,日本特务机关不会检查他的行李,而在此人心惶惶的时刻,所谓的蒙疆政府警察部门,也绝对不敢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替日本人奔走了近十年的高级干部身上。 事实证明,他的预料一点儿都沒错,得到了酒井隆的授意,归绥城内的日本特务们非但沒有对陶克陶等人做任何搜查,并且还主动替他们叫开了城门,在当值伪军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将他们送了出去,一路护送到了昆都伦河渡口,才忐忑不安地挥手告别。 过了昆都伦河,就正式进入了交战区,陶克陶和他的心腹们打起精神,小心翼翼,以每天六十里左右的速度,缓缓向傅作义部的控制范围靠近,尽管心里头早就做好了准备,然而当看到日本军队仓惶后撤的景象,依旧震惊得瞠目结舌。 曾经以军容严整而著称的日本武士们,一个个都成了丧家之犬,非但行军的队伍走得沥沥拉拉,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是满脸颓废,满身泥浆。 打阻击的中*队掘开了乌拉壕大堤,这是陶克陶出示了酒井隆给自己的手令之后,才在几名试图凑过來“征用”战马的日本低级军官嘴里,打听到的消息,刚刚化了冻河水夹着冰块,将第隶属二十六师团的全部火炮和运送给养的汽车,都给一口吞了下去,士兵们仗着反应足够快,才侥幸沒被淹死,可再想去增援五原城,是绝对不可能了,在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里,沒有干衣服穿,沒有足够的食物果腹,继续向前赶路的话,就等于自己找死,五原城周围的中*队甚至不用开枪,就能过來直接俘虏一群发了高烧的病号,并且保证不会受到任何有效抵抗。 “那,那五原城里的人呢,我是说,我是说桑原机关长,还有,还有水川次长他们。”一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拿出來给几名低级军官充饥,陶克陶一边试探着打听。 “玉,玉碎了,肯定全部玉碎了。”几名日本军官被干粮噎得直翻白眼儿,断断续续地回应,“五原城前天,前天下午就陷落了,派过去接人的飞机根本,根本无法能降落,里边的人,估计,估计一个都沒逃出來。” 注1:贺仁杰,忽必烈的宠臣,以擅于拍马屁而闻名,在众多汉人文官当中,最受忽必烈器重,高寿,子孙俱享富贵。 第三章 风云 (九 上) 第三章风云(九上) “玉碎了,,这么快,!”陶克陶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眼睛,大声追问,他从接到五原城遭受攻击的当天夜里就出发了,到现在不过才走了两个半白天加一个半晚上,而五原城居然已经陷落了整整两天,换句话说,驻守在城内的一个联队日军和数千伪军只坚持了二十几个小时左右,就被傅作义部给全歼了,其崩溃速度之快,恐怕是再一次开创了自卢沟桥事变以來日军方面的先河。 “你沒见到傅作义的兵有多疯狂。”大抵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名鬼子中尉军官红着脸替自己的同行们开脱,“都是些被赤色份子洗了脑的疯子,打仗时根本不管自己死活,我们旅团进攻乌加河大桥的时候,事先用飞机和大炮将河对岸炸成了一片火海,结果坦克车刚走到桥中间,照样有几名全身冒着烟的中国人从火海里头跳出來,用炸药包将大桥给炸成了两截。” “啊。”陶张大嘴巴,愣愣地用日语追问,“那,那坦克车呢,及时退回來了么,炸桥的中国人呢,他们最后也跑掉了么。” 在他印象中,如果自幼受了武士道熏陶的日本兵自称天下第二不怕死,根本沒人敢称第一,而今天,傅部士兵的勇敢,居然令日本兵提起了也心有余悸,那将是怎样一种疯狂,,傅作义又许下了多重的赏格,居然令这些普通士兵将生死置之度外,,作为这个时代的“聪明人”,陶克陶永远想象不出,也永远体会不到。 “沒有,他们从抱着炸药包站出來那一刻起,恐怕沒想到再活着撤下去。”带着几分后怕和几分钦佩,鬼子中尉轻轻摇头,“咱们的坦克车也全毁了,这季节,河水里漂的全是冰块,根本无法组织人手打捞,对岸中*人也不准咱们捞,无论怎么拿飞机轰炸,只要这边有皮划艇下河,他们就立刻从尸体堆中爬起來开火。” “太过分了。”陶克陶用流利的日语,言不由衷地点评,“肯定是被赤色份子洗过脑的,傅作义部里边,到处都是赤色份子。” “嗯,肯定是。”听他日本话说得如此地道,手里又拿着关东军驻蒙最高顾问酒井隆的手令,鬼子中尉便猜到他在伪蒙疆自治政府的位置非同一般,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劝告,“你们也不要再往前走了吧,不光傅作义的兵可恶,周围的老百姓,也都完全赤化了,咱们这边万一有人落了单,就会被他们打冷枪,这几个月,光是为了征集粮食,我们旅团就失踪了一百多名士兵。” “啊,。”陶克陶被吓了一个哆嗦,赶紧向对方鞠躬致谢,心里头,却愈发坚定要亲自到安华亭那边走上一遭。 几名日本基层军官也赶紧以躬身礼相还,经历了一次惨败之后,不知不觉间,中国人的地位,在他们心中就提高了许多,捎带着连陶克陶这个蒙奸,也深受其惠,虽然后者未必感激这种恩泽。 双方在亲切友好的氛围内挥手告别,终于混上了一顿饱饭的鬼子军官们带着他们饥肠辘辘的下属继续朝归绥方向撤,陶克陶则在心腹死士的团团保护下,继续朝五原城方向进发,当天夜里宿营的时候,他找了个合适机会,把装在手提箱的准备给傅作义部的投名状重新整理了一番,挑出某些明显不够份量的文件,点火焚毁,然后又拿出钢笔,将自己知道了一些秘密消息,挑选着写了几条,与剩下的文件一道重新锁进手提箱,期待着国民政府方面的人看到手提箱里的东西后,会郑重评估自己的诚意与份量。 第二天早晨起來继续朝西走,越走,眼睛里看到情况越是凄惨,大队的鬼子和伪军基本上已经撤完了,剩下的都是些被打散了架子,或者被河水冲散了找不到组织的溃兵,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像地狱里跑出來的游魂般,在早春的田野里四处晃荡,看到陶克陶等人,立刻远远地逃了开去,仿佛陶克陶等人都穿着傅作义部的军装般,随时端起机关枪送他们回老家。 也有两伙规模在十余人上下的鬼子兵,试图冲过來抢夺战马,陶克陶先是用日语表明了身份,然后又出示了酒井隆的手令,然而对方根本不肯放弃,居然举起枪來继续发出威胁,被逼无奈,陶克陶也终于大胆了一回,命令鲍礼华带着死士们开枪反击,半分钟不到,就将沒有眼色的鬼子兵们全给打撒了羊,一个个朝着四面八方抱头鼠窜而去,只恨爹娘沒给多生出第四条腿來。 “原來日本兵吃败仗之后,也是这般德行。”鲍礼华骑着马追杀了几十米,便懒得再理睬这些溃兵,气喘吁吁地拉住坐骑,大声感慨。 “可不是么,也沒比当年汤玉麟的兵强哪去。”其他死士纷纷附和,他们都是陶克陶花重金从三山五岳招募到的“江湖好汉”,身手和胆气远超过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只是头脑中沒有什么是非观,拿谁的钱,就给谁卖命,根本不会在乎雇主让自己攻击的目标是日本人,还是自家同胞。 “这个,东家将來回去之后,不会被日本人找麻烦吧。”有几个死士头脑相对机灵,凑到鲍礼华马头前,小声提醒。 “不会,附近这么乱,那些日本兵怎么知道东家是谁。”鲍礼华偷偷向身后不远处骑在马背上发呆的陶克陶瞅了瞅,然后低声确认,“况且东家这回是奉命了酒井顾问的密令出使傅作义那边,这些小兵蛋子耽误了酒井顾问的事情,原本就该杀,要是他们敢回去后胡乱告状,死得恐怕更快。” “那是。”死士们恍然大悟,纷纷低声回应,回过头看自家雇主的目光,却慢慢地变得复杂了许多。 穿过了散兵游勇地段,一行人距离傅作义部的防线也就不太远了,眼睛里看到的情况,也愈发令人感到难以置信,尸体,每经过一个村落,必然会在村子口的野地里,看到几具被野狗从泥土里撕扯出來的尸体,从身材上看,大部分应该属于王英部的绥西联军,但是也有不少是小鬼子,这些尸体几乎毫无例外都被老百姓剥了个精光,连个兜裆布都沒给剩下,致命的伤口则从尸体上一览无遗,或是背后中了冷枪而死,或是被人用绳子活活勒死,还有几个,明显是被老百姓用“二齿子”给开了瓢,脑门上多出两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周围站满了干涸的**,(注1) 陶克陶看得浑身发冷,当天夜里宿营的时候,少不得又拿出笔和纸,继续增加投名状的份量,替换掉手提箱中某些有滥竽充数嫌疑的文件,如是又曲曲折折在路上耽搁了两天,待和安华亭接上了头,手提箱中的文件已经淘汰了一大半儿,份量明显轻了许多,重要性却与先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安华亭当年跟在大汉奸王英背后做伪军头目的时候,倒也跟陶克陶碰过几次面,彼此之间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听心腹副官王海澄说此人求见,稍一愣神,便大致猜到了对方的來意,随即,点点头,大笑着吩咐,“把他领到师部里來吧,不必避讳人,光明正大地放他进來,他的那些私兵,也沒必要缴枪,都是些江湖混混,即便随身带着大炮,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來。” “是,,。”安华亭的副官王海澄是他的外甥,在军中混得时间已经不短了,最是机灵,犹豫着答应一声,双脚却沒有挪动地方,两眼继续看着自家舅舅,欲言又止。 “怎么了。”安华亭皱了皱眉,不高兴地质问,“你又想起什么事情來了,还是老家那边又來信要钱了,!” “沒。”王海澄赶紧连连摆手,“沒别的事情,我只是觉得,觉得此刻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您这个抗战功臣,咱们师里头见过陶克陶的人也不少,咱们公然把此人带进师部里” “让你带你就带,费话那么多干什么,。”安华亭瞪了他一眼,大声呵斥,“你以为偷偷去见他,就能瞒得过傅长官的眼睛,就能瞒过军统的特务,,那样做,反而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把他直接带到师部会议室里,两国交兵不杀來使,老子当着几个团长的面公开接待他,听他放完了狗屁之后再赶走,傅长官和重庆那边事后即便知道了,也只会夸老子做人坦坦荡荡。” “这”王海澄想了想,发觉自家舅舅说得的确在理,赶紧推开门,逃也一般去了,刚刚因为战功升迁为暂编第十师少将师长沒多久的安华亭则撇着嘴,继续在房间中來回踱步,“妈那个巴子的,当年老子送上门去投靠,你们都拿老子当狗使唤,如今老子打疼了你们,你们反倒掉过头來求着老子了,贱痞子,小鬼子就是贱痞子,跟着小鬼子混的,更是非同一般的贱,。” 注1:二齿子,北方一种常见农具,铁头,木柄,前方有两个弯曲的齿,用來从地下挖出植物的根部,五原战役后,的确有很多被打散了的日本人死于当地老百姓的自发攻击,当时重庆和日本侵略者方面,都有过相关描述。 第三章 风云 (九 中) 第三章风云(九中) 不得不说,安华亭这一手玩得漂亮,通过师部公开接见,非但向傅作义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也令來访者失去了耍弄阴谋诡计的空间。 陶克陶原本就是个聪明家伙,一路上亲眼看到的情景,又令他深受触动,此刻见安华亭早已经对自己有了防备之心,便不敢太造次,规规矩矩地当着暂编第十师众位核心人物的面儿,将酒井隆的亲笔信呈交了上去,并且以中间人的身份,明确转达日方对陷落在五原城内那些矿业专家的关切,恳请傅作义部能念在后者是非武装人员的份上,准许日方用除了军火之外的任何物资赎回他们。 “非武装人员,。”安华亭撇着嘴,大声质疑,“我可是听说,这些人被俘时手里都拿着枪。” “误会,那是误会。”陶克陶赶紧站起來,满脸堆笑的解释,“他们不知道北路军乃仁义之师,怕自己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所以才捡了武器试图顽抗到底,但一群书呆子哪懂得用枪啊,,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放下武器,等着做贵部的俘虏,。” “放沒放下武器,我不太清楚,反正,当时拒不投降的,肯定都死菜了,至于活着的那些,是准许日本人赎回去,还是押到重庆去接受审判,得看我们傅长官的心情,我这个小小的暂编师长,可真说不上话。”安华亭摇摇头,继续拿话堵对方的嘴。 “我知道,我知道。”陶克陶又是鞠躬,又是作揖,乖得像个三孙子一般,“所以我也不敢让老兄为难,只求老兄你替我向傅作义将军传个话,如果傅作义将军肯点头,接下來自然会有更高级别的人过來跟贵部商量具体赎买俘虏的细节。” “传个话倒沒问題。”安华亭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低声答允,“不过我们傅长官最近很忙,未必能抽空研究这事儿,这样吧,老兄你先在我这里住几天,等傅长官那边有了答复,我立刻派人通知你。” “哪敢给你添这么多麻烦,。”陶克陶赶紧连连摆手,陪着笑脸解释,“我就是个替日本人传个话,话传到了,就该往回返了,你也知道,日本人向來疑心重,我这些年在伪蒙古自治政府那边,早就被边缘化了,如果在你这边耽搁太久,回去后肯定又是一大堆麻烦。” “那可不成,大老远來了,怎么能不喝上几顿就走。”安华亭摆出一幅诚心留客的模样,扯开嗓子大声张罗,“再说了,那要是傅长官答应了,你不在,我通知谁啊,你怎么也不能让我直接去联系酒井老鬼子吧,。” “我,我留几名信得过的随从在这边,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了,做事知道轻重。”摸不清傅作义对自己的态度,陶克陶哪肯主动留下來,一边继续用力摇头,一边大声补充,“到时候,他们把准信给我带回去,我再过來拜望安兄,反正这里距归绥也沒多远,只要道路恢复通畅,开车不过两三天的路程。” “不行,不行,我就认你老哥一个,其他人,我用着不放心。”安华亭一把扯住陶克陶的衣袖,继续热心留客,“住下,住下,咱们哥俩好几年沒见了,怎么着也得好好唠上一唠,來人,给我在师部边上再搭几座行军帐篷,用毡子裹厚厚的,白老哥身体单薄,咱们别冻着他。” “安兄,安兄,我真的,真的不能,不能留在这儿,。”陶克陶急得淌出來了一边挣扎,一边用脚悄悄地将随身手提箱朝安华亭身边挪动,“我虽然始终跟小鬼子不是一条心,可毕竟在那边担任过职务,要是被有心人盯上了,对您老兄也是个麻烦。” “麻烦,我安某人什么时候怕过麻烦。”安华亭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撇着嘴嚷嚷,“你就安心住我这儿,我看谁敢瞎嚼舌头根子,甭说咱俩原來就认识了,就算原本不认识,这两国交兵,还不杀來使呢,住下,尽管住下。” 宾主双方又争执了几句,终究是陶克陶力气小,被安华亭强拉着留了下來,喝酒叙旧,一番杯觥交错后,酩酊大醉,然后由安华亭的警卫搀扶着,到刚刚搭好的帐篷休息。 喝醉的人,自然记不得自己的随身物品,安华亭也就心领神会,悄悄地将陶克陶故意“遗漏”给自己的手提箱带回了寝帐,打开了仔细翻检,才匆匆看了几份,他额头上的冷汗就滚了下來,赶紧把自己的外甥王海澄喊到身边,仔细叮嘱了一番,然后命令此人带上一个连的警卫,连夜将箱子送到了北路军前敌司令部。 北路军前敌司令部内,傅作义正和鲁英麟、董其武等北路军的核心将领探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闻听安华亭的心腹副官带着重要情报求见,不由得微微一愣,看了看周围的众人,非常诧异地说道:“这个安猛子,又想耍什么鬼花样,,他那边的小鬼子,不是早就撤干净了么。”(注1) “说不定又在战场上有什么新发现。”参谋长鲁英麟对安华亭的暂编第十师最近在战斗中表现非常满意,主动替这员出身绿林的悍将说话,“他那边防线很长,小鬼子要是逃跑时丢下了什么重要东西,这会儿差不多正好能捡回來。” “那就让王副官进來向大伙汇报一下,他们安师长到底捡到了什么宝贝。”傅作义对鲁英麟向來是言听计从,想了想,笑着吩咐。 警卫人员闻听,赶紧答应着去叫王海澄,不一会儿,陶克陶故意“遗落”在暂编第十师师部的手提箱就摆在了傅作义面前,按照安华亭事先的吩咐,王海澄先大致汇报了一下陶克陶的來意,然后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请示,“我们师长已经将他软禁起來了,只要长官一声令下,立刻就可以派人将他绑了押上法场。” “他都交了投名状了,我怎么还好意思再杀他。”傅作义信手打开箱子,一边翻看着里边的文件,一边笑着点评,陶克陶的举动丝毫不令他感到奇怪,事实上,这几天已经有好几拨信使带着伪蒙疆自治政府高层官员的亲笔信和厚礼,前來求见自己,只求能搭上关系,以便为日后风向不对时,预先准备一条退路。 “是啊,这种人,留在伪蒙疆自治政府那边,比杀了他对抗战大业更有利。”参谋长鲁英麟也笑了笑,信手拿起几分傅作义看完的文件,漫不经心地翻看,到目前为止,都不是什么新鲜内容,虽然上面标的保密等级很高,但前一段时间,光是军统就通过德王在伪蒙疆政府内安插了十好几个眼线,把个伪蒙疆政府侵蚀得跟个筛子般,几乎藏不住任何秘密。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傅作义那边已经陡然变了脸色,指着一份手写的资料,用极低的声音向王海澄追问,“这箱子,还有想箱子了的东西,都谁看到过,,陶克陶几时到你们师的,你们师长呢,又是什么时候把箱子给你的,。” “报告长官,整个暂编第十师,就我们师长一个人看到了。”王海澄早就得到了安华亭的指点,立正敬礼,大声回应,“陶克陶那厮舍不得小鬼子那边的官职,所以今晚假装喝醉了,偷偷地将文件箱遗落在了我们师长手里,我们师长打开之后,发现里边的东西可能很重要,就立刻重新封了,派骑兵连护送到长官这里。” “嗯,我知道了。”傅作义想了想,无奈地点头,王海澄的话明显是事先准备好的,看似说得很痛快,实际上却逃避了最关键的问題,偏偏他无法继续刨根究底,毕竟安华亭在第一时间就派人将文件送到自己手里,沒有做任何隐瞒或扩散。 “怎么了,宜生,。”鲁英麟被傅作义的反常举动吓了一跳,此刻才还过神來,叫这傅作义的表字,迷惑地追问。 “你看看这个,看完之后给其武和畹九他们也看一眼,然后立刻烧掉。”傅作义又难过地摇摇头,将一份完全手写的文件递给鲁英麟,让他给其他几位在座的北路军核心将领传阅。 “谁写的,陶克陶么。”鲁英麟诧异地接过文件,定睛观瞧,才看了两三行,就立刻站了起來,盯着王海澄厉声追问,“安师长看到这份文件时,身边还有其他人么,你们第十师里边,陶克陶还跟哪些人有过接触,,赶紧说,不要做任何隐瞒。” “我们,我们师长在看这份文件时”王海澄额头上立刻见了汗,赶紧按照安华亭的吩咐转述,“我们师长看文件时,从來不喜欢旁边有人,陶克陶吃完饭就立刻被软禁起來了,沒我们师长的手令,任何人靠近不了他的帐篷,我们,我们师长还说,他读书少,见识短浅,文件中很多字都不认识,根本看不懂里边写的是什么。” “这个安滑头。”鲁英麟也非常无奈地将文件放在了桌案上,低声点评,座位紧挨着他的董其武难忍心中惊诧,悄悄探过半个脑袋偷看了两眼,下一个瞬间,全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起來。 只见文件的第一页赫然写着,“正月初七,赵承绶将军与酒井顾问会晤,商谈晋军加入亚洲反赤同盟,合作剿共事宜”(注2) 注1:鲁英麟,抗日英雄,傅作义至交好友,北路军参谋长,五原大捷,就是出自他的策划,善谋而不能断,1948年在内战中兵败自杀。 注2:阎锡山信奉生存哲学,在抗战期间发现日军实力强大,便生出了依附之心,多次派赵承绶与日方进行沟通,但是由于赵本身不愿意投日,故而数度沟通都沒得到令双方都满意的成果,不过阎部依旧有几个师,主动配合了日军对八路军抗日根据地的进攻。 第三章 风云 (九 下) 第三章风云(九下) 一时间,整个会议室内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几乎每个看到文件的将领都像被雷击了般,瞬间僵直不动,然后距离他最近的下一个个人迅速从桌上捡起文件,再度重演先前那一幕,瞬间如遭雷击,然后一个接一个传下去,一个接一个失去语言和行动能力,纷纷呆坐在椅子中,任额头上的冷汗滴滴答答往下淌。 阎锡山要投日。 一手打造了晋军,并且先前口口声声要与侵略者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的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阎锡山,居然偷偷派了心腹中的心腹,国民革命军第七集团军总司令暗中与日本人接洽投靠事宜,这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整个北路军上下呆若木鸡,要知道,北路军现在虽然基本上处于“自立门户”状态,但阎锡山在这支队伍中的影响力却依旧非常巨大,去年傅作义断然将自己请來的八路军干部全都“礼送出境”,就是因为无法继续承受阎锡山的压力所致。 非但如此,在整个国民政府中,阎锡山的地位也仅排在蒋介石和李宗仁两巨头之后,如果他率部与鬼子展开合作,对眼下中国抗战事业的打击,将丝毫不亚于当年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公开发表叛国艳电,毕竟汪精卫多年來一直承担的是党务工作,手中并沒有掌握太多的军权,而阎锡山麾下,却统率着第六、第七两个集团军近十四万兵力,并且在原本隶属于晋系的第二十集团军内,也拥有大量的门生故旧,(注1,注2) 换句更直接的话说,如果阎锡山彻底倒向日寇,眼下战斗在长江以北的中*队,将有一半儿以上直接变成了伪军,原本也出于晋系,眼下与第七集团军唇齿相依的傅作义部,将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状态,除了刚刚割袍断义的第十八集团军之外,在整个北中国,都找不到任何盟友了。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傅作义才慢慢恢复了些许精神,抬头四下看了看,见安华亭的副官王海澄还手足无措地站在会议室中央发呆,便强挤出一丝笑容冲此人吩咐道:“行了,这沒你什么事情了,你回去跟安师长说,箱子我收到了,他的一番心意,我也都记在心里了,等今后有了机会,一定会向中央替他请功。” “是。”王海澄答应得很响亮,脚步却沒有做丝毫挪动,而是将身子弯下來,遮遮掩掩地试探道,“启禀傅长官,临來之前,我们师长还有一件事,命我一定要当面汇报给您,不知道” “说吧。”傅作义皱了皱眉,沉声命令,“鲁参谋长你认识,董师长、孙师长和李师长他们几个,也都不是外人,咱们北路军的任何事情,都沒有必要向他们隐瞒。” “那,那”王海澄可怜巴巴地看着傅作义,希望得到一个单独汇报的机会,见后者始终沒有起身,只好把心一横,大声说道,“那,那我可就直说了,我们师长说,前天绥西伪军的总司令王英兵败,是乘着皮筏子从他眼前溜走的,当时他一时心软,就沒下令开枪将皮筏子击沉,如今追悔莫及,甘心接受傅长官任何惩处。” “啪。”傅作义气得狠狠一拍桌案,长身而起,随即,却又大声苦笑,连连摇头,“处分,我怎么处分他,,我凭什么处分他,,王英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愿让王英死无葬身之地,不是人之常情么,,算了,你回去告诉他,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希望看到下一次,他也千万别跟我再來下一次。” “宜生,,此事需要从长计议,不可妄下结论。”参谋长鲁英麟闻听此言,赶紧大声阻拦,私纵敌酋是大罪,特别是王英这种铁杆汉奸,无论是谁,出于什么原因放走了他,都必须被追究到底,傅作义今天如果不处置安华亭,日后万一此事被翻出來,他就将替安华亭当靶子,成为全国媒体口诛笔伐的目标,整个北路军的抗战王牌形象,也将因此而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算了。”傅作义继续摇头苦笑,心灰意冷,“王英就是个废物,俘虏了他,反倒浪费了粮食,不如放他回去继续祸害小鬼子,反正咱们已经两次打得他只身而逃了,不在乎下回再打一次。” “这”鲁英麟犹豫了一下,心中很是不甘,然而看到傅作义脸上憔悴的表情,又将劝阻的话强行咽回了肚子里。 “还有那个陶克陶,让你们师长也先放了吧。”傅作义强迫自己不看麾下众将失望的眼睛,继续冲着王海澄吩咐,“你回去后对他说,小鬼子赎回工程师的提议,我需要仔细想一想再做决定。” “是,属下一定把话带到,一定带到。”王海澄喜出望外,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屁颠屁颠地跑下去向他的亲舅舅安华亭复命了,傅作义亲自将他送出会议室外,转过身,重重将门关紧,“呯。” “呯。”沉重的关门声在众人头顶反复回荡,鲁英麟、董其武、李铭鼎、孙兰峰等北路军高级将领们一个个抬起迷茫的眼睛,看着自家老大哥,脸上分悲愤根本无法掩饰。 “仅凭着陶克陶一个人的指证,我无法确定这份情报到底是不是真的。”仿佛要把所有干扰都关在门外一般,傅作义背靠着会议室的门,闭着眼睛,用沒有任何说服力的语言解释,“光凭着一份难辨真伪的情报,就将阎司令长官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傅某不敢,也不忍为之。” “那,那你傅宜生就甘心受安华亭的要挟,。”新编整三十一师师长孙兰峰性如烈火,站起來,叫着傅作义的表字质问,在他眼里,安华亭这种反正过來的伪军头目,早就该是缴械清退的对象,傅作义不计前嫌的提拔他,重用他,对他简直恩同再造,而安华亭却偷偷放走了大汉奸王英,并且以阎锡山跟日本人暗中接洽合作的情报來交换傅作义放弃对此事的追究,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如果忍了此人这一次,早晚还得忍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被此人反客为主,直接欺负到头顶上來。 “畹九,冷,,静。”坐在孙兰峰对面的董其武也站起身,叫着孙兰峰的表字反驳,“宜生将军做得对,阎司令长官纵然有千般不是,毕竟曾经于我等有知遇之恩,他安华亭一个土匪,尚知道放原來的老上司王英一马,我们这些人,总不能连个土匪都不如。” “你这是为了私恩,置民族大义于不顾。”孙兰峰毫不犹豫地将矛头转向了董其武,大声反驳,“要是日本人对你有恩,你是不是也要掉过头來去当伪军,,要是阎司令长官命令你投降日本人,你是不是也立刻对我们反戈一击,,我孙某人今天一句话撂到这儿,无论是谁跟小鬼子合作,孙某人就跟他不共戴天,至于当年的私恩,容孙某人赶走了小鬼子,再到他坟前自杀谢罪。” 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太重了,董其武立刻被刺激得两眼通红,“孙畹九,你这话什么意思,,谁要想投降日本人了,谁说会无条件服从阎司令长官的任何命令了,,你想跟谁不共戴天去,论起杀小鬼子,在座当中,哪个沒比你孙畹九杀得少。” “谁置民族大义于不顾,老子跟谁不共戴天,你董其武心中要是沒鬼的话,对号入个什座,。” “你孙畹九血口喷人。” “你董其武是非不分。” “你” “你” 眼看着两人吵着吵着就要上演全武行,参谋长鲁英麟赶紧出面劝阻,“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别扯些沒边际的事情,咱们这些人,谁手上沒有十个八个小鬼子的命,有可能再向日本人屈膝么,。” “是啊,阎司令长官是阎司令长官,咱们北路军是北路军,就算曾经是一家人,也早就分开单过了,谁也甭牵扯谁。”第三十二师师长李鼎铭也站起來,低声劝解。 他的话虽然不多,却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北路军虽然出身于晋绥系,却属于整个晋绥系里最不受阎锡山待见的一支,后者非但肆意克扣发给北路军的粮饷,并且多次在公开场合,宣称北路军早已“赤化”,傅作义有通共嫌疑,甚至连“七路半”这个绰号,最早也出于“阎锡山”之口,给整个北路军乃至绥远地区,都带來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之所以到现在为止,北路军依旧跟阎锡山沒有恩断义绝,完全是以傅作义为首的一批将领,心中还念着阎锡山曾经的旧情而已,但是若说阎锡山能凭着他的个人影响,将整个北路军都带到日本人那边,则简直是痴人说梦,首先,傅作义本人就不会准许这种事情发生,其次,北路军与小鬼子连年恶战,不知道多少弟兄以身殉国了,敌我双方之间的仇恨早已不共戴天,若是有人敢号召大伙向倭寇屈膝,不用问,结果肯定是他被乱枪打成马蜂窝。 “就是,孙长官,董长官,阎司令那边怎么干,都跟咱们这些人沒关系,咱们沒必要阎司令的事情自己先吵起來。”其他几名高级将领也纷纷插嘴,顺着李铭鼎的意思,替争执中的双方顺气。 “就是,咱们这里自乱阵脚,恐怕最高兴的就是小鬼子。”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总算将孙兰峰和董其武两个给安抚了下來,再看此处的最高长官傅作义,只见后者依旧背靠着门,脸色青得如同铁铸一般。 “宜生,此事尚有挽回余地。”知道阎锡山私下勾结日军之举对傅作义的打击颇重,参谋长鲁英麟少不得又出言给老朋友宽心,“你想想老长官的性子,若日本人不给他足够的实际好处,光凭着空口白牙,他肯像汪精卫那样,立刻迫不及待投靠过去么,,要我看,他们双方少不得还要谈上几回,而在这期间,局势还说不定会有什么新变化。” “是啊,总得谈上三回五回的才行。”傅作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般,懒懒地重复,刚才孙兰峰和董其武两个在会议室里唇枪舌剑,他自己心中何尝又不是在激烈地挣扎,有一个声音坚决的告诉他,大义与私恩不能兼顾,眼下就该立刻将陶克陶的密报,用急电转发给重庆政府,然后联合重庆方面、商震的第二十集团军,以及刚刚割袍断义的八路军,迅速逼阎锡山退居二线,以免这个目光狭窄的老上司真的走向邪路,给国家和民族带來巨大的灾难、然而,同时还有一个声音不住地反驳,告诉他君子的为人之道,阎锡山当年的知遇提携之恩,以及“出卖”老长官后,世人眼里的鄙夷,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阎锡山做得再差,也是他傅作义的长辈,无论如何,都不该毁在他傅作义之手,(注3) “所以,眼下咱们应该做的,不是蓄意帮阎司令长官隐瞒此事,也不是立刻将此事捅给外面。”鲁英麟看得心里着急,一边继续给傅作义给宽心丸,一边搜肠刮肚地想解决之道,还甭说,办法还真给他找到了,“要我看,咱们不妨先将这份情报压一压,然后立刻想方设法,让阎司令跟小鬼子达不成协议就是了,这样,既对得起民族和国家,又让阎司令长官避免了今后身败名裂的下场,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得轻巧,阎司令长官算盘向來打得精,哪那么容易受咱们的影响,。”孙兰峰依旧对傅作义包庇安华亭的举动无法释怀,撇撇嘴,不屑地数落。 “那可未必,咱们阎司令长官,信奉的可是生存哲学。”鲁英麟丝毫不以为忤,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我猜的不差,他派赵承绶将军跟小鬼子接洽的事情,应该发生在五原战役之前,咱们刚刚兜头给了小鬼子一记闷棍,老人家这会儿应该能看出,小鬼子已经疲态尽现了,如果咱们再接着打两场胜仗,或者最近八路军、中央军也打出两场像样子的反击,我敢保证,阎司令那边立刻会重新考虑跟小鬼子的合作事宜,至少,他开的价码,会节节攀高,甚至高到小鬼子给不起的地步。” 注1:叛国艳电,大汉奸汪精卫于1938年底叛逃至日战区,并以国民党副总裁身份公开发表结尾为艳的电文,宣布与日本侵略者合作,和平救国。 注2:第二十集团军属于商震的嫡系,而商震原本为阎锡山的爱将,后因为不满阎锡山的性格狭隘多变而投靠了蒋介石。 注3:阎锡山对傅作义的崛起,心存不满,甚至动过杀心,但傅作义对阎锡山却一直念有旧情,多次主动替对方收拾烂摊子,甚至在阎面临绝境时,仗义施以援手,傅作义能从阎部一个师长,迅速攀升为北方第一实力派,深得蒋的信任和属下拥戴,与他这种颇为厚道的性格是分不开的。 第三章 风云 (十 上) 第三章风云(十上) 众人叹了口气,陪着他摇头苦笑,阎锡山多疑善变,光占便宜不吃亏的性格,算是被鲁英麟摸了个透,按照他所说的办法,也的确有很大可能将阎锡山与日本人之间的交易彻底搅黄,然而大伙如果明知道阎锡山在与日本鬼子悄悄勾结,却不能公开阻止,反而要想方设法替此人遮挡隐瞒,无疑有些对不起北路军抗日铁拳的美誉,更对不起那些刚刚战死在沙场上的弟兄。 “这件事,其实重庆方面未必一点动静都沒听到。”知道自己的提议,未必能让在座所有人都心服,参谋长鲁英麟想了想,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可听到之后又能怎么样呢,甭说阎司令长官眼下还沒跟日本人达成协议,即便协议已经达成了,只要他一天沒有公然接受日本人的官职,重庆那边就只能继续装糊涂,否则,用军事解决,肯定会将阎司令长官和他麾下的两个嫡系集团军,立刻逼到小鬼子那边,用政治手段解决,有韩复渠这个前车之鉴在,咱们阎司令长官,怎么可能轻易离开他自己的队伍,。”(注1) 闻听此言,众人叹息声愈发沉重,从前一段时间伪德王和军统之间的关系发展上來看,重庆方面的确应该早就察觉到了阎锡山跟日本鬼子之间在眉來眼去,毕竟陶克陶只是伪蒙疆自治政府的参议员,而德王却是整个伪蒙疆政府名义上的最高行政长官,然而重庆方面却迟迟沒采取任何针对阎行动,只可能是真的像鲁英麟分析的那样,是由于害怕彻底逼反了阎锡山,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甚至重庆方面也有很多人认为抗日战争已经彻底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所以巴不得通过阎锡山的试探,找出以条可以苟安一隅的道路來。 “既然你这么说,就按你的方法办吧,反正我只是个军人,就懂得打仗。”又是一声长叹之后,新编整三十一师师长孙兰峰瞪着通红的眼睛说道。 他是今天晚上反对包庇阎锡山态度最坚决的,也代表了北路军中大部分少壮派将领的意见,这些人或者曾经在阎锡山麾下沒受到过任何重视,或者是傅作义自立门户之后才加入的北路军,心中对阎某人沒任何感情,只唯傅作义马首是瞻。 既然少壮派们在孙兰峰的带领下做出了妥协,接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很快,大伙就达成了一致意见,将这份可导致国民政府再度分裂的文件彻底封存,以其他相对缓和的方式,促使阎司令长官放弃左右逢源的幻想,重新走到正确的道路上來。 既然大伙念着旧日恩义无法去揭发阎锡山,当然也就像傅作义先前所感慨的那样,沒有什么脸面再去追究安华亭私纵大汉奸王英的罪责,后者跟大汉奸王英之间的关系,与大伙跟阎锡山的关系一模一样,都受过对方知遇之恩,都是后來因为政治理念不同而分道扬镳,然而,这么多宿将、名将,却被一个土匪出身的暂编师少将师长牵着鼻子走,众人心里头甭提有多堵了,达成决议之后,很长时间都提不起继续说话的兴趣,一个个叼着烟卷,大口大口地猛吸。 天气乍暖还寒,指挥部的门窗都是紧闭着的,十五六支老烟枪同时在里头喷云吐雾,很快就令屋子里呛得无法再坐人,北路军总指挥傅作义憋得难受,转过身,一把扯开屋门,同时背对着大伙厉声呵斥,“行了,想过烟瘾请去外边,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成了什么样子,,这里是指挥部,不是戏棚子,也不是电影院。” “嗯,,嗯。”大伙被训得一阵气结,赶紧将只剩下一个屁股的烟卷儿按进各自面前的烟灰缸里,用力掐灭。 “勤务兵,把窗户全都给我打开,放点儿新鲜空气进來。”傅作义懒得看大伙那副沒精打采的模样,怒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大声命令,“再给大伙打点儿热茶來提提神,然后继续开会,别人怎么着,那是别人的事情,咱们这里,最重要的事情是收拾小鬼子。” “对,咱们北路军是北路军,跟别人不一样。”董其武等人挺直腰杆,大声附和。 “早就不是一家人了,何必死乞白赖往一块凑合。”孙兰峰等少壮派也冷笑着强调。 这些话如果是前一段时间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说,少不得还会被傅作义大声教训,在他心目中,一直把阎锡山当作自己的长辈和老师,但是今天,傅作义却只是愣了愣,沒有说任何澄清的话,阎锡山想保住的是山西,是晋绥军这个军事政治集团,而他傅作义,想保住的却是整个中华民族,与整个中华民族的存亡相比,阎锡山以往对他再多恩情,也显得太单薄了,他可以替阎司令长官遮掩过这一次,却不可能再替对方遮掩第二次,第三次,也不可能跟着对方的脚步往遗臭万年的绝路上走,这是他最后一次违背自己的本意去维护老长官,算作是对往昔恩情的一个交代,从此之后,晋是晋,绥是绥,天底下再也沒有“晋绥军”。 知道傅作义此刻心情沉重,参谋长鲁英麟笑了笑,努力将话題朝正事儿上岔,“别扯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了,大伙先集中精神,把陶克陶的投名状看完,说不定,里边还能找到收拾小鬼子的新机会。” “对,先看陶克陶的投名状,从里边找新机会收拾小鬼子。”众人想法和大体上鲁英麟差不多,七嘴八舌地回应。 “那就分开看,大伙一人看五份,看完了之后互相交换,发现有价值的情报,立刻把它单独挑出來。”鲁英麟看了看傅作义的脸色,继续提议。 不待他动手,董其武等人已经站起身,以最快速度将手提箱里的文件分发了下去,不一会儿,众人就将心里的郁闷彻底抛在了脑后,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了“刷、刷”的纸张翻动声。 大部分文件都是关于政治和经济方面的,日本人在包头一带发现了好几处大型的露天煤矿,开采起來成本很低,矿石的成色也非常好,此外,有几处铁矿所产的矿石样品,经日本专家分析,铁含量都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已经达到了富铁矿标准,在整个亚洲地区,都名列前茅。 在座众人虽然都是武夫,对开矿和冶金沒什么概念,但是刚刚于五原战役中俘虏了三百多名日本矿业工程师,心中多少也受到了一些触动,知道河套地区,其实远不像其表面上看起來那么荒凉,否则的话,小鬼子也不会将整个东瀛的矿业人才全投放到这里來了! 这些煤矿和铁矿,还有其他大伙根本叫不上名字的珍惜矿产,即便眼下北路军沒能力开采利用,也不能让小鬼子轻松挖走,那是属于子孙后代的财富,不属于任何私人,如果大伙现在因为沒有能力开采利用,就眼睁睁地看着小鬼子将其运走,几十年后,子孙们就只好去喝西北风活着了,到那时,他们绝对不会以前辈们的无知而感到光荣,相反,他们会在报纸、书籍上,做出各种无法阻止的质问,质问当时让日寇轻松将资源运走的人,当时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到底安的是什么居心,。 “不能释放那些鬼子专家。”看着看着,就有人大声议论了起來,“至少不能现在就释放。” “对,哪怕酒井隆拿大炮來赎,都不能放他们走。”其他在座将领立刻群起响应,北路军纪律严明,对于放下武器投降的日本专家,并沒有进行任何虐待,依照以往的惯例,对于这些非军事人员,通常也是教育一番之后,再派兵押到交战区外公开释放,但是这一回,陶克陶所提供的秘密文件,却彻底堵死了这些所谓的非军事人员回家的大门,既然他们为掠夺而來,就必将为掠夺行为付出代价。 因为大伙的想法出奇的一致,所以很快就达成了最后决议,鲁英麟负责指导参谋人员将其记录在案,其他将领则低下头,继续从陶克陶的投名状中,翻检有用消息。 “妈的,小鬼子真阴险。”孙兰峰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咆哮。 “怎么了,怎么了,,小鬼子不是刚吃了一场败仗么,又要出什么妖蛾子,!”众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将头转向他,七嘴八舌地追问。 “他,他们”孙兰峰举着一份手写的情报,又急又气,大汗满头,“他们居然偷偷调集了一个混成旅,去堵我的九十三团,先前,先前那三个蒙古骑兵师,目标居然也是一样。” 注1:韩复渠,山东省主席,地方实力派军法,抗战初期因为率部后逃,被中国民*事委员会以开会为名,骗到河南诱捕,随即被秘密枪决。 第三章 风云 (十 中) 第三章风云(十中) “嘶,。”在座众将齐齐倒吸冷气,都为小鬼子的疯狂而感到乍舌。 对应国民革命军内旅一级的建制,日寇在旅团下设有联队,通常一个混成联队内部,下辖三个步兵大队,每个步兵大队内部,则细分为四个步兵中队和一个重机枪中队,一个炮兵小队,在步兵中队内部,还设有单独的轻机枪组和掷弹筒组,无论在规模上,还是火力配备方面,都超过了九十三团不止一个档次,(注1) 只有傅作义,闻听部属遇险,整个人立刻振作了起來,先前的颓废状态一扫而空,站起來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呵斥道:“都慌张什么,小鬼子拿一个联队來进攻咱们一个团,那是咱们北路军的荣耀,打不过就让弟兄们化整为零,分散突围便是,草原这么大,我就不信小鬼子能把所有的道路全堵死。”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登时一片寂静,所有北路军高级将领,包括先前气急败坏的孙兰峰在内,都坐直了身体,脸上写满了慷慨豪迈之气,是啊,打就打呗,战争么,总会有个你來我往,不可能只许北路军打小鬼子,小鬼子连还手都不敢还。 傅作义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然后满意地点头,“长城抗战的时候,小鬼子一个联队,打咱们两个师,三年前,小鬼子一个联队,打咱们一个师,去年这时候,国民革命军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对付小鬼子,必须三倍以上的兵力才能言守,必须五倍以上兵力才能言攻,而今天,小鬼子为了对付咱们一个刚刚升格的甲种团,就得调动一个混成联队上,这,是九十三团的光荣,也是咱们整个北路军的荣耀,所以,咱们只管放手去打,此战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在气势上,小鬼子都已经输了个干干净净。”、 “是啊,怕他个球,比这更危险的情况,咱们又不是沒见识过。” “打就打,大不了咱们让九十三团钻沙漠,我就不信小鬼子有胆子往里边追。” “小鬼子在东边对付咱们的九十三团,咱们就在西边掏他的包头和绥远,看看到底谁先撑不住。” “打,老子正嫌上次打得不过瘾呢,这回刚好再让弟兄们开开荤。” “” 登时间,众将们的士气就被调动了起來,擦拳抹掌,准备跟小鬼子大干一场,傅作义将军说得好,小鬼子拿一个混成联队对追杀北路军一个团,正说明了他们的情况江河日下,中央军沒发现这个秘密,八路军沒发现这个秘密,北路军正好借助这个机会,让全国的父老乡亲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威武之师。 见麾下士气可用,傅作义再次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大声吩咐,“参谋长,命人着手准备相关区域军用地图,孙畹九,你协助鲁参谋长,给我在地图上把敌我双方的兵力和位置全都标出來。” “是。”参谋长鲁英麟和新三十一师师长孙兰峰双双起身敬礼,快步跑到会议室另一侧研究作战方略的位置准备地图。 鲁英麟是保定军官学校步科第五期毕业的高材生,从军二十余年,经验非常丰富,孙兰峰虽然生了个猛张飞性格,却也是如假包换的黄埔四期,基本功非常扎实,二人带领着一堆中央陆军大学毕业的参谋,很快,就将目前九十三团当前所在位置及其周边各路敌军标识了个清清楚楚。 傅作义带领其余将领缓缓围拢上去,只在地图上扫了两眼,就迅速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多敌人,孙畹九,十天之前,我不是已经让你把九十三团从德王的老巢撤出來了么。” “是,是这样的!”新编三十一师师长孙兰峰脸色微红,赶紧小心翼翼地解释,“当时,当时的确沒攻击德王的老巢,但九十三团撤下來后,半路上又遇到了小鬼子的东蒙特遣大队,就是曾经败在他们手下的川田大队,还有兴安警备军的四旅、五旅和九旅,以及小鬼子匆匆忙忙打哲里木盟调过來的三个地方常驻中队,双方谁也不服谁,拖拖拉拉,就耽搁到了今天。” “谁也不服谁,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儿。”傅作义愣了愣,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九十三团是他趁着关东军主力都被苏联人吸引在诺门罕一带的机会,断然布置下的一路奇兵,在刚刚结束的五原战役中,曾经出色发挥了“分散敌军兵力,激化日伪矛盾”的作用,然而作为整个北路军的总指挥,他却不可能天天都把目光盯在一个团级规模的作战单位上,所以在战略目标初步达成之后,就立刻把这支部队的指挥权彻底交还给了其直辖上司孙兰峰,从此再也沒有精力加以详细过问,、 现在看來,孙兰峰在执行九十三团后撤的命令时,显然不够果断,所以才导致了眼下九十三团被数倍于其自身的敌军盯住,马上要面临身陷重围的危险局面,这种风气,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孙兰峰必须立刻给出一个交代,否则,北路军上下人人效仿,早晚都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 “是,是这样的,总指挥,您听我解释。”孙兰峰自知闯了大祸,赶紧抹着汗补充,“我当时只知道日本人调了三个蒙古师过去,不知道还有个关东军的混成旅团,而三个蒙古师的战斗力大伙也清楚,九十三团如果以逸待劳的话,未必沒机会将他们分头吃掉。” “胡闹。”沒等傅作义开口,参谋长鲁英麟抢先大声呵斥,同时悄悄地给孙兰峰使了个眼色“先前那几支鬼子和伪军呢,他们可能在旁边看着九十三团放手施为么。” “报告参谋长。”孙兰峰明白鲁英麟是在给在创造机会,赶紧立正敬礼,继续大声补充,“这种可能性非常大,正跟在九十三团身后的那几路敌军当中,战斗力最强的,就是从黑石寨一路跟过來的川田大队,九十三团曾经狠狠给过他们一次教训,所以他们对九十三团非常忌惮,一直不敢靠的太近,其他几支日军,都是关东军派驻东蒙,负责弹压地方的三流部队战斗力还不如川田大队,至于那三个兴安军警备旅,更是兵无战心,早在向贝子庙靠近之前,就派人私下跟九十三团打了招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冲在前面给小鬼子当炮灰。” 经他这么一解释,众人的确发现,九十三团曾经有过痛殴三个蒙古骑兵师机会,只是小鬼子有点儿过于给九十三团面子了些,居然沒等三个伪蒙古骑兵师运动到位,紧跟着就又派了一个标准的关东军混成联队过去。 “前一段时间,川田大队一直呼叫其他几支日军和伪军向它靠拢。”偷偷看了一眼傅作义的脸色,孙兰峰继续陪着小心说明,“而其他几支日伪军原本不归川田国昭管辖,所以响应得并不积极,这样一來,在周围的日伪军沒汇聚成团之前,九十三团一直占据实力上的优势,而万一日伪军聚集在了一处,就又失去了将九十三团困住的机会,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咱们手中。” “嗯。”傅作义点点头,低声沉吟,如果不考虑陶克陶在投名状中主动告知的日军森川混成联队,孙兰峰先前的布置,的确沒有任何问題,并且也都在他的师长职权范围之内,换了其他人來指挥,在明知道背后几路日伪军都畏缩不前的情况下,也会命令九十三团以逸待劳,争取将那三支远道而來的蒙古骑兵师挨个吞掉。 “谁也不服谁,是什么意思,,九十三团和川田大队又交过手么。”存心回护孙兰峰这员勇将,参谋长鲁英麟继续给后者制造澄清机会。 “报告参谋长,报告总指挥,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孙兰峰想了想,满脸堆笑地邀功,“九十三团在当地,招募了一批年青牧民做骑兵,所以打算以战代练,正好小鬼子有个原本驻扎在扎鲁特旗的中队靠他们比较近,就掉过头去跟小鬼子打了一仗。” “结果呢,。”“结果呢,打赢了么,你快说,别卖关子。”其他北路军将领闻听,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催促,大伙最近一段时间都忙着五原战役的善后事宜,谁都沒注意到九十三团那边的动作,沒想到,孙畹九居然偷偷组建了一支骑兵,并且好像还从日本鬼子身上捞到了便宜。 “嗨,甭提了。”孙兰峰耸了耸肩膀,满脸悻然,“沒等九十三团拉开架势,小鬼子的驻达拉特中队已经跳上汽车撒丫子了,这边的骑兵追了半天,就逮到了三个从汽车上颠下來的笨蛋,后來一审问,才知道整个驻达拉特中队里头,都是从关东军内部淘汰下來的废物,非但从來沒上过战场,甚至连训练科目,都达不了标。” “哈哈哈”众将轰然而笑,都为日军中出了一群另类而感到兴奋,怪不得这两年日寇变得比以前好对付了,原來他们中间也不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当最开始那批百战老兵被分散到广阔的中原战场上之后,同样规模的作战单位,实力当然会大幅下降。 “其他几支日寇的驻地方部队也差不多,根本不敢跟九十三团硬碰,咱们这边一靠近,他们要么迅速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同伙身边凑,要么就立刻后撤拉开距离,等咱们的九十三团转过身离开,他们又死皮赖脸地跟了上來,隔着好几十里路继续泡蘑菇。” “妈的,原來小鬼子当中,也有这种滑头。”有人又被孙兰峰的描述给逗乐了,撇撇嘴,低声数落,“我还以为就咱们中*队里有这种人呢,原來” “行了。”傅作义回头白了他一眼,不高兴地打断,“别扯其他人,管好咱们自己的事情。”旋即,又将目光转向孙兰峰,“这是谁的队伍,怎么跟九十三团靠得如此近,。” “是,是八路军的一支地方部队。”孙兰峰的表情立刻又变得紧张了起來,看了看傅作义的脸色,扭扭捏捏地回应,“番号是察北军分区黑石游击队大队,规模只有一个连左右,曾经配合九十三团消灭过儿玉中队,祁团长见他们的骑兵训练得有模有样,就,就请他们一起去进攻贝子庙,顺便请他们帮忙给训练一下自己刚组建的骑兵营。” “九十三团上次的战报中,提到过他们,并且八路军晋察冀军区那边,也曾经向咱们这边确认过双方的合作关系。”参谋长鲁英麟想了想,低声在旁边补充。 傅作义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果然从记忆中翻出了相关内容,他原本以为,一个连级作战单位,还属于地方部队,即便能给九十三团一些帮助,也是象征性的,未必能起到什么实际作用,现在看來,自己又一次小瞧了八路军那边的合作诚意,同时也忽略了手下人的良苦用心。 毕竟是一路军总指挥,即便不喜欢孙兰峰私下里讨好自己的小动作,他也不能冷了对方的心,想到此节,傅作义笑了笑,低声宣布,“新三十一师组建骑兵团的事情,我已经上报军事委员会了,很快就能批复下來,畹九,你现在就可以着手进行相应准备,要建,咱们就从苏联那边请教官,建成全国最专业的骑兵团,至于八路军察北军分区那边,这次合作结束之后,该怎么感谢人家就怎么感谢人家,把整个黑石游击大队,也必须完完整整地给人家交还回去。” “是。”孙兰峰的脸立刻臊成了块大红布,向傅作义敬了个礼,大声承诺。 “晋军那边的全力配合,最近恐怕不能指望了。”又轻轻叹了口气,傅作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在场所有人解释,“眼下咱们北路军,在整个北方只剩下了第十八集团军这一个盟友,所以,该维护的关系,还得继续维护下去,锐峰,你等会儿给朱总司令发个电报,就说考虑到当前第十八集团军所面临的困难,我这里有一批未开过封的军火,可以就近支援给他们,让他们尽快派人來接洽就是。” “好。”鲁英麟想了想,苦笑着答应,为了维护与晋军和支持,同时也是为了响应国民党中央的号召,去年冬天,北路军才主动疏远了与八路军的关系,把八路军的代表和工作人员,全部礼送出境,谁想到,一转眼,曾经同气连枝的晋军就成了墙头草,为了保证自己今后不是孤军奋战,傅作义又不得不主动向八路军示好,修复双方之间的关系。 “畹九,你给九十三团发电报,把现在的情况告诉他们,让他们和黑石游击队一道,即刻离开锡林郭勒,快速向南运动,避开日军的森川联队,如果实在避不开,就转向集宁,由那里入关,向附近的贺龙将军寻求庇护。”(注2) 注1:日军在侵华初期,主力部队完全仿照德制,分为师团,旅团,联队、大队等,其中一个师团的兵力,相当于国民革命军的一个军,旅团相当于一个师,联队则相当于一个旅,后來双方编制都有很大变化,这种对应关系就不再成立了。 注2:贺龙将军在1940年初担任晋西北抗日根据地书记,控制了兴县、临县、保德、河曲、偏关、岢岚六县,麾下总兵力含游击队在内大约有两个师左右,其中有两个团为原本的红军主力,战斗力颇强。 第三章 风云 (十 下) 第三章风云(十下) “是。”孙兰峰站直身体,回答得特别大声,傅作义让他发电报个给九十三团,而不是亲自越级指挥,就等同于公开宣告对他先前的那些自作主张行为不会再予追究,宽厚体贴到了如此地步,当然让他这个做下属的无法不感激。 傅作义向他轻轻点点头人,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向董其武,“第一零一师当前士气如何,还有一战之力吗。” 国民革命军第一百零一师在五原战役中负责阻击敌方增援部队,面对小岛骑兵旅团和第二十六师团第二旅团的轮番进攻,死战不退,确保了五原战役最后以北路军全胜而完美收宫,但是,第一百零一师自身也付出了相当巨大的代价,伤亡将士高达一千四百余,三名团长中一人中弹殉国,另外两人被日军的毒气熏倒在阵地上,至今尚未脱离险境,是以,傅作义才在准备动用该师之前,有此一问。 谁料一零一师师长董其武想都沒想,立刻挺直了身体说道,“报告长官,一零一师上下士气如虹,随时可以投入下一场战斗。” “好。”傅作义非常满意第给了董其武一个微笑,然后大声命令,“董其武,今晚会议结束后,你即可率领一零一师渡过乌加河,进逼包头,不把包头一带小鬼子开的矿山全给我砸烂了,不准回师。” “是,坚决完成任务。”董其武端端正正第敬了个礼,大声回应。 按照陶克陶提供的情报,包头附近新开的几处煤矿和铁矿,都为小鬼子全资控股,所采用的各类机械,也是目前世界上比较先进的,造价非常高,如果一零一师把几处矿山全都端掉,把那些机械和运输车辆都拉回來,即便短时间内派不上用场,光是当废品处理掉,也能发一笔小财,刚好可以弥补其在战斗中的一部分损失。 正当大伙满眼羡慕第看着董其武的时候,傅作义想了想,继续调兵遣将,“新编第三十一师进驻木纳山、新编第三十二师推进到昭君墓,给我摆出强攻包头的姿态,如果鬼子和伪军敢出城救他们的矿山,直接给我往死里头打!” “得令。”新三十一师师长孙兰峰和新三十二师师长袁庆荣两个喜出望外,同时大声领命。 “行动时务必小心,别在阴沟里翻了船。”傅作义笑着叮嘱了他们几句,最后将目光转向参谋长鲁英麟,“锐锋,你给我召集中外记者,我要公开展示五原战役的缴获,戳破日本鬼子的谎言。” “是,会议结束后我立刻着手安排,正好重庆那边有两波美国记者,也可以请苏联人的飞机帮忙将他们捎过來。”鲁英麟点点头,笑着答应。 小鬼子素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传统,每次战役结束后,哪怕败得再惨,公布自己一方损失时,肯定都要缩小几十倍,而对中*队所付出的牺牲,则层层注水,所以报纸上经常看到日军在某地与国民革命军血战一昼夜,最后却只伤亡十來个人的“新闻”,而与鬼子硬撼的中国方面,则是被全歼了一回又一回,然后又在原地浴火重生。 但是这一次,北路军光是在战场上拖回來的破损汽车,就有五十余辆,此外还有各类轻重火炮三十余门,机枪五十多挺,毒气弹发射筒上千具,至于枪支弹药,更是不计其数,只要当众摆放出來,小鬼子即便将损失全算在伪军头上,也难以掩饰他们精心策划的“讨傅行动”已经输掉了裤子的事实了。 “还有那个水川次长的印章,近藤少将的指挥刀,都一块给记者展览。”傅作义想了想,继续恶狠狠的补充,“把俘虏中的日本鬼子也都带出來,让记者给他们拍照,一并发在报纸上。” “这”鲁英麟沉吟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几分犹豫的表情,五原战役打赢了,北路军顺势推进到包头一线,向小鬼子收取些利息是应该的,刚刚吃了败仗的鬼子们,短时间内也很难有精神发起反攻,召开记者招待会,向外界宣告战绩,鼓舞全国抗日士气,同样是军方惯例,小鬼子即便感觉受到了羞辱,也难在以此为由头组织报复,唯独将战俘拉出去展览,着实有些过于很辣,小鬼子被抽得恼羞成怒之后,下一步,难免就会将北路军当作重点打击对象。 “这已经是够客气了,如果小鬼子俘虏了咱们的人,早就给绑在树上练刺刀了,老子只是展览一下,有何不可,。”傅作义皱了下眉头,冷笑着补充。 “这件事我可以派人去做,但是”见傅作义已经有了决断,鲁英麟便不再劝阻,而是换了一种语气婉转提醒,“小鬼子向來骄狂成性,总指挥如此折辱他们,下一步,恐怕关东军和华北派遣军,都会将咱们视作眼中钉。” “那又能怎样,老子正愁他们不肯送上门來。”傅作义撇撇嘴,非常不屑第说道,“咱们这边抽脸抽得越狠,小鬼子酒井隆那边越难向其国内交代,想从九十三团身上捞一票,以图蒙混过关,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老子直接把被俘的小鬼子展览出來,让他的顶头上司也知道知道,五原战役早打完了,接下來他们的任何行动,都已经于此战无关。” 沒等鲁英麟将这番话理解透彻,傅作义想了想,继续补充道,“咱们跟小鬼子之间的战争,不光是发生在沙场上,其他方面,只要能打击到敌人,沒有什么招数不能使,小鬼子的华北驻屯军和关东军之间,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他们一直打顺风仗,当然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谁也顾不上折腾谁,这回,咱们把三百多被俘的矿业专家全拉出來给大伙看,驻屯军和关东军那边,肯定要有一方为此负责,我就不信,被推到了风尖浪口上,酒井隆那厮还有心情成天盯着咱们的九十三团,。” 第三章 风云 (十一 上) 第三章风云(十一上) 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九十三团。 这才是傅作义将军的真实目的,从五原到锡林郭勒中间有上千里远,他沒有办法打通一条道路接九十三团回來,所以,他选择能采用的各种手段,包括展览被俘鬼子矿业专家,來激怒日寇,将日寇的仇恨全都吸引到北路军的主力这边,进而减轻九十三团所要承受的压力。 他沒有因为九十三团已经完成了预设使命,就将这支部队丢给敌人,虽然这个年代通行的说法是慈不掌兵。 他今天不肯丢下九十三团,以后就不会丢下北路军中的任何一支。 一瞬间,众高级将领们就明白了傅作义的全部想法,谁也沒有出言劝阻,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感动。 大伙纷纷开动脑筋,尽自己最大所能,出谋划策,弥补新作战计划中的疏漏,很快,一份相对完整了实施方案就跃然纸上。 电报员将方案内容和森川混成联队已经东下的消息译成电码,以最快速度发了出去,滴滴答答的电波在草原上空飞翔,瞬间横跨千里,再从九十三团的随军电台上展现出來,进而被还原成文字,在第一时间送往团长老祁的案头。 团长老祁正在寝帐里休息,听到门外慌乱的脚步声,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右手顺势从枕头下掏出一把托卡列夫,“谁在外边,什么事情。”(注1) “我,团长,师部急电。”通讯营营长王志知道自家团长有睡觉时枕着手枪的习惯,赶紧大声回应。 “是王营长。”团长老祁的警卫员们也紧跟着作证,“团长,我们正打算进去喊醒您。” “不用喊了,已经醒了,让王营长进來吧。”团长老祁收起枪,用手使劲儿搓揉自己发僵的脸,三月底的草原夜间温度还在零度附近徘徊,光凭着一个小小的火盆,实在无法保持寝帐内的温度,睡得时间稍微长一些,露在被子外的鼻子和脸部就变得像尸体般又凉又硬。 “是。”警卫员答应着,从外边推开寝帐门,顺手拧开摆在屋子内大号电池灯,黑暗迅速被驱逐出外,通讯营长王志的额头也被灯光照亮,汗津津的,仿佛刚刚结束了一次十公里负重拉练一般。 “看把你急的,天塌了还是地裂了,。”团长老祁笑着调侃了一句,伸手去抓对方递过來的电报,通讯营长王志艰难地咧了一下嘴,发出声音宛若破锣在敲,“鬼子,鬼子又派了一个混成联队过來,具体位置不明。” “混成联队,,吆喝,小鬼子还真看得起我啊。”团长老祁也被吓了一跳,旋即笑着摇头,“一个混成联队,三个兴安警备旅,三个蒙古骑兵师,再加上川田大队和哲里木盟三个驻屯中队,哈哈,老子一个团就吸引了两个师敌军,这下想不出名都难了。” “是,是关东军的一线混成联队,原本在五原那边跟一零一师对峙的。”通讯营长欣赏不了老祁的玩笑话,又咧了下嘴巴,艰难地补充,“小鬼子在西线被咱们打疼了,所以突发奇想,准备从东边捞回去。” “想得美,老子崩掉他的牙。”团长老祁撇撇嘴,不屑地点评,话虽然说得大气,他的目光,却迅速落在了电报上,眉头也慢慢开始往一起皱,“暂避其锋,南下集宁,尽量避免跟晋军发生瓜葛,必要时可以向八路军贺龙部求援,奇怪了,如果能顺利跑到集宁附近,我又何必麻烦贺龙将军,直接请求第六集团军出兵接应不行么,难道,奶奶的,这脸皮是什么做的啊,人已经躲进了晋南的山沟里还不算,居然好意思再出來跟小鬼子勾勾搭搭。” “团长。”通讯营长王志赶紧低声提醒,有些事情,猜出來真相就行了,不方便公开宣之于口,否则,非但会令弟兄们感到心寒,在合作伙伴面前,大伙说话时也会觉得底虚。 “妈的,他阎司令长官敢干,就不要怕人说。”团长老祁攥着电报,手指关节处“咯咯”作响,“走,去指挥部,咱们先在地图上把退路标识清楚,储光,你给我去把其他几个营长和所有参谋人员都叫起來,让他们立刻到指挥部开会。” “是。”警卫排长储光答应一声,小跑着去远,团长老祁想了想,又继续吩咐,“小栗,你去一趟黑石游击队,把张胖子和棺材脸一起请过來,娘的,这回又让棺材脸看到笑话了,老子真他娘的冤种。” 警卫班长栗明低低的答应着,沒精打采地跳上了坐骑,团长老祁嘴里的棺材脸,就是黑石游击队新任政委方国强,整个游击队中,就数此人最难对付,整天板着个面孔,见了谁都沒个笑模样,很多事找到张胖子头上,也许犹豫都不会犹豫就直接答应了,可是如果当时方棺材在场,肯定要刨根究底一番,不把來龙去脉弄清楚了,绝不给准话。 “妈的,丢人,老子真他娘的倒霉,当年怎么在这么一个窝囊废手下混日子。”团长老祁也觉得难堪,抓着电报,骂骂咧咧朝指挥部走,按照出身推算,他也算是晋绥系一员,并且是阎锡山最为欣赏和最为依仗的三晋子弟,可此时此刻,他却着实无法以曾经的履历为荣,,阎司令长官的行为太丢人了,从抗日战争初期到现在,所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丢人,一件比一件透着股子僵尸之气,太原战役时宁可将机枪大炮堆在兵工厂的仓库里等日本人缴获,也不肯给前來帮忙的二十六路和八路军使,去了晋南之后又一门心思地保存实力,消极避战,如今好不容易刚把阵脚稳定下來,转眼又开始跟日本鬼子眉來眼去,为了保住手中那一亩三分地儿连做儿皇帝都不在乎了,亏得弟兄们还总是把他那当年的抗战宣言挂在嘴边上。 “团长。”通讯营长王志快速追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向老**议,“师长在电报里,并沒有说第六集团军有什么不恰当举动,我觉得,您自己推测出來的东西,等会儿是不是沒必要跟张胖子他们提。” “能瞒得住人家的眼睛么。”团长老祁看了他一眼,满脸无奈,“我倒是想不提啊,可明明咱们距离晋军更近一些,为啥要去找八路军帮忙,张胖子要是问起來,我沒法跟他解释啊,况且即便张胖子稀里糊涂,沒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旁边那个棺材脸方政委能猜不到么,到时候随便问上几句,老子的脸就得肿上好几天,还他娘的是自己送上去请人家抽的。” “这”通讯营长王志无言以对,方国强的难对付他是亲自领教过的,比起张胖子的弥勒佛模样,此人简直就是铁面阎王,凡是被他抓到辫子的,谁也甭想有好日子过,哪怕事情过去好几天了,回想起來,依旧难堪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被他抽就抽吧,谁叫老子当初想占游击队的便宜來呢老子活该。”见到通讯营长王志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团长老祁愈发觉得灰头土脸,耸耸肩,悻然说道:“把咱们掌握的情况开诚布公第告诉他们,然后一起商量如何应对,好歹他们也是自己人,现在被棺材脸奚落,总好过将來出了麻烦,被小鬼子拿机枪突突。” “那倒是。”通讯营长王志点点头,低声回应,“棺材脸虽然嘴损了点儿,做事却不含糊,有他在,至少跟八路军那边配合,不会出现太大问題。” “希望吧,南下的道路也未必畅通无阻,那些小鬼子的地方驻屯部队和伪军原來不敢出动出城招惹咱们,是因为周围找不到援兵,如今得知小鬼子派了一支混成联队过來,肯定想着有所表现,酒井隆那边,也肯定会下令让他们不惜代价拖住咱们。” “是比较麻烦,关键咱们这回跑得实在太远了。”王志叹了口气,满脸愁容。 二人一边走,一边讨论,转眼间,來到了临时指挥部门口,得到通知的技术人员早已准备停当,见自家团长來到,立刻轻轻合拢了电闸,“刷”地一声,整个指挥部内立刻被三颗缴获來的汽车大灯照得亮如白昼。 不多时,几个正副营长也赶來了,从老祁手里接过电报依次传阅,每个看到上面内容的人,都满脸肃然。 群狼环伺,然后突然又杀过來一头狮子,九十三团即将面临的困境,的确是前所未有,正当大伙搜肠刮肚想着对策之时,门外突然传來了张松龄那特有的爽朗声音,“抱歉,抱歉,让大伙久等了,我今天睡得有点沉,祁团长,是不是决定好下一个收拾目标了,,决定好了咱们就赶紧动手,趁着关东军那边还无力分身的时候,再狠狠给这附近的小鬼子一家伙,让他们以后看到咱们旗号腿肚子就哆嗦。” 注1:托卡列夫,即著名的tt33,苏制托卡列夫手枪,国产五四手枪的前身,1930年起装备苏军指挥员,以威力大,结实耐用而闻名于世。 第三章 风云 (十一 中) 第三章风云(十一中) “嗯,嗯”团长老祁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咳嗽,再看在场的其他几个正副营长,也是纷纷将头扎到桌子上,满脸尴尬。 张松龄对屋子里的气氛却浑然不觉,与方国强两个一前一后走进來,四下看了看,继续大声嚷嚷道,“光这样跟小鬼子继续泡蘑菇,也不是个事儿,说不定哪天关东军就跟苏联人达成了协议,转过头來,第一个重点打击对象就是咱们,到那时,周围的鬼子和伪军可不会像现在这样老实,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在这边只能算一支孤军。” “嗯,嗯,嗯,嗯。”团长老祁继续尴尬地咳嗽,张松龄说得话都对,问題是,他现在最着急做的,是抢在森川联队到达之前迅速转移,而不是想方设法去消灭敌人,万一跟附近的鬼子正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被森川联队给抄了后路,九十三团所要面临麻烦可就大了,弄不好,都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怎么了,祁团长是不是感冒了,我”听老祁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张松龄愣了愣,关心地询问。 他的话被方国强强行打断,后者悄悄地从身后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提醒,“你先别急着给人家出主意,先听听祁团长有什么事情,他半夜派人喊咱们來,肯定是局势出现了异常变故。” “是啊,是啊,局势的确出现了非常大的变故。”正尴尬得差一点儿喘过气來老祁赶紧抓住方国强递出的台阶,大声补充,“我这有一份电报,张队长不妨先看一下,小鬼子被逼得狗急跳墙了,专门派了一个混成联队來对付咱们。” “一个混成联队。”张松龄又愣了愣,伸手接过老祁送來的电报,双眉紧锁,作为参加过两次大型会战的幸存者,他可是清楚知道日寇的一个联队是什么规模,而眼下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队两家的全部兵力加起來,才一千五百出头,人数连一个混成联队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至于战斗力和武器配备,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电报上却不但给出了日军的番号,规模,指挥官名姓,甚至连具体出发时间都非常清楚,很显然,老祁沒有必要伪造这样一份电报來捉弄他,更沒有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考校他的应变能力,顺着电报继续往下看,越看,张松龄的眉头皱得越深,针对九十三团所要面临的困境,北路军总部那边做出的应对之策不可谓不全面,然而,北路军毕竟距离这边太远了,缺乏对具体情况的了解,因此某些想法有些过于简单,特别是快速掉头退向集宁附近这一招,基本上就属于纸上谈兵,实际操作的可行性非常小。 “给我一份军用地图。”不愿直接否决电报上的谋划,张松龄低声要求。 “已经挂在墙上了,附近的敌情我也都让人专门标了出來。”团长老祁点点头,低声回应,“上级的意思是,咱们两家一起撤,无论如何,我们九十三团都要保证黑石游击队的安全。” “别那么客气,这个节骨眼上,游击队当然会和九十三团共同进退。”张松龄笑了笑,轻轻摇头,“咱们两家如果分开,我估计,下场只是被人挨个消灭的份,不如” 他突然停了下來,目光盯着墙上的地图,久久沒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团长老祁和几个营长也纷纷來到地图旁,脸上写满担忧,即便是丢下所有笨重物品,轻装转移,也不是件轻松的任务,撤退过程中,很容易遭到周围的敌军袭扰,而弟兄们的士气,也会因为仓惶退却而一落千丈。 “几个伪满警备旅不足为惧,即便敢追上來,恐怕也不敢靠得咱们太近。”骑兵营长邵雍走到地图旁边,低声分析,“哲里木驻屯军也沒什么战斗力,充其量跟在咱们身后打几声冷枪,唯独川田大队,除了沒有炮兵之外,其他方面的实力跟咱们差不多,真的豁出去了要拖住咱们,还真不好对付。” “是啊。”九十三团的其他几个营长纷纷点头,大伙都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所以都能清楚地看到最大的难題在哪里,以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队两家联手后的实力,打败川田大队不难,却沒办法将其彻底击溃,而明知道援军即将抵达,川田大队也不会跟大伙硬拼,他们只要想方设法将大伙缠住就行了,等森川混成联队一到,自然能通过后者之手报仇雪恨。 “川田国昭最近两天这么消停,恐怕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吧。”正当大伙愁眉不展的时候,一直跟在张松龄身后沉默不语的方国强,突然开口问道。 “这不是废话么,还用你说。”王志等人纷纷扭过头,心中悄悄嘀咕,川田国昭手中有电台,鬼子指挥官在派出森川联队时,自然会命令他全力配合,恐怕沒等前者出发,相关电文就发到他手里了,所以他最近几天的表现才如此安静。 “那如果川田国昭发现咱们开始南撤,会不会立刻追上來,。”方国强却沒注意到众人的白眼儿,继续低声询问。 “当然,并且会想方设法延缓咱们的撤离速度。”团长老祁想了想,非常耐心第回应。 “用什么方法。”方国强突然变成了好奇宝宝,继续刨根究底。 “那可说不准。”团长老祁被问住了,沉吟了好久,才皱着眉头解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指挥风格,如果是我,就追着你的断后部队狠揍,把你打疼了,自然要回过头來跟我拼命,然后我再掉头后撤,绝不接招,等你拖延不起了,再度开始撤退时,我再追上來死缠烂打一番,反正只要不让你走得太轻松,我就赢定了,等森川联队杀过來,刚好前后夹击。” “如果咱们将计就计,在半路上等着他呢,。”方国强过去沒多少指挥经验,思路也好像天马行空。 “沒用。”九十三团的几个营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大声否决,“川田国昭又不是傻子,当然会防着咱们用这一招,只要他派出一支先头部队,很容易就能试探出挡在前面的,是咱们的断后队伍,还是全团主力,发现情况不对,立刻大步后撤就行了,咱们根本不敢去追。” “那可未必。”张松龄的手指,猛然戳在地图上,“只要他敢追,咱们就有办法让他來得去不得,打垮了他,我看其余那些杂碎,哪个还敢给咱们制造麻烦。” 注:今天有点儿累了,写不出感觉來,先少更些,明天继续努力。 第三章 风云 (十一 下) 第三章风云(十一下) 什么,众人齐齐扭头,看向张松龄的目光里充满了失望,先前方棺材满嘴跑舌头也就算了,毕竟他是个政工干部,沒有独立指挥作战的经验,而你张胖子却是一仗仗打到游击队长位置上的军事主官,怎么能也跟他一起闭着眼睛信口开河,。 然而张松龄接下來的话,却令大伙不得不收起失望,重新考虑自己先前的想法,“日本鬼子缺乏打败仗的经验。”根本不在乎众人刀子般的目光,小黑胖子笑了笑,圆圆的面孔上写满自信,“他们根本输不起,刚刚在五原那边吃了亏,就急着要从咱们身上捞回來,所以在调遣森川联队东进的同时,肯定会命令川田大队全力配合,而川田国昭先前已经输给过咱们一次,最近又长时间毫无建树,如果这次他依旧无法完成任务的话” “那他的大队长恐怕就做到头了,弄不好上军事法庭都有可能!”骑兵营长邵雍最近跟张松龄共事的时间最长,也最能了解他的想法,拍了一下巴掌,大声附和。 “倒也是”众军官互相看了看,议论纷纷,输了一次诺门罕战役,关东军的总司令和总参谋长就双双被撤职,连带着倒霉的还有一大堆中高级将领,紧跟着又输给了实力远不及他们的北路军,小鬼子肯定有一堆人都前程难保,如果川田国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敢像前一段时间那样消极避战的话,一旦让九十三团平安脱身,恐怕他就要被新帐老账一起算了。 “所以,我建议咱们的下一步作战计划,立足于川田国昭一定会追上來,并且追得非常心急的基础上。”张松龄冲大伙笑了笑,继续补充,“而匆匆赶过來的森川联队,并沒有足够的手段,随时确认咱们的所在位置和下一步动向” “哎呀,你就直接说,咱们怎么给川田国昭挖坑就是了,我的小爷。”团长老祁听得心急,挥了挥手,大声催促,比起手下的几个营长,他对张松龄的能力更有信心,也愿意暂时将指挥权借给对方,毕竟张松龄以往的战绩都在那摆着,如果他还在国民党这边的话,级别恐怕早就不是一个团长了,把指挥权暂借给他也沒什么好丢人。 “如果咱们明天早晨就拔营向南撤的话,眼下最好走的道路,就是这条”张松龄笑着冲老祁点点头,拿起铅笔,在地图上长长地拉了一条斜线,他的大部分本事,都來自二十六路军特务团长老苟的言传身教,而整个老二十六路上下,就沒有被动挨打的传统,任何情况下都想着反咬一口,哪怕周围四面八方全是敌军,也不会将后背卖给他们。 众人的目光立刻都被小胖子的动作吸引了过去,随着他手中的铅笔慢慢向下,一寸,两寸,三寸,忽然间,铅笔在某条季节河边位置停顿了一下,刹那间,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仿佛夜空里的星星。 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张松龄的作战风格虽然与九十三团的老传统大不相同,但他那险中求活,绝不放弃任何反咬机会的思维方式,也给了在座众人很大的启发,当即,大伙顺着他提出的主线,很快就制定出一个非常完整的作战方案,并且立刻布置了下去,随时准备付诸实施。 时间在忙碌中匆匆而逝,一转眼功夫,天就亮了,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队收拾行李,合兵一路,吃完早饭之后,立刻拔营向南,只一个上午功夫,就跑出了四十多里,将先前跟自己隔着一道山梁泡了将近小半个月蘑菇的川田大队,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头。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不可能瞒得过侦察兵的,川田国昭就得到了对手已经主动撤离的消息,想都沒想,便大声命令道:“追,立刻追上去缠住他们,绝不能就这样让他们逃掉,给犬养中队、大山中队和三浦中队发电报,要求他们赶紧靠过來,随时准备跟咱们并肩战斗,还有兴安军那三个旅,如果他们再敢拖拖拉拉,我不会介意替他们的长官执行军法。” “嗨依。”几个鬼子中队长们齐声答应,小跑着下去执行命令了,看看周围已经沒有其他耳朵,作战参谋白川四郎悄悄凑上前,低声提醒道:“川田君,咱们是不是再等等,多花点儿时间核实了敌军去向再做行动,对方的实力并不在咱们之下,哲里木盟來的那三个驻屯中队,又全是一线部队淘汰下來的废物” “白川君,你的想法我知道,并且我也同样有此担心。”川田国昭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但是,咱们真的还有其他选择么,酒井将军那份电报你看到了,关东军总部那边的斥责电报,你也是亲眼所见。” “呼,,。”白川四郎无可奈何地叹气,单纯从军事角度,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现在就动身追赶敌军的,古典兵法有云,归师勿遏!即便川田大队能缠住九十三团,付出的代价也会相当巨大,弄不好,被对方拼个玉石俱焚都有可能,然而,天底下根本不存在纯粹的军事角度,现实正如川田国昭所说,他们已经沒有选择了,关东军总部对川田大队先前的败绩,非常不满,而五原战役的失利,又正愁找不到足够的替罪羊。 “白川长官那边,还请白川君多加联系。”见自己的作战参谋满脸沮丧,川田国昭强打起精神,低声补充,“至于眼下这场追击战,我会尽量小心,森川联队顶多还有两天时间就能赶过來,九十三团沒有太多时间耽搁。” “放一个中队做前锋,实在不行,就断臂求生。”白川四郎先点点头,然后继续替对方出谋划策,“咱们只要尽力了,能给上头一个交代就行,不必拘泥于一时成败,我家长辈那边,我会继续催促他们,给你提供充足的支持。” “多谢白川君。”川田国昭向对方鞠了一个躬,然后开始动手收拾自己桌案上的鸡零狗碎儿,一直等在门口沒敢进來的勤务兵们见状,也赶紧小跑着上前,帮助两位长官一起张罗,大约在二十几分钟之后,所有重要物品都被装上了汽车,川田国昭和白川四郎互相看了看,各自装出一幅镇定自若模样,并肩出门,跳上了各自的军官指挥车。 “的、的、的。”侦察兵和通讯兵跳上了从蒙古贵族家里“征用”來的战马,第一波出发,接下來,是担任前锋职责的第一中队,以每个小分队为单位,乘坐三匹马拉动的橡胶**马车,“轰隆隆”向前行进,马蹄和车轮搅起的烟尘有数丈高,遮天蔽日。 川田国昭和白川四郎两人的指挥车则跟在第一中队后大约五百米处,由司机小心地控制着速度,周围还有一个小队的骑马步兵提供给护卫,以防遭到中国神枪手的刺杀,在以往的战斗中,张胖子、入云龙和小列昂等人的枪法,可是给川田国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此,他宁可被烟尘呛得不断咳嗽,也绝不准许指挥车附近出现防御漏洞。 其他三个中队的小鬼子,就沒有战马或者马车代步了,特别是第四中队,也就是川田国昭上任之前,就遗留在黑石寨内的那支残兵,甚至连军官都混不上坐骑,只能板着张叫驴脸,气喘吁吁地跟普通士兵一道行军,沒办法,谁叫他们是前任留下來的,并且战斗力也排在整个川田大队最末呢,按照大日本帝国传统,这样的队伍,到哪都不会受待见,所以也怪不得川田国昭对他们另眼相看。 前一段时间在黑石寨附近的那场败绩,给整个川田大队的所带來的影响至今尚未完全化解,因此四个中队都不是满编,并且底层士兵心里也鼓不起什么求战*,在鬼子军官的动员与斥骂声中,他们拖拖拉拉向前行军,追了整整一个白天,非但沒有咬住九十三团的尾巴,并且将彼此之间的距离,从四十多华里,扩大到了六十余华里,差点儿就失去了对方的影子。 “第一中队,到前方那个山丘顶上扎营,辎重队,向后撤两公里扎营,第四中队负责保护辎重队,其他两个中队和大队部,原地扎营休息。”见手下鬼子兵们已经累得半死不活,川田国昭只好下令队伍停住脚步,为了稳妥起见,他刻意将麾下四个中队,分头驻扎在三处不同地点,每两个营地之间,都留着两公里左右距离,以防受九十三团半夜突然杀个回马枪,连撤退都來不及。 见自家长官如此布置,鬼子兵们也是疑神疑鬼,整整一个晚上都沒睡安稳,每当听见风吹草动,就立刻抱着枪朝帐篷外跑,冲着黑暗处一通乱打,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猜测中的偷袭居然沒有发生,而从川田国昭本人往下,每名鬼子都熬得两眼通红。 唯一令他们感到欣慰的是,九十三团夜里也停下來休息了,并沒有摸着黑赶路,这样,川田大队还存在将对方缠住的可能,吃过早饭之后,通过电台联络了几支友军,确认他们距离自己都不算太远,川田国昭想了想,下令继续追击。 接下來又是一天毫无意义的疲劳行军,双方之间的距离依旧在继续增大,夜晚扎营的时候,川田国昭依旧加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坚决不给对手可乘之机,待到天亮,再度强打精神气,紧追不舍。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回,他们的努力终于起到了一点效果,大约到了中午的时候,前方探路的侦察小队派专人回來报告,九十三团被一条季节河挡住了去路,正在试图在河面上架设浮桥。 “原來的桥呢,,我记得原來河道上有座木桥,他们为什么不从木桥上走,。”白川四郎一听,就立刻警觉了起來,拉住侦察兵的马缰,大声追问。 “季节,季节不同。”侦察兵愣了愣,喘着粗气回应,“前面是一条季节河,咱们上次通过时是冬天枯水期,木桥能用,现在,现在是春汛期间,河面扩大的足足三倍,原來那,那座木桥,现在跑到河中央去了。” “天照大神保佑。”川田国昭兴奋地从指挥车上跳下來,一蹦老高,“架浮桥,架浮桥,我看他们还有多少时间挥霍,通信小队,赶紧呼叫森川大佐,告诉他九十三团目前的位置,一中队,给我立刻靠上去,骚扰他们,不让他们将浮桥架起來,其余各中队,给我向前追。” “是。”眼见着胜利在望,鬼子兵们也都兴奋了起來,齐声答应着,分头去执行命令,作战参谋白川四郎犹豫一下,也从指挥车上跳下來,徒步走向川田国昭,“川田君,小心有诈,那个张胖子,最喜欢耍弄阴谋诡计。” “我知道,我防备着呢。”川田国昭点点头,满脸自信,“等追到和他们相距五公里远的位置,我立刻将队伍停下來,修建工事,他不进攻,咱们就不断派人前去骚扰,如果他掉头回來进攻,咱们能守就守,不能守立刻大步后撤,我就不信他还敢追过來。” “尽量小心些,时间在咱们这边。”见川田国昭并沒有被复仇的*冲昏头脑,白川四郎点点头,笑着叮嘱。 “当然,不急在这一两天。”川田国昭笑着回应,重新跳上指挥车,督促着队伍加快推进速度,途中不断向侦查小队发出命令,要求他们扩大搜索范围,以防中了敌军埋伏,侦查小队被指使得鸡飞狗跳,筋疲力尽,不过带回來的全都是好消息,急着摆脱追兵的九十三团居然沒有顾得上在周围布置埋伏,甚至连疑兵之计都沒想起來去使。 眼看着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华里,川田国昭激动心脏狂跳,站在指挥车上,冲着周围的人大声命令,“第一中队,继续骚扰敌军,辎重队和第四中队放慢脚步,跟在队伍最后,其他两个中队,靠过去,抢占前面那个丘陵,修建机枪” “轰。”一记霹雳般的爆炸声,将他的命令压回了喉咙里,紧跟着,数枚零九式炮弹呼啸而至,砸在他的指挥车附近,将周围的护卫小队炸了个人仰马翻。 “嘎吱吱。”指挥车瞬间熄了火,小鬼子汽车的质量和他们的坦克一样差,连炮弹余波的冲击都经受不起。 “保护长官,。”护卫小队的小队长三井正义从马背纵身而下,三步并作两步扑到熄火的指挥车前,抱起川田国昭,大步向后跑去。 “放开我,放开我,我需要指挥战斗。”川田国昭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命令,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九十三团居然还敢把火炮从马车上卸下來反击,他们不要命了么,森川联队马上就要追过來,将他们碎尸万段。 “炮击,炮击,必须先跑到炮击区之外。”三井正义用力紧了紧胳膊,声嘶力竭地提醒。 九十三团配备了四门苏制山炮,威力巨大,但是相对笨重,一经展开,就很难随时移动,川田国昭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挣扎了几下无果后,便放弃了继续装英雄,双手抱住三井正义的肩膀,回过头向后大喊,“來人,來人,命令第一中队断后,其他中队迅速后撤,与中国人脱离接触,不要慌,不要慌,他们不敢追。” “他们已经追上來了,长官。”一名满脸是血的鬼子中尉,气急败坏地提醒,川田国昭微微一愣,凝神再看,果然在炮弹炸起的烟尘背后,看到潮水般淡蓝色军装,整个九十三团在山炮的掩护下,掉头杀了回來,他派出执行骚扰任务的第一中队根本抵挡不住,被打得节节败退,跟九十三团还有很远距离的第二,第三中队得不到他的及时指挥,乱成了两锅糊涂粥,一部分胆大的士兵原地寻找隐蔽物,准备阻击敌军,另外一部分,则抱着各自的武器,踉踉跄跄加入了后撤队伍。 “停下來,边战边退,这样乱跑,谁都走不了。”川田国昭大急,两只眼睛瞪得都流出了血來,“停住,停住,不准乱跑,二中队,二中队原地阻击,三中队,三中队后撤两公里,然后挖掘野战工事,接应二中队,森川联队,森川联队马上就要到了,时间,时间在咱们这边。” “轰。”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将他的命令彻底吞沒,这回是在他逃命的方向,川田国昭拧过头,手按住三井正义的肩膀,极目远眺,只见数枚苏制零九式山炮弹头掠过自己的头顶,连续砸在仓惶撤退的辎重队当中,将一辆汽车和周围的数辆马车直接拆成了零件儿,而更远的地方,数以百计的骑兵从草原与天空的相接处冲了出來,每个人手中都拎着一把马刀,寒光四射,杀气腾腾。 第三章 风云(十二 上) 第三章风云(十二上) “骑兵,,。”川田国昭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千算万算,他还是漏算了与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并肩作战的那群赤色骑兵,对方虽然人数有限,然而个个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好手,凭借出色的骑术和对草原地貌的熟悉,可以轻松躲开川田大队那些笨蛋侦察兵的搜索,于不知不觉中迂回到他们身后,向川田大队发出致命一击。 “骑兵,他们哪里來的这么多骑兵。”正背着川田国昭躲避炮击的三井正义,也茫然停住脚步,喃喃的嘟囔,人在极度紧张时,大脑反而会出现当机情况,此刻的他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发现自家后路被抄,居然想不起继续逃命,反倒愣愣的站在原地,疑惑起对手的骑兵出处來。 好在不是所有鬼子兵都被吓得六神无主,紧跟在川田国昭身后,便有一名鬼子少佐还保留着最基本的理智,狠狠推了自家上司的后背一把,咆哮着提醒,“赶紧,赶紧让第四中队原地设置防线,保护辎重,沒有了辎重,咱们还拿什么打仗,。” “保护辎重,保护辎重。”川田国昭如梦初醒,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嚷,“原田,原田小六郎,赶紧去通知小野中队长,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辎重,固守待援,我,我这就给他把援军派过去。” “保护辎重,保护辎重,通知第四中队不惜任何代价保护辎重。”通讯兵原田小六郎机械地大声重复,抓过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飞身便朝上面跳,不待他策动坐骑,川田国昭已经快速转过头,一把扯住先前提醒自己的鬼子少佐,“松村,带领你的第二中队,马上给我靠上去,第四中队,第四中队战斗力太差,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嗨依。”第二中队的指挥官松村道武答应一声,赶紧收拢自家部众,准备跑步驰援两公里外的乱作一团的第四中队和辎重队,还沒等他跑出两百米远,“嗖,。”,“嗖,。”,“嗖,。”,“嗖,。”天空中追过來四声尖啸,紧跟着,爆炸声此起彼伏,就在他正前方大约五十余米的位置,跳起四道又粗又重的烟柱,烟柱周围,鬼子兵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轰。”“轰。”“轰。”“轰。”又是四声爆炸,将正在回援自家辎重队的鬼子兵们震趴在地上,迟迟不敢抬头。 “轰。”“轰。”“轰。”“轰。”爆炸声接二连三,连绵不断,苏制火炮射击精度不足,威力巨大的特点,被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的炮兵们发挥得淋漓尽致,十几个弹坑横在松村中队的鬼子兵们面前,里出外进,根本排不出一道直线,但是,每个弹坑附近十五米范围之内,都再找不到任何活物,残破的肢体被爆炸冲击波送得到处都是,根本沒有再拼凑完整的可能。 “八嘎,废物。”站在第二中队身后继续调兵遣将的川田国昭破口大骂,“站起來,站起來分散开冲过去,中国人只有四门火炮,四门火炮挡不住帝国武士的冲锋脚步。” 的确,四门火炮不可能堵住整个松村中队,然而谁敢保证下一枚炮弹,不会恰恰落在自己头上,,听到川田国昭责骂的鬼子基层军官们慢吞吞地从地面上爬起來,嘴巴里骂骂咧咧,“八嘎,八嘎特内,给我站起來,站起來分散开,分散开,快点儿冲,刚才的火炮是按照预定标尺盲射,冲过这段距离,炮弹就炸不到咱们。” 鬼子兵们无可奈何地爬起身,分成散兵队形,硬着头皮绕过弹坑,继续朝辎重队附近跑,才跑了十几步,身背后又传來数道尖啸,四枚硕大的炮弹并排落了下來,弹片横扫,将冲在最前方的二十余鬼子炸得粉身碎骨。 这下,再也沒有鬼子兵敢继续向辎重队位置冲了,慌慌张张地趴在地上,唯恐成为山炮的下一波重点“照顾”目标,“八嘎,废物,光会吃饭沒有廉耻的废物,天皇陛下在看着你们。”二中队长松村道武跳着脚大骂,却拿手下的鬼子兵们无可奈何,太恐怖了,九十三团的山炮太恐怖了,准确得好像长了眼睛,而从大伙藏身的地方,到辎重队的聚集处,却都在零九式山炮的打击范围之内,只要手头有足够的弹药,中国炮兵理论上可以一直追着他们脑袋炸,直到把所有人都送入地狱。 “嗖,,。”“嗖,,。”恐怖的炮弹破空声继续从背后传來,吓得松村道武一猫腰,连滚带爬地跳进一个冒着烟的弹坑,双手抱头,撅着屁股一动不动,他等着炮弹冲击波结束那一刻,然而,爆炸声却姗姗來迟,在距离他非常远的地方,“轰隆隆”,“轰隆隆”,震得地面不断晃动。 “他们在炮击辎重队。”一瞬间,凭着出色的职业嗅觉,松村道武就明白了中国炮兵的战术意图,从炮弹坑边缘抬起头,他焦急地朝远处观望,只见先前辎重队固守待援的位置,一辆汽车侧翻于地,几匹受惊的挽马,拖着满载的胶**车,在帝国士兵的队伍中横冲直撞。 “完了。”松村道武跪在炮弹坑中,全身的力气都瞬间被抽了一干二净,布置陷阱的中国指挥官太恶毒了,派出了威力强大的骑兵去攻击这边实力最为单薄的辎重兵不算,居然还安排了火炮替骑兵开道,在如此很辣的打击下,即便二中队全体士兵冒着被炮弹炸死的风险拼命往回跑,两公里的距离,至少也得花费他们十分钟时间,而有十分钟功夫,足够中国骑兵在大炮的掩护下,将辎重队和负责保护辎重的第四小队反复砍上三、四个來回,在近一个营的骑兵反复冲击下,辎重车附近的帝国武士,根本沒有创造奇迹的可能。 “八嘎,松村少佐,你还愣着干什么,,想带头抗命么,。”忽然间,耳畔响起一声严厉的警告,第二中队指挥官松村道武悲愤地扭过头,刚好看到作战参谋白川四郎那通红的眼睛。 “啪。”扬起满是鲜血的手,白川四郎狠狠给了松村道武一个大耳光,“看什么看,赶紧带着第二中队上去,迟了,咱们都得成为中*队的俘虏,弟兄们,弟兄们都是轻装,轻装是什么意思,你懂不懂,。” “哈伊,,。”松村道武愣了愣,跳起來,连滚带爬继续向前跑,“弟兄们,为天皇陛下尽忠的时候到了,跟着我冲。” “第三中队,第三中队也立刻冲过去,保护辎重车。”白川四郎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步走到三中队指挥官小田正雄面前,越俎代庖地替川田国昭指挥。 顾不上再维护川田国昭的权威了,再耽搁下去,死的不光是一个辎重队,整个川田大队,恐怕就要面临全军覆沒的下场,先前他和川田国昭心存侥幸,谁也沒想到,九十三团在躲避重兵追杀的情况下,居然真的敢掉过头來,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因此整个川田大队都是轻装行军,步兵随身只携带了三十发子弹,掷弹筒手的随身手雷也只有四枚,剩下的全部弹药,都装在汽车和胶**马车上,由辎重队负责运送。 三十颗子弹,即便再省着用,顶多也只能坚持两个小时,而掉头反扑过來的九十三团,却至少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供“挥霍”,如果任由辎重被中国骑兵焚毁,等森川联队杀到之时,无名河畔旁,肯定只剩下川田大队的尸体,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大队反击得手之后,早已逃之夭夭。 想到辎重被劫后的命运,白川四郎脑门上汗出如浆,顶着血淋淋的大脑袋,快步跳上自己的指挥车,“跟我上,所有能动的人,都跟我去救援辎重队,断后的任务,有第一中队就足够了,足够” “轰。”“轰。”“轰。”“轰。”他的声音被吞沒在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里,炮击还在继续,仓促集结起來,准备以车厢为掩体对抗中国骑兵的第四中队和辎重兵,被炸得人仰马翻,根本无法组织起完整防线,而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两百米远位置,一名骑着黄膘马的黑大个手持阔背长刀,刀刃处的寒光璀璨夺目。 “不要跑,开枪,开枪,开枪封堵他们。”辎重队长久保京之助强压住心中的恐慌,声嘶力竭地命令,从双方开始交战,到现在不过是一分半时间,而中国骑兵,却从接近两千米的位置,径直冲到了他的眼皮底下,如果再不奋起反击的话,二十秒之后,等待整个第四中队的将是一场无情的屠杀。 然而,身边的回应者却非常寥寥,大部分辎重兵都毫不犹豫地丢下枪,撒腿向远方逃去,唯恐逃得慢了,留下來垫骑兵的马蹄。 “站住,站住。”久保京之助大怒,扣动扳机,接连射杀了三、四名逃命者,然而,其他辎重兵却死活不肯回头,作为曾经的刀下余魂,他们深知中国骑兵的恐怖,万一被长长的马刀扫中,即便沒有当场致命,身上也会留下一道巨大伤口,无论绑上多少个急救包,都不可能将血止住,只能躺在地上,等着全身血浆流干而死。 “机枪,机枪手,愣着干什么,爬起來开火啊,距离这么近,中国炮兵再开炮,就把他们自己人一起炸死了。”第四中队的中队长小野游亀的定力稍强些,一把推开自己身边的机枪手,趴在一辆被炸毁的马车后,带头扣动了扳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临近的几名鬼子机枪手受到提醒,哆哆嗦嗦地扶正机枪,对准已经冲到百米之内的中国士兵。 子弹交织成一道罪恶的火网,将冲在最前排的几名骑手齐齐推到了马背下,其余的中国骑兵却沒做丝毫停顿,俯身、策马、长刀斜探,整个队伍宛若一架庞大的刀轮战车,带着“轰隆隆”的呼啸,继续朝鬼子头上碾压过去。 “开火,开火。”第四中队的中队长小野游亀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听上去像风吹尿壶,还沒逃走和已经來不及逃走的鬼子兵们纷纷举枪,冲着越來越近的中国骑兵扣动扳机,“呯呯。”“呯呯。”“呯呯。”,凌乱的枪声响成一片,前冲的中国骑兵队伍顿了顿,十余人从坐骑上落下,立刻被后排奔驰而过的马群吞沒,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要慌,继续加速,,。”冲在最前方的赵天龙扯开嗓子,大声招呼,紧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骑兵高举战旗,引领整个队伍继续向前冲刺,烟云火燎的旗面上,镰刀斧头迎风招展。 “呼啦啦,。”刀轮战车的另外一侧,高挑着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骑兵营长邵雍亲自双手擎住旗杆,一双眼睛里有两团野火在烈烈燃烧,由于成军时间太短,骑战本领掌握不足的关系,在冲刺途中受伤落马的,大多数都是他麾下的新兵,如果不把手中的战旗成功地插到小鬼子头顶上,他今后无法去面对自己的弟兄。 “开火,开火,朝,朝中国人军旗开火。”第四中队的中队长小野游亀从马车后跳起來,双手抱着轻机枪狂扫,“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子弹迎着赵天龙飞过去,在旗手胸前留下数点红色的血花,游击队的旗手晃了晃,身体缓缓赴在了马背上,距离他最近的郑小宝手疾,丢下哥萨克军刀,一把抓住旗杆。 “呼啦啦,,,,。”镰刀斧头旗重新竖起,骄傲地伸向半空,点燃满天的阳光。 金红的阳光下,游击队员们猛然直起腰,高高地举起了手中军刀。 “哒哒,咔!”小野游亀调转枪口,瞄准郑小宝,手中的歪把子却发出一声**,沒子弹了,刀光却已经近在咫尺,沒勇气再招呼副射手帮忙,他丢下歪把子,撒腿加入逃命队伍,骑兵营长邵雍哪里肯放过他,狠狠一夹马肚子,胯下坐骑吃痛不过,四蹄腾空而起,飞过最后五米远距离,直接踩在了小野游亀的后背上。 第三章 风云 (十二 中) 第三章风云(十二中) “喀嚓。”重达半吨的贝加尔公马以每秒十四米的速度,踩在了小野游亀不到一米五的单薄身板上,威力大得出人预料,鬼子第四中队的中队长小野游亀立刻像只泄了气的癞蛤蟆般瘪了下去,五腑六脏的碎片顺着嘴巴喷涌而出,(注1) 骑兵营长邵雍也因为这一下撞击而失去了平衡,身体在马鞍上不停地摇摇晃晃,贝尔加马失去控制,飞身跳过第二辆胶**车,又接连撞翻三名躲避不及的鬼子兵后,嘶鸣着停住了脚步,骑兵营长邵雍被闪了个措手不及,一个前扑从马背上掉了下來,好在他平时训练中颇为卖力,很多应急动作已经成为了身体的本能,在跌落的瞬间,左臂于战马脖子处划拉了一下,卸掉了大部分冲力,这才在最后关头救了自己一命,沒有直接摔得筋断骨折。 饶是如此,他依旧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向前冲了三、四米远,最后才靠军旗的支撑站稳身体,木制的旗杆也瞬间变形,“嘣”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杀了他,杀了他。”几名负隅顽抗鬼子兵见到便宜,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起逼了上來,骑兵营长拎着半截旗杆左格,右挡,被逼得手忙脚乱,眼看着就要命丧于刺刀之下,忽然间,耳畔传來“乒乒乓乓”一串爆豆子般的枪响,几名鬼子兵齐齐丢下武器,用手捂住各自身上的弹孔,仰面朝天栽倒。 “手枪,你的手枪是摆设啊。”张松龄拎着两支盒子炮,骑在东洋大白马上左右开弓,看到哪里出现紧急情况,就迅速扑向哪里,骑兵营长邵雍被他骂得面红耳赤,从腰间拔出一支托卡列夫,双手握着寻找目标,他看到一名鬼子兵从不远处的马车下窜出來,腰间青烟直冒,当即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将对方的脑袋直接打出了一个巨大透明窟窿。 “轰。”小鬼子一头栽倒于地,然后被腰间的自杀手雷炸成了碎片,骑兵营长邵雍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顶着满脑袋的人血继续去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然而身体周围已经看不到站着的敌人,在骑兵们的猛烈打击下,小鬼子利用马车和汽车匆忙构建的阵地迅速土崩瓦解,一些辎重兵丢下武器,沒头苍蝇般四散奔逃,一些战斗兵则被游击队的骑兵分割成了数块,各自为战,彼此之间沒有任何呼应。 近距离找不到可射杀对象,邵雍不得不把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他看见赵天龙带领一队八路军骑兵,沿着车阵的外围高速斜切,将途中遇到的日寇一个不落全部砍翻在地,他看到张松龄骑着大白马,带着几名游击队员缓缓在车阵中穿行,每个人手中的盒子炮都不断在喷吐火蛇,给自己周围的中*人提供近距离火力支援,他看到郑小宝高举着镰刀斧头旗,引领着另外一队八路军骑兵继续向车阵中央穿插,将里边的火力点儿挨个砍成哑巴,他看见数以十计的弟兄跟自己一样,从骑兵变了回了步兵,或举着马刀追着小鬼子乱砍,或者捡了步枪趴在车辕上寻找目标挨个射杀。 变回步兵的,十个里边有九个都是他手下骑兵营的战士,其中一半儿为他拿着团长老祁给的“尚方宝剑”,从其他几个步兵营里抽调的老兵,另外一半儿,则是最近一段时间,主动前來的投军的热血男儿,在近乎不考虑成本的资源倾斜下,这支骑兵新锐迅速形成了战斗力,平素训练中表现已经和黑石游击队的骑兵沒什么差别,但是在实战当中,还是瞬间被打回了原型。 “竖旗,赶紧把旗子竖起來,你是营长,不是士兵。”赵天龙带领骑兵从他身侧风驰电掣般跑过,扭过头冲着他大声提醒,闻听此言,邵雍的脸色更红,仿佛刚刚被血染过般,表面上还散发着腾腾热气,迅速将手枪插回腰间皮套,他快跑几步,从地面上重新捡起战旗,单手举着,去与自己的战马汇合,附近正跟在游击队员身后捡漏的骑兵营弟兄们看到自家军旗重新竖起,也纷纷拨转马头,第一时间向他靠拢了过來。 “呯。”一声冷枪在汽车底下响起,邵雍晃了晃,右侧肩头冒出一串血花,三名鬼子从距离他只有五、六米远的汽车底下钻出來,哭喊着向他发起“玉碎”攻击。 战旗是骑兵主心骨,高速奔驰中,骑兵们完全靠战旗指引方向,战旗所指,便是他们下一步攻击目标,战旗不倒,这支军队便永远不会溃散,所以先前躲在汽车下寻找机会的鬼子兵们一看到骑兵营战旗,立刻就发了疯,不顾一切扑将过來,试图将青天白日满地红再度放翻。 邵雍疼得整个右臂都麻木了,根本无法拔出手枪,只好用左手举着只剩半截旗杆的战旗,大步后退,同时不停地将双脚能碰到的物品踢起來,砸向鬼子兵们的脑袋,三名鬼子兵自打从汽车底下钻出來那一刻,心中已经存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因此根本不在乎迎面飞來的石头和人体残肢,用非人类的声调大叫着,张牙舞爪继续向他靠近,眼看着就要被三名鬼子包围,骑兵营长邵雍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战旗在身前横扫,冲得最快的那名鬼子被旗杆直接抽晕,第二名冲过來的鬼子被旗面裹住了脑袋,踉踉跄跄,第三名鬼子丢下打光了子弹的王八盒子,跳上前,双手抱住邵雍的脖子,用力猛勒。 肩膀上一阵阵剧痛传來,邵雍眼前顿时金星直冒,肺子里氧气却越來越少,憋得他面孔发紫,握着旗杆的手臂徒劳地乱挥。 “八嘎。”抱住他脖子的鬼子军曹咬牙切齿,双臂继续收紧,两条腿却被邵雍带到半空中,上上下下乱蹬,双方的身材差别有点儿大,所以他的脚够不到地面,无法集中全身力气将小胖子邵雍勒死,而小胖子邵雍也无法迅速将他摆脱,只能徒劳地奋力挣扎,先前被旗面包裹住脑袋鬼子兵胡乱划拉了几下,露出了两只眼睛,他迅速发现机会,一只手握住旗杆前端,另外一只手从腰间拔出刺刀,身体前探,“杀。” “杀。”匹练般的刀光闪过,将小鬼子的握着刺刀的手齐腕砍断,张松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兜了回來,手中的盒子炮也换成了马刀,被砍掉了右手的鬼子兵疼得惨嚎一声,当场昏了过去,正勒着邵雍脖颈做狗熊上树状的鬼子军曹见势不妙,跳下地,撒腿就跑。 两条小短腿怎么可能跑得过战马的四蹄,张松龄微微抖了抖缰绳,就从身后追上了他,手中钢刀借着马速横拖,血光飞溅,鬼子军曹后背上被拖开了一条两尺多长的口子,喝醉了酒般原地打了几个圈儿,软软跪了下去。 注1:贝加尔马,产于贝加尔湖一带的俄罗斯良种,十月革命后由俄罗斯流亡者带入中国,成年雄马的肩高能达到一米五五以上,体重高达五百余公斤,冲刺速度稍逊于阿拉伯马,但对环境的适应性却远强于后者,与蒙古马的良种杂交后,成为三河马的前身。 第三章 风云 (十二 下) 第三章风云(十二下) 张松龄策马踩过鬼子军曹的尸体,奔向下一个目标,那是一名身材粗壮的伍长,背靠着运送军火的马车,一杆刺刀使得上下翻飞,两名跳下马背的骑兵左右夹击都无法将其拿下,反倒被他刺伤了一人的大腿,鲜血顺着裤脚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日本伍长大概也知道今天难逃一死,嘴里发出成串的鬼哭狼嚎,拨开一把迎面砍过來的马刀,继续向腿部受伤的那名中国士兵突刺,受伤者无法做出闪避动作,只能努力用马刀去拨刺刀后面的枪管,然而他的臂力却太弱了些,根本沒能阻止刺刀的前进,眼看着对手难逃一死,鬼子伍长脸上露出了疯狂的狞笑,“哈哈哈——” 笑容瞬间凝固,有把哥萨克军刀凌空而至,像古代的标枪般,直接将他钉在背后橡胶轱辘大马车上。 “教官。”逃过一死的骑兵扭过头,满脸感激。 回应他的却是劈头盖脸的喝骂,张松龄策马冲过來,探身从骨子尸体上拔出哥萨克军刀,用刀尖指着两名骑兵的鼻子,“笨蛋,平时训练中我是怎么教你们的,,有马不骑,步下跟敌人拼命,你们还叫什么骑兵,,赶紧给我把战马找回來,沒有的话,就去车辕上解一匹凑合。” “是,教官。”两名骑兵被骂得灰头土脸,讪讪起去寻找各自的坐骑,张松龄则拎着滴血的马刀,继续在车阵里逡巡,见到哪里有胶着,就快速靠过去,帮助士兵们解决战斗。 小鬼子仓促构建的车阵,到此刻已经完全崩溃,曾经在游击队手里吃过一次大亏的鬼子辎重兵对当时的凄惨情景记忆犹新,沒等到尘埃落定,就争先恐后丢下武器,逃之夭夭,第四中队的鬼子战斗兵坚持得比辎重兵时间稍长一些,但也非常有限,在中队长小野游亀和三名小队长相继被马刀砍死,队伍中的士官也阵亡殆尽之后,士气也迅速降低到零点,一个个倒拖着步枪,远离辎重车,跟在率先逃命的辎重兵身后,宛若一群沒头苍蝇。 只有极个别受武士道毒害深入骨髓的鬼子兵,还在做着困兽之斗,但是他们已经完全不可能再将局势翻盘,郑小宝带着一小伙游击队的精锐赶过去,开始对困兽们进行逐点清理,或者用马刀,或者用毛瑟手枪,送这些负隅顽抗的家伙滚回东瀛老家。 张松龄在车阵中横着走了一个來回,又解决了三处麻烦,顺手也救下了四名中国骑兵,看到此处大局已定,他遥遥地冲着赵天龙挥了一下手臂,策马奔回骑兵营长邵雍身边。 骑兵营长邵雍刚刚找回自己的坐骑,正东张西望地寻找弟兄帮忙,看到张松龄再度向自己跑來,立刻堆起了满脸的笑容。 “赶紧上马,带上你的人,跟我走。”张松龄将已经砍出豁口的哥萨克马刀朝他一摆,大声命令。 “是。”明明彼此之间沒有任何隶属关系,骑兵营长邵雍还是鬼使神差地大声答应,然后努力去拉贝加尔马的缰绳,右肩处的枪伤疼得钻心,两条腿也软软地不听使唤,接连努力了好几次,他的脚都从金镫上滑了下來,根本无法爬上马背。 “笨死了,就沒见过你这么笨的人。”正急得两眼冒火之际,耳畔却又传來张松龄的声音,后心处猛然又一股大力传來,整个身体登时一轻,还沒等他回过神來,双腿已经跨在了马鞍子上,手中的战旗也被对方夺了过去,摇了摇,高高地举上了半空。 “骑兵营,在这里集结。”张松龄单手擎着青天白日满地红,左右挥舞,“小鬼子的大部队马上就要杀过來了,跟着我去砍翻他们。” “砍翻他们,砍翻他们。”赶过來的骑兵们扯开嗓子附和,像平素训练时那样,在战旗下重新整队,有条不紊。 “这是我的骑兵营。”小胖子邵雍终于明白过一点味儿來,在心里大声抗议,平素训练时,他一直小心戒备着,不让游击队派过來的教官与麾下士兵接触太深,以免被游击队的人窃取了整个骑兵营的主导权,最后落个替他人做嫁衣的下场,营中的基层军官们也很配合,表面上对张松龄、赵天龙等人以老师之礼事之,实际上却在教官和士兵之间双方之间悄悄地组成了一层保护膜,杜绝红色思想向骑兵营内部渗透的任何可能,然而,在生死关头,士兵们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信任那个最可能带给大伙胜利的人,根本无暇考虑双方之间的隶属关系。 “嗯。”张松龄也像平时做教官时那样,嘉许地冲大伙点头,看到有不少失去坐骑的士兵徒步靠了过來,想了想,又大声命令,“受了伤的和沒有马的留下,放火烧车,其他人,跟着战旗。” 说罢,毫不犹豫地把军旗再度塞回了正在发愣的邵雍之手,同时双腿轻轻磕打马镫,白龙驹反应非常敏锐,立刻优雅地迈动四蹄,“踏踏踏踏”一串小碎步,不疾不徐朝正在仓惶逃命的鬼子兵们追了过去。 “我凭什么要听你指挥,。”骑兵营长邵雍又是一愣,在心中大声抗议,但是他的嘴巴发出來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声音,“弟兄们,跟着战旗,,杀光小鬼子。” “杀光小鬼子。”重新找到主心骨的骑兵们大声附和,与自家营长一道,紧紧地跟在了张松龄身后,整个楔形阵列开始缓缓加速,追着正在逃命的鬼子兵,轰隆隆地朝千米之外,迎面跑过來的另外一伙鬼子兵扎了过去,虽然那伙鬼子兵的规模,足足是他们的两倍。 赵天龙带领黑石游击队的骑兵,也快速靠拢过來,以另外一个楔形阵列,与九十三团骑兵营遥相呼应,两支队伍在张松龄和他的掌控下,默契地控制着推进速度,冲在最前方的马头,始终距离逃命者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却始终不肯追上去将这伙鬼子兵砍翻,只有少数几个累趴下掉队鬼子,才成为骑兵们的攻击目标,一把把马刀轮番扫过,失去生命的鬼子兵原地转着圈,四分五裂。 酒徒注:从春节一直坚持更新到现在,我不是可以向大伙求几个收藏呢,无论如何,多谢喜欢。 第三章 风云 (十三 上) 第三章风云(十三上) “啊,,。”“啊,,。”惨叫声从背后接连传來,令鬼子兵们逃得愈发卖力,只恨爹娘沒给自己生出第四条腿來,而张松龄和赵天龙两个则继续努力控制着胯下战马的速度,跟紧前面的逃兵,不急不徐。 骑兵营和游击队的战士们,则紧紧追随在两位两位指挥官的身后,这是大伙在训练时接触最多的,也是掌握最熟练的一种技巧,不管具体作战目标,只要紧跟住队伍前面的领军者便算大功告成,因此,即便是刚刚入伍沒几天的新兵,也能顺利完成,特别是在领军者故意放慢速度的情况下,马匹自身的生存本能,就使得它们会努力跟随大队,根本不需要骑手再花费多大力气去指挥。 战场上的时间过得飞快,几乎是转眼功夫,中国骑兵就追出了四、五百米远,前面逃命的鬼子一个个跑得口吐白沫,两眼发黑,可就是沒人敢停下來组织抵抗,也更沒人肯动脑子想一想,为什么中国骑兵的战马始终沒追上他们的两条小短腿儿,包括一些去年春天在骑兵马刀下的幸存者,都顾不上考虑除了逃命之外的任何东西,停下,就是死,逃命,也许会生,如此简单的法则之前,任何理智性思考都成为奢侈。 “停下,赶紧停下。”迎面七八百米远的距离上,正指挥着两个中队鬼子兵赶來抢救辎重的白川四郎看得双目欲裂,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太无耻了,太恶毒了,无耻加恶毒的张胖子,居然赶着溃兵当肉盾,直接向他发起了冲锋,而这一幕,白川四郎分明记得自己已经看到过不止一次,偏偏胖子懒惰到了连换一下招数都不愿意的地步,瞅准机会,就有原封不动照搬了出來。 “停下,赶紧停下。”白川四郎的指挥车旁,无数大小鬼子齐声重复,不光针对迎面越來越近的溃兵,还针对冲在最前面,跑得最快的那几伙自家精锐,并不是每名鬼子的的体力都充足得可以做长跑健将,一千多米的距离,足够将他们分成前后四、五个梯队,而先前出现的短暂指挥混乱情况,又使得这四五个梯队彼此之间沒有任何联系与呼应,看上去乌央乌央一大群,声势颇为浩大,实际上每一次真正能与中国骑兵战斗的,却只有五六十号,连骑兵的二分之一都不到。 距离指挥车比较近的两波鬼子兵听到了來自背后的命令,诧异地回过头,缓缓停住了脚步,已经甩开了指挥车上百米距离的其他几波鬼子兵,却兀自迈动双腿努力向前,浓烟已经从车队中窜起來了,再不抓紧时间赶过去,大伙连自卫用的子弹都沒有,至于五百多米外正在追杀溃兵的中*人,则被他们眼睛自动忽略,冲过來,跟两个中队的帝国武士展开对攻,那怎么可能,,张胖子和赵天龙两个再胆大,此刻跟在他们身后也只有一百五六十号,一百五六十名中国士兵正面迎战两个中队的大日本帝国武士,怎么有此可能,。 不可能,他们一定是在虚张声势,不可能,他们继续向前冲锋的话,即便能将这边的队伍冲垮,他们自己也必将死伤惨重,不可能,他们,他们怎么还沒有减速,还在继续往前追,追得那么自信,那样好整以暇,,不可能,明明只需要掉过头去,将所有物资烧毁,就能锁定胜局,他们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天哪,他们还是中国的军队么,谁给了他们信心和勇气。 一切都沒时间寻找答案,面对面飞奔的两支队伍彼此之间的距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眨眼之间,就缩短到不足两百米,“哒哒哒,哒哒哒”两名抱着轻机枪的鬼子抢先扣动扳机,子弹像雨点般朝对面砸过去,将溃逃回來的鬼子兵扫翻一大片,跟在溃兵身后的中国骑手也有三人被流弹击中,因为冲锋速度较慢的缘故,他们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尽量不从马背上落下,以免被后续冲上來的战马踩成肉酱,或者成为同伴们前进道路上的阻碍。 在机枪扫射下的鬼子溃兵就沒那么从容了,原本就丧失了勇气的他们,发现冲过來的同伙居然向自己痛下杀手,立刻像受惊的苍蝇一般,“嗡。”地一声,朝左右两侧逃去,偏偏左右两侧的溃兵和他们一样慌不择路,乱纷纷挤成一团,非但沒有让开机枪的射界,反而将中国骑兵的身影挡得更加严实,除非对面迎过來的鬼子兵们狠下心來将他们全部杀光,否则,根本无法发起有效反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声沒有丝毫停顿,在受武士道精神毒害最深的那些鬼子兵眼里,临阵溃逃者,早就失去了生存资格,与其让一群失去生存资格的废物给中国骑兵当肉盾,还不如早点儿将他们屠杀干净,因此,第一波跑过來救援的队伍当中,所有机枪都加入了进來,子弹冰雹般在溃兵群中乱飞,甚至连一些手持三八大盖儿的鬼子,都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大屠杀,尽管对面跑过來的是自家袍泽。 更多的中国骑兵被逃命队伍中透过來子弹击中,大部分都按照平素训练时赵天龙教导的动作要领,在受伤的第一时间俯下身体,用双臂牢牢抱住战马的脖颈,这样的话,只要不自己从马背上落下來,他们就有被送进野战医院抢救的可能,但是,也有几名骑兵连同胯下坐骑一并倒地,被后续冲过來的马群一卷,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举枪。”看看距离前方的敌军只剩下了一百五十來米,张松龄咬了咬牙,用力挥动手臂,做出准备射击的暗示,所有骑兵,包括赵天龙在内,都将挂在马鞍旁的步枪举起來,单手平端在了身体前,用肩膀顶住枪托。 这个动作难度稍微有点儿大,却是骑兵必须掌握的基本功之一,所以大部分沒受伤的骑兵都跟着做了下來,枪管下斜,居高临下地指向对面两眼发红的敌人,同时分出一份注意力在张松龄的手臂上,紧跟着下一个瞬间,张松龄的手臂猛地落了下去,“开火,,。” “开火。”“开火。”队伍中的军官和作战骨干们,大声重复着,扣动扳机,“呯,呯,呯。”随着一阵连续的射击声,迎面冲过來的鬼子兵割稻子般被齐齐地打翻了二三十个,剩下的再顾不上对他们的自己人展开屠杀,端着步枪机枪,四下寻找可藏身的掩体。 典型的步兵冲锋遇到阻截时的反应,严苛且死板的训练,令大部分鬼子兵都把类似动作刻进了自己骨髓深处,遇到突发情况,根本不知道做任何变化,这是一个非常致命的失误,甚至丝毫不亚于他们先前在自家溃兵身上浪费时间,一轮射击结束后的中国骑兵,在张松龄的指挥下,果断松开手,让拴着皮弦的步枪自由落回马鞍侧,同时再度高高举起哥萨克军刀,双腿用力一夹马腹。 “稀嘘嘘,,。”早就紧张到了极点的战马,接到了主人给予的刺激,立刻四蹄张开,速度陡然加快了数倍,从背后踩过溃兵们的脊梁骨,闪电般冲向正在寻找隐蔽处的持枪鬼子,马背上,中*人们纷纷将手臂下抽,由左上至右下,“刷,。” 无数道白亮亮的闪电从半空中劈落,躲避不及的小鬼子们登时矮了一大截,失去头颅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踉踉跄跄地跑着,跑着,喷出一股污血,轰然栽倒,(求收藏,求订阅,求推荐,呜呜呜,作者键盘上打滚,) “别回头,继续向前冲。”张松龄扬起滴着鲜血的战刀,大声招呼。 “别回头,跟着张胖子,继续向前冲。”骑兵营长邵雍奋力挥舞着半截军旗,声嘶力竭。 “别回头,跟着这战旗,跟着战旗,杀小鬼子。”骑兵营和游击队的基层干部们,一遍遍将命令大声重复,协助张松龄带领全队,以每秒十五、六米的速度,扑向第二波敌军,谁也不再向身背后再看一眼。 战马踏起的烟尘侧后,侥幸沒有被自己人杀掉又逃过了马蹄践踏的鬼子溃兵们一个个两眼空空,茫然不知所措,刚才那轮冲锋,不但杀掉了他们的同伴,还砍残了他们当中不少人的魂魄,令他们即便看到了报复机会,也沒勇气从地上再把步枪捡起來,冲着中国骑兵的背影扣动扳机。 “はは,。”一名几秒钟之前还对着溃兵痛下黑手的鬼子少尉佐藤嘉一从尸体堆中爬出來,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临阵溃逃者,沒有生存资格,在受过的武士道教育里,他对此坚信不移,然而,刚才当骑兵呼啸着冲到近前时,他的第一选择却不是挺身原地迎战,而是瞬间屈从于本能,撒腿逃离了自家队伍,这个选择让他逃过了中国骑兵的马刀,同时也彻底失去了指责别人的资格。 “はは,。”另一名鬼子军曹啼哭着,从尸堆中摸出一把被踩断的军刀,调转刀刃,狠狠勒断了自己的脖子。 第三章 风云 (十三 中) 第三章 风云 (十三 中) “ぎょくさい!”第二波跑过来枪救物资的鬼子兵们停住脚步,手指不停地扣动扳机。他们跑得比第一波鬼子兵稍慢,拖后了大约五十米左右距离,因此又多出了三秒钟左右的反应时间。然而,也仅仅是三秒钟而已,每击发一次必须重新拉动枪栓的三八大盖儿只有一次开火机会,歪把子可以扫出一个弹半弹夹子弹,然后,他们就必须用血肉之躯阻挡重达五百公斤并且以每秒十五米高速碾压过来的庞然大物!(注1) 上百匹骏马结伴冲刺的声势,宛若山洪爆发。在这呼啸而来的洪流面前,刚刚目睹了同伙如何被山洪吞没的鬼子兵们根本无法保持镇定。匆匆射出的子弹大部分都不知道打到了什么地方,只有很少一部分击中目标,在骑兵队伍中溅起串串耀眼的血花。 数名战士身体晃了晃,软软地从马背上栽落。他们的遗骸立刻被上百只马蹄快速踩过,转眼间就面目全非。没有受伤和只受了轻伤的战士们,则继续紧跟在战旗之后,双腿不停地猛磕马腹。敌人就在正前方,只有冲过去,才能给牺牲的袍泽报仇!高速奔驰的马队,不会为任何人而减缓分毫! 眼看着碗口大的马蹄就要踩在自己脑门儿上,正在拉动枪栓的鬼子兵们彻底慌了神儿。或者蹲下身体,将步枪像烧火棍一样斜举在面前,试图用此来威吓战马继续靠近。或者推开身边的军官,撒腿便逃。 疾冲而至的中国骑兵则再度向手臂向下斜探,刀刃向前,刀尖下压,整个队伍在草原的春日下迸射出绚丽的光芒,宛若一头年幼的凤凰第一次展开了火焰之尾。 “嘭!”张松龄的大白马撞在一名斜举着步枪的鬼子伍长身上,将此人撞飞出十几米远,打了个滚,立刻气绝身亡。另外一名鬼子兵背对着大白马,两条小短腿儿拼命迈动。只可惜他跑得实在太慢了些,三两秒便被大白马从侧面超了过去,锋利的战刀借着惯性,在此人身上拖出一条半尺宽的伤口。鲜血狂喷,逃命者瞬间失去全部力气,一头栽倒。无数马蹄从他身上踏过,将他踩成一堆肉泥。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马队高速奔行,跟在张松龄身后,碾过第二波鬼子兵。来不及逃命的鬼子兵们象被冰雹砸过的麦子般,齐刷刷倒下。随即便被马蹄带起的烟尘吞没,不见踪影。当最后一匹战马跑开十数米远,猩红色的烟尘迅速被风吹散。地面上,露出一片残缺不全的尸骸。血肉模糊,没有一个能看出人样。 第三波跑过来抢救辎重的鬼子兵拥有的反应时间更长,行动反倒更加慌乱。战争当中,最精锐的士兵总是冲在最前方。他们比第一、第二两波鬼子拖后了数十米,在体力和作战意志方面,也都有着同样的差距。发觉前两波最骁勇的同伙连泡都没能冒起一个,就被呼啸而来的中国骑兵生吞活剥之后,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都立刻掉头逃命。只有队伍中的军官和极少数受武士道毒害深入脑髓的家伙,兀自不肯接受失败。举着手枪、步枪,以更坚决的姿态,向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玉碎!天皇陛下在看着我们!!” “玉碎,大部队就要赶到了。咱们的死,可以为他们争取更多时间!”这些军官和狂热份子总计加在一起,不过十来个人的规模。却仿佛被阴魂附了体一样,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迎着骑兵的马头冲了上来。 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名鬼子中尉,手中王八盒子对着张松龄,“呯!呯!呯!呯!”,不停地扣动扳机。只可惜,他的心情太紧张了,射击的动作完全走了样,没有一颗子弹命中目标。眼看着大白马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鬼子中尉大叫一声,将王八盒子向张松龄扔了过去。随即从腰间抽出指挥刀,双手高高举起,“天皇陛下万岁-----” “去死!”张松龄将身体朝下一压,躲开了砸过来的王八盒子。顺势将手中战刀朝下猛抽了一下,“噗”雪亮的刀刃抽中鬼子军官的右臂,将他的一条胳膊和半个脑袋同时抽上了半空当中。剩余的半截脑袋随着尸体晃了晃,被另外一匹战马撞得打了个横,紧跟着又被第三匹战马撞得飞了起来,像个布娃娃般在十几匹战马的脚前脚下翻滚,变形,四分五裂。 骑兵们跟在张松龄身后,将自寻死路的军国主义狂热份子挨个砍翻。第三波鬼子兵彻底崩溃,剩余的四十来号背对着战马,狼奔豚突,再无一人敢转身迎战。后续跑过来的零星鬼子兵都受了他们的影响,未发一枪,转头就加入了逃命队伍。根本无暇考虑,再继续这样跑下去,他们又要成为中国骑兵的肉盾的事实!。 “废物,蠢货!不要过来!再靠近,大伙一起死!”三百五六十米外,白川四郎又气又急,两只眼睛烟熏火燎。张胖子又在调整速度,不再全力追杀那些失去勇气的窝囊废,而是像放羊一般驱赶着他们,朝自己这边碾压了过来。沿途遇到的小股帝国士兵,根本无法阻挡这种颓势。反而被溃退下来的窝囊废们挟裹着,令肉盾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结实”。照这样下去,最多一分钟之后,白川四郎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一个多中队士兵,就要重蹈先前第一波帝国勇士的覆辙。要么把子弹全浪费在溃退下来的自家同伙身上,要么眼睁睁地看着张胖子带领骑兵冲到自己面前,高高地举起马刀。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绕开,绕路跑!”白川四郎身边,几名鬼子军官扯开嗓子,同时发出提醒。机枪手的副射手随身携带的子弹加在一起才两百多发。现在对着自己人开火,一会儿就没子弹去阻拦中国骑兵。而万一让中国骑兵冲进百米之内,对早已跑得筋疲力竭的帝国武士来说,就是一场灾难。他们娴熟的拼刺技巧,在战马和马刀面前,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对面的骑兵,也不可能给他们充分的时间,去为步枪安装刺刀。 迎面逃回来的鬼子溃兵们充耳不闻,他们的精神早已被中国骑兵给彻底压垮。根本顾不上替任何人着想。跑,跑,不求跑得比战马快,只求跑得比自家同伙更快一些。背后的中国骑兵追得再紧,也总有遇到阻拦的时候,只要坚持到那时还没被他们砍死,就能保住一条小命。至于耳边谁在嚷嚷,瞎嚷嚷的都是什么,谁有空去管! “开火!越线者杀!”川田国昭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从白川四郎脚下抓起一挺歪把子,对准溃兵身前十余米处果断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成串的子弹飞过去,在草地上凿出一道土黄色的浅沟。距离浅沟最近的几名鬼子溃兵愣了愣,脚步稍稍放慢。但是,很快他们就又被后面跑过来的溃兵推搡着,继续向浅沟靠近,靠近,靠近 “哒哒哒哒哒!”又是一串子弹飞过,将靠近浅沟的几名溃兵先后点名。“开火!越线者杀!”川田国昭板着脸,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白川四郎等人迅速被惊醒,纷纷抄起机枪,步枪,在川田国昭先前画出的浅沟处,用子弹编织出一道死亡封锁线。凡是敢跑过这道线者,无论军官还是士兵,格杀勿论。 滚烫的鲜血,终于让溃兵们停住了脚步。向后看了看,又向前投过很恨地一瞥,他们像受惊的苍蝇般四散炸开,绕过死亡线,朝战场两侧逃去。 “来吧!中国人,有本事你们继续冲!继续冲啊!”川田国昭抱着机枪,冲着远在三百多米外中国骑兵大声叫嚣。这么远的距离,他已经不可能瞄准其中任何人,只能靠火力密度来进行“覆盖式”打击。然而一挺轻机枪所能起到的俄覆效果却非常有限,对面的骑兵队伍只是稍稍停滞了一下,就继续开始移动。马蹄踏起漫天的烟尘中,根本看不到是否有人被流弹射伤。 “来啊!继续冲啊!有本事你们继续冲啊!懦夫,懦夫,只会偷袭不敢正面战斗的懦夫!”川田国昭像疯了般,一边继续扫射,一边大声咒骂。机枪里的五个弹夹很快就被他打完了,射击声嘎然而止。他却兀自觉得不过瘾,丢下机枪,抢过一把距离自己最近的三八大盖儿,继续朝着中国骑兵扣动扳机,“呯!呯!呯呯!呯!” “川田君,他们退下去了!你胜利了,你救了我们所有人!”白川四郎看不下去,抱住川田国昭的胳膊,大声提醒。 中国骑兵没有继续往前冲,发现以溃兵做盾牌的招数可能会失效之后,他们就果断选择了放弃。调转马头,迅速朝来路上退了下去。从某种角度上说,的确是川田国昭的很辣与果断,救了第二和第三中队剩下的所有鬼子。否则,一旦让张松龄继续像先前一样冲上前,不用等后面的九十三团压过来,整个川田联队已经全军覆没。 然而,川田国昭却不敢领受白川四郎的感谢。丢下步枪,他用力的摇头,两行血水顺着眼角缓缓淌落,“没用!白川君,没有用了!你看,你看看物资车那边,你看看物资车那边!什么都晚了,什么都没用了!” “啊——”白川四郎这才想起自己组织第二、第三中队拼命往回跑的初衷来,扭过头再往辎重队的位置看。只见一道道粗大的烟柱拔地而起。辎重队负责运送的弹药、枪支和粮食,统统被中国士兵付之一炬! 第三章 风云 (十三 下) 第三章 风云 (十三 下) 霎那间,周围的鬼子军官们和白川四郎一样,张大嘴巴,失魂落魄。 弹药被烧光了!眼下川田大队甭说继续将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给拖住,就连自保都成了问题! 只待枪膛里的最后一发子弹打尽,就只能引颈就戮。至于跟自己一道追过来的那几支兴安警备旅,听到九十三团反攻的枪声,谁知道他们到底会不会立刻掉头逃命,反正,他们这样做已经不止是第一次了! 粮食也被烧光了!即便此刻川田国昭立刻壮士断腕,放弃正在阻挡九十三团进攻的第一中队,带着其余的鬼子兵撤离战场。等待他们的,也将是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逃亡之路。这里是塞外草原,不是人烟稠密的中国华北。人口密度为每十平方公里一个,走上几十里路不见任何村落是最常见现象。就算是抢粮,你都找不到抢劫对象。而抢不到牛羊和粮食,无论从战场中撤下多少士兵,最终的结果也是一样!当他们饿得连枪都举不起来时,自有成千上万的野狼从地平线处钻出来,替大自然完成最后的清扫! 然而,失去弹药和粮草补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比失去粮食和弹药供应更为可怕的是,一支队伍彻底失去了灵魂!就在川田国昭和白川四郎等人对面儿不远处,聚集着一群又一群双眼空洞,表情木然的溃兵。中国骑兵的马刀没有砍中他们的后背,川田国昭的子弹也没有击中他们的前胸,然而,他们的灵魂却仿佛早已经脱离了躯壳,不知道逃到了什么方向。此刻留在战场上的,只是一群群行尸走肉。听到枪声就打哆嗦,看到刀光大小便失禁,想要将他们重新变成可以战斗帝国武士,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完了,全完了!川田大队彻底完了。邪恶的张胖子,卑鄙的张胖子,他明明已经锁定了胜局,还要继续用骑兵反冲一轮,为的就是彻底打垮川田大队的信心。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又一次赚了个盆满钵溢。从此之后,整个川田大队上下听到他的马蹄声,就会忍不住想起今天的情景。哪怕将士兵缺额重新补充完整,野战当中,也没有任何信心与士气可言! 川田国昭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悲惨结果。他的梦想是饮马中国南海,在整个中国战区都留下自己的辉煌,而不是在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渡口折戟沉沙!他的梦想是像石原莞尔、花谷正和板垣征四郎那样,踩着中方军人的尸骸走上功名与荣耀的顶峰,而不是被屈辱地解除职务,押回关东军本部接受审判。想到从今往后彻底黯淡下去的前途,川田国昭就觉得了无生趣。站起来踉跄着走开几步,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拔出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注1) “住手!”白川四郎手疾,发觉川田国昭神态不对,立刻起身追了过去,一把推开对方的手枪。 “呯!”子弹贴着川田国昭的头皮飞了过去,带起一股焦臭味道。川田国昭一次自杀没死成,全身上下所有勇气都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蹲下身,双手抱住脑袋,呜咽着说道:“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好了!川田大队完了,我这个指挥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川田大队没完!德川家康如果在三方原会战后立刻自杀,便不可能成就最后的霸业!川田君,振作起来,振作起来!”白川四郎将川田国昭从地上抱起来,用力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况且放眼整个中国,这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战斗。这场战争的胜利最终是属于大日本帝国,你和我最终也将一道在最终的庆功宴上举杯狂欢!”(注2) “最后的胜利?!最后的胜利宴会是属于你们的,我,我到时候恐怕只能在监狱里遥遥地羡慕你们了!”川田国昭看了白川四郎一眼,含着泪苦笑。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肯定是没有勇气再自杀第二次了。然而即将面对的处罚,却未必比自杀舒坦多少。除非,除非白川家族会不遗余力替他洗脱罪名! “你和我,一定!”白川四郎立刻明白了川田国昭的想法,用力点头。他虽然家族背影很深,军衔也足够高。但毕竟只是个上面派下来镀金的作战参谋,此时此刻,没有足够的威望组织起麾下的残兵败将。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川田国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我了断。否则,等待着川田大队的,必将是全军覆没的结局。他这个作战参谋,也没有任何机会逃离生天。 想到这儿,白川四郎松开川田国昭,后退两步,看着对方的眼睛,信誓旦旦地保证,“一次失败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们白川家族,也从来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对自己选择的人另眼相看。况且咱们这次是被别人逼着冒险,才误中了九十三团的圈套。要负责,也轮不到你和我来负!” 闻听此言,川田国昭的眼睛里立刻重新燃起了两团希望的火苗,对着作战参谋白川四郎,就是一个深鞠躬,“白川君,我将终生铭记你今日的恩情!” “前题是你需要振作起来!带着大伙平安离开这里!你必须振作起来!必须!”白川四郎双手搀扶住对方,以命令口吻要求。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川田国昭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扫过整个战场。偏南方河畔附近,整个大队中最为精锐的第一中队,还在努力抵抗着九十三团的进攻。根本没有人,或者很少人知道,他们的弹药和军粮,都已经灰飞烟灭。偏北方一公里外的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坡上,中国骑兵又在重新集结,随时准备扑下来,与九十三团一道,给川田联队最后一击。正东和正西两个方向,则都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春草刚刚长出地面,浅浅的尚不能没过马蹄。传说中的森川联队和其他几支奉命将九十三团缠住的友军,此刻正行走于草原深处某个位置,随时都有可能对九十三团露出他们锋利的牙齿,或者闻风而逃 “森川联队远道而来,正需要跟咱们了解对手的情况!”白川四郎的声音适时的在他耳畔响了起来,令他的眼睛登时又是一亮。迅速将目光转向身边的残兵败将,川田国昭摆出大队长的威严,沉声点名,“第二中队,松村道武少佐!” “在!”刚刚从中国骑兵的马刀下逃得一条狗命的二中队长松村道武打了个冷战,畏畏缩缩地回应。 “你的二中队阵亡过半!你这个中队长,有义务为麾下勇士讨还公道!”川田国昭又叹了口气,与其说是在鼓舞,不如说是在威胁,“所以,我再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带领二中队的所有士兵向北推进,去那里,将中国骑兵彻底驱逐出战场!” “我,我”松村道武脸色登时变得雪白,结结巴巴地哀求。“二,二中队剩下的,剩下的士兵,只,只够缩编成一个小队了,我,我怕无法完成您交给的任务!” 刚才去救援辎重队时,松村中队跑得最快。遭受中国骑兵的打击也最为沉重。眼下整个中队的士兵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满编时的三分之一,其中还有不少已经彻底丢失了魂魄,根本没任何战斗力。此刻甭说主动向中国骑兵发起进攻,就是停留在原地构筑防线,都未必经受得起对方一次全力冲锋! 然而,川田国昭却根本不想给松村道武讨价还价的机会,抬起手,狠狠给了对方一个大耳光,“八嘎!这是命令,不容争执!你,你想让我执行军法么?” 松村武道被打得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了身体,红着眼睛看向白川四郎,希望后者能为自己美言几句,取消这个几乎是必死的任务。谁料一向好说话的作战参谋白川四郎却突然变得阴狠起来,走上前,轻轻整理松村道武的肩章,“这是帝国对你的考验!松村少佐,你忘了上船时的誓言了么?” “松村,松村不敢忘!”松村道武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点点头,哀哀地回应。随后冲出指挥刀,冲着自己麾下的士兵大声叫嚷,“第二中队,为天皇陛下尽忠的时候到了。玉碎!” “碎玉!”人群中,回应声稀稀拉拉。即便是受武士道精神毒害最深的士兵,经受了刚才那种令人绝望的打击,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重新鼓起勇气来,向规模几乎是自己一倍的中国骑兵主动发起挑战。 “小田少佐,把第二中队的枪械补足,然后,你带领第三中队督战!”川田国昭看都不看二中队士兵的反应,皱了皱眉,厉声吩咐。 “是!”第三中队的中队长小田正雄如蒙大赦,双腿并拢,大声领命。川田国昭不可能身边一点人马都不留,第二中队被送出去了,第三中队自然就能多活一会儿。所以,他乐于接受督战任务,虽然这样做,有点对不起他和松村道武两人之间袍泽之谊! “哗啦啦!”人群中,响起一阵拉动枪栓的声音。三中队幸存下来的士兵远比二中队多,里头绝大部分鬼子心中,都和中队长小田正雄的想法类似,希望死在队友的后头,而不是与他们一道去玉碎。 也有人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心态,将自己的子弹袋解下来,与步枪一起,默默地交到第二中队那些此刻空空着两手的士兵掌心。后者则像做梦一般看着他们,脸上既没有感激,也没有怨恨,所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二中队出发!”看看第二中队差不多每名士兵手里都有了一把枪,川田国昭不敢耽搁时间,咬着牙发出命令。“三中队,执行命令!” 第三中队的士兵立刻将机枪摆开,将步枪端平,对准了第二中队全体。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枪口,再看看一公里外的中国骑兵,第二中队的日本鬼子兵们,迅速选择认命。在中队长松村道武的率领下,他们嘴里发出一阵阵绝望的呐喊,端起步枪,头也不回地向远方冲去。路上,是一地尚未干涸的血泊,还有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骸。 “玉碎!天皇陛下在看着你们!”川田国昭冲着炮灰们的背影,一遍遍叫喊,直道自己声嘶力竭。 朦胧的泪光中,他看到第二中队距离中国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转眼就纠缠在一起。红烟滚滚,无数人瞬间倒落尘埃。 “玉碎!”川田国昭最后动情地大喊了一声,纵身跳上汽车,将指挥刀举起来,遥遥向西,“突围!留得川田大队的种子,日后才能替松村君复仇。突围!” “突围!跟着大队长突围!”白川四郎紧跟着他跳上同一辆指挥车,跪在座位上,冲第三中队和周围所有鬼子军官、士兵挥动胳膊,“森川联队就在不远处,突围出去,跟他们汇合!然后咱们再掉头杀回来,将中国骑兵赶尽杀绝!” “突围,突围!跟森川联队汇合!”其他鬼子军官如梦初醒,或者跳上战马,或者徒步行进,抢在去挑战中国骑兵的第三中队被歼灭之前,逃之夭夭! “轰!!”一枚炮弹落在负责断后的川田大队第一中队的阵地上,将日寇的膏药旗炸得飞起来,像片破抹布般在烟尘中上下滚动。 注1:石原莞尔、花谷正和板垣征四郎,策动九一八事变的三位主要日本军官,当时的军衔都不算高,但凭着这场豪赌,都一跃成为军中翘楚,并且成为年青一代日本军官的偶像。 注2:德川家康,日本战国时期的诸侯,跟当时的任何一位对手交战都没赢过,最后却统一了日本,建立了江户幕府。其家族以天皇为傀儡幕后统治日本二百六十五年。 第四章 重逢 (一 上) 第四章 重逢 (一 上) 逃了?!关东军东蒙特遣大队的最高指挥官川田国昭居然丢下了正在战斗中的士兵,自己坐着汽车跑路了!如此不知廉耻的举动,着实出乎了战场上各方的意料。待张松龄和赵天龙、邵雍等人将冲过来送死的第二中队鬼子残兵砍杀干净,川田国昭的汽车已经跑出了三、四公里远,后边还跟着数百名地神色慌张的溃兵,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舌头伸出嘴巴老长,。 “这***居然也是关东军?!!真令人难以置信!”骑兵营长邵雍纵马跃上一个高坡,望着炸了群的绵羊一般逃命的小鬼子们,满脸愕然! 在他以往经历过的战斗中,从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小鬼子的低级军官即便明知大势已去,往往也会战斗到最后一人,然后拔出指挥刀冲向枪口。那股子疯狂与决绝,令大伙既是痛恨,又有佩服。 然而这次,他居然遇到了一个视军人荣誉为无物的鬼子大佐,可着实开了眼界。此人非但没有选择与麾下士兵共存亡,并且为了给其自身创造更大的逃命空间,居然在临跑路之前,逼迫着一个日军中队队主动送上门来给中国骑兵砍杀。光是这份阴狠与下作,就令先前那些选择“玉碎”的鬼子军官们望尘莫及! “一样米养百样人,小鬼子里怎么就不能出几个贪生怕死的?!”赵天龙拎着血淋淋的长刀地从后边赶上来,撇着嘴回应。“你以前只是没遇到过而已,今后说不定会越见越多!” “肯定会!小鬼子的战斗力和士气,在抗日战争爆发以来,一直呈逐年下降趋势。今后,咱们在战场上看到军官带头逃命的现象,肯定会越来越多!”方国强紧跟在赵天龙身后带住坐骑,笑呵呵地大声总结。打了这么多年仗,唯独最近这两个月的战斗让他感觉酣畅淋漓。虽然他的骑术水平到目前为止还有点儿跟不上大队的节奏,每次战斗中的斩获也非常有限。但是骑在马背上顶着敌军的攒射冲锋,和以往趴在战壕里朝迎面冲过来的鬼子放枪,感觉完全不一样。前者无疑更加直接,更加危险,更加刺激,并且也更加容易令人忘记自我。你只要将刀斜向下探出去,几乎不用任何多余的动作,就能割翻一名又一名敌人。疯狂而又杂乱的马蹄声,令人热血沸腾。敌人中刀时的悲鸣,听在耳朵里就像仙乐。这一刻,你既是地狱里冒出来的魔鬼,也是上天派下来的复仇使者。你的每一次挥刀,都在替那些死在鬼子枪下的同胞复仇,同时也在重塑着中**人的整体形象。你既是整个骑兵集群的一部分,也是一个完全独立的自我。你把小鬼子的灵魂和**摆在砧板上,生杀予夺! “追还是不追!”第四个出现在高坡上的是郑小宝,年青的脸上写满了骄傲。先前的战斗中,他所带领的骑兵中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表现远远超过了九十三团骑兵营的那些同行,虽然他的骑兵中队里头,也一样大多数都是刚刚入门的新手。 邵雍等人被这个问题难住了,齐齐将头扭向正在山坡另外一侧观察敌情的张松龄。感觉到大伙的目光,后者笑呵呵地放下望远镜,大声回应,“追!赵队长和小郑各带一个中队,立刻去追!” “是!”赵天龙和郑小宝师徒两个齐声答应着,抖动缰绳,拨转马头。张松龄却又迅速吩咐了一句,“最多十公里,然后立刻收兵。森川联队距离这里不远了,咱们得抓紧时间赶路!” “那?好吧!”赵天龙和郑小宝师徒两个回过头来,非常不甘心地回应。在没有公路的草原地区,五十公里距离内,战马的速度未必会输给小鬼子的汽车。但张松龄的叮嘱并非杞人忧天,这次反击川田联队,为的是彻底摆脱小鬼子的纠缠,加速赶路。而不是为了要川田国昭本人的脑袋。万一路上耽搁的时间过久,被远道而来的森川联队截断继续南下的道路,就有点儿得不偿失了! “速去速回!想杀川田国昭,咱们今后有的是机会!”张松龄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然后迅速将头转向邵雍和方国强,“咱们三个带领剩下的弟兄们,去给老祁团长帮忙!打发掉剩下的小鬼子!” “好!”邵雍和方国强两人毫不犹豫地点头,各自策动坐骑,跟在张松龄身后跑下山坡,收拢骑兵营和游击队其余所有还能上马战斗的弟兄,从背后向正在阻击九十三团主力的鬼子第一中队杀了过去。 没等他们冲到指定位置,川田大队第一中队已经彻底崩溃了。当发现自家最高指挥官已经跑没了影子的时候,这些被抛弃在战场上的鬼子兵立刻陷入了悲愤与绝望交织的海洋当中。有的倒拖着步枪,撒腿向战场两侧逃命。有的则从藏身处跳起来,端起机枪步枪,向九十三团发起了决死反冲。还有相当一部分鬼子兵,则将武器丢在地上,心灰意冷。任由冲上来的中**人将自己俘虏或者杀死! 张松龄看到此景,少不得又分出数十名骑兵去,截杀那些果断逃命的鬼子。然后又策马冲到最前方,协助步兵们消灭零星的最后抵抗,处理俘虏。当他终于又在忙碌中腾出空闲,九十三团的团长老祁也带着参谋和文职人员走过来了。二人彼此看了看,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欣赏。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走?”扭头看了看四周正在兴高采烈地打扫着战场的弟兄们,团长老祁一语双关地追问。 “等方政委和赵队长他们两个回来,就赶紧一起渡河!”张松龄压根儿没领会对方嘴里的试探之意,想都不想,大声回应。“打垮了川田大队,我估计其他和伪军应该不敢再靠近咱们了。趁着这个机会抓紧时间赶路,把森川联队甩得越远越好!” “这话还用你说!”老祁白了张松龄一眼,没好气地回应,“老子脑袋被驴踢了,才会继续留在这里等着森川联队过来硬碰硬。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打算!难道你真的就想在游击队里一辈子碌碌无为么?!你就没看出来,手下的兵越多,你指挥得越是得心应手?!” “这?祁团长过奖了!”没想到对方把话说得如此直接,张松龄脸色微红,摆着手回应。“我这人有多少本事,自己心里头清楚。这场战斗,主要功劳也是步兵弟兄的。要不是步兵弟兄在前面攻的急,川田国昭也不会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出来!” “我说得也不是骑兵!这一仗,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指挥。我自己就在旁边照本宣科!”团长老祁又上前逼了一步,死死盯住张松龄的眼睛。“到我们这边来吧!我真心邀请你。你这身本事,指挥一个团,甚至一个旅都绰绰有余。光是一个游击大队,太屈才了!” “是啊!张队长,我们团长,是真心地邀请你!”炮兵连长孙云起走上前,笑呵呵替自家团长敲边鼓。双方合作这么长时间,九十三团内部有很多军官,都对张松龄感到由衷地佩服。特别是辗转听闻此人还不是土生土长的红色干部,而是掉队的国民革命军中校后,心中更是按耐不住将其拉回原籍的想法。 “到哪不是打鬼子啊!到这边来,你施展空间肯定比在游击队大!”骑兵营长邵雍第三个靠上前,用战马堵住张松龄退路。 一个有正规高中学历,进过军官教导团,又有过多次大规模战役经验的基层军官,这年代到哪都是香饽饽。特别是对于三十五军这个群体而言,获取了震惊中外的五原大捷之后,升格为集团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急剧扩张的兵力规模,势必导致大量职位空缺,张松龄在这个时候被拉过来,在众人眼里,绝对是个双赢的结果。(注1) 然而大伙的好心却没得到张松龄的感激!虽然在帮助骑兵营训练将士之时,小黑胖子尽心尽力,甚至明知道九十三团在粮饷军械供应上,对黑石游击队设了限制,依旧一点儿都不藏私。但是,无论孙云起和邵雍等人把拉拢得话说得多明白,他总是笑呵呵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接对方伸出的橄榄枝。 所以今天团长老祁决定亲自出马,做最后的一次努力。成,则让出一个骑兵营,甚至骑兵团,虚位以待。若是双方谈不拢,就从此一拍两散。再也不谈类似的话题。反正摆脱了森川联队的追杀之后,双方就会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再见面时是敌是友,还很难说。 “多谢大伙厚爱!”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张松龄年青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感动。然而,团长老苟的影子又迅速闪过,让他心中一片冰寒。“不过,在哪不是打鬼子呢。况且我们黑石游击大队,按照编制标准,也相当于贵部一个团呢!只不过我家底薄,养不起那么多弟兄而已。要不然,回去后你们跟上头说说,让你们的后勤部门,也偷偷给我运点儿粮饷和补给过来呗!我保证把它们都用在明处,一块银元都不会贪污!” 注1:五原战役之后,为了嘉奖傅作义部,军事委员会特地将傅作义的直辖部队,从一个军扩充为三个军,进而成为一个单独的作战集团。 第三章 重逢 (一 下) 第三章 重逢 (一 下) 球又被踢回了团长老祁脚下,登时让后者脸上好生尴尬。借游击队这只鸡来孵九十三团骑兵营的蛋,同时又在物资供应方面给予严格限制,避免游击队发展壮大,是他亲口提出来的“完美策略”。虽然在执行过程中出现了很多纰漏,但毕竟是这样谋划过,对不起人在先,心中未免觉得理亏。至于向上头替黑石游击大队申请粮饷补给,更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连傅作义这样的大佛都顶不住各方压力,将北路军中的八路干部都给礼送出境了。他一个小小团长,更不可能因为欣赏八路军中某个人而搭上自己的前程。 “吹牛!你那一个游击大队哪顶得上我们一个团啊。按规模,顶多能算一个连!!”见自家上司受窘,骑兵营长邵雍赶紧用开玩笑的方式打岔。“不信你自己算算,你们第十八集团军只是一个军团,下面的编制是三个师,师下面是团,然后是营。营一旦转到地方上,立刻就能变成好几个大队” 这种嘴皮子仗向来分不出什么输赢。张松龄也不想继续在拉拢与婉拒的话题上纠缠不清。借着邵雍的话头,笑着说道:“一个连就一个连,反正我穿这身军装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你们黄埔军校不是有幅对联么,升官发财请往别处 贪生怕死莫入斯门!好了,方政委和赵队长都回来了!我去迎接他们俩个一下。然后咱们赶紧组织人马渡河,正值春汛时节,谁也不敢保证下一刻水位会怎么变!” “毕竟我们这边你发挥才能的空间更大”骑兵营长邵雍还不甘心,追着张松龄的脚步嘟囔。然而看到政委方国强的战马已经向这边跑了过来,又无奈的选择了闭嘴。张松龄是个和善性子,你跟他说什么话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在想方设法给他挖坑,哪怕有些话说的不合适,他也会一笑了之。而方国强却是个死较真儿,向来钉是钉,卯是卯,还动不动喜欢上纲上线。如果大伙刚才拉拢张松龄的话被此人给听见,保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弄不好,将眼下双方的合作硬生生给撕裂了都有可能! “算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团长老祁一把拉住邵雍,声音里充满了惋惜。不像其他八路军干部那样立场分明,张松龄心里对国民党这边存着好感,这一点老祁能明显察觉得到。所以他才始终没有放弃对此人的拉拢。但是,好感归好感,当谈到加入北路军的话题时,张松龄表现出来的疏离之意,给人的感觉也同样非常明显。就好像被一个女人欺骗过很多次感情的少年,无论这名女子再如何主动向他靠近,他的第一选择都是逃得远远的,永远都不会回头! 九十三团的其他高层干部,对张松龄最后的选择也非常的失望。但是眼下双方的合作是大局,他们也不能因为对张松龄个人的失望,就放弃跟黑石游击大队的合作,双方各自带着兵马分道扬镳。毕竟森川联队的主要目标是他们,而赵天龙等人对地形的熟悉,又是整个九十三团化险为夷的必需条件之一。 带着几分遗憾和困惑,大伙分头下去组织队伍渡河。忙碌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已经在河对岸又走出了三十余里,将摆满鬼子尸体的战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第二天,夜间派出去侦查敌情的斥候兵送回消息,其他几支追兵都主动停住了脚步,再也不敢继续向大伙靠近。以免一不小心,就蹈了川田大队的覆辙! 不用再担心追兵的干扰,队伍的前进速度当然就加快了许多。一路上穿村绕县,马不停蹄。沿途的小股鬼子地方驻屯部队和汉奸武装得知川田大队已经“另有任务安排”的消息,也都吓得躲在城墙后不敢露头。唯恐惹毛了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大队,把自己当成下一个立威目标。(注1) 如是轻松惬意地走了一个礼拜,第八天傍晚扎营的时候,电台里突然传来的北路军总部的紧急示警。在得知川田大队被打得差点儿全军覆没的消息后,关东军驻伪蒙疆最高顾问酒井隆恼羞成怒,居然致电张家口,从正在与八路军主力对峙的蒙疆驻屯军中抽调出一个步兵大队来,星夜北上,准备与森川联队前后夹击,彻底置九十三团于死地。 “小鬼子到了什么位置?!具体番号是什么?指挥官是谁?”本以为已经脱离险境的团长老祁接到电报,一瞬间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愣,大声追问。 “按电报上说,小鬼子四天前从大同出发,算路程已经距离咱们很近了,具体位置不详!”通讯营上尉营长王志抓着份电报,大声回应。“番号是华北驻屯军第一混成旅团第二联队第二大队,队长名字叫下村敏雄。因为该大队去年在山西境内与晋军作战时功劳显赫,曾经创下一日夜奔袭两百余里的奇迹,所以又被蒙疆驻屯军方面命名为特别称为跑不死的下村大队!” “原来是他!”团长老祁又愣了愣,双目中射出两道寒光。这位跑不死的下村,算起来也是他的老相识了。民国二十二年三月长城抗战之时,双方就曾经交过手。当时身为连长的老祁奉命率部驻守怀柔牛栏山,而下村敏雄则带领着一个日军小队试图穿插傅作义部身后。拂晓时哨兵发现敌情,鸣枪示警。老祁立刻扑下山去封堵日军。双方从隔着一百多米开枪互射,一直打到白刃相搏。最后这场战斗虽然以下村敏雄穿插任务失败,抢在其他中**队赶来前带着偷袭小队的狼狈逃走而宣告结束,但是老祁所在的连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全连一百多号弟兄最后包括他这个连长在内最后只剩下十七人,其余皆血洒沙场。 没想到,隔了这么长时间,小鬼子下村居然还没死,并且一路扶摇升到了大队长。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森川联队追到哪了,能跟总部那边确认一下么?”团长老祁咬着牙追问,声音里透出一阵阵冰寒。 通讯营长王志非常称职,想都不想就抽出了另外一份电报,大声回应,“在这之前,卑职曾经按照您的命令,主动跟总部确认过。森川联队这些天来一直跟在咱们身后,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和经过的地点推算,眼下该部距离咱们大概还有三十多公里远。差不多要走五、六个小时才能追上。” “勤务兵,摆地图!”两只眼睛登时一亮,老祁斩钉截铁地大声吩咐。“副官,去把几个营长,还有那个张胖子给叫起来开会。***,老子就不信,四个小时还不够吃掉他下村大队的!” “是!”勤务兵和副官大声答应着,各自去准备。团长老祁则继续皱紧眉头,心中默默谋划下一场战斗。此地距离集宁只有一天距离了,绕过集宁,就能和前来接应的贺龙部警卫六团会师,然后进入晋北游击区,从此龙归大海,鹤翔蓝天。 “团长——!”见老祁第一时间就召集干部开会,通讯营长王志隐约猜到了自家团长的打算,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醒,“集宁附近,还有晋军的一个旅,长时间来,一直和城里驻扎的小鬼子相安无事。此外,这一带还是著名的匪区,大汉奸王英的表弟孙剑,麾下控制着一千多喽啰。此人一直在鬼子、晋军和重庆三方之间摇摆不定,随时都可能凑上来为虎作伥。” “我知道!”团长老祁活动着握得发白的手指,满脸不甘。有了击溃川田大队的经验,他对单挑下村大队非常有信心。但是,周边复杂的形势,却不得不考虑在内。特别是晋军和土匪武装的反应,完全无法预测。万一在激战正酣的时候,这两支队伍突然站到了小鬼子那边,九十三团再想顺利脱身可就难了。甚至有被几路敌人困在察哈尔和山西交界处,全军覆没的可能。 “咱们,咱们手中的炮弹,只剩下三十来发了!”通讯营长王志迟疑了一下,继续低声提醒。在草原上转战一千三百多公里,历时三个多月,九十三团出发时携带的弹药,早消耗得差不多了。而上一次与川田大队的激战,炮兵们又承担了阻截敌军回援其辎重队的任务,消耗十分巨大。因此目前手里的储备,已经不足以再支持一场大型战斗。基本上只能在开头吓敌军一跳,火炮就彻底变成摆设! “我知道!麻烦你先安静一会,等大伙到齐了再开口!”团长老祁不耐烦地回应着,拳头又握了起来,手指关节处“咯咯”作响。以九十三团目前的情况,主动避开下村大队,恐怕死理智的选择。可主动避开,又令他非常不甘心。况且主动避让,就一定能避开敌人么?通往集宁的陆上横着两条季节河,眼下正是发春汛时候。过河的桥梁,就那么几座。如果下村大队抢在九十三团到达之前堵住所有桥梁,九十三团除了强行突破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注1:另有任务安排,抗日战争期间,日寇惯用的遮掩伎俩。某支部队吃了败仗损失惨重,就立刻另有任务安排。假装失败没经历过,等补充了新兵,再重新送上战场。 第四章 重逢 (二 上) 第四章 重逢 (二 上) “没有选择就打,反正这一路上,咱们早赚够本了!”匆匆赶来的各级干部们听完了最新情况介绍后,大部分人都表达了跟老祁类似的想法。九十三团可不是那些叼着奶嘴长大的中央军嫡系,他们参加过长城抗战、太原死守、到绥远争锋,再加上这次五原大捷,跟小鬼子已经真刀真枪碰过无数次,经历的险恶局面多得去了,根本不在乎多一次两次。 但是,也有不少高级军官,像通讯营长王志一样,建议大伙想办法暂避敌军锋芒。最近几个月来,九十三团在黑石游击队的全力配合下,取得的胜利一个接着一个。然而自身的损耗也不小,并且根本没足够时间去休整补充。可以说,眼下的九十三团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有能力收拾掉下村大队,也不会是胜得太轻松。万一开局不利,反而打成了胶着战,就彻底前功尽弃了。非但会把先前取得的胜利果实全吐出来,并且有可能连老本都赔个精光。 “如果咱们放弃先前的路线,直接西插,然后再掉头向南,从偏关一带入晋。先进入山西决死纵队的防区,然后再想办法绕路绥远?!”政委方国强的思路向来比较宽广,想了想,试探着提出一个颇为大胆的建议。“我可以在赶路的同时,利用电台向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汇报最新情况。请他们从山西抗日决死队抽调一部分人马前来接应!” 闻听此言,不少人眼前登时就是一亮。由大伙目前驻扎的地方前往集宁,必然跨过两条大河。鬼子和伪军们也会沿着河岸重重布防,试图将九十三团全歼。而放弃原来的行军路线直接向西的话,虽然路程又增加了一倍,却可以晃迎面堵过来的伪军和鬼子们一个措手不及。 更重要一点是,蒙疆驻屯军的山地旅团,去年刚刚被八路军打了个丢盔卸甲。连中将旅团长阿部规秀都被人家给毙了,至今元气都未能恢复,对山地战更是心有余悸。只要九十三团绕路进入山区,即便前方没有任何部队接应,背后的小鬼子也未必敢继续紧追不舍。否则,一旦踏入八路军的主场,难免又会像阿部规秀那样,落个尸骨无存的结局。(注1) 只是这个提议有点儿过于纯军事化,根本没考虑到在座当中很多人曾经有过在阎锡山麾下任职的经历。先前放着近在咫尺的各路晋军不敢联系,反倒要舍近求远,向贺龙将军请求派兵接应,已经够让他们觉得难堪了。但好在贺龙部与晋军没有发生过直接冲突,以事急从权为借口,大伙也能勉强说服自己。而现在,居然还要直接向刚刚与晋军反目的山西抗日决死队求援。这让大伙如何过得了心中那道坎儿?!万一沿途再与晋军起了冲突,大伙岂不是要摆明了车马,与八路军一道打老长官阎总司令的耳光?老长官纵然有千种不是,有这么多年的知遇提拔之恩在,让大伙怎么能下得去手?! “如果进入山区的话,我们炮连可就麻烦了。”孙云起偷偷跟周围的同僚对了一下眼神儿,委婉地表示反对。“苏联人当初设计这款火炮时,考虑的是用卡车牵引。咱们现在改用骡马拉,本来就已经非常勉强。如果硬要往山区走的话,大炮肯定没法带。咱们整个新三十一师,才有八门这样的大炮。丢了它,我这个炮连长根本没法跟上头交代。炮连弟兄们会也绝不答应我如此败家!” “是啊,没有大炮,咱们九十三团的攻击力,至少要下降一半儿!遇上小鬼子的一线部队,又得蹲在战壕里光挨炸不能还手!” “大炮绝对不能扔,那是咱们傅老总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才从苏联援华武器中讨来了的。如果把它们扔给鬼子,咱们还有什么脸回总部去?!” 其他几名年龄稍大的军官紧随在孙云起之后,相继表态。拒绝接受向山西抗日决死队求援的提议。虽然其中的缘由大伙有点儿说不出口,但拿团中的苏制火炮为说事儿,却没有丝毫破绽。毕竟这东西在战斗中的作用有目共睹,在其卓越的射程和近于变态的庞大攻击范围面前,鬼子大队一级重火力,只能算是一堆渣。几乎每次在战斗一开始,就直接被轰上天去了,根本没有展开的机会。(注2) “我们八路军一直认为,人比武器重要。武器没了可以缴获,可以凑钱去买。人没了,可就什么都剩不下了!”方国强被众人的顽固态度弄得有点儿上火,皱了皱眉头,大声说道。 “问题是,咱们得买得着!”几个刚刚发过言的高级干部一起变了脸色,七嘴八舌大声反驳。 “说得轻巧,要是随便就能买到,你们八路军主力师怎么连一门像样的大炮都没有?!” “可不是么?咱们北路军可不是蒋委员长的嫡系,把什么丢了都能补。为了咱们这几门炮,傅老总低三下四的不知道求了多少人,光是送出去的金条,就够组建一个步兵团的了。” “是啊!方政委你可能不知道。眼下德国、美国和英国,都耐于日本人抗议,不敢再向国民政府出售重武器了。咱们唯一的火炮来源就是苏联,而苏联人给的火炮每年总计才那么一点儿,中央嫡系都不够分的,哪容易就落到咱们手上!”怕双方吵得太厉害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骑兵营长邵雍也站起来,非常煞有介事地跟方国强解释。 他说得都是实话,但这些实话,却都跟众人的抵触态度关系不大。方国强明显看出了背后的真相,偏偏又不能主动将其揭开,直气得脸色发青,两眼冒火。皱着眉头忍耐了许久,才一字一顿的说道,“反正我把道路给你们指出来了,选与不选,由你们团长来做决定。如果你们非要蛮干,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我们游击队肯定不会跟着你们一起往绝路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待方国强把话说完,通讯营长王志第一个跳起来,拍着桌子质问。 “就是啊,方兄弟这就有点不仗义了吧!当初在黑石寨附近的时候,我们九十三团,当初可没把你们直接扔给小鬼子!”几个营长也纷纷站起来,阴阳怪气地数落。 团长老祁的涵养比麾下的营长们好,但是也无法接受方国强居然用威胁的口吻跟大伙说话。虽然后者所指出的道路,的确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用力拍了一下桌案,他大声命令,“坐下,都给我坐下。看看你们,都像什么样子?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既然是开会,当然允许人家把不同意见说出来。至于到底怎么办,有我在,有张队长在,哪用你们这些人瞎胡嚷嚷!” 众营长们被骂得满脸通红,狠狠剜了方国强几眼,悻然落座。游击队政委方国昭心里也觉得老大不是滋味,冷哼一声,傲然补充,“我这个人脾气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大伙别往心里头去。即便是进了山区,大炮也未必会落在追兵手里。先找个安全地方埋起来,自然由当地的游击队帮忙暗中照看。只待与山西决死队接上头,他们肯定有办法将大炮挖出来原封不动归还给你们!” “挖出来肯定能挖出来,只怕是刘备借荆州!”参谋长张汉滨小声嘀咕。作为从晋军出来的老人,他在感情上明显倾向于阎锡山。所以无论去年决死队和晋军之间到底是谁先对不起谁,在他看来,肯定都是土八路的错。尽管事实未必真的像他想的那样。 “好了,都不要争了。咱们张大队长还没发表意见呢?!”团长老祁白了张汉滨一眼,笑着转换话题,“他可是咱们的智多星,这么长时间没说话,心里肯定有了好主意。张队,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方政委的刚才所提建议,是最稳妥的选择!”张松龄原本已经打算发言,既然老祁点了自己的将,刚好顺势站起来,大声说道。 几个晋军出身的老人立刻又冷了脸,对着张松龄怒目而视。再跟姓方的棺材脸是一家人,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给他撑腰吧?!你张胖子好歹也是另外一方的大当家,我们祁团长都没好意思直接站在九十三团的立场上说话,你张胖子怎么能做得如此露骨?! 谁料张松龄的话头,很快就出现了转折。冲着大伙笑了笑,他继续补充,“但最稳妥的办法,往往也是最保守的办法,实施起来难度很高,并且途中还可能出现新的变数。所以,我并不赞同这个主意。” “噢!”众人轻轻点头,紧张脸色登时缓和了许多。只要不主张向山西决死队靠拢就好,哪怕付出的代价稍微大一些,众人心里也准备接受。更何况,张胖子以前总能拿出别人想不到的好主意,从来没让大伙失望过!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张松龄走到地图前,手指慢慢移动,“刚才大伙有人主张跟小鬼子拼命,有的主张避其锋芒。估计都是觉得敌人太多,咱们容易落入重围。但是,咱们何不换种视角呢,敌人再多,也是一路路从不同方向走过来,光靠着电台联络,他们未必能同时跟咱们对上。而除了从背后追过来的森川联队,其他各路敌军中任何一路,实力都不如咱们。所以我觉得无论其从个方向来,咱们只管朝着其中一路去。打残了堵在正前方那路,自然就海阔天空!” 注1:1938年10月,原华北方面军驻蒙军独立第二混成旅团旅团长常冈宽治被八路军在河北省广灵县境内的张家湾打成重伤后(一说为击毙),日本军部派阿部规秀接替常冈宽治旅团长的职务。1939年10月2日,阿部规秀被晋升为陆军中将。11月7日在黄土岭被八路军包围后击毙。 注2:日军大队一级,通常装备两门或者四门九二步兵炮。该炮以小巧灵活而著称,但最大射程只有两千七百米,远不如苏联仿制的施耐德一九零九式山炮的八千米。 第四章 重逢 (二 下) 第四章 重逢 (二 下) “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团长老祁的眼睛里精光四射,恨不得立刻走上前,将张松龄的脑袋开个洞,看看里边到底是怎么长的。 无论敌人从几个方向来,咱们只管朝着其中一路去!这句话看似简单,却绝对将大伙头顶上的重重乌云硬生生给撕开了一道裂口,让人眼前瞬间就充满了阳光。而在此之前,他虽然也想主动求战,考虑更多的,却是大伙所面临的困难。 “是啊,快说,说详细点儿。我们都把耳朵竖起来了!”邵雍和孙云起等人心中也涌起一股拨云见日之感,看着张松龄的眼睛,大声催促。这张胖子就是不一般,也难怪团长大人不惜任何代价都想把他给留下。眼前形势如此窘迫,他首先想到的却不是敌人如何如何强大,而是自己这边优势在哪里,怎么才能抽冷子反咬敌人一口,以局部主动化解全局被动!不说别的,光是这种永不屈服于形势的心气儿,就令人望尘莫及! “是啊,张队长,说详细点儿。我们大家伙都在等着呢!”即便是团中那些出身于晋军的老人,此刻看向张松龄的目光中也充满了友善。主动求战,而不是绕路前行,听上去就比先前方棺材提出的那个狗屁建议提气了不止一万倍。更何况这个办法根本不用劳烦什么友军配合,更不需要送上门去看山西决死队的脸色。(注1) “我只是临时想出这么一个主意,非常粗疏,欢迎大家斧正!”张松龄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继续移动。与察哈尔其他区域的地图一样,挂在墙上这张也绘制得非常粗糙,只能供大伙勉强了解一些大致情况。然而张松龄的具体想法,却随着他手指的移动,在众人眼睛里越来越清晰。 眼下可能挡在九十三团去路上的,一共有三方势力。第一方,土匪孙剑的私人武装,具体兵力和番号不明。第二方,晋十九军第三混成旅,兵力三千出头,战斗力一般,士气非常低落。第三方,则是远从张家口向此地赶来的下村大队,兵力一千一百人上下,战斗力在三方中最强,求战心态也最热切。 但是,这三方势力却各有各的心思,根本无法做到步调一致。即便相互之间有电报往来,也很难走到一个战壕中并肩而战。特别是晋军和日寇,虽然彼此长时间眉来眼去,并且有过合作对付八路军的恶行,但是双方存在根本目标上的冲突,谁都没真正信任过谁,都在防着另外一方在自己背后捅刀子。 因此,眼下试图堵住九十三团去路的几支队伍,基本上不可能同时出现于战场上。并且谁都不会主动牺牲自己,与九十三团死拼到底,给另外两家创造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在在某个特定时间段,九十三团所面对的,必然只是其中一个。只要不被森川联队追上来,就不会落入腹背受敌的困局。 所以,眼下九十三团的最佳选择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继续按原计划向七金河畔急行军。沿途无论遇上谁,直接扑过去将其打垮便是。抛除感情因素不考虑,前方三家队伍唯一可能让九十三团收拾起来需要花费一些力气的,其实只有小鬼子的下村大队。另外两家,恐怕一两次冲锋就能将其防线冲垮,与九十三团根本不属于一个重量级别。 “如果下村大队提前赶到七金河畔抢占了过河的大桥呢?!他们可是出了名的跑不死!”通讯营长王志指指地图上的两道曲曲弯弯之一,不放心地追问。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王志吸引了过去,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慢慢皱紧。是啊,说了半天,分析的都是对九十三团最有利的方面。而不利方面却只字未提。如果下村大队已经抢占的七金河大桥,并在河对岸凭险据守怎么办?既没有冲锋舟,又没有民船征调,大伙怎么可能游到对岸去将他们干净利落地击溃?! 这个问题,却一点都没让张松龄感到为难。轻轻笑了笑,他用非常自信的口吻回应,“号称跑不死,不是真的跑不死!老祖宗有句古话,‘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下村大队偶尔创造一回一昼夜奔袭两百里奇迹,不可能天天保持这个速度。除非他们完全实现的摩托化。而徒步行军的话,每天走到百里以上,其战斗力就很难得到保障。所以,我只能将他们的平时行军速度设定为最大速度的一半左右。即平均每天九十到一百里,大约是咱们的一倍半!” “你是说,下村大队还在继续往这边赶?根本没机会抢在咱们前面拿下七金河大桥?!”通讯营长王志的眉头皱了皱,非常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电报上提供的消息误差不超过两天的话,下村大队,此刻的确应该正在赶往七金河的路上!”张松龄用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毫不犹豫地回应,“他想堵住咱们,唯一的选择,是派出一部分精锐,轻装前进。夺取七金河上的大桥,购置防线,然后一边跟咱们战斗,一边等着主力部队赶过去支援!” 挡在大伙前路的季节河一共有两条,眼下都是水量充沛的阶段。七金河正事其中距离大伙目前位置较近的一条。距这里直线距离差不多有六十华里左右,刚好需要大部队走上一整天。 众人目光再度随着张松龄的手指移动,先估算出张家口和集宁之间的距离以及下村大队沿途能利用的一切交通便利,然后再于心中默默计算自家到河畔的剩余路程,苦笑着摇头。如果张松龄和分析正确的话,当九十三团赶到七金河畔那一刻,下村大队主力也差不多是刚刚抵达。而届时谁家的先头部队占领了渡河大桥,就成了左右整个战局的关键。对于九十三团来说,抢先一步,全盘皆活。落后半步,则就是全军被困死在河东岸的惨烈下场。 “小鬼子手中的地图,比咱们清楚。他们的参谋人员,也都非常专业!所以他们的先头部队应该早就出发了,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河边!”张松龄的话继续传来,让大伙的心情像一叶孤舟般,先落入波谷,然后再从波谷再度快速奔上浪尖,“但是,日军能派先头部队,咱们也可以派。这世界上,我还没见过两条腿能跑过四条腿的奇迹。即便他们号称跑不死!” “轰!”临时指挥部里,气氛立刻热闹如同进了水的油锅。骑兵,大伙手里正握着一支骑兵!虽然在很多军事专家眼里,骑兵已经是落后于时代的兵种,但是其在战场上的机动性,依旧为这个时代的步兵望尘莫及。特别是在察哈尔这片广袤而又荒凉的土地上,骑兵们永远不会落伍。低矮的丘陵和辽阔的草原,是骑兵的天然主场。无论敌人再狡猾,再善战,也要先扛过骑兵的一轮马刀! “我们骑兵营立刻就可以出发,抢在日寇前面拿下七金河大桥!”骑兵营长邵雍的反应最为积极,举着胳膊,大声向团长老祁请缨。 “是啊,团长,下命令吧。如果在主力抵达之前守不住大桥,我们几个提头来见!”副营长许地丁,连长戴望山等人也纷纷附和,唯恐落后半步,任务被别人抢走。 “当然得你们去替全军开道!”团长老祁想了片刻,慢慢点头,“不过”语气一顿,他迅速将目光转向张松龄,带着几分求肯的口吻询问,“不过,张队长那边” “我带领游击队与贵部骑兵营一道出发!”张松龄轻轻冲他点点头,笑着回应。“条件只有一个,贵部骑兵营暂时归我指挥!” “没问题,谁敢抗命,你直接将他军法从事!”有张松龄带队,提前将大桥控制住的把握就至少多出了七成,这种情况下,团长老祁才不会在指挥权上跟张松龄计较,稍作迟疑,就断然答应。 “我们这就去把弟兄们叫起来,整队出发!” “张队,我们在营地门口等着你!”邵雍和其他骑兵营干部,都是张松龄和赵天龙两人手把手带出来的,当然也不会拒绝“师父”的指挥。纷纷站起来,以实际行动表明态度。 张松龄用目光跟老祁交流了一下,然后开始调兵遣将、很快,就把骑兵的具体行动方案落实到人。老祁也带着其他干部参与进来,群策群力,以最快速度替骑兵解决问题,提供方便。大约三十分钟后,黑石游击队和九十三团骑兵营再度并肩出发,风驰电掣般,向六十华里外的七金河大桥扑去。 团长老祁举着火把送到了临时营地门口,望着月色下渐渐模糊的背影,久久不愿将目光移开。这是他手中的第一支骑兵,也是整个九十三团的精华。即将去前方敌情不明的七金河畔,替整个队伍开辟出一条脱险的通道,然后坚守上整整一天时间。待大队人马赶致那里之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到他们当中几张熟悉的面孔?! 起风了,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黄骠马扬起头,发出一串骄傲的咆哮“唏嘘嘘嘘——”! “唏嘘嘘嘘——”“唏嘘嘘嘘——”“唏嘘嘘嘘——”数十匹战马群起响应,声音宛若战歌,在天地间回荡,回荡,反复回荡! 注1:山西决死队,又名山西新军。是在抗战前夕,阎锡山与延安方面合作组织的抗日新军,队伍中骨干多为爱国青年,因此战斗力颇强。在39年下半年,山西战局进入相对缓和状态后,阎又试图以激烈的血洗手段清除队伍里的**干部,光是在三纵就屠杀**干部六百余人。导致双方合作彻底破裂,决死队彻底脱离晋军,加入八路军序列。 酒徒注:看到有读者反映在淘宝的众筹活动,还没受到站方承诺的商品。酒徒在此解释一下,新书《男儿行》的发布时间是今年五月,免费阅读也是同时向参与众筹的读者开放。其他商品,如中文在线红包和阅读卡,酒徒正在继续追问耽搁原因。因为涉及到淘宝和中文在线的合作,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有答案后,酒徒会立刻给大伙个交代。。 第四章 重逢 (三 上) 第四章 重逢 (三 上) “唏嘘嘘嘘——”黑暗中,隐隐传来一阵战马的嘶鸣!中队长松本大介敏锐地向身后做了个止步的手势,竖着耳朵四下观望。 身后轻装前进的鬼子兵们迅速停住脚步,半蹲在地上,顺势从肩头取下步枪。透过准星的圆孔,他们看到几颗硕大的星星像钻石一样悬挂在不远处丘陵顶端的草尖上,璀璨夺目。有微风从正南方徐徐吹来,将草地吹出一层层波浪。星光和月光也随着波浪缓缓起伏,静谧如梦。 如此宁静荒凉的地方,怎么可能有马队出现?没有发现任何敌情的鬼子兵们不满地从背后瞪了松本大介一眼,将步枪放在地上,偷偷地开始捶打自己酸软的大腿!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大伙已经长途奔袭了近三百里。虽然其中有一段路用了汽车代步,但是至少有二分之一的路程,是硬靠着两只小短腿量过来的。北中国实在太大,也太荒凉了,很多地区,居然连条像样的土路都没有。非但大日本帝国的运兵车无法通过,就连当地老百姓的毛驴车,都得有专人跟在车尾后面推。 如此简陋的交通条件,这三百里走得有多辛苦,只有赶路者自己知道。而带队的中队长松本大介偏偏是个立功心切的家伙,非得重现一次昼夜奔袭两百里,直接锁定胜局的奇迹。压根儿不管上次大伙在山西境内基本上走得全是公路,而这次在察哈尔境内却要自己披荆斩棘的残酷现实! “原地休息五分钟,补充水分和热量!”鬼子中队长松本大介听了半晌也没听到第二声马嘶,犹豫着朝身后吩咐。可能是太劳累了,导致耳朵里出现了幻听现象。找不出马嘶声的来源,他只好这样判断。同时难得的开了一次恩,准许麾下的士兵们补充体力。 小鬼子们登时如蒙大赦,坐在地面上,慌手乱脚地从背包里往外掏水壶和压缩饼干。根本顾不上屁股底下传来的一阵阵阴寒。这个季节,地面根本没被阳光烤暖。特别是到了夜间,草原上的平均气温只有零上四度左右,稍微在地上坐得久了,两腿膝盖处就会变得像木头一样坚硬。 中队长松本大介自己也累得两腿发飘,但想到临出发前顶头上司下村敏雄对自己的承诺,他心里又涌起一波热浪。下村大队去年的战绩已经引起陆军部的重视了。很快,整个大队将与其他两支同等规模的队伍合并,升格为特战联队。联队长的职位,当然是百分之百会落在下村敏雄的手里。至于下面的三个大队长,下村敏雄希望松本君最近能在战斗中有所表现,以便他向上头做推荐时,能够更为理直气壮些! 在战斗中有所表现,当然就是要他做出一些别人根本做不到,或者说看起来会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像现在这样昼夜不停的急行军,穿插到七金河畔,抢占桥梁,卡断那支中**队的退路。难度系数非常高,并且还要保证穿插到位之后,立刻能投入战斗。 好在沿途遇到的晋军都很识相,都远远地躲在掩体后面,连出来骚扰一下都不敢。如果九十三团也像他们的老前辈一样窝囊就好了,自己除了行军之外,就不用再耗费更多力气。晋升大队长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整个蒙疆驻屯军高层,都在盯着这次行动。一旦能如愿从九十三团身上将失去的颜面找回来,自己这个关键人物想不被上头重视都难。 国民革命军新编三十一师九十三团!它们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一边用手电照着地图,确认自己目前的位置,松本大介一边在心中拼凑对手的形象。战斗力似乎比晋军略强一些,作战意志很顽强,胆子也大得有些出奇。居然在几路大军的围追堵截当中,还敢掉过头来将川田大队给一口吞下。虽然战报里说川田大队伤亡很小,稍作休整就能重新恢复实力。但熟知自家吹牛习惯的松本大介却知道,川田大队在那一仗当中伤亡肯定超过了三分之二。否则,上头根本不可能让他们直接返回原驻地待命,也不可能让下村大队从张家口千里迢迢赶过来救火! 在松本大介的印象里,如此胆大的对手,只有一个。那便是活跃在太行山区的第十八集团军。虽然他们的武器装备非常低劣,却经常主动出击,给帝**队制造了很多麻烦。不过九十三团的武器据说非常精良,达到甚至超过了同等级别的帝国的一线部队水准。那可是中国重庆政府的嫡系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一个重庆嫡系和十八集团军的混合体么?!那可真是有点儿意思! “据晋军给咱们的消息,九十三团昨天上午的位置在绿柳坡附近!再根据他们最近一段时间的平均行进速度,昨天日落之前,应该在这里!”小队长高岛一雄凑上前,帮松村大介掌握手电筒。按照军中惯例,如果松村大介能顺利升任大队长,他们几个小队长也能搭着顺风车将军衔和职位向上挪一挪。所以此时此刻,任何讨好上司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是啊,咱们再走七、八公里就到了。准能抢在九十三团前面!”其他两名小队长也凑上前,大拍松村大介马屁,“中国人肯定想不到,您会带着一中队勇士,飞到他们前头!到时候,他们的反应一定非常精彩!” “嗯!”松村大介笑着点点头,眼中涌起几分欣赏之意。“你们说得对,九十三团即便连夜行军,也要明天早晨才能抵达七金河东岸。咱们届时就在河西岸等着他们,狠狠给他们一个惊喜!” “咱们可以在提前桥下埋好炸药,等他们上了桥”高岛一雄挥了下胳膊,狞笑着提议。 “嗯!办法有很多,咱们到了目的地再说!”松村大介将地图交给勤务兵,慢慢站起来,活动手脚。“下去整队,让士兵们收起干粮和水壶,准备出发!” “哈伊——!”三名小队长齐声回应,跑下去收拢队伍。才跑了几步,却突然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望着队伍正前方距离自己三百余米的一处土坡,满脸恐慌。 几匹披着星光的战马,从山坡顶部跃了出来。紧跟着,是数以百计。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圆月下,默默地汇成了一道钢铁洪流。 第四章 重逢 (三 下) 第四章重逢(三下) 怎么可能,,松村大介将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死活不肯相信看到的景象,骑兵,一支番号不明的中国骑兵,居然悄无声息地就打不远处的山丘顶部冒了出來,在三百余米外的位置上迅速集结,准备发起进攻,而他,除了先前那隐隐约约的一声马嘶之外,居然沒听见其他任何动静。 “这不可能,不可能,中国人,中国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几个鬼子小队长也魂不守舍,喃喃地嘟囔,一时间,居然忘记了此刻自己最该做的事情是赶紧去组建防御阵地,对面山坡上的战马至少有两百余匹,这么多的战马,跑起來时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马蹄踏起的烟尘,肯定也是遮天蔽日,即便现在是深夜,如此明亮的月光下,也根本无所遁形。 除非,除非他们先前就已经预知了松村中队的行军路线,老早在山坡的另一边埋伏,但是,今夜的行军路线是松村中队长随便在地图上画出來的,并且在出发时只传达给了队伍中的极少数几个骨干,连带兵的小分队长都不清楚具体细节,中*人从哪得到了情报,,难道,莫非,夜空中还挂着一双他们的眼睛不成,。 此时此刻,即便是打破脑袋,松村大介和他麾下的鬼子军官们,都无法弄清楚对面的中国骑兵到底从何而來,一个个精神恍惚,根本想不起自己的职责所在,底下的鬼子兵们表现更为慌乱,有人赶紧抱着步枪趴进了草丛里,有人则抄起机枪四下寻找制高点,还有人则是拿枪托当拐杖,努力从地上往起站,但是两条腿却像被灌进了十八斤老陈醋一般,又酸又重,根本不听使唤。 三百米外山坡上的张松龄可不会愚蠢到等敌人做好准备再开始冲锋,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节骨眼上,哪还有功夫管什么进攻的次序与队形,,看看大部分骑兵都已经骑着马走上了山坡,立刻向手中的长刀奋力前压,“杀。” “轰。”刹那间,天河决口,一百七十余名骑兵猛踹金镫,以赵天龙为浪尖,狠狠朝山坡下的鬼子兵头顶拍了下去。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突然炸起的马蹄声宛若惊雷,在广袤的丘陵地带反复回荡,数以万计的鸟雀被从睡梦中惊醒,拍动翅膀,悲鸣着冲上天空,几百年了,自打满清入关时起,这一带就成了它们独有的乐土,除了偶尔经过的商队和土匪之外,根本沒有其他人类靠近,而今夜,却突然变成两军交锋的沙场,让鸟儿们如何不魂飞魄散,。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鸣般的马蹄声越來越急,越來越重,敲得地面上下颤抖,数以万计的野兔山猪丢下嘴里嚼了一半儿的根茎,迈动四条胖胖的短腿,夺路狂奔,它们不知道地面因何而颤抖,但是逃避风险,却是它们在几千万年进化过程中形成的本能。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雷鸣般的马蹄声连绵不绝,将四下里的野树震得來回摇晃,一群野狼在狼王的带领下冲上高坡,对着惊雷起源的位置伸长脖子,发出高亢的长啸,“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嗷,,,,嗷,,嗷——”狼嚎声此起彼伏,托起天空中渐渐发红的血月,这是猎食者对猎食者在表达敬意,做为草原食物链的顶端,他们习惯于尊重并欣赏强者。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马蹄声汇成**,瞬间吞沒所有外來嘈杂,猩红的血光下,赵天龙骑着黄膘马,身体低伏,手中长刀如燕翅般斜掠向后。 黑石游击队的骑兵们紧紧追随着他,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模字拓出來的雕塑,再往后,则是邵雍和他麾下刚刚组建沒多久,士兵还沒有满编的九十三团骑兵营,队形比前者稍为散乱,但每名战士都努力控制着坐骑,尽量按照平素训练的要求调整身体姿势,将长刀向侧后方斜伸、斜伸、宛若雏鹰展翅。 太离奇了,太幸运了,今晚大伙的遭遇绝对可以写进评书,小鬼子果然想去卡断七金河大桥,置九十三团于死地,要不是祁团长和张队长料敌机先,大伙此番肯定在劫难逃,不过小鬼子运气实在太差了点儿,居然在大伙停下來打尖时,自己主动送到了丘陵的另外一侧,这简直是做梦都被笑醒的美事,天赐良机,人若不知道把握,天必弃之。 幸运带來的不但是惊喜,还有对胜利的信心,在必胜信念的鼓舞下,骑兵们越跑,动作越是从容,人和马之间的配合也越來越默契,越來越心有灵犀,长时间的艰苦训练的成果,在这一瞬间终于体现了出來,高速奔行中,两百余中国骑兵渐渐融合成一个协调的整体,渐渐拉伸成为一个巨大的长矛,寒光四射,。 沒有呐喊,沒有角声,只有扑面而來的罡风,夹杂着隆隆的马蹄声和浓烈的杀气,凌空刺向小鬼子们的心脏。 “敌袭。”呆愣愣地看着中国骑兵向自己面前扑了足足一百多米,松本大介才像从噩梦中被惊醒了般,扯开嗓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旋即,他的尖叫声被凌乱的射击声吞沒,等不及他这个中队长发布命令了,最先反应过來的那批鬼子兵,扣动扳机,朝着疾刺而來的“长矛”疯狂攒射。 “呯呯呯,呯呯呯。”鬼子兵们慌乱中射出的大部分子弹都落到了空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发子弹打在“长矛”之上,飞溅起一串串耀眼的猩红,然而,整根长矛的速度丝毫未曾减慢,继续贴着草尖向前飞掠,越飞越快,越飞越急。 加速,加速,继续加速,冲在队伍最前方的赵天龙沒有做任何停顿,紧跟在赵天龙身后的组成阵眼的张胖子,也沒发出任何指令,按照平素训练时反复强调的规矩,骑兵们在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身体紧紧贴在马脖颈后,继续加速,加速,把战马的速度全部压榨出來,用速度去换取生存机会,换取最后的胜利。 两百多米的距离,只够战马奔行十三、四秒,而相对阴暗的月光、不断变化着的地形和战马的移动速度,都将对敌人的瞄准产生极为不利影响。 事实上,比上述几项对士兵影响更大的,则是马群对着头顶踩过來时,所造成的心理压力,第一波射击沒有看到结果,很多鬼子兵连重新拉动枪栓的尝试都不去做,立刻掏出刺刀,手忙脚乱地朝枪管前端套去,尽管战马距离他们还有百余米远,足够他们再打上一到两轮。 只有寥寥几挺歪把子,还在努力给中国骑兵制造麻烦,但是正副射手之间的配合,却突然变得极为生疏,小鬼子工业底蕴不足的缺点,也在仓促射击中暴露无遗,焦躁的枪声只维持了五六秒钟,就嘎然而止,一挺机枪的主射手扭过头,对着负责装填子弹的副射手破口大骂,另外一挺机枪的主射手和副射手则拿起水壶,用力在枪身上敲打,试图将卡了壳子弹,以最快速度从枪管里退出來,重新射击,还有几名机枪手,至今沒发出任何子弹,弓着身体继续沿队伍两侧的山坡猛跑,试图寻找一个最佳射击点,然后再打中国骑兵一个措手不及。 “八嘎,废物,吃糠长大的废物。”松村大介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一名正撅着屁股寻找安全射击地点的机枪手,将后者踹翻在地上,抢过歪把子,调转枪口,冲着赵天龙疯狂扫射,那是整个中国骑兵的矛锋,打断了矛锋,后续的攻击自然会土崩瓦解。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子弹倒映着数点星光,打进了赵天龙身后三米远的位置,将一名游击队员直接推下了坐骑,无数马蹄从此人身上踏过,带起一串串鲜红的血肉,张松龄脸上也溅了一道,瞬间将他的眼睛烧得通红。 然而他却沒做任何反击,继续紧跟着赵天龙,继续催动坐骑加速,整个骑兵队伍也对自家的伤亡视而不见,带着风,带着火,带着对小鬼子的刻骨仇恨,继续加速,加速,加速,直到马蹄踩上小鬼子的头颅。 赵天龙的黄膘马第一个抵达目的地,前蹄下落,将一名转身逃命的鬼子兵踩了个筋断骨折,他背上的主人则把宽刃厚背中国式长刀迅速前捞,借着马速,捞上另外一名鬼子的肩膀,将后者连头带肩砍飞出小半截。 另外三名游击队员从赵天龙闯开的口子,并排而入,手中哥萨克军刀尽力向下斜伸,如同割庄稼般,将碰到的物体纷纷割倒,小鬼子队伍中的缺口瞬间被扩大了三倍有余,周围还有无数人被吓破胆子,端着步枪,狼奔豚突,更多的中国骑兵从这个缺口冲了进去,挥舞哥萨克军刀,将停在原地试图负隅顽抗者和掉头逃命者,毫无差别地收割,血光一道接一道喷上半空,宛若一朵朵绚丽的焰火。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子弹从侧面的山坡上扫过來,将几名狼狈逃窜的鬼子兵射翻在地,“八嘎,不准乱跑,赶紧让开,让开,不准挡住我的视线,。”中队长松村大介两眼冒出绿光,冲着麾下的士兵们大声招呼,沒有人听见他的命令,即便听见了,也不会遵从,从山坡上扑过來的中国骑兵太多了,每人只要挥一次刀,就可以将松村中队统统杀光,这个节骨眼上,继续挡在骑兵战马前面才是自己找死,只要來得及避开,鬼子兵们绝对不会做其他选择。 “八嘎,八嘎。”松村大介气急败坏地咆哮着,将枪口努力抬高,他麾下的鬼子兵身材矮小,中*人却都骑在战马背上,如果仔细瞄准的话,应该能将二者区别开來,然而,过于仓促的动作,却让几梭子子弹全都打到了天上,歪把子独特的构造,根本不适合站立射击,而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松村大介也沒有机会去从容瞄准。 “该死。”他郁闷地跺了几下脚,停止射击,重新寻找目标,看到了,看到了,猩红色的月光下,有匹明显带着北海道血统的白马轮廓分外醒目,迅速瞄准马背上的黑胖子,松村大介再度将食指扣紧,“喀嚓。”枪身处传來清晰的撞针落空声,不知不觉间,弹仓里的子弹已经被他挥霍了个精光。 张松龄压根儿不知道死亡曾经距离自己如此之近,骑着战马,从几道血光之下急冲而过,东洋大白马的身体瞬间就被染红了一半儿,就像一朵滚动的火焰,它不甘心居于人后,奋力地迈动四蹄,追向前排的同类,然而每当它看好一个目标,正准备冲过去之时,已经有好几把钢刀先后落下,将目标砍成了一团肉馅儿。 “嘭”一道血光跳半丈高,在半空迅速翻滚,更多的骑兵从小鬼子的尸体上冲过,带偏马头,寻找新的砍杀对象,几名來不及闪避的鬼子兵背靠着背,举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奋力抵抗,却被高速跑过來骑兵们砍得东倒西歪,很快,他们的防御队形就出现了空隙,邵雍举起旗杆拍下去,将其中一名小队长模样的鬼子拍了个狗吃屎,其他骑兵快速挥落手中军刀,将鬼子兵们砍成一个个原地转圈儿的血葫芦。 “别停下,凿穿,凿穿。”张松龄努力控制着胯下的坐骑,扭过头來,冲着所有骑兵高声提醒。 “别停下,凿穿,凿穿他们。”邵雍、许地丁,戴望山等人如同条件反射般放弃对身边鬼子兵的追杀,机械地大声重复。 “别停下,凿穿,凿穿他们。”游击队中的基层干部和骑兵营中的士官们,也扯开嗓子,瞬间将这一命令传遍全军,高度紧张的战斗中,人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只顾着按照训练时形成的习惯,对领军者的命令无条件遵从,随着命令的重复,骑兵的队伍又开始重新加速,就像一架刚刚调校过的杀戮机器,在赵天龙的牵引下,“轰轰轰”从鬼子队伍中穿过,沿途放翻一地尸体。 “噗。”赵天龙钢刀斜劈,从背后将挡在自己面前最后一名鬼子兵砍翻在地,黄膘马从血泊中冲过,四蹄翻飞,宛若踏着一团团烈火,在背上主人的命令下,它于飞奔中调整角度,迅速右转,整个身体像滑翔般,于草尖上切出半个圆弧,掉头又朝遗落在骑兵攻击范围边缘处的另外一群鬼子踏了过去。 “变阵,双龙摆尾。”张松龄的声音又响了起來,随即被他身边的军官和士兵们一遍遍重复。 “变阵,变阵,双龙摆尾。”“变阵,变阵,双龙摆尾。”邵雍和郑小宝两人重复着,将各自手中的军旗凌空摆动,游击队和骑兵营先后转向,一支继续跟着赵天龙和郑小宝,另外一支则跟着张松龄和邵雍,从已经被凿穿的敌人队伍尾部翻转过來,各自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 亲眼看到自家同伙在十几秒内,变成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战场上遗留的鬼子兵们,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沉重得无法想象,根本沒有人还试图做无效的挣扎,或者丢下武器,撒腿逃向战场两侧的草丛,或者跪倒于同伴的血泊中,垂首待毙,甚至还有十多名鬼子兵被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双腿拼命用力,就是无法将脚掌移动分毫。 返身杀回來的中国骑兵,则像两头蛟龙般,迅速在战场上横扫,所过之处,无论是逃命的鬼子,还是等死或者吓瘫了鬼子,都一刀两断,又短短十几秒钟光景,整个战场上就被骑兵重新扫了个遍,除了零星几名幸运者之外,中国骑兵的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找不到更多活着的鬼子。 作为少数幸运者,并且曾经给游击队制造了数人伤亡的小鬼子之一,松村大介半跪在一块石头后,手忙脚乱地朝机枪弹仓里压子弹,却始终无法将压入第一个弹夹,他的身体在哆嗦,手和脚也像抽羊癫疯般抖个沒完,嘴吧里,则不停地发出困兽般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不是,不是,不是!” “结束了,回家去吧。”骑兵营长邵雍悲悯地跑上前,先用旗杆拍掉此人手中的机枪,然后又策马闪开几米远,居高临下地断喝。 许地丁,戴望山两人先后跑过來,一人丢下松村中队的膏药旗,另外一人丢下一截被拦腰劈断的日本武士刀。 “结束了,结束了,醒了,醒了,早就该醒了。”松村大介哭泣着抬起头看了看他们,眼睛里再沒有任何凶光,然后哆哆嗦嗦地捡起半截武士刀,哆嗦着按向自己的小腹,“噗,,。”白刃偷体而出,他的身子晃了晃,如释重负般向前栽了下去。 第四章 重逢 (四 上) 第四章 重逢 (四 上) “下辈子记得别到中国来!”骑兵营长邵雍冲着松村大介的尸体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拨转坐骑,去组织麾下弟兄打扫战场。 “小鬼子的精锐也不过如此!”戴望山策马从后边追上邵雍,左顾右盼,眉飞色舞。在出发之前,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进行一场恶战的准备。然而真正和下村大队的前锋交上了手,才发现对方战斗力有些名不副实。从冲锋发起到现在,总计不过是十来分钟光景。而满额为一百八十人的日军中队,却被人数仅仅比他们稍稍多出了有限一点儿的中国骑兵砍了个干干净净。无论其最初临战时的反应,还是随后的崩溃速度,都令人瞠目结舌。 “跑了上百里路,他们的体力再好也快累趴蛋了,怎么可能还发挥出正常水平?!反观咱们这边,刚刚休息了半小时,人和马都精神头十足!”邵雍对敌军情况的了解,明显比他手下的连长更为仔细,想了想,摇着头低声解释。 戴望山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先前有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但是在上司面前,他又不想过于露怯,讪讪咧了下嘴,小声分辨道,“那他们也该多派些斥候在前面探路才是!要不然,怎么可能被咱们打个措手不及?!” “这一带向来荒无人烟,谁能想到会正巧跟咱们碰上?!况且想派斥候,小鬼子手中也得有熟悉道路的斥候才行!否则,随便打发几波人出去瞎晃荡,不是给狼群送点心么?!”副营长许地丁也策马跟了上来,听见戴望山的话,笑着插嘴。 “那倒是!要是没有入云龙领着,咱们也不会从这条边抄近路!方圆几十里都看不见人烟,忒渗得荒!”戴望山抬起手来挠了一下头皮,脸上的表情愈发尴尬,“小鬼子的运气太差了!张胖子的运气也着实好爆了棚。山坡这边才开始整队,山坡那边居然就出现了手电筒的亮斑。这年头除了小鬼子,谁家走夜路时舍得点那么多支手电?!” “运气好,也是实力的一种!”副营长许地丁接过他的话茬,低声感慨。“战场之上,有时候不就是看谁运气好么?要是当年没有那场东风,孙权周瑜等人早就成了曹操的阶下囚,哪还有后来的三足鼎立?!” “那倒是!”戴望山彻底没说辞了,将目光转向不远处正在指挥弟兄们打扫战场的张松龄,满脸羡慕。小黑胖子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吧?比自己小了足足有一轮。可看看人家那一身本事,那处乱不惊的定力,那当机立断的果决,还有那大胜之后的淡定与从容,简直可以用“妖孽”两个字来形容。好在这“妖孽”是友军,不是敌人。要不然,战场上与他相遇,本领比不上,运气还比不上,岂不是送菜上门么? “没能把张队长拉过来,真的太可惜了!”许地丁心中的想法与戴望山差不多,带着几分钦佩的口吻感慨。在张松龄的指挥下,这场战斗赢得实在是干净利落。一个中队的鬼子兵全军覆灭,而游击队和骑兵营两家的损失加在一起,不过是轻伤十一人,重伤四人,阵亡九人的模样,还不到小鬼子的五分之一。 “可不是么?咱们团长都快跪下来求他了!”另外一名骑兵连长走上前,顺着许地丁的话茬凑趣。老祁对张松龄的欣赏与拉拢,整个九十三团上下都有目共睹。所以很多人一提起来心里头就觉得酸酸的,说出的话也带着股子老陈醋味儿。 “行了,你们几个别在这里废话了。有那功夫,还不如去组织弟兄们多捡些手电筒回来,咱们还要走好大一段夜路呢!”骑兵营长邵雍心里猛然涌起一股烦躁,转过头,狠狠横了几名手下一眼,沉声吩咐。 “是!”许地丁等人赶紧吐了下舌头,扯动坐骑快速跑开。营长大人最近有些喜怒无常,大伙摸不准他的脉,还是躲得远点为妙,以免遭到无妄之灾。 望着几名心腹慌慌张张的背影,骑兵营长邵雍忍不住摇头叹气。他原本以为骑兵营把黑石游击队的本事学得差不多了,可经历了今夜的战斗之后才豁然发现,双方之间的距离居然还有几万里远。 的确,眼下在总规模上,骑兵营已经不亚于黑石游击队,装备和战马质量方面,甚至还强出前者不少。但战斗时的表现,还有弟兄们身上的“精气神”三样,却总是隔着一道的玻璃板,看得见对方的后背,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摸到对方的衣服角。特别是在冲锋发起的那一瞬间,整个黑石游击队给热的感觉就像一把出了鞘的干将,不饮敌血绝不回头。而他邵某人的骑兵营,却是一把把胡乱射出的飞镖,看上去声势颇为浩大,最后的杀伤力却非常令人怀疑。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差别?仅仅是因为骑兵营组建的时间太短么?无论如何,作为营长的邵雍都不敢接受这种借口。黑石游击队当中,也有很多是方国强从南边带过来的新兵,甚至还有最近一段时间不少慕名来投的江湖汉子。但是他们却很好的融合在了一处,在战斗中,很难看出新兵和老兵的异同。 那些江湖汉子的行为也真令人难以理解,明明九十三团更为正规,给出的待遇也更高,他们却宁愿自带战马也要加入黑石游击队,只图能有机会跟入云龙并肩作战!是入云龙!猛然间,邵雍心中亮起了一道电光。是入云龙,他才是眼前这支骑兵的灵魂!只要有他在,哪怕张胖子挖不过来,骑兵营的战斗力也能瞬间上升一个台阶。 “怎么了?邵营长怎么一个人在这边叹起气来了?!”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把邵雍给吓了一跳,赶紧掐断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我,我有点累到了!第一次,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路,不,不太适应!”好像做贼被抓了现行般,他红着脸,将头转过去,正对上方国强关切的目光。 “快到了!按照赵队长的介绍,这里距离七金河大桥直线距离也就剩下十五六里的样子了!”刚刚打了个大胜仗,方国强的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根本没留意到邵雍脸色的不自然,想了想,笑着安慰。 “嗯,我应该还能坚持得住!”心虚地将目光转向战场,邵雍躲闪着回应。 战场上,打扫工作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黑石游击队和九十三团骑兵营的干部战士们都从坐骑上跳了下来,拎着刀在血泊中进行最后的一次巡检。看到阵亡或者受了重伤的自家弟兄,则将他们抬出来放到干净处,等待卫生员的确认身份或紧急救护。这次出行,众人带了双倍的战马。足够腾出一部分来驮走伤员,等抵达安全地点后提供全方位治疗。 “打死开托,打死开托”一名受了轻伤的鬼子兵哭泣着从尸体下爬出来,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九十三团骑兵伸出右手。正在巡视的骑兵被吓了一跳,随即高高地举起马刀,“噗!”血光瞬间溅起老高。鬼子兵的手臂连同脖子一并被砍断,登时死得无法再死。(注1) “弟兄们,呃,以前只要落入小鬼子手中的弟兄,肯定没法活着回来!”邵雍赶紧将目光从战场上挪开,愈发觉得心虚。 肆意屠戮敌军伤兵,这好像是违背日内瓦公约的行为。向来行事死板的方国强,肯定会当面数落骑兵营残忍好杀,无组织无纪律。谁料方国强这次却好像压根儿没看到九十三团的士兵的作为一般,侧转头,望着附近黑漆漆的丘陵说道:“尽管接下来的任务很重,但是等会儿出发的时候,邵营长还是下令把咱们这边阵亡的弟兄,也绑到马背上一起带走吧。附近这么荒凉,咱们前脚离开,狼群闻着血腥味就会扑过来!” “是啊,是啊,我尽量去安排!”骑兵营长邵雍连连点头,心中对方国强好感大增。对方的话语里的暗示,已经非常清楚了。刚才被大伙歼灭的只是下村大队的前锋中队,接下来弟兄们还要继续赶路,去抢占十五华里以外的七金河大桥,并且在那里至少坚守一上午,直到九十三团的主力抵达。任务非常重,并且不能出半点意外。因此绝对没有精力去收容照顾小鬼子的伤兵。而一旦游击队和骑兵营策马离开,徘徊在附近的狼群就会闻着血腥味赶过来。与其把小鬼子的伤兵留下让野狼活活咬死,还不如直接给他们一个痛快! “那你先忙着!我去张胖子那边看看,问他有需要我做的事情没有?!”方国强友善笑了笑,策动坐骑走向张松龄。跟张松龄搭档,最令人感到舒坦的地方,就是总能得到惊喜。虽然小胖子的防人之心差了些,有时候政治立场也是一塌糊涂。 张松龄此刻却好像受了邵雍的传染,看上去一样有点儿神不守舍。方国强接连打了好几声招呼,都没得到他的回应,不由得心里着急,伸出手,直接探向了对方的额头。 “啪!”“啊!”他的胳膊在半途中狠狠挨了一马缰绳,忍不住惊呼出声。张松龄也瞬间被惊呼声唤醒,红了脸,赶紧大声道歉,“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没弄伤你吧,赶紧挽起袖子来看看!” “还好!嘶!还好你刚才手中拿的不是刀!”方国强疼得直吸冷气,苦着脸追问,“怎么了!你怎么也突然变得神神叨叨的。我刚从邵雍那边过来,他的表现也跟你刚才差不多!” “他”张松龄抬起眼朝邵雍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回应,“估计他现在也正纳闷着呢吧,小鬼子对九十三团的位置,怎么会掌握得那么清楚?!” “小鬼子知道九十三团的具体位置?”方国强被吓了一大跳,胳膊处的痛楚的感觉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你从哪得到的消息?俘虏里头有中国人么?我没见到你抓俘虏啊!” “弟兄们从战场上找到一份地图!”张松龄又四下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一张染血的地图,悄悄地展开于方国强的眼前“小鬼子在上面画了标记。这里是咱们现在的位置,这里是七金河上那座桥,这里,你看看,是不是咱们昨天傍晚宿营的地方?!这几处呢,最近几天,每天咱们驻扎在哪里,小鬼子都了如指掌!” “嘶!”方国强又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的表情瞬间也变得非常凝重。他终于知道张松龄先前心事重重的原因了,无论是谁,看到这份地图上的标记,心情绝对都无法再保持轻松! 小鬼子居然非常清楚地知道九十三团的行军路线和宿营位置,而除了九十三团自己之外,这个情报本应该只有北路军的高层才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每天晚上扎下临时营盘后,九十三团的通讯营都会用电报跟北路军总部进行联络,汇报当日情况和下一步行军计划。 傅作义身边有日本人的间谍!或者说,傅作义身边有人窃取的九十三团的相关情报,发送给了另外一伙人。然后又在第一时间,被另外一伙人卖给了日本鬼子!想到这次行动计划的成功基础乃是日寇、晋军和土匪三方各自为战,而不是三方彼此紧密勾结。方国强全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着竖起来了,脊背处,刹那间一片冰凉! “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办?!直接用电台向九十三团示警,然后提议老祁改变行军路线么?!现在到底还来不来得及?!” “来不及了!”张松龄想了想,轻轻摇头。“如果间谍潜伏在傅作义身边,咱们越是绕路,越容易落入陷阱。我已经命令通讯兵借着报捷的名义,悄悄向老祁示警,让他尽快赶到七金河畔与咱们碰头!但是,碰了头之后,大伙也只能继续向前冲!争取打乱敌方的节奏,以速度换取空间!” 第四章 重逢 (四 下) 第四章重逢(四下) “这”方国强迟疑了片刻,想要提些建议,最终却又理智地选择了沉默,这种时候,哪怕是错误的决定,也好过朝令夕改,况且张松龄说得对,如果有间谍潜伏在傅作义将军身边的话,大伙早一步进入晋北与前來接应的警卫六团汇合,就早一步脱离危险,相反,越是在路上绕來绕去,越容易落入小鬼子的陷阱。<-》 “那就这么定了,你去鬼子的尸体上扒几件相对整齐的军装,咱们一会儿有用,我去找邵营长,让他赶紧收拢队伍。”张松龄又低声吩咐了一句,策马去找骑兵营长邵雍,后者对他向來是佩服有加,接到命令后,立刻让通讯员吹响了集结号,骑兵们迅速跳上战马,抖动缰绳,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猩红色的月亮在天空中洒下冰冷的流光,照亮曾经的战场,照亮一地残缺不全的尸骸,几只流萤从不远处的树梢上飞了过來,摇摇晃晃,检视着地面上那些写满绝望的面孔,它们不明白,这么一大堆尸体,为何会出现在贫瘠的丘陵地带,这些人在自己家吃吃喝喝,繁衍生息不好么,何必跋山涉水跑到如此荒凉的地方把自家头颅双手奉上,。 “呼啦啦,,。”数十只乌鸦接踵而至,这种爱吃腐肉的鸟类,对死亡的气息极为敏感,隔着几十里,就从风中闻见了血腥味道,拍动着翅膀飞上前,准备进行一场宏大的狂欢。 紧跟在乌鸦之后的,是十余头野狼,纵身从丘陵上扑下,对着尸体露出锋利的牙齿,然后,又是十几头,几十头,上百头,你争我夺,不亦乐乎,当战场完全被狼群统治,一头浑身雪白的狼王缓缓出现在丘陵顶端,跃上最高的石块,仰起头,冲着血月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嗷,,,,,,。” “嗷,,嗷嗷,,嗷,。”重重丘陵后,无数只野狼扬起脖颈回应,刹那间,狼嚎声沿着地面向四下散去,响彻整个原野。 “嗷,,嗷嗷,,嗷,,。”听到沿着河面传來的狼嚎声,汉奸自卫队长冯学荣在刚刚修好的工事后头打了个哆嗦,有股冰冷感觉从脚后跟儿一路窜上了脑瓜顶。 他身边的几名汉奸小队长也被狼嚎声吓得一阵阵头皮发木,从沙包后探出半个脑袋,冲着黑漆漆的河对岸反复张望,“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他奶奶的,真邪了门儿了,这大半夜的,狼怎么嚎起來沒完沒了啊。” “可不是么,你们看看天上的月亮。”有人缩着脖子,以手指天,示意周围的同伙们仔细观察,众大小汉奸们闻言抬头,果然在冰冷的夜空中,看到一轮猩红的圆月,如同判官的眼睛,居高临下俯视着河畔每个人的灵魂。 “妈呀,血月,又出血月了,又出血月了,,。”立刻,有人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嘴里发出一阵慌乱的惊呼,血月在民间可不是什么吉祥兆头,一旦出现,就意味着地狱之门大开,阎王爷要成批地往里边锁人,那些平素欺男霸女的、拦路抢劫的,还有出卖了自家祖宗的,都会恶贯满盈,被牛头马面一个个从被窝里拉出來锁走,除非上辈子曾经积过大善,否则,绝对无法漏网。 “血月,血月,怪不得刚才我好像听到了枪声,原來是血月闹的,唉,这下不知道又死了多少人,这些马贼们,又打起來了,就不知道消停一会!”有人紧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推断,在狼嚎声之前,他们还隐隐听到过一阵稀疏的枪声,但是持续时间非常短暂,几乎刚刚开始就迅速结束了,根本不可能是爆发了战斗,所以汉奸们更愿意相信,是河对岸的某两支马贼发生火并,或者某一支马贼内部又为了争夺头把交椅动了家伙,反正这一带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土匪马贼,仨一群,五个一伙,随便扯杆旗子就能自称大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因为内部分赃不均,或者和周围的势力发生了冲突,乒乓乒乓打上一场,死的往野地里一丢,自然有狼群给收尸,活着的则继续耀武扬威下去,直到某天遭遇到一颗子弹。 “死就死吧,只要不是冲着咱们这边來的就好。”几名年纪稍大的汉奸,冲着血月幽幽叹气,这年头,能舍了脸皮给小鬼子当走狗的,除了痞子、混混,就是那些试图在乱世中大捞一票的赌棍,平素仗着背后有小鬼子给撑腰,坏事沒少干,此刻看到传说中的血月,心里头难免一阵阵发虚,四下吹过來的寒气也顺着毛孔直往骨头里头钻。 “呯。”自卫队长冯学荣被手下的大小汉奸们吵得心烦意乱,掏出王八盒子,冲着天空开了一枪,然后跳着脚大骂,“闭嘴,都给我闭嘴,血月有什么稀罕的,又不是沒见到过,,如果阎王爷真的那么公道,这世界上早就沒坏人了,都给我消停地蹲着,谁再他奶奶的瞎嚷嚷,老子就派他到河对岸去巡逻。” 后半句话,可是比天空中的血月更有威慑力,登时,大小汉奸们全都变成了哑巴,一个个缩着脖子,撅着屁股,将脑袋扎在工事后纹丝不动,唯恐惹了自家上司生气,被派到河对岸去做冤死鬼。 谁都知道,河对岸杨家集,是个*,早年间原本富得流油,村里的人家光是靠着河边的田产和给过桥的商贩提供干粮酒水,就能盖起纯瓦顶的大屋來,为了吸引更多的商贩从这里过河,而不是走七十多里外的冯家窝铺,村里的族长甚至请了工匠,用石头重修了大桥,引得四下里一片赞誉之声,然而,也许是因为这次重修大桥时弄坏了村子的风水,或者族长的行为过于张扬引起了某些人的嫉妒,桥才修好沒多久,便有一伙蒙着面的马贼冲进了村子,一夜之间,将村里的男女老幼屠了个干干净净,随后又放了把大火,将整个村落付之一炬。 这场屠杀实在过于残忍,据说还惊动了当时的山西王阎老西,派了整整一个旅过來剿匪,可是晋军把周围的大小山头剿了个遍,砍了几百颗脑袋,居然沒抓到杀人放火的真凶,随后,便是中原大战、九一八事变、长城血战,阎老西旗下的晋军越打越弱,很快就自顾不暇了,当然也沒功夫再替一伙农民出头,杨家集的血案也就彻底成了悬案,再沒人愿意提起。 但是,沒人愿意提起,并不意味着血案的影响就此结束,屠杀发生后的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商贩们从此轻易不敢再从杨家桥过河了,尽管走冯家窝铺要绕路,并且还会被集宁城派过去的税警们敲诈勒索,可与性命比起來,金钱损失毕竟还是小事儿,况且前往草原的路也不止这一条,时间充裕的话,商贩们甚至可以连集宁也不走,省得想起杨家集的血案就心里头堵得慌。 修好的石桥沒人走了,杨家桥附近的其他村落,也难免跟着衰败了下去,日本人來了之后再搞出个集家并村,干脆把杨家桥一带彻底变成了无人区,沿河两岸上好的水浇地也沒人耕种,每当春末,杂草能长到一人多高,微风吹过,便有鬼火在草尖上飘飘荡荡,就像一盏盏翠绿色的灯笼,(注1) 要不是突然接到集宁城中日本顾问的严令,汉奸队长冯学荣也不愿意跑到如此渗人的地方修劳什子工事,这活计重得能累死人不说,关键是修得再好也吸引不了日本顾问的目光,并且非常容易引起其他势力的误会,要知道,日本人之所以集家并村,在两条河流之间的膏腴之地大肆制造无人区,就是为了对付越來越嚣张的土八路,他冯学荣做汉奸是为了捞钱捞好处,可不想便宜沒捞到,就早早地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 然而看门狗该蹲在哪里,完全由主人说得算,无论什么时候都轮不到它自己做决定,所以冯学荣尽管心里头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两天前接到命令后,也只能带着麾下的大小汉奸们出了集宁城,來到杨家桥西岸修筑工事,并且要一直待命到小鬼子的先头部队赶來,才能将修好的防御工事移交给后者,并且要无条件服从后者的任何调遣。 “服从个屁,老子到时候把工事一交,立刻撒丫子开溜,你们谁愿意跟谁打跟谁打,老子才不搀和。”想到向自己下达命令时,日本顾问黑田光夫那幅盛气凌人的模样,冯学荣就觉得肚子里一阵阵堵得慌,好吧,就算做狗吧,派出去咬人前,也得赏块肉骨头吧,把老子大老远丢到无人区來,居然连开拔费都不提一下,当老子手下的弟兄都能喝西北风活着呢,况且这晋绥军三十五军九十三团放着更近的晋十九军混三旅不去投奔,非要绕个大弯子从杨家桥过河,去投奔八路军警卫六团,岂不是吃饱了撑得慌么,,除非其团长脑袋和集宁城的黑田顾问一样,被驴踢过,否则,人家才不会干这种蠢事,。 注1:集家并村,日寇占领华北后,因为兵力不足,无法控制那么多农村,就将很多村子强行合并为一处,让村民在集结点儿附近耕种,以便他们监视并掠夺。 第四章 重逢 (五 上) 第四章重逢(五上) 一边骂骂咧咧地拿麾下的狗腿子们撒气,一边缩着肩膀在工事后苦捱,此时可此刻,冯学荣心里头只盼望着自己先前的想法是百分之百正确的,九十三团绝对不会从杨家桥这边过河,要过,也必须等到自己跟日本皇军移交了工事之后,到那时,谁输谁赢就不关他冯某人的事情了,反正天底下有脑子的人都知道,皇协军战斗力是负数,勉强拉上战场只会拖自己人这边的后腿。 好像还真让他给猜准了,天蒙蒙亮的时候,率先赶到河对岸的,果然是一伙“大日本皇军”,虽然一个个走得风尘仆仆,人和马身上都糊满了泥巴,可一看队伍中明晃晃的手电筒和脑后亮甑甑的钢盔,就知道來者绝对是一线精锐。 “河对岸是哪个,太君让你们自己报番号。”精锐们装备好,架子也非同一般,战马还离着桥头老远,就派了一名翻译隔着河命令。 “报告太君,我们是察南自卫军集宁大队一中队,我是中队长冯学荣,对面的长官,请问您身后的太君们來自哪一部分,。”冯学荣如释重负,赶紧从工事后跳起來,大声回应。 “你沒长眼睛么,自己看。”翻译官狗仗人势,拿着手电筒朝身后的膏药旗晃了几下,沒好气的回应。 此人的动作那么快,冯学荣除了旗面正中间那个红色的膏药之外,其余什么都沒看见,然而,越是这样,越让他觉得來者身份非同寻常,你想啊,日本一线部队是什么档次,皇协军地方自卫队是什么档次,双方根本不能往一起站,人家仰着脖子不拿眼皮夹他,才是正理,要是折节下士地跟他攀起了交情,恐怕里头就有猫腻了,弄不好就是土八路假扮的,天下之大,只有后者才讲究什么人人平等。 其余被夜风冻得满脸鼻涕的大小汉奸们,也同样是一堆贱骨头,平素被小鬼子虐出感觉來了,越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心里头越觉得舒坦,不待冯学荣下令,就一个个从工事后冲了出來,七手八脚地搬动堵在自己这一侧桥头的木栅栏,恭迎皇军莅临。 “且慢。”唯一一个比较谨慎的,是冯学荣的副手朱大康,悄悄地从背后拉了一把正在往外跑的中队长大人一把,低声提醒,“我觉得不太对劲儿,你看他们,他们的个头,个个都在一米七以上,咱们集宁城的日本太君,哪有长到这么高的,。” “啊~。”冯学荣;立刻打了个冷战,全身上下的汗毛同时竖了起來,一个箭步扑到工事上,扶着冰冷的沙包,冲外边的汉奸们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老子还沒下令呢,你们几个急着献什么殷勤,都给我回到沙包后头來,等老子跟太君那边核实完身份,大伙再列出去迎接他们。” 喝罢,又赶紧堆起满脸贱笑,冲着对岸的翻译官解释道:“长官,麻烦您跟后头管事的太君说一下,必须核实了身份才能过桥,这是上头一再重申的命令,小的,小的不好故意跟上头顶着干。” “混蛋。”翻译官横了他一眼,手掌慢慢摸向了腰间的王八盒子,“我看你他妈的是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拿着鸡毛当令箭使唤,核实身份,,怎么核实,人家说起了日本话么,你听得懂么,。” 冯学荣挨了一通骂,心中的警觉立刻少了一小半儿,赶紧冲河对岸做了个长揖,然后继续低声求肯,“帮忙,帮忙,这位大哥,我这也不是被上头逼得沒办法么,您就帮忙跟太君说一下,让他把手令拿出來给咱们看看,咱们不用太认真,走个过场,走个过场就行。” “是啊,翻译大哥,您就帮忙递个话吧,反正走个过场,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其他大小汉奸们也陪着笑脸,站在栅栏后替冯学荣帮腔,对面的“日本皇军”不太可能是假的,但多防着一手,总比沒任何防备要强,土八路的武工队,据说最喜欢扮成日本皇军到处招摇撞骗,大伙别不小心上了他们的当。 “你们等着,惹了太君生气,有你们好受的。”翻译官被众人逼得沒办法,丢下一句威胁人的话,转身去向日本人请示了,须臾,有一个骑着东洋高头大马,白白净净的大胖子从“皇军”的队伍中走了出來,手中皮鞭朝汉奸们的脸上一指,破口大骂,“八嘎特内呃妈油啊,康巴万,阿里噶多稀哇西哇,射你其哇佳里全咔” “混蛋。”翻译官碘着肚子在日本胖子的马前一站,狐假虎威,“太君说了,你们全是混蛋,他是奉了蒙疆驻屯军最高指挥部的命令,赶來封堵中国的九十三团,你们故意设置路障不让他过河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受了中国间谍的贿赂,故意想把他堵在河东岸,好给九十三团制造下手的机会,。” “沒有,我沒有啊,太君,太君不要误会,千万不要误会。”冯学荣一听,吓得裤裆都湿了,赶紧从工事后翻出來,小跑着上前解释,“我真的只想走个过场,走个过场啊,既然太君不愿意浪费时间,就,就算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干劲把路障搬开,帮太君牵马过桥啊。” 后半句话,是冲着手底下的大小汉奸们喊的,众狗腿子闻听,赶紧又冲上前來,扛得扛,抱得抱,转眼功夫,就把堵在桥面上的障碍物清理了个干干净净,唯恐动作慢了,惹恼了阿马背上那名日本军官,被对方杀鸡儆猴。 唯有副队长朱大康还保持着最后的几分警惕,快步追过來,再度低声提醒,“队长,他们长得不太像日本人,也沒出示手令啊,。” “啪。”冯学荣抡起胳膊,狠狠给了朱大康一记耳光,“你才见过几个日本人,就敢胡乱怀疑,他长得不像日本人,你像,,他长得不像日本人,那匹东洋马长得像不像,,那口日本话难道还可能是假的,。” “这!”朱大康捱了揍,这下彻底安静了,马背上的白胖子的确长得不太像日本人,可他胯下的战马,绝对是日本国运來的良驹,普通蒙古马长不了这么高,缓步小跑时的动作也不可能如此优雅。 “犯贱。”看到冯学荣主动替“日本人”辩解,翻译官朝地上吐了口吐沫,不屑地数落,大小汉奸们被数落得脸孔发烫,却不敢还嘴,弓着腰,低声求告道:“大哥,大哥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朱队长,性子是有点轴,但,但对大日本皇军,绝对忠心耿耿,忠心耿耿,。” “忠心不忠心,你等会儿跟太君去解释吧。”翻译官依旧不肯原谅他们,耸耸肩,跟在日本胖子身后去召集自家队伍了,十几秒钟之后,河东岸的日本兵重新整理好了队形,三个一排,策马鱼贯上桥,每个人都将变了色的手套握在马刀上,满脸杀气。 见到此景,众汉奸们心里头越发觉得惶恐,沿着桥头站成左右两排,不住地点头哈腰,中队长冯学荣站在队伍最前方,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开的狗尾巴花一样,“欢迎太君,欢迎太君,工事卑职带着人早就修好了,还专门为太君预备下了热水和干粮,如果太君觉得哪里还做得不到位,请直接批评,卑职一定,一定全力改进。” “吆,,嘻。”看到冯学荣准备得如此体贴,日本胖军官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模样,将坐骑停在他面前,大声夸赞。 即便沒人帮忙翻译,冯学荣也知道这两个字是夸奖自己,赶紧将腰弯得更曲了些,低眉顺眼地回应,“这些,这些都是卑职应该做的,应该做的,只求太君们能够满意,只求太君能够满意。” “吆嘻。”白胖子日本军官非常满意,跳下坐骑,主动拍了拍冯学荣的肩膀,“你的,汉奸的大大的,太君非常满意。” “是的,汉奸的大大的,大大的。”冯学荣被拍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三斤,明知道汉奸这个词不是褒义,依旧顺着对方口风重复。 “吆嘻。”白胖子强忍住笑意,继续用杜撰的日本话命令,“你的,你的手下都在这里了么,赶紧将他们集合起來,太君,太君要训话的干活。” “是,是,太君,太君请稍等,干部们都在这里了,士兵,士兵们都在工事后,卑职这就去”冯学荣又鞠了个躬,立刻转身去召集士兵,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迟疑着转过身,喃喃地追问,“太君,太君您,您怎么会说中国,中国话,。” “八嘎,你管我会不会说中国话。”白胖子邵雍知道穿了帮,立刻拔出军刀,恶狠狠地架在了冯学荣的脖子上,“让你的人出來集合,否则,死啦死啦的。” “死啦死啦的。”已经过來河的骑兵,全都抽出了马刀,架在了大小汉奸的脖颈子上,与此同时,河对岸,也响起了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上百名的中国骑兵从河畔的树林后冲了出來,三人一组,风驰电掣般掠过桥面。 第四章 重逢 (五 下) 第四章重逢(五下) “八路,八路來了。”工事里正在探头探脑向外观望的伪军们大惊失色,尖叫着就去抓各自的步枪,然而当他们将枪口端平之后,却又全部都傻了眼,压在扳机上的手指不停地哆嗦着,就是不敢用力下扣。 几乎所有伪军头目,从冯学荣往下数十七八位,都被先前假扮成日本鬼子的那些人给活捉了,雪亮的军刀架在后脖颈上,逼着他们面对工事站成了笔直的一排,谁要是敢开火,第一个倒下的肯定是他们。 “别,别开枪,千万别开枪。”汉奸队长冯学荣弯腰曲背,两腿紧夹,有股不明液体顺着裤脚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弟兄们,千万别开枪,八路军向來优待俘虏,八,八爷,我们跟日本人混,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沒干过任何坏事,每次陪着小鬼子去打仗,都,都尽量缩在最后头。” 后一句话完全是说给背后的白胖子听的,谁料小白胖子邵雍听了之后,手中的马刀非但沒有向上抬起分毫,反而又向下压低了半寸,“谁是你们家八爷,老子是晋绥军九十三团。” “七爷,七爷饶命。”感觉到脖子已经被刀刃切破,汉奸队长冯学荣吓得魂飞天外,“噗通。”一声跪在了尿窝里,哭泣着求饶,“七爷,饶命啊,小的当这个自卫队长,真的就是为了混口饭吃,从來沒干过任何坏事,小的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 “起來。”骑兵营长邵雍又是感觉好笑,又恨此人窝囊,冲着此人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大声喝令,“起來,让你的人都放下枪,自己从工事里走出來,老子给你一分钟时间” 沒等他把话说完,冯学荣已经扯开了嗓子,“弟兄们,赶紧放下枪,放下枪出來投降,七爷,七爷向來优待俘虏,咱们跟日本人干,就是为了混口热乎饭吃,把命搭上,不值得,不值得啊。” “弟兄们,投降吧,咱们已经尽力了,尽力了啊。”其他被活捉的大小汉奸们,也在马刀的逼迫下,纷纷扯开嗓子,向着工事里的伪军们喊话。 “啪啦,啪啦,啪啦。”几十支破旧的三八步枪被伪军们丢出了工事外,然后陆陆续续又是几十支,大部分伪军的确像冯学荣自己说的那样,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才给日本人当了狗,所以心中也沒任何军人荣誉感,见到大势已去,很干脆的选择了缴枪投降。 然而,在工事的西南角处,却始终沒有任何枪支被扔出來,也沒有任何伪军翻过沙包主动向外走,相反,有一挺老掉牙的歪把子始终架在那里,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骑兵营长邵雍,随时都有开火的可能。 “杜豁嘴儿,我操你祖宗。”沒等邵雍开口追问,冯学荣已经冲着那边破口大骂,“你想把我们全给坑死么,还是你老娘被日本人睡过,,赶紧给我把机枪扔掉,然后自己出來向八爷,不,向七爷请罪,否则,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 “是啊,杜豁嘴,你想把大伙全害死么,,咱们大伙沒冤沒仇的,你想下地狱,你自己和何必非拉上别人,。”其他汉奸头目们也纷纷开口,劝蹲在西南角负隅顽抗的伪军赶紧投降。 “老子既然当了人家的兵,自然要对得起那份军饷,。”工事后,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脑袋,有条刀疤从耳根处一直画到下巴,将整张脸画成了上下两瓣,“再说了,你们今天放九十三团过了河,事后日本人那边能饶过你们,,左右是个死,还不如死得像个男人样。” “你,你混蛋。”冯学荣急得额头上汗珠滚滚,可就是拿此人沒任何办法,几名半个身子已经翻出工事外的伪军听到杜豁嘴的话,也又犹豫着缩了回去,继续选择抵抗,肯定沒有任何胜算,但日本人的军法也不是写着玩的,万一來个秋后算账,非但大伙沒机会活命,弄不好,连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骑兵营长邵雍见此,也不愿意再多浪费时间,将冯学荣拉起來挡在胸前,就要拿俘虏们当肉盾下令发起进攻,众汉奸头目见此,立刻放声大哭了起來,一边哭,一边冲着副队长朱大康数落道,“姓朱的,姓朱的,你倒是说句话啊,杜豁嘴是你招來的,你就愿意陪着他一起去死么,。” “我,我有什么办法,。”副队长朱大康横了众同伙一眼,垂头丧气,“他是土匪出身,向來六亲不认,况且他说的也沒错,咱们早晚都是个死” “谁说早晚都是死了,。”话音未落,扮作翻译官方国强大声打断,“同样是死,还可以死在打鬼子的战场上,让子孙后代提起你的名字來,就满脸荣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丢人。” “您,您老是说,我们可以,可以加入七路半,。”众汉奸们立刻停止了哭泣,抽抽搭搭地试探。 “加入七路半也行,加入八路军也行,人这辈子,谁沒走过弯路,老祖宗说,知耻近于勇,如果你们肯幡然悔悟,我代表黑石游击大队欢迎你们。”毕竟是做政工干部的,方国强语言鼓动水平非同一般,寥寥几句话,就让很多汉奸和伪军心里活动了起來。 “您老,您老是八,八爷,。”有人不敢相信当前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揉着眼睛确认。 “嗯。”方国强骄傲地点头,“他是七路半,我是八路,你们加入任何一家都行,随你们自己选。” “可,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还都在集宁城里。”突然间,有名汉奸小队长捂着脸,蹲在了地上,放声嚎啕。 其他几名原本已经动了心思的汉奸头目也都纷纷低头落泪,只恨自己当初一步走错,导致现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你们就暂时留下,找机会接了家人再一起走呗。”方国强笑了笑,对汉奸们的难处丝毫不以为意,“大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别哭,我给你们看个东西。” 说罢,他又迅速将头转向了桥面,冲着正在组织人马过河的赵天龙喊道,“赵队,麻烦你派个人先把那匹马牵过來,就是那匹,背上驮着包裹的那个。” “知道了。”赵天龙答应一声,立刻指派专人去牵马,并安排其优先过桥,片刻之后,一匹驮着厚布包裹的蒙古马被拉到了众俘虏面前,方国强走过去,双手从马背上解下包裹,朝众人脚边重重一丢,“呯。”包裹被摔破,有具血淋淋的尸体从里边掉了出來。 “啊,,。”汉奸们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就往后躲,脖颈处传來的冰冷赶紧,又逼着他们稳住身体,定睛细看,只见尸体的长短在一米五十上下,面荣丑陋,鼻子扁平,在鸡屁股般的鼻尖下,还挂着一团仁丹胡。 “太,太,太,太君,,。”冯学荣等人立刻齐齐打起了摆子,上下两排牙齿不断相互碰撞,尸体肯定是具日本鬼子的,看肩章,级别还不算低,再联想到后半夜大伙隐约听见的那一阵非常短促的交火声,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前來接收工事的日军先头部队被九十三团和这个大伙从來沒听说过的黑石游击大队给联手全歼在半路上了,所以到现在还迟迟不见人影,而正是因为全歼了这伙日本鬼子,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大队才得到了足够的军装,把自己装扮成后者前來诈桥 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刹那间,众汉奸头目个个心如死灰,即便大伙先前不上当,也阻止不了对手过河,连日本人都被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给全灭了,更何况大伙手下这群废物点心,恐怕人家一个冲锋就能将工事拿下來,比现在其实花费不了太多力气。 正沮丧得恨不能立刻去死的时候,又听扮作翻译官的方国强说道:“你们一直非常小心,全神戒备,但是,这位日本军官非要你们出來集合,把工事移交给他,你们当然不能抗命对不对,,至于工事移交之后,这位日本军官的下属,又怎么变成了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的人,就不关你们的事情了,丢失大桥的责任在他,你们是受了他的欺骗,沒有办法。” “他,他,他”不光是冯学荣,就连先前早已闭目等死的朱大康也振作起來,指着松村大介尸体,话语因为兴奋而变得结结巴巴,“八爷,八爷您的意识是,他,他刚才还活着” “活着,如果不是他亲自过來接收大桥和工事,你们这么警觉的人,怎么可能上当受骗呢,。”方国强笑了笑,轻轻点头,“过后他突然良心发现,就切腹自杀了,其他的话该怎么编,大伙就不用我教了吧,。” “不用了,不用了,八爷,您,您可真是救了我们的命了。”冯学荣等人冲着方国强连连作揖,感激不尽,然后又快速将头转向工事的西南角,冲着里边的人大声喊道,“八爷都替咱们想得这么周到了,杜豁嘴,你强撑着什么,还不赶紧给我滚出來,难道等着手底下人打你的黑枪么,。” “出來缴枪,可以,但是我有两个条件。”工事西南角,杜豁嘴再度探出方方正正的脑袋,大声回应。 “八爷”冯学荣等人哪敢做主,齐齐将头转向方国强,满脸求肯。 “说罢,只要合理,我都可以答应,咱们好歹也都是中国人,自己打自己有什么意思,。”方国强笑着仰起头,冲着杜豁嘴喊道。 “第一,刚才的事情,你得假装沒发生过,不能秋后算账。”杜豁嘴梗着脖子,讨价还价。 “行。”方国强先回头跟邵雍交换一下眼神儿,然后断然答应。 “第二,嗯”杜豁嘴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询问,“我想知道,您所在的黑石游击队,是哪一家,是不是八路,!” “是。”方国强被问得一愣,顺口回应。 “那我的第二个条件就是,我要当八路。”杜豁嘴将机枪的架子收起來,扛在肩膀上,纵身跳出了工事,“我要当八路,你刚才说过,代表黑石游击大队欢迎咱们,你这么大干部,说出的话,不能再吃回去。” 第四章 重逢 (六 上) 第四章重逢(六上) “当八路,杜歪嘴想要当八路。”众汉奸头目们面面相觑,谁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当半路,你刚才为啥还要拿机关枪对着人家,,想当八路,这集宁往南不到二百里就有一支八路的主力,你杜歪嘴早干什么去了,为啥今天突然就抽起了疯。” “这位兄弟有性格。”正当冯学荣等人满头雾水际,翻译官打扮方国强突然大笑了起來,声音明显带着对杜歪嘴的欣赏,“我猜猜,你刚才一直沒把压弹板扳回去吧,,想当八路,我欢迎,但是我也有两个条件,需要你先认真听一听。” “什么条件,长官您尽管提,只要不是故意难为人,甭说两个,一百个我都答应。”杜歪嘴讪讪搔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大声回应 到了此时,冯学荣等人才注意到,杜歪嘴手里的机枪根本合上压弹板,敢情先前种种,就是为了给八路出个难題,顺便吸引一下八路长官的注意力,“这小王八蛋,你想当八路就当好了,拿老子开什么涮,万一给你吓出心脏病來了,让老子找人讨药钱去,!”(注1) 恼怒归恼怒,内心深处,他们依旧对方国强的刚才的回答觉得非常好奇,非常想听听,这位看上去颇有气度的八路长官,到底给杜歪嘴提出什么门槛,才肯接纳他入伙,。 在众人的殷切注视下,方国强慢慢换了口气,朗声说道:“第一个条件就是,进了八路军的门,就要严格遵守我们八路军的规矩,做到令行禁止,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胡來。” “沒问題。”不待方国强把两条件说完,杜歪嘴就大声答应,“沒有规矩不成方圆,即便在山寨当中,还讲究个座椅次序呢,更何况八路军这么大的家业,以后杜某人既然端了你们八路军的碗,自然要遵从你们八路军号令,如果做不到,您尽管枪毙我就是了。” “爽快。”方国强大声拍手,“第二个条件更简单,那就是,我们八路军是有名的穷庙,作为八路军的地方武装,我们黑石游击大队更穷,你要想当八路,就得吃得了苦,受得起穷。” “这个”杜歪嘴愣了愣,沒想到方国强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接,无论是先前当土匪,还是后來被朱大康拉拢做伪军头目,他过得都是大鱼大肉的日子,虽然沒攒下万贯家财,但肯定与“穷”字搭不上关系,但是,想到偷偷回乡下老家探望父母时,二老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失望,他的心思又迅速坚定了來,把两腿一并,大声回应道:“报告长官,我小时候也给地主家放过羊,知道受穷是啥滋味,但是我不怕,至少我以后可以穷得光明正大,干干净净。” “好。”方国强早就猜到杜歪嘴不会退缩,笑着向前走了几步,朝对方伸出右手,“那杜歪,杜兄弟,我就代表黑石游击队欢迎你。” “我大号杜德财。”杜歪嘴赶紧放下机枪,伸出双手与方国强递过來的右手相握,然后迅速向后转头,冲着工事西南角处几个正在观望的伪军们喊道:“弟兄们,出來投八路了,整天被人家戳脊梁骨的日子,你们还沒受够啊。” “受够了,早就受够了。” “杜哥,我们听你的,你说投八路,咱们就跟你一道去投八路。”杜歪嘴的十几名死党纷纷从沙包后翻出來,拖着枪朝方国强面前跑。 在他们的带动下,又有二十多名年青的伪军,当场宣布要加入八路,鉴于黑石游击大队目前枪比人多的情况,方国强当然是來者不拒,也有四十多名心思比较活络的伪军,选择加入了九十三团骑兵营,邵雍麾下正缺人手,也很干脆地接纳了他们。 剩下的一百多名伪军和冯学荣、朱大康等汉奸头目,确定即便自己不加入也不会受到惩处之后,则谨慎地选择了暂且再观望一段时间,待“条件成熟”时再做最后决定,反正丢失大桥的罪名,完全可以按照八路政委先前的指点,推到日寇中队长松村大介身上,集宁城内的日本顾问即便对大伙不满,为了维护蒙疆驻屯军整体的脸面,他也沒法过于较真儿。 对冯学荣等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方国强一目了然,但是既然先前做出了不杀俘虏的承诺,他也不会自食其言,相反,在征得了张松龄和邵雍两个的同意之后,还特地在送俘虏们离开时,将伪军的正副队长,冯学荣和朱大康两个拉到一旁,低声叮嘱道:“你们最好带着队伍在附近找个地方躲几天再回去,否则,时间方面可能对不上号,此外,衣服不能穿得太齐整,你们是趁着两军交战的时候“逃”回去的,穿得太太齐整容易引起日本鬼子的怀疑。” “谢谢长官提醒。”冯学荣和朱大康两个原本就有类似的想法,但被方国强抢先一步提出來,还是觉得有一点点儿感动,登时齐齐站直了身体,给方国强敬了军礼,大声回应,“长官放心,我们以后,即便还跟着日本人干,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绝对不会再做对不起八路的事情。” “有些事情,估计你们两个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方国强举手给二人还了个礼,笑着摇头,“不过,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你们两个尽量提前给八路军通个消息就是,我觉得,小鬼子早晚有滚回老家那一天,二位都是聪明人,最好提前给自己留条后路,。” “是,是,是,我们保证,我们两个今后一定会主动向八路靠拢,如果口不对心,天打雷劈。”冯学荣和朱大康两个连连点头,赌咒发誓。 类似的誓言方国强早就听过无数版本了,根本不会当真,笑着拍了拍二人的肩膀,转身离开,自打加入游击队就开始像尾巴般粘方国强身后寸步不离的杜歪嘴却留了下來,看了看冯学荣,又看了看朱大康,郑重说道:“朱爷,先前的收留之恩,杜某这辈子估计是沒办法报答了,但是,朱爷,临别之时,请您老再听我一句掏心窝子话,别跟着日本人混了,沒盼头,这年月,真有本事的,谁还肯当伪军啊,,再说了,您二位真的拉起一支能打的队伍來,就黑田顾问那比针鼻还小的心眼儿,能容得下两位大佛么,,咱就拿今天这仗來说吧,即便咱们将八路和七路半都给堵在了河对岸,您和冯爷回去就能立功受奖么,日本人一个中队被全歼了,咱们自卫队却露了大脸,,过后日本人一琢磨,该先收拾谁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 注1:歪把子的鸡肋设计,不合上压弹板,就无法击发。 第四章 重逢 (六 下) 第四章重逢(六下) 若是平时,杜歪嘴的这番所谓掏心窝子话,冯学荣和朱大康两个肯定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前者不过是他们为了扩充队伍所招安來的一个马贼头子,要见识沒见识,要名望沒名望,地位根本与他们两个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今天,二人在经历了一场打击之后,气焰大降,所以听到了杜歪嘴的劝告,心中顿时涌起了一股挥不去的酸涩,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愈发黯淡无光。 是啊,这年头,有本事的人谁还当皇协军啊,老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不算,小鬼子还不拿你当个人看,真要是只为了混口饭吃还好,反正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稀里糊涂这辈子就过去了,怕的是心中还有点想头,还指望着凭此做出点可以荫及子孙的功业,那你就等着吧,即便不让军统和八路军武工队给除了,日本人那边也未必再容得下你,凌升例子就在前面摆着呢,他要不是实力增长过快,也不至于落个“通苏”的罪名,本人连同手下的亲信都落了个死无全尸,(注1) 察哈尔省内的各支伪军之所以战斗力差,士气低落,有很大程度上是日本侵略者故意促成的结果,他们对麾下伪军的定位就是,能威慑一般土匪就行,大的战斗交给大日本帝国的驻屯军來完成,以免伪军们实力变强之后,又像马占山当年一样对自己反戈一击,在这种思路的指导下,各类伪军,无论其打的是正规部队的旗号,还是地方保安队,自卫队的旗号,编制和装备都被压缩到了最精简的程度,往往“正规军”一个师的兵力才不过千把人,一个团的兵力则是四百出头,至于地方保安队,编制人数上倒和日本驻屯军差不多,一个满编中队有二百人上下,然而迫击炮、重机枪等武器却一件都不给,步枪也都是驻屯军中淘汰下來的,基本上已经到了寿命的尽头,用不了多久就得出故障。 冯学荣这个人虽然胸无大志,可毕竟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能觉察到世态炎凉,想想这些年來在日本顾问那里受的那些窝囊气,再对照杜歪嘴的临别赠言,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回应:“杜兄弟说得对,回去之后,我就想办法把家人先都送到上海滩的租界去,然后自己收拾收拾,把手中房子田产一卖,到租界那边做寓公算了,从此以后,这仗谁输谁赢,跟我再也沒有半点儿关系。” “唉!”副队长朱大康也是幽幽地长叹,他的功名心比冯学荣还重一些,这两年受到的打击也更多,“算逑了,老子也看透了,小日本儿根本沒有成大事的心胸,赶明个老子也收拾收拾,跟冯老哥搭伴做寓公算了,好在家里还有点闲钱,去了上海滩也不至于讨饭,倒是老弟你” 深深地看了杜歪嘴一眼,他也开始说掏心窝子话,“你加入自卫队的时间短,跟八路军游击队之间也沒有什么旧怨,所以加入他们,不失为一条出路,只是你自己以后要跟着人家好好干,别动不动就撂蹶子,打仗的时候,也别表现得太积极,差不多就行,这样万一哪天八路做了天下,你也能落下一场开国之功,子孙三代富贵都不用再愁。” “多谢老哥吉言。”杜歪嘴笑了笑,轻轻向朱大康拱手,“如果今后真的像您说的那样,八路做了天下的话,只要我杜某人侥幸还沒有战死,当然少不了一份富贵酬劳,如果倒霉死在了战场上,我也认了,至少外人问起我來,我爹我娘不用再支支吾吾。” “那就祝杜老弟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朱大康被杜歪嘴的光棍态度逗笑,拱拱手,真诚祝愿。 “我这里也祝两位哥哥早点脱离是非之地,一辈子平安富贵。”杜歪嘴再度拱手,与冯、朱二人笑着道别。 目送二人的背影去远,他又整理了一下仪容,大步向工事走去,投八路的第一天就吸引到了一个大干部关注,并且成功地得到了后者的赏识,让他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连脚下的沙地都变得软软的,踩起來如漫步云端。 只可惜这种好心情沒能持续多久,才进入工事,与自己先前的十几个手下汇合,杜歪嘴就从后者脸上,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无法掩饰的沮丧,愣了愣,他迅速朝四下看了看,悄悄问道:“怎么了,八路的人欺负咱们了,。” “沒。”众人也小心翼翼地朝周围瞅了瞅,然后压低了声音回应,“那倒沒有,八路和*都嫌工事修得不好,正忙着重新加固工事呢。” “那你们怎么了,一个个就像被抽了筋般。”杜歪嘴立刻皱起眉头,不高兴地数落,“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现在想走,还來得及,如果现在不走,就给我拿出点人样子來,咱们第一天入伙,别自己打自己的脸。” “杜哥”众兄弟哭丧着脸,低声辩解“我们既然答应跟你一起投八路,当然不会反悔,可,可是,八路和*在重修工事啊,工事,。” “那怎么了,,咱们本來就是在糊弄,人家当然看不上眼了。”杜歪嘴沒弄明白众人的意思,皱着眉头,继续低声数落,“都给我打起精神來,过去帮忙,人家干活咱们看着,你以为咱们还在当皇协军呢,。” “杜哥,他们,他们修工事,是为了跟日本人打仗,打大仗啊。”众兄弟急得直跺脚,冲着杜歪嘴小声嚷嚷。 “啊。”杜歪嘴听了,心中也是猛地一沉,投八路他愿意,今后跟着黑石游击战枪林弹雨,他也有一定思想准备,但是他却从來沒想到,自己刚刚投了八路,就得上战场上打小鬼子,那,那可是他们以前不敢仰望的存在,稍微咳嗽一声,就得让整个中队的伪军哆嗦上半个时辰时,如今,他杜歪嘴却要跟小鬼子面对面动真章,能,能不在心里头打哆嗦么。 “怎么了,大伙是不是有点紧张啊,。”正在心里敲着小鼓,耳畔忽然传來了一声关切的问候,杜歪嘴迅速转过头,刚好看见方国强那坦诚的面孔。 “沒,沒,我们只是,只是不知道自己该,该干点儿什么,有点,有点不适应。”杜歪嘴登时红了脸,大声辩白。 “不紧张就好。”明明看到众人额头上冷汗淋漓,方国强却装作视而不见,“既然加入了游击队,就得做好随时跟小鬼子开仗的准备,不过今天这仗,大伙不用着急上,我刚才跟咱们大队长商量了一下,把新來的人组建成一个中队,留在后面当预备队使,看到后边那片树林沒有,你们现在就可以去树林里休息,咱们的临时伤员收容所就设在那边,你们去了之后,自然有人过來招呼。” 闻听此言,众位刚刚弃暗投明的弟兄们如蒙大赦,纷纷抓起步枪,转身就朝一里外的小树林走,杜歪嘴却羞得满脸紫黑,一把扯住自己的好朋友栗老蔫,大声说道:“报告政委,这是我的副射手栗明,我们两个会打机枪,可以留下跟您***小鬼子。” “是,是啊。”栗明是个笨嘴拙舌的老实人,但自尊心和杜歪嘴一样强烈,也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我们,我们两个可以组成,组成一个火力点儿,帮,帮大伙一道封锁,封锁桥面。” “我,我们也不去当预备队,我们,我们可以帮忙,帮忙抬伤员,抬手榴弹。”其他正往后走的弟兄见状,也变得非常不好意思起來,一个个红着脸,低声表态。 “哦,。”方国强的眉头跳了跳,脸色涌起几分欣赏,按照他以前在冀中的经验,伪军们长期被小鬼子不当人看,心中会形成一种很难矫正的畏惧感,被游击队收编之后,不经历上三五次实战观摩,根本沒勇气投入战斗,而今天杜歪嘴等人的表现,却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又抬起头,多打量了这些人几眼,越看,越觉得其中不乏可造之材。 “我可以打给您看。”见方国强迟迟不做决定,杜歪嘴以为后者不相信自己的枪法,架起机枪,瞄准河畔空荡荡的泥滩,“您随便指个地方,我保证给您打出一道直线來,如果歪了,任凭处置。” “哦,既然你这么有信心,不妨就露一手给我瞧瞧,。”方国强想了想,笑着点头,随即,叫过自己的警卫员小王,命令他去通知张松龄和邵雍等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紧张,然后,才指着大约一百多米外某块石头,笑着说道:“就那吧,暗蓝色的那块石头,你给我石头左右两侧各画条线出來。” “好嘞。”杜歪嘴干净利落地合上压弹板,扣动扳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几个点射,在目标处留下一拍整齐的弹孔。 注1:凌升,东蒙地方贵族,九一八事变之后,积极向日本人靠拢,被溥仪任命为兴安省省长,因为他在东蒙地区影响力日渐增大,又控制了兴安警备军,被日本人以通苏罪名清洗,同案被杀者高达四十余人。 第四章 重逢 (七 上) 第四章重逢(七上) “好,,。”四下里,响起一片喝彩之声,不光是刚刚弃暗投明的几位,正在附近忙着整理沙包的游击队老兵们,也都纷纷转过头來,冲着杜歪嘴连连鼓掌。 杜歪嘴露了一次大脸,心中好生得意,迅速检查了一下弹仓,再度冲着目标附近扣动扳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石块左侧的“直线”迅速延长,然后是石块的右侧,“哒哒哒,哒,喀嚓。”突然,机枪“哆嗦”了一下,子弹卡住了,枪口冒出一股油脂烧糊的蓝烟,(注1) “好,,呃。”周围的喝彩声也顿时卡了壳,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好生尴尬,最为尴尬的还数杜歪嘴自己,沒想到歪把子机枪关键时刻拉了稀,直臊面孔像猴子屁股一样红,从子弹箱中掏出一个细铁丝钩子,朝着装弹机里來回乱捅,然而他的歪把子就像犯了脾气的倔驴一般,就是不肯恢复正常,、 “让我看看。”张松龄恰巧应方国强之邀赶过來看杜歪嘴试枪,见后者急得满头大汗,笑着推了他一把,低声商量。 “让张队看看吧,他可是修枪的行家。”方国强也赶紧拍了下杜歪嘴的肩膀,笑着命令。 杜歪嘴原本不愿意让别人动自己的宝贝机枪,但是从方国强对來人的称呼当中,却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个小黑胖子在游击队的地位非同寻常,想了想,讪讪地站起身,将机枪双手捧给张松龄,“让张队看笑话了,这枪,这枪原本是好好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情” “歪把子一直就这德行。”张松龄笑呵呵地将机枪接过來,横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沙包上,“咔嚓。”“喀嚓!”三下五除二,就将其大卸八块,然后拿起铁丝钩轻轻一钩,就把卡住的子弹从枪膛里钩了出去。 杜歪嘴被张松龄的一连串动作晃得眼花缭乱,红着脸,继续喃喃地解释,“我,我们平时,平时日本人,日本人不准我们随便拆枪,也,也沒教过我们怎么拆。” “估计是小日本怕大伙看了里边的情况之后笑话他们抠门儿。”张松龄冲着枪管里边瞄了瞄,又看看其他零件,轻蔑地摇头,膛线已经快磨光了,供弹机和弹簧轴也磨得不成样子,即便每天都拆开了维护,这挺歪把子也用不了太长时间了,甚至是一场强度稍高些的战斗,就能令它彻底报废。 凭着如此老旧的歪把子,杜歪嘴居然能在一百米之外打出条直线來,此人射击天分绝对非同一般的高,想到这一层,张松龄将机枪重新组装起來,随便朝地上一丢,转过头,冲着自己的通讯员王保国命令,“小王,带他们几个去老徐那换装,马上要打仗了,用这些破烂货怎么行,。” 什么,破烂货,,杜歪嘴迅速弯下腰,将自己的旧机枪抱在怀里,敢怒不敢言,像这样的破烂货,整个自卫军一中队就有两挺,平素还都锁在仓库里,碰都不让人碰,而游击队的黑胖子居然想都不想就将其当垃圾给丢掉,这不是十足的败家子行为么。 “他不是要换着法儿缴老子的械吧。”猛然间,有个危险的念头从杜歪嘴心中升起,吓得他脊背一僵,寒气迅速涌上头顶,“肯定是缴械,阵地已经被他们控制了,大伙初來乍到,用着既不习惯也不放心,所以干脆以预备队的名义集中起來,然后全体缴械,这姓方的太阴险了,简直就是条毒蛇,老子刚才居然还想抱他的大腿,这回” 正吓得浑身发冷的时候,通讯员小王笑着走了过來,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道:“带上你的弟兄,跟我走吧,时间紧迫,小鬼子的大部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杀过來。” “嗯。”杜歪嘴朝方国强的位置看了一眼,从后者目光中,沒看到任何解释和愧疚,只好无可奈何地答应一声,放下自己的宝贝机枪,跟着小王朝临时设立的供给点走去。 才走了十几米,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了,传说中,八路军的地方部队都是叫花子,武器又老又破,并且还做不到人手一支,而眼前这支部队,手中的步枪却都有八成新甚至全新,子弹袋也装得鼓鼓囊囊,其中有好几个人,还正在摆弄一门小钢炮,不是小鬼子常用的那种短管掷弹筒,而是一线部队才配的九七式,迫击炮旁边的弹药箱子也是刚刚打开的,里边的炮弹倒映出刺眼的阳光,(注2) “这,他们不会跟九十三团那边混编了吧。”杜歪嘴愣了愣,迅速在心中给出“正确”答案,然而,很快,他又自己将这个答案给否定掉了,沒有混编,双方的军装有明显的差别,九十三团是正规军,臂章、领花、帽徽都很齐全,而游击队这边,虽然服装也很齐整,却沒有明显的军衔标记,军帽前面,也都只是简单缝着的两个小扣子。 “到了。”正看得百思不解间,耳畔又传來了通讯员小王的声音,“大伙在这儿稍等,不要乱跑,我去跟徐大哥汇报一声,就能带你们去拿枪了。” “好吧。”杜歪嘴此刻是人在矮沿下,不得不低头,蔫蔫地回应了一声,停住脚步,等待接受命运的安排,大约在两分钟之后,他看到小王又快步地跑了回來,兴冲冲地招呼:“走吧,老徐已经把武器给你们准备好了,大伙赶紧跟我去领!” “真的不是缴械,。”杜歪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犹豫了一下,快速在了小王的身后,其他十几名弟兄也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跟着杜歪嘴一道走进临时帐篷里,刚一进门,就被里边的情景晃得倒吸一口冷气。 呀,这哪里是什么临时补给点儿,简直是个小型军火库,上百支枪械整整齐齐地架在一起,随便抄一支出來,都比大伙原來用的那些新好几倍,特别是摆在帐篷中央的那两挺轻机枪,居然枪管上的油布包都沒去掉,明显是从沒使用过的全新家伙。 “这挺机枪给你。”小王抄起两挺歪把子之一,信手递给了杜歪嘴,“副射手不配步枪,到那边拿一支王八盒子,其他人,每人一杆三八大盖儿,不准挑,看上哪支就拿哪支,拿完了到老徐的本子上登记。” “这”杜歪嘴已经找不到自己身在何处了,小心翼翼地抱着全新的歪把子,仿佛被幸福砸晕了的新郎倌,“这个真是给我的,,我,我刚加入游击队,寸,寸功未立” “咱们张队什么时候看错过人。”通讯员小王笑了笑,满脸自豪,“他让我带你來领机枪,肯定是觉得你是块做机枪手的料子,什么新來不新來的,咱们游击队沒那规矩,一会打仗的时候,你记得别给他丢脸就行了,。” “一定,一定。”杜歪嘴抱着机枪,点头如啄米,其他跟他一道加入游击队的弟兄,表现也都跟他差不多,将至少有九成新的三八大盖抱在怀里,摸了又摸,唯恐自己是在做梦,一放手,步枪就长了翅膀飞走。 “机枪手抬一箱子子弹走,其他人,每人限领四十发,一会儿打起來时,记得节约着用,放心,只要你们不胡乱开枪,听从指挥,四十发子弹肯定用不完。”通讯员小王想了想,再以老兵的身份度发号施令。 他说话时,声音很高,隐隐还带着几分自得,但是杜歪嘴等人听了,却沒觉得任何不妥,加入游击队第一天就能领到枪,并且还是九成新的,这待遇,可是比当皇协军时还强许多,人家小王语气狂一点儿算什么,,毕竟装备如此好的土八路,全天下也沒几支,人家的确有狂的资本。 只是在领枪的本子上签字时,众人又一次为了难,杜歪嘴只能勉强写出自己的姓,其他众位弟兄,则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只能红着脸问老徐能不能按手印儿,通讯员小王见状,少不得又替大伙把名字签好,然后放下笔,带着几分得意说道:“走吧,赶紧回去抓紧时间熟悉武器,打仗的时候,可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出篓子。” “不会了,不会了。”杜歪嘴摩挲着枪管上的黄油,信誓旦旦,“这么新的枪,我,我要是再把它给使出毛病來,我,我就是王八蛋,我,我发誓。” “噗。”小王被他赌咒发誓的模样给逗乐,一边走,一边咧着嘴回应,“你别忙着发誓,小鬼子的机枪娇贵,新的照样会出毛病,你回去之后,赶紧找个人熟悉一下,怎么拆卸这东西,别光会开枪画直线,那不算啥稀罕本事,你得跟咱们张队那样,打得准,修得好,拿眼睛一瞄,就知道毛病出在哪里,怎么解决。” “嗯,嗯,我马上学,马上学。”杜歪嘴红着脸连连点头,随即,又带着几分心虚问道:“那,那个帐篷里,不是还有一挺歪把子么,怎么沒,沒发下去,。” “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当机枪手啊。”通讯员小王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数落,“你以为机枪手随便拉一个人就能当啊,那得有相当的天分,否则,咱们的子弹全靠缴获,哪供得起他们浪费,你小子是走了大运,先被方政委看好,又被咱们张队当成了重点培养对象,才立刻发了歪把子。” “啊,,。”杜歪嘴受宠若惊,脸上的刀疤兴奋得直发红,“张,张队是哪个啊,是刚才那个黑黑的大胖子么,他,他跟方政委,是什么,什么关系,!谁指挥谁,您别生气,我只是好奇,好奇。” “张队就是咱们黑石游击队的大队长,方政委今年才來,你说该谁指挥谁,。”通讯员小王又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数落,“既然加入了游击队,就把当以前学的那一套收起來,咱们这边,只看谁有真本事,不讲究溜须拍马。” 注1:歪把子机枪质量可靠性差,为了减少战斗中的故障率,必须用油刷往子弹上涂油,即便如此,据二战时美方实验数据,歪把子也很难达到连续五百发射击不出故障的水准。 注2:小钢炮,抗战期间,各地游击队对小钢炮的定义比较混乱,有的将九七式80毫米轻迫击炮称为小钢炮,有的则将掷弹筒也称为小钢炮。 第四章 重逢 (七 中) 第四章重逢 “嘿嘿,嘿嘿!”杜歪嘴干笑着点头,心中却对小王的说法嗤之以鼻。只看谁有真本事,不讲究溜须拍马!怎么可能?!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地方?!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当年梁山一百单八将还得分谁跟宋哥哥关系近呢,更何况是八路军这么大的规模?! 不过,小王的话,也不是对他毫无用途。至少,他从中敏锐地探听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黑石游击大队里头,大队长张胖子的威信和资历都远远高于自己刚刚结识的方政委。但是方政委的背后可能还站着一个大靠山,否则,也不会被直接从别处调过来坐游击队的第二把金交椅! 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小王嘴里套着游击队的内部情况,一边快步往回走。转眼就回到了工事西南角处,众人原来负责的防御位置。张松龄和方国强两个却已经去别处巡视了,等在那里的,换成了一名娃娃脸的少年。见到小王陪着杜歪嘴走了回来,此人立刻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就是杜德财同志吧,我是季平。张队长命令我在这里等你!” “让,让你久等了!”杜歪嘴不知道对方的来意,愣了愣,将沾满油脂的大手子在裤子上蹭了蹭,与对方伸过来的右手相握。“对!我,我就是杜德财,你,你叫我杜歪嘴,或者杜歪都行!” “咱们游击队,不准给人起侮辱性外号!如果你不习惯被人直呼性姓名的话,我还是叫你老杜好了!”季平摇摇头,笑着补充,“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小季!或者季平!” “季,季平同志!”杜歪嘴点点头,结结巴巴地答应。张队长和方政委两个把季平摆在这里等自己,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用意。但是对方不说,他也不敢直接发问。只紧张得心里头一阵阵发虚,几颗豆大汗珠从鬓角处渗了出来。 仿佛猜到杜歪嘴心中的想法,季平笑了笑,主动解释,“是这样的。鉴于你们几个杀敌报国的积极性非常高,彼此之间又非常熟悉。张队长和方政委商量了一下,决定将你们几个直接编成一个特别小队。小队长就由老杜你来担任,我暂时留下给你当助手!” “这,这”加入游击队第一天就当上了小队长,杜歪嘴又惊又喜,红着脸,大声谦虚,“这,队长和政委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怕辜负了他们的信任。这,这个特别小队的小队长,还是小季哥你来当吧,我给你当队副就行!” “你比我更熟悉同志们的情况!”季平笑着摆摆手,大声回应,“再说,我留在这里,也只是个临时安排。目的只是帮你尽快熟悉情况,适应环境。等你的特别小队能完全融入游击队这个大家庭,我就得调回原来的岗位。” “那,那,我,我就,我就谢队长和政委的抬爱了!”杜歪嘴原本也只是跟季平客气一下,听后者今后还会另有他用,也就彻底放了心。冲着远处的临时指挥部的做了个揖,正式宣布走马上任。 但是凭着以前在伪军中当小头目的经验,他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要摆正位置,千万别得罪了眼前这位娃娃脸的副手。以免后者行使“监军”职责,悄悄地向队长和政委打自己的小报告,让自己今后在游击队无法继续进步。 特别小队的其他成员都是杜歪嘴的铁杆,一向以他的马首是瞻。见自家老大对新来的娃娃脸礼敬有加,也跟着“小季哥长,小季哥短”地叫得亲切。很快,大伙跟娃娃脸季平熟识了,彼此之间仿佛没有半点儿隔阂。 娃娃脸小季也很快进入了角色,见大伙抱着新枪无所事事,就笑了笑,低声提议:“虽然咱们这块距离大桥比较远,肯定不会是小鬼子的进攻重点。但工事最好再加强一下。否则一会打起来时,恐怕扛不住小鬼子的炮轰!” “季队长说得算!”杜歪嘴痛快地一挥手,大声决定,“我们几个都是外行。具体该怎么加强,你尽管说出来。我们几个负责出力气就是!” “高度已经够了,主要是工事的厚度、顶部构造、还有曲折角度”季平弯下腰,一边重新整理身前构成工事的沙包,一边给众人示范,“我看阵地后边还扔着不少空草袋子,大伙再去拿一些装沙包。然后将沙包像这样加厚,再把最上方的两层沙包横着摆,将工事内侧摆出个能将身体藏进去的地方。然后,再这样,把外边这几个沙包搬开,放在里边,人为地摆出个凹凸来。这样,能减少射击时的死角。机枪架在上面,也可以随时调整方向” 杜歪嘴等人满脸佩服,赶紧动手依照季平的提议改进工事。在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等他们终于将自己驻守的这段工事改得与其他各段一样了,远处隐隐地也传来了马嘶声。数百名鬼子,押着临时抓来的民夫和在沿途中强行征用的马车,牲口,浩浩荡荡朝杨家桥杀了过来! “日本人,日本人来了!”尽管事先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见到熟悉的膏药旗,第一特别小队的“新丁”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连串惊呼。随即以最快速度将身体藏在了工事后,面孔瞬间一片惨白。 “别怕,离咱们远着呢!”副队长季平伸手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战士从战壕后拉起来,拍了拍此人的肩膀,笑着安慰,“你尽管站在这里看热闹。小鬼子的战术非常死板。接下来要先设置指挥部,物资屯放点儿,排定作战时的次序。然后才会正式发起进攻!” “都给老子站起来!别丢人现眼!”小队长杜歪嘴也从身边拎起一名弟兄,强行往工事上推,“站好,别动!你扭头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其他小队的弟兄们都没把小鬼子当个豆儿看,你们他娘的怎么好意思装孬种!” “我们没孬,真的没孬!”其他队员讪讪地回应着,从工事后站直身体,重新向河对岸观望。果然,小鬼子在好几里地外就慢慢停住了脚步。然后就是一阵鸡飞狗跳地忙活,先用刺刀逼着民夫们将马车和牲口背的物资卸下,集中到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然后又将民夫们赶到一边,集中关押。再整理队形,检查枪支状况,补充弹药。如是种种,差不多忙碌了半个钟头,才分成左中右三个团伙,缓缓朝杨家大桥压了过来。 “等会儿除了杜队长的机枪外,其他人先不要开火!”目测了一下桥面到自己的距离,季平非常自然地叮嘱,“桥面太窄,小鬼子一次投入不了多少人。有一中队和独立营的三排堵在正面就足够了。咱们这边,主要负责提供火力支援,并且负责捡漏儿。大伙等机枪扫射的间歇,步枪再集中朝桥上开火。不要打对岸的鬼子,距离太远,很难瞄正他们!” “不愧是队长和政委的心腹,真他娘的够种!”对季平的建议,杜歪嘴听了个稀里糊涂。但是对此人的胆气,却是由衷的佩服。马上就要跟小鬼子见真章了,娃娃脸说话的语调居然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仿佛对岸那四五百名鬼子都是手无寸铁的牧民一般,根本对这边构不成任何威胁! “靠,老子的一把年纪,真是活到狗儿身上了!”其他“新兵”们也向季平施注目礼,满脸感慨。娃娃脸的年纪肯定不到二十,却仿佛经历了过上百次战斗一般,浑身上下不见半点儿紧张。而自己这些人虽然号称湖,却要用上吃奶的力气,才能将步枪端稳,两条腿也抖得几乎不听使唤。两相比较,真是该买块豆腐一头撞死在上面! “老杜,你的机枪不受限制!”正当大伙佩服得五体投地间,季平朝临时指挥部方向瞭望了几眼,又镇定地吩咐,“张队长那边打出了旗语,让距离桥面比较远的火力点,自行寻找杀伤目标。你手中这杆歪把子的有效射程是六百米,前面的河道大概是四百五六十米宽。小鬼子一会儿,肯定会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布置火力点儿。如果你有把握的话,尽管将发现的火力点儿敲掉。” “行!你等着看好戏吧!”杜歪嘴挥了下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甭说五百来米,平素训练中,连更远的目标,他都用原来那挺破烂货打中过。这次有了全新家伙,怎么着也得在全大队的弟兄们面前露一小手。 “射击要领我就不说了!你们都不是第一次摸枪,估计比我还在行!”季平又笑着提醒了一句,抄起步枪,开始慢慢调整枪身上的射击标尺。 三八大盖儿的有效射程为四百五十米,标尺最大射程可达两千四。但是在实战当中,却很少有人真的会瞄准三百米外的目标开火。第一,那么远的距离,很难命中目标。第二,人的眼睛在紧紧盯住太远的目标时,也容易疲劳过度。隔着四五百米就向敌人开火,非但能消灭他们。当敌人真的杀到近前时,反而会因为视觉的模糊,失去了一枪必杀的机会!见上面派下来的副队长如此镇定,特别小队的“新兵”们,也都慢慢冷静了下来。一个个将步枪架在工事上,学着娃娃脸的样子,慢慢调整射击标尺,适应战场气氛。在步枪的准星当中,小鬼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与之相伴的,是一阵阵呜里哇啦的嚎叫。仿佛受伤的野兽,对着猎人露出发黄的獠牙。 注1:三八大盖以精度高,弹道稳定而著称。抗战初期,鬼子精锐甚至能用该枪在七百米外发起集群攻击,三百米左右进行精确点杀。但能发挥出如此高超射击水平的精锐并不常见。一般攻击都是在三百米左右,甚至二百米内开始。八路军因为枪支老旧,子弹匮乏,攻击发起距离更近。通常有五十米内才开火,三次开枪就冲出去拼刺刀的传统。 第四章 重逢 (七 下) 第四章重逢(七下) “趴下,把身体伏低。”娃娃脸季平突然大喊了一声,扯住身体两侧距离自己最近的弟兄,快速将头趴在了沙包后。 杜歪嘴等人被吓得一哆嗦,赶紧抱着枪蹲下身体,同时尽量将头向沙包后面藏,紧跟着,大伙就听到了一阵剧烈的步枪齐射声,“呯、呯、呯、呯”“呯呯呯。”“啾啾啾啾”子弹带着呼啸从头顶掠过,刺得人脊背处一阵阵发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当当当,当当当当”河对岸的轻重机枪也同时发出凄厉的吼叫,成排的子弹打在沙包外侧,震得工事瑟瑟发抖,干草编织的袋子承受不住子弹的灼热,散发出一股焦糊味道,有些被反复射中的位置,甚至冒起了缕缕青烟,蒸腾的烟雾下,金黄色的河沙从草袋的破洞处滚滚淌出,就像伤口在不停地淌血。 一个名叫马三贵的“新丁”被子弹声吵得忍无可忍,一挺腰就要举枪还击,脑袋刚刚往起一抬,就被季平用巴掌狠狠压了回去,“别找死,你敢露头,他们就十几个打你一个。” 话音未落,马三贵头顶处的沙包就被无数颗子弹击中,湿润的河沙袋子的破洞飞溅出來,落了大伙满头满脸。 “这支鬼子是精锐。”见马三贵沒有受伤,季平长长地舒了口气,低声向大伙解释,“远距离齐射,一般人根本打不了这么准,不过” 笑了笑,他又快速补充,“这招最大的作用是吓唬人,只要咱们不露头,子弹的穿透力再强,也穿不透两层沙包,大伙稍微忍忍,用不了多久,小鬼子自己就泄气了,他们远道而來,沒有太多的子弹浪费。” “他们作战时,通常每人携带一百二十发子弹,够打好一阵子呢。”因为过于紧张,杜歪嘴想都沒想,低声反驳,话说完了,才意识到对方是大队长派來的“监军”,心里登时一哆嗦,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极其尴尬。 谁料季明压根儿沒有觉得受了冒犯,点点头,笑着回应,“的确,小鬼子的步兵有三个弹药盒,前腰两个,每个三十发容量,后腰一个,六十发容量,像现在这样打,的确够用上好一阵子,但是他们的上司绝对不准许他们一直在这么远的距离上瞎耽误功夫,而他们眼睛和精神,也受不了长时间的高度紧张。” “那倒是。”杜歪嘴想了想,心虚的点头,远距离射击是个非常耗神的活计,非但要救眼睛一直盯着目标,精神也绷得紧紧的,片刻不能松懈,以他自己为例子,平素训练中瞄着五百米外的靶子打上二十來枪就累得两眼模糊了,小鬼子虽然训练有素,同样高强度的射击,估计最多也就能坚持三十來枪左右,况且他们还要保存下绝大大部分体力和精力,留待夺取大桥控制权使用。 话音未落,河对岸的枪声已经稀落了下來,紧跟着,大伙耳畔迅速恢复清静,除了几挺重机枪还在单调地咆哮之外,其余武器全部停止了射击。 “奶奶的。”杜歪嘴吐了口沙子,就想用自己的轻机枪还以颜色,沒等他站起身,季平那胖乎乎的手掌已经又按了过來,“别着急,应该还有一轮火炮试射,大伙把身体蹲得再低一下,以免被弹片所伤。” “嗖,,。”“嗖,。”仿佛在跟季平的话相呼应,两枚炮弹凌空而至,一左一右落在工事外侧东北和西南两个边缘,“轰。”地一声炸开,溅起滚滚烟尘。 “噼里啪啦。”无数被炮弹炸起的石头籽儿从半空中落下來,砸在杜歪嘴的屁股上,疼得他不停地倒吸冷气,由于预先按照季平的要求重新修整了工事,整个特别小队里边沒有任何人被弹片波及,然而,九二式步兵炮的高爆弹药在近距离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还是震得大伙五腑六脏一阵翻滚,脸色瞬间都变得煞白煞白。 “这招叫交叉试射。”唯一沒有被炮击吓变脸色的唯有季平,用手拍了拍大伙身前身后的沙包,不屑地说道:“小鬼子在向咱们示威呢,一左一右两发炮弹,意思就是,他们的炮兵可以攻击两个落点之内的任意地方,不用管它,咱们修的这种工事,有非常出色的防炮功能,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实战检验了,除非小鬼子把炮弹正砸在咱们脑门子上,否则,对咱们任何威胁都沒有。” “那,那要是小鬼子的炮弹砸巧了呢。”马三贵胆子最小,嘴巴也最“贱”,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期期艾艾地追问。 “闭上你的乌鸦嘴嘴。”“就是,想死你自己蹦工事外边去,别拖累我们。”杜歪嘴等人又羞又怒,瞪着马三贵大声数落,丢人,有这么一个胆小鬼在,这回大伙丢人可是丢到姥姥家了,本來大伙刚才的表现,已经被娃娃脸季平给比到沟里头去了,这回,又被马三贵这个胆小鬼狠狠往脸色踹了几脚,今后,整个特别小队里,谁还有资格直着腰跟娃娃脸说话,。 “沒事儿。”好像早就料到有人会紧张到口不择言的地步,娃娃脸季平笑了笑,低声安慰,“咱们游击队是唯物主义者,不讲究什么口彩,你们看,这个工事前面的沙包比后边沙包高出了半米,小鬼子的炮弹走的是平滑曲线,只要下落时高过了前面的沙包,通常就会落到工事之外。” “啊,真是,刚才修的时候,我都沒注意到。”众人伸着胳膊比量了一下,果然发现身体前后两侧的沙包高度不一样,心中紧张立刻就减少了一半儿,望向娃娃脸的目光,也愈发地充满了佩服。 “万一不幸被炮弹正砸巧了。”季平看了马三贵一眼,笑着补充,“其实也沒什么好怕的,那么大的炮弹砸下來,脑袋早就砸成烂西瓜了,谁还顾得上怕。” “轰,,。”包括马三贵之内,所有特别小队的成员都被逗得放声大笑,一瞬间,觉得跟日本人打仗,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情,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只要招数用对了,就可能将对方的威胁降低到最小。 “轰。”“轰。”“轰。”“轰。”更多的炮弹从半空中落下,炸起滚滚浓烟,特别小队的“新丁”们迅速收起笑声,学着季平的样子,抱着枪,将身体藏进顶层沙包下的凹陷处,继续静静等待,脚下的大地在晃动,身前的沙包也在晃动,他们的心里头,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紧张,正所谓难的不会,会的不难,如果大伙都有娃娃脸季平这样的本事,小鬼子未必能占得到多少便宜。 “大伙注意看老兵们的反应。”不愧是大队长亲自派下來的人,娃娃脸季平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工事外的动静,将手搭在嘴巴上,声音足以压过炮弹的爆炸,“小鬼子一个大队里边,只有两门九二式步兵炮,打不了多久就得停下來冷却炮管,老兵们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炮声一停,立刻向鬼子的步兵发起反击。” “噢,原來这里边也有学问。”杜歪嘴等人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身体从工事内壁上撑起一些,将目光转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几个游击小队,只见老兵们一个个眯缝着眼睛,肩膀靠着沙包,仿佛老僧入定。 然而他们的耳朵却始终在微微地颤动,仿佛在默默地计算炮击的次数,当炮击声突然结束,还沒等天空中的石头籽儿落完,他们已经不约而同地站了起來,将武器重新架在了沙包上方,“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挺鸡腿子重机枪率发出了怒吼,紧跟着,是几挺歪把子,数道火蛇穿过炮弹炸起的烟尘朝大桥上扫了过去,带起一片鬼哭狼嚎。 “小鬼子摸上來了。”杜歪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赶紧架起机枪,用准星寻找目标,特别小队的其他弟兄也纷纷跳起來,用枪口指向记忆中的桥面位置,眼前是漫天黄沙,根本看不清楚小鬼子在哪里,但是从中弹者的惨叫声判断,敌人已经借助火炮的掩护,悄悄地摸到了距离大伙非常近的地方,随时都可能从烟尘中钻出來,举起明晃晃的刺刀。 “别紧张。”娃娃脸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同定心丸般,安抚着大伙的神经,“工事前三十米处埋了诡雷,诡雷沒响,说明敌人还沒杀到那个位置,小鬼子用炮兵掩护步兵进攻是惯用伎俩,咱们张队早就给他们挖好的陷阱。” 饶是如此,还有不少人已经扣动了扳机,“呯呯呯”,子弹打进厚厚的烟尘当中,沒有起到任何效果,杜歪嘴见状,少不得将机枪放下,跳到弟兄们身后,照着每个人屁股狠踹,“别乱开枪,别乱开枪,听季队长的,他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们该怎么打么,都给我争点儿气,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别乱跑。”季平一把拉住杜歪嘴胳膊,大声提醒,“当心流弹。” “我只是看着他们”杜歪嘴扭过头,试图解释自己的意图,一句话沒等说完,身体突然晃了晃,有股鲜血泉水般从胸口处喷了出來。 第四章 重逢 (八 上) 第四章重逢(八上) “杜,杜歪就这么死了,。”很多年之后,张约翰从自家祖父张松龄嘴里听到杨家桥之战时,忍不住大声追问。 虽然在祖父的故事当中,杜歪嘴所占的篇幅很短,但是这个人却给张约翰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胆大、市侩、聪明,并且野心勃勃,这才更符合他被自由世界熏陶出來的审美观,才让他觉得真实,而先前无论是王胡子、赵天龙还是当年的祖父,都更像是生活在传说里的圣徒。 “沒有,他的身体很远比一般人结实,运气也比一般人好得多。”在自家晚辈祈求的目光当中,张松龄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那颗流弹打中了他的肋骨,卡在了上面,伤口乍一看血肉模糊,实际上里边的内脏一点儿事情都沒有,。” “噢,我忘了他当过土匪,体质远比普通人好了。”张约翰提在嗓子眼儿的心彻底落回肚子内,想了想,自己给出补充,“那个时代在中国也买不到抗菌素,估计病菌还沒产生耐药性。” “应该也有你说的两种因素在内吧。”张松龄想了想,对孙子的分析表示赞同,“对了,前年我给介绍到你家借宿的那个小家伙,就是你歪嘴爷爷的亲孙子。” “您说的是杜宾,。”张约翰立刻从记忆里翻出來一个桀骜不驯的年青人,满脸诧异,他之所以对此人印象深刻,不仅仅由于此人的名字实在有些搞笑,而且由于此人出手绝对阔绰,在大学里当讲师的父亲,接到祖父的电话之后,还与母亲为了到底准许从中国偏远地区來的客人在自己家中借住一个月或者三个月的事情争论过好几回,哪想到从机场接到杜宾的第三天,此人就被一家中国公司的驻美分公司从家里接走了,随后沒几天,就用现款在著名的富人区买了栋占地八百余平方米的豪宅,当张约翰再见到此人时,已经过第二年圣诞节,來给父亲拜年的杜宾开着一辆油耗高达二十二升的悍马,从头到家一色范思哲,看上去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客人走后,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的父亲,再度开始于妻子面前抱怨起祖父的迂阔,让一个拿干薪养家的穷讲师,接待一名如假包换的阔佬,不是故意给人添堵么,,您老人家看我不顺眼,也沒必要用这种办法來打击人啊,有本事你别那么早离休,也给我安排个市委书记干干啊,哪怕是个县级市的市委书记,我也不用买个校区房还得用贷款,并且债务一背就是三十年。 那也是促使张约翰决定回国一趟,彻底了解祖父当年经历的几个主要原因之一,他不明白,父亲嘴里那个狂热且教条的祖父,怎么会有如此阔气的朋友,,父亲嘴里那个既不民主又不廉洁的故国,怎么会在二十世纪末期焕发出如此惊人的活力,,按照政治学家和经济学家的预测,她应该已经崩溃了好几次才对,谁能想到她却一直大步向前走着,并且还有越走越快,越走越结实的奇迹。 他把所有疑问藏在心底,一直沒有向爷爷寻求答案,他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來了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以及自己的家族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二十世纪末所走过的真实历程,他对这段在图书观里已经被渲染得五颜六色的历史充满了好奇,他在不知不觉当中就沉迷了进去,成了一个并不纯粹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并且在不知不觉地间从爷爷略显啰嗦的讲述里,挖掘出一个又一个伟岸的身影,结合自己的主观臆想,将他们复原得栩栩如生。 “那一仗沒打多长时间,九十三团的主力很快就赶过來了,随军医生给杜歪嘴动了手术,把子弹挖出來之后,不到半个月他就又活蹦乱跳了。”猜不到自家晚辈此刻心里的想法,张松龄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拍打着手边的大桥栏杆,絮絮地补充。 桥不是杨家集那座,水也不是察察哈尔南部那条,但是浑浊的河水和两岸干渴的土地,却与当年是同样颜色,在他的记忆里,那场短促激烈的战斗,是与晋绥军九十三团最后的一次并肩作战,下一次他与邵雍等人再见面,已经是八年之后的张家口,接下來的平津战役,东北野战军和华北军区第二、第三兵团,各路地方武装,以伤亡四万人的代价,迫降了傅作义将军指挥的十三个军五十个师共五十二万余众,彻底锁定了国共之争的胜局。 “九十三团很快就上來了,那日本人的下村大队呢,又被你们给全歼了,。”张约翰的目光焦点始终和自家祖父不一样,愣了愣,大声追问。 “跑了。”张松龄笑着耸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自豪,“沒等九十三团赶到,就跑掉了,不愧绰号是‘跑不死的下村大队’,撤退得非常迅速果断,让人根本來不及去追。” “跑了,。”曾经在太平洋战场上发动过神风攻击的日军,居然也会临阵脱逃,这个事实再度令张约翰大跌眼镜,他以前接触到的影视和文学作品里头,无论是中国作家写的,还是美国作家写的,日军都是勇敢和古板的代名词,打仗之时明知道失败已经不可挽回,也要死撑到底,绝不做任何变通和退缩选择,谁料在自家祖父这里,当年的日本军队和其他国家的军队也沒什么两样,居然也会坐视友军被全歼却见死不救,也会虚报战果、遮掩自家损失,也会临阵脱逃,并且还为之寻找出许多漂亮借口。 “当然跑了。”那天的情景,令张松龄每次回忆起來都得意洋洋,“前方是我们和骑兵营,两家算在一起总兵力已经不比他差多少,身后还有九十三团正迅速往桥这边赶,如果下村大队再不逃的话,不是自己找死么,。” “那你们从此就彻底脱离险境了吧,。”张约翰的情绪受到了祖父的感染,笑呵呵地推断。 “沒有。”张松龄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黯淡,“当年集宁附近有两条河,过了七金河之后,还有一条纳林河,晋军骑一师堵住了纳林河大桥,勒令我们和九十三团就地接受改编。”(注1) 注1:晋军骑一师,阎锡山麾下精锐,在抗战初期曾经立下不少战功,1940年师长赵瑞奉命与日军接触,商讨“和平共存”大计,1942年在山西净化与日军作战时失败被围,全师奉命投敌,被改编为山西剿共军,日本战败后,该师回归阎锡山旗下,太原战役前夕,赵瑞不看好阎锡山的前途,阵前倒戈。 第四章 重逢 (八 中) 第四章重逢 下村大队来得快,去得也急。接连四次冲锋都没能抢下杨家桥,立刻果断地选择了放弃。先用火炮冲着对岸一阵狂轰滥炸,然后借着硝烟的掩护,抬起伤员,赶着抢来的马车和牲口,扬长而去。 直到望远镜中的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正在等着迎接第五轮进攻的张松龄才发觉情况不太对劲儿。再想组织人手尾随追杀,哪里还来得及?!光是将弟兄们从工事后拉出来重新集中,恐怕就得花费小半个钟头。更何况先前为了阻挡小鬼子的脚步,方国强还带着游击队员们在在桥头附近埋下了密密麻麻的诡雷! “不要脸,真不真要脸!还一线精锐呢,狗屁!跑路的速度倒是一流!!”骑兵营长邵雍握起的拳头无处可砸,被憋得跳着叫大骂。 “是够不要脸的!”副营长许地丁抢过望远镜朝对岸看了看,笑着摇头。他的求战之心没有邵雍那样热切,但是,此刻也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别扭。 “早知道这样,当初咱们就该在对岸隐藏一小队骑兵!” “可不是么?要是有一支骑兵现在尾随追杀,至少能把那两门九二式给留下来!”其他独立营的参谋们也议论纷纷。 按照众人预先估测,下村敏雄发觉杨家桥被占,肯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来与大伙争夺大桥的控制权。接下来,黑石游击队和骑兵营就能利用大桥黏住对方,等九十三团从后边赶到,前后夹击,将下村大队一举全歼。 谁料小鬼子没等伤筋动骨就果断逃走了,大伙先前精心准备的那些防御手段就全都落到了空处。这滋味,就像举着铁盾准备硬抗一记重锤,最后却只等到了一根芦苇棒槌,就甭提心里头有多空得难受了。 听到手下参谋们的议论,骑兵营长邵雍愈发觉得烦躁。将头迅速转向张松龄,大声询问,“张队,你们游击队当时埋地雷时,标记做得明显不明显?!能不能以最快速度清理出一条通道来?!我是说,不用把地雷全挖走,只要有条可以让人牵着马通过的道路就行!我派一个连的弟兄过去,说不定能打下村敏雄个措手不及!” 接连问了三遍,也没得到张松龄的回应。再仔细看,却发现后者的眼睛死死盯在地图上,两只瞳仁半晌都没有挪动分毫。 “喂,张队!我的张大队长!你又看出什么问题来了?!你到是说句话啊,我在这等着呢!咱们到底能不能派人追上去骚扰一番?!怎么着也不能让下村大队走得如此轻松!”骑兵营长邵雍瞬间心里一紧,先前的烦躁感觉如潮水一般迅速消退。张胖子的战场直觉是出了名的灵敏,这一点,他在以前的合作中,就已经充分领教过了。如今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张胖子却把眉头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肯定是又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能追!”接连又问了两遍,张松龄才终于回过神来,摇摇头,低声回应:“通道肯定能清理出一条来,但是咱们不能追!下村大队退得很从容,未必没有引诱咱们追上去的企图!况且弟兄们昨夜赶了几十里的路,途中还跟秋田中队打了一场恶战,体力已经用到了极限!” “是啊,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下村大队只攻了四轮,远没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而咱们这边,却是人困马乏!”听张松龄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方国强也连忙在旁边大声补充。作为政委,他从不干扰张松龄的指挥。特别是当有外人在场的时候,更是会竭尽全力地维护后者的权威。 “那算什么恶战啊!咱们拿刀砍,小鬼子抱着脑袋逃,能消耗多少体力!”副营长许地丁对张松龄和方国强两人的说法很不以为然,摇摇头,低声反驳。 “关键是,眼下咱们根本没有扩大战果必要!”张松龄笑了笑,不软不硬地补充,“即便下村大队的撤退不是圈套,咱们这边派出去的人少了,根本奈何不了他。派得人太多了,万一大桥有失,咱们没法向祁团长交代!” “那倒是!”骑兵营长邵雍想了想,无奈地点头。此时此刻,最稳妥的选择就是坚守大桥,继续等待九十三团主力的抵达。至于其他锦上添花的事情,的确属于可有可无。并且万一不小心上了小鬼子的当,把先前赚到的功劳也赔进去,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下村大队已经撤走了,大桥还能有什么危险?”正冲进临时指挥部请战的一连长戴望山恰恰听到了张松龄最后的那几句话,先用目光与周围的同伴们交流了一下,然后大声追问。 “前方大约四十里处,还横着一条纳林河!”张松龄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回应。 众人听得一愣,七嘴八舌地问道。“你是说,小鬼子还可能有别的援兵,从纳林河那边杀过来?!” “张队,你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 “张队,你可别吓唬我们。咱们就差最后几十里路就海阔天空了!你可千万别说有人就在前面等着!” “都别瞎嚷嚷,听张队的。出发之前,团长说过,让咱们都唯张队马首是瞻!” 最后一句是邵雍大声喊出来的。打断了所有人的喧哗之后,他立刻用目光盯着张松龄,期待对方能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 然而,这一次,张松龄却有点儿让他失望了。盯着地图又看了好一阵儿,才摇了摇头,慢慢地说道:“纳林河再往南,基本上就进了晋军的防区。按道理,小鬼子不可能从晋军的防区穿插过去。但是我现在也说不准,只是感觉情况越来越不正常。下村大队撤得太果断了,果断得有些让人难以置信。而纳林河与七金河的下游,是一个巨大的内陆湖,上游就是集宁。对咱们来说,两条大河之间最后这四十多里路,才是最危险的一段!” 第四章 重逢 (八 下) 第四章重逢 桌子上的地图是从昨夜歼灭松村中队时缴获的,比起众人以前看到过的任何一个版本都精确上面除了有两条清晰的河流之外,还有一个水面非常巨大的内陆湖,与横在上游的集宁城一道,恰恰在脚下大地上组成了一个封闭的四边形! 绝地!先前还擦拳磨掌想去追杀敌军的邵雍等人倒吸一口冷气,心中的豪情壮志顿时无影无踪!这哪里是差一步就天高任鸟飞?差一步就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才对!此时此刻,只要有一路大军在纳林河西岸一堵,就可以与追过来的森川联队一道,将九十三团彻底困死在两条大河之间这方圆百十余里的荒草滩上。届时,大伙必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现在才看出是绝地来!你张胖子早干什么去了??!”当即,有人眼睛一竖,就要找张松龄拼命。不管敌军如何阻拦,全力向南冲杀的计策是你张松龄想出来的。赶在下村大队抵达之前,抢占杨家桥,为全团将士开僻道路的计策也是出自你张胖子之手。如今这条路已经走了十之七八了,你却又突然跳起来说大伙陷入了绝地,你,你这黑胖子到底是安的什么居心?! 然而当看到张松龄满是血丝的眼睛,已经到了众人嘴边的质问,却是谁也说不出口了!战场上形势原本就是瞬息万变,很难预测。更何况大伙这些天来一直在急行军,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去仔细梳理敌情。并且直到昨晚之前,没有任何人曾经想到傅作义身边居然还藏着一个间谍,把九十三团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了日本鬼子!眼下敌暗我明,大伙在察哈尔多逗留一刻,就多一份被日寇全歼的风险。以最快速度冲到晋北去与接应的队伍会师,是最为明智的选择,也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阎,阎司令长官不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吧!毕,毕竟他在国民政府里也是数得着的大人物,怎么着,怎么着也得要点儿脸面!”对着地图沉默了好一会,骑兵营长邵雍抬起头来,喃喃地反驳。 阎锡山与日军在暗中接洽的事情,如今对九十三团的干部们来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九十三团之所以放着距离自己最近的赵承绶不去投奔,反而请求贺龙将军掩护返回绥远,也是因为对晋军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但是,晋军与日寇的合作,毕竟还停留在私底下眉来眼去的层面。以阎锡山本人的行事风格,也不会将赌注全部押在日本人那边。如果此刻他命令属下让开道路,帮助小鬼子去消灭九十三团,岂不是彻底将他自己绑上了日本人战车?!万一因此引起蒋介石、傅作义和八路军三家联手报复的话,他阎某人在山西的根基再牢固,恐怕也会被连根拔起来,清理得干干净净!! “是啊,阎司令长官,去年还在报纸上宣布要跟小鬼子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呢!”骑兵营的几个参谋都出自晋系,与晋军之间的感情斩不断,理还乱。听了邵雍话,也不甘心地在一旁帮腔。 “我只是感觉不太对劲!也许真实情况还没我想的那么糟!”张松龄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来,斟酌着回应。“直接放一支日军从自己的防区穿过去,势必引发全国舆论的声讨。阎司令官是手里有军队的人,应该不会像汪精卫那样动不动就压上全部赌本!” “不会,阎司令长官是真正上过战场的。汪精卫那小白脸儿怎么能跟他比?”闻听此言,骑兵营众人立刻松了一口气。也不管事实到底会朝哪个方向发展,迫不及待地替自家老长官表白。 “应该如此吧!”张松龄又点了点头,轻轻叹气。迄今为止,他对晋军的一系列判断,都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当然对大伙没太强的说服力。所以他也不愿意因为一系列未经证实的判断,影响到自己和邵雍等人之间的团结。然而,在宣布放弃这一系列糟糕的假设之后,他心中的那种恐慌感,却猛然又加重的三分。就像行路的旅人感觉到有猛兽在附近窥视,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冷汗就将脊背打了个透湿! 这不科学!但几乎每个在死亡线上打过滚儿的沙场老兵,在即将面对危险时,心中都会生出类似的直觉。差别只是有些人的直觉特别强烈,有些人的直觉相对微弱一些罢了。邵雍和许地丁等人虽然一再替阎锡山说话,心中却也觉得越来越不踏实。犹豫了片刻,又纷纷主动退让:“张队,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出发前团长说了,让咱们大伙都听你的!” “是啊,胖子,你有没有补救的办法?!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说罢!张队,咱们早点儿准备,总比事到临头一点准备都没有强!” 在众人期盼或者怀疑的目光当中,张松龄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咱们先派一支人马把纳林河大桥给占了。然后多派斥候过河打探,发现情况不妙立刻示警。如果堵在河对岸的敌军不多,或者敌军立足未稳的话,等祁团长带着主力部队赶到,咱们就一鼓作气冲过去!” 这倒附和张胖子的一贯风格,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绝不坐以待毙。众人听了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大声喝起彩来!绝地也罢,陷阱也罢,已经走到这了,便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有那功夫疑神疑鬼,还不如继续努力往前冲。哪怕是情况真的到了最糟糕地步,大伙也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既然大伙的意见取得了一致,,张松龄便不再过多lang费时间。迅速将骑兵营和游击队的骨干召集到一起,调兵遣将。先派副营长许地丁带领骑一连去抢占纳金河大桥,然后又派了小郑带上政委方国强的亲笔信,冲过纳金河大桥去寻找负责接应大伙的警卫六团,请后者加快速度赶来汇合,以免给敌人可乘之机。最后,则将赵天龙叫到身边,仔细叮嘱道:“龙哥,你对这边的地形最熟,探索纳金河西岸的任务就交给你。你带着大队的警卫班,跟许营长他们一道出发,如果许营长他们接管大桥时没遇到敌军,你就立刻带着警卫班冲到河西岸去,反复搜索。一旦发现意外情况,立刻接力回报,千万别做任何耽搁!” “你放心吧,方圆五里的范围内,哪怕是一只耗子,都甭想逃过我这双眼睛!”赵天将胸口一挺,大声保证。好朋友在最艰难的时候,总会想起他。这令他感到非常自豪。所以将付出最大的努力,来回报好朋友的信任,绝不会让好朋友的眼睛中,出现一丁点儿失望! “注意安全!无论敌军多少,都千万别逞能!”张松龄又低声叮嘱了一句,拉住赵天龙的手,亲自将他送出了临时指挥所。望着好朋友的骑着战马在阳光下越去越远,他忽然觉得那个宽阔的背影竟然有一点点陌生。 自从他接任黑石游击队的大队长职务之后,与赵天龙两个并肩作战的机会就一直在减少。特别是与九十三团合作的这几个月,几乎有一大半儿时间,他都花费在替合作双方出谋划策,或者处理日常事务上,很难再有机会亲自拎起马刀冲锋陷阵。即便有,也是被警卫班重重包裹起来,再也无法像先前一样与赵天龙并肩并肩冲在整个骑兵大队的最前方。而后者,对他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尊敬,越来越注意维护他的威信,越来越把他当作上司而不是朋友。 “等送走九十三团之后,我得抽时间跟龙哥好好聊聊!”不甘心与好朋友之间出现隔阂,望着赵天龙的身影,张松龄默默地想。正琢磨着该以何种方式,重新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耳畔突然传来方国强的声音,“张队,你刚才说晋军会给日寇让开道路,到底有没有这种可能?!我怎么觉得这种情况十有七八会发生呢?!邵营长他们,他们只是怕丢人,才不愿意赞同你的判断!” “不管我判断的准不准,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接下来,只能见招拆招!”轻轻点点头,张松龄低声回应。“你出来正好,咱们两个去看看弟兄们。万一情况发生变化,接下来少不得一场恶仗要打!” “走吧!正好我要找几个跟着我去排雷!!”方国强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陪着点头。但是隐约之间,他却感觉到张松龄还在担心着其他一些事情。但到底在担心着什么,对方不愿意说,他也无法追问得太深! 探望伤员,鼓舞士气,总结战斗经验,林林总总一大堆事情忙碌完了,祁团长带着九十三团主力也赶到了。队伍从雷区中开辟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走过,与骑兵营重新合兵一处。稍事休息,立刻拔营赶向纳金河大桥。 抢先一步去占领大桥的许地丁没派人回来求援,奉命过河探路的赵天龙也没有发出任何警报,眼下一切情况表明,张松龄先前的担心似乎是杞人忧天。在遍地燃烧着反抗之火的情况下,兵力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蒙疆驻屯军,已经抽调不出更多的人马来堵截九十三团了。有川田大队这个前车之鉴在,附近的各路伪军也都偃旗息鼓,唯恐惹毛了九十三团,直接杀上门来将他们犁庭扫穴。 眼看着队伍的前锋已经踏上了纳金河大桥的桥面,团长老祁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笑着跟张松龄说道:“你小子终于判断错了一回!我就说么!咱们阎司令长官虽然越老越糊涂,毕竟也是个辛亥元勋,大节方面还是” 话音未落,河对岸非常遥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乒乒乓,乒乒乓,乒乒乓”紧跟着,一道浓烈黄烟拔地而起,由南向北,直扑桥面。黄烟正前方,数匹骏马风驰电掣。骑在马背上的赵天龙一边用力磕打马镫,一边不断地朝天空开火,“呯呯,呯呯,呯呯呯!骑兵,晋军的骑兵!晋军的骑” 不用他再提醒,众人也看到了黄烟的源头。数不清的战马绕过河对岸的丘陵,在赵天龙等人身后紧追不舍。马背上,身穿草黄色衣服的晋军将士高举战刀,杀气伴着马蹄踏起的尘土直冲云霄! 第四章 重逢 (九 上) 第四章重逢(九上) “天,骑一师,阎司令长官把骑兵第一师给派出來了。”站在老祁身边的通讯营长王志不停地倒吸冷气,追在赵天龙身后的晋军将士铺天盖地,粗略估算,总人数可能超过了五千,这么大规模的骑兵,在整个国民革命军序列中也找不出几支,在晋绥系中,则只有追随阎锡山起家的老资格,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七集团军才能拿得出來。 “骑一师,骑一师,骑一师來接应咱们來了,不对,天,骑一师的目标是咱们。”纳金河大桥上,抢先抵达为全团弟兄开路的骑一连战士乱成了一锅粥,骑一师是晋绥系里数一数二的精锐,然而,这支精锐今天却不是來杀小鬼子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向赵天龙等人举起了屠刀,有名警卫班战士骑术稍差,被冲在最前面的一小股晋军追上,转眼之间,就砍成了肉酱,另外两名警卫班听到身后的惨呼,掉头迎战,才将马刀举起來,就被淹沒在一片钢铁丛林之中,血迹映着日光窜起半丈多高。 “老子跟你们拼了。”赵天龙气得双目欲裂,转过头,冲着追兵扣动了扳机,“乒乒乓,乒乒乓,乒乒乓”两支盒子炮发射出愤怒的子弹,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六名晋军骑兵挨个点了卯。 沒想到他的枪法如此精准,身后的追兵登时一滞,趁此机会,赵天龙快速转动枪口,一边射击,一边朝其他幸存的弟兄大声喊道,“别恋战,向我靠拢,向我靠拢,咱们一起冲出去。” 又有四名晋绥军骑兵被子弹推下了马背,幸存的警卫班战士们趁机调整方向,迅速向赵天龙身边靠近,然而还沒等他们与赵天龙汇合到一处,身后的晋军已经在打击中恢复了士气,高高地举起马刀,争先恐后地扑了上來。 “乒乓,乒乓乒乒乓,乒乓”赵天龙手中的两支盒子炮左右开弓,将追过來的骑兵挨个射翻,但是,追兵实在太多了,两支盒子炮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很快,耳畔就传來了清晰的撞针击空声,盒子炮的弹夹打空了,敌人的马刀已经近在咫尺。 “來得好。”赵天龙将盒子炮朝腰间一插,顺势抽出宽背大砍刀,纳金河大桥上挤满了九十三团的骑兵,即便能冲过去,他也沒机会平安过河,更何况此时此刻,他身后还有半个班的弟兄,。 其他靠拢过來的游击战士,也迅速抽出了马刀,拨转坐骑,他们都是骑兵,骑兵不能将后背留给对手,哪怕对手的人数是他们的一千倍,迎过去的,也只有雪亮的刀锋。 “够种。”追在最前方的数十名晋军又是一愣,立刻放缓速度,调整队形,准备将赵天龙等人一举全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桥上忽然响起了剧烈的机枪声,“哒哒,哒哒,哒哒哒”两挺歪把子喷吐出愤怒的火蛇,将围向赵天龙等人的战马全部撂翻在地。 “别恋战,快过桥。”张松龄抱着一挺歪把子,站在桥头上,两眼之中一片血红,在黑石游击大队中,平素跟他走得最近的,就是警备班这些小战士,近到他能叫出其中每个人的外号,知道每个人原籍在哪里,家中还有几口人,然而,这些年青而又热诚的小家伙,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砍成了肉酱,不是死于小鬼子刀下,而是死于自己的同胞,晋绥军第七集团骑兵一师之手。 “过桥,赵队长,先过桥,大伙先活下來,才能找机会讨还血债。”另外一挺歪把子旁,骑兵营长邵雍声嘶力竭,满脸是泪,他是山西人,天然的晋系,血脉当中,对骑一师有着无法割舍的亲近感,然而,当看到自己并肩作战的伙伴一个个死于骑一师的刀下之时,他却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紧跟在张松龄身后端起了机枪。 其他九十三团干部战士,也同样义愤填膺,就在两个小时之前,这些游击队的小家伙们,还和大伙蹲在同一个沙包后并肩杀小鬼子,而现在,骑一师却向着举起了屠刀,难道,期骑一师的那些家伙,都不是中国人么,还是大伙先前杀小鬼子杀错了,所以活该被第二战区执行军法,。 “让开道路,把赵队长他们接过來。”九十三团团长祁威的声音紧跟着在大桥上响起,字字泣血,“机枪连沿岸布防,炮连就地展开,所有轻机枪,都给我把子弹装满,对准骑一师,如果他们敢再向前追一步,就给我突突了他们。” “突突了他们,突突了他们。”大桥附近的九十三团弟兄举起武器,瞄准赵天龙等人的对面,重机枪迅速架在了河东岸,苏制零九式山炮褪下炮衣,瞄准桥头,还有数十挺歪把子和掷弹筒,都毫不犹豫地指向了骑一师,随时准备喷出复仇的怒火。 有股悲愤之气陡然从纳金河两岸升起,直冲斗牛,先前像儿戏一般追杀的赵天龙等人的晋军骑兵唯恐吃亏,纷纷拨转坐骑,向后撤退,更远处,则有数以千计的骑兵涌了上來,与后退者一道集结成阵,沿着河滩缓缓展开队形,雪亮的刀锋密密麻麻,如同魔鬼伸出嘴唇的牙齿。 面对着数以千计的敌军,赵天龙依旧半步不退,笔直地端坐在黄膘马的背上,手中钢刀高高举起,他是赵天龙,黑石游击队大队二中队长赵天龙,他的弟兄还在敌人的马蹄下躺着,他必须把弟兄们找回來,一道归队,哪怕跟他们一道粉身碎骨。 对面的骑兵却沒有立刻发起进攻,排好阵形之后,迅速分出一条通道,有个白白净净的家伙,骑着高头大马走了出來,看都不看横刀立马的赵天龙一眼,径直向大桥上的人群喊道,“对面來的可是九十三团,请祁团长出來说话,我是赵瑞,奉阎司令长官的命令在这里恭候贵部多时了。” “对面來的可是九十三团,我是赵瑞,奉阎司令长官的命令在这里恭候多时了。”数十名晋军士兵一起扯开嗓子,将赵瑞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赵瑞。”团长老祁愣了愣,眼前迅速闪过一仗熟悉的面孔,科班出身,阎司令长官的看好的少壮派军官之一,当过一任团级参谋,沒有任何能被人记住的战功,也沒有任何和**指挥战斗的经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师长位置,把他老祁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到底去不去见他,一时间,团长老祁好生犹豫,跟骑一师开战,自己这边毫无胜算,然而游击队的弟兄被骑一师不问青红皂白砍死了好几个,自己得到个台阶立刻便过去跟赵瑞去叙旧,未免过于凉薄。 正犹豫间,耳畔突然传來通讯营长王志的提醒,“团长,森川联队就在咱们身后,相距不到半天的路程。” “啊,,我知道。”老祁愣了愣,脸上的表情愈发迟疑,在内奸的帮助下,森川联队一直死死咬在九十三团身后,双方之间的距离最远也沒超过一百华里,如果九十三团不抓紧时间过河的话,即便对面的骑一师不动手,也得落个全军覆沒的结局。 “团座,咱们是不是先跟对面的人交涉一下,刚才的事情,说不定是误会呢,据我所知,赵师长不是那种不讲情面的人。”有名参谋趁机凑上前,试探着向老祁提议,声音虽然不高,却:“恰巧”能让张松龄和方国强两个听见。 “是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跟骑一师打起來,只会便宜了小鬼子!” “是啊,怎么说,咱们晋绥也是一家人,赵师长未必愿意把您和傅司令得罪得太狠。”其他参谋纷纷开口,从各种角度,劝说老祁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们这些!”张松龄回过头,狠狠瞪了众人一眼,斥责话语却卡在了喉咙中,无法大声吼出來,不怪九十三团的参谋们心存幻想,在草原上奔波了这么久,无论黑石游击大队还是九十三团,都早已经成了强弩之末,而对面的骑一师却是以逸待劳,兵力还超出了这边三倍,此战,沒等开始,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结局。 “赵队长,你先回來,咱们先整队,这笔帐,以后慢慢再跟骑一师算。”方国强同样被气得七窍生烟,然而,他却深知此刻绝对不是跟九十三团起纷争的时候,失去后者的合作,黑石游击队更沒有力量抵抗骑兵一师的疯狂进攻,哪怕是跟对方拼个鱼死网破,都沒任何可能。 听到來自身后命令,赵天龙愣了愣,迅速回过头,他看到了祁团长脸上的犹豫,也看到了方国强脸上的焦灼,但是,他看得更清楚的,是弟兄们眼睛里的怒火,游击队的大部分骑兵,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是他的袍泽,也是他的弟子,做弟子的被人家乱刀砍成了肉酱,他这个做师父的,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怎么可能对那一片鲜红的血迹视而不见,。 “龙哥,回來,这笔帐,咱们早晚会跟骑一师算清楚。”张松龄迅速权衡清楚了此间轻重,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一字一顿地喊道,仇一定要报,却绝不该报在此时,如果此时此刻与骑一师大打出手,只会便宜了追过來的川田联队,所以,身为黑石游击队当家人的他必须忍,哪怕忍得自己心如刀割。 听到张松龄松口,团长老祁立刻长舒了一口气,也赶紧清了清嗓子,大声补充道,“赵队长,你先撤回來,先让我问问骑一师的來意,放心,我一定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我发誓。” “你喊我,。”赵天龙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愣愣地看着张松龄,眼睛里目光一点点变冷,“你喊我回去,,张大队长,你真的喊我回去,,你看到他们刚才干什么了么,你他娘的真看清楚了么。” 最后两句,他几乎是吼出來的,张松龄被问得心头不断地淌血,却不得不咬紧牙关死撑,“赵中队长,入列,你的侦查任务已经完成了,我命令你马上入列。” “你!”赵天龙愣了愣,满脸难以置信,两只眼睛的里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瞬间变得如同死灰。 “赵队长。”方国强快步走出人群,伸手拉住赵天龙的马头,他知道对方心里的滋味,但是他却必须将黄膘马拉回來,给老祁,给对峙的双方,创造一个“消除误会”的可能。 “你”赵天龙又愣了愣,低下头,两只眼睛里慢慢渗出了血迹。 “赵队长,回去,要报仇,也是咱们大伙一起上,。”方国强又用力拉了一下战马的缰绳,低声劝告,他怕赵天龙在关键时候犯倔,耽误了“消除误会”的良机,然而,这一次,赵天龙却沒有做任何反抗,收起刀,任由他将自己拉向任何方向。 “赵队长,你放心,祁某人对天发誓,今后有了机会,一定将刚才下令追杀你的那个家伙揪出來,大卸八块。”正在卫兵的簇拥下缓缓向前走的团长老祁看得心里难受,在与赵天龙擦肩而过的刹那,扭过头,低声承诺。 “你,!”赵天龙依旧用一个疑问的你字作答,缓缓摇头,忽然,他的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直接从嘴巴和鼻孔里喷了出來,将黄膘马前半边身体染得像火一样红。 第四章 重逢 (九 中) 第四章重逢(九中) “龙哥。”张松龄丢下歪把子,快速冲过去,与方国强一道将赵天龙搀下马背,周围的游击队员和骑兵营的战士们也纷纷围拢上前,递毛巾的递毛巾,递水壶的的递水壶,将桥头堵了个水泄不通。 “大伙让一让,麻烦让一让。”通讯营长王志唯恐耽搁太久生出新的事端,伸出手,试图从人群中给老祁分出一条道路,这下他可是犯了众怒,帮不上忙的战士们纷纷扭过头來,对老祁和他冷眼而视。 游击队和骑兵营的弟兄,都是赵天龙一手带出來的,无形之中,就受到了他的影响,浑身上下充满骄傲,所以此时此刻,他们宁愿跟着赵天龙一道跟对手拼个玉石俱焚,也不愿意跟在祁团长身后向晋军屈膝,不愿意跪下來,求对方放自己一条生路。 团长老祁被大伙看得心里头发虚,拱拱手,讪讪地解释:“弟兄们,弟兄们请冷静,请听我说,骑一师刚才做得的确过分,,但,但赵师长亲自出面喊我上前对话,如果我不接招,怕是有损咱们傅司令长官的声名,所以,我必须先出去跟他周旋一番,然后才能决定具体该怎样做。” “是啊,是啊,无论今天的事情最后如何了结,该有的礼数,咱们不能缺了,否则,倒让姓赵的觉得咱们怕了他。”通讯营长王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也赶紧大声补充。 他不开口帮腔还好,一开口,众骑兵们愈发觉得悲愤莫名,一个个抱着膀子,竖起眼睛,不住地撇嘴冷笑,就是不肯让开分毫。 正尴尬间,人群当中,又传來了赵天龙的声音,“弟兄们,弟兄们让开吧,祁,祁团长他们做得对,刚才,刚才是我鲁莽了。” “龙哥。”骑兵们发出一声悲鸣,转过头,眼圈迅速发红,大伙连续几个月來千里转战,即便对着小鬼子的一线精锐,也沒有过光挨打不能还手经历,而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弟兄被别人剁成了肉酱,却不能为其报仇,这,这还算他妈的什么骑兵,。 “让开吧,众寡悬殊,况且还有森川联队追在后头。”赵天龙抓过一个水壶喝了几口,喘息着劝说,整洁的军装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 众人不愿意让他伤上加伤,咬着牙挪动脚步,给老祁等人让出通道,团长老祁骑着马从狭窄的通道中走过,越走,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如果此刻堵在河对岸的是小鬼子,他肯定二话不说,拔刀迎战,但是,此刻堵在对岸的偏偏是晋军,与北路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骑一师,九十三团高层,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军官都出自晋系,让他怎么可能毫不犹豫地选择跟骑一师死战到底,。 怀着满腹的酸涩,他骑在马背上一步步向骑一师靠近,转眼间就走出了四百余米,來到了先前向自己喊话的骑一师师长赵瑞的面前,还沒等举手敬礼,对方已经快速迎了上來,抢先一步客客气气地抱了下拳,满脸堆笑,“祁兄,当年庆功宴上阎司令长官亲自敬过酒的祁兄,还记得小弟么,长城抗战那会儿,咱们两个可是肩膀并着肩膀砍过小日本儿的脑袋瓜子。” “记得,记得,哪能忘了赵老弟你当年的英姿。”团长老祁赶紧侧开半边身子,抱拳作揖,无论军衔还是职务,眼下赵瑞都远在他之上,所以无论记忆里找得到找不到这么一号人,他都必须客客气气地以下属之礼相还。 “老兄当年抡大刀片子的模样,可是一直刻在这里头。”师长赵瑞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指一点自己的脑袋,继续满嘴跑舌头,“后來你去了绥远,我被分派到了骑一军,本以为这辈子很难再见到你了呢,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啊,今天咱们两个居然又走到了一起。” “是啊,我也是万万沒想到,在纳金河西岸等着我的是老弟你。”团长老祁笑着叹了口气,一语双关地回应。 “我是主动请缨前來接你老哥回家的。”明明听出了老祁话里有刺,师长赵瑞也不恼怒,咧了下嘴,继续笑着套近乎,“这也就是你老哥,换了别人,我才懒得跑这么远的路來迎接他。” “那我就多谢赵老弟盛情啰。”团长老祁敏锐地从赵瑞的话里察觉到一丝危险,又拱了下手,笑着试探,“怎么着,老弟有沒有兴趣再跟我联一次手,,小鬼子有一个联队就跟在我身后,老弟既然來了,不如和我一起迎面堵上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不急,不急。”赵瑞被老祁说得一愣,赶紧讪笑着摇头,“你身后的追兵,自然有别人來收拾,我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接你和九十三团的弟兄们回家,來人,请阎长官的电令” 说着话,他伸手从副官手里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打开封口,抽出里边的电报当众大声宣读,“兹闻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转战千余里,斩获颇重,威震敌胆,殊堪嘉许,特擢升九十三团为第六集团军独立三旅,自接电令之日起前往净化休整,待兵源弹药补充完毕之后,再” 后面的话,老祁一个字也沒听见,只觉得一座雪山从半空中压了下來,将自己冻得浑身僵硬如冰,全明白了,到现在即便是傻子也能看明白了,阎司令长官不愧是擅长在多个鸡蛋上跳舞的一代枭雄,做事的手段就是高明,他沒有给小鬼子让开道路,不会成为全国舆论的众矢之的,他只是动用了一下第二战区司令长官的权力,就让九十三团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样做既给了小鬼子一个交代,又顺手敲打一下不听话的傅作义,高,真他娘的高。 只可惜了那几位倒在马蹄下的热血男儿,紧紧握着拳头,即便十指的指甲插进了掌心,老祁也感觉不到半点儿疼痛,他只是觉得冷,刺骨的冷,连头顶上的太阳都变成了灰白色,从天空中照下來的全是寒光。 “祁团长,小弟这厢给你道喜了。”骑一师师长赵瑞笑嘻嘻地将电报放回信封,双手捧着递了过來,“独立旅啊,在咱们晋军当中,可是相当于一个师的编制,此去之后,恐怕用不了几天,你老兄的肩章,就要换成金色的喽。” “是啊,是啊,祁团长,你这回可是一步登天了,让兄弟们真是好生羡慕。”跟在赵瑞身边的骑一团团长何琨皮笑肉不笑,大声帮腔,“谁不知道,几个独立旅虽然挂在两大集团军之下,实际上,却是咱们阎司令长官的亲兵,无论人员还是武器,都是从优配备。” “请客,请客,等到了净化之后,祁团长一定得摆酒请客。”参谋长邹占奎,骑三团团长韩春生,警卫营长尤世定等人也纷纷靠上前,笑呵呵给老祁道喜。 然而团长老祁却沒有任何心思跟他们几个周旋,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赵瑞,带着最后的期望试探,“这几个月跟我们九十三团并肩作战的,还有第十八集团军下属的军黑石游击大队” “都去,都去。”赵瑞满不在乎地摆手,“跟你一起去净化休整,等将來有了机会,再礼送他们去一二零师。” “这”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几滴血从老祁的手掌边缘淌出來,慢慢润湿了战马的缰绳,就在去年年底,阎司令长官还因为牺盟的控制权,向*人举起了屠刀,黑石游击队去了净化,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再被礼送出境,,恐怕自张松龄以下这一百四十多条汉子,从此就要彻底不知所踪,事后即便八路军将官司打到重庆,阎司令长官也有足够的说辞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老哥尽管放心。”见老祁的脸色越來越难看,赵瑞还以为是他心里为辜负了游击队而感觉内疚,笑了笑,信誓旦旦地补充,“他们刚才窥探我的军事部署的事情,我已经给过他们教训了,看在你老哥的面子上,不会再做深究,至于将來他们是走是留,也完全由他们自己來决定,我在这里向你保证,绝对不做任何干涉。” “那可就多谢赵师长的大度了。”团长老祁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全身上下肌肉乱颤,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滴滴答答地往外淌,“刚才的误会,且容我回去后跟游击队人解释一下,他们知道您老哥如此宽厚,想必也会心悦诚服地跟着咱们一起走。” 说罢,一拨马头,转身就往回走,好不容易才将他给骗出來,得到了一个“擒贼先擒王”的机会,骑一师的人哪肯轻易放手,只见赵瑞悄悄使了个眼色,警卫连长尤世定立刻带着亲信追了上去,左右包抄,就准备将老祁当场扣下。 “怎么,几位还想送送祁某不成。”团长老祁早有防备,立刻从腰间拔出了手枪,通讯营长王志等人先前虽然心中还念着与晋军的旧情,但是在看了赵瑞的一番表演之后,也彻底绝望,纷纷将手枪拔出來,与尤世定等人怒目相对。 “祁老哥,你这就让我难做了吧。”晋军师长赵瑞四下看了看,确定自己在对方手枪的精确射程之外,冷笑着举起的带着白手套的右爪,“你们九十三团虽然隶属于傅作义将军麾下,但也沒脱离第二战区管辖不是,,阎司令长官的手谕你都不理,莫非以为,咱们骑兵一师的马刀,都是拿來当仪仗的么。” “你敢。”团长老祁迅速调转枪口,遥遥指向赵瑞的额头,后者迅速朝警卫身后躲了躲,然后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小小一个团长,居然敢拿着手枪指向上司,莫非你们傅作义长官平素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么,,來人,把他给我” “呯。”远处隐约传來一声枪响,赵瑞胯下的阿拉伯马猛地竖起前蹄,将他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第四章 重逢 (九 下) 第四章重逢(九下) “嗯,,哼哼,。”颇具灵性的阿拉伯马发出一声悲鸣,又踉跄着向前跑了数步,才缓缓栽倒,滚烫的血从脖颈处喷射出來,像春天的泉水一样散落在半空。 “师长落马了。”“保护师长,保护师长。”众警卫顾不得再传达命令,跳下坐骑,用身体将赵瑞围了个水泄不通。 正在试图劫持老祁的尤世定等人也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头去,查看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趁着这个机会,团长老祁一抖缰绳,带着通讯营长王志和一众随从,风驰电掣而去。 “抓住他,抓住他。”尤世定立刻反应过來上当,策动坐骑,带队紧追不舍,才追出五、六米远,耳畔隐约又传來“呯、呯。”两声枪响,胯下战马双腿一跪,将他狠狠地甩到了草地上。 “呯、呯。”随即又是两声,两匹追得最快的战马相继栽倒,马背上的警卫被摔出近二十米远,口吐鲜血,奄奄一息。 其他警卫全都给吓住了,拉紧马头,不敢再向老祁靠近半步,沒有上司的命令,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朝老祁开火,但隐藏在大桥上的那名“狙击手”心中却沒任何顾忌,前后五枪,打翻了四匹战马,其中一匹是师长大人的坐驾,战马的主人生死不明。 “狙击手,有狙击手,大伙小心,千万小心。”一团长何琨反应最快,躲在警卫员身后,大声示警。 “医务兵,医务护兵赶紧过來啊,师长受伤了,赶紧过來抢救师长啊。”其他几名骑一师的高级军官也大声叫嚷着,同时努力将身体往人群里头藏。 托大了,今天大伙实在太托大了,先前只想着自己这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有恃无恐,所以才跟在赵瑞身后为虎作伥,谁也沒想到,对面大桥上还埋伏着一个相当高明的狙击手,隔着五百多米的距离,弹无虚发。 “抢救个屁,老子还沒死呢。”骑一师师长赵瑞在警卫身后跳起來,顶着满脸翠绿色的草渣子破口大骂,“山炮营,给我把大炮架起來,和重机枪营一道封锁桥头,其他人统统给我上马整队,老子今天不把他们全干掉,老子以后就姓祁。” “是。”众军官七嘴八舌地答应着,动作却一个比一个缓慢,谁也不肯脱离警卫员的掩护,成为对面狙击手的下一个目标。 “弟兄们,他们杀了师长的战马,就是打我们骑一师所有人的脸啊,今天的事情,绝对是不死不休。”参谋长邹占奎敏锐地感觉到了麾下弟兄士气不高,挥舞着手枪,大声鼓动。 “谋杀,这是**裸的谋杀,即便把官司打到重庆,咱们也是正当防卫。”副师长王辅国也扯开嗓子,努力鼓舞士气。 众军官默默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谁也沒有做声,五枪,四匹战马,每颗子弹都打在了战马的脖子上,人家刚才明显意在杀马示威,沒想着伤人,如果这五枪都是冲着人的脑门來的话,沒等双方正式开打,骑一师的正副师长和参谋长就被一勺烩了,哪还有命在这里继续唧唧歪歪,。 看到骑一师这边开始重新排兵布阵,大桥附近,黑石游击队和九十三团的将士也迅速着手进行战斗准备,山炮连迅速打开木箱,将仅有的十几枚炮弹擦去油脂,装上引信,机枪连则将最后的子弹塞进了重机枪弹链里,准备在关键时刻给晋军突然一击。 刚刚跑上桥头的老祁迅速跳下马背,大步跑向张松龄,一边跑,一边低声喊道:“等会儿打起來,我用机枪和大炮给你开路,你们游击队立刻冲过桥去,沿着河岸向西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用再管我们。” “那你呢,。”张松龄将三八大盖儿交给方国强,一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大声追问,刚才那几枪虽然瞄得是战马,因为距离过于遥远,依旧将他的精力消耗一空,现在整张脸都呈灰白色,看起來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我们九十三团留下來拖住他们,放心,大不了我就下令投降,有傅司令长官在,姓赵的不敢做得太过分。”团长老祁急切地挥了下胳膊,大声补充。 周围的参谋们听到了他的话,都默默地叹气,九十三团只有一个营是骑兵,其他都是步卒,还携带着两百多名伤员,而对面的敌人,却是清一色的骑兵,连备用弹药都有专门的马车运载,双方一旦交上了火,九十三团根本就沒有平安脱身的可能。 张松龄虽然对晋军和北路军之间的恩恩怨怨了解不深,却也知道一旦自己带着游击队抢先突围,九十三团的结局,绝不会像老祁说得那样轻松,想了想,轻轻摇头,“咱们两家并肩作战了上千里路,沒有在最后时刻把你们丢下的道理,你先别着急做决定,多给我点儿时间,说不定,今天的事情还有转机。” “转机什么啊,骑一师已经开始做进攻准备了,。”团长老祁急得直跳脚,挥舞着胳膊大声叫嚷,阎老西既然连九十三团的番号都不想留,更不会对黑石游击队网开一面,如果张松龄不在开战的第一时间就带领人马突围,等待他和赵天龙等人的肯定是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对面的骑一师当中,又响起了赵瑞那太监般的公鸭嗓,这回算是学精了,沒有再主动将自己暴露于枪口下,而是躲在数排警卫人员身后,举起了一个高音喇叭,“九十三团的弟兄们,你们听好了,赵某这次來,是奉了阎司令长官的命令,保护大伙回家接受嘉奖的,阎司令长官说了,九十三团这一趟给晋军长了脸,从团长往下,无论军官士兵,皆有犒赏,请大伙赶紧过桥,到这边來集合,别跟着你家团长一条路走到黑,他跟我之间是私人恩怨,赵某保证不会殃及无辜。” “奶奶的。”团长老祁气得两眼冒火,抓起一杆莫甘辛步枪就想将高音喇叭打碎,怎奈双方之间的距离足足有七百余米远,中间还隔着无数人的身体,他根本沒法向目标瞄准。 就在此时,又听见赵瑞继续大声喊道:“游击队的弟兄,刚才的冲突实属误会,你们悄无声息的就出现在大军的藏身之处,赵某人自然要把你们当成敌人,如今既然已经明白了彼此的身份,咱们之间的误会就算消除了,赶紧到这边來集合,别中了他人的挑拨离间之计,赵某跟你们八路军的贺龙师长,也算是老交情了,绝对不会把手伸到他的下属头上。” “狗屁。”张松龄也气得火冒三丈,抓起三八大盖儿,向着赵瑞身前胡乱开了几枪,然后大声喊道:“别听他的废话,他如果安着好心,刚才就不会追着赵队长砍了,大伙立刻上马准备,等会儿打起來,咱们抽冷子冲过桥去,直接剁碎了他。” “剁碎了他。”“把他剁成肉酱。”众骑兵扯开嗓子,大声回应,抛弃同伴独自逃命的事情,大伙肯定不会做,哪怕九十三团和自己并不完全属于同一阵营,于今之际,唯一的破敌之策,就是利用敌军的骄傲自大,主动发起冲锋,给他们來个擒贼擒王,只要能把赵瑞击毙或者活捉,骑一师就群狼无首,即便兵力再多,也不可能挡住大伙和九十三团弟兄们的冲锋脚步。 “请祁团长下令炮兵配合。”见弟兄们士气可用,张松龄迅速将头转向老祁,大声请求,“从骑一师的排兵布阵上看,赵瑞未必知道你手里还有四门苏制山炮,待会儿你下令用炮弹开路,我带着咱们两家的骑兵追着炮弹的脚步走,借着硝烟的掩护,直捣赵瑞的中军。” “嗯好。”团长老祁先是一愣,然后重重点头,张松龄的主意未必能稳妥,却是唯一能将骑一师击溃的办法,哪怕最后失败了,也是轰轰烈烈,不枉了男儿在世上走一场。 九十三团的大部分军官也是心中热血未冷,见到老祁同意了张松龄的安排,立刻分头去做最后的准备,也有三两个人偷偷地瞪了老祁的背影几眼,满腹幽怨,被整编就被整编呗,反正晋绥原本一家,跟着阎司令长官干和跟着傅作义长官干有什么区别,何必为了保护百余名赤色份子,把全团的弟兄都给搭上,,况且人家阎司令长官还答应给大伙加官进爵。 然而像后者这样打算的毕竟是少数,九十三团上下绝大部分弟兄,都被骑一师的嚣张和无耻给激怒了,宁愿跟在老祁身后,与晋军拼个鱼死网破。 对面的骑一师师长赵瑞举着便携高音喇叭喊了半天,除了张松龄那几下冷枪之外,沒得到任何回应,也就彻底失去了耐心,拉着新换上的战马,先向自家阵地纵深处退了两百余米,然后缓缓举起带着白手套的右手,“炮兵准备” “哒哒哒,哒哒哒,乒乒乓,乒乒乓”突然间,他的侧后方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枪声,随即,又是一阵,“乒乓,乒乓,乒乓乒乓”,紧跟着,一大队骑兵从远处蜂涌而至,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拼命地朝天空鸣枪示警,“乒乓,乒乓,乒乓乒乓” “什么人,。”骑兵师长赵瑞被吓了一跳,高举的右手缓缓放下,看规模,來者人数差不多有小半个团,并且每个人都骑着战马,只是军装太杂乱了些,有晋军的草黄色夏装,有日本人的黄绿色冬衣,并且还有不少人从头到脚一身漆黑,就像是下山打劫的江洋大盗一般,就差沒拿黑布蒙住面孔。 “他们是什么人,是你们八路军的警备团么。”团长老祁也被來人吓了一跳,放下右手,迟疑着向张松龄确认,早就知道八路军的穷,但也不至于穷到连军装都无法统一的地步吧,并且新來这伙人骑兵也太差劲了些,看上去规模不小,却连最基本的队形都排不成样子。 “应,应该不是吧。”张松龄被问得有点脸红,转过头,惊诧地看着方国强,期待后者能给他一个准确答案。 “肯定不是。”方国强想都不想,用力摇头,“來接咱们的警备六团是八路军的主力部队,军容非常整齐,并且,我们八路军的主力部队,从來不像他们那样浪费子弹,通常也不会配备歪把子机枪。”(注1) 沒等他们确定來者是敌是友,这些骑兵已经冲到了战场中央,牛皮轰轰地把即将交手的双方隔离开,然后高高地挑起了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 “国民革命军,。”团长老祁一看,愈发是满头雾水,察哈尔与山西交界这带,打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部队,只有晋军和北路军,这两家无论哪一家,也不会将衣服穿得像群叫花子一般,更不会如此牛气,大咧咧地朝战场中间走,对摆在两侧的机关枪视而不见。 “你们,到底是哪个部分的,。”此时此刻,骑一师师长赵瑞心中的困惑丝毫不比老祁少,举起高音喇叭,大声质问,“赶紧让开,骑一师在此执行任务。” “俺们是忠义救*察南大队,这里是俺们的游击区,你们晋军跑來执行什么任务,。”战场中央的马队中,也举起了一个小巧的便携式扩音器,有名光头壮汉愤愤不平地反问。 忠义救*是军统给收编各地土匪武装后,给予的番号,从江南到塞上,谁也弄不清到底收编了多少支,这些乌合之众,有的在战场上舍生取义,以身殉国,有的则刚刚拿了军统的委任状,就立刻投降了日寇,摇身一变,就成了伪军,帮着小鬼子到处欺负中国人,还有一些特别精明的,则一手拿着重庆的军饷,一手朝小鬼子讨要武器补给,转头就将一部分枪支弹药卖给八路军的游击队,同时脚踏三只船,混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 说來也怪,骑一师师长赵瑞对战功赫赫的九十三团不怎么在乎,对眼前这支突然凭空冒出來的忠义救*,却心存忌惮,愣了好一阵儿,才又举起高音喇叭回应道,“这里分明是我们晋军的防区,什么时候变成贵部的游击区了,,你们,你们这个察南大队,在二战区司令长官部那边备过号么,。” “你们晋军见了小鬼子就躲着走,当然这里就成了我们的游击区了。”光头壮汉把嘴一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注1:歪把子机枪因为性能不太可靠,子弹消耗量又大,所以八路军的主力部队通常缴获了歪把子,都将其转给地方武装,自己基本上不用,或者很少留用。 第四章 重逢 (十 上) 第四章重逢(十上) “放屁,咱们骑一师打小鬼子时,你他娘的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头转筋呢。”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见了小鬼子躲着走,当年在大同、灵武和朔州,是哪个死顶了小鬼子的狂轰滥炸,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就不怕当年的英灵半夜來找你,。” 以师长赵瑞为首的众骑一师的军官怒不可遏,纷纷扯开嗓子,大声反驳,光头壮汉显然并不怎么了解骑一师的过往,被骂得脸色一红,立刻将脑袋缩回到了自家亲信的身后,但是,仅仅过了半分钟左右,他就又把小喇叭高高地举了起來,嘴巴里发出连声冷笑,“呵呵,呵呵,呵呵,还好意思说,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冬天的事情了,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九年夏天,当年的骑一师,的确从上到下都是好汉,孙某人佩服,可是当年那群好汉,早就战死在沙场上了,今天的骑一师,不过是顶了当年的一个空架子,里头除了马屁精,就是胆小鬼,给当年的那群好汉提鞋都不配,还好意思自称是骑一师。” “你”骑一师的众军官一下子被气得嘴唇发青,手指着光头壮汉和他的小喇叭,半晌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來,特别是师长赵瑞,完全是靠着会讨阎锡山的欢心才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要资历沒资历,要战功沒战功,与光头话里所指的马屁精简直是对号入座,想要反驳都鼓不起勇气來。 然而作为堂堂一个大师长,赵瑞总不能因为挨了一顿骂,就辜负了阎锡山的委托,狠狠咬了几下牙,喘着粗气举起高音喇叭,“姓孙的,你休要再耍嘴皮子,骑一师是奉了二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军令,前來,前來执行重要任务,如果你再继续胡搅蛮缠,阻拦我部执行任务的话,赵某即便拼着上军事法庭,也要叫你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呀,我好怕。”光头又是一缩脖子,然后举着小喇叭回应,“你们骑一师到这里是执行任务,难道我们忠义救**就是到这边溜马來了,,告诉你,我们今天,也是來执行,执行重要任务的,你要是敢蓄意阻拦,孙某一样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二战区负责的范围,除了阎司令长官,谁还有资格给你下的命令,,若是司令长官部给你的命令,赵某怎么可能不知情,。”骑一师师长赵瑞将火气压了又压,厉声质问,光头带的是一群乌合之众,双方真要撕破了脸,骑一师只要一次冲锋,就能全歼了他们,然而打狗却要看主人,忠义救**毕竟是军统收编的人马,那位戴老板又是有名的睚眦必报必报,真的被他给惦记上了,整个骑一师上下,恐怕今后任何人都甭想睡安稳觉。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你又不是孙某的上司,孙某奉了谁的命令,凭什么告诉你,。”光头被问得心里发虚,硬着头皮嚷嚷了一句,随即就又迅速将身体藏进了周围的亲信背后,然而经历了短短几十秒钟休息,他就再度变得信心十足,高举着小喇叭,大声补充道:“总裁曾经说过,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南西北,皆有守土抗战之责,孙某虽然是一介匹夫,却也不敢忘了总裁的训示,听说有人试图在这里勾结小鬼子,对抗战勇士不利,立刻第一时间跑过來伸张正义。” “放屁,你说谁勾结小鬼子。” “姓孙的,你不要血口喷人。”骑一师当中,立刻又响起一阵声嘶力竭的斥骂,但是听起來底气却有点儿虚,谁都知道,他们今天的任务表面上是前來迎接九十三团去净化休整,实际上则是想借机吞并了这支载誉归來的百战精锐,同时在暗地里还要杀掉一些人,以便对小鬼子有所交代,无论明处还是暗处的打算,都绝对上不得台面。 “嗨嗨,这有捡金子的呃,捡银子的,还有捡骂的啊,孙某又沒说勾结小鬼子的是你们骑一师,你们这些家伙急着跳出來干什么,。”光头立刻抓到众人的话头,撇着嘴大声数落,“莫非你们是做贼心虚了,不应该吧,骑一师跟小鬼子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你们这帮家伙要是真的跟小鬼子勾搭上了,就不怕当年那些前辈的英灵半夜來找你们,。” 以你自己手,打你自己的脸,赵瑞等人刚才说当年的英灵半夜会找对方讨还公道,现在却被光头一字不差地原样奉还,并且字字句句都戳在了骑一师众军官的心窝子上,将这些人羞得无地自容。 骑一师在抗日战场上,的确曾经建立下了赫赫功勋,然而,眼下的骑一师,却不是当年的那支骑一师,当年的骑一师,顶着飞机的狂轰滥炸也要朝小鬼子的阵地发起冲锋,眼下的骑一师,却悄悄跟小鬼子做了交易,帮着他们一道对付载誉归來的抗战功臣。 前后对照,但凡还知道羞耻的人,怎么还有勇气抬着头说话,,特别是那些曾经参加过当年血战的下层军官和老兵们,一个个将脑袋扎在马脖子后,双目紧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早知道骑一师最后会变成这般模样,大伙当年还不如战死在沙场上,至少,那时死会死的干干净净,而现在,无论怎么洗,都无法洗脱一个汉奸的骂名。 察觉到身后的气氛有异,师长赵瑞不敢继续耽搁下去了,把牙一咬,心一横,举起高音喇叭对光头发出了最后通牒,“姓孙的,老子不管你从哪里來的,奉的谁的命令,老子给你三分钟时间,赶紧从这里消失,否则,老子就下令先收拾了你,。” “滚,你算哪个衙门挑酸泔水的,敢挡骑一师的道,再不滚,老子连你和对面的人一块砍。”参谋长邹占奎,团长何琨等人也纷纷举起马刀,色厉内荏地咋呼。 其他军官则迅速着手进行战前准备,以光头与他麾下的弟兄为目标,将队伍围成半圆形,只待赵瑞的右手落下,就冲上前去,将战场中央的那群乌合之众砍成碎片。 光头壮汉麾下的弟兄们,立刻有点心里发虚了,与骑一师之间的实力差距是明摆着的,只要长着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來,如果大伙硬着头皮死撑到底,恐怕战斗开始后几分钟之内,大伙就会被对方屠戮殆尽,连逃走的机会都沒有。 一直站在桥头冷眼旁观的老祁也看出了光头的全部本事都在他手里的小喇叭上,赶紧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孙兄弟,你今天的情分,祁某心领了,别再坚持了,赶紧带着你的人走吧,只要祁某今天不死,早晚会找到你,跟你一醉方休。” “孙老哥,你今天的情分,我们团长心领了,别再坚持了,赶紧带着你的人走吧,只要我们团长今天不死,早晚会去找你,跟你一醉方休。”邵雍等人也扯开嗓子,将老祁的话一遍遍重复,骑一师今天是冲着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队來的,沒必要再搭上别人,况且挡在战场中央的那支忠义救**,即便全搭进去,也阻拦不了骑一师几分钟,双方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只是白白葬送了一群热血汉子而已。 光头原本就沒打算离开,听了老祁等人这番有情有义的话,愈发被激起了血性,把身边的亲信一推,策马走到自家队伍前,举起便携式小喇叭喊道,““老子就不走,姓赵的,有种你就放马过來,你今天杀了老子,看过后军统会不会放过你们,告诉你,姓赵的,别以为你做的那些好事儿军统不知道,咱们戴局长不找你,是想给你个幡然会晤的机会,你要是非得一条道走到黑,咱们军统不在乎给全国的汉奸再树个样板。” “你血口,血口喷人。”师长赵瑞眼前一黑,好悬沒从战马上栽下去,他奉命化妆出使归绥,为晋军与日军合作探路的事情,一直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谁料今天竟然被光头当众给抖了出來,虽然对方语焉不详,可明显在告诉他,军统手里已经有了真凭实据,如果他再不知好歹的话,对方就要跟二战区摊牌,以阎司令长官的性子,肯定不会承认此事是他在背后主使,届时谁会被抛出來当替罪羊,谁会被绑缚刑场枪毙以平息全国上下的愤怒,压根儿不用细想。 “呵呵,我是不是在信口胡说,赵师长你自己心里头明白。”光头将脑袋向后看了几秒钟,然后转回正面來继续大声冷笑,“赵师长,我劝你做事还是留点儿余地,别一门心思光想着往上爬,不看看自己的脚已经踩在了什么地方,如果你再继续执迷不悟的话,恐怕不用我们军统动手,你也活不过今年秋天,杀人灭口的这事情,某些人可不是第一次做了,如果孙某沒猜错的话,你手里的那份电报,可只说了叫你接应九十三团,其他东西,一个字都沒落在纸面上。” “你,你胡,胡说八道。”赵瑞颤声回应,握着喇叭的手抖个不停,冷汗也顺着鬓角滴滴答答往下淌,他手里的电令,的确只是说要将九十三团接去净化,论功行赏,只字沒提如果九十三团不肯跟他走,骑一师该采取什么手段,那些只可意会的东西,阎司令长官从來不会留下证据,如果过后想要杀人灭口的话,光是擅自攻击友军这一条,他就是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只能任由自己被宪兵绑缚刑场执行军法。 “别听他的挑拨,咱们阎司令长官不是那种人。”看到赵瑞神不守舍,参谋长邹占奎一把抢过高音喇叭,大声喊道:“姓孙的,你休要再瞎咋呼,我们师长行的正,走得直,不怕你们军统找麻烦,识相的,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否则,今天老子绝不会给你留下全尸。” “我呸,我就不走,有种你就下令进攻。”光头冲着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大声回应,然而硬气话说完了,却突然想不出接下來该怎么办,习惯性回过头,向着自家身后寻求指点。 这下,先前所有辛苦全都白费了,狡诈如狐的参谋长邹占奎立刻明白此人压根儿就是个傀儡,哈哈大笑了几声,举着高音喇叭喊道:“不用往后看了,别人拿你当抢使呢,绝对不肯自己站出來,人群里头那位,邹某说得对不对,,你还想说什么麻烦自己说,藏头露尾的,算是什么好汉,。” “呵呵。”光头身后立刻传出一阵大笑,彭学文分开人群,策马走到队伍的最前面,“邹处长好眼力,彭某只是路过这里,顺手帮着孙队长出了几个主意,居然就被你给发现了,军政卫的名头,果然不是虚传,彭某佩服,佩服。”(注1) 注1:军政卫,阎锡山麾下的特务组织,负责监视军官们日常动态,并且铲除异己,在三八年到四八年这十年当中,秘密残杀了四千余人,其中仅有一部分为**员和左翼人士,另外几部分则为对晋系不够忠诚的军官士兵,以及与重庆方面有联系的人员,军统安插在晋系的特工等,甚至曾经试图对傅作义下毒,以免傅部脱离晋系单飞。 第四章 重逢 (十 中) 第四章 重逢 (十 中) “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军统察绥站的彭副站长。最近吹得是什么风啊,怎么把彭副站长给吹到我们晋军的防区里来了?!”被彭学文一语道破身份,参谋长邹占奎丝毫不觉得尴尬。微微笑了笑,迅速发起反击。 军政卫是阎锡山的私人特务武装,在晋绥系中的地位,恰恰相当于重庆方面的军统。最近两年,为了限制戴老板的势力在山西这一亩三分地上发展,军政卫没少出动力量,对军统的隐秘人员进行重点打击。而军统方面也毫不示弱,动辄还以颜色。两支秘密力量在明里暗里已经交手了无数回,损失都非常惨重。双方的核心骨干之间,对彼此的底细也早就摸得清清楚楚! “什么风,当然是春风!”已经不是第一次军政卫过招,彭学文应对起来驾轻就熟。想都不想,大声回应,“古诗中不是有一句,春风不度玉门关么?这里毕竟还是察南,距离玉门关还有好几千里地呢。彭某身为军统察绥站的副站长,少不得要经常到处走动走动!”(注1) “噢,这么说,彭站长你是奉命到此公干喽?!”皱占奎故作恍然大悟状,歪着头,目光阴冷如冰。 “当然!”彭学文笑了笑,理直气壮地回应,“最近这一带日军调动频繁,大汉奸蔡雄飞的警卫团前一段时间好像护送什么人从这里往南边去了。我们军统担负着防微杜渐之责,当然要全力追查他到底护送的是谁?” “哈!哈哈哈哈!彭站长的工作,真是细致到家了。邹某佩服,佩服!”邹占奎放声大笑,借此掩饰心中的惊涛骇浪。大汉奸蔡雄飞原本为晋军六十八师副师长,于去年春天率部投敌,立刻被日寇委以重任。前一段时间,前来联系的日本特务正是由蔡雄飞派兵护送入晋,然后又被阎锡山派遣心腹接上,一路送到了晋军的总司令部驻地克难坡。(注2) 此时此刻,勒马站在邹占奎身测骑兵师长赵瑞心中,更是巨浪翻滚。他万万没有想到,军统对晋军和日本人之间的勾结,已经了解到如此详细的地步。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向信任并倚重的邹参谋长,居然是军政卫的大头目,监视着自己平日的一举一动。而自己又替阎司令长官做了那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如果哪天阎司令长官要杀人灭口的话 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成为一颗弃子,赵瑞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全身上下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参谋长邹占奎是军政卫的人,一团长何琨是参谋长的连襟,二团长史润生毕业于阎司令长官亲自主持的晋绥军校尉级军官集训团,三团长是阎司令长官的同乡,四团长天哪!骑一师里边,还有谁不是军政卫的人?阎司令长官想除掉谁,哪里还需要寻找理由?! 正惊惶得六神无主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彭学文充满诱惑的声音,“不过呢,彭某手中力量过于单薄,如果真的与蔡雄飞的人马遇上,实在有些麻烦。所以听说有两支得胜归来精锐打这路过,就想找他们帮个忙!如果赵师长和邹处长能给彭某行个方便,军统上下,将永远记得赵师长和邹处长的人情!” “好,好!”仿佛溺水之人忽然看到了一根稻草,赵瑞赶紧一把抓住,连声答应,“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们骑一师,原本也是来接应九十三团的。既然彭站长” “且慢!”妥协的话还没等说完,已经被邹占奎厉声打断。“彭站长好口才,三言两语,居然就想把人带走。这样一支百战精锐走到哪里不受欢迎?!我们第二战区,也早打扫出了军营,准备好了粮草补给,就等着英雄载誉归来了!如果被彭站长半路截了去,让邹某如何向阎司令长官交代?!” “邹处长这话就不对了吧!”仿佛早就预料到对方不肯轻易让步,彭学文笑了笑,继续威逼利诱,“按照军委会规定,我们军统有权请求任何一支部队配合行动。阎司令长官若是知道彭某调动他们的目的是追查日本特务的去向,想必也要给军统大开方便之门。哪还会不分轻重地要求现在就把他们给接回去?!” “对不起,阎司令长官下令之时,不知道彭站长也需要他们! !咱们既然奉了命令,就得不折不扣地去执行!赵师长,你说是不是?!”邹占奎回头瞪了赵瑞一眼,带着几分威胁的口吻询问。 “这,这”赵瑞既不敢得罪军政卫,又不愿意得罪了军统,最后稀里糊涂成为别人的替罪羊。直急得满头白毛汗,吱吱唔唔了半晌,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不是有那么一句古话么?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么!!”彭学文笑着耸耸肩,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冷。 “对不起,我们晋军,向来讲究的是有令必从!”邹占奎把手一摆,冷冷地说道,“还请彭站长早点带着你的弟兄离开,不要耽误了邹某执行公务!” “公务?邹处长执行的是公务,难道彭某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一己之私么?”彭学文脸色一黑,声音陡然提高了数分,震得赵瑞等人的心脏直打哆嗦,,“莫非你们军政卫的人,早就掌握了那几个日本特务的行踪?!或者那几位日本特务是某位重要人物请来的贵客,你们军政卫也不便干涉,只能主动替他遮掩?!” 这句话,可就是准备把最后一层遮羞布都给捅破的先兆了,不由得邹占奎不认真考虑。彭学文的授业恩师是军统王牌特工马占山,而后者,又是戴笠门下的四大金刚之首。真要逼得彭学文把身后人脉全都用上,咬死了晋系与日本特务有过接触这一块不放,恐怕阎司令长官应对起来还真要花费一番力气。连带着,相关参与人等,也少不了挨一顿教训,甚至丢官罢职! “哈哈,彭老弟的脾气可真够冲的!”反复斟酌之后,邹占奎终于决定先做一些让步,“我说要不折不扣执行军令,又没说一点情面都不讲。这样吧,九十三团的弟兄一路辛苦,就由彭老弟负责安顿他们,然后将他们带回绥西交给傅作义将军,由傅老总按照阎司令长官的要求论功行赏就是。这样,我和赵师长的任务也算变相完成了,你彭老弟也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帮手。不过” 故意顿了顿,他猛然将手中马鞭指向桥头,“跟九十三团一道的那支地方武装,偷窥我骑一师军事部署在先,开枪伤人在后。无论如何,我这个做参谋长的,都得给全师上下的弟兄们讨一个说法!彭老弟,邹某知道你交游广阔!但是你不至于连**的游击队,也要动用军统的力量维护吧?!” 注1:春风不度玉门关。唐诗里的一句,原有抱怨朝廷的恩泽,延伸不到玉门关以外之意。这里被彭学文用来暗指,山西并非独立王国,照样应该接受中央政府管辖! 注2:蔡雄飞,原东北军军官,长城抗战后转入晋绥系。任六十八师副师长。1939年投日。积极帮助日本人与阎锡山牵线。促成晋军与日军的多项秘密协议。抗战胜利后,被阎锡山下令灭口。 第四章 重逢 (十 下) 第四章重逢(十下) “是啊,是啊,彭站长想要九十三团,尽管带他们走就是了,但对面那群赤色份子必须留下,我们阎司令长官,最恨的就是他们这些家伙。”唯恐彭学文不肯答应,骑兵师长赵瑞也赶紧跳出來讨价还价,不能留下九十三团,把黑石游击队留下,也能多少给日本人和阎司令长官有所交代,特别是后者,经历了去年的晋西事变之后,对赤色份子简直是恨到了骨子里,如果知道骑一师眼睁睁看着一支赤色武装从枪口下溜走,自己这个师长就算彻底当到头了,弄不好连性命都得搭上,(注1) “嗯。”彭学文先是略作沉吟,随即微微摇头,“赵师长和邹处长高义,彭某感激不尽,但自古以來好事成双,黑石游击队虽然不算什么正规武装,怎么着也陪九十三团打了一路鬼子不是,,两位放一个也是放,放两个也是放,干脆就高抬贵手,把游击队也让我带走算了。” 话说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底气不足,将双手抱拳放在胸前,郑重向对方作揖,“彭某保证,今后只要有了机会,一定会还两位这份人情,我们颍州彭家,也定会有所报答。” “彭老弟,你这就过分了吧,。”沒想到彭学文居然连蒙混过关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邹占奎心中立刻怒火上撞,“邹某答应你带九十三团离开,已经给足了你们军统面子,你居然还想包庇那些赤色份子,,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如此肆意胡为,心中还有你们军统的纪律么,。” 紧随在邹占奎身后,骑兵师长赵瑞忐忑不安地抗议:“是啊,彭老弟,做生意还讲究个讨价还价呢,,我们已经退过一步了,你总不能得寸进尺吧,,再说了,那些赤色份子一向也是你们军统的打击目标,你何必要不顾一切替他们出头呢,。” 他说得一点儿都沒错,在军统的内部手册上,赤色份子是军统的第二号敌人,仅排在日寇之后,但是,彭学文无法狠下心來,任由张松龄等人落入晋军之手,作为一个出色的特工,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晋军对落到他们手中的赤色份子做过些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如果他亲手把张松龄送上绝路,他相信,妹妹的在天之灵将永远不会原谅他。 那是他身上唯一的弱点,他的救命恩人兼授业恩师马汉三说过,如果他自己不把这个弱点克服掉,将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完美的特工,但是,每当想起当年在山中找到的那片血写的墓碑,有一种痛就直戳他的心窝,“爱妻彭薇薇之墓”,当年得知张松龄陪着妹妹走了人生最后一程,并且以亡妻之礼将她葬在了向阳的山坡上,他就永远认下了这个妹夫,哪怕妹妹当年和张松龄两个都是懵懵懂懂,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情。 “彭某并非无缘无故替他们出头。”狠狠咬了一下牙齿,彭学文一字一顿地回应,声音不高,却通过便携式小喇叭传遍了整个战场,“在彭某眼里,首先他们是打鬼子的英雄,其次,才是**的黑石游击队,国难当头,彭某不敢因为信仰不同,就对凯旋归來的抗日英雄痛下杀手,那样做,只会白白便宜了小鬼子,百年之后,彭某的名字也会被刻上历史的耻辱柱,子孙后代都在人前无法抬头,。” “姓彭的,你别欺人太甚。”最后两句话,可是狠狠地插到了邹占奎的肺叶儿,立刻让此人恼羞成怒,“今天的事情,即便日后你们戴老板追究起來,老子也占足了理,老子再问你一句,你到底走还是不走,,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老子就彻底成全你。” “彭某今天的选择,与军统无关。”彭学文慢慢将手放下,看着处于暴走边缘的邹占奎,毫无畏惧,“彭某今天的选择,也无关于政治信仰,彭某今天所做,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你们如果想给日本鬼子做帮凶的话,尽管放马过來。” 一番话,掷在地上叮当作响,当即,把身后一众忠义救**弟兄的血性全给激发了出來,纷纷扬起脖子,大声附和,“对,我们都是中国人,对得起自己的国家民族。”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人不给小鬼子做帮凶。” “姓邹的,你到底是谁的种,替小鬼子做出卖祖宗的事情,你爹娘知道么,。” 被一群土匪骂了个狗血喷头,赵瑞和邹占奎两人别提心中有多恼怒了,把手一举,就打算命令骑兵冲上去,将不识好歹的彭学文等人给碎尸万段,然而,对面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队的动作,又令二人强行将杀人的渴望压了下去,皱起眉头,满脸困惑。 九十三团在整队过河,黑石游击队则选择了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沿着大桥的右侧全体撤回了对岸,双方的动作都整齐有序,不带丝毫慌乱,仿佛早就商量好了一般,就在纳林河大桥上分道扬镳。 后边追过來的,是日军的一个混成联队,而纳林河与七金河之间,则是一块封闭之地,上有集宁城,下有奇尔泊,黑石游击队此时掉头回返,等同于自蹈死路,绝无生还之理。 “他们,他们不想让姓彭的为难。”下一个瞬间,赵瑞和邹占奎两个互相看了看,心中一片凛然,游击队主动去求死了,以免彭学文和他身边的乌合之众遭受池鱼之殃,他们连商量都沒跟别人商量,他们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别人。 “所有骑兵准备,等张队长的枪声一响,立刻扑上去,擒贼擒王,。”正在河畔重新整队的九十三团当中,团长老祁低声命令,胜算很小,但并非毫无希望,他和张松龄两人反复推演了几次,才想出这样一个可能扭转局面的杀招,倘若失败,恐怕结果就是玉石俱焚。 邵雍等人轻轻拉住缰绳,脚尖虚点,随时准备用脚跟磕打马镫,在距离对手最近的一匹空着鞍子的战马腹下,张松龄慢慢地举起步枪,用准星寻找邹占奎的脑袋。 距离有点远,先前吃过一次亏的邹占奎等人都学乖了,身边总是挡着两个以上警卫人员,留给张松龄的瞄准空隙非常窄。 时间一下子就变得极其缓慢,两行汗珠顺着张松龄的鬓角缓缓淌下,滴在河畔沙滩上,发出“滋滋”的声音,他只有一次开一枪的机会,无论命中与否,骑兵营都会向赵瑞和邹占奎两人的位置发起全力冲刺,赵天龙和方国强也会立刻调转马头,带领假装过河去寻死的游击队员们,向百倍于己晋军骑一师发起绝地反击。 移动,移动,慢慢移动,枪口一点点上抬,目光透过准星,透过重重马腿,缓慢却稳重地指向目标,邹占奎的鼻子在准星里慢慢变大,两条八字眉之间的皮肤,也变得越來越清晰,正当张松龄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候,忽然间,邹占奎的脑袋转向了左后方,紧跟着,他身边的警卫们也纷纷将头转了过去,胯下的战马惊惶地來回跑动。 有马蹄声,从西南方向传來,由远及近,越來越清晰,目标已经被人影挡住了,张松龄惊诧地收起步枪,从马腹后钻了出來,悄悄向声音來源处观望,只见一道浓重烟尘滚滚而至,正前方,有匹骑着枣红色战马的身影格外清晰。 “弟兄们不要慌,骑一旅來接应你们了。”骑在枣红色的骏马背上,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将,高举战刀,修长的身体随着马背上下起伏,“周旅长带着八路军骑一旅來接应你们了,有他们在,我看谁敢动你们分毫。” “斯琴。”张松龄愣了愣,放下步枪,双手去揉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是女王爷斯琴,她不是在重庆么,怎么又跑去参加了八路,并且恰巧还赶到了附近,带來了整整一个旅的骑兵,。 “斯琴女王。”“斯琴郡主。”正在佯装过桥的黑石游击队战士当中,也有不少人认出了斯琴身影,一边大声惊呼着,一边将目光转向赵天龙,在大伙心目中,赵队长和斯琴郡主可是天生的一对,几乎每个年青人的梦想里,都希望能重复同样的传奇。 “斯琴,。”唯一反应迟缓的是赵天龙本人,望着那个朝思梦想的身影,他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抬起手來将眼睛揉了又揉,直到脊梁骨被人重重地拍了一记,才忽然打了个冷战,催动黄膘马迎了上去。 八路军派來了一个旅的骑兵,再加上九十三团、黑石游击队和彭学文手下的忠义救**,兵力已经完全反超,以晋军的奸猾,敢继续动手才是怪事,所有危险,都瞬间烟消云散,眼下的他,有足够的空闲去迎接自己的心上人。 “龙哥加油。”几名游击队的老兵扯开嗓子,发出了促狭的呼喊。 “龙哥加油。”即便不知道赵天龙与远处那名女将之间的关系,听到游击队员的们呼声,九十三团的众位弟兄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齐齐地扯开嗓子,大声助威。 在山崩海啸般的助威声中,黄膘马和枣红马之间的距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马背上的男女主人红着脸,遥遥地张开了双臂。 下一个刹那,天地间所有风景都失去了颜色。 注1:晋西事变,1939年12月,阎锡山以“平叛”为名,集结了六个军的兵力,企图武力解决倾向于**的山西新军,但由于高层将领中有人不愿意打内战,提前泄漏了消息,导致新军提前突围,随即阎锡山恼羞成怒,直接进攻了八路军的后方医院,将里边的一千名伤员全部杀死。 第一章 问情 (一 上) 第一章问情(一上) “那个女人是谁,。”望着战场中那一对迅速靠近的身影,骑一师师长赵瑞满脸羡慕地询问。 “乌旗叶特部的女王爷斯琴,就是去年跑到重庆宣布举族回归的那个,当时可是狠涨了一回蒋光头的颜面,被蒋光头当作揭露日本人假借自治之名侵吞察哈尔的证人,专门为她召开过好几次记者招待会呢。”骑一师总参谋长,军政卫行动处常务处长邹占奎想了想,低声回应。 “那她怎么又跑到了八路那边去,照理说,她这种身份高贵的人,最恨就是延安的那套才对啊,。”赵瑞轻轻皱了下眉头,继续刨根究底。 “我哪知道。”邹占奎耸耸肩,满脸不屑,“重庆的那位蒋先生,最擅长的就是把有用的人才都往延安那边推,她不是第一个,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倒是。”赵瑞咧了下嘴巴,叹息着摇头,“好好的一朵野玫瑰,可惜了的了。” “沒什么可惜的,估计在去重庆之前,就被别人给采了,你沒看见那个黑大个么,刚才横刀立马是何等的威风,现在呢,全部身心都在女人身上,哪还有个军人模样,。”邹占奎用力吞了口吐沫,悻然回应。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很默契地把话題转向斯琴和赵天龙两个的花边新闻上,对先前的任务,只字不提。 骑一师的几个团长们,也纷纷收起马刀,拉着坐骑慢慢往队伍后方蹭,不用打了,今天的仗彻底不用打了,八路军真是大手笔,居然派了整整一个旅的骑兵过來接人,那可是贺胡子的赖以安身立命老班底,去年秋天在绥西南与日本人的小岛骑兵联队遇上都打了个难分高下,骑一师再不赶紧偃旗息鼓的话,惹脑了人家,纵马抡刀杀将过來,大伙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见师座和团座们都缩了脖子,骑一师的弟兄们非但不觉得沮丧,反而纷纷长舒了一口气,俗话说,狗好做,屎难吃,平素看着自家师长明里暗里跟小鬼子眉來眼去也就算了,大伙当兵就是为了混口饱饭,管不了上面卖不卖**儿,然而拎着刀帮助小鬼子追杀自己的同胞,就有是另外一种体验,特别是刚才听到彭学文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话之后,不少骑兵心中都涌起了自惭形秽之感,恨不能立刻找个地缝一头扎进去,从此外边的事情什么都看不见。 这样一支兵无战心,将无余勇的部队,当然再也对别人构不成威胁,前來接应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队的八路军骑兵旅见他们不主动挑衅,也不愿意多事,与老祁、彭学文、张松龄等人碰了头之后,保护着三支友军,迅速向西南方撤离,从始至终,都沒拿正眼看过赵瑞等人一回。 这种被人彻底无视的感觉非常不好受,原本还准备凑上前解释几句的赵瑞被憋得满脸紫黑,望着越來越远,即将消失的烟尘,狠狠地吐了口吐沫,低声大骂:“什么玩意儿啊,见了上官连招呼都不打,老子是不愿意跟你们一般见识,否则,一定要找你们贺师长当面问问,他是怎么教导出你们这样一群目无尊长的混账东西來,。” “是啊,是啊,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一团长何琨擦着脸上的油汗,在旁边低声开解,“土八路么,就是一群刚放下锄头的农民,他们心中哪里懂得尊卑上下啊,,师长您刚才是不愿意将咱们晋军和八路军的冲突扩大,才主动克制了一回,真的逼得您较了真儿,灭了他们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是啊!宝玉不跟瓦片碰,咱们这回,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其他几个团长也纷纷开口,都觉得自家身份高贵,犯不着为了丁点儿小事儿,跟一群泥腿子纠缠。 “是啊,是啊,一群义和拳而已,动了真到真枪,立刻得被打回原型。”很快周围的众参谋们也纷纷开口,将八路军骑一旅贬得半文不值,自家则一个个好像刚刚打了场大胜仗般,趾高气扬。 “那邹参谋长”赵瑞笑着点点头,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参谋长邹占奎,先前那番话,他并非完全在打肿脸充胖子,更重要目的在于,携骑一师的所有高级军官之力,逼着军政卫大特务邹占奎当众表态,帮大伙遮掩今天的事情。 邹占奎是个人精,当然早就猜出了赵瑞等人的真实用意,想了想,笑着说道:“八路军來得太快了,完全出乎了咱们的预料,我觉得,应该是军统方面有人故意给他们通风报信,想联合他们,一道來对付咱们晋军,若不是赵师长刚才保持了克制,今天的事情,还说不定闹到什么地步,唉,咱们晋军,咱们阎司令长官,难啊。” “可不是么,。”师长赵瑞和其他骑一师的高级官员们恍然大悟,纷纷叹息着摇头,“姓彭的敢如此胡作非为,明显得到军统高层的暗中授意,否则,他哪來的这么大胆子,,唉,重庆那边啊,估计又想改主意了,所以又把咱们晋军推出來当坏人。” “嗯,今天军统方面的所作所为,咱们必须如实向阎司令长官汇报。”邹占奎把脸色一板,肃然总结,“如果沒有他们的配合,八路军骑一旅不可能到得这么巧,沒等咱们发起进攻,就突然从咱们背后杀了出來,至于具体阎司令长官该怎么向重庆讨说法,咱们就管不到了,反正,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已经远非你我所能左右。” “参谋长英明。” “邹处长果然明察秋毫。”赵瑞等人长长地出了口气,阿谀之词滚滚如潮,自古以來,当官的秘诀就是瞒上不瞒下,只要邹占奎肯答应将八路军骑兵旅出现的时间稍稍提前一小会儿,大伙今天就全都有功无过,至于底下的士兵和军政卫底层的特务们,即便他们知道上司们在联手糊弄阎司令长官,短时间内,也沒资格将真相递到阎司令长官面前,等到阎司令长官发现了端倪,至少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时过境迁,为了大局着想,他也不能再处罚任何人。 第一章 问情 (一 下) 第一章问情(一下) 几个当事人统一了口径,接下來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很快,两份“准确详实”报告,就通过电讯部门递到了阎锡山面前。 “该死。”阎锡山将赵瑞和邹占奎分别署名的电报比较着粗粗扫了一遍,脸上迅速涌起了一片乌云,两道寒光像刀子一般从眼里射了出來。 作为在阴谋诡计里打了近三十年滚儿的乱世枭雄,赵瑞和邹占奎等人所玩的那些小伎俩,根本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这群胆大包天的东西在合伙儿蒙他,虽然电文里刻意选择了不同的措辞,对具体经过的描述也故意有所差别,但假的就是假的,阎锡山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有猫腻。 掌握重兵的将领畏敌如虎,并且和暗中派去监视他的军政卫要员沆瀣一气,蓄意欺君,这种事情,必须被掐死在萌芽状态,以独掌大军数十年的经验,阎锡山稍作迟疑,就将手伸向桌子上的电话,“化之,给我接孙萃崖,马上。” “是。”阎锡山的表侄,机要秘书梁敦厚从自家舅舅的声音里听出了浓烈的杀气,答应一声,立刻亲自切换线路,接通了第八集团军司令部的电话,(注1、2) 然而,向來做事认真的第八集团军总司令孙楚却不在岗,值班的是副司令楚惜春,听到梁化之说是阎司令长官要孙楚亲自接电话,赶紧大声解释道:“八路军贺龙部举动异常,孙司令不放心,亲自到前线视察去了,眼下距离第八集团军指挥部最近的是新六十六师,请化之老弟转告总司令,如果有任务的话,卑职可以亲自带领六十六师去执行。” “请稍等。”梁化之不敢胡乱传话,迅速将线路另外一端引向了阎锡山本人,听了楚惜春的汇报,阎锡山吃了一惊,心中的杀意顿时消散近半。 孙楚在去年冬天的十二月事件中,率部攻入了八路军的后方医院,将里边的所有伤员屠戮殆尽,消息传开后,八路军一二零师师长贺龙曾经当众立誓,有生之年定要擒杀此人,以告伤员们的在天之灵,双方虽然后來因为卫立煌的调停,暂且平息了干戈,但仇恨毕竟结得太深了,很难保证什么时候就突然刀兵相向。 如果此刻命令楚惜春带着六十六师去逮捕赵瑞和邹占奎两个,恐怕正好给贺龙创造了报仇的机会,而以赵瑞和邹占奎两人的赌徒心性,弄不好也会干脆來个率部起义,直接跑到贺龙那里寻求庇护,那样的话,先前晋军和日本人之间的交易,可就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以延安方面的宣传鼓动能力,恐怕转眼之间,就会令晋军成为全国百姓的声讨对象,重庆那位正被汪伪政府成立逼得焦头烂额的蒋某人,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转移视线良机,(注3) 替人做嫁衣这种事情,阎锡山向來不会做,眼珠儿微微一转,立刻改变了主意,叫着楚惜春的字吩咐道“晴波,你继续坐镇指挥部,替萃崖看好后方,别给贺龙任何可趁之机,我今天打电话找萃崖,也是听说八路那边有异动,所以才提醒他早做准备,就这样吧,等他从前线回來之后,再让他给我回电话。” “是,老总,卑职保证不辜负您的嘱托。”电话里,传回來马靴跺地面的声音,听起來非常干脆利落。 阎锡山满意地点点头,放下电话,随即从手边的抽屉里取出了关于纳林河畔详细对峙经过的第三份报告,与赵瑞和邹占奎两人的报告并排放在一起,重新浏览。 这一次,他心中的怒火稍减,看得也更为认真,慢慢地,从字里行间,就又发现了另外一些隐藏的问題,“军统的察绥站副站长,居然替一支八路军的地方部队出头,他沒有发疯么,,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还真像赵瑞这个废物在报告中写的那样,其实此人是奉命而为,背后的授意者來自重庆,。” 想到蒋介石跟自己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他立刻不寒而栗,那个光头佬出卖起别人來,可是毫不犹豫,他如果突然想让卫立煌和朱德两人联手对付自己,恐怕这是最好的一个契机,虽然去年自己下定决心与八路军翻脸,也是得到了此人的暗中授意。 “该死,一定是这样,要不然,军统的人怎么会跟八路军前后脚抵达战场,,姓彭的早就知道八路军的骑一旅会來,所以故意拿废话迷惑赵瑞和邹占奎两个,借以拖延时间。”毕竟是辛亥元老,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米还多,短短几十秒内,阎锡山就拨开了表面的迷雾,找到隐藏于其背后的“真相。” 至于真相为什么会如此,蒋介石为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跟延安方面勾结了起來,答案很简单,晋军和日本人之间建立联系的事情,被他发现了,所以他立刻改弦易辙,两害相权取其轻。 联冯坑冯,联李坑李,这辈子与别人合作就沒吃过亏的阎锡山,怎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重庆方面对自己耍弄阴谋,,很快,他就再度抓起了电话,大声吩咐道:“化之,你通知印甫和治安立刻到我这里來开会,顺便把次陇,把次垄先生请來,我有要事跟他们商量。”(注4) 1:梁敦厚,字化之,阎锡山的表侄,深得他的信任,一直被阎锡山当作接班人培养,多次作为阎锡山的私人代表“出使”日军,梁对阎的投日行径并不赞成,却沒有勇气反对,只能在日记中发泄自己的不满,1949年晋军覆灭,梁自杀。 注2:孙楚,字萃崖,晋军“名将”,指挥平型关战役时进退失据,在八路军115师获取平型关大捷的情况下,消极避战,将先前的大好形势全盘葬送,1939年冬天攻占八路军后方医院,并下令杀光所有伤员,1949年太原城被解放军攻陷时,与日本顾问一同被俘,因抗战期间有功,未获死刑,1961年被特赦,次年病故。 注3:汪精卫在1938年出走,并且发表公开电文响应日本人,他的伪政府却拖到了1940年3月才正式宣告成立。 注4:赵承绶,字印甫,王靖国,字治安,二人都是阎锡山心腹爱将,次垄则是阎锡山的军师,赵戴文的字,因为对阎锡山投日一事失望,赵戴文在1943年郁郁而终。 第一章 河山 (二 上) 第一章河山(二上) 梁化之闻听,心里头愈发确信是出了大事,赶紧大声答应下來,随即打电话通知相关人等。 印甫是第七集团军司令赵承绶的字,治安则指的是第十三集团军司令王靖国,二者最近几天都在晋军的临时大本营克难坡参加会议,按照阎锡山去年的指示,布置铁血整军事宜,接到梁化之的电话,不敢怠慢,立刻跳上专车,以最快速度赶往整个克难坡最核心所在,阎司令长官公馆。 自打去年公开与八路军翻脸之后,克难坡这个耗时两年构建起來的军事重镇内,警备级别就一直保持在最高级,原本就狭窄崎岖的青石板路边,到处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沙包,哨卡隔着二三十米就是一道,对來往车辆人等严加检查,一道比一道手续严格,即便哨卡外等待通过的人员排成了长队,也绝不肯轻易放行。 赵承绶和王靖国两人的专车,因为级别的原因,当然不在警卫人员的检查范围之内,尽管如此,二人也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待來到阎公馆门前,侍卫长张逢吉已经等在那里多时了,不待汽车挺稳,立刻带领几名侍卫抢先上前拉开了车门,同时大声说道:“报告二位长官,老总在四孔等着你们,梁秘书长说,他去接次垄先生了,让您二位到了之后就自己先进去,不用专门等他。”(注1) “啊,次垄先生也要來,。”赵承绶和王靖国两个微微一愣,异口同声的追问。 “当然,是老总命令梁秘书长亲自去接的。”侍卫长张逢吉想都沒想,带着几分佩服的口吻大声回应,话音落下,他自己也是一愣,赶紧将头转向了门外,目光里充满了困惑。 能被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称做先生的,整个晋绥军体系内,只有已经年过古稀的山西省党部执行委员会主任赵戴文,此公虽然手中不染军权,却是阎锡山早年留学日本时就结交的挚友,陪后者从辛亥起义,誓师北伐、中原大战一路走到现在,参与了晋绥军的所有重大决策,阎锡山在事业上的每一次进步,背后几乎都有此公的影子,因此在晋绥体系内,素有隐相之名,体系内所有高层人物,包括阎锡山本人在内,提起他的名字來,都会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先生。 然而最近两年,这位次垄先生,却离权力的核心越來越远了,首先因为他积极推动组建新军,引起了晋绥体系内部很多老将的不满,其次,去年秋天的时候,他在晋系决定武力解决新军之时,大力劝阻,导致消息泄漏,旧军坐失最佳战机,进而令很多人都开始怀疑他对晋军,对阎司令长官的忠诚,再次,也是最致命的问題,就是去年年底和近年年初,晋系决定与日本人进行接触,曲线救国之时,他居然当着一干将领的面儿,跟阎司令长官拍了桌子,宣布如果晋系投降,他立刻去跳黄河,宁可一死,也不跟在座众人同流合污。 最后这一次,可是彻底触到了阎司令长官的逆鳞,当即,被阎司令长官厉声斥责了一通,然后命令警卫送回家中“读书养气”,当时,赵承绶和王靖国等人都认为,阎司令长官即便原谅了此人,也不会再向他咨询任何建议,却沒想到,才隔了短短几个月,阎司令长官居然就忘记了二人之间的争吵,非常大度地又派机要秘书梁化之去接这位次垄先生。 既然阎司令长官已经决定不计旧恶了,作为阎锡山的心腹爱将,赵承绶和王靖国两人自然就要做得更热情些,干脆站在门口跟侍卫长张逢吉一道恭候次垄先生的大驾,一则这样做可以适度地表达他们对次垄先生的敬意,体现阎司令长官一直所提倡的“尊老敬贤”精神,二來,借着等待次垄先生这段时间,他们两个也好稍微做一些准备,免得一会儿在阎司令长官面前表现太差,影响了自家的地位于形象。 侍从长张逢吉是个很纯粹的武林高手,官场中的弯弯绕一直不是很在行,虽然不理解阎司令长官对次垄先生的态度怎么突然又转冷为暖,却丝毫不影响他心中对此人的尊敬,见赵承绶和王靖国两人决定留在门口陪自己一起等人,很是理解地点点头,笑着建议道:“两位将军不妨先进去跟老总报个到,然后再出來等,我估计阎司令长官等会儿,也会亲自出來迎接军师。” “多谢张总长。”虽然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建议,却令赵承绶和王靖国两人眼睛一亮,立刻认认真真地向张逢吉道了个谢,然后留下贴身警卫,交出配枪,并肩快步走进了院子。 院子内部,打扫得极为干净,阎锡山本人不喜奢华,因此几座窑洞的外观也非常简朴,除了门窗上都镶嵌了大块的玻璃外,与其他富裕乡下地主的私宅沒什么两样,隔着老远,人的目光就能透过玻璃,清晰地看见第四孔内,阎司令长官伏案办公的身影,头压得很低,背也已经有些驮了,但是握着毛笔的手却依旧非常沉稳有力,每次移动,都显示出此间主人的强大与冷静。 一瞬间,赵承绶的心思就跳回了中原大战前夕,那时也是阎司令长官与次垄先生意见相左,一个执意要战,一个坚持要与南京中央政府妥协,换取晋绥系治下各地的休生养息之机,结果次垄先生以跳江相要挟,却被阎司令长官命令侍卫抱住,拖进后宅“冷静。”,随即,二十五万晋绥军与中央军在上千里战线上,往來厮杀,血流成河,关键时刻,张小六子带领东北军在晋绥军后背上**了一刀,阎司令长官不得不忍痛放弃了富庶的北平、天津、河北、豫西,退回晋地和绥远,从此晋绥系就走了下坡路,再也无力恢复往日的辉煌,(注2) 就在他稍稍一走神儿的功夫,王靖国已经抢先一步跑到了第四孔的门口,隔着玻璃端端正正敬了个礼,大声喊道:“报告,卑职王靖国与第七集团军司令赵承绶,奉命前來觐见,祝阎司令长官身体康健,每战必胜。” “胡闹。”阎锡山立刻起身从里边拉开门,笑着斥责,“老夫身体康健,与每战必胜有什么关系,,你这个懒鬼,想逗老夫开心都不肯下功夫把马屁话理通顺,居然还好意思喊得这么大声。” “嘿嘿,嘿嘿!”王靖国故作憨厚状挠头,红着脸低声解释,“这,这不是看您老人家太累了,就让您老人家高兴高兴么,您老身体康健了,自然就能让全军上下的士气提高百倍,这每战必胜,也就成了必然的事情。” “狗屁。”阎锡山又笑着骂了一句,心里先前剩余的怒火,却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们两个既然到了,就跟我一起出去接接次垄先生吧,他年纪大,上下车不太利索,得有个细心的人去搀扶一把。” “是。”王靖国和赵承绶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回应。 阎锡山满意地看了二人几眼,倒背着手慢慢向院子外边走,王靖国落后半步跟随,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次垄先生如果知道您一直在门口等他,心里即便还有芥蒂,想必也会烟消云散了,,说实话,这些日子开会时看不到他老人家的身影,卑职还真的有点不适应。” “他那个人,脾气大着呢,能不去报纸上发声明与我割席绝交就不错了,才不会在乎我迎接不迎接他。”阎锡山笑了笑,轻轻摇头,与赵戴文相交这么多年,彼此将对方的脾气秉性都摸得清清楚楚,上次的争吵,赵戴文绝对不会轻易忘怀,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给自己出谋划策,也不妨碍自己继续视他为兄长和军师,只不过在议事时,自己这边尽量不要再提跟日本人妥协的话头而已。 “次垄先生年纪大了,所以就不愿意看着咱们晋绥军冒险,其实在他老人家心里,还是将咱们晋绥军的利益放在了第一位。”赵承绶虽然拉不下脸來像王靖国那样故意讨阎锡山欢心,却也慢慢追上前,低声替当事双方找台阶下。 然而,阎锡山却根本不需要这个台阶,又摇了摇头,继续笑着说道:“他的想法,我很清楚,我的难处,他也清楚,只是他这一辈子,视功名富贵犹如粪土,而我这辈子,也始终在名利场中挣扎,做不到他那么超脱,所以有时意见向左,也是必然。” “老总也是为了我们这些人将來有个安身之地,才不惜委屈了自己,真的要是沒有我们这些不争气的晚辈拖累,想必又是另外一番作为。”听阎锡山的话语里,始终带着一股郁郁之意,王靖国立刻接口,大声替对方分忧。 “拖累,。”阎锡山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回过头,满脸诧异,但是很快,他就大声笑了起來,笑得非常开心,以至于不知不觉中,便有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慢慢滑落,“拖累,你虽然不肯好好用功读书,但是这个词却用得相当好好,拖累,拖累,只是不知道是老夫拖累了晋绥军,还是晋绥军拖累了老夫,,唉,老夫当年看不懂张小六子,现在想來,他也必是如此,才行止狂狈,最终落个深陷囹圄的下场吧,。” 注1:四孔,阎锡山在克难坡的公馆,是传统山西风格的窑洞,共有七个窑,阎通常都在第四孔处理公务。 注2:张小六子,即张学良,晋军全盛时期,控制了北平、天津、河北、山西、察哈尔南部与河南部门地区,中原大战后,除了山西和绥远之外,其他地区都被张学良所得。 第一章 问情 (二 下) 第一章问情(二下) “老总何出此言,,要是沒有您老,咱们晋绥系早被别人一口吞了,哪还可能保住今天这片基业,!”见阎锡山感怀落泪,赵承绶心里也觉得酸酸的,红着眼睛安慰。 无论阎司令长官刚才的话是真情留露也好,故意做戏给人看也罢,至少有一点赵承绶可以确认,晋绥系的当家人不好做,在民国初期这段漫长而又混乱的历史当中,晋绥系早已成长为一个纠缠了军、政、商三方面力量的怪胎,作为这支力量的掌舵者,阎司令长官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反复权衡,照顾到这个派系当中大多数人的利益,而晋绥系这个庞大的集团,反过來又会给自己的掌舵者提供支持和依仗,为他提供跟天下英雄一争短长的资本。 即便赵承绶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的第七集团军内部派系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很多时候,即便是他这个集团军司令,也不得不向其中某一些势力妥协,做出一些违心的决定,而另外一些时候,这支军队又能为他提供强大的保障,让任何想招惹他的人都提着一万分小心,唯恐稍有不甚,惹出什么兵变事件,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拖累两个字,的确用得恰当无比,掌舵者的胸怀和能力,影响着麾下整个团体的前途,而他麾下的那个政治团体,同时也在影响着他,左右着他,让永远做不到无牵无挂,随心所欲。 这天下沒有圣徒,任何政治组织,都有他自身的利益追求,如果他的领军人物不能保证组织内大多数人的利益,就注定会被这个组织抛弃,甚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哪怕是组织的利益与国家民族的利益发生了冲突,到底该把谁放在前面,依旧是个艰难的选择。 一时间,三人竟相顾唏嘘,都觉得天大地大,其实留给人的空间不过是身边三尺,再多移动分毫都是艰难万分。 正感慨间,大门口传來一阵清晰的刹车声,阎锡山花费重金给他自己定制的防弹车到了,侍卫长张逢吉恭恭敬敬地跑过去,亲手拉开车门,然后与长官部机要秘书梁化之一道,从后座上搀扶下一个形销骨立的白胡子老汉來。 “次垄兄,次垄兄近來身体可好,。”阎锡山一见來人,立刻收起脸上的感怀之色,快步迎了上去,双手相搀,“本以为最近可以让你好好休息一段日子,沒想到又得劳烦你,唉,次垄兄,阎某片刻也离不开你老哥啊。” “垂暮之人,等着老天收罢了,有什么好不好的。”被阎锡山尊称为次垄兄的赵戴文稍稍侧了下身体,避开阎锡山的搀扶,淡然回应,“倒是你阎司令长官,看起來可是比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又憔悴了不少。” “次垄兄说笑了,你这辈子活人无数,相必神佛也愿意保佑你长命百岁。”阎锡山讪讪地将手收回來,跟在梁化之身边,继续大声讨好,“至于我自己么,这辈子杀孽造得太多了,哪天眼睛一毙,就去阎罗王那边听候处置了。” “你阎百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气短了,。”听阎锡山后半句话里隐隐带着自暴自弃之意,赵戴文吃了一惊,不敢再计较二人之间的矛盾,皱起眉头,大声劝告,“无论外人怎么看你,至少确保晋地二十余年未遭战火,这份功劳谁也抹杀不掉,即便到了阎王爷面前,在这乱世当中,有几个豪杰能比你杀孽更少,。” “知我者,果然只有次垄兄。”阎锡山成功地化解了对方心中的抵触情绪,赶紧笑着回应。 “你,你这狡猾的老东西。”赵戴文立刻察觉自己上当,扭头狠狠瞪了阎锡山一眼,苦笑着唾骂。 骂过之后,心中那点儿原本就非常单薄的怒火,却再也重新点不起來,只好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就骗吧,反正赵某这辈子,算是栽在你阎百川手上了,我今年都七十多了,你再耍心眼,还能耍得了几回,说吧,你又遇上什么为难事情了,趁着我还沒有完全老糊涂,能帮你参谋就帮你参谋参谋。” “多谢次垄兄大度。”阎锡山赶紧又道了声谢,推开梁化之,亲自搀扶着赵戴文朝自己的办公窑洞走,“外边风大,咱们进去说,进去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只是好长时间沒当面向次垄兄请教了,心里想得厉害,所以才又厚着脸皮派化之去接你。” “请教,你阎百川哪里还用得着向我请教,。”赵戴文扭头横了他一眼,不满地数落,“别我哪句话说错了,又得被送回家中闭门读书,都七十多岁老头子了,我哪还有那么多心思放在书本上。” “上次的事情,是小弟我一时情急。”阎锡山闻听,少不得又要当面赔罪,“不是过后就派孩子们去看望你了么,况且我也沒说不准你出门。” “我这么大年纪了,你就是让我天天往外边跑,也还得跑得动才行。”赵戴文又横了他一眼,悻然回应。 被勒令回家读书养气,对谁來说都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然而阎锡山毕竟沒有限制他的自由,也沒暗中派遣人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从某种那个程度上说,阎锡山先前对他的处罚,根本就是好朋友间的逗气,气消了,处罚也就不了了之了,整个晋绥军上下,谁也不会当真。 既然谁都沒有当真,赵戴文自然也不能老揪着此事不放,随便发泄了几句之后,便顺水推舟地进了窑洞,坐在了阎锡山命人专门给自己准备软背靠椅上,一边四下打量,一边低声问道:“就咱们几个人开会么,是不是太少了点儿,,这可不是该做重要决策的样子。” “其他人都不在总部。”阎锡山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回应,“并且今天要商量的事情,也不太适合让太多人知晓,。” “嗯,。”闻听此言,赵戴之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给阎锡山做了半辈子军师,他最喜欢参与的,就是那些看上去挑战难度比较高的事情,特别是到了晚年之后,对太寻常的政务和军务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只愿意偶尔出手管一管别人处理不了的难題。 “是骑一师那边出了些问題。”阎锡山了解赵戴文的秉性,也不耽搁时间,迅速将话头转向主題,“师长赵瑞谎报军情,我派去的军政卫负责人非但沒起到任何监督作用,反而跟他一道勾结起來写假报告骗我。” “骑一师,。”沒等其他人做出反应,赵承绶立刻站了起來,将身体挺了个笔直,“卑职治军无能,请老总惩罚。” 骑一师在编制上隶属于晋军骑一军,而骑一军又是他赵承绶起家的老底子,第七集团军的骨干,虽然师长赵瑞并非他亲手提拔,但出了这么个孽障,作为上司他的仍然难辞其咎。 然而阎锡山今天却不想借机敲打他这个得力臂膀,轻轻扫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赵瑞是赵瑞,你是你,你们两个又不是亲戚,他蓄意欺骗我,,与你沒什么关系。” “卑职,卑职”赵承绶满头大汗,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在经历了商震的出走和傅作义的自立门户之后,晋绥军体系之内,对忠诚度的要求就提到了第一位,特别是最近两年,阎司令长官对属下忠心尤为看中,你可以克扣军饷,也可以打败仗,这些都可以原谅,唯一不能原谅的,就是蓄意欺瞒,一旦出现类似苗头,立刻重手惩处,绝不姑息纵容。 “百川说沒你的事情,就是沒你的事情,你心里不必负担太重。”见堂堂一个集团军司令紧张成了这般模样,赵戴文心中好生不忍,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來,轻轻拍打赵承绶的肩膀。 “次垄先生,我,我平素对手下疏于教导,所以,所以才会滋长了赵瑞的狼子野心,无论老总怎么处罚我,我都心服口服。”赵承绶感激地看了老人一眼,继续大声表态。 无论阎司令长官打算沒打算追究自己的责任,该说的话,自己却必须得说到位,眼下不是北伐出晋那会儿,也不是中原大战之前,那时候,整个晋绥军上下都洋溢着蓬勃朝气,阎司令长官也能做到知人善任,宽厚仁慈,而现在,随着李生达被暗杀,李服膺被枪毙,晋军的高级将领再见到自家的阎老总,心中难免会涌起一股莫名的畏惧感,即便像赵承绶这样的左膀右臂,也不敢保证哪天阎司令长官会不会來个壮士断腕,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注1) 赵戴文见此,心里愈发觉得难过,他记忆中的晋绥军,可根本不是这般模样,想当年阎锡山和他密切配合,亲手打造了这支北方雄师,从太原一直打到北平城下,将士用命,所向披靡 想到这儿,老人再也忍不住,用力推了赵承绶一把,大声命令,“坐下,我说沒你的事情,就沒你的事情,百川他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满脸青黑的阎锡山,摇着头说道:“百川,赵瑞和邹占奎两个联手作假,行为固然可恶,但是,你难道一点儿都不以为,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太害怕你的缘故么,百川老弟啊,你如何治军,照理儿我不该多加干涉,但咱们晋军,原本不是这样子的啊。” 注1:中原大战之后,阎锡山受打击太重,心性大变,对麾下将领也不再是推心置腹,他的老搭档商震愤而出走,晋军十三太保当中的十九军军长李生达因为倾向南京政府,被阎锡山指使卫士刺杀,另一个太保,六十一军军长李服膺率部抵抗日寇十余日,奉他的电令后撤,为了应付全国舆论,居然被他下令枪决。 第一章 问情 (三 上) 第一章问情(三上) 呃,这两个狗才联手谎报军情,怎么却怪到我头上來了,,阎锡山眉头一皱,有股怒火从腹底直冲脑门,但是看到赵戴文那双深邃而明澈的眼睛,已经涌到到嘴边的驳斥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了,心中怒火也迅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大半辈子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儿,他阎百川欺骗过无数人,也被无数人欺骗过,但是,唯一从來沒有欺骗过,并且也不会担心对方欺骗自己的,就是眼前这位赵老哥,可以说,自从双方决定武装推翻满清朝廷那一刻起,赵戴文就在全心全意地支持着他,即便偶尔跟他的意见有冲突,也是为了晋绥军的长远打算,从沒试图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或者拿走一部分资源去另立门户。 这是他的兄长,他的挚友,他的军师,他与他一如三国时的刘备与诸葛亮,三国时的诸葛亮还要依靠刘备的提拔和赏识才能一展所长,而赵戴文在与他阎百川相逢时,却是他的老师与参加反清大业的领路人,他们两个将准备用來起义的炸弹藏在随身包裹中,从东京结伴走回太原,他们那个时候,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一无所有。 想到这辈子赵戴文为自己的无私付出,阎锡山心中的怒火就再也烧不起來,而赵戴文也从阎锡山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中,感觉到自己刚才的话可能说得太重了些,轻轻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补充道:“他们两个胆大妄为,无论怎么惩处都不为过,可是,事情发生了不究其本源,你又如何防得住下一次背叛,,总不能将所有高级将领都撤掉,自己到前线坐镇指挥吧,以眼下咱们晋绥军的规模,你又怎么可能忙得过來,。” 一席话,说得阎锡山频频点头,长叹了一声,苦笑着解释道:“老哥说得对,这事儿的确得从根子上找原因,我刚才有些急怒攻心,所以就乱了方寸。” “有什么好急的,。”赵戴文笑着摇头,“他们两个还敢把队伍拉走,,放心,据我观察,赵瑞的本事连傅宜生一半都达不到,在军中的威望,更是差得远甚,如果你想拿下他们两个,估计派一个警卫连下去,就能解决问題,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 “那倒沒有。”阎锡山笑了笑,心虚地摇头,“只是,只是眼下他们那个师,所在位置有些特殊。” 闻听此言,赵戴文登时微微一愣,皱起眉头,低声问道:“你把骑一师摆在了哪,难道附近还有日本人的大股部队么,,百川啊,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两个人要经验沒经验,要威望沒威望,怎么可能当得了大任,。” “不是,不是,那附近只有蒙疆驻屯军的一个中队,还不是满额,所以我才把骑一师摆在那边。”阎锡山被问得脸色微微发红,赶紧低声解释。 “骑一师附近只有一个日军中队,小鬼子也太不把咱们晋军放在眼里了。”赵戴文又是微微一愣,感慨的话语脱口而出,说完了,才突然想起來前一段时间晋军打算与日寇暗通款曲的丑事,心中顿时一凉,有股抑郁之气慢慢从嘴里吐出來,弥漫在窑洞中久久不散。 阎锡山刚才一直刻意不提晋军已经跟日本人之间已经达成了初步“和平共处”的协定,就不想让赵戴文又在此事上跟自己纠缠起來沒完,此刻见对方已经猜到了真相,只好笑了笑,硬着头皮说道:“我也是沒办法才出此下策,新军被八路给拉走了,中央军又盯着咱们手中最后这点儿地盘,如果我还继续像先前那样跟日本鬼子硬拼的话,估计用不了一年,咱们晋绥军最后这几万人马,也会葬送得干干净净,孙连仲的队伍在台儿庄拼光后,重庆方面是怎么对待他的,老哥你也看到了,我怎么敢再步他的后尘,。” 不待赵戴文说话,想了想,阎锡山又继续补充,“不过老哥你放心,阎某人可以对天发誓,跟日本人之间,只是虚与委蛇,绝不会真心投靠他们,绝不会真的出卖祖宗。” “唉,,。”赵戴文又是报以一声长叹,望着阎锡山日渐憔悴的面孔,半晌无法再说一个字,以他对阎锡山的了解,相信后者刚才说得的确是心里话,跟日本人之间勾结,只是为了保住手里边最后这点家底儿,而不是真的想去当儿皇帝,这也是阎锡山最擅长的本领,在几大势力当中左右逢源,谋取晋绥系利益的最大化,只不过原來他逢源的对象是奉系、直系和南方的广州革命政府,而现在,则换成了日寇、八路和国民党中央政府而已。 如果光站在晋绥系的立场上,很难说阎锡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但是,如果跳出晋绥系这个小团体之外,站在国家与民族的立场上,阎锡山的行为绝对是大错特错,即便把整条黄河的水倒出來,都无法洗干净他的罪行。 而与日寇暗通款曲的决定,却得到了晋绥军大部分高级将领支持的,至少,今天到场的赵承绶、王靖国和梁化之三个,谁都跑不了,目光缓缓从窑洞中的几个人脸上扫过,赵戴文越看,心里觉得越凄凉,当年那个为了国家民族不惜头颅的阎百川不见了,当年那个死守大同,与清军激战四十余日赵承绶也不见了,他们如今都手握重兵,功成名就,他们都有了割舍不了的利益与牵挂,为了维护这些身外之物,竟然不惜出卖自己的国家与民族,而当年他们之所以起义推翻满清,也正是因为满清统治者,把小集团的利益摆在了整个国家民族利益的之上,他们只用了短短三十年,甚至更少的时间,就变成了当年自己誓死要推翻的人,并且乐此不疲。 “只是,只是初步达成了停火协议,其他,其他事情都沒谈,您老也知道,当年唐太宗亦有渭水之盟,老总之所以这样做,也只是为了积蓄实力,以图将來而已。”被赵戴文看得心里发毛,第七集团军司令赵承绶向后退了几步,硬着头皮解释。 “是啊,是啊,您老也知道,开战以來,咱们晋绥军损失惨重,去年又被八路拉走了三分之一人马。”作为阎锡山的私人谈判特使,梁化之也红着脸替晋绥系的行为找理由。 这两个人都是对日谈判的直接参与者,并且最初心里都对此十分抵触,但出于对阎锡山个人的忠诚,他们两个又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找理由,自己欺骗自己,久而久之,就真的沉浸在谎言当中,彻底无法自拔了。 听二人说得流利,赵戴文愈发觉得心凉,只觉得身体内的血液都变成了冰水,沿着血管淌來淌去,把冻得自己瑟瑟发抖,“你,你”用手指了指阎锡山,又指了指赵承绶,他嘴唇哆嗦着,胳膊哆嗦着,无法说出一句完整话,猛然间,嗓子眼一甜,鲜红的血浆顺着嘴巴和鼻孔喷了出來。 “化之,赶紧去接张子仁,不,赶紧去传杨麻子。”阎锡山年纪虽然大了,手脚却非常利索,抢上前一步,扶住赵戴文,同时大声命令。 张子仁和杨麻子,都是阎锡山的贴身御医,前者精通岐黄之术,后者则是喝过洋墨水的西医,眼下二人都住在克难坡这个大军营当中,只不过张子仁的住所距离阎公馆较远,而杨麻子的房间恰恰就在阎公馆旁边而已。 梁化之一直相信西医比中医见效快,听到阎锡山的命令,答应一声,赶紧撒腿往外跑,不一会儿,就与杨麻子两人抬着药箱跑了回來,后者用眼睛一扫赵戴文的脸色,赶紧将老人家从阎锡山怀里接过,缓缓放在阎锡山日常休息的土炕上,一边吊起瓶子來输液,一边低声向阎锡山等人问道:“次垄先生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怎么会突然吐这么多的血,,他的血压原本就高,最忌讳情绪波动,我昨天给他检查身体时,刚刚叮嘱过他,他也答应以后尽量克制,怎么才隔一天就犯了忌,。” “你赶紧把他救醒,哪來那么多废话,。”阎锡山被问得心里好生愧疚,狠狠瞪了杨麻子一眼,厉声呵斥。 头一回见到东主如此失态,杨麻子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中的药瓶子摔在地上,迅速蹲了一下身体,他用膝盖接住药瓶,然后一边熟练里往架子上挂,一边低声解释道:“老总息怒,我不是废话多,我是需要找出他的病因,否则,即便今天把他抢救过來,恐怕也不能保证沒有任何后遗症状。” “是军队中的事情。”阎锡山无奈,只好含含糊糊地回应,“总之,他刚才情绪非常激动,你赶紧想办法救治吧,需要什么药品,尽管开单子,如果西医不行,我再把张子仁接过來。” “应该情绪过于激动,导致肺部血管破裂。”杨麻子想了想,如实回答,“输完这两瓶液症状就能缓解,但是我害怕他老人家脑部血管也出了问題,毕竟已经是七十多岁人了,血管非常脆弱,,如果那样的话,也只能吃些中药,尽人力,听天命了。” 第一章 问情 (三 下) 第一章问情(三下) “先把西医的所有手段都使出來,然后我再安排中医。”阎锡山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昏迷中的赵戴文。 瘦,离奇的瘦,这位和他并肩奋斗了多年的兄长,此刻干瘦得像一堆枯柴,暗黄色的皮肤下,黑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全身的血肉都早已被被烧尽了般,此刻只剩下经络和骨头。 他的血肉是为了晋绥系而耗尽的,而现在的晋绥系,又如此令他失望,想到导致赵戴文吐血的真实原因,一瞬间,素來意志坚定的阎锡山心里竟然涌上了一股浓浓的悔意,但是很快,这股悔意就被他的理智压下去了,从两只眼睛里射出來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冰冷。 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除非自己和赵承绶等人都学赵戴文那样,赤条条來去无牵挂,否则,向日本人妥协就是晋绥系唯一的出路。 晋绥军不是沒有战斗过,抗战开始的第一年,倒在沙场上的将士数以十万计,可战斗的结果怎么样呢,绥远自立门户了,晋北、晋东全都丢了,自己和赵戴文辛苦积累了二十余年的工业体系,转眼间就全都归了日本人,如今大伙只剩下晋西一隅之地立足,还得跟卫立煌的中央军平分,再打下去,晋绥军除了全体成为烈士纪念碑上的一堆名字外,还能剩下什么,。 不光晋绥军不行,中央军这三年多來同样是屡战屡败,丧城失地,悬殊的工业与军事力量差距,使得中*队根本沒有力量反抗,如果不是日本人的兵力有限,而入川的道路又实在艰难的话,恐怕眼下重庆早就插满了日本人的膏药旗,蒋光头和他的黄埔系,也早就转进青海继续去做以空间换时间的春秋大梦了。 唯一有希望顶住日本人的办法,恐怕就是像八路军那样,把自己变成老百姓的一部分,依靠中国土地的广袤和人口基数的庞大,死拖干耗,直到耗得小鬼子自己坚持不住了,主动撤走,可那样做的话,又拿什么來保证晋绥军的纯粹性,新军的前车之鉴就在那明摆着,采用了八路军那套办法的新军,在两年不到的时间内就彻底赤化了,司令长官部想安插人手安插不进去,想武力解决,却豁然发现,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几路晋绥军主力,不拿出玉石俱焚的决心,根本不可能将其拿下。 为什么,阎锡山在夜深人静之时,不止一次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哪里对不起新军,对不起续范亭等人,竟然令他们离开之时如此义无反顾,,答案仿佛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被洗了脑,疯狂地痴迷于某种信仰,可因为对方掌握了某种理论,自己就只能将辛苦多年打下的基业拱手相让么,凭什么,如果会背几句经文就可以夺人家产的话,那和江湖上四处招摇撞骗的和尚道士有什么区别,,(注1) 不可能,阎锡山不是赵戴文,绝对不能准许自己花费半生心血打造的晋绥军被人喊几句口号就轻飘飘拿走,这份基业不止是他阎锡山的,也是赵承绶、王靖国、孙楚等人的,他们当中任何人都沒资格把这份基业交出去,只能尽最大努力维护着它,推动着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老总,赵先生醒过來了,好像在叫您的名字。”正沉浸在满腔孤愤中不可自拔之时,耳畔突然传來贴身西医杨麻子的声音,“不过,请老总千万别再刺激到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了,你去外边等着,沒我的命令不准离开。”阎锡山狠狠地横了杨麻子一步走向赵戴文。 “是。”杨麻子答应一声,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听见阎锡山低声命令,“还有你们几个,在这里愣着干什么,都到外边候着去。” 这句话,明显是对赵承绶等人说的,“是。”众人知道阎司令长官心里头不痛快,赶紧低声答应着,结伴退向了门外。 阎锡山沒功夫再理会他们,收拾起纷乱的思绪,慢慢走向正在输液的病人,病榻上的赵戴文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挣扎着将头扭过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僵了僵,然后都本能地选择将眼睛挪开,仿佛彼此的眼睛里都藏着一颗炸弹般,再不挪开,就要把两个人一道炸得粉身碎骨。 “次垄兄,我的次垄老哥,你何必,你何必如此大动肝火。”片刻犹豫之后,阎锡山再度挪动脚步向病人靠近,满脸堆笑,嘴巴里发出一连串的抱怨声,“你看,你看看,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万一,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儿,让我,让我如何跟天下人交代啊,。” “百川,,。”赵戴文艰难地笑了笑,低声呼唤,“你我,你我兄弟之间,就不用说这些场面话了吧,我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早死两天晚死两天,其实沒啥差别。” “次垄兄,次垄兄,你这话怎么说的。”阎锡山的脸色腾地一下就红了起來,想说几句反驳的话,又怕再度刺激到赵戴文,令对方彻底就此长眠不起,直憋得眼睛发紫,额头发黑,鬓角处汗珠淋漓而下。 “百川,我不是跟你赌气才这样说的,想当年,咱们一道回国发动革命的那些山西籍老乡,到现在还活着的恐怕一个巴掌都能数清楚,比起他们,我的确是活得时间太长了。”看出阎锡山心中的尴尬,也明白对方在忌讳着什么,赵戴文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补充。 在绝望之后,他不想再跟阎锡山再争执先前的话題了,对方不是个可以轻易改变决心的人,既然已经跟日本人开始了接触,就不可能再拉得回,而他自己,三十年來尽量不让自己在晋绥军中影响力太大,以免兄弟反目,如今,这个决定的结果终于彻底体现了出來,是甜是苦,只有自己清楚。 “次垄兄,你千万别这么说。”闻听此话,阎锡山心中的负疚感更深,讪讪笑了笑,伸手去抓赵戴文干瘦的手臂,“我还等着跟你继续并肩作战呢,如果你现在就走了,让我今后有了难以决断的事情找谁去商量,。” 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发自肺腑,说着说着,眼睛就湿润了起來,泪水瞬间就淌了满脸,赵戴文见状,忍不住又低声叹气,“唉,你也不用这么谦虚,我老了,很多想法早就跟不上你的思路了,一直厚着脸皮给你瞎出主意,实际上纯属添乱,我知道,你是看在咱俩多年的” “次垄兄,你千万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你如果这样说,我除了立刻辞职外,就沒有任何选择了。”阎锡山急得满脸是泪,抓住赵戴文的手轻轻摇晃,“我知道最近一些决定不合你的心思,可我,可我真的是被逼得沒办法了啊。” “我知道,我能理解,我真的能理解。”赵戴文不愿在沒意义上的话头上浪费所剩无几的体力,摇摇头,强笑着回应,“我不想再说这些了,时间不多了,趁着我还清醒,咱们说些别的。” “说些别的,说些别的。”阎锡山如蒙大赦,赶紧用力点头,只要不涉及到对日妥协的事情,其他问題,此刻他都愿意迁就赵戴文,毕竟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他的朋友,真的让对方抱憾而去,他阎某人恐怕在今后的日子里永远无法心安。 赵戴文的手微微一紧,抓着阎锡山的手腕儿,低声求肯,“我家宗复,你是知道的,他性子激进,行事荒唐,这些年有我这个当爹的在,才沒人愿意难为他” “我知道,我知道,年青人么,谁不是这样过來的,。”明白赵戴文是在托孤,阎锡山毫不犹豫地答应,尽管在军政卫给他的密报里,早已经多次点明,赵宗复与赤色份子往來密切。 赵戴文的眼睛里明显流露出感激之色,想说一些客气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再度将手指紧了紧,示意自己相信阎锡山的承诺,。 阎锡山立刻将另外一只手压上去,双手握住赵戴文冰冷的手掌,“我跟你保证,只要我阎百川活着的一天,就沒人敢动宗复。” 老朋友只有这么一个独子,他不想让老朋友将來在忌日的时候,连个上香的后人都沒有,至于赵宗复思想上倾向于延安的事情,倒也沒什么可怕,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赵宗复思想再离经叛道,也不过是个秀才,况且他的出身早就决定了,不可能完全接受延安方面那一套“等贵贱,均贫富”的理论,(注2) “那,那我就沒什么不放心的了。”赵戴文艰难地笑了笑,眼角处缓缓淌出两行清泪,谁都无法轻易放弃已经到手的利益,以当年中山先生的伟大,晚年时还恋恋不舍权位,还要让所有国民党员发誓效忠于他自己,阎百川只是一介地方豪强,自己怎么能指望他把国家民族放置于私利之上,,以前不是阎百川让自己失望,而是自己太高看了阎百川,太高看了晋绥系这个小团体了。 以为老朋友落泪的原因是由于自己答应永远保护赵宗复,阎锡山心里登时又轻松了不少,握着对方的手,继续许诺:“你不是矢志办学么,等哪天不打仗了,就让宗复去做咱们山西省的教育厅长,以后他的桃李满天下,你一直坚持的教育兴国理念,也能得到推行。” “那,那我真的是死而无憾了。”赵戴文被阎锡山给出的“回报”吓了一跳,愣了愣,笑得愈发凄凉,“百川,你公务繁忙,我就不在这里给你添麻烦了,安排辆车,送我回去吧,别因为我的病,耽误了你处理公事。” 二人合作这么多年,恐怕这次,是赵戴文对阎锡山最客气的一次,客气到让阎锡山根本无法适应,双手握着赵戴文的手,却根本无法将其焐热,也从对方掌心里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他知道这份寒冷來自何处,却根本找不到化解的办法,在病榻旁又站了好一会儿,见赵戴文的双眼又已经合上,只好轻轻叹了口气,松开手,缓缓走向门口,“化之,安排救护车送次垄先生回去,再从安排张子仁医生给他复诊一次,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让次垄先生早日康复。” “是。”机要秘书梁化之大声答应着,转身跑去安排医护人员和车辆。 阎锡山回头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窑洞,心中一瞬间也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平素看不见,摸不到,却令他无时无刻不感到温暖,如今,融融的暖意却随风而去,任他如何努力,都再也无法将其抓在手中,只留下挥之不去的遗憾。 “老总,那骑一师的事情。”见阎锡山半晌都不说话,王靖国走上前,硬着头皮提醒,眼下的确不是该提这个茬的时候,但事关晋绥军的安危,他不得不迎难而上。 好在阎锡山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想了想,用极低的声音回应,“先搁置吧,你们两个谁也不要走漏风声,特别是你,赵印甫,我知道你心软,但对于这种脑后生者反骨的人,绝对心软不得,咱们等上一两个月,先把姓邹的调回來述职,然后,再找个沒有隐患的方式,解决掉赵瑞和其他人的问題,尽量不要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影响到军心。” “是。”王靖国和赵承绶两人赶紧答应,用身体语言表示自己完全服从司令长官的命令。 “还有。”阎锡山狠狠咬了咬牙,眼睛里涌现了一丝怨毒,“治安,你回去后,代表我发一份电报给重庆,催讨一下今年该划拨过來的军饷和各类补给,按八个集团军的编制要,咱们晋绥军处于抗战第一线,理应多拿一些。” “这”王靖国愣了愣,有些跟不上老长官的思路,从军统近期的的反应上來推断,晋绥军跟日本人在暗中谈判的事情,重庆方面已经掌握一些相关情报,在这种情况下还加倍讨要粮饷补给,岂不是逼着重庆方面主动跟晋绥军摊牌么。 “让你去你就去。”阎锡山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补充,“别瞎琢磨,在跟某些人打交道方面,你还差得远呢。” “是,卑职鲁钝,多谢老总指点。”王靖国迅速明白过來晋绥军的底气何在,佩服地向阎锡山鞠躬,姜到底是老得辣,重庆方面越是察觉到晋绥军跟日寇之间的有勾结,晋绥军越要把架子摆足,只有这样,重庆方面才会认为,有希望重新将晋绥军拉回头,加倍给予各种好处,而日本人那边,得知重庆在努力拉晋绥军回头,也会加大收买的力度,让大伙落到更多的实惠。 然而阎锡山此时想算计的,却远远超过他的接受能力,很快,就低声补充了另外一个具体任务,“把姓彭的小子勾结八路,离间咱们跟北路军关系的事情,也着重在电报里提一下,我就不信,有人肯为了这个狂妄的小子,得罪咱们整个第二战区。” 注1:续范亭,辛亥元老,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时任山西远征队队长,讨袁时任国民军第三军第二混成支队参谋长,1935年续范亭在南京拜谒中山陵时剖腹明志,誓于日寇不共戴天,1937年奉命组建山西新军,后因阎锡山准备武力解决新军领导权问題,断然投向延安。 注2:赵宗复,赵戴文的独子,燕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地下党员,曾利用家庭背景,为八路军做出了卓越贡献,1949年后任太原工业院校长,**期间被政敌迫害至死。 第一章 问情 (四 上) 第一章问情(四上) 以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国民革命军一级上将的身份,去难为一个小小的军统统察绥分站副站长,看上去实在有些掉价儿,然而阎锡山偏偏就做了,并且做得非常郑重其事。 他在试探,同时也是在要挟,试探自己和麾下所剩不多的晋军,此刻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眼里,在那个跟他有着血海深仇却又不得不笑脸相待的光头佬眼里,究竟占据着怎样的份量,要挟被日寇打得疲于招架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和那个光头佬,如果不许给自己和晋军足够的好处,自己就带领弟兄们改换门庭,掉头反咬。 这一招,的确是匪夷所思,让人仓促之间很难招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接到电报第二天,就关起门來开了一整天的会,据说蒋委员长在会上当场拍了桌子,把第二战区的前副总司令,去年调整为第一战区总司令的卫立煌骂了个狗血喷头,连带着同來参加会议的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汤恩伯和七十六军军长李铁军也遭受了池鱼之殃,当年河南惨败的旧事被当众翻出來,大加斥责。 卫立煌等人虽然觉得冤枉,可都知道此刻蒋委员长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出言抗辩,一个个低着头待罪,蒋介石见几名心腹爱将都变成了受气包,心中愈发感到恼怒,又狠狠拍了几下桌子,大声喝到:“看看你们这幅熊样,哪里还像个军人,,军人,是军人就得有血性,我如果哪点错怪了你们,你们就应该当面指出來,当面反驳我,而不是像个童养媳般,就知道把头低下任打任罚。” 汤恩伯和李铁军两个听了,立刻把头垂得更低,跟在蒋介石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经对眼前这位委员长大人的脾气秉性摸了个清清楚楚,现在被他数落两句沒任何问題,哪怕是数落错了,过后他平静下來,自然会给你一些补偿,而当面顶撞反驳,却是白痴行为,委员长本人有可能真的像他自己说得那样虚怀若谷,不记恨于你,可他周围却有一堆小人正愁沒机会拍马匹,这下终于找到目标,肯定会蜂拥而上,明里暗里给你使无数绊子,让你从此在军队中再也过不上一天顺心日子。 然而原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刚刚调任第一战区做司令长官的卫立煌,却不像汤恩伯和李铁军两个那样会揣摩上意,他在讨袁战争中便暂露峥嵘,后又担任过孙中山的贴身警卫,资历地位都远远强过前两人,对蒋介石的畏惧,也不像其他两人那样深,听委员长大人说准许自辩,就双手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來,大声回应道:“委员长教训得沒错,阎锡山敢勾结日寇拥兵自重,卑职这个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的确有失察之责,委员长给我任何处分,我都不觉得委屈,毕竟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你想告诉我,这些都是你离开第二战区之后发生的事情,与你一点儿关系都沒有么。”蒋介石立刻听出了卫立煌的本意,竖起眼睛,厉声打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阎锡山在跟你搭档的时候就一直老老实实,全心抗日,等你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跟日寇联系上了,,如果沒有预先准备,他的动作能如此迅速,,你以为这是请人打牌么,敲敲门就可以把人叫到一起凑搭子,事先连个穿针引线的人都沒有,,卫俊如,我现在都想问一问你,你在第二战区的时候,到底知道不知道阎老西在干什么,!” 最后一句话,可是有些狠辣了,如果一旦坐实了与阎锡山一道勾结日寇的罪名,足够让卫立煌身败名裂,后者闻听,赶紧挺直身体,大声辩解:“卑职在第二战区任职十一个月,率部与日寇大战四次,小战十七次,虽然不敢说每战都身先士卒,但指挥部距离前线绝对沒超过三公里远,日本鬼子恨不得将卑职抓去剥皮抽筋,怎么可能派人跟卑职接洽,,况且卑职离开第二战区司令部,是民国二十八年一月,而眼下已经是民国二十九年六月,相隔足足有一年半时间,阎锡山在这一年半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卑职怎么可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 卫立煌骁勇善战,嫉恶如仇,在第二战区任副司令长官时跟阎锡山两人之间关系极为紧张,当然不可能给后者勾结起來一道去投日,这些,蒋介石心里其实都非常清楚,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的确说得有些过分,然而,卫立煌的桀骜不驯,却依旧令他怒火暴涨。 “好,好,。”用手指着对方,他被气得脸色发黑,额头上青筋直蹦,第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胡宗南在旁边看到了,赶紧站起來,双手搀扶住他的胳膊,“校长,校长息怒,阎锡山勾结日寇罪该万死,但是校长却不能因为阎某人的狂悖,气坏了身体,咱们,咱们全中国的抗日将士,可就您这么一根主心骨。” “马屁精。”“无耻小人。”陈诚、卫立煌和汤恩伯等人侧过头,都对胡宗南的言行非常不屑,然而,他们却不得不承认,胡宗南的这一招,化解了眼前所有危机,蒋介石听到了此人的话,立刻意识到,今天的会议主題是如何应对阎锡山的要挟,而不是敲打麾下这些对自己尚算忠诚的高级将领,愣了愣,甩开胡宗南的胳膊,双手支撑在桌案上深深喘气,“好,,算你卫俊如有理!阎锡山投靠日军的事情,你不知情,但现在这种情况,你卫俊如该怎么办,,第二战区距离你的第一战区最近,晋军当中,也有很多人曾经接受过你卫俊如的指挥。” “只要委员长一声令下,我第一战区将士即可挥师北上,击溃晋军,拿下阎锡山这个里通外国的王八蛋。”卫立煌想都不想,大声回应。 “说得轻巧,第一战区北上,谁负责抵抗河南一带的日军,!”蒋介石立刻将眉头一皱,大声反驳。 “是啊,俊如兄这个设想太大胆了,将士们浴血奋战半年多,好不容易才将战线稳定下來,如果第一战区有失,整个中原战场,都会动荡不安。”陈诚也赶紧站起來,低声反驳。 “是啊,还要考虑绥远的反应,傅作义那个人一向念旧。”其他高级将领都身经百战,以旁观者角度,将形势看了个清清楚楚。 在经历了新军的出走之后,眼下阎锡山手中虽然号称有四个集团军,实际兵力却只剩下七八万人,并且有一大半儿是沒上过战场的新兵,战斗力低得可怜,如果第一战区全力北上的话,的确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击败晋军主力,将阎锡山的叛乱行为扼杀在萌芽状态,然而,这一切必须的前提是,附近的日军不会趁机大举向第一战区进犯,并且阎锡山不会立刻敞开大门,接应张家口的蒙疆驻屯军,河北的华北驻屯军入晋,否则,很可能的结果就是,一战区将士经历血战消灭了晋军,而两个战区也同时落进日寇手里,整个北方抗日形势瞬间急转直下。 “中央可以调第三十四集团军东进,接管第一战区出现的空档,第三十一集团军也可以向北推进,从侧面威胁河南战场上的日寇,令他们无法窥探第一战区。”卫立煌心中也早料到了自己北上之后,敌军可能的动作,四下看了看,大声给出应对之策。 “不可,第三十四集团军刚刚在徐向前手里夺下了七个县地盘,脚跟还沒站稳,怎么可能掉头东进,。”在座当中,立刻有好几名将领站了起來,高声驳斥。 按照去年国民党中央通过的统一军政的计划,封锁延安方面的陕甘宁边区,将八路军主力与大后方彻底隔离,是消灭赤色割据武装的第一步,胡宗南带领第三十四师倾尽全力,才勉强击败八路军的陕西留守部队,夺下了七个县城,建立了近七百公里的封锁线,如果现在就把胡宗南部调走去打鬼子,先前的所有努力就会前功尽弃,用不了几天,那些县城就会再度倒向延安,八路军和他们的大后方的联系通道,也会重新接拢起來。 理由很充分,反驳者的声音也足够响亮,只是多少有点儿底气不足,特别是卫立煌的目光像刀一样扫过來时,几个提出反对意见的将领竟然陆续低下了头,沒有一个人肯跟他的目光想接。 有些事情,可以偷偷摸摸的去做,却绝对不适合宣之于口,特别是在明知道晋军跟小鬼子勾搭成奸的时候,在国民革命军中装备精良程度数一数二的第三十四集团军不去讨伐阎锡山,却要去抄正在跟日寇浴血奋战的八路军后路,其中缘由,无论怎么说都理不直气不壮,即便这件事得到了蒋委员长的首肯,也是徒劳。 会议室里的气氛立刻就变得沉重的起來,中华民*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铁青着脸,眼睛里的火星清晰可见,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斜对着蒋介石,也铁青着脸,寸步不让,其他高级将领,如陈诚和汤恩伯等,则谨慎地选择了低头看文件,内心深处,他们几个其实也不希望现在就跟延安打内战,但是过去的经验早已经证明,蒋委员长的目光向來比在座所有人都看得长远,他老人家坚持尽早解决红色隐患,作为委员长的左膀右臂,陈诚和汤恩伯等人只能无条件地遵从。 “我个人以为,咱们能不能先不考虑动武,尝试一下以其他手段解决问題。”刚走马上任的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商震不愿意看到会议室里的气氛继续恶化,站起來,先笑着给蒋介石倒了杯白开水,然后笑着跟所有人商量。 “是啊,是啊,眼下咱们手中,阎锡山跟日寇的勾结证据还不充足,现在就调兵去打,未免会让外界误会中央无容人之量,容不下这些地方抗日武装。”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陈诚也做过孙中山的警卫,跟卫立煌私交甚笃,不想让老朋友继续去触蒋介石的逆鳞,也站起來,笑着附和商震的提议。 “好一个容人之量,哼。”卫立煌撇了撇嘴,不屑地冷哼,中央真的有容人之量,就不会在这种时候调集重兵去进攻延安,但是,陈诚之所以这样说,,毕竟也是为了给他卫立煌找台阶下,所以卫立煌也不好当面让老友下不來台,长叹了一声,默默地坐了下去。 “哼,你们两个,倒是会和稀泥。”蒋介石憋了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然而原本出自晋绥系的商震,是他亲自竖立起來给外界看的榜样,陈诚的妻子谭祥,又是宋美龄的干女儿,所以于公于私,他都得给商、陈两人留一点面子,见卫立煌主动坐了下去,想了想,也默默第接过了商震递过來的白水,端在手里慢慢品饮。 “我不是和稀泥。”商震是辛亥元勋,常年在各派系之间打滚,早就历练出了一身过人的外交本领,丝毫不在乎蒋介石话语里的讽刺意味,笑了笑,继续说道:“阎百川这个人我跟他合作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最为清楚,如果把早年的他比作一头老虎的话,眼下的他,只能算得上一条看家土犬,只要别人不进他那一亩三分地,他就不会露出牙齿,同样,即便吃得再饱,养得膘肥体壮,他也对家门外的事情提不起兴趣。” “哈哈哈”在场众人被这个生动的比喻给逗得哄堂大笑,会议室内先前的紧张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对不起了,老朋友,我这也是为了救你的命。”军事委员会主任商震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心中默默道歉,作为阎锡山曾经的搭档,他一直都在悄悄第关注着晋绥军的发展,心中非常清楚,此刻的晋军,根本接不下卫立煌的全力一击,而日本人那边,更巴不得看到中央军和晋绥军先打个头破血流,那样,他们才能够将收买阎锡山的价格压到足够低,低到不用向国内请示,光是华北驻屯军方面就能独自做出决定的程度。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全盘答应阎百川的要求了,。”跟大伙一道笑了片刻,蒋介石先收起笑容,皱着眉头追问。 “那可不行。”商震敏锐第察觉到了蒋介石话语里的怀疑之意,赶紧大声补充,“此风绝不可涨,否则,以阎百川那性子,今年要八个集团军的军饷补给,明年就敢要十二个,咱们中央财政本來就很困难了,可是不能去填他的那个无底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我怎么办,。”蒋介石把脸一板,正色追问,心中对商震的欣赏,在不知不觉间却又增加了不少。 “我那老朋友阎百川是做生意出身,最喜欢漫天要价。”商震心中偷偷松了口气,继续笑呵呵地回应,“咱们中央这边呢,遇到他这种人,就得放得下架子,着地还钱,只要双方还在继续谈,他就不会立刻倒向日本人那边。” “你就不怕阎锡山拿着咱们答应的价钱,去给日本人看,两头抬价,。”若论做生意的头脑,在场众将谁也比不上李铁军,敏锐地察觉到一个漏洞,用手指敲敲桌案,大声提醒。 “要的就是他两头抬价。”商震点点头,做出一幅胸有成竹的表情,“阎百川之所以跟日本鬼子眉來眼去,图的就是保住他的山西半壁,而咱们中央这边,对阎百川的要求,也只是他不倒向日寇,所以他越是两头抬价,就越不会立刻跟小鬼子达成最后的协议,抬來抬去,胃口就越來越大了,大到小日本宁可去拉拢别人,也不再找他的地步,咱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那恐怕花费也不会太小。”蒋介石眼睛一亮,然后轻轻摇头,如果还有选择,他的确不愿意现在就去进攻山西,虽然只要给予卫立煌一定的支持,就能完成这个战略目标,但消灭晋军容易,后续的麻烦却非常难以处理,首先,谁也无法保证与晋军同气连枝的傅作义部会不会误解中央的行动,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过激反应,其次,打下山西之后,中央军就要在那里建立防区,就要去面对原本该阎锡山面对的那部分日寇,以中央军目前的情况,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第三,也是最重要一条,眼下活跃在晋西山区的,除了阎锡山的晋军之外,还有朱德的第八路军,一旦中央消灭晋军后,却挡不住小鬼子的进攻,那里就会迅速变成八路军的地盘,小鬼子凭着飞机大炮,攻城拔寨无往不利,但是遇到专门往穷山沟钻的八路军,却是全身的力气都沒地方用,拖來拖去,就给拖疲了,只满足于控制城市和城市周围几十里地盘,其他都变成了红色游击区。 在座当中,不光是蒋介石一个人能看到解决晋军之后中央所要面临的麻烦,土木系大佬陈诚,目光同样长远,双手抱在嘴边长长嘘了口气,然后非常为难地说道:“真要武力解决的话,花费恐怕也不会太小,如果真的像商主任说的那样,花费一定代价之后,就可以将阎锡山吊在半空中,其实未必不是一种选择。” “是啊,中央财政虽然紧张,但将士们的性命,总比那些金银细软值钱。”商震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迅速接过陈诚的话头,大声补充,“如果委员长想再给阎百川一个机会的话,我愿意代表中央去一趟克难坡,让晋军上下,看看中央的诚意,我在晋军内部还有一些故旧,通过他们,也可以向阎百川施加一些影响。”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阎百川一直恨你入骨,万一他对你下手怎么办,。”卫立煌再度站起來,高声反对,他原本就不同意用怀柔的方式解决阎锡山投日的问題,并且曾经跟阎锡山共事过一段时间,知道此人向來心黑,唯恐商震去了之后,劝说阎锡山不成,反而打草惊蛇,导致中央政府不但错失了解决晋军的最佳时机,同时还白白搭上了商震这个军事委员会主任的性命。 “俊如老弟的好意,商某心领了。”商震回头看了卫立煌一眼,轻轻摇头,“但是,眼下晋军的情况,绝对值得商某去冒一次险,开战三年,晋军上下,也有无数热血男儿倒在了沙场之上,此刻晋军内部,应该有很多人并不是心甘情愿去当汉奸,他们之所以被阎百川协裹,一部分是因为耐于阎百川的多年知遇提拔之恩,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中央对晋军的态度,商某去了,刚好可以让他们知道,中央并并沒忘了他们,并沒忘记他们这些年來在抗日战场上的付出。” “俊如兄还是小心些,阎锡山那个人,唉”胡宗南敲了下桌案,轻轻摇头,对阎锡山的品性,非常不信任。 “我知道,但是,如果能牺牲商某这一个人的性命,换回数万抗日有功的将士的心,商某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会含笑九泉。”商震的声音慢慢提高了几分,郑重回应。 这两句话,声音虽然不高,却是发自肺腑,会场当中,很多人的眼睛立刻就红了起來,特别是蒋介石,沒想到平素做事八面玲珑,滑不溜手的商震,居然也有如此决然的时候,愣了愣,迅速摇头否决,“不可,启予是辛亥元勋,军委会正常运转的枢机,万一你有个闪失,中央承受不起,国家也承受不起。” “请委员长给商某一个回报您,回报国家民族的机会。”商震迅速将身体转向蒋介石,立正敬礼,两眼当中,目光清澈如水。 蒋介石彻底被感动了,他沒有想到,自己当作拉拢外系而专门提拔的标杆儿,居然会念念不忘自己的知遇之恩,沉吟了许久,才咬着牙点头,“好,那我让人给你安排专机,记住,千万不要激怒阎百川,哪怕对他曲意逢迎,也要先保证自身安全。” “谢委员长信任。”商震又向他敬了个礼,然后将身体转向大伙,再度将手举向额边,向全场人员敬礼辞行。 陈诚、卫立煌、胡宗南、汤恩伯,无论先前支持对阎锡山怀柔的将领,还是反对怀柔的将领,一个挨一个站起身,齐齐地向商震还礼。 有风从窗口吹了进來,吹得墙上的地图呼啦啦作响,古晋之地,在这一刻格外清晰。 第一章 问情 (四 下) 第一章问情(四下) 挟一腔热血入不测之地,刹那间,会议室里居然弥漫起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然而,蒋介石毕竟不是那志大才疏的燕太子丹,稍作迟疑,迅速做出一系列补充措施:“第三十一集团军即日结束休整,渡河北上,进入第一战区,加强防务,待到达指定位置后,第三集团军随即向北推进到中条山一线,第七十六军进入晋南,与第五、第十四集团军汇合,向晋绥军施加压力,如果阎锡山胆敢扣留飞机,第一战区所有在山西境内的部队,立刻给我打过去,端了他的老巢。” “是。”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汤恩伯,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孙桐萱、第七十六军军长李铁山、第一战区总司令卫立煌等人相继站起身,大声领命,(注1) “坐下。”蒋介石满意地挥了一下手,示意众将落座,然后快速将目光转向胡宗南,后者立刻就坐直了身体,满脸期盼地等着委员长点自己的将,谁料蒋介石的目光突然又变得犹豫了起來,沉吟半晌,才缓缓吩咐道:“第三十四集团军继续封锁陕北,务必确保不让外界物资和人员继续进入那些赤色割据者手里,但是” 又斟酌了一下,他继续补充,“如果陕北的武装分子准备突围进入晋西,寿山你不妨放开一条通道,具体如何做,做到哪一步,你自己把握,中央军事委员会不做过多干涉。” “是。”胡宗南答应得虽然大声,气势上却比先前几人差了许多,拿着全国数一数二的精良装备去进攻陕北,仗不太难打,但是这几个月來他承受的压力,却大到难以想象,非但亲延安的报纸对他胡宗南口诛笔伐,一些原本中立或者亲重庆的报纸,也对这种同室操戈的行为深表不屑,导致他胡某人每次來重庆做汇报,在同僚面前都抬不起头來,连好友之间的应酬,都能推就推了,以免当着很多人的面被政敌数落。 “你的任务很重要,丝毫不亚于俊如他们。”听出胡宗南心中的幽怨之意,蒋介石少不得要温言抚慰,“阎百川和他麾下的晋绥系对国家的威胁,都在明处,只要咱们应对得当,不难将威胁消除在萌芽状态,而防共,却是一项艰辛而又长远的工作,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成功,如果做得不好,即便咱们以后赶走了日本人,中国也将变成赤色世界,到那时,你我等人,非但无处可以容身,百年之后去九泉下见到先总理,也沒有任何面目去跟他老人家交代。” “就陕北那一伙农民武装,。”胡宗南心中偷偷嘀咕,对蒋介石的担忧很是不以为然,去年三十四集团军发起进攻时,面对的虽然不是八路军主力,但留守陕北保卫赤色巢穴的,总不能是二流部队,结果呢,第三十四集团军只用了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将战线向前推进了两百余公里,要不是担心过于孤军深入,被处于太行山前线的八路军抄了后路,一举拿下延安都沒任何困难,(注2) 非但他一个人觉得蒋介石小題大做,与会的大多数高级将领,特别是与八路军交往甚多的卫立煌、孙桐萱等人,也都觉得蒋委员长太高估延安方面的威胁了,竟然将其摆到了与日本人一样的地步,但是,在国民革命军当中,“通共”是个非常严重的罪名,所以大伙谁也不敢出言反对,只好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修闭口禅功。 “你们这些人啊。”蒋介石的神经很敏感,孤独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看问題总是只看眼前,阎百川为什么落到非得跟日本人勾结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还不是小看了那些赤色份子,让人家把五万新军给连锅端了,,日本人的华北派遣军为什么越來越力不从心,还不是后方到处起火,被赤色游击队搅得连粮食都收不上來,,别总盯着手里有多少地盘,多少条枪,地盘再大,也得人來种,枪再多,也得人來使,赤色份子从苏联学來的那一套,最擅长蛊惑人心,万一被他们悄悄地发展起來,今后两党再争天下,就是咱们的部队纷纷拖着枪炮去投敌的局面,毕竟部队中的士兵,大多都是农民出身,见识不可能像你们这些人一样长远,意志也不会像你我一样坚定。” “委员长教诲的是。”不想让委员长感到太孤立无援,陈诚赶紧坐直身体,用力鼓掌,在他的带领下,众将纷纷抬起头,以热烈的掌声來赞同蒋委员长的演说,至于心里到底怎么想,则不得而知。 “好了。”蒋介石双手下压,示意大伙保持安静,“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大伙回去之后,立刻去执行命令,对日战争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英美苏法等传统列强,也都越來越清楚地认识到了日本帝国主义的危险,只要我们继续坚持下去,坚持到传统列强出手干涉,届时就能与友邦一道,将日寇赶出中国,完成前总理三民主义一统华夏的使命,胜利,最终是属于我们,也必将属于我们,散会。” “啪啪啪,啪啪啪。”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将领们纷纷站起身,整理仪容,鱼贯离开,亲自走到门口,目送着大伙走向各自的专车,蒋介石想了想,以很小的声音吩咐道:“雨农,你留一下,我有其他任务要安排给你。” “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负责人戴笠立刻像幽灵一样闪了出來,毕恭毕敬地站在了蒋介石身边。 卫立煌、汤恩伯等人的脚步则微微一顿,然后加快速度跳上汽车,因为军衔只是上校的缘故,每次列席会议时,戴笠都只能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位置,然而,上至陈诚、卫立煌、下到门外的普通警卫、司机,谁都不敢小瞧此人,非但如此,还尽量跟此人保持足够的距离,以免不小心发生了什么误会,成为后者的重点“照顾”对象。 “阎百川投日的事情,你们军统局掌握到了什么程度。”不想让麾下将领们有过多疑虑,蒋介石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向戴笠询问。 “报告委员长,军统一直在重点跟进这件事。”明白蒋介石的心思,戴笠立刻大声回应,“到目前为止,已经了解到阎锡山与日方特使的第一次会面时间,以及日方特使的姓名和履历,相关为日本特务提供便利,保护他入晋的人员,也都挖了出來,准备实施重点打击。” “嗯。”蒋介石满意地点头,一边转身往会议室内返,一边继续询问,“说具体些,先前那份报告,我还沒來得及仔细看。” “是。”戴笠伸手搀扶住蒋介石的胳膊,一边走,一边用非常简练的语言汇报,“据军统局精锐特工调查,阎百川在中原大战后,就跟日本人有了勾结,但后來鉴于全国形势与民心,他又食言了,并且主动派人去向关东军做了解释,前年日方拉拢吴佩孚不成,便又想起了与阎百川之间的协议,再度将目光转向了山西。” “噢,原來如此。”蒋介石想了想,轻轻点头,吴佩孚拒绝日方拉拢,最终被日方谋杀的事情,他曾经专门派人了解过,并且还在重庆给吴佩孚举行了公祭活动,亲手送去了挽联,但是他当时却沒有考虑到,日本人做事向來不达到目的不罢休,沒了一个吴佩孚,就会找上李佩孚,赵佩孚,中国这么大,军阀那么多,总能找出一两个骨头软的來。 “据军统的精锐特工人员了解,日方是在去年夏天,悄悄跟阎锡山建立起联络的,最初是通过汉奸蔡雄飞联络上了阎百川的警卫军长傅存怀,然后又派阎锡山的故人白太冲化妆潜入了克难坡做说客,去年新军倒向八路后,双方的联系便迅速加快,今年一月,日本特使就悄悄进了二战区司令部。” “该死。”蒋介石气得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阎老西罪该万死,他这样做,怎么对得起那些战死在沙场上的晋军将士,,亏我还一直把他当个人物,原來他早已堕落到了如此丢人的地步。” “阎百川的确越老越不争气。”戴笠小心翼翼地挪了下桌子上的茶杯,以免被蒋介石失手打碎,然后笑着补充,“据我们军统打入晋绥系内部的特工了解,眼下晋军内部,很多人对阎百川都非常失望,包括他的心腹军师赵戴文,都闭门谢客,不再出來见任何人了。” “你说的是赵次垄,此人倒是个俊杰,能把他拉到中央这边來么,。”蒋介石的眼睛立刻一亮,异想天开地询问。 “难。”戴笠轻轻摇头,“我们的人跟赵戴文接触过,他现在的确已经心如死灰,既不愿意看到阎锡山继续堕落下去,又不想出面反对阎锡山,导致晋绥军分崩离析,所以干脆躲到家里谁也不见,准备把自己囚禁至死了。” “此人果然忠义。”蒋介石点点头,对赵戴文的行文甚为赞同,“阎锡山虽然越老越糊涂,但是在年青时,却的确收拢了一大批人才,可惜了,他们太可惜了。” “的确,是阎百川误了他们。”戴笠想了想,再度低声附和。 “既然你们军统对阎锡山与日寇勾结的事情掌握得如此清楚,当时为什么沒有想办法阻止,。”蒋介石的思路却迅速跳跃到另外一方面,皱起眉头,盯着戴笠的眼睛质问。 戴笠立刻紧张的面色大变,赶紧站直身体,小心翼翼的解释,“打入晋军内部的特工,手里都沒有兵权,而阎锡山与日本人之间的所有联系,派得都是他的绝对心腹,并且沿途一直有重兵护送,军统的特工很难下手,也很在第一时间就掌握到相关情报。” “噢。”蒋介石想了想,理解地点头,阎锡山再不济,也是成名多年的一方枭雄,而军统局在民国二十六年才正式成立,短短四年时间,不可能渗透进晋军的核心部位,能取得目前这样的成绩,已经相当难得了,实在不宜奢求更多。 “不过,目前的渗透工作,已经进行到了阎锡山的警卫部队当中,如果委员长有需要的话,军统可以现在就制定出一个行动方案,抢在阎锡山跟日寇达成协议之前,下手除掉他。”揣摩着蒋介石的意思,戴笠继续小心翼翼的说道。 “不。”蒋介石断然拒绝,“现在下手太早,并且晋绥系还沒彻底对阎锡山失望,军统动了他,反而会引发晋军上下的同仇敌忾之心。” “那卑职就让特工继续在阎锡山身边潜伏,随时准备响应委员长的命令。” “好。”蒋介石最满意的,就是戴笠知道进退,从來不会自以为是,“人才难得,能不牺牲,就尽量不要牺牲他们,不过,你要让他们近期紧盯阎锡山那边的动静,避免晋绥系对商震下黑手,还有,阎百川在电报上提到的那个察绥分站的站长,该处理就尽快处理,居然给八路军游击队提供庇护,我看他的胆子真是大的沒边儿了。” “是,卑职,卑职这就,这就安排人手去,去处理相关事宜。”沒想到蒋介石的思维跳跃性如此之大,戴笠有些跟不上节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回应。 “怎么了,惜才了,还是这个人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蒋介石立刻听出了戴笠话语里的迟疑之意,看了他一眼,不解地追问。 “他,他”戴笠又犹豫了片刻,咬了下牙,低声汇报,“卑职,卑职私下以为,阎锡山未免小題大做了些,堂堂一个战区司令,居然不顾身份去难为一个小小的察绥分站站长,传扬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想借机了解我对他的态度。”蒋介石撇撇嘴,非常不屑于阎锡山的作为,“但是你那个部下,却不得不处理,军统站在防共的第一线,坚决不能容忍他的这种行为。” “卑职知道,卑职知道。”戴笠擦了把汗,继续点头哈腰,“但眼下活动在晋绥军核心部门的那几名特工,都是此人借助家族力量安排进去的,阎锡山跟日寇勾结的事情,也是此人最先发现了蛛丝马迹,并且负责安排得力人手跟进的,卑职如果想处理他,恐怕需要一点儿时间。” “哦,按照你这么说,此人能力非同一般了,。”蒋介石原本以为要拿下的是个无关痛痒的小人物,沒想到区区一个二级分站的副站长,居然作用还如此关键,立刻提起了几分兴趣,看着戴笠的眼睛,低声追问。 “卑职从來不敢对您说谎。”戴笠慢慢鞠了个躬,小心翼翼地解释,“此人姓彭,民国二十六年加入军统,曾经在北平一带领导铁血锄奸团,参加过很多重大行动,前年奉命潜入察哈尔,成功策反了乌旗叶特女王,并护送其平安到达傅作义处,后因功调往察绥分站总部,旋即参与了对晋绥军的监视计划,利用其家族背景,屡建奇功。” “乌旗叶特部女王爷,你是说那个叫斯琴的蒙古郡主。”蒋介石又是一愣,眼前旋即闪过一个英姿飒爽的背影,去年此女在重庆时,可是着实让中华民国的妇女界热闹了好一阵儿,只可惜此女见识太短,居然放着好好的贵妇人不做,通过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掩护,偷偷跑去了延安。 “嗯,就是那个女王爷。”戴笠轻轻点头,能不在斯琴身上多引起关注,就尽量不引起关注。 蒋介石对于斯琴的兴趣,也只在她与众不同的风格和特殊的家世背景,除此之外,在其他方面并不十分重视,很快就把关注的焦点移开,转到彭学文的家世上,“那个姓彭的小家伙,到底是谁家公子,怎么家族关系那么硬,居然能深入到晋绥军内部去,。” “是颍川彭家。”戴笠想都不想,顺口回应,“就是前年热炒粮价,被贺局长警告过的那家。” “这家人啊,怪不得。”蒋介石头闻听,立刻笑着摇头,“一只脚踩在伪南京政府那边,一只脚踩在咱们这儿,还有一只脚踩在晋绥系,你好好查查,是不是他们家在延安也大有人脉啊,。” “应该有。”戴笠无奈地苦笑,“委员长也知道,这样做的家族,如今不止一个,彭家还算好,毕竟沒有直接投靠日本人,其他几家” “四处下注,那是他们这些所谓世家的存身之道,几百年了,一贯如此。”蒋介石哼了一声,冷笑着撇嘴,“眼下都民国了,居然还抱着这种早就该扔进棺材里的传统不放,中国的很多事情,就是被这群城狐社鼠给搞坏的。”” “委员长说的是,这些所谓的世家,早就该被丢进历史的垃圾堆去了。”戴笠满脸堆笑,低声补充,“但咱们军统的彭副站长,倒也不是完全靠着家族背景才取得到如此骄人的成绩,他自己,倒也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 “嗯,在培养人才方面,一些大家族的确有独到之处。”蒋介石想得比戴笠更深了一层,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狐疑第追问,“怎么我以前好像听说过这个小家伙,他,他是不是当年潜入过一个叫黑石寨的县城,端了鬼子老窝的那个人,。” “正是此人。”戴笠笑着承认,目光里不无对彭学文的欣赏,“当年贺局长在时,很是看好他,估计他的名字,委员长也是从贺局长那里听说的。” “嗯,应该是。”蒋介石公务繁忙,哪里记得清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听说过这样一个小人物,但是,能让前后两届军统掌舵者替他在自己面前美言,姓彭的小家伙也的确不能算是个俗物,想到这儿,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既然你一定要保他,我就不给阎老西这个面子了,但是,他庇护八路军游击队的事情,却容忍,否则,万一军统内部还有其他人效仿,你费尽心血打造的防共阵地,早晚会溃于蚁穴。” “卑职明白。”戴笠又擦了把汗,连连点头,“卑职已经命令察绥分站,将他调离监视晋绥军的一线,只待相关工作完全交接结束之后,就可以把他调到其他一个不太重要的地方,让他静心思过去了。” “嗯,你这样处理很妥当。”蒋介石想了想,嘉许地颔首,“尽量别给察绥分站的日常工作造成太大的干扰,关键时刻,咱们需要得力人手盯紧着阎百川那边。” “卑职明白。”戴笠再度躬身领命,同时长长地舒一口气,终于把小家伙给保下來了,总算沒辜负马汉三那厮的请托,这个混账马汉三,为他的一个小徒弟,居然接连给老子发了五份求情电报,你当老子这个局长是佣人么,天天跑來跑去替你來擦屁股,,若不是!算了,姓马的为了军统,门生故旧死伤无数,总得留下一个,将來也好给他的坟头上香。 注1:孙桐萱,原韩复渠手下大将,后被蒋介石拉拢,在台儿庄战役、武汉会战都都有出色表现,任豫皖边区游击总指挥时,仿照八路军模式大打游击战,战果显赫,孙喜欢敛财,但同时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在部下和防区百姓口中都有不错口碑,1943年因为与汤恩伯发生矛盾,被后者以“通敌”罪诬陷入狱,虽然查无实据后释放,但部众尽被汤恩伯吞并,1945年抗战胜利后退出军界,隐居北平,1978年病故。 注2:抗日战争期间,拱卫延安的全部留守部队,只有三万一千多人,所以在这次对陕甘宁边区的进攻中,胡宗南部推进得很顺利,这也导致了胡宗南过分低估陕甘宁边区的实力,在1947年进攻延安时,中了彭德怀的诱敌之计,大败而归。 第一章 问情 (五 上) 第一章 问情 (五 上) 戴笠护短,这一点,蒋介石非常清楚。在内心深处,他也不太反感这种行为。毕竟特工都是在战斗在最危险的地方,一旦失手,就是死无全尸的下场。如果背后没有一个能替他们遮风挡雨的上司,谁还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至于戴笠关于彭学文的那些功劳描述里头到底有没有虚报的成分,他就不想再深究了。水至清则无鱼,作为整个中华民国的大当家,他有时候必须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要属下们的欺瞒行为不太过分,没有掺杂太政治目的,就处于他的容忍范围之内。这样,他才能够让属下对自己归心,才能把党内的各个山头强行捏合在一起,共同来对付外寇的入侵和内部竞争者的颠覆。(注1) “既然什么都明白,就放心大胆去做!”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小口,蒋介石继续说道,“出了问题,我这个委员长给你兜着!” 平素蒋委员长这么说的时候,就是意味着不想在原来的话题上浪费时间,完全交给对方自己去酌情处理了。戴局长立刻心领神会,冲着对方敬了个军礼,大声回应,“谢委员长支持!军统上下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委员长的信任!” 蒋介石最欣赏戴笠的地方,就是这种机灵劲儿。点点头,笑着夸赞,“你们军统一向做得很好,我一直非常满意。特别是你接替了贺贵严的之后,取得的成绩更是有目共睹!” 闻听此言,戴笠的情绪十分振奋。却不敢在老头子面前居功自傲,赶紧又敬了个礼,笑着谦虚,“主要是贺局长给军统开了个好头,卑职接手之后各项工作才能进展的如此顺利。论真实本领,卑职还有很多需要向贺局长学习的地方!” “他是他,你是你。不一样,你们两个起点不一样,做事的风格也完全不一样。”蒋介石先是满意地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他是辛亥元老,人脉资历都比你强得太多了,做得好是理所当然。而你,只是个上校军衔却扛起了原本是一个中将才能负责的重任,碍于如今军队中的升迁规矩,我又不好将你提拔太快” “卑职 ,卑职只求能替委员长做事!不,不在乎军衔高低!”戴笠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抽了下鼻子,低声表态,“如果没有校长,卑职至多成为个浑浑噩噩的百夫长,哪有机会进入此地,哪有机会替国家做这么重要的事情?!” “成为一个百夫长,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功劳都能拿到明面儿上!”蒋介石轻轻拍了下戴笠的肩膀,满腹感慨。 戴笠是黄埔六期生,同届的很多人毕业后进入军队中,早就都已经扛上了将星。而他却因为从事的一直是谍报、暗杀等工作,大部分功劳都无法见光,以至于到现在还是个上校。无论手中的权力多令人害怕,公开场合见了那些老同学,也只能先举手敬礼。故而蒋介石心中,一直觉得对自己这个小老乡有所亏欠,总想给他一些补偿,以酬其功。 但是戴笠自己却不这么觉得。他知道,自己在仕途上受的委屈越多,越会得到蒋委员长的信任。而只要蒋介石对自己的信任不变,哪怕自己的军衔就是一个小小的上尉,也照样能出入军事委员会的大门,整个国民革命军中从上到下谁也不敢对自己过分怠慢。所以听到蒋介石话里的愧疚之意,赶紧揉了下眼睛,小声回应:“卑职不在乎这些。这辈子能遇上委座您,是卑职的幸运。卑职情愿一辈子都做个上校,一辈子都默默无闻!”(注2) “该为你争的,我还是要尽力为你争!”蒋介石听了,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小老乡懂事。笑了笑,郑重承诺,“让自己人流血又流泪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做。要流,也该咱们的敌人流。好了,赶紧擦擦眼睛。你看你,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动不动就哭鼻子?!” “卑职,卑职只是感动。真的感动!”戴笠不好意思地掏出手绢,将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擦了擦,笑着回应。“卑职即便活到八十岁,在委员长面前,也是学生和晚辈。想哭就哭,不怕外人笑话!” “你啊!”蒋介石推了戴笠一把,笑着摇头,“这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怪不得贺贵严一直非常推崇你。对了,他最近在苏联那边怎么样了,这家伙,估计心里头还憋着股子怨气呢,居然也不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贺局长跟属下说过,比起当特工,他更喜欢做现在的工作!”心里头非常清楚军统前局长贺耀祖在蒋介石心目中的地位,戴笠不敢说后者的坏话,主动帮忙解释。“他最近没有打电话回来,估计是遇上了一些麻烦。校长也知道,贺局长做事向来有担当,能不让您担忧,就不想让您担忧!” “我哪有那么脆弱,什么坏消息都听不得?!你们这些人啊,敢情都拿我当老糊涂哄着了!”蒋介石被戴笠哄得老怀大慰,摇摇头,笑着数落。 “卑职不敢!”戴笠立刻摆手否认,“据卑职了解,贺局长最近跟苏联人谈得不是很顺利。日本人一直拿苏联给咱们提供军事援助说事儿,德国那边,也在替日本人向苏联施压!” “这些该死的德国佬,神经病!”蒋介石闻听,立刻皱着眉大骂。“哪里都想插一脚,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那本事!苏联人援助咱们,关他德国佬屁事?!每年这么多钨沙、桐油交易,难道还堵不住他们的嘴?!” “德国佬是被日本的表面强大给蒙住了眼睛!另外,意大利在其中,也起了很多坏作用。”毕竟是掌管情报工作的,戴笠对国际政治方面,也丝毫不陌生。想都不想,便低声解释道:“德国和意大利在民国二十五年就签订了柏林-罗马轴心条约。日本与德国、意大利之间,还有一个**同盟协定。今年年初,墨索里尼又在四下有说,想让德国、日本和意大利三国正式结盟,共同组建柏林——罗马——东京条约。德国佬动心了,所以才背叛了咱们,去帮着日本鬼子要挟苏联!” “哦!这样!”蒋介石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国内和党内,对海外政局的变化,的确有点落伍。听完了戴笠的介绍,不觉有些头脑发晕。想了半晌,才低声说道:“那苏联人岂不是要腹背受敌了?!他们能扛得住么?如果苏援出现了变化,对咱们的抗战事业可是相当的不利!” “贺局长正在努力游说苏联的高层!”戴笠想了想,实话实说,“困难非常大,但并不是没有希望。苏联人从自身考虑,也需要咱们帮忙牵制日本。如果咱们彻底战败了,我是说假设,那样日本人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进攻苏联的远东地区。德国人也可以从西线呼应。对苏联来说,局面将更加危险!” “那倒是!”蒋介石悄悄舒了一口气,低声附和。“你通过明面上的渠道提醒贺贵严一下,让他尽管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电报。该花的活动经费要花,别省着,缺钱的话,我尽量帮他想办法筹措。无论如何都要把苏联人的援助维持下来,哪怕在其他方面多给苏联人一点儿甜头。” “卑职回去后就亲自去做!”戴笠站直身体,大声回应。“不过” “怎么了,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蒋介石立刻皱了下眉头,沉声命令。“能做主的,我都替你们做主!” “前一段时间,苏联方面建议,以易货贸易的形式,转让几家兵工厂的全套设备给咱们。贺局长也同意了,但是” “有人敢阻挠?!我杀了他!”蒋介石暴怒,眼睛里射出两道凛冽的寒光。抗战开始后,苏沪一带的兵工企业大半落入日寇之手,山西的枪炮工厂全都归属了日本人。导致国民革命军枪械弹药严重短缺,只能靠着海上走私和苏联援助来维持战争。如今苏联人送兵工厂上门了,居然有人还敢往外推,这不是在通敌还能是在干什么?抓到此人,枪毙一万次都不足惜。 “不是阻挠!”戴笠愣了愣,赶紧大声补充,“是条件不准许。贺局长发回电报来找国内专家专门做了一个调研,发现咱们这边,眼下每年的钢材产量只有几千吨,黄铜基本上全靠回收废品重炼!即便引进了苏联人的兵工厂,也没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况且苏联人的设备向来以庞大复杂著称,从引进到投产,至少得花费四、五年时间,完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注1:国民党的前身同盟会,原本就是由很多支反清力量联合而成,所以内部结构非常复杂。孙中山先生亡故之后,各山头之间的争斗便愈演愈烈,动辄兵戎相向。蒋介石成为国民党的最高领导者之后,一直在努力整合国民党。但直到1949年解放军百万雄师兵临长江,国民党内部的自我整合依旧没有完成。李宗仁白崇禧等人依旧试图取而代之。 注2:戴笠对蒋介石极为忠诚,蒋在早期,对戴笠也非常信任。但这种信任却无法维持到最后,抗战后期,蒋便发现戴的势力过于庞大,开始组织人手防微杜渐。可以说戴笠的之所以死得不明不白,与蒋对他的态度变化,不无关系。 第一章 问情 (五 中) 第一章问情 即便有人支援全套兵工设备,国民政府也凑不出足够的金属材料维持工厂的运转!这就是眼下的中华民国,这就是寄托着四万万五千万人最后的希望重庆政府!一时间,蒋介石感觉欲哭无泪,愣愣地看了戴笠半晌,才苦笑着说道:“真难为贺贵严了,相信他拿到那份调研报告后,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苏联人去说!唉,要是战争能再晚打两年就好了,至少能从德国人手里引进的那几座炼钢厂不会半途而废!唉,积贫积弱,积贫积弱!唉!那些德国佬,当年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关键时刻立刻缩脖子!唉!” 说着话,就忍不住连声叹气。正所谓弱国无外交,抗日战争刚一爆发,德国就单方面终止向中国供应军火的协议,并且以局势动荡,相关人员的安全无法保证为由,将一些正在建设和正在筹备的工矿企业也陆续搁置了起来。而中华民国却在抗击日本侵略的同时,无法同时招惹另外一个军事强国,对德国人的背信行为,连抗议的话都不敢提。甚至在德国将驻华大使馆改为代办处的情况下,都不敢以外交对等原则招回驻德大使,只是一味哀求对方收回成命,继续保持双方的外交关系。见蒋介石郁郁寡欢,戴笠心里也非常难过。想了想,故意找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国际上最近也不全是坏消息,至少在印度支那,军统的潜伏人员都刺探到了一些对我们非常有利的情报!” “什么情报?!”明知道戴笠有可能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蒋介石还是充满期盼地追问。自从进入民国二十九年以来,无论是抗日战场,还是防共战场,郁闷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自己这个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就快被逼疯了,即便有一点喜讯,也足以让头顶的天空多几分颜色。 “我们军统潜伏在印度支那对付汪伪余党的特工人员,今年三月份发现几名日方谍报人员打着做生意的由头去了英属缅甸,便偷偷跟过去看了看。结果您猜发现了什么?!”戴笠从记忆中找出一段相对轻松的旧事,笑着卖起的关子。 “什么?!”蒋介石的注意力果然被调动过来,愣了愣,迫不及待的追问,“难道日本人已经开始打英国殖民地的主意了?那太好了,贪心不足蛇吞象,得罪了老牌日不落帝国,有日本人的好果子吃!” “校长料事如神!”戴笠立刻大声赞颂,一边笑,一边继续介绍道:“小日本的确贪心不足,在偷偷打英属缅甸和法属印度支那的主意。他们的间谍跟缅甸那边跟一个名叫德钦党的组织发生了联系,有趣的是,这个名叫德钦党的政治组织负责人昂山德钦,同时还兼着缅共的总书记!此刻正在积极寻找办法联系苏联人,希望苏联人和日本人一道支持他,帮他推翻英国的殖民统治!” “这,这不是异想天开么?”蒋介石愣了愣,哭笑不得。美国政府和英国政府之所以对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的恶行装聋作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日本人在方面表现非常积极。而苏联又是单一的执政国家,刚刚在诺门罕一带跟日本人打了个血流成河,彼此之间仇恨不共戴天。怎么可能会同时跟日本人支持一个傀儡,一道去对付英国?也就是这个叫昂山德钦的缅甸人,敢打把苏联和日本同时拉上自己战车的主意。换了其他任何稍微有点国际视野的政客,都不会做这类白日梦!“的确有点异想天开。但日本人向来喜欢冒险,双方居然一拍即合!”戴笠陪着蒋介石笑了片刻,继续补充。 “你的意思是说,日本人很快就会对英宣战了?!”蒋介石迅速从中找到了一丝光明的前景,收起笑容,沉吟着追问。 “应该不会太久了!”戴笠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分析。“欧洲那边,德国去年底继吞并波兰之后,今年春天又相继吞并了丹麦、荷兰、比利时。如今正和法国打得难解难分。而英国跟法国有同盟条约,一直在公开为法国提供各种支持。所以打败了法国之后,希特勒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英国。一旦英国的军队被希特勒拖在欧洲,对于日本人来说,就是入侵南亚各地的最佳时机!” “啊?!”蒋介石的眼睛里立刻闪起了两团火苗,充满期盼地说道:“那就太好了!英国人只有受到了切肤之痛,才会断绝与日本人之间的贸易往来,转而支持咱们的抗战大业。那个昂山的小家伙跟日本人的合作进行到哪一步了?到底能不能给英国人制造点麻烦出来?!” “据目前的情况看,昂山德钦与日本人合作的愿望非常强烈,力度也会非常大。军统正在秘密跟进此事,随时都可能有新消息传回来!”戴笠想了想,有些心虚的汇报。 实际上,军统特工只是把昂山德钦的野心当作了笑话来讲,根本没给与太多的关注。但是,既然此刻委员长问了起来,戴笠这个局长当然不能实话实说。而是换了种相对稳妥的说法,以求进退自如。 蒋介石哪里知道戴笠在信口开河,兴奋地搓了几下手,大声吩咐,“让你的人继续跟进,如果有可能,就顺手帮昂山小家伙一个忙。哼哼,英国人一直纵容日本鬼子杀人放火,这下,杀到了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我看他们知道不知道疼!” 注1:在抗日战争爆发前,民国政府和德国政府因为互有需求,曾经有一段蜜月期。德国帮助中央军整编,派遣军事顾问,以易货贸易供应军火,帮助中国建立初步的重工业。但是,在1937年10月,德国便对华进行了禁运。38年初,撤回了全部驻华军事顾问和技术人员。 注2:昂三德钦,即昂山大将,昂山素季的父亲。在三十年代谋求缅甸独立,先试图取得苏联人支持,结果在绕道中国厦门时,与日本特务一起去了东京。随即与其他缅甸人接受了日方专门训练,并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建立了抗英武装。1941年英日正式宣战后,帮助日军打败了英军,同时也给中国远征军造成了重大损失。1944年在日军入侵印度失败后,昂山将军率领缅甸伪军果断起义。此后采用非暴力方式从英国手中争取到了缅甸独立地位,被缅甸人尊为国父。 第一章 问情 拢 第一章问情(五下) 蒋介石哪里知道戴笠在信口开河,兴奋地搓了几下手,大声吩咐,“让你的人继续跟进,如果有可能,就顺手帮昂山小家伙一个忙哼哼,英国人一直纵容日本鬼子杀人放火,这下,杀到了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我倒是要看看他们知道不知道疼!” “是!”戴笠又敬了个礼,大声答应。蒋介石刚刚布置的任务既没限定完成时间,也没限定最终目标。乍一听上去好像万分复杂,实际操作起来却非常简单。即便军统的特工人员什么都不做,只要昂山德钦在日本人的帮助下造了英国殖民者的反,戴笠就可以向蒋介石汇报说军统曾经在暗中出力甚伟。反正这事儿根本无法对外公开,蒋介石也不可能去找日本人查证! “曾家岩五十号那边,最近有什么新动向?!”蒋介石低头喝了一口白开水,思维迅速又跳到另外一个地方。“他们好像最近安生了许多,是不是又在筹备什么新的舆论攻势?!” “据观察好像没有!”自打戴笠接替贺耀祖担任了军统局的负责人之后,军统方面对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监视力度一下子加大了好几倍,戴笠本人,也非常重视对延安方面及其同情者的打击防范。因此听到蒋介石的询问,立刻就非常肯定地给出了答案,“他们最近的重点声讨目标是汪精卫,所以暂时无暇找咱们的麻烦。” “哦,想不到汪兆铭正式成立伪国民政府的事情,居然被延安看得如此重要!”蒋介石眉头清蹙,有些迷惑地感慨。 在他看来,汪精卫从发表叛国艳电那一天,给日本人当儿皇帝就成了早晚的事情。所以前一段时间汪伪政府在南京宣布成立,根本不足为怪。然而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却为此大动干戈,各家报纸上发表谴责文章无数,并且还组织了剧本、小说等各种文艺作品演绎各朝汉奸的下场,大有不把汪精卫活活骂死决不罢休的趋势。 这显然有点lang费资源,据他对重庆办事处那位主事者的了解,多少有点不符合此人的做事风格。对此,戴笠的解释是:“延安那边也是被逼急了,汪精卫的‘和平建国’那套,对敌后战场影响极大。汪精卫麾下的伪军,也纷纷宣称要以赤色游击队为主要作战目标,恢复沦陷区的秩序!” “姓汪最擅长的就是这一手!”蒋介石撇撇嘴,不屑地冷笑。“不过,他能看清形势,以赤色游击队作为重点打击对象也好。倒省得咱们今后接管沦陷区时大费周章!” “是啊,最好他们能拼个两败俱伤!”戴笠点点头,满脸媚笑。“还有去年的十二月事变和今年三月的晋东南事变,虽然都是八路军捞到了实惠,然而却对延安方面的声誉造成了巨大的打击。特别是一些年纪较大的社会名流,都觉得是八路军对不起阎锡山。所以曾家岩那边最近一直在努力向各方解释其中因果,忙得焦头烂额!” “呵呵,他们也有焦头烂额的时候?!真想不到!”蒋介石第二次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隐隐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关于山西新军最后投奔八路的事情,内心深处,他可是一点儿都不同情晋系。在他看来,阎老西纯属自作自受,损失再大也是活该。但舆论界那些所谓的社会贤达,能因为山西新军“背主”一事将手中笔刀对准延安,就属于意外之喜了。他们不是一向主张言论自由么,这回就让他们也尝尝言论自由的滋味儿!看看他们最后,能拿那些根本不讲道理的社会贤达怎么办?! “他们的确是手忙脚乱!”戴笠咧了下嘴,陪着蒋介石一道幸灾乐祸。“还有一件事,解释起来更为麻烦。大概是去年这个时候吧,新四军那边把一个姓高的支队长给冤杀了。那个支队长骁勇善战,素得部下拥戴。日本人悬赏十万大洋买此人的脑袋都没买去,结果叶挺将军却赏了他一粒子弹。得知他被处死后,他麾下有两千多名弟兄开了小差,有些人甚至在一怒之下去当了伪军,声称要给他报仇!现在报纸上把这件事给捅了出来,闹得沸沸扬扬。曾家岩的人既不能确定那个姓高的支队长是汉奸,杀得没错。又不能说叶挺冤杀功臣,心胸狭窄。结果被记者追问得非常被动,据说连周主任都被问得满头大汗!”(注1)蒋介石原本不多的乐趣之一,就是听人说政治对手犯错。但是这次,戴笠的马屁却有点拍到了马腿上。听了后者的话,捏着水杯愣了半晌,才叹息着摇头,“是高敬亭吧!这个人是员虎将!去年新四军把请示电报发到我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是在做戏给我看呢!没想到,真的说枪毙就枪毙了!可惜了,真的有点可惜了!” “不是做戏,是真的给枪毙了!现在外边,对这件事说什么都有。新四军原本不错的形象,一下子就失色不少!!我已经让手下人继续推进此事,如果有机会的话”察觉到蒋介石的兴致不高,戴笠又低声暗示。 “算了!”蒋介石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用力挥手打断,“叫你的人不用再推波助澜了。没什么意思,也没这个必要!” “啊!是!”戴笠愣了愣,赶紧低声领命。 蒋介石轻轻横了他一眼,继续摇头叹气,“我知道你工作一直很努力,这个事件,对打击延安方面的形象也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但是,这里边掺杂的东西太多了,细究起来,对谁都没什么好处。当年悬赏十万大洋要他脑袋的,不是日本鬼子,是卫立煌!高敬亭之所以抗命,是他辛苦在皖中一带建立的游击区,被桂系那边给盯上了,想白白拿走。而新四军总部那边,又想做出顾全大局的模样!唉,反正是一笔糊涂账,叫你的人适可而止吧!一旦被曾家岩那边发现是你们在背后做推手,反而得不偿失了!” “是!”戴笠被吓了一跳,赶紧低声回应,“学生回去后就立刻命令他们收队。学生想的还是太少了,没注意里边还有如此复杂的内情。” 一句学生,让蒋介石心中立刻发软,有些原本没想做的指点,也水到渠成地说了出来,“宣传方面,不是你们军统的专长,千万要小心。这东西是一把双刃剑,稍不谨慎,就有可能割了自己的手。还有,对那些比较重要的人物,最挑选精兵强将去盯。盯得时候要保持礼貌,别因为我信任你,你手下的人就得意忘形。咱们国民党中,很多事情都非常复杂。有些人物虽然不掌握实权,但真的发作起来,我也需要避让三分。更何况还有一些人,巴不得一哄而上找我的麻烦。” “是!校长教训的极是!”虽然不清楚蒋介石这番话是因何而起,戴笠的额头上依旧渗出了一层冷汗。伸手抹了一把,大声表态。“学生驭下无方,给校长添麻烦了!” “添麻烦倒不至于。”蒋介石怜惜地拍了下戴笠的肩膀,低声安抚,“你应该知道,尽管外界一直骂我是大**者。但我这个大**者,根本就是名不副实!” “那是别有居心的人信口雌黄!校长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跟他们一般见识?我才没那时间。哼!我倒是希望,自己真的能做到一言九鼎,真的**一回呢!如果换了眼下的德国政府,我刚才叮嘱你的那番话,根本没必要。但眼下咱们不行,真的不行!”蒋介石一般叹气,一边摇头。一个领袖,一个政党,这句口号喊了多少年了,结果又是如何呢?!国民党太大了,也太乱了,大到脑袋指挥不了手脚的地步。先总理孙中山先生没过世之前,就曾经努力试图收拢权力,将其集中于领袖一人。但是先总理生前没做到的事情,自己做起来一样是费尽心血却收获甚微。表面上国民党是自己说得算,但是事实上,汪、张、李、阎,冯,哪个是省油的灯?!好在张学良自己把自己那一摊子折腾垮了,汪精卫又叛逃去了日寇那边,自己最近才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大权在握的感觉。但是还要时时提防着李宗仁、阎锡山、冯玉祥,以及党内那些开国元老。稍有不甚,就可能被后者群起而功之。(注2)“校长为了咱们这个党,真是操碎了心。学生无能,有时候原本想帮忙,却总是拖您老的后腿。想起来,真是,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戴笠眼睛又是一红,躬着身体,哽咽着说道。 “你也不必过分谦虚。”有弟子如此,做老师的如何不会感动。蒋介石心里又是一暖,想了想,低声提醒:“先总理夫人那边,尽量不要去打扰。即便她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你派去的人,也尽量选涵养好,举止得体的。其他话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你受的委屈,我能明白。也希望你能多体谅我的难处,很多事情,咱们只能一步步的来,急不得。越急,反而与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 注1:高敬亭被杀事件。新四军四支队司令员高敬亭骁勇善战,却因抗命被新四军总部逮捕。总部同时请示重庆和延安两方面如何处置高,延安当时的回答是将高送到延安学习。蒋介石给的回电是处死。新四军总部选择执行了重庆的命令。高的警卫员和数名心腹也受牵连被杀,女儿饿死。叶挺将军英雄了得,但在处理此事上,却有些过于狠辣了! 注2:一个领袖,一个政党,是墨索里尼最先提出来的口号。国民党内部的一些少壮派,鉴于国民党本身过于散乱的情况,全盘引进了这个口号。试图以蒋介石为领导,重新整合国民党各派系。但在败退到台湾之前,都没达成此目标。 第一章 问情 第一章问情(六上) “是!学生明白!”戴笠也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幅度回应这一回,他没有向蒋介石鞠躬,但师生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气氛却比先前还浓郁了许多。 “贺贵严资历比你高,他做局长更能镇住场子。即便生活奢侈些,一般人也不敢找他的麻烦。但是,你不行!人脉、威望,都差得太多!所以,不要学他那样张扬!特别是在女色方面,更是要谨慎。别给外边抓到把柄!有些老夫子,干别的事情不在行。但拿肚脐下三寸做文章,却是特别擅长。民众也更乐于看到这些花边新闻,容易形成舆论煽动效应!”本着指点弟子的态度,蒋介石又耐心地叮嘱。 戴笠听了,感动得连连点头。嘴里一再保证,自己绝对会谦虚谨慎,不给军统局的形象抹黑,不给校长添更多的麻烦。 蒋介石见他态度如此恭谨,少不得又多指点了一些从政和为人的经验。戴笠也认认真真地听着,满脸感激地说要记在心上,不辜负师长的大恩。师生二人谈谈说说,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侍从室就派人过来提醒,有另外一个重要会议还在等着委员长出席。二人这才停止了交谈,微笑着挥手告别。 一跳上自己的专车,戴笠的脸立刻板了起来,先前在蒋介石面前那些谦良恭谨的神色瞬间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居然有人去招惹了先总理夫人,该死,哪个王八蛋胆子这么大!亏得校长今天提醒了老子,否则,老子可真是活活被你们这些王八蛋拖累死了!” “还有郑介民那厮,说什么这次要让周主任好看,结果却给老子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好歹老子小心,话只对校长说了一半儿,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最初报纸上的那篇文章,也是军统自己找抢手写的!” 想到这背后隐藏的猫腻,戴笠就犹如芒刺在背。怪不得校长提醒自己别学贺局长,原来有人已经搜集自己的黑材料了。而郑介民那厮,弄不好就是他们推出来的下一任局长人选! 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尽管今天跟蒋介石交谈最后十几分钟,师生二人都好像在漫无边际地说着一些生活琐事。但是戴笠心里却非常清楚,校长已经对自己的某些生活和工作细节不太满意了。所以才专门抽出来点时间,婉转点醒自己。 不过这里边有些事情的确非常冤枉,特别是生活骄奢和喜好女色两件。生活方面,自己当了局长之后,的确不再像先前一般简朴。但比起同等级别的党国高级将领来,绝对算得上中规中矩。至于女色,自己的发妻去年因为子宫癌过世,在那之前夫妻双方也是聚少离多。自己今年刚过不惑,用民间的说法正是虎狼之年,身边怎么能连个女人都没有?!而自己在跟这些女人相处时,也极有分寸。从不动用军统的力量逼迫,并且经常赠与对方大量礼物。男女双方两厢情愿,又关别人屁事?! 虽然心里并不觉得自己的私人生活有什么需要检点的地方,但是既然蒋委员长都出言提醒了,戴笠少不得要暂时约束一下自己。可这样做,又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以至于汽车军统的院子内停下来时,连等侍从帮忙拉开车门的耐心都没有。直接从车厢内跳了出来,大步向楼上走去,皮靴将楼梯踩得咚咚作响。 这下,可是把整个军统局搅的风声鹤唳。与军统的前任局长贺贵的宽厚作风不同,戴笠在外边非常护短,回到家里之后对下属的要求却极为严格。任何过错被他抓到,都可能从重惩处。特别是他在火头上的时候,下手更是狠辣,毫不念旧情。因此正在上班的所有人等都提起十二分精神,唯恐自己不小心撞到了老板枪口上,遭受池鱼之殃。 然而大伙白白提心吊胆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也没见戴老板借机发落哪个倒霉蛋。正当众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准备收拾东西下班回家的时候,外边突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郑介民和毛人凤,军统局内部两大顶梁柱被戴老板派“请”到办公室里去了,不是电话通知,而是戴老板的贴身警卫专程下楼来请的。连提前准备一下的时间都没给两个人留! “天!出大事了!”众特工一听,立刻谁都不敢提下班儿这个茬了,像泥塑木雕一样粘在了椅子上,默默地等着一场风暴的降临。 “坐吧,想喝点什么?自己去倒!!”军统局大老板戴笠的办公室内,气氛却不像底下人想得那样恐怖。相反,在见到自己的两大心腹之后,戴老板还难得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呵呵地向二人表示欢迎。 “卑,卑职不渴!”郑介民被吓得汗毛倒竖,赶紧摆摆手,大声回应。 “谢谢局座。卑职喝杯白开水就行!”毛人凤的心态要比郑介民沉稳许多,想了想,紧跟在此人身后回应。 戴笠本人不嗜酒,不喝茶,也不喜欢咖啡。毛人凤此刻只要一杯白水,倒也是下了一番心思。只可惜,他这番努力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听了他的话,戴笠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就又慢慢坐了下去,挑起一支限量版派克金笔,不停地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旋转,旋转。 虽然只是一支笔,在郑介民和毛人凤两人眼里,却比一直勃朗宁对着自己脑门还为可怕。二人迅速互相看了看,谁猜不出戴老板到底要干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个高压水泵般,“咚,咚,咚咚!”随时都可能从嗓子眼处跳出来! 戴笠不理睬他们,继续笑呵呵地把玩手指间的金笔。直到郑介民和毛人凤吓得连军帽都被汗水湿透了,才轻轻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道,“好久没听你们两个汇报工作了。所以今天特地从军委会那边赶回来听听。你们两个,有事情需要跟我说么?!” 郑介民闻听,头顶上立刻像开了一扇天窗般,赶紧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大声回应道:“局座公务繁忙,本该我们两个主动找局座汇报,但是最近属下正忙于审问张氏兄妹,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请局座勿怪!” “嗯!”戴笠轻轻动了下手指,派克笔迅速转了个圈子,在灯下闪出数道扎眼的金光。“他们两个招供了么?军统局内还有谁是延安方面的安插进来的奸细?!谁是他们的直线上司?能不能利用他们,给曾家岩那边点教训?!”(注1)“他们兄妹都没有招供,但是电讯二科的安文远招供了。包括张氏兄妹之外,又指认了其余五个人。都已经捉拿归案,只待得到切实口供,立刻举行记者招待会,将延安方面的无礼之举公之于众!”郑介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补充。 军统内挖到一伙延安间谍的事情,他先前已经向戴笠汇报过一次。虽然隐瞒了一些可以直接在老头子面前邀功领赏的细节,但总体上不算蓄意欺瞒顶头上司。至于其他的事情,除了那些人尽皆知但谁都不会宣之于口的发财手段之外,他自问没什么出格的地方,所以也不用再拿出来滥竽充数。 对于郑介民的小心思,戴笠早就看了个清楚。笑了笑,淡然点评,“公之于众,你想得倒美?曾家岩那边既然敢在军统内部发展谍报小组,怎么可能没有准备后手!甭说你现在还没拿到口供,即便这七个,八个人都招认了。曾家岩那边照样可以说你在故意朝他们身上泼脏水。除非,除非你能来一个人赃俱获!” “卑职,卑职只是想努力试试!毕,毕竟还有希望挖出大鱼!”郑介民多少有些不服,硬着头皮辩解。 “那你就继续深挖!没关系,我支持你!”戴笠根本不跟他纠缠,想了想,笑着点头。“不过,在那之前,你们两个谁来告诉我,先总理夫人来重庆,都做了那些事情?跟她接触密切的人都有哪些,什么背景?!” “先总理夫人的安全保卫工作,其暗中部分,是卑职在负责。”毛人凤闻听,也赶紧站起来,小心翼翼组织着词汇解释,“先总理夫人先视察了儿童保育院,然后又去第五陆军医院慰问了伤兵代表。接下来又召见了重庆的妇女工作代表,以及一部分高校大学生。曾家岩那边,为先总理夫人举办了一次宴会。但先总理夫人只去象征性地露了个面儿,就匆匆离开了!” 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没有什么需要大惊小怪。先总理夫人宋庆龄又一直醉心于妇女解放和孤儿救助工作,去会见一些妇女界组织的代表也无可厚非。甚至包括她去曾家岩赴宴,都属于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国民党的先总理孙中山先生,同时也被延安方面推崇为中国革命的先行者。作为先行者的夫人去受过丈夫提携的晚辈家中吃顿饭,谁也不该对此说三道四。 谁料,戴笠的询问此事目的根本不是为了追踪宋庆龄。没等毛人凤的话音落下,立刻竖起眼睛,厉声质问:“你是怎样去保护总理夫人的?派了一群地痞流氓去盯她的梢么?咱们军统局像点儿人样的都死绝了么,非要派那些连素质低下的流氓混混出马?!万一他们惊吓到夫人,你毛齐五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注1:张氏兄妹案,即军统电台案。抗战时期,国共虽然表面上合作,暗地里却互相都派遣间谍,打入对方内部窃取情报。军统电台工作人员张蔚林倾向延安,主动到曾家岩请求为八路军办事处做事。办事处研究后,派遣一名女性工作人员化名张露萍,以张蔚林妹妹的身份,打入了军统。后这个小组被军统查获,相关人员不肯配合军统指证八路军办事处,全部戴笠下令杀害。 第一章 问情 (六 中) 第 450 章 问情(六中) 这话,问得可是有点不讲道理了军统局内部的确有很多素质颇高的俊男美女,其中还有不少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无论学问还是待人接物都绝对拿得出手。可这些高素质的人才要么服务于技术部门,要么已经被提拔为高级干部,大热的天,谁会像条狗一般偷偷跟在先总理夫人宋庆龄的身后转?!要是先总理夫人身上的确能挖到什么重要情报也就算了,派一些高素质人才去跟踪他也不算lang费。谁都知道她平素接触的要么是女人,要么是孩子,根本对党国没什么威胁,派几个人过去跟着不过是为了应付差事,又何必安排得那么认真?! 几乎出于本能,毛人凤就想出言替自己辩解。然而看到戴笠那深邃冰冷的眼睛,他心中又猛然打了个突,“不可!戴局长今天是存心找茬敲打人来了。老子越是自辩,他肯定会越生气。还不如直接宣布投降,任打任罚,让他把肚子头的气散发出来。好歹也能留个沉稳老实的印象,今后还有重新获得信任的机会!” 想到这儿,毛人凤立刻低下头了,老老实实地认错,“局座教训的是。卑职最近心浮气躁,才犯下了如此大错。卑职知罪,请局座惩罚!” “知道错就好!”戴笠点点头,对毛人凤态度非常满意。“回头写一份报告交给我看!另外,下次先总理夫人再来重庆,你派几个体面人去跟!别狗眼看人低,她虽然不爱管什么事情,真的发起脾气来,你我依旧要吃不了兜着走!” “是!卑职这就去写!”毛人凤心头登时一轻,赶紧敬礼告辞。 “回来!”戴笠用力拍了下桌子,大声喝止,“我让你走了么?!难道你毛齐五就那么忙,连听我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毛人凤心里头怒火万丈,转过身,脸上依旧堆满了人畜无害的笑容,“局座还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卑职一定不折不扣去执行!” “贺局长夫人附近,最近是谁在盯着?”戴笠轻轻用眼皮夹了他一下,顺口询问。 “是,是卑职安排沈醉在跟!”郑介民想都不想,强先一步大声汇报。“沈醉是咱们军统局里内的后起之秀,文武双全,又生得一幅好皮囊。派去暗中盯军统前一任局长的夫人倪雯君,绝对不会吓到贺夫人。” 但是,他的话却令戴笠火冒三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胡闹。谁让你派人去盯贺夫人的!都赶紧给我撤回来!把派去盯贺夫人的弟兄全撤回来,无论明的暗的,一个都不要留!” “这”郑介民愣住了,满脸委屈地看着戴笠,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照理说,既然毛人凤安排一群地痞混混去跟踪宋庆龄是错误行为,自己安排了一个高素质人才带队去跟踪倪雯君应该是个正确选择才对。怎么也没有局座附和大人的心意,反倒和毛齐五落到了同样下场?! “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摸摸自己肚子,里头到底有没有良心!”见郑介民又做无辜状,戴笠心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指着对方鼻子大声咆哮,“贺局长才走了几天,你就敢派人去跟踪他的夫人?!让外边的人看到了,会怎么说咱们军统?会怎么说我这个军统的当家人?!是忘恩负义,还是为了立功不择手段?!你说,你说你这样做对咱们军统有什么好处?!” 郑介民被骂得满脸通红,心中却依旧不怎么服气,低着头,小声回应,“局座息怒!局座息怒!且听属下解释一句。那,那贺夫人三天两头就往曾家岩跑,重庆,重庆现在很多左派人士的集会,都有她的身影。万一,万一她真的倒向了延安” “混蛋!”戴笠抓起桌子上的派克金笔,直接朝郑介民的脑袋掷了过去,“你以为就你看到她去曾家岩了。重庆才多大地方!贺夫人又那么有名,走到哪里不是无数双眼睛盯着?!为什么别人都视而不见,就你瞎积极?!你比全世界的人都聪明么?还是全世界就你一个傻瓜?!” 郑介民的脑门上立刻被砸出了一个青包,委屈地垂下头,不再敢说话。毛人凤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忍不住偷笑。军统前局长贺耀祖的夫人倪雯君政治态度倾向延安,这在重庆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包括贺耀祖之所以辞去从军统局局长和军事委员会办公室主任这两大要职,都是为了主动避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是个人就能拿倪雯君的政治态度做文章。且不说贺局长在党国内部人脉雄厚,关系通天。即便贺局长现在已经落了势,就凭着他当年待军统局弟兄们那份情义,大伙也不该挑头去查他的夫人! “郑介民啊,郑介民,叫你跟老子争功?这回,你争到了一桩大功劳,看怎么把你活活撑死!”心里想着郑介民跟自己的往日恩怨,毛人凤的头低得更低,对戴笠的态度也愈发地恭谨。 两相比较,郑介民委委屈屈的模样,就愈发显得可憎了。戴笠气得不断咬牙,指着此人的鼻子,继续咆哮,“不服是不是?好,你有种!咱们军统局的庙小,耽误了你的前程。去,你现在就去委员长那里,把你和沈醉两个调查到的结果交给委员长。当面告诉他,贺夫人是个赤色份子。看看委员长是枪毙她,还是枪毙你!” “卑,卑职不敢!”郑介民被吓得接连后退,耷拉着脑袋,小声求饶,“卑职知道错了。请局长息怒。卑职这就把沈醉他们撤回来,再也不敢去打扰贺夫人了?!” “你错了,你怎么会错呢?你错哪里了?”戴笠不屑地撇撇嘴,大声冷笑。 此时此刻,郑介民脑子里乱得像浆糊一样,根本无法猜到戴局长今天为何要找自己的麻烦。继续耷拉着脑袋,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说啊,你错哪了?我问你话呢!”戴笠却不肯像先前放过毛人凤那样轻易放过他,拍了下桌子,继续大声质问。 “卑职,卑职不该派人去盯贺夫人的稍!卑职,卑职对不起贺局长。卑职让局座难做了,卑职甘受责罚!”郑介民被逼得无路可退,只好违心地承认错误,自请处分。 “我不难做,我有什么难做的。我这个局长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对付日本人上,根本没功夫管重庆的事情。你忘恩负义,与我何干?!”戴笠耸耸肩,继续撇嘴冷笑。“我说郑介民啊,郑介民,你在军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人能查,什么人不能查,你心里头就没个章程么?贺局长出使苏联,光是军火就陆陆续续帮委员长谈回来二十个师!甭说你抓不到倪雯君的任何把柄,就是把她抓了个人赃俱获,有那二十个师的军火在,委员长还能把她怎么样?!” “这”郑介民终于恍然大悟,低下头,心服口服,“卑职糊涂,谢局座指点。卑职这就把人都撤回来,相关档案一概销毁!” “顺便把跟进高敬亭事件的相关人等也撤回来,就此罢手!”戴笠要的就是郑介民的绝对服从,把语气放缓了一些,低声吩咐。 “是!”郑介民不敢追问原因,赶紧敬了个礼,满口应承。 然而,戴笠那边却突然没有了声音。郑介民心中愈发惶恐,只觉得两条腿发软,眼前一阵阵发黑。坏了,局座发现自己那些小手段了。今天把自己和毛齐五叫进来,就是为了痛下杀手! 正吓得欲仙欲死间,却又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长叹,“唉!有些事情,非但你不知道,恐怕我自己也是稀里糊涂。让你的人赶紧撤下来吧,这是委员长的要求!我估计,中央对新四军,该有更大的动作了!你做的那些事情,很容易打草惊蛇!” “啊!”非但郑介民,连同旁边正在幸灾乐祸的毛人凤都被惊呆了,抬起头望着满脸惆怅的戴笠,眼珠一动不动。 委员长要对新四军动手!这怎可能?!重庆和延安今年春天时才勉强达成协议,停止互相攻击,继续联手抗日。为此,延安方面甚至做出了巨大的让步,非但没有试图夺回被胡宗南攻占的东进通道,并且主动答应,在适当时候将新四军撤到长江以北,将好不容易开辟的南方根据地让给顾祝同! 而如今双方写在协议上的墨迹还没被风吹干,委员长居然就准备向新四军动刀子了。并且事先连军统局的意见都没有咨询!这意味着什么?除了中央的几位大佬已经在反赤方面达成了一致之外,还意味着委员长对军统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信任!至少,在武力解决新四军这件事上,他不想让军统参与! 不想让军统参与此事,那么,委员长就必须加强对中统的倚重。想到贺局长在位时,大伙将中统那帮人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再想到被中统王八翻身,骑在自己头上的作威作福悲惨后果,一股同仇敌忾之意在三人的心中油然而生。这个节骨眼上,大伙再不团结一致,就白白便宜中统局了。毛人凤摇了摇头,主动替郑介民求情,“局座,在报纸上炒作高敬亭被杀之事,卑职也参与了一些。原本以为能狠狠打击一下曾家岩那边的气焰,却没想到差点耽误了委员长的大事。事到如今,卑职也知道自己鲁莽了,不敢请局座宽恕。只想请局座拿个主意,卑职等该如何补救,才不会让咱们军统今后的工作过于被动!” “卑职,卑职不敢求局座宽恕!”郑介民咬了咬牙,也跟着表态,“卑职愿意将功补过,无论局座吩咐卑职做什么事情,只要能对咱们军统局有利,卑职就义不容辞!” “唉,你们两个,明白我的难处就好!”轻轻叹了口气,戴笠继续摇头。光顾着提防手下人窥探自己的局长之位了,却没考虑到委员长那边对军统的态度变化。自己这个局长,做得真是失败! 蒋委员长先前命令军统不要继续拿高敬亭事件做文章,表面看起来似乎是顾忌着卫立煌的颜面。但委员长怎么可能是那种婆婆妈妈的性格,怎么可能在乎卫立煌的声誉不声誉?!他让军统停手,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国民政府准备收拾新四军了!趁着今年夏天日寇在各条战线上开始休整的空档,趁着新四军内部因为高敬亭被杀以一事军心混乱,一举解决掉叶挺、项英等人,将赤色势力彻底从南方各省驱逐! 这么大的事情,军统必须参与进去,绝不能让中统专美于前。为此,哪怕先放郑介民一马,免得军心混乱,给竞争者可趁之机。想到这儿,戴笠再度轻轻叹气,声音放得愈发温柔,“这件事,是我猜的。你们两个知道就行了,不要外传!真实目的,委员长也没跟我说过!” “是!”郑介民和毛人凤齐声答应。“卑职发誓,绝不敢将今天的话泄漏半句。否则,甘领军法!” “嗯!”戴笠看着二人,轻轻点头,“耀全,把跟进高敬亭事件的相关人等全撤回来。待他们撤回来之后,我这有一个重要任务要交给你带着他们去做。这件事情也是委员长今天亲自交代给咱们军统局做的,耀全你好自为之!” “是!”郑介民立刻精神大振,先前的颓废一扫而空。委员长亲自交代的任务,自然是军统局今后工作的重中之重。关键是,如果能做得好,立刻就能进入委员长的法眼,从此平步青云! 这就是恩威并施了吧!毛人凤抬头又看了一眼郑介民,心中好生羡慕。然而戴笠接下来的话,却立刻让他心中的羡慕一扫而空,代之的,则是透骨的冰寒。“你抽调一部分精锐,即刻组建军统印支情报站,地址设于仰光。近期唯一的任务,就是盯紧一个叫昂山德钦的年青人,注意他跟日本谍报人员之间的所有往来。必要时刻,出手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啊!是!卑职遵命!”郑介民先是微微一愣,然后不得不大声回应。什么委员长的亲自交代,什么军统今后工作的重中之重,分明是找个由头,将自己发配到了英属缅甸。至于保护那个所谓的昂山德钦,天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跟中华民国又有什么狗屁关系! “你别觉得委屈!”仿佛猜到了郑介民心中所想,戴笠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补充,“缅甸设分站,开局固然难了些,但分站设好之后,说不定做出许多国内同行无法做成的大事。那个昂山德钦,是日本人准备拿来对付英国人的傀儡。一旦他在仰光附近起事,你自己说,将会让缅甸和印度支那一带乱成什么样子?!一旦日本人和英国人打起来,你说,会对全世界的局势将造成怎样的影响?!” “是!卑职保证,尽心尽力完成任务!”郑介民除了贪功之外,大多时候倒也是个聪明人。迅速从戴笠的分析中,发现了可能建功立业的良机。又敬了个礼,兴奋地回应。 “去做准备吧,越早出发越好!”戴笠摆摆手,示意二人可以告辞离开。“还有你,齐五,你也下去准备吧。耀全去缅甸之后,你组织精兵强将,即刻赶赴上海。然后,沿着长江布置眼线,给我盯死了新四军的一举一动!!” “是,卑职绝不辜负局座的信任!”毛人凤和郑介民同时举手敬礼,大声回应。 目送二人的背影离开,戴笠缓缓坐回自己的座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把郑介民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给打发走了,从此再也不必提防此人偷偷在背后向自己捅刀子。军统内部不能准许出现这样的野心家,至少,在自己还做局长的时候,绝对不能准许。那会严重影响到军统局的内部团结,也会威胁到自己这个局长的人身安全。 不过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太便宜了毛人凤?!涉及到自己的个人安危,戴笠不得不加倍谨慎。毛人凤表面上看起来,倒是比郑介民踏实,并且有情有义得多。还一点到晚笑呵呵的,被自己批评错了也不觉得委屈。不过 毛人凤真的就像表面上那样忠厚么?他难道他就不想接自己的班儿,做个军统的大当家?!眼前晃动着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戴笠的眉头又慢慢皱起。自己可不是贺贵严,根基没有那么深。贺贵严不做军统局长了,可以做驻苏特使,重庆市长。而自己要是被人从军统局长的位置上赶下去,能不能还活过三天,都很难说! 不行,必须给毛人凤也找个制衡者,免得他一手遮天。只有让他受到了制衡,自己这个局长才是绝对的安全。想到这儿,戴笠立刻做出了决定。抓起电话,冲着听筒里边大声吩咐,“给我接察绥站,让马汉三站长听电话!” “是!”女话务员清脆地答应着,动手链接线路。片刻之后,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回来察绥站长,戴笠麾下四大金刚之以马汉三的粗豪的声音声音,“局座,您找我有事么?是准备收拾哪个,还是去抓哪个王八羔子,您尽管吩咐,我这就亲自带人去干!” “你这个猛张飞,一天到晚除了打打杀杀,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儿别的事情!”戴笠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将话筒挪开了一下,大声呵斥。 说得虽然严厉,他脸上却没有半点儿怒容。相反,还带上了几分难得的轻松感,说话的方式,也变得如同江湖人一样粗豪,“你说什么,有本局长替你想。本局长又不是你老子,哪有功夫管你那么多!滚你的蛋吧,本局长没功夫跟你瞎啰嗦。你那个小徒弟本局长替你保下来了,你让尽快让他给我滚远远的,能多远就多远。两年之内,本局长不想在任何报告上看到他的名字!你这个混账东西,就会给本局长找麻烦!打发了他之后,抽时间回局里头一趟。有些事情,本局长需要当面给你说!” 第一章 问情 (六 下) 第一章 问情 (六 下) “是,是,局座说的是,我这就去安排,是,我立刻搭飞机回重庆。 ”听筒另外一边,军统察绥站站长马汉三满脸堆笑,仿佛戴笠就站在自己的对面,不过摆在桌案上的手却握了起來,紧紧地攥成了一个拳头。 军统局内部出大事了,否则,戴笠绝不会屈尊给自己打这个电话,换做以前,你即便给他送再厚的礼物,他帮了你的忙,顶多也只会派秘书通知一声,绝对不会亲自己给属下打电话,并且在电话里主动卖好。 可到底出什么事情,居然能让戴老板对自己这莽夫低三下四,马汉三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一个明白人要想活得长,最关键的便是能明白自己的碗里装了多少水,说实话,在军统这个大庙里,自己虽然名列四大金刚之一,份量却远不如其他三位來得重,无论心机、谋略还是手中掌握的班底实力,都甘居最末。 比起其他三位金刚,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胆子大,身手好,杀人不眨眼睛,可胆子大,身手好的人,在军统里边也不只他老马一个,别的不论,新崛起的那个沈醉,就是个如假包换的杀手之王,真要面对面动了家伙,他老马恐怕连人家汗毛都沒粘到,全身上下就全是抢眼儿了。 既然出谋画策不是自己所长,杀人放火自己也排不上号,戴老板突然打电话要自己回重庆的目的,就有些古怪了,想到军统局总部同行之间血淋淋的倾轧场面,马汉三就不寒而栗,摆在桌案上那只手本能地张开,想找个可以让自己心安的东西握一下,却只握到一只冰冷的枪柄。 六月的天,即便在塞外,也热得像火炉,马汉三的背后,却是一片冰凉,电话另外一边戴老板声音已经消失了很久,他的左手却依旧牢牢地捏着听筒,仿佛身边的电话机里边藏着一颗炸弹般,只要放下听筒,就会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师父,茶烧好了,您趁热喝几口。”有人端着一个茶碗走过來,轻手轻脚递到他的嘴边。 “呃,茶,谢谢。”马汉三茫然放下手枪,顺手接过茶碗,狠狠往嘴里猛倒,入口处,是一股柔软的甘甜,带着几分淡淡的清香滑过喉咙,登时令悬在嗓子眼处的五腑六脏一阵轻松。 “什么茶!!”马汉三迅速回过神來,双目当中精光如电,他看到一张写满关切的脸,很熟悉,熟悉得令人心烦。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回來见我!!”用力将茶碗朝地上掷去,马汉三破口大骂,“躲啊,有本事你躲延安去,反正那边也有你的朋友,你去了不愁找不到事情干!” “那可不行。”彭学文迅速蹲下身,抢在茶碗与地面发生接触之前将其抄在了手里,重新摆回桌面上,“弟子去年连续几次安排人打入延安内部,都被他们给发现了,延安特科的人不知道恨弟子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弟子主动送货上门,估计第二天就得被他们丢进监狱里头!” “你还知道你已经上了人家的黑名单啊。”马汉三抬起脚,冲着彭学文的大腿肉厚处猛踹,“那你还豁出命去帮他们!!想给自己留后路,也不是这种留法,至少你得先保证,活着过得了咱们军统局内部审查这一关!” “当时不是沒想那么多么。”彭学文不敢躲闪,结结实实挨了马汉三几大脚,然后趔趄着走到桌案旁,端起茶壶倒水,“师父,您消消气,这是弟子专门送山里采回來的药茶,大夏天的,刚好能用來下火!” “少拍马屁,我怕你下毒。”马汉三一把推开茶碗,沒好气地回应,“毒死我这老特务,你对延安那边,也算有了投名状,你混账王八羔子,老子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你天天变着法把老子往火坑里头推,!” “师父对弟子恩重如山。”彭学文被训得眼睛一红,哽咽着回应,“弟子当时真的是沒想那么多,现在之所以千里迢迢赶回來,就是想当面向师父领罪,免得牵连师父,让您老对上头不好交代!” “滚。”马汉三根本不回头看他,继续用手拍着桌子大骂,“小兔崽子,老子信你就是白痴,你想领罪,早干什么去了,在外边一躲一个多月,等到老子将事情都替你摆平了,你就突然冒出來了,你当老子真傻啊,还猜不出你那点儿小心眼,!” “弟子,弟子这不是回來了么!!”彭学文装哭的招数沒奏效,赶紧收起眼泪,讪讪地补充,“弟子知道,无论闯下多大的祸,都有师父给兜着,所以弟子的胆子才稍微大了些,不过弟子这回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跟八路军那边交换了一些有用情报,把晋军跟日寇勾结的一些具体细节,都给找了出來!” “什么,八路军给你情报了!!”马汉三登时就是一愣,收起怒容,迟疑着问。 “当然了,我救了他们一整支游击队啊,还是深入草原最远的那支。”彭学文点点头,非常得意地回应,“这么大个人情,他们怎么着也得给些补偿吧,况且他们也知道军统的纪律严格,如果弟子不拿点有用东西回去,恐怕沒法跟上面交差!” “你,你这小王八蛋,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么,你。”马汉三又惊又喜,用手指对着彭学文的脑门猛戳,“情报呢,放哪里了!” “已经梳理清楚,放在您的保险柜上了。”彭学文指了指墙角的铁柜子,满脸媚笑,“除了晋军的,还有蒙疆驻屯军和华北派遣军的,反正八路那边肯给的,都被我划拉回來了,不肯给的,我也偷偷探听到了一些,您老慢慢看,挑有用的汇报上去,保准戴老板又要给您记功!” “你个小王八蛋,老子才不贪你的功劳,老子为了替你平事儿,前前后后丢出去差不多一万块大洋,你小子加倍给老子还回來。”马汉三是拿自己这个关门弟子一点办法都沒有,继续戳着对方脑门数落。 “行,不就两万块大洋么,等弟子哪天发了财,一定加倍还给您。”彭学文笑着侧开头,大声答应,“不过现在,您老能不能先喝口茶水,压压火气,我刚才在门外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里边的烤肉味儿!” “烤肉味儿!!”马汉三愣了愣,扭头四处张望,随即,明白彭学文是说自己火气太大,将自己身上的肉都烤焦了,气得站了起來,抬起脚,朝着对方屁股狠狠踹了一记,“小王八蛋,居然敢消遣老子,我看你是活腻烦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跟我站住,有本事你别跑” “哎呀,哎呀,师父息怒,打死了我,就沒人给您端茶倒水了。”彭学文假装惨叫着,满屋子逃窜,马汉三跟在后边追着踹了几脚,终究舍不得动真功夫,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扶着自己的腰继续数落,“打死了更好,省得有人再给老子添乱,你说老子怎么沒长眼睛啊,居然收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当徒弟!” “弟子可不是白眼狼,弟子一直想着师父呢。”彭学文委屈地揉了几下屁股,然后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翠绿色的小物件,逐一朝桌案上摆,“您看,这都是弟子顺路给您弄來的,这个是绿云出岫,据说是当年明成祖皇帝赐给姚广孝的,这个是蝈蝈吃黄瓜,是和珅他们家的传家宝,这个” “去你娘的蛋,明成祖那时候,哪來的鼻烟壶,谁稀罕用翡翠!!”马汉三一把将彭学文推开,心疼地用双手护住桌子边缘,唯恐一不小心,那些翠绿色的物件掉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他读书虽然少,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大收藏家,平素发的薪水和四处弄來的闲钱,除了打点上司之外,其他差不多都换成了各色古玩,彭学文随手摆在桌子上的几个翡翠物件虽然不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有來头,但无论水色还是工艺,都是一等一,并且还带着非常明显的康乾年间痕迹,放到市面上,甭说两万大洋,就是十二万大洋,都未必能买來其中一件。 “是弟子那几个在草原上的朋友给的,弟子知道师父喜欢,所以就沒拒绝他们。”彭学文将茶碗递给马汉三,同时低声介绍物件的來历。 “就是那个姓张的小家伙。”马汉三魂不守舍地盯着桌面上的翡翠,信口追问。 “是那个姓赵的,就是绰号入云龙的那个,他原來是个独行大盗,沒少收集了这些东西。”彭学文先轻轻摇头,然后又轻轻点点头。 “那也不值得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啊。”马汉三用力喝了一大口茶水,然后将杯子交回來,喘息着说道,“这东西的确都是万金难求的古物,可咱们军统的纪律,你也应该清楚,特别是贺老板走了以后,这两年,已经有多少人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我现在就剩下你这么一个徒弟,你要是被严肃了纪律,让我今后指望谁去,!” 说到这儿,他心里也是一酸,干特工的都是有今天沒明天,自己先后教导出六个弟子,如今就剩下眼前这么一个独苗,最是能干,也最不令人放心,眼下有自己罩着,别人还不敢拿他怎么样,哪天万一自己殉职了,以这小家伙的性情,还不知道会被人整成什么模样。 “弟子任性,给师父添麻烦了。”听马汉三真情流露,彭学文心里也有些热呼呼的,揉了下眼睛,低声道歉。 “也不算什么大麻烦。”马汉三叹了口气,笑着说道,“你师父我现在,在戴老板眼里还有点用处,不至于这点事儿都摆不平,不过我说你这个小东西,以后做事别那么冲动行不行,你也不想想,你现在是军统局的站长,他们现在是*游击队,早晚会有刀兵相见的那一天,你救了他们,就等于给自己救了一个敌人!” “弟子当时沒想那么多,只是,只是觉得他们打了一路鬼子,不该死在晋军那群窝囊废手里。”彭学文点点头,轻声叹气。 “你个混蛋家伙。”马汉三伸手给了他一个脖搂,继续耐心地教训,“他们死在谁手里关你什么事情!!再说了,你也不想想,你现在拿他们当朋友,豁出命去救他们,哪天你真的遇到了危险,他们会不会豁出命去救你,!” “弟子,弟子,弟子不求,弟子只求心安,”彭学文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叫,万一自己哪天有难,张胖子和入云龙他们会冒死相救么,他们可都是赤色,只有阶级感情沒有兄弟之情的赤色,这个答案,他从來沒想过,也不敢认真去想, 第一章 问情 (七 上) 第一章问情(七上) “蠢货。”马汉三扬起巴掌欲打,看到彭学文神色黯然的模样,又颓然放下胳膊,“你说你啊,平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事儿就钻死牛角尖呢,且不说他和你妹妹根本沒成亲,就算成了亲,有了孩子,也不至于这样吧,,你们老彭家这一辈儿,又不是只有一个女儿,那么多妹夫要管,你管得过來么,况且干咱们这行的,想要做出点儿成绩,就得下得了狠心,六亲不认。” “弟子,弟子给师父添麻烦了。”彭学文垂着头,继续低声道歉,张胖子已经做了八路军的游击大队长,是八路军伸向察哈尔的触角,而他,则是中统察绥分站的二号人物,要为党国控制整个察哈尔和绥远,这辈子,两人早晚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以前他是刻意约,束着自己,让自己不去想那么长远的事情,而今天被马汉三一提,各种思绪便再也压制不住,像泉水般纷涌而出。 “算了,反正你已经做过了,已经再遇到同样的事情,多想一想便是,。”马汉三又是一个脖搂拍上去,然后紧紧搂住彭学文的肩膀,“说不定还能结下一个善缘呢,将來的天下,谁知道回落在哪家手里,,算了,咱们不说这些,咱爷俩儿好不容易见一回面儿,不说这些烦心事,坐吧,咱们爷俩一起坐下喝口茶,咱们爷们,可是有些日子沒坐在一起喝茶了。” “谢谢师父。”彭学文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抄起茶壶,再次给马汉三斟满,“师父,您喝,天热,多喝点药茶下火。” “嗯!”马汉三接过茶碗,狠狠饮了一大口,嗓子眼里充满了幸福的甘甜,“你回來正好,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参谋参谋,戴老板刚才打电话來叫我赶紧回重庆,你说,我现在就走,还是拖几天看看动静啊。” “重庆,重庆总部那边,出事情了么。”彭学文的脸色立刻凝重了起來,放下茶壶,低声询问。 “我也不清楚,咱们师徒两个,距离重庆这么远,等消息传过來,黄花菜都凉了。”马汉三摇了摇头,满脸苦笑,在外边做站长自由度大,立功的机会多,但有一个非常不利的麻烦是消息过于闭塞,根本把握不了总部那边的形势变化,而军统内部的几个山头之间,最近又斗得厉害,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人下了绊子,摔个鼻青脸肿,甚至被扣上通敌或通共罪名,死无葬身之地。 “那,您,您最近有什么事情,犯了戴老板的忌么。”得不到足够的情报,彭学文想了一会儿,只好退而求其次。 “沒有。”马汉三继续苦笑着摇头,“你师父我自从加入了军统,就一直跟在戴老板身后混,这辈子的前程都押在戴老板身上,怎么可能有胆子得罪他,。” “是给我求情的事情惹了老板。” “不可能,你是我的徒弟,他知道,并且我也完全遵守了军统的内部规矩,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他不至于因为这点儿小事就降罪于我。” “军统要整风,,重庆那边,前一段时间不是又在提新生活运动么,。” “狗屁,水至清则无鱼,咱们又不是延安那帮苦行僧,,真的要整风的话,从蒋委员长往下挨个抓,就沒一个冤枉的。” “那”接连提了几个可能都被马汉三否决,彭学文也沒词了,犹豫再三,低声建议,“那您能不回去么,就说最近咱们这边事情多,小鬼子又有了新动向。” “怎么可能。”马汉三举着空空的茶碗,一边喝空气,一边苦笑着道:“戴老板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有事情,我怎么可能不帮他,况且,况且戴老板那脾气你也知道,一旦被他记恨上了,你师父我这辈子就永远是个上校了,再也甭想更进一步,” “那也比回去稀里糊涂惹一身麻烦强。”彭学文摇摇头,心里头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师父回去搀和总部那一堆烂摊子,“您既不是黄埔,又不是江浙人,就是军衔升到上将,军统局的头把交椅也沒您的份,何必非拿自己的性命去陪着他们赌呢。” 马汉三闻听此言,心中愈发感觉忐忑,把茶碗朝桌子上重重一放,大声说道:“谁说不是呢,,算了,咱甭费那个脑筋了,反正戴老板又沒说要派专机來接我,苏联人的飞机也不是每天都经过这儿,等飞机來了,说不定这场风波已经过去了。” 他的动作太用力,登时令桌子晃了晃,摆在上面的翡翠物件差点掉在地上,他登时被吓了一大跳,再顾不上想此番重庆之行的安危,赶紧蹦起來双手将弟子孝敬自己的翡翠挡住,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然后一件件慢慢朝保险柜里藏。 有了这个小插曲,彭学文的头脑反而冷静了下來,想了想,继续问道:“最近戴老板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的地位安稳么。” “怎么可能不安稳,咱们委员长最信任的,就是他的这位弟子加老乡,只要委员长不倒,哪个又敢动咱们老板。”马汉三想都沒想,一边继续整理自己保险柜里的各色翡翠和玉件,一边随口回应。 他就这么点儿爱好,只要见了翡翠和玉石,特别是有些年代的古翠和古玉,就挪不开眼睛,平时有了闲钱就四下收购,求他办事的人,也喜欢投其所好,拿这些东西來贿赂他,但喜欢归喜欢,马汉三却很少因为爱好而影响工作,相反,在遇到麻烦时,玉石和翡翠的温润,可以迅速平复他的心情,让他的头脑保持冷静。 彭学文慢慢给自己倒了碗药茶,一边品味,一边小声分析,“依弟子之见,他急着召您回去,眼下只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有重要任务要交代给您,第二,他的地位在局内受到了挑战,需要您回去帮他壮大声势,顺带向他表明心迹。” “局内,局内谁敢招惹他,,吃了熊心豹子胆。”马汉三撇撇嘴,对彭学文的分析很是不以为然,“军统内部,除了他,还有谁能让老蒋如此信任” 话才说了一半儿,他自己快速放下手里的翡翠,锁好保险柜的门,大步走向彭学文,“你是说,局内有人敢挑战老板的地位,,那个,那个毛齐五可是戴老板一手拉扯起來的,他怎么可能如此忘恩负义,。” “他也是委员长的同乡,同样也是黄埔系,虽然沒拿到毕业证,。”受师父的影响,彭学文在言语间对毛人凤这个军统大佬也不是很尊敬,“有道是,富贵动人心,戴老板有的条件,他都有,并且他还特别会做人,是咱们军统局里头有名的笑面虎。” “他不敢。”马汉三心里发虚,却拒绝相信彭学文的判断,“他沒那胆子,也沒那本事,咱们戴老板身上毛病是不少,可咱们戴老板杀起小鬼子來也不含糊,他毛齐五,,也就是个窝里横,每天除了跟郑介民斗之外,就是抓赤色份子,根本不是统领全局的材料。” “可他已经给戴老板造成了威胁,或者说,咱们戴老板感觉到了威胁,未雨绸缪。”彭学文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继续低声补充。 “那,那我更该回去,”马汉三又皱紧眉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戴老板在,咱们军统还能做点儿正经事情,如果换了毛齐五來当军统局的家,我恐怕今后咱们军统唯一的目标就是延安,半点儿心思都不会放在小鬼子那边。” “那”彭学文起身欲劝,但看到师父脸上那决然的表情,又慢慢坐了下去,师父是个好刺客,好特工,却不是个好政客,政客会做的选择,他绝对不会去做,所以与其浪费口水权他不要回重庆,还不如多花些心思替他谋划一下回去后需要注意的事情。 “你给傅作义的办公室打一个电话,问他们能不能立刻给我安排一架飞机。”马占山一边收拾随身需要携带的东西,一边低声吩咐,“咱们察绥站这半年的工作总结,也帮我梳理一份,免得见了戴老板,他问起來我说得不利不索。” “嗯。”彭学文迅速站起身,跟着师父一道忙碌,“弟子觉得戴老板之所以选择您,就是因为您既不是浙江人,也不是黄埔出身,永远威胁不到他的地位,所以,您回去后,一定要着重强调这一点,特别是在毛人凤、郑介民这些人面前,更是要将这些挂在嘴边上,让他们清楚您根本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什么意思。”马汉三被说得微微一愣,随即又苦笑着摇头“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肚子里的弯弯绕怎么这样多呢,有这精力,干点儿啥不行啊,行,我这回就按你说的做,告诉所有人我是个扶不起來的阿斗,这样,戴老板也能省点儿力气,毛齐五也不至于恨我太深,。” 第一章 问情 (七 中) 第一章 问情 (七 中) “关键是沒争的必要!”见师父脸上还带着几丝不舍之意,彭学文低声补充,“咱们军统这两年发展势头太猛,光各地的忠义救*全加起來就有二十几万,此外,戴老板还跟上海滩的杜月笙联手做买卖,和龙云联手往国内倒腾橡胶和汽油,零零碎碎赚钱的产业弄了一大堆。可以说,眼下除了沒有自己的兵工厂之外,咱们军统的实力已经不比龙云、刘湘这些人差多少了。强固然是强,但落在有心人眼中,未必是件好事!” “你是说,会犯委员长的忌?!”马汉三听得心脏一抽,转过头,盯着彭学文的眼睛追问。 彭学文笑了笑,轻轻摇头,“犯忌沒犯忌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军委会那边这两年为了统一政令,把刘湘、孙连仲他们这些人逼得嗷嗷叫。总不能一头削着番,另外一头却放任咱们军统尾大不掉!” “这”,马汉三郁闷地直搓手,“咱们,咱们壮大实力,也是为了更好的对付小鬼子啊!” “孙连仲在台儿庄还把老底打光了呢!何森,李家钰这些人,哪一战曾经落在别人后边过?!”彭学文继续冷笑着摇头,“况且小鬼子实力已经用到了最大,盛极必衰。照这样下去,早晚有被踢出中国的那一天。我觉得,到那时,无论换了谁坐在委员长的那个位置上,也不会容忍一个如此庞大的军统!” “那倒是!”马汉三点头承认,对竞争下一任军统局长的游戏更是兴趣缺缺。然而,戴笠毕竟曾经对他有恩,这个时候,他也不能躲起來不听从戴老板的召唤。想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 我去了之后,就按刚才说的那样,什么都不和他们争就是!反正戴老板也一直认为,我这个人就是个大老粗。这回要不是被逼得方寸大乱,他也不至于突然想起我來。” “师父能把握住分寸就好!”彭学文点头表示同意,“戴老板其实也沒那么弱!至少在最近两三年里,别人想取代他沒那么容易!” “啥你都知道!”马汉三又瞪了彭学文一眼,沒好气地回应,“叫我把握分寸。轮到你自己时,怎么就不知道把握分寸呢?!刚才戴老板在电话里说了,希望我能把你发配多远就发配多远,两年之内不想再见到你的名字。你自己说,我该把你发配到哪里去?!” “师父,不至于吧!”这下,轮到彭学文脑袋发懵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求肯。 “戴老板亲口说的,不信你动用自己的关系去打听,他到底说沒说过这些话!”马汉三将头转开,不理睬彭学文装可怜。内心深处,却着实有些舍不得将这个关门弟子赶得太远,“你先出去躲躲,我估计,戴老板也是被你给弄烦了,想给你点教训。况且最近咱们军统内部也不安稳,你躲远点儿,别人至少不会揪住你的小辫子不放。” “那我走了以后,谁帮您打理咱们察绥站的事情!还有,还有晋军那边的事情呢,我走了之后,谁來负责?!”彭学文当然相信师父不会故意骗自己,叹了口气,小声追问。 “都让刘秘书先干着吧。他虽然能力不如你强,但至少不会给我惹事儿!”马汉三也陪着他叹了口气,满脸的无可奈何,“你再去黑石寨那边一趟吧。傅作义从上次五原战役中尝到了甜头,准备在小鬼子的身后大建游击区。黑石寨一带,刚好是他准备重点发展的游击区之一。城里的日军刚刚被九十三团揍了个半死,暂时沒有力气出來扫荡。城外的周黑碳的独立营又曾经欠过你的人情。你从你自己在察南收编的那支忠义救*当中,抽一批精锐带过去,然后再找周黑碳帮衬帮衬,刚好借着傅作义部的东风,把察北特别行政公署建立起來!” “这”虽然知道师父是在想方设法保护自己,但是彭学文依旧觉得好不甘心。的确,自己救了张胖子,触犯了军统的内部纪律。但自己毕竟同时还救下了傅系的九十三团,那可是一支百战归來的精锐,无论兵力规模还是实际战斗力,都远在黑石游击队之上。两项抵偿,还是功大于过。军统方面不给自己发奖章也就算了,总不能连自己正常工作的权力都剥夺了,直接踢到黑石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做什么有名无实的行政专员?! “服从命令!”马汉三突然又冷了脸,大声呵斥,“别仗着我是你师父,就无法无天!” 呵斥完了,又觉得心里老大不忍。长叹了一声,继续说道:“戴老板要我收拾你,我总得做个样子给他看看。你放心,师父我不会舍得把你永远丢在那边。等哪天沒人注意了,我再把你不声不响地弄回來。咱们爷俩继续搭档,继续一道对付小鬼子!” “噢!”彭学文点头答应,整个人看起來依旧是无精打采。 “振作点儿,别跟丢了几万块大洋似的!”马汉三用力搂住他的肩膀,继续低声安慰,“我又沒降你的级?!这样吧,鉴于你这次任务比较特殊,又要跟傅作义手下的人打交道。我跟戴老板汇报一下,把你的军衔再升一升。直接给你升到中校。另外,你的好兄弟张松龄不也在那里边么?你去了之后,刚好可以跟他就近展开国共合作。如果能把他拉回到咱们这边來,我估计,咱们戴老板想不给你发军功章都难!” “我尽量试试吧!”最后一句话,令彭学文多少振作了一些。去黑石寨的确远离了谍报工作的第一线,但是,那边的生活一样会很精彩。记忆中,自己成为特工这三年多來,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就是在黑石寨那边与张胖子、周黑碳和赵天龙等人,一道挖坑给小鬼子跳。不用考虑国共之间的差别与分歧,不用考虑谁是正规军谁是马贼,不用考虑彼此的未來会怎么样。只需要大大方方地去打小鬼子,除此之外,心无旁骛。 “那就早点儿动身!傅作义那边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了,你去得太晚,就成了摘果子的了!即便周黑碳不介意你摘,但能自己动手,说话时总是大气些!”马汉三笑了笑,低声鼓励。扭过头的瞬间,眼里却露出了一缕别人难以察觉的悲凉。 此番重庆之行,未必会如想象的那般轻松。作为终日在生死边缘行走的特工,他对危险有着强烈的直觉。自己前后收了六个徒弟,其他五个全死在了日本人手里。最后这个,无论如何都要安排得离风险远些,能有多远就多远。 彭学文即便再聪明,也猜不到师父对军统内部的权力斗争是如此的绝望。见被发配到黑石寨去做察北特别行政公署专员的事情已经成为定局,便不再继续给马汉三添乱。痛快地点头答应了一声,然后跟师父一道,收拾起出发的行装來。 当天下午,他与男秘书刘玉珠一道,将师父送上了飞机。然后又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做准备,当确定马汉三回到军统重庆总部那边沒遇到任何麻烦之后,便带着精挑细选出來的一百多号弟兄,匆匆忙忙踏上了东去的行程。 时令正值盛夏,草原上温度适中,景色优美。百十条人枪的队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不是故意往蒙疆驻屯军的据点跟前凑,沿途的小股鬼子和汉奸,也不敢主动上前拦阻他们。如此悠哉悠哉地走了大半个月,终于有一天,在地平线上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纯黑色的石头城墙。 还沒等弟兄们的惊叹声落下,远处就腾起了一股黄绿色的烟尘。几百名骑着马的汉子,大呼小叫地迎了过來。当先一个,正是独立营营长周黑碳。身穿一套笔挺的将校呢军装,大夏天的也不嫌热,领口处系得死死。远远地就冲着这边打起了招呼,“前面可是彭老哥,周黑子日盼夜盼,终于又把你给盼回來了!” “前面可是彭专员,我们营长带着弟兄们來接应您了!”其他独立营的骑兵们也扯开嗓子,大声自报家门。 “不是我还能有谁?!”彭学文立刻催动坐骑,大笑着跑上前,按照草原礼节,向周黑碳张开双臂。 上次见面,二人之间也是同样的几句话。但是那时因为彭学文担负着特别使命,所以说话时的气氛还有许多尴尬。而现在,这种尴尬已经荡然无存了,双方终于站在了同一个阵营中,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还要奔着同一个目标努力。所以都大笑着放慢马速,先欠着身体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一起跳下坐骑,在地面上紧紧相拥,“好兄弟,沒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你!” “我也是!沒想到这么快就又能和你一起算计小鬼子了!” 说完,手臂用同时用力在对方身体上搂了几下,然后迅速分开,彼此打量,仰起头來哈哈大笑。 “好么!你周黑碳鸟枪换炮了啊!看这身将校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投靠了黄埔系,成了天子门生了呢!” “充门面的,充门面的!”周黑碳被取笑得脸色发红,赶紧大声解释,“我平时也不这么穿,和弟兄们一样,穿晋绥系的蓝布军装!这次,这次是为了迎接你,才想弄得郑重一些!” “咱们哥俩还用得到这么客气?!”彭学文笑着摇头,目光沿着周黑碳背后的弟兄们身上慢慢扫过。里边有很多张他熟悉的面孔,个个都是意气风发。李老九、王大壮、哈斯、巴拉根错、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干净的绥系军服,斜背哥萨克马刀,腰胯盒子炮,脚下的大皮靴油光铮亮! “哈哈,真的是鸟枪换炮了。看來傅老总很器重你们这个独立营么!大洋刀,二十响,牛皮靴,我在他的总部那边,都沒到如此整齐的队伍!”彭学文眼睛看得一亮,又大笑着夸赞。 “嗨,见笑了,见笑了。兄弟是穷人,好不容易发了点财,就都穿身上了!”周黑碳笑着拱手,声音里隐隐透出几分得意。 五原大捷后,为了褒奖北路军的战功,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一口气将傅作义麾下的编制扩大了三倍。粮饷、军械一概参照中央直辖部队从优供给。北路军的规模顿时一跃超过了阎锡山的晋系,彻底脱离了后者的掌控,成为国内几大实力兵团之一。 傅作义治军向來奖罚分明,得到中央的厚赠之后,立刻开始对麾下众将论功行赏。一番品评下來,周黑碳的独立营也因为配合九十三团重创过敌军,再度进入傅作义将军的眼帘。虽然编制沒有升格,但从此再也不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野孩子了。军械、粮饷、被服都开始按照一个正式营规格供应,营长周黑碳的军衔也升到了中校,终于达成了他当年的梦想。 唯一的遗憾是,上头答应了一个营的补给,周黑碳的黑石独立营短时间内却找不到足够的兵源。尽管他将招兵的条件一再放宽,甚至开始四下收编当初的那些马贼同行,整个独立营目前也只有三百多名弟兄,勉强能凑够两个连。第三个连凑起來的日子遥遥无期。 “小鬼子呢,最近消停么?你大摇大摆从黑石城下过,就不怕他们出來跟你拼命?!”见周黑碳有些志得意满,彭学文忍不住出言提醒。 “他们?”周黑炭撇嘴冷笑,“他们还敢出來惹老子!要不是黑石寨的城墙太厚,老子早打进去了!!” “噢!这么厉害?”彭学文愣了愣,满脸惊诧。川田大队在追逐九十三团的时候,被老祁和张松龄联手杀了个回马枪,这个消息他早就知道。只是沒想到,那一仗给川田大队的打击如此沉重,居然令川田国昭连出城作战的勇气都沒有了,只敢藏在城墙后做缩头乌龟。 “不是我厉害,是川田国昭太怂包!”周黑碳摇头晃脑,笑着补充,“他的上司估计对他也很失望,至今沒有派新兵过來补充。眼下黑石城里,满打满算只有两个鬼子中队。其中不少还是伤兵!如果川田国昭敢出來送死,不用游击队配合,光老子的独立营,就能一口吞了他!” “那是!一群残兵败将,是沒勇气出城!”彭学文听得痛快,顺口问道,“游击队呢,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张胖子最近跟你又见过面沒有,他过得好不好!” “这个”周黑碳脸色一下子就阴了起來,抬头搔了几下后脑勺,悻然回应,“怎么说呢,最近的游击队,唉,跟原來大不一样了吧!我们两家之间基本上已经沒什么來往了!唉,张胖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來。他再不回來,黑石游击队保不准就成别人的了!” 第一章 问情 (七 下) 第一章问情(七下) “什么,。”彭学文大惊失色,追问的话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张胖子还沒回來,他去哪了,谁要夺他的黑石游击队。” “我也不知道张胖子去哪了。”周黑碳被他的表现吓了一大跳,愣了愣,迟疑着回应,“他跟九十三团走了之后,就一直沒回來,游击队现在当家的是那个姓方的棺材脸,一天到晚这规矩,那规矩,把弟兄们折腾得都快成跟他一样的活死人了。” “那赵天龙,还有郑小宝他们几个呢,他们几个现在怎么样,,难道就由着姓方的胡搞,。”彭学文越听心越凉,望着周黑碳的眼睛,继续追问。 “还能怎么样,他们再有本事,还能公然抗命不成,,况且人家方棺材眼下也不是独自一个人,八路那边,还派了一大堆干部过來帮衬他,。” “啊,,。”闻听此言,彭学文愈发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加入军统三年多來,他看到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自身早已不是当初葫芦屿的那个热血青年,对身外世界的了解,也再不像当初那样肤浅,在他看來,眼下国民党内部固然是山头林立,派系倾轧严重,八路和新四那边,恐怕也并非白纸一页,真的争斗起來,一样是血流满地,只是后者目前还处于上升期,内部的矛盾虽然激烈,却不至于伤筋动骨而已。 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去年新四军的整训,新四军总部居然根本不顾高敬亭将鬼子打得闻风丧胆的事实,以“破坏抗日”的罪名枪毙了他,而延安方面根本不同意对高的处置,以至于看到高的被枪毙的通告后,毛先生大怒,亲自打电报向新四军总部提出质问,对此,新四军总部的几个负责人也仅仅是做了检讨而已,根本沒有撤消对高的指控,(注1) 张小胖虽然级别和功绩都不能和那位高将军同日而语,但两人却有很多类似的地方,都是孤师在外,跟大后方联系极少;都是大权独揽,容易形成山头;都深得麾下弟兄拥戴,个人在队伍中的影响力超过了组织,此外,比起高将军,他还有更明显的一个把柄,那就是,他跟周黑碳这个前土匪头子,跟傅作义部九十三团很多高级干部,跟彭学文这个军统特务,都交情极厚,甚至曾经共同出生入死。 想到张松龄可能会死于他们自己人的一颗子弹,彭学文背后的冷汗淋漓而下,正欲拉着周黑碳再探听一些更具体情况,以便确定自家妹夫的死活,耳畔突然又传來一阵激烈的马蹄声响,紧跟着,在黑石寨西北方向,一大股骑兵疾奔而至,队伍正前方,并排跑着两匹骏马,一匹浑身金黄,一匹浑身枣红,顾盼生姿,风驰电逝。 “是龙哥和斯琴郡主。”周黑碳眼尖,立刻认出了马背上那两个熟悉身影,“他们两个估计也是來迎接你的,张胖子的事情,你还是直接问他们俩吧,他们俩应该比我知道得多。” 不用他提醒,彭学文也知道这是自己近距离打听张松龄消息的唯一机会,赶紧跳上马背迎过去,以当地风俗,向赵天龙和斯琴两人打招呼,“龙哥,女王殿下,你们两个怎么來了,彭某这一年多來,做梦都能看到你们俩位的身影。” “酸不酸啊,你,。”斯琴迅速带住坐骑,不满地向空中挥了一下马鞭,“早知道你这么酸,我就不來接你了,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上任,连口热乎酒都沒人管。” “是啊,老彭,我记得你原來不是这样人來着。”赵天龙看起來满面红光,根本不像受到排挤的模样,先在马背上跟彭学文碰了下胳膊,然后跳下來,拍打着对方的肩膀打趣,“怎么,官升了,话也跟着变味了,我的彭大长官,你不会嫌我们这些人土气,故意拿那些狗屁话赶我们走吧。” “沒有,沒有,我可以对着长生天天发誓。”彭学文看得满头雾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张胖子遇到了麻烦之后,赵天龙还能活得有滋有味,然而,此刻他已经沒有太多时间去细想,赶紧收起纷乱的思绪,笑着补救,“我刚才说的是真话,在绥远那边闲着无聊,我最怀念的就是跟你们一道算计小鬼子的日子,所以这回上头准备在这边建立公署,我***着报了名。” “那还差不多。”赵天龙收回胳膊,笑着点头,“你老彭对这边情况熟悉,并且肚子里沒那么多邪歪花样,正该來做这个专员,换了别人來,我才不会搭理他,反正他对我们游击队,也不可能安着什么好心,大伙一开始就把楚河汉界画清楚了,也省得以后拱卒时抹不下來面子。” 这话说的,让彭学文无论承认,还是反驳,都十分别扭,咧着嘴苦笑了半晌,才将头转向斯琴身后,大声转移话題:“好一支雄壮的骑兵,比起我离开时那会儿可是脱胎换骨了,这才多长时间啊,龙哥的练兵本事,可真不是盖的。” “那是斯琴的卫队,不是我们黑石游击队的骑兵。”赵天龙愣了愣,笑着摇头,“是斯琴他父亲留给他的老底子,原本就是素质一流,我最近才开始帮她训练,根本沒起到什么作用。” “女王殿下的卫队。”彭学文又是微微一楞,旋即发现了这支队伍在细微之处与黑石游击队之间的差别,比起后者,眼前这支队伍的着装更为整齐,胯下的战马也更为精神,甚至坐骑的毛色都经过了严格筛选,其中二分之一为栗色,二分之一为纯黑,分成左右两部分并列站在一起,泾渭分明。 “你再叫我一声女王殿下,看我拿不拿鞭子抽你。”斯琴快速策马上前,笑着举起鞭子威胁。 “不敢,不敢。”彭学文一边摆手后退,一边诧异地追问,“您完全掌握整个右旗了,王府那些老家伙们” “当然,否则他们也不会将手中力量完全交出來。”斯琴点点头,笑容里带着几分得意,在去重庆之前,作为名义上的旗主,她的地位并不稳固,乌旗叶特右旗内有些倚老卖老的家伙,甚至把持住了旗中最精锐的一部分武力,不肯交还给她“随意浪费”,而在取得了重庆政府的册封之后,这些人就失去了继续胡搅蛮缠的借口,不得不将手中权力全部上交,由斯琴这个女旗主自行调度。 “斯琴现在算名正言顺的女王了。”周黑碳从旁边凑过來,带着几分嫉妒的味道解释,“自打大清倒台之后,咱们察哈尔这边得到中央正式任命的旗主,全加起來也不超过三个,她是其中之一,并且是唯一的一个女旗主,权力大的沒边儿,倘若认真算一算,左旗的白音小王爷,前旗的镇国公还有后旗的小贝勒,都得听她指挥。” “这样啊,那可真要恭喜女,恭喜斯琴了。”彭学文立刻明白了其中关键,笑嘻嘻地向斯琴拱手道贺,“乌旗叶特左右前后四旗,加起來恐怕有四分之一个察哈尔大小了吧,真的能把它们整合到一处,恐怕归绥城里的那位伪德王,从此再也睡不成安稳觉了,。” “我才懒得管那么宽。”斯琴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摇头,“我只管我的右旗,其他三部,跟我沒任何关系,他们别來烦我,我也沒功夫管他们,不过彭专员,你既然來了,最好抽时间到其他三旗去转转,趁着眼下小鬼子躲在城里不敢露头,说不定能把白音和保力格他们三个,全都劝到咱们这边來!” 彭学文正愁找不到机会跟斯琴划分清楚彼此的权力范围,闻听此言,赶紧顺水推舟,“那当然,那当然,彭某份内之事,不过”想了想,他又笑着求肯,“如果能得到斯琴女士的支持,彭某将不胜感激。” “什么支持,只要你不是瞎折腾,我肯定给。”斯琴是个标准的蒙古女子,答应得非常爽快,“不过,我们右旗,还有右旗附近的黑石寨根据地,你别伸手,否则,可别怪龙哥和我不念旧情。” “根据地,。”彭学文又是一愣,迅速将目光转向赵天龙,“黑石游击队,正式开辟自己的根据地了,你不怕日本鬼子打上门來。” “有什么可怕,咱们跟小鬼子又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趁着眼下小鬼子元气大伤,我们在月牙湖和喇嘛沟之间,开辟了一小块根据地,属于尝试性质,跟太行山那边的根据地沒法比。”赵天龙点点头,坦然承认,“不光是我们,黑子的独立营那边,也自己画出了一片自己的固定地盘,再加上斯琴的右旗,现在是一共三家,联手打小鬼子。” “三家联手。”彭学文的脑子有点儿跟不上趟,黑石寨这边的情况变化太大,大到了出乎他的想象,一块八路军的根据地,一块北路军的根据地,还有一个不归任何势力掌控的蒙古女王,三家互相呼应,一道对付城里的日本鬼子,而就在几分钟之前,周黑碳还信誓旦旦地跟他说,独立营跟游击队划清了界限,彼此再无往來。 注1:高案牵扯甚多,非常复杂,当时延安不同意杀人,重庆核准杀人报告,新四军执行了重庆的命令,高的级别至少为旅级,而按照当时的规定,团级以上干部的任免都必须通过延安,对高级干部的惩处,无论新四军还是八路军,自己都无权擅专,建国后,高的妻子一直想给高平反,结果尽管有开国领袖毛先生的支持,平反还是被拖到了1977年。 第一章 问情 (八 上) 第 455 章 问情(八上) “还三家联手呢,我的人到月牙湖边上抓条鱼吃,现在都得要路条。”周黑碳也知道刚才自己说得有些夸大其词,撇撇嘴,悻然道。 “那是你的人不守规矩,随便拿人家东西不给钱不说,还老跟在大姑娘小媳妇屁股后边晃悠,,方政委限制你们到月牙湖赶集的名额是轻的,换了我,干脆一个人都不许來。”斯琴利落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大声回应。 周黑碳立刻红了脸,扯着嗓子嚷嚷,“规矩,哪那么多规矩,,姓方的來之前,怎么沒这么多事情,,敢情他一來了,我的人立刻就强买强卖了,还到处调戏大姑娘小媳妇,,要是他们真的那么缺德,怎么沒人当面向我告状,偏偏要他方政委來出头做清官,。” “那是怕你护短。”斯琴心直口快,冷笑着反驳,“我说黑子,你就是再急着扩充队伍,也不能随便捡个歪瓜裂枣就往家里头划拉啊,你看看你手下最近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偷牛的,盗墓的,拦路抢劫的,还有专门拐了女人往沙漠北边卖的,只要不瞎不瘸,是个两条腿的你就敢收,再这样下去,甭说方政委看不上你们,就是傅作义将军那边,早晚也得让你整肃队伍。” 周黑碳闻听此言,心中愈发觉得委屈,狠狠瞪了一眼斯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你当我愿意啊,你旗下的牧民如果敞开了随便我挑,我招几个兵用得着这么费劲,,再说了,只要他们肯全心全意跟着我打小鬼子,我何必管他们以前做过什么事情。” “积习难改,地痞流氓穿上什么衣服,也是地痞流氓,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他们合伙卖给小鬼子。”斯琴才不管周黑碳委屈不委屈,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我以前还是马贼头子呢。”周黑碳被气得脸色发黑,咬着牙反驳,“还有,还有你的龙哥,当年他,他” “行了,黑子,咱们今天不提这些,。”赵天龙不愿在彭学文面前争吵,赶紧出言打断,“你对我们方政委新定的规矩不满意,可以上门去跟他商量,他不是沒拒绝跟你见面么,,今天老彭刚到,咱们不提这些沒意思的事情。” “老子沒那闲工夫跟他掰扯。”不提方国强还罢,一提此人名字,周黑碳心中的委屈欲深,“现在瞧不起老子,要跟老子划清界限了,当初你们游击队有难的时候,怎么不说让老子先拿了路条才能过來帮忙。” “行了,行了,人家老彭刚來,咱们别拿这些不高兴的话題烦他,不就是个路条的事情么,等我回去后,亲自跟他去商量,让他以后别跟你瞎较真儿。”赵天龙同情地拍了拍周黑碳的肩膀,继续低声和稀泥。 对于方国强的很多做法,他心里也不完全赞同,但后者是游击队的政委,级别本來就在他之上,所制定的那些政策又援引了关内老根据地的既成体系,几乎每一条都很有來头,所以他心里即便有所抵触,大多数情况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执行,并且某些时候还要带头维护规矩,以免麾下的弟兄们以他为依仗,跟方政委的人对着干。 周黑碳显然不知道赵天龙的难处,见以前跟自己同生共死过很多回的龙哥,也总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说话,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愤懑,撇撇嘴,不屑地说道:“不说就不说,大不了,咱们两家以后各干各的就是,我就不信,那姓方的那一套,就我一个人觉得难受。” 说罢,扭过头冲着彭学文拱了下手,跳上马背,一个人向远方跑去了。 “老九,赶紧叫几个人去跟着你们营长。”赵天龙见状,不得不越俎代庖,指挥独立营的熟人去保护周黑碳,然后,又摇摇头,讪笑着替对方向彭学文解释,“他这个人,就这狗熊脾气,等一会儿气消了就好了。” “放心好了,都是自己人,我还能不清楚谁啥样,。”彭学文笑着点头,对周黑碳的行为表示理解,内心深处,却暗自庆幸自己來得正是时候,从刚才周黑碳的抱怨话语里分析,方国强目前的一些做法,显然已经引起的周黑碳的严重不满,黑石游击队和黑石独立营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巨大的裂痕,而自己这个行政公署专员的职责之一,就是防止辖区内赤色武装的继续做大,这一路上正愁如何才能在张松龄不察觉的情况下,给黑石独立营与黑石游击队之间制造矛盾,避免他们最后合二为一,方国强眼下的行为,无异于瞌睡时给自己送枕头上门。 “我们方政委做事虽然认真了些,也不是像他说得那样不讲人情。”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赵天龙又继续低声补充,“这不,听说你要过來当专员,他特地给我批了假,让我跟斯琴一道來迎接你了,要是真像黑子说得那样不讲人情,他怎么可能这样做,。” “你还不知道吧,我跟你们方政委也是老熟人了。”彭学文立刻笑了笑,大声回应,“我,你们方政委,还有你们张队长,都是老熟人,虽然我们选择的道路不同,对了,你们张队长呢,怎么沒见到他,。” 后半句话,才是他的主要目的,凭着敏锐的直觉,他判断出张松龄眼下未必遇到了什么危险,但是,方国强能在游击队的占领区内放手施为,显然跟张松龄不在家有很大关系,如果张松龄被调到他处另有任用,或者受到了上级部门的审查,从此再也无法回到黑石寨一带的希望了,他彭某人今后所要采取的策略,可是要根据实际情况做出重大调整了,至少,不会再顾念到彼此之间的情谊,克制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发觉到能痛下杀手的机会,也绝不会再犹豫留情。 谁料,赵天龙嘴里给出的答案,却与周黑碳先前的说法截然相反,“你说张胖子啊,他去抗日大学读书了,我们方政委说了,按照八路军的规矩,凡是重要作战单位的负责人,都会去抗大深造一段时间,张胖子读完了大学,今后的前程肯定不止是一个游击大队长。” 〖 第一章 问情 (八 中) 第一章问情(八中) 抗日大学,对于这个名词,作为军统骨干特工的彭学文可是一点儿都不陌生,那是延安方面模仿当年的黄埔军校,创办的一所培养军事和政治干部的摇篮,八路军内的几乎所有中高级干部,都在此校轮番受过培训,海内外一些思想激进的左翼青年,也将该校视作学习救国本领的圣殿,当然,在慕名前去投奔的爱国青年里头,也悄悄地掺杂了一部分军统的钉子,其中有十余位还是彭副站长亲手训练出來的嫡系,只是他的这些嫡系有点儿不那么争气,去了延安之后要么从此渺无音讯,要么果断向延安的保卫部门投案自首,连累得彭副站长本人都上了延安保卫部门的黑名单,随时都有被对方重点清除的危险。 可以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彭学文自己都想到抗日大学去“深造”一番,看看那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自己麾下的弟兄那么轻易地就变节投降,,要知道,凡是被军统派往延安潜伏的特工,要么是跟赤色政权有着刻骨之仇,要么有重要把柄掌握的军统手中,被抛出來足以让他们身败名裂,然而,这些家伙当中平素看起來心志最为坚定的一个,也不过是五个多月时间就彻底变成了一名赤色份子,跟过去割断关系时绝对是义无反顾。 忌惮归忌惮,不过,得知自己的便宜妹夫是去读抗大之后,彭学文心里还是隐隐涌上那么几分轻松,首先,这意味着张胖子被延安方面当作的重点培养对象,基本上不再有被清洗之忧了,其次,按照抗大及其下面各分校的规定,其中学制最短的一类科目,每期也要花费六个月乃至以上,趁着张松龄不在场的这大半年时间,他刚好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老对手方国强打得落花流水。 “抗大是个好地方,我在延安的时候,进去参观过,里边的先生很和气,讲得也都是救国救民的大道理,以张小胖的本事,从那里毕了业之后,肯定能更受重用。”见彭学文半晌不说话,斯琴还以为他在担心张松龄的安危,挥了下马鞭,笑着开解。 “我知道的比你多。”彭学文非常不领情地横了她眼,轻轻撇嘴,他不但知道抗日大学的所有科目,甚至连一些课程的具体内容都非常清楚,可越是这样,他越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后拉张松龄回头的可能性几乎成了零,而国共两党之间的合作,此时已濒临破裂的边缘,中央政府甚至沒耐心等到日本人正式被赶走,只要來自正面战场的压力稍一减轻,蒋委员长集结在陕甘交界的二十余万大军,立刻会直扑延安。 届时,即便他彭学文再念旧情,跟张松龄拔枪相向也是必然,同时牵连进來的还有斯琴、赵天龙,以及那个很讲义气同时官瘾又极大的周黑子。 “当然,天底下哪有你们军统不知道的事情。”斯琴好心被当了驴肝肺,狠狠地回敬了彭学文一个白眼,气哼哼地嘲讽。 彭学文心里头正不痛快,又被斯琴刺激到了最敏感的地方,立刻火冒三丈,“军统怎么了,军统又怎么了,要不是我这个军统,你们家龙哥能不能活着回來都两说。” “德行,挟恩图报,亏我还把你当个英雄。”斯琴被气得脸色发白,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将头扭向了旁边。 一转眼,三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了起來,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而赵天龙和斯琴两个今天到此的目的,却恰恰是为了给彭学文接风,顺带当面感谢他那天在纳林河畔装疯卖傻拖住了晋军的骑一师。 正尴尬间,耳畔却突然又传來的周黑碳的声音,“哈哈,有口福了,大伙都有口福了,龙哥,老彭,你们看,我手里提的是什么。” 三人迅速扭头,只见周黑碳单手拎着一头活狍子,风驰电掣般跑了回來,墨盘一般的脸上,全然不见刚才的恼怒之色,一边策动战马靠近,他还一边得意地显摆,“龙哥、老彭,我沒用枪,直接骑马撵上去用绳子套住的,这家伙攒了一夏天的肥膘,刚好杀了烤着吃。” “就一头狍子,够几个人吃的,。”斯琴的注意力迅速被他吸引了过去,笑着打击。 “那边还有一群呢,老九已经带人追上去了,刚好让老彭带來的弟兄们也尝尝新鲜。”周黑碳气喘吁吁地放缓马速,笑着补充。 “我们那边有奶豆腐和炒米,还有肉干和干蘑菇。”赵天龙赶紧迎上前,借机转移先前的话題。 彭学文心里,也不想刚一重聚就把关系弄僵,此刻看到缓和气氛的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策马朝周黑碳迎了几十米,笑呵呵地提议,“好,咱们干脆现在就生火烤肉得了,反正小鬼子也被你们吓得不敢出城。” “在这儿。”周黑碳台抬头四下看了看,翠绿色的旷野中,除了自己周围这几波人,再也见不到其他智慧生物,便大笑着跳下马背,一边从腰间摸刀子,一边发号施令,“一连,分散警戒,二连和三连,给我找柴禾点火,咱们就在小鬼子眼皮底下给彭专员接风,气死川田国昭那王八蛋。” “得令。”众弟兄嘻嘻哈哈地散开,一个个脸上写满了骄傲,小日本儿怎么了,甭看在其他地方能横着走,來到黑石寨这疙瘩,就得乖乖地躲进城里别露头,否则,大伙一枪一个,全送他们回东洋老家。 斯琴和赵天龙两个虽然不像周黑碳那样骄狂,但也不认为黑石城里头的日本鬼子敢主动出來送死,低声商量了几句,便从卫队中分出几十名骑兵去做流动岗哨,其他人,则跳下战马,与周黑碳、彭学文两人麾下的弟兄一道开始准备野炊。 不多时,一道道青烟便在草原上升起,随之向四下飘散的,还有浓浓的肉香和此起彼伏的歌声,重重的火堆中间,彭学文、赵天龙、周黑碳、斯琴四人相对着举起了酒碗,谁都沒再提彼此之间的阵营差别和今后的事情,谁,其实心里头都清楚,这一顿酒,也许就是大伙能坐在一起的最后一顿,不图一醉,也许就是永远的遗憾。 第一章 问情 (八 下) 第 457 章 问情(八下) 四个人都不想谈那些煞风景的话題,因此这顿野餐倒也吃得其乐融融,特别是周黑碳,自觉先前自己一怒之下跑掉有些**份,故而插科打诨,竭尽所能地活跃气氛,把周围所有听众都逗得前仰后合。 除了一些活跃气氛的笑话之外,大伙在席间谈得最多的,便属张松龄,他当年千里追杀汉奸朱二,他这几年在黑石游击队的所作所为,还有他脑子里那些层出不穷的生意点子,以及这些生意点子给游击队,给乌旗叶特右旗,给整个黑石寨周围各地带來的变化,几乎无一不是有趣的谈资,让大伙聊着聊着,彼此之间的隔阂就越來越单薄,越发觉得对方熟悉且值得亲近。 这个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相当靠谱的小胖子,是将大家伙联系起到一起的纽带,沒有他,彭学文未必会主动找上周黑碳,与后者一道去诈黑石寨的城门,沒有他,赵天龙也未必会欠了红胡子那么大的人情,以至于以身相抵加入了黑石游击队,沒有他,彭学文未必会触犯了军统的纪律,不得不想办法立功赎罪,把斯琴推上了去重庆的飞机;沒有他,周黑碳也不会受了刺激,果断接受北路军的招安,通过职位和军衔的晋升來争一口气 在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张松龄就像一根拖着长线的针,将大伙的命运先后串连起來,一道投入到时代的洪流当中,让每个人在其中都大放光彩,而他自己,也靠着这些朋友的帮助,做出许多同龄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一寸寸冲上了时代的浪尖,临风弄潮。 “我怎么沒看出他有那么好來,不过是个有贼心沒贼胆的蠢蛋而已,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酸劲儿。”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张松龄,至少,斯琴的贴身侍女,正在替大伙切肉的荷叶就看不上他,听大伙把他夸得天上稍有,地上无双,忍不住就放下了刀子,撇着嘴数落。 “一边去,这里都是大人,哪有你一个小孩子说话的份儿。”斯琴立刻竖起了眼睛,冲着荷叶低声呵斥。 “我小,但不代表我笨。”小荷叶委委屈屈地站起來,嘀咕着走开了,作为她的东主,斯琴少不得又要端起酒碗來,向在座其他人赔罪,“大伙别生气,都怪我,平素对她太纵容了,让她根本不知道进退。” “我怎么从里头闻见一股子怪味呢,。”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打击斯琴的机会,周黑碳岂能不赶紧牢牢抓住,“张胖子什么到底把人家给怎么着了,看架势,这辈子小荷叶都不想再提起他。” “唉,是我多事儿了。”斯琴被问得脸色微红,喝了口酒,讪讪说道,“前一段时间大伙不是在纳林河畔又遇上了么,我见他也老大不小了,居然身边连个给收拾衣服的人都沒有,就打算把我的另外一个小姐妹清莲许给他,谁料他却不知道好歹,当着一大堆人人的面儿就把我的提议给否了,弄得清莲很沒面子,到现在还不愿意出來见人,所以荷叶才” “得,看你这事儿干的,鸳鸯沒撮合成,撮合出冤家來了。”周黑碳偷偷看了彭学文一眼,幸灾乐祸地调侃。 “那倒不至于。”赵天龙笑着接过话头,低声解释,“我们蒙古人家的女子,沒那么小心眼儿,清莲就是有点脸嫩,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來,至于荷叶儿,这里边原本就沒她什么事儿,等清莲好了,她也就不再觉得胖子哪都不顺眼了,老彭,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我说”彭学文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赵天龙是在变着法儿的向自己递话,心中不觉有些酸涩,但同时也清楚地知道,作为便宜大舅哥,自己根本沒理由也沒资格对张松龄要求什么。 妹妹已经过世四年多了,甭说她当初和张松龄两个沒有盟约在,就是有盟约在,对于这个男人可以向老婆写信炫耀**具体经过的时代,四年的守候,也已经足够的长久,想到这儿,彭学文笑着摇了摇头,悻然回应,“我能说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总不能背后拿棒子把他给敲晕了往女人床上塞,是不是,不过”(注1) 换了稍微正常一些的语气,他继续补充,“他也的确老大不小了,的确该成个家了,你们刚说的那个清莲姑娘长什么样啊,如果真合适的话,咱们不妨再给他们俩创造创造机会。” “跟刚才那个荷叶是双胞胎。”周黑碳性子非常八卦,见彭学文不在乎大伙给张松龄介绍媳妇,立刻兴致勃勃地回应,“小姐俩长得一模一样,打小就养在王府,学得都是王爷家的规矩,只可惜她们姐俩看不上我,否则,我就一块儿给娶回去。” “就你,。”斯琴像个护巢的母鸡般将浑身上下的“羽毛”竖了起來,冲着周黑碳横眉冷对,“你也不数数,你家里都养了多少个了,居然还腆着脸打我家姐妹的主意,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咱们家的清莲跟荷叶,就是都养成老姑娘,也不往你们家那个火坑里跳。” “我们家怎么又成了火坑了,。”周黑碳气得一蹦老高,大声嚷嚷,“我那几个媳妇省心着呢,从來不互相闹别扭,有谁要是敢欺负人,一旦被我知道,立刻揭了她的皮。” “是啊,谁敢当着你周大营长的面儿欺负人啊,要欺负,也得趁着你看不见的时候。”斯琴对一夫多妻的现象打心底里头反感,耸耸肩,继续低声抨击,“女人们之间耍的那些手段,你当我见得少么,表面上都满脸带笑,摊开手掌,谁握的不是一把刀子,,沒孩子时替自己争,有了孩子替孩子争,碰上个娘家贪心的,即便她自己愿意退让,家里边也得在身背后拼命往前推,什么时候家里头的男主人死了,什么时候后宅就彻底安宁了。” “你”周黑碳被说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端着碗酒水直翻白眼儿,“咒我吧,你就,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你了,让你恨不得我去死,。” 话说得虽然大声,内心深处,却隐隐有点儿发虚,自打当了营长之后,他前后一共往家里娶了四个老婆,总以为这下能享受一把蒙古贵族才有的齐人之福了,谁料麻烦事情也接踵而來,眼下虽然沒闹腾到像斯琴说得那样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几个女人背后家族,却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把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根据地弄得乌烟瘴气不说,还总是想插手独立营内的事务,偏偏他又沒学习过那些蒙古贵族的治家之术,因此经常头疼得要死,甚至有时候宁愿带着弟兄们在外边跑,也不想再回家处理那些烂七八糟的事情。 “她向來就是嘴快,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别跟她较真儿。”不忍让周黑碳太尴尬,赵天龙端着一碗酒站起身,笑着给周黑碳找台阶下,“來,好久沒见了,咱们哥俩干了这碗。” “可不是么,真有好些日子沒见了,这回要不是为了迎接老彭,估计你们两口子还沒空搭理我。”周黑碳举起酒碗跟赵天龙碰了碰,一边小口抿,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说什么呢,敢不敢大声一点儿,。”斯琴立刻就羞红了脸,从脚旁抄起皮鞭,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威胁。 这种级别的威胁,根本对周黑碳不起作用,见到斯琴居然脸红,他愈发要借題发挥,“沒说什么,我说你们两口子最近双宿双飞,沒时间搭理我呗,不是么,嘿,别打,别打,我是真心羡慕你们,龙哥,我说你今年都三十大几了,怎么还不赶紧把她给娶回家去,。” 说着话,一躬身,钻到赵天龙背后,再也不肯露头,斯琴接连抽了两鞭子都沒抽到,又羞又气,两眼冒火,“死黑子,我们俩的事情,用得着你管,,有本事你在他身后躲一辈子别出來,否则,看我今天抽不抽死你。” “我不管,我不管。”周黑碳从赵天龙腋下钻出半个脑袋,继续大声调笑,“这天底下,除了龙哥,谁能管得到你啊,你说,是不,龙哥,。” “行了,别闹了,斯琴都快被你气死了。”赵天龙一把将周黑碳从背后揪出來,冲着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以示警告,“赶紧继续去烤肉,都当营长的人了,还这么沒正形。” “怎么沒正形了,。”周黑碳立刻就跳到了彭学文身后,拿对方当盾牌遮挡斯琴刀子般的目光,“娶老婆生孩子,是人生一等一的大事,否则,哪天咱们都入土了,谁继续拿着咱们的枪打小鬼子啊,你说,老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听上去是有点儿道理,可是从你周黑子嘴里说出來,总是让人感觉味道不太对。”彭学文跟斯琴的关系沒周黑子那么熟,所以不方便介入他们之间的玩笑,想了想,不偏不倚地点评。 “道理就是道理,不管从谁的嘴里说出來。”周黑碳沒拉到同盟军,不甘心地嚷嚷,“我说龙哥,斯琴,你们两个还拖个什么劲儿啊,,郎情妾意,我要是你们,孩子这会儿都能骑马了,你们别告诉我,又是那个姓方的在中间搞事吧,嗨,你们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了。” 沒人回答他的问題,四下里突然一片死寂,两个呆立的人影中间,一堆火焰在不停地跳动,跳动。 注1:见大才子徐志摩给陆小曼的家书,“晚上,某某等在春华楼为胡适之饯行,请了三四个姑娘來,饭后被拉到胡同,对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 〖 第二章 流光 (一 上) 第 458 章 流光(一上) “这事儿要说还得怪张胖子,。”沉默了好一阵儿之后,赵天龙才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他上次拒绝莲子时,非要说什么’日本鬼子沒打完,沒心思考虑个人问題’,结果这话不知怎么就在游击队里传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如今他不在家,我这个当哥哥的,总不能带头拆他的台,让弟兄们看笑话。” “可张胖子才二十出头,龙哥你”周黑碳根本不相信赵天龙解释,本能地就想出言提醒对方和张松龄两个之间的年龄差距。 然而话刚到了嘴边上,却被彭学文用一碗酒给堵了回去,“干,黑子,你小子真不地道,娶了好几房媳妇,都沒用电报通知我一声,是怕我出不起礼金啊,还是咱们哥俩交情沒到那份上啊,。” “不,不是。”周黑碳闻听此言,再也不顾上管赵天龙和斯琴结不结婚,端起酒水狠狠先灌了自己一大碗,然后抹着嘴巴解释,“老彭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不是不想通知你,是根本沒有正式操办,再说了,当时龙哥他们也都忙着在外边打鬼子,我想操办也找不到那么多客人。” “怎么,你连龙哥和胖子都沒告诉,。”彭学文明知故问,借机转移话題。 “沒有。”周黑碳摇摇头,满脸悲戚地回应,“你说巧不巧,每次我准备摆酒的时候,他们游击队那边都在打仗,最后这次更狠,干脆跟着九十三团跑几千里地之外打小鬼子去了,害得我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客人愣是凑不齐一整桌。” “噗哧。”斯琴被他可怜巴巴的模样逗笑,登时让篝火的颜色都明亮了数分,“你就满嘴跑舌头吧你,也不怕招來了天雷,,眼下方圆几百里,上赶着想跟你周营长套近乎的人能凑一个加强排,你想摆结婚酒,能凑不一张桌子,恐怕在你的营部摆满了桌子,都招待不过來,普通沒点儿头脸的,根本占不到位置。” “那些人,。”周黑碳耸耸肩,满脸倨傲,“有招待他们的功夫,我还不如跟手下弟兄们多喝几杯呢,,我想请龙哥、胖子和老彭他们几个,是因为他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至于别人,哼哼” “得,得,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斯琴笑着打断周黑碳的吹嘘,看向对方的目光,却又多出了几分赞赏。 “我说得是实话。”周黑碳抬头瞪了她一眼,委委屈屈地强调。 他这个人虽然功利心重,并且贪花好色,但是在民族大义方面,却比周围那些所谓的乡绅、贵族们,强出了不止一百倍,此外,那些人以前瞧不起周黑碳,把他当成一只过街老鼠,如今见他得势了又赶上门來巴结,也的确令人觉得恶心,所以周黑碳拒绝他们参加自己的婚宴,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这样一來,婚礼的场面未免有些单薄,弄不好还真像他自己说得那些,除了手下弟兄之外,应邀前來的客人连一张桌子都难以凑满。 想到这一层,斯琴未免觉得周黑碳有些可怜,笑了笑,低声提议,“你要是觉得遗憾的话,干脆再补请一次,把你几个的夫人一并请出來,算是给她们一起摆的酒,老彭、龙哥和我,正好一起去你们家认认门儿。” 这个主意不错,立刻引起了彭学文和赵天龙两人的一致附和,然而,周黑碳本人,却又突然较起了真儿,“不请,不请,当时错过了,补请也沒啥意思了,况且我们老周家的规矩向來简单,只要两人看对了眼儿,直接领回家去就行,什么婚礼不婚礼的,向來不讲究。” “德行。”斯琴不屑地耸肩,内心深处,却隐隐涌起了几分羡慕,是啊,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情投意合就好,何必摆排场给不相干的人看,,至于那些比婚礼排场还要扯淡的东西,其实更沒必要理睬它,你越把它当一回事,它越跟你纠缠起來沒完,还不如直接丢到一边去,时间久了,大家伙慢慢也就习惯了。 她是个很直接的女子,心中任何情绪变化,都会在脸上有所流露,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落在了彭学文眼里,令后者愈发认定了黑石游击队内部目前矛盾重重,如果处理不好斯琴和赵天龙二人的婚姻问題,恐怕乌旗叶特右旗对黑石游击队一贯支持态度,都会发生巨大的转变,届时,只要自己顺手轻轻推一下,也许就能收获预想不到丰硕成果。 “不如,等胖子回來后,大伙一起去黑子那边热闹热闹吧。”目光迅速扫过席间所有人,军统察绥站副站长,黑石特别行政公署主任彭学文笑呵呵地说道,声音中,听不出丝毫恶意,“到那会儿,我的行政公署差不多也把架子打起來了,咱们几方凑到一起,刚好也能把今后联手打小鬼子的事情,初步定个章程出來,对了,小胖子上的是抗大几分校,他们那边各分校的课程不太一样,学制长短也大不相同。” “应该是二分校吧,。”赵天龙想了想,坦然相告,有关张小胖上大学的事情,沒什么需要保密的,以他对彭学文的了解,也不认为跟后者有保密的必要,“在灵寿县的那个,校长姓孙,胖子在信中说过。”(注1) “那就是二分校。”彭学文心中又是一动,兴致勃勃地确认,“那他可得好长时间才能回來了,弄不好得一两年,据我所知,抗大二分校是给八路军培养指挥官的,学制最正规,学期在几个分校中也是最长。” “啊,!”赵天龙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滞,旋即又迅速涌满了笑容,“沒事儿,反正家里有方政委和我盯着,胖子一直遗憾沒去读大学,这回,刚好满足的他的愿望。” 注1:抗大二分校,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的前身,1938年成立,39年一月抵达灵寿县陈庄,此后有迁至灵寿县韩信台一带,43年二月回归总校,共培养出六十六位开国将军。 〖 第一章 流光 (一 下) 第 459 章 流光(一下) 这顿饭,吃了足足三个钟头方才结束,赵天龙需要回去向方国强复命,便率先起身告辞,斯琴见彭学文的安全有了保证,也带着自己的卫队与赵天龙搭伴儿离开了,周黑碳策马送出了两里之外,不待对方的身影去远,就转头跟彭学文大声抱怨:“你说这姓方的缺德不缺德啊,,好好的一对鸳鸯,他非拦着人家不让成亲,这他娘的关他屁事啊,,不就是多读了几天书么,怎么还能把人味儿都给读沒了,。” “这,这个,刚才龙哥不是说了么,是他自己不想拆胖子的台。”彭学文笑了笑,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狗屁,我才不信他是因为胖子。”周黑碳立刻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声反驳,“胖子根本不是那种多事儿的人,再说了,如果他怕胖子多心,写封信去解释一下能有多麻烦,,你刚才沒听他说么,胖子前一段时间还有信回來。” “可能龙哥不想打扰胖子的学业吧。”彭学文又笑了笑,继续低声敷衍,“胖子跟他关系那么好,如果他成亲,胖子不在场,那多沒意思。” “那有什么难的,先把婚期定下,写信让胖子请假回來一趟呗,什么事情,能比龙哥的婚姻大事重要,。”周黑炭的心机根本沒法跟彭学文比,摇了摇头,继续反驳,“你沒看斯琴刚才那眼神,只要我提到结婚两个字,就像,就像受尽了委屈一般,要我说,就是姓方的搞的鬼,他趁胖子不再,故意弄一大堆鸟规矩出來,打压龙哥和小郑他们,以确立自己的威信。” “有这事儿,那姓方的可真不是东西。”彭学文抬头看了一眼周黑碳,顺着对方口风,非常违心地说道。 斯琴和赵天龙两人至今不能成亲,肯定不是顾忌着张松龄两个月前拒绝提亲时所说的那句场面话,这一点,他从赵天龙做解释时的僵硬表情中,就能看得出來,不过,此事儿还真怪不到方国强头上,跟据军统打入八路内部的间谍送出來的情报,为了洗清外界关于延安“共产共妻”的谣言,八路军各级部门,对结婚和离婚的条件要求非常严苛,男方高于二十五岁,八年军龄,团级以上,乃是最基本的结婚条件,有些部门甚至要求是“三五八团”,即男女双方必须都是党员,并且都有三年以上党龄,双方年龄之和还必须大于五十岁,其中一方有八年军龄,团级以上职务,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赵天龙和斯琴两人都明显不能达标,再加上斯琴的蒙古女王身份,他们两个的结婚报告不被慎重考虑才怪,换了张松龄回來,恐怕结果也是一样,(注1) 然而,这些内幕彭学文却不想跟周黑碳多说,斯琴对赵天龙用情极深,她一旦嫁给对方,恐怕整个乌旗叶特右旗,都会成为“嫁妆”,而一个彻底倒向八路的乌旗叶特右旗,完全不符合重庆方面的利益,非但先前重庆方面在斯琴身上花费的所有投资,都等同于为延安做了嫁衣,军统察绥站日后在察哈尔地区的各项工作,也会遇到严峻的挑战。 “我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好鸟。”难得彭文学认同了自己的观点,周黑碳继续大声抨击,“动不动就拿规矩來压人,好像谁不知道他是上面派下來的政委一般,狗屁,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如果不是胖子和龙哥一直在让着他,他的那些臭规矩,山上山下,鬼才当一回事。” “也别那么说。”彭学文装作一幅公正的模样,悄悄地往火上浇了一瓢油,“规矩还是要有的,否则做不成大事,方国强是从上头派下來的,见过大世面,当然要把黑石游击队按照正规军模样來治理,即便有些规矩现在看起來很烦人,可长期执行下去,说不定就能给游击队带來好处。” “狗屁。”周黑碳继续撇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他那是关内的经验,咱们察北,跟关内能一样么,也不看看情况,就知道生搬硬套,要是张胖子再不抓紧时间回來,红爷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儿,早晚得让姓方的给折腾散架了。” “不是跟你说过么,张胖子最早也得明年这个时候才能毕业。”彭学文笑着扫了周黑炭一眼,低声试探,“你要是真看姓方的不顺眼,就想办法敲打敲打他呗,,趁着胖子不在家,狠狠给姓方的一个教训,也省得他野心太大,威胁到胖子的地位。” “就凭他,。”周黑碳不屑地摇头,“他那样的人,仨绑到一起,也不是胖子的个,且不说胖子是红爷钦点的接班人,就凭胖子这些年做的事情,姓方的哪件儿能做得到,。” “那可不一定,有些人干正事儿不在行,但天生就会当官儿,论本身,他肯定比不过胖子,可架不住胖子长期不在家啊。”彭学文耸了耸肩,继续煽风点火,“姓方的趁机培植自己的势力,打压龙哥他们,等胖子毕业回來了,很多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再想改回來可就难了。” “他敢,,老子今天就去”周黑碳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火气,伸手就去摸腰间的盒子炮,枪柄抽出了一半儿,又瞬间冷静下來,摇摇头,低声道:“他奶奶的,老子还是仔细想想,找个合适借口再说,咱们北路军规矩大,老子要是沒有个合适理由就去招惹姓方的,被上头知道后肯定沒好果子吃。” 看看彭学文满脸失望,他讪讪笑了笑,又低声补充,“眼下胖子现在还沒看清楚姓方的是什么人,老子现在去替他出头,他肯定不会领老子的情,奶奶的,算姓方的运气好,,老子继续忍,大不了忍到胖子毕业,咱们哥几个一道收拾他。” 注1:各部门都有自己的规定,条件不尽相同,整体來说,后方留守部队相对宽松,前线部队严格,如三五九旅的批准结婚条件是,红军时期入伍的连以上干部、抗战时期入伍的团以上职务,年龄在28岁以上,即可就地解决婚姻。 〖 第二章 流光 (二 上) 第二章流光(二上) 此时此刻,张松龄可不知道黑石一带有很多人都在偷偷计算着他的毕业返回时间,紧张忙碌的军校生活,让他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根本沒有太多精力去关注黑石游击队和黑石寨地区最近发生的事情,而战争期间,家书抵万金,他也无法与“家里”那边频繁通信,每次有了机会,也是寥寥几笔,介绍完自己这边的情况就自觉地收尾,入云龙和方国强等人也不愿意打扰他的学业,写过來的同样简单,并且都相当默契地选择了对二人之间的矛盾和分歧只字不提。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一转眼,已经到了八月底,秋老虎就像日本鬼子的攻势,偶尔剧烈,但是已经一天不如一天,学校后边的田野里,高粱也到了成熟的时候,一团团饱满的果穗从秸秆顶端挺立起來,红彤彤如跳跃的火焰,每到放学时间,总有一群群年青和早已不再年青的学子抱着发黄的书包,迅速跑到高粱田的边缘,那是所有学子眼里的避暑圣地,翠绿的青纱帐可以挡住毒辣的日光,而高粱秆受光照后蒸腾出來的水汽,又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让人闻了之后头脑能瞬间清醒不少,浑身上下的疲劳也迅速减弱了数分。 “张松龄,你的信。”一个带着断腿眼镜的中年汉子跑到青纱帐旁,从暗黄色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单薄的牛皮纸信封,正在和周围的同学讨论问題的张松龄迅速回过头,接过信,同时给了他一个友善的笑脸,“老陈,谢谢了,晚自习后我请你去吃韭菜盒子。” “行。”老陈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声,喉结涌动,嘴角处闪闪发亮。 “我们呢,我们可都听到了,胖子,你不能光记得大队长。” “朱总司令说过,特殊化要不得,胖子,咱们都是一个学习小组的,你请外组的人吃韭菜盒子,却不带上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贿赂,这是**裸的贿赂,如果你不贿赂我们,我们就去揭发你。” 正在和张松龄一道探讨问題的同组学员们,立刻跳了起來,七嘴八舌地提出抗议,,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亮的,里边晃动着一个个淡绿色“娇俏”的身影。 表面金黄,腹部淡绿的韭菜盒子,此刻在抗大二分校里属于绝对的奢侈品,“高达”二分钱一个的零售价格,让很多同学都望而却步,但是对于张松龄这个“土财主”來说,偶尔买上几个果腹,却不是什么问題,他的文化课成绩全大队数得着,所以入学后沒多久便被同学们推选成为队干部,每月能拿到三块钱的学生干部津贴,此外,上个月他大哥张寿龄去月牙湖集市贩货时,通过赵天龙之口得知自家弟弟上了抗大,心情舒畅,立刻托河北的老关系辗转给他捎來了四十块袁世凯,并且还在信中叮嘱说,花光了可以随时托人给家里捎信儿,读书时千万别寒酸了,让人小瞧了自己,抗大就是当年的黄埔,天下最牢靠的关系,除了父子兄弟,就是师生同学,现在花几块小钱儿搭起來的关系,将來也许别人花几万,几十万块都搭不上。 张松龄对哥哥的精明打算,向來一笑了之,但有了四十块袁世凯藏在行李箱子里头,花钱时便又大气了许多,此刻听到身边的同伴们都吵着要吃韭菜盒子,便仗义地挥了下手,大声答应:“行,今天晚上九点半,咱们营门口见,每人三个,吃不完自己可以找人帮忙。” “是,中队长放心,我们保证独立完成作业,不找援兵。”众人立正敬礼,脸上的表情比刚刚打了个打胜仗还要兴奋,不怪他们眼界窄,抗大的伙食实在太简陋了些,每天几乎都是一成不变的水煮菜和窝窝头,持续几个月都见不到半点儿腥荤,而作为军事队的学员,他们每天的运动量又大得惊人,要是临睡觉前不补充一点能量,半被活活饿醒的滋味,绝对能令你*蚀骨。 “这个,这样太狠了吧,胖子虽然是个土豪,咱们也不能一点阶级感情都不讲。”大队长陈辉是唯一一个沒有因为即将到來的美餐而兴奋的人,推了推断腿眼镜,低声提议,“咱们还是去吃山药面儿锅贴吧,这个季节的山药面儿,都是新磨出來的,咬一口满嘴清香。” “这,,,也行吧。”众人略作迟疑,纷纷点头答应,同为夜宵里的明星产品,山药面儿锅贴,价钱可是比韭菜盒子厚道得多,但同时味道也比前者逊色了一大截,并且吃多了胃里容易涌酸水儿,第二天早晨起來,刷三遍牙都盖不住口腔里的老酸菜味道。 “还是韭菜盒子吧,这个月的津贴我还沒來得及动呢,不会被你们吃成穷光蛋。”听出大伙声音里的遗憾味道,张松龄笑着摆了摆手,低声重申。 “中队长威武。”“中队长仗义。”“下次选举,我们投你的票,把老陈给顶下來。”“对,谁叫老陈那么抠门儿,从來不请大伙吃饭。”众人立刻有兴奋了起來,一边笑,一边向大队长陈辉发出威胁。 “你们这些沒原则的家伙。”大队长陈辉满脸“愤怒”,用力向众人挥舞拳头,“几个韭菜盒子就出卖了我,以后革命遇到困难,肯定都是当汉奸的料。” “去,我们这是发扬民主精神,勇于挑战威权。”众学员撇撇嘴,哄笑着反驳。 笑过之后,却又纷纷改变主意,主动替张松龄节约开支:“还是多买几样吧,光吃韭菜盒子也沒啥意思。” “嗯,我觉得也是,既然胖子诚心请客,咱们干脆把榆树叶儿窝头、山药面儿锅贴、野菜团子这些,每样來上一份,痛痛快快吃个饱。” “可不是么,每样來一点儿,可比光吃韭菜盒子划算多了。” 榆树叶子窝头、山药面儿锅贴、野菜团子,都属于地方特色吃食,价格非常亲民,味道也不算太差,每天晚上在熄灯号吹响前,住在学校周边的老乡们,都会用担子将做好的吃食挑到学校门口,热气腾腾地摆成一个个摊子,随即,一大堆饥肠辘辘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便瞪着绿色的眼睛跑出來,从价格最低廉的野菜团子开始,迅速将能支付得起的吃食扫荡一空。 凭着这些简单原始的小吃摊儿,很多居住在抗大二分校附近的百姓,都慢慢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而学校的各级领导们,也乐于见到学员和百姓们打成一片,对大家伙赶在熄灯号之前出门买宵夜的行为采取了默许态度,既不禁止也不提倡,听之任之。 眼见着今天的宵夜有了着落,张松龄和他身旁的同伴们精神大振,再低头去看先前的问題,脑海里的思路便明晰了许多,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将习題的答案和答案的完整推算过程,写在了脚边的地面上。 “你们这部份的答案,好像跟我们小组得出的答案不太一样。”大队长陈辉沒有急着离开,见到地面上的数字,皱了下眉头,低声提醒。 “这个。”众人闻言一愣,纷纷又将目光转向张松龄,非但在本小组里边,整个二大队,张松龄的知识厚度都数得着,所以遇到比较复杂的问題,大伙本能地选择服从权威。 “我再推一遍,老陈,如果你不介意,把你们小组的推导过程也写出來,咱们对着看差别在哪儿,。”张松龄在学业上向來认真,立刻蹲下身,从第一个算式开始,重复验算整个推导过程。 “行。”大队长陈辉蹲下身,把自己那边的推算过程也一笔一划地写了出來。 两相比较,差别立刻清晰可见,张松龄的等人推算炮弹落点时,采用的是非直瞄算法,而大队长陈辉的小组,却采用了直瞄算法,两种算法选择的差异,直接导致了结果大相径庭,计算的复杂程度和工作量,也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我们小组把炮兵阵地的距离,设在了靠近战场前沿的位置,最远距离敌军战壕不超过两千米,基本上可以直接瞄准。”大队长陈辉推了下断腿儿眼镜,低声解释。 “我们组的打算是,隐藏炮兵阵地,麻痹敌军,然后出其不意,先用急射打掉他们的重火力点,然后再掩护步兵进攻。”张松龄点点头,笑着解释自己这边的想法,。 原題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作战指挥推演,给出了参战兵种和兵力,却未规定具体排兵布阵细节,完全交由做題者自己发挥,所以,两个小组给出的答案都正确,只是指挥者的风格,决定了炮兵运用的方式而已。 陈辉的八路军的一线部队营长,平素缺粮少弹,因此打仗时一定会给大炮上刺刀,哪怕冒着炮兵阵地被敌军炸毁的风险,也要抵近射击,增大炮火的准确率,而张松龄虽然出身于二十六路这支远近闻名的叫花子部队,具体所在位置却是特务团,全军的资源都会重点向该团倾斜,所以对火炮的使用,更讲究个周密规划,哪怕多花费些时间精力去调较落点儿,也要保证炮火的效用和炮兵阵地的安全,(注1) 注1:看八路军一些将领回忆录,经常有缴获了日军火炮,使用后即炸毁的段落,并非八路军不珍惜这些重武器,实际上是沒办法弄到足够的炮弹。 第二章 流光 (二 下) 第 461 章 流光(二下) “能不能给我看看你们小组的其他部分作业,。”紧盯着张松龄小组的火炮运用方案看了一会儿,大队长陈辉抬起头,用商量地口吻要求。 “行。”张松龄很干脆地打开书包,从里边掏出一大本装订整齐的草纸,“都在上面了,你可以带回去看,明天早晨上政治课时还我。” “我就在这儿看。”大队长陈辉迫不及待地将草纸本儿接过來,然后又迅速打开自己的书包,“我们小组的全部指挥方案都在这里,你们要是感兴趣的话,也可以拿去参考。” “好。”张松龄也不客气,抓起陈辉的书包,从里边掏出一叠叠写满字迹的草纸,周围的组员们也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几叠草纸瓜分干净,借着傍晚粉红色日光,认认真真地翻看了起來。 凡是进入 第 461 章 上,区别也非常明显,但是从整体上说,陈辉小组的指挥方案从里到外都透着一个“猛”字,非常讲究近战、快攻,又狠又急,一出手就雷霆万钧,而张松龄所在小组制定的指挥方案,却充分强调一个“精”字,每个细节都经过反复计算,各个细节环环相扣,发动起來后虽然不会立刻要对手的命,但一记记杀招连环施展开來,却宛若水银泻地般流畅,让对手根本无暇破解,只能一步步被逼入绝境。 “这个”大队长陈辉越看越惊诧,指着其中某一处细节,虚心地请教,“你们组对各种进攻火力的配合,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点儿,这边炮击刚刚结束,那边轻机枪和掷弹筒就要求运动到位,迅速对地方形成火力压制,同时担任掩护任务的几个小组还得定点清除顽固目标,为强攻小组创造条件,而强攻小组只负责选取路线迅速推进” 顿了顿,他抬起手來擦掉额头上的油汗,“这,这得多强的训练程度啊,就在我们原來部队的模范连里头,也很难达到这种配合要求。” “这是张队长提出來的,我们大伙开始也觉得有些困难,但是按照这种方法组织进攻,的确能最大程度减少我方士兵的伤亡。”众人立刻抬起头來,带着几分心虚的意味解释。 这是一句大实话,众人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兵,文化水平虽然参差不齐,但作战经验却一个比一个丰富,在最开始看到张松龄的设想之后,也觉得这个设想有些过于脱离实际,但是纸上谈兵,比得是谁给出的方案更为完美,而不是谁给出的方案更贴近现实,所以大伙讨论了一下之后,便接受了张松龄的设想,并齐心协力将其建设完整。 “战前制定计划,当然要努力以最精密方式來考虑。”听出大伙言语里的不自信,张松龄笑了笑,大声补充,“具体临战时情况会有所不同,但往粗了调整,总比往精细处调整更容易些,此外,配合娴熟程度是能训练出來的,平素多流汗,战时就少流血,弟兄们的生命总比弹药宝贵,哪怕平素训练时花费大一些,也比他们上了战场后给敌人当靶子要强。” “这个”大队长陈辉低声沉吟,张松龄的某些观点,和他以往指挥作战的习惯有很大的不同,但是,这些观点却符合军校里边灌输的作战概念,特别是‘平素多流汗,战时就少流血’这句,乃为学校里每天都在强调的信条,几乎恨不得学员们将其刻进骨头里,令他想反驳鼓不起勇气。 “你们小组提出的方案,我刚才也粗略翻了一遍,两相比较,的确比我们小组的方案更切合实际,也更干脆利落。”张松龄想了想,继续说道,“但根据我以前跟日寇的作战经验,他们的韧性非常高,士兵的训练程度、心理素质、枪法准头,也远在我军之上,并且极其擅长把握机会,特别是一线作战部队,如果按照你们小组那个方案,万一无法迅速将其击溃,双方就会在战壕前方五十米范围之内陷入胶着状态,咱们这边的损失将会非常大。” “嗯。”陈辉用力点头,脸色微红,在他以往的作战经验中,有无数次三板斧沒能砍死敌人,然后不得不含恨撤离战场的先例,多到大家都有点儿麻木了,习惯于从敌我双方巨大的装备差距上找原因,很少考虑到,其实除了装备因素之外,士兵训练度不够,指挥者方案制定的太草率粗疏,也是导致战斗目标能否顺利的达成的重要原因,并且后两者弥补起來,远非缩短跟日军在装备方面的差距那么困难。 “我也觉得胖子说得有道理,领导之所以让咱们來读军事课,目的不就是让咱们的指挥水平能提高一些么。”有一名叫黄盛的组员站起來,低声给张松龄帮腔。 “是啊,我以前在七一七团的时候,就曾经吃过类似的亏,原本以为三两个冲锋就能拿下鬼子的阵地,结果打了整整一下午都沒拿下來,我们团长最后只能抢在鬼子的援兵到來之前,带着大伙主动撤离。”另外一名带着明显江西口音的组员也站起來,低声补充。 “嗯,有些办法打国民党好使,打小鬼子就是力不从心,我在太岳根据地那边的时候”其他组员也纷纷开口,给张松龄提供强烈的支持。 大伙越说越兴奋,不知不觉间,就把附近另外两个小组的学员全给吸引了过來,好奇地从大伙手里接过两个指挥方案,认真比较,很快,后來者就自动分成了两派,一派引用学校的授课内容,对张松龄小组的方案表示绝对支持,另外一派,则根据自己所知道的实际情况,成为大队长陈辉一边的“铁杆”,逐条批驳张氏方案中的谬误。 “问題是,咱们八路军哪來的那么弹药供给大伙挥霍啊,敲掉敌军火力点,你这里说至少需要四十枚炮弹,用迫击炮近距离补漏,每个遗留火力点儿还要浪费三发,此外,你还要把手榴弹朝战壕前面乱扔,不直接扔进战壕里头,张胖子,照你这种打法,得多少弹药才够打一仗啊,。”一名來自晋西北的游击队长,点着张松龄的方案,大声质疑。 “炮弹写得是最大消耗数量,具体作战时,也许用不了那么多,但是有备无患。”张松龄笑了笑,丝毫不以对方的质问为忤,“晋造手榴弹破片率太低,杀伤力非常有限,咱们边区造,甚至还不如晋造,与其冒着被对方击中的风险往战壕里丢,我个人认为,还不如发挥黑火药爆炸式烟雾大的特点,用手榴弹群爆來制造烟幕,掩护后边的队伍向前推进,当所有部队都抵达到战壕跟前,咱们这边的人数优势便能体现出來,无论是与鬼子对射,还是立刻发起白刃冲锋,损失都会降低许多。” “恐怕到那时候,弟兄们手中也就剩下一杆空枪了。”另外一名來自冀中的游击干部不服,嘟囔着说道。 “那就白刃战呗,反正已经推进到战壕边缘了,干脆跳进去跟小鬼子刺刀见红。”沒等张松龄接口,他身边的组员抢着回答。 “那先前打出去的弹药,岂不是都浪费了。”有人还不服气,继续大声质疑。 “沒不浪费,至少打掉了敌军中威胁最大的火力点,并且沉重地打击了他们的士气。”张松龄扭过头冲着说话者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释。 “消耗那么多弹药,就是为了顺利将队伍推进到战壕前,居然还说不浪费,张胖子啊,你到底是不是游击队的人啊,怎么我觉得连国民党那边,都舍不得像你这样大手笔,。”人群后猛地挤进來一个满脸刀疤的汉子,指着张松龄鼻子追问。 这话未必有什么敌意,但是着实问得非常沒有礼貌,张松龄心头立刻隐隐涌上一丝不快,看了对方一眼,淡然回应,“我觉得,人命总比弹药更值钱些,弹药打光了可以想办法缴获,可弟兄们牺牲了,就永远救不回來了,此外” 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些,他大声补充,“我來自察哈尔军分区黑石游击大队,档案你可以去校办去查,我们那边,是有名的地广人稀,肯参军打鬼子的年青人难得,所以更要珍惜他们的性命。”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刀疤汉立刻羞得满脸通红,挥了下胳膊,大声解释,“我是说,我是说,你的这种战术根本不实际,不光是你,咱们最近学的很多东西,听起來满像那么一回事情,但拉到战场上,未必好用。” 这一炮,可是炸翻了半个学校,周围的学员们纷纷扭过头,冲着刀疤汉横眉冷对,“阎宝林,你又乱说话。” “阎宝林,你怎么能这么说咱们的老师,。” “阎宝林,要不然你來当校长算了,这不行,那不对,敢情这天底下,就你一个军事家了,。” 大队长陈辉见状,赶紧转过身,一把拉住刀疤汉的胳膊,“老阎,你又乱放炮,小黑屋沒蹲够是不是。” 随即,又陪着笑跟张松龄解释道,“胖子,你别跟他生气,老阎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嘴巴臭,沒把门的,但他的心眼很实在,打起鬼子來也一点都不含糊,你看他这一身刀疤,全是跟小鬼子白刃战时落下的!老阎,你还不赶紧给胖子道歉,学术之争,用得着你这么激动么。” 后两句话,完全是在给阎宝林找台阶下,而后者却不知道领情,先冲着张松龄鞠了一个躬,然后大声说道,“对不起,我刚才态度不好,请张队长原谅,但我还是觉得,你的战术不符合八路军的风格,倒是有点儿像小鬼子那边,老想着靠火力占便宜。” “无论是谁的风格,只要能赢得最后的胜利,我认为它就是好战术。”张松龄拿这种糙人沒一点儿办法,只好笑了笑,无奈地补充。 “那可不一定,小鬼子的弹药总比咱们八路军充足。”刀疤汉老阎根本不管别人的脸色,继续跟张松龄纠缠不清。 这完全是在故意偷换概念,张松龄沒法跟此人计较,笑了笑,不再回应,谁料刀疤汉阎宝林却不依不饶,上前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大声道:“怎么着,觉得我说得不对是不是,,唉,我这人嘴笨,心里头知道的道理,总是说不清楚,要不然这样吧,咱们俩來一次沙盘推演,你照着你的计划做进攻方,我來当小鬼子,能攻下我的山头,就算你有道理,否则,就是我赢,如果你赢了,我就把这个输给你,,还当众拜你当老师,。” 说罢,从腰间摸出一个半旧的王八盒子,直接拍在地上。 小日本的王八盒子,学名南部十四式,设计上完全是照抄了德国的鲁格,但是技术方面根本沒有吃透,导致该枪超过三十米距离就无法保证准头,并且容易走火、卡壳,甚至在使用中会出现撞针折断,弹夹脱落等现象,非但日本军官拿它仅仅当个装饰品,八路军的正规部队,也沒几个人愿意使用,通常缴获之后,就直接送给自己的地方武装,并且会千叮咛,万嘱咐,要求配带此枪者一定要小心谨慎,以免杀敌不成,反被该枪反噬了主人。 张松龄算是半个用枪的行家,一见对方拿出南部式当彩头,就忍不住轻轻皱眉,正准备找借口拒绝,又听阎宝林瓮声瓮气地说道:“如果我赢了,你也不用拜我为师,把你那两把德国原装的盒子炮分我一支就行,怎么样,你敢不敢打这个赌。” 〖 第二章 流光 (三 上) 第二章流光(三上) “哈哈哈哈”周围两派学员齐声大笑,望着惊诧莫名的张松龄,心中充满了同情。 都道阎宝林是个粗痞,谁料此人看似粗鲁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最开始就是奔着张松龄的原装盒子炮來的,所谓战术之争,根本就是个障眼法。 “老阎”作为第一学习小组的小组长和整个军事大队的大队长,陈辉也被阎宝林的小算盘弄得满脸尴尬,狠狠瞪了后者一眼,低声劝告。 “我知道南部十四式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德国原装长苗匣子,但这把南部式不一样。”阎宝林对陈辉多少有点儿敬畏,挣扎了一下,大声解释,“这是我从一个鬼子中佐手里缴获的,枪柄下方镶嵌了银块,上面有小鬼子陆军大学优秀毕业生和当时校长的名字。” “陆军大学优秀毕业生,。”周围的学员们愣了愣,低头朝王八盒子的柄部细看,果然在已经变色的护木下方,看到一小陀发黑的金属,上面依稀有“陆军大学校”等字样,还有一个明显的日本名字,和田亀治。 这样一來,手枪就多出了几分收藏价值,拿到上海、天津等地的外国租界中,说不定还能卖上一个高价,但在一众沙场老兵眼里,它的价值依旧沒法跟长苗匣子相比,后者在抗日战争正式爆发之后不久,就因为欧洲列强对中国的武器禁运,身价扶摇直上,特别是这种枪管加长版的长苗匣子,精确射程高达一百五十余米,枪套倒过來装在枪柄上,就能变成一支肩射可连发步枪,三百块大洋以下根本不可能买到,那东西只是子抗战爆发前,国民政府才专门进口了一批,都发下去充实了各级长官的贴身卫队,除非国共之间发生师级规模以上的恶战,否则,大伙连缴获的机会都沒有。 “我,我再加上这个。”阎宝林见周围沒有人支持自己,犹豫了片刻,咬着牙又从衣服下取出一把带着鞘短刀,并排与王八盒子放在一处,“小日本儿打了败仗自己切肚子用的,前任主人也是一名中佐,上次在晋南开会,别人拿一匹东洋马跟我换,我都沒舍得。” 肋差,跟小鬼子打了这么多年仗,对于此物,在场的大部分学员都不陌生,通常鬼子军官打了败仗,在突围无路的情况下,都会拿这东西解决自己,特别是在战争刚刚开始的头两年,几乎少佐以上级别的军官,最后时刻都会做此选择,战场上很难活捉到他们。 一把陆军大学优秀毕业生的纪念用枪,一把小鬼子中佐的切腹肋差,这姓阎家伙,看起來恶仗还真沒少打,联系到两件武器背后的故事,众学员们看向阎宝林的目光终于友善了些,同时也非常期待看到张松龄究竟如何回应。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张松龄将王八盒子与肋差向外推了推,笑着说道:“我那两把盒子炮,是西班牙货,比德国原装还难买到,另外” 刻意顿了顿,他继续笑着补充,“我的作战方案你已经看过了,跟小鬼子对阵时,他们可占不到这种便宜。” “轰,,。”周围又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闹声,所有学员看着阎宝林,不住摇头,这家伙,真是精明到家了,说是要跟别人打赌,事先却把对方的底牌看了个干净,而他自己,却可以针锋相对地考虑破解办法,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不败之地。 “这,这”听到周围的哄笑声,阎宝林的脸色终于开始发红,讪讪地小声嘟囔的半天,终究还是无法抗拒长苗匣子的诱惑,又咬了咬牙,看着张松龄的眼睛说道,“赌注不变,我当日本鬼子,你当八路军,可以不按照你们小组先前的方案來,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怎么样,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次,。” 沒等张松龄开口,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鼓劲儿声,“赌,跟他赌,胖子,我们大伙给你当参谋。” “赌,跟他赌,胖子,我们绝对站在你这边。” “好。”张松龄也被对方勾起了几分好胜之心,轻轻点了下头,然后伸出一只手,笑着补充,“光是咱们两个人玩沒啥意思,干脆我和我们组的人算一方,你把你们小组的人拉上当参谋,咱们两个小组來一次沙盘推演,在场的其他同学都來当裁判。” “行。”阎宝林兴奋地伸出手掌,与张松龄的手掌在半空中握了握,然后迅速将头转向本学习小组的组长陈辉,“大队长” “这,这样不太好吧。”大队长陈辉是个老党员,组织原则性很强,将头侧开些许,犹豫着回应。 “赌注只是个噱头,我们也是为了共同学习,互相促进。”阎宝林的口齿立刻变得灵活了起來,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找借口。 “是啊,大伙是为了互相促进,灵活掌握教学内容。”聪明人可不止他一个,周围看热闹的学员们也大声帮腔。 “那咱们就动作尽量快一些,别耽误了晚自习。”大队长陈辉立刻顺水推舟,掏出一把匕首,开始在地上挖土。 众学员见状,全部心领神会,纷纷主动掏出随身工具,就地取材,帮忙在青纱帐旁构建简易沙盘,、 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一个巨大且精细的沙盘就出现在众人脚下,完全按照习題里的假设,山川、道路、树林,无不构建得惟妙惟肖,阎宝林揪了几把高粱叶子,摆在山顶上充当日军,张松龄和他的组员们则将砍了几根沒有穗的高粱杆,切成小块充当八路军。 其他看热闹的学员自动充当裁判,凭着课堂上学到的知识,负责具体评估攻守双方的阶段性战果与损失,随着临时推选出來的裁判长一声令下,推演正式开始,进攻方在张松龄的部署下迅速展开队形,防守一方,则由阎宝林和陈辉等人商量着,参考日本人的习惯,开始构建各类防御设施。 几分钟准备时间过后,“八路军”主力营率先展开进攻,两个担任主攻任务的步兵连交叉掩护,层层推进,转眼就攻到了“日寇”小林中队所在的第一道阵地前,阎宝林和陈辉等人则用尽全身解数,组织麾下的日军中队,充分发挥自己一方火力优势,给进攻者远距离杀伤,双方战得难解难分,硝烟弥漫,转眼间,战场形势就进入了胶着状态,士兵的伤亡直线开始攀升。 “张营长,张营长,你这边还有两个连,还有两个连沒动呢。”担任裁判的学员当中,不少人都看得太投入,忍不住大声给张松龄出主意。 张松龄却对大伙的提醒充耳不闻,两个主攻步兵连继续在敌军阵地前來回运动,战线越拉越长,越拉越散,每个排,甚至具体到个别班,彼此之间的位置都出现了巨大间隔。 一下子,让阎宝林就感觉到被轻视了,拎起几片高粱叶子,就准备主动出击,临时被他拉过來充当参谋的陈辉却迅速伸出手,制止了他的莽撞做法,同时用另外一只手向战壕外进攻方的左右两侧位置指了指,提醒他小心谨慎。 那是两处兵力集中的地段,规模各自大约有一个半排左右,彼此之间相隔着一百五十余米,与防守方的战壕距离,大体也差不多,如果阎宝林贸然出击的话,刚好被这三个排八路夹在中间,进退不能,而周围正在继续运动的几个排士兵,则趁机发起冲锋,直接拿下第一道战壕。 “死胖子,真有一套。”阎宝林立刻发现问題所在,擦了把头上汗水,小声嘟囔,这也就是沙盘推演,攻守双方彼此都能看清楚对手的布置,如果在真实战场,十有**他就上当受骗,连反悔的机会都沒有。 “他跟小鬼子打过的硬仗,一点儿都不比你少。”大队长陈辉横了他一眼,低声抱怨,如果是阎宝林和张松龄两个人之间的切磋,他可以不在乎输赢,可现在整个学习小组却被阎宝林给拖进了赌局,一旦输得太难看了,他这个大队长的脸以后也沒地方可搁。 “我知道,这才有挑战性。”阎宝林可是一点儿也不理解陈辉的难处,迅速摆弄高粱叶子,调整部署,几个机枪小组迅速集中,向进攻方一处的发动打击,另外大约一个小队的“鬼子”,则紧跟在机枪小组的身后,严阵以待,同时,第二道战壕里调出另外一个小队士兵,定点加强第一道战壕的防守力量。 “小心火炮。”陈辉气得拍了他一巴掌,大声抗议,刚才张松龄小组的方案中,已经演示出了他们用步兵炮打击火力点的设想,阎宝林居然还敢集中火力,不是存心将机枪手们往对方炮口下送么,。 话音刚落,设定中属于“八路军”,先前却一直保持沉默的两门晋造一三式已经发威,将成串的炮弹砸到了机枪最集中的位置,九挺歪把子中的五挺直接被裁判宣告出局,剩余四挺也因为机枪手的大量阵亡,威力减弱到原來的一半儿。 “大队长不告诉你不要轻敌么,你怎么还”“日军”的一众参谋们气愤莫名,转过头,对他大声指责,作为指挥官的阎宝林对此却充耳不闻,将另外机枪小组身后的几片高粱叶子从左右两侧向前一推,直接推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八路军”跟前,“反冲锋,你死定了。” 炮弹炸起硝烟未散,鬼子兵已经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到了八路军的身前,这哪是日本人的战术,分明是角色完全对调了好不好,,众裁判看得直皱眉,却不得不承认,阎宝林的这一手玩得非常漂亮,完全打了进攻方一个措手不及。 “我手中还有十一发炮弹。”在一片焦灼的目光中,张松龄冷笑着提醒,手中秸秆快速移动,将代表着炮弹落点的标志,沿着先前的炮击位置,向战壕左右两侧扩散。 “这什么意思,那两些弟兄就舍给小鬼子了。”众裁判们愣了愣,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但是很快,他们就开始倒吸起了冷气,一整轮炮击过后,日军的阵地上,已经出现了将近三百米宽的火力空白点,而除了正在硬顶着日军反扑的那一个半排之外,附近至少还有三到四个班的八路士兵,可以趁机扑过來,撕开阵地的缺口。 “我可以打残了你这个排,再掉头杀回去。”阎宝林满脸愤怒,大声提醒。 “机枪排前推,掷弹筒组跟进,三排、四排和二连一排一班,发动强攻,裁判,本方申请阶段性评估。”张松龄根本不理睬他的威胁,直接将权力交给旁观的学员,随即,又迅速动手调遣队伍,沿着突破口,形成一个倒坐的剪刀。 “八路军特别营一连一排和二排一班遭受重创,兵力损失三分之二,丧失战斗力,出击的日军小队损失四分之一,战斗力减弱,士气大幅降低,可以选择继续向前攻击,还是迅速回撤。”周围的学员都是行家,迅速就给出了本阶段评估结果。 继续进攻,张松龄手中还有完整的两个连做预备队,“日军”攻下去之后肯定是送肉入虎口,而回头反扑的话,沿途挤压过來的几个八路军战斗方块,则刚好以逸待劳,形势瞬间对防守方变得极其不利,阎宝林无奈,不得不将预备队和手中的隐藏火力一一调出,试图夺回阵地,封堵缺口,而张松龄所在小组既然以计算精密为名,岂能让他如愿,无数后招接连不断使出,非但尽数将守军的反击扼杀于萌芽状态,甚至连守军隐藏于内环阵地的两门九二式,也采用连续快速抢攻的办法直接给缴获了过來。 转眼间,“鬼子”的就被阵地砸了个百孔千疮,事先运动到位的各支战斗小组从不同方向,彼此配合着靠近“日军”指挥部,将沿途遇到的“鬼子兵”尽速歼灭,阎宝林空有一肚子办法沒机会使用,憋得满头大汗,举起最后的一片高粱叶子,大声抗议“你,你,刚才的方案里,根本沒这种快攻,你,你刚才的方案里头” “一切计划都要根据对手的实际情况來调整。”张松龄笑着耸耸肩,然后将手中一直沒有投入战场的两个“步兵连”收拾到一起,从沙盘上移开,“本方认为,战斗已经可以宣告结束,申请裁判团做最后评估。” 第二章 流光 (三 中) 第二章流光(三中) 霎那间,沙盘周围一片死寂,这场推演的确已经可以宣告结束了,担任的裁判的学员们都是行家,谁都看得出來,防守方继续挣扎下去已经毫无意义,然而,他们却无法接受,张松龄用如此短的时间,如此简单的战术就全歼了对手,简单到了堪称丑陋的地步,既沒有可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决死冲杀,也沒有可以令人回味无穷的锦囊妙计,只是运动,运动,不停地运动,就像一架冷冰冰的机器般,带着沉闷的响声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而充当防守一方的阎宝林和陈辉等人居然被这种看起來“死板无比”的战术,打压得毫无脾气,只尝试着做了一次反击,就迅速全军覆沒。 如果换了我,能來抗大读军事队的,几乎都是独当一面才俊,本能地就在心中将自己摆在了阎宝林的位置上,试图替他指挥“日军”,然而,几乎所有这样尝试的人都郁闷地发现,即便换了自己上去,一样会被张胖子压制的毫无脾气,这家伙的计算太精准了,精准到了每一步就像手表的秒针一样准,而防守方如果不发起反击,就会被他一步步给活活逼上绝路,发起反击的话,阎宝林的下场在大伙眼前明摆着,一样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还是在攻守双方都能看得清对方布置的前提下,如果真的在两军阵前,双方能观察到的信息都非常有限,大部分时间里都完全凭借指挥者的战场经验做出判断的话,天雷滚滚,防御一方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你可以打败我,但是不能侮辱我。”正当大伙惊诧莫名间,防守方组织者阎宝林腾地一下站起來,指着张松龄的鼻子抗议。 “老阎。”大队长陈辉用力拉住了他的胳膊,红着脸教训,“输了就是输了,别给咱们小组丢人。” “俺不是想耍赖。”阎宝林迅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挣脱了陈辉的控制,弯腰捡起自己的王八盒子与肋差,双手捧给张松龄,“你赢了,东西拿走,俺们输得起,但是,你明明还有两个连的兵力,为什么一直不动用,,瞧不起俺们,沒拿俺们当对手不是,。” “第一,你不是真正的日本指挥官,沒发挥出小鬼子的真正水平,我方动用两个连,兵力上已经占了很大便宜。”张松龄沒有接对方的赌注,笑着摇头,“第二,如果你真是小鬼子,我也得留下一部分力量善后,小鬼子的报复心极强,你灭了他们一个中队,他们不可能不想捞回來。” “那倒是。”阎宝林捧着王八盒子与肋差,无言以对,虽然跟日本鬼子交手过很多次,但是他和陈辉等人,还真的无法完全模仿出日军的指挥和作战风格,而以往的经验也的确证明,小鬼子向來是“打完孩子引出娘”,自己这边刚刚消灭了一小股,随后就会招來鬼子大部队的报复,如果不提前加以防备的话,肯定会吃一个大亏。 “如果遇上真正的日本鬼子,采用你这套战术,需要几倍兵力才能全歼他们。”趁着阎宝林不再胡搅蛮缠的功夫,裁判团当中有人大声向张松龄询问。 “那要看敌我双方的具体情况。”张松龄想了想,非常耐心地解释,“如果遇到鬼子的一线部队,为了保险起见,我觉得还是投入三倍及其以上兵力才有全歼他们的可能,但是如果遇到了小鬼子的地方留守部队,也许两倍以上的兵力就足够了,前提是,咱们这边弹药得准备充足。” “能全歼他们的话,多花点儿时间筹集弹药,倒也值得。”周围的学员们都纷纷点头,对张松龄给出的解答非常满意,大伙平素的作战对象,绝大多数是小鬼子的驻屯军或者地方留守部队,规模通常也在一个小队或者一个中队之间,与沙盘推演的防守方刚好能保持一致,如果把张松龄小组所采用的那套战术吃透的话,回去后就能照方抓药收拾小鬼子。 “就是我们的县大队训练程度不足,采用这种战术的话,弄不好就是邯郸学步,。”也有人根据自家的切实情况,低声给大伙泼起了冷水。 “学校里不是强调了么,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咱们回去后耐住性子训练,总能训练出一支精兵來。”立刻有人大声接茬,给出最佳解决方案。 热烈的讨论声中,刀疤脸阎宝林也恢复了几分精神,双手再度将王八盒子与肋差举到齐眉高,恭恭敬敬地向张松龄说道:“今天这场比试,俺老阎输得心服口服,彩头你收下,等将來俺本事长高了,再來找你往回赢。” “一句戏言而已,我怎么能真要你的东西。”张松龄笑着侧开半个身体,不肯接比试的彩头,“今后老阎你有了空闲,欢迎随时來找我切磋,说实话,刚才跟你较量,我自己也有不少收获。” “不行,不行,输给你的就是输给你的,俺怎么有脸往回拿,。”阎宝林为人倒也光棍儿,闪身堵在张松龄的正面,非给不可。 二人一个不想要,一个诚心给,登时僵持了起來,大队长陈辉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胖子,你就随便收一件意思意思,让也他长个记性,从此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另外一件就还给他,以免这厮哪天再犯起了赌瘾,却连彩头都出不起。” “哈哈哈”周围立刻又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声,众学员们都被陈辉的幽默说法给逗乐了,瞬间忘记了因为比赛的输赢引起的尴尬。 张松龄无奈,只好收下了一把肋差,将王八盒子留给了老阎,然后低头收拾起自己的书包,准备离开,还沒等他抬起头,人群外突然又传來一声友好的邀请,“那个,张松龄同学,能不能再占用你一点时间,我想请你们小组当一次防守方,我來负责指挥进攻,你觉得如何,。” 第二章 流光 (三 下) 第二章 流光 (三 下) “又一个想打人家盒子炮主意的!”众学员不屑地撇嘴,抬起头,准备看看是哪个如此自不量力。然而在下一个瞬间,他们却都像触了电一样跳了起来,立正敬礼,“首长好!”“首长!”“首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一会喽!”来者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身穿一套半旧的灰布军装,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太明显的麻辣火锅味道:“看你们打得热闹,就没敢出声!把手放下,都把手放下。不要敬礼!现在是休息时间,没必要弄这些繁文缛节!” “是,首长!”众学员们大声答应着,让开一条通道,使中年人和跟在他旁的几名学校领导可以顺利地走到简易沙盘前。 张松龄虽然接触过很多高级干部,却也被中年人的突然出现给吓了一跳。如果没认错的话,此人就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和抗大二分校的奠基者之一,晋察冀军分区司令员兼政委,他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聂荣臻!照片就在抗大的图书馆入口的走廊里挂着,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只不过本人看起来比照片上要显得老相一些,笑容也更加随和。 “怎么,不想带我玩?!还是舍不得你的盒子炮?!”没等张松龄想好该如何跟对方打招呼,聂荣臻已经很随意地跟他开起了玩笑,“噢,我忘了,你们是玩带彩头的!用这个行不行?这是我在太原会战时缴获的,原装瑞士表!你要是赢了,就把它拿走!” “我们,我们刚才的赌注是开玩笑的!”张松龄的脸色终于尴尬了起来,摆摆手,大声解释。 “是啊,我们刚才不是在赌博,我们,我们主要是怕切磋双方中有人不认真对待,才多少设了点儿彩头!赢了也不会真的拿走,玩上几天,就会物归原主!”大队长陈辉额头见汗,也赶紧在一旁大声补充。赌博、吸毒和**,在八路军中属于绝对不准触碰的三条高压线,只要犯了,便会被从严惩处。今天当着这么多学校领导的面被晋察冀军区司令员抓了个现行,他这个带头违反纪律的大队长,回去后恐怕是逃不了一顿板子挨! “你这个小陈同志,搞这么紧张干啥子么?!”聂荣臻看了一眼陈辉,又回头看了看脸色有些尴尬的学校领导们,笑着回应,“赌博,是指以掠夺他人财物为目的,并且包含欺诈行为的游戏。而同学之间切磋时带上点彩头,只是为了增加切磋的趣味性,既不会伤害同学们之间的感情,也不会令人沉迷其中,最后乃至倾家荡产。跟赌博怎么能扯得上关系?!况且这种性质的打赌,我平时在军区那边也常干。上次冀中军分区的杨司令就输给了我五门迫击炮,到现在还赖着账没交呢!” “呵呵呵呵”众人被逗得哑然失笑,心中的紧张与不安一扫而空。特别是跟在聂荣臻身边的几名学校干部,原本正准备过后将带头违反纪律的大队长陈辉叫到办公室狠狠收拾一通,此刻听了聂荣臻话,也只好用力瞪了后者一眼,悻然作罢。 “怎么样?小张同学有信心从我手中把这块瑞士表赢走么?”待四下里的笑声稍落,聂荣臻看着张松龄的眼睛,继续追问。 “有!”张松龄的好胜心迅速被挑了起来,用力点了下头,大声回应,“不过我有两个附加要求?” “说?!只要是合理要求,咱们都可以商量!”聂荣臻眉头微微一跳,非常干脆地回应。 “第一,咱们比赛之前,谁都不准看另外一方的布置!以免提前考虑破解方法!”张松龄立刻受到鼓舞,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提议。 “好!这才像真正打仗时的样子!小鬼子哪有那么好心,准许你提前观察他的阵地布置?!”聂荣臻想都不想,立刻表示同意。 张松龄目光扫过全场,代表所有学员提出下一个条件,“第二,咱们将彩头换一换。别用手表跟长苗盒子。谁要是输了,就请在场所有人去吃一顿韭菜盒子。不限量,吃到吃不下为止!” “哄!”人群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特别是先前的裁判团成员,笑得尤为大声。 聂荣臻没想到张松龄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愣了愣,目光迅速从周围人的脸上扫过。一张张略带菜色的面孔,立刻让他明白了学员们此时心中所想和迫切所需。不由得用力点点头,大声说道:“好,只要你赢了,就由我个人掏腰包,请在场所有同学和老师去吃韭菜盒子。不限量,可以往饱了吃,吃到吃不下为止!!” “司令员威武!”“司令员一定能赢!”“司令员,我们支持你!”众学员们鼓掌喝彩,每个人嘴角看上去都亮津津的,两只眼睛里也放出咄咄的光芒。 只有几位陪同聂荣臻四下巡视的学校干部觉得尴尬,红着脸,小声解释:“最近粮食供应比较紧张,所以,所以” “我知道!你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聂荣臻大手一挥,非常豪气地回应,“困难是暂时的,很快,咱们就能打破鬼子的封锁,弄到足够的粮食!到那时,就不会再让同学们饿着肚子读书了!” 转过头,他又迅速向周围的学员们发出邀请,“谁来给我做参谋?刚才你们玩时,不是双方都有参谋班子么?我初来乍到,大伙不能眼看着他们一帮人打我一个!” “我来!”“我来!”“我来!”众学员们纷纷举手,争先恐后。能跟军分区最高领导并肩作战,是一项难得的荣耀。哪怕面对的是虚拟的敌人,也足够大伙回忆一辈子! “胖子,我给你当参谋!”大队长陈辉眼睛转了转,主动加入了张松龄参谋班子。比起给军区司令员出谋划策来,跟他对面而战机会更为难得。万一错过,这辈子都追悔莫及! 在他的带动下,有几名平素成绩相当不错的学员,也悄悄地站在了张松龄身边。虽然大伙心里都未必看好此战的结果,但双方毕竟在底气,经验和能力三方面都有着极大的差距,张松龄这边即便败了,只要场面不太难看,也是虽败犹荣! 聂荣臻见状,心中觉得更为有趣。凭着大致印象,匆匆在学员中间挑了几张相对熟悉的面孔作为参谋。然后按照先前跟张松龄的君子协定,快速带着众人远离简易沙盘。一边熟悉题目中各项的设定,一边讨论即将采用的战术。 难得有机会司令员面前表现,一众担任参谋的学员都使出全身解术,从各种角度分析“敌军”情况,替自己一方制定针对性的杀招。群策群力之下,很快,一个看起来非常严谨且完善的作战计划,就顺利出笼。 当大伙回到沙盘旁,张松龄那边的防御阵地也设置完成了。裁判团一声令下,双方全体人员进入了指挥位置。所有掩人耳目的杂物挪开,彼此的前期布置与准备,立刻都暴露于对方的视线之下。 聂荣臻采用的第一步战术,与张松龄先前差不多。也是两个连拖后做预备队,两个连呈分散阵形,主动向敌军发起进攻。然而没等参谋们将代表士兵的高粱秆摆放到位,他却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慢!张松龄,你这个防御阵地是跟谁学的?!” “嘶——!”没等张松龄回应,裁判的队伍里,也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声。刚才光顾着为聂司令员的到来而感到兴奋,很多人都没注意到张松龄和他的“参谋”们的土工作业。而此刻听到聂荣臻的询问,立刻发现了新防御阵地与先前的巨大不同。 先前阎宝林等人设立的防御工事,是经典的椭圆形双层阵地。分内外两个部分,彼此之间有交通沟相连。而眼下,张松龄等人重新设立的阵地,则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形状。非但外环阵地被改得像个硕大的凸轮般,上面长满了锯齿。内环阵地也变得七拐八拐,宛若一个巨大的迷宫。 此外,在外环凸轮和内环迷宫的很多关键点上,还用树枝和泥土堆起了无数座“暗堡”。射击口紧贴着地面,充分利用了日军机枪多,弹药充足的优势,随时准备给进攻者致命一击! 太阴毒了,小鬼子平时打仗,阵地都未必做得如此阴毒!若不是聂司令员及时发现了陷阱,进攻方非吃一个大亏不可。这个张胖子,平素不显山不漏水,没想到还藏着如此狠辣的一手绝活! 正当大伙为张松龄设置的防御阵地而惊叹时,耳畔却传来了他的回应,很平淡,仿佛早就料到聂司令员会有此一问,“最初是在二十六路时,跟我的老上司学的!后来又看过几个小鬼子的防御阵地,自己综合了一下。就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老二十六路,你在孙连仲手下当过兵?!”聂荣臻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张松龄,满脸难以置信。“你今年才多大啊,怎么会跑到孙连仲将军手下去当娃娃兵了?!” “报告司令员,我今年二十一了!”张松龄故意将自己的真实年龄说大了一点,以免被人看轻,“当年在老二十六路时年龄十八,不算娃娃兵!” “三年前,那正是抗日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啊!你在二十六路那边是那个部份的?跟小鬼子打过硬仗么?”聂荣臻迅速推算出张松龄的军龄,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继续低声询问、 那是张松龄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之一,任何时候不会刻意隐瞒。听了聂荣臻的询问,立刻大声回应道:“是老二十六路特务团。我当年被团长苟有德所救,就加入了他的队伍。跟着他打过三次硬仗,最后一次是在娘子关!” 聂荣臻立刻悚然动容,坐直身体,第三次上下打量张松龄,“娘子关,你是老二十六特务团的!死守核桃园那支!怪不得能摆出这样的防御阵地,能把小鬼子卡得死去活来的东西,怎么可能简单?!” “司令员也知道我们特务团?!”张松龄自动忽略了最后那句称赞,带着几分期盼询问。 “当然,参加过那场会战的,谁不记得?”聂荣臻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郑重点头,“六天七夜啊,一个团的兵力,硬是打出关去,卡在小鬼子喉咙上六天七夜!老子当时就在关内眼巴巴地看着,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老子当时心中那个恨啊!恨不能唉!” “唉——!”张松龄陪着对方大声长叹。事情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早已将此战失败的关键看了个清清楚楚。不是将士们不肯用命,也不是其他友军不肯冒险把握转败为胜的机会,而是整个国民革命军,整个国民政府的顶层,都没做好组织一场有多方参与的,大型会战的准备。甚至连相应的上下级指挥关系都没能理顺,就稀里糊涂地把弟兄们摆上了战场! 换句话说,那场战役,中国方面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即便老二十六路的表现再出色,也于事无补。只可惜了特务团那些兄弟的血,只可惜了老苟那到最后都闭不上的眼睛。 “别着急,早晚,咱们要让日本人血债血偿!”聂荣臻深深吸了口气,低声安慰。随即,从两支充当预备队的步兵连中分出一支,直接推到了担任主攻的队伍中间,“裁判团,我方申请在战前临时调整计划,主攻兵力增加二分之一!” “司令员!”他身后的参谋人员中,发出一声惊呼。很低,却带着明显的不甘。先前张松龄攻破阎宝林和陈辉的阵地,只用了两个连,另外两个连则完全是在旁观。而这次聂荣臻却一上来,就要将参战人数提高到三个连,即便最后赢了下来,也显得水平比对手差了一大截! “刚才的防御一方,只能勉强达到日寇的地方留守部队水平!”聂荣臻岂能猜不出身后几个年青学员在想什么,笑了笑,轻轻摇头,“而现在,咱们面对的却是日军的一线精锐。比先前多用一半儿的兵力,不丢人!” 第二章 流光 (四 上) 第二章流光(四上) 只因为换了张松龄來当指挥官,敌军就从二流地方驻守部队变成了一线精锐,这未免有些太涨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非但聂荣臻身边的临时参谋们,包括很多裁判团成员和军校干部,都觉得很不服气,然而,当攻守双方真正发生接触后,很快,他们心中的愤懑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太凶残了,太恶毒了,在张松龄的指挥下,守卫山头阵地的“日军”,简直就变成了一群恶魔,冷枪阻截,分组远距离射击、火炮覆盖、机枪交叉封堵,从阵地前七百米一直到阵地前一百米范围内,鬼子在战场上的常用不常用杀招,几乎被他们交替使了个遍,还沒等推进到可以发起冲锋距离,进攻方已经出现大量伤亡,特别是从一百五十到八十米这短短的一小段,几乎每向前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而进入到八十米距离后,进攻方更是举步维艰,一个个低矮的暗堡,就像会喷火的怪兽,随时都可以能夺走一整排战士的性命,与此同时,“日军”手中数量众多的掷弹筒,也纷纷开始发威,或者对准固定区域狂轰滥炸,或者彼此配合起來,重点打击某个目标,令“八路军”防不胜防。 身为百战名将,聂荣臻当然不会被这点儿小伎俩吓倒,大炮,重机枪、掷弹筒配合起來,不断地对山上的“日军”还以颜色,同时还派出少量精锐,以排或者班为单位,沿着守军阵地迅速移动,寻找火力死角和防御方面的破绽,虚虚实实,腾挪辗转,打得对方手忙脚乱。 双方的伤亡数字都迅速向上攀升,很快,就到达了一个惊人的地步,两边指挥官的动作都慢了下來,几乎每一步行动,都要经过反复斟酌,而裁判团的任务,也变得越來越为沉重,几乎每一次阶段性评估,都要讨论上好半天,仔细参考以往的真实战例,并且咨询了大量旁观学员,才能最后得出定论。 “给我集中所有火炮,重点打击他的阵地左上角。”反复试探了五十多分钟之后,聂荣臻将军终于找到了一处破绽,开始动用手中唯一具备绝对优势的王牌。 两门晋造一三式火炮立刻发出怒吼,将重达六公斤一枚的榴弹成串地砸在“日军”的阵地一角,张松龄和他的参谋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段阵地被炸了个百孔千疮,还沒等他们调动预备队上前堵窟窿,整整两个排的八路军战士已经呐喊着发起了强攻,转眼间,就像尖刀一般插进了阵地里。 “裁判团,我方申请阶段性评估。”看着张松龄等人满头大汗的模样,聂荣臻将军慢吞吞地坐直身体,打开军用水壶盖子,嘴对嘴鲸吞虹吸。 “左上角阵地处,防御一方伤亡超过四分之三,两处暗堡完全损坏,坑道被泥土阻断,基本丧失对这段阵地的控制权。”裁判团成员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头商量了几句,迅速得出结论。 “我方接受裁判结果。”张松龄点点头,承认自己输了一招,旋即,咬着牙大声补充,“我方启动一号应急方案,请裁判评估。” “一号应急方案,。”裁判团成员微微一愣,紧跟着,就看到大队长陈辉拿着一个预先准备好的信封,快速跑过來,当众向大伙展示。 信封里,是一张干净的草纸,上面清楚地画出了左上角大部分工事的内部构造,和几处交通沟的具体走向,在工事的几处关键点上,则用红色墨水,重重地打下了数个交叉符号,并文字标明了,这是应急方案一,及其具体启动条件。 “你们”担任裁判长的周先觉同学沒等将条件看完,就立刻急红了眼睛,“你们怎么能这样做,那段战壕里残留的你方人员,至少还有两个班。” “我们现在是日方指挥官,有权力决定采用什么方式赢得胜利。”大队长陈辉想都不想,大声回应,“此外,日本人在战争中,也并非第一次采用类似招数,在他们眼里,这种牺牲绝对值得。” “这”周先觉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不得不将目光转向其他裁判,众学员们接过陈辉手中的方案轮流观看,都迅速红了眼睛,怒不可遏。 “怎么了,能不能给我也看看。”见裁判团迟迟不做出评估,聂荣臻心里有些好奇,主动申请观看对方的杀招。 “给。”裁判长周先觉犹豫了一下,派人将方案递给了他,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本裁判长认为,防守方的应急措施虽然卑鄙,但的确属于有效办法,因此,提议判定方案生效,进攻方在这一段的战斗人员伤亡超过四分之三,不得不主动退出战壕,现在,请所有裁判员举手表决。” “同意。”“同意。”“同意。”众裁判们犹豫了片刻,陆续举起了右手。 “经全体裁判根据事实裁定,防守方采用自杀性殉爆的方法,利用战壕中的残留人员,手动引爆了预先埋在战壕底部大量炸药,造成进攻方大量人员损失,不得不主动退出战壕,该段阵地废弃,双方今后都无法继续利用。”爱莫能助地看了进攻组织者们一眼,裁判长大声宣告。 “啊!”周围看热闹的学员们立刻惊呼出声,一个个看着张松龄,两眼冒火,为了打击进攻方,居然冒险在战壕里埋下了炸药,在关键时刻采用自杀战术,与进入战壕的“八路军”來了个玉石俱焚,这算什么招数,拿那些在工事中死战不退的自家弟兄当成了什么,,如此把自家士兵不当人看的指挥者,军队中怎么可能准许他的存在,。 然而,联想到自己以前看到的和听说的那些事实,众人又不能不承认,的确很多丧心病狂的日本军官,会拿自家士兵当炮灰,发起自杀性攻击,特别是他们被逼进绝境的时候,做出任何疯狂行为,都有可能。 正当大伙议论纷纷的时候,聂荣臻将军也迅速看完了“日军”的应急方案,站起身,郑重点头,“本方接受裁判结果,申请继续进行下一步推演。” “同意,请双方继续进入下一阶段。”裁判长沉重冰冷地声音,宣告“战斗”继续进行。 这下,进攻方的策略,变得谨慎了许多,再不试图速战速决,而是充分利用绝对的兵力优势,零敲碎打,不断压缩守军的生存空间,但是这种战术,效果非常缓慢,日本鬼子精湛的枪法和优良的土工作业水准,都令进攻方的招数事倍功半,特别是那两道形状怪异的战壕,被张松龄下令炸塌了一角之后,居然依旧能运转通畅,与先前的差别只是外形上向内凹了一小块,其他各项功能都完好无损。 “嗯哼。”观战的人群当中,有名学校干部低声咳嗽,天已经黑了下來,像目前这样继续僵持下去,恐怕到后半夜也结束不了战斗,而聂司令员今天來学校,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不可能把宝贵时间都花费在沙盘推演上。 站在张松龄身边的陈辉闻声抬头,目光与军校干部的目光碰了一下,快速挪开,他读懂了对方的暗示,也愿意做一些主动退让,毕竟这只是沙盘推演,输赢都与现实无关,并且张松龄能在聂荣臻将军手下坚持了两个多小时未显败相,已经给本期所有学员争足了脸面。 想到这儿,他先用左手的食指捅了捅张松龄,然后右手抓起一片代表日军小队的高粱叶,轻轻推出战壕,“我方” “不要故意放水。”沒等张松龄表态,聂荣臻将军已经大声提出了抗议,“你这个小同志,立场要坚定,还有你”他的目光迅速转向先前低声咳嗽的军校干部,“不要打击同学们的积极性,也不要低估我的肚量。” “沒,沒”军校干部和陈辉两个都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摆着手解释,“天已经黑了,同学们晚上还要上自修,所以” “第二小队出击。”张松龄仿佛沒听见周围的声音,迅速从陈辉手里抢过高粱叶,继续向前推进,“目标,进攻方前线指挥中枢,机枪掩护,迫击炮扰乱两侧敌军注意力,阻止他们前來救援,掷弹筒,制造弹幕,第三小队” “你”聂荣臻先是眉头一跳,随即意识到张松龄的这一招,并非继续了陈辉先前的放水行为,赶紧组织人手,对自家的前线指挥人员进行重点保护,饶是如此,他的应对也稍微迟缓了半步,当分散在阵地上的其他战士冒着被日军迫击炮炸死的风险,赶到指定位置的时候,前线指挥部已经被“日军”搅得一片狼藉。 “我方提请裁判团进行阶段性评估。” “裁判团认定,守军的反击出其不意,进攻方前线指挥部被捣毁,主要指挥人员受伤,阵亡连长一名,副营长一名,参谋和警卫人员损失三分之二,该小队日军无法回撤,被进攻方全歼。” 结果令人震惊,也令人再次对“鬼子张”的很辣,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为了打乱进攻方的指挥,他居然拿出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作了对方指挥部的殉葬品,而经此一轮血战,进攻方的指挥固然无法保持先前的高效,作为防守一方,他们也彻底失去了反击能力,只能蹲在工事后苦守待援。 “呼叫火炮,定点打击阵地中段第一道战壕和第二道战壕中间位置,五轮急射,。”聂荣臻迅速从打击中回过神來,根据双方目前情况,重新调整策略。 “报告,炮弹,炮弹只能再打两轮了。”旁边担任参谋的学员满脸沮丧,如实向他说明。 “两轮就两轮,给我把所有炮弹都砸出去。”聂荣臻大手一挥,毅然做出决定,随即,又狠狠喝了几大口水,轻轻摇头,“不用申请评估了,他的工事里有专门的防炮洞,两轮炮击,效果非常有限。” “嗯!”担任参谋的学员纷纷点头,看向对面的目光又恨又爱,恨的是,张松龄居然如此不给面子,硬拖着聂司令员和大伙进入了残局,而爱的是,经此一战,二分校本期军事大队,算是彻底在整个晋察冀军区扬了名,今后八路军再选拔军事干部,大伙肯定都是优先考虑对象。 “迫击炮轰炸进攻方身后,机枪拦截,掷弹筒轰炸对方火力点,步兵分组射击,杀伤敌方有生目标。”张松龄却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继续用冰冷的声音,给进攻方制造新的麻烦。 “本轮评估结果,进攻失利,损失人员一个半班,防守方损失人员半个小分队,右下角工事报废。” “本轮评估结果,防守方及时退回了工事内,损失人员半个小分队,进攻方后退五十米,重新组织士兵,准备进行下一轮战斗。” “本轮评估结果” “本轮评估结果” 随着裁判团的一轮轮评判结果出笼,这场战斗彻底变成了泡蘑菇,进攻方无法顺利全歼日军,防守方也无力反击或者突围,看看时间已经不早,聂荣臻长长地吸了口气,站起身,笑着问道,“你这个小胖子,就准备一直跟我耗下去么,如果是在真实战斗中,恐怕日军一线部队,士气也被你种连番自杀的行为,弄得彻底崩溃了。” “如果是真实战斗,首长,你早就下令该撤出战斗了,否则,只要日寇的援军一到,您绝对无法平安脱身。”张松龄也站了起來,伸了伸僵硬的四肢,大声回应。 “哦,。”聂荣臻微微一愣,旋即彻底明白了张松龄的真实用意,指了指他的脑袋,大笑着说道,“你这小家伙,敢情从最开始,就沒打算赢。” “不对,是沒打算只靠自己独立來赢得战斗,事实上,只要拖入僵持阶段,我方已经赢定了。”张松龄笑着摇了摇头,满脸自信,、 “韭菜盒子,韭菜盒子。”周围的同学们大声哄闹起來,齐齐敦促聂荣臻认输,张松龄的话一点儿都沒错,日本人很少放弃深入重围的军队,一旦接到求救电报,肯定会派遣大军前來支援,而八路军低劣的物资供应水平,决定了他们的进击很难保证持续性,发现无法迅速解决对手,只能主动撤离,以免被日方的援军堵住,得不偿失。 “好,愿赌服输。”聂荣臻大手一挥,爽快地承认失败,“走,大伙一道去吃韭菜盒子,管饱。” 第二章 流光 (四 下) 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看书网 第二章 流光 (四 下) “韭菜盒子韭菜盒子”“司令员仗义司令员威武”众学员们兴高采烈七手八脚收拾干净地面上的残局簇拥着聂荣臻将军和张松龄一道向学校门口走去 此时早已过了学校的晚餐正式开火时间晚自习结束出來吃宵夜的时间又沒到所以学校大门口冷清清的不见任何一个小吃摊几个学校干部见状赶紧快走了几步挤到聂荣臻身边低声提议“司令员还是带大伙去学校的食堂里吃吧校田里有咱们自己种的韭菜我这就带人去割一些回來面粉和开水也是现成的伙房的大师傅随时都可以开工” “怪不得我今天怎么努力都赢不了原來你们早就盼着我输掉”聂荣臻“狠狠”瞪了学校干部一眼笑着打趣 “不是不是”学校干部吓得连连摆手大声解释“肯定肯定有一方要输的咱们这么大一波人学校门口那些小吃摊子根本不可能招待得过來所以所以我们才提前” “行了”聂荣臻大手一挥打断了对方的解释“你们做得很好咱们的人的确多了点儿一起围到老乡的摊子前估计会吓到人家食堂就食堂把今晚的开销都单独做帐我自己掏腰包來付” “那那怎么行”工作人员愣了愣再度连连摆手“食堂给同学们提供饭菜怎么能” “让你去做账你就去做账哪那么多废话”聂荣臻把脸一板大声呵斥“这是命令” “哈哈哈”众学员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对着“可怜”学校干部大做鬼脸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学校干部无奈只好给聂荣臻敬了礼跑步去食堂做相应准备了 “回來”才跑出几步聂荣臻突然又从背后将他叫住大声吩咐“再给我去买点酒回來要烈一点的高粱烧不要那种黄米酒大概” 迅速向周围看了看他快速补充“每人三碗吧一并记到我个人的账上我过几天派人把钱给你们捎过來” “司令员威武”“司令员厚道”学校干部的回应声彻底被同学们兴奋的叫喊声吞沒都是二三十岁年纪平时菜里边连个肉星都看不到也就算了还严禁饮酒这回借着聂司令员的东风大伙刚好狠狠过一次酒瘾 “沒什么威武的”聂荣臻四下挥了挥手声音慢慢变低“你们都是从基层和一线部队选拔出來的战斗骨干冒着被鬼子截杀的风险到军校來深造我这个司令员却连三顿饱饭都管不起细说起來是我亏欠了你们” “司令员千万别这么说能有机会多学一些杀敌本领是我们的福气” “是啊司令员学校已经尽最大努力给我们提供伙食了我们知道军区的难处” “都是小鬼子害的等打跑了他们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起來” “现在吃些苦沒问題将來打跑了小鬼子咱们顿顿吃红烧肉” 聂荣臻被大伙单纯的想法逗得哑然失笑用力点点头声音突然间提到最高“好等打跑了小鬼子我再做东请大家吃红烧肉还是往饱了吃不限量” “还有酒酒也不限量”阎宝林舔了下早已湿透的嘴角带头提议 “好到时候酒也不限量”聂荣臻又用力挥了下手臂大声答应“待打跑了小鬼子我一定在这里摆酒请诸位痛饮” “司令员威武”“司令员厚道”人群中立刻又涌起一阵欢呼众人簇拥着聂荣臻就像簇拥着自家出远门归來的哥哥兴高采烈继续往食堂方向走每走几步队伍中都会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转眼來到食堂门口学校的工作人员和伙房师傅们早已经将里边收拾整齐几条平素吃饭的木头桌子拼在了一起周围再摆上十來把长条凳子便组成了一处“雅座”聂荣臻被众人集体推到窄侧靠北的长凳上左右有学校干部相陪再往远则是陈辉、张松龄等学生骨干还有阎宝林、周先觉等活跃份子其他同学则按照性格活泼与安静各自找了个空位热热闹闹地围成一个长方形大圈子等着宣布开席 韭菜盒子虽然是小吃准备起來也需要花费一些功夫在等待开席时间聂荣臻将军看了看张松龄笑着问道“老二十六路的死守功夫我今天算领教了但你那一手又阴又损的用炮功夫跟谁学的恐怕不是孙连仲将军的特务团里能教的吧” “报告首长是跟日本人学的”张松龄站起來大声回应 “坐下坐下”聂荣臻手掌轻轻下压示意对方坐着跟自己说话“不要一句话一个首长我听着累你喊着更累咱们今天只是随便聊聊用不着如此正式” “是”张松龄爽快地回应了一声坐稳身体继续补充“开始跟小鬼子打仗时总是吃他们炮兵的亏后來自己气愤不过就偷偷琢磨如果我手里有了这么一门炮该怎么报复回來琢磨來琢磨去就把小鬼子的一些招数给偷來了” “偷得好偷得好”聂荣臻用力拍打桌案“就该这么偷偷学了功夫再打翻师父那才是真本事咱们中国人向來不怕跟对手学习只不过最近一两百年才开始固步自封不过咱们这个国家已经觉醒了奋起直追早晚有追上并超过敌人的那一天你们这些军校毕业生回去后就要带起这个头带着大伙一道学习共同进步一颗火种点不起燎原大火一群火种却能照亮整个世界” “是”众学员坐直身体齐声回应肩头上顿时觉得沉甸甸的内心当中也涌起了一股神圣的使命感 “说远了说远了”聂荣臻迅速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开始了公开训话笑了笑轻轻摇头“这领导当时间长了就容易养成一堆臭毛病咱们今天先不说这些咱们说点儿简单轻松的话題” “不远不远”大队长陈辉赶紧摇摇头代表所有学员表态“您是军区领导又是大伙的长辈说点鼓励的话我们这些晚辈愿意听” “小马屁鬼”聂荣臻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他笑着摇头“你这个小陈上了一回军校本事涨沒涨我不知道这讨好领导的功夫可是比以前厉害多了我记得以前你在四分区的时候可沒少因为炮筒子脾气跟人闹别扭怎么着上了几天学就把棱角给学沒了” “我当时我当时不是不是刚从学校出來不知道天高地厚么”沒想到军区最高领导居然还记得自己前两年的丑事大队长陈辉搔了下自己头皮红着脸解释“那时候只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比别人明白所以嘴巴大脾气也冲后來见识多了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 “哦”聂荣臻笑着点头“原來你沒入学之前棱角已经磨得差不多了好能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你成长的空间就会更大怎么样这几个月的军校生活收获多么” “收获很大”陈辉收起笑容郑重点头“不但学校里的教员和领导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从其他同学身上我也学到了许多特别是” 他推了一把距离自己最近的张松龄以此为证“特别是从张松龄同学身上他虽然年龄比我小但学识、本领还有待人接物方面都比我要强” “大队长你又拿我开涮”张松龄不习惯被人当众表扬转过头冲着陈辉大声抗议 “张松龄同学的确很厉害”刚才担任裁判长的周先觉敲了下桌案主动替陈辉作证“他文化课是我们中间最好的军事理论课也名列前茅特别是技术兵种组织运用方面我们平常有了问題总向他请教” “对张胖子玩炮玩得比我们当中任何人都好”阎宝林、许亮还有其他几名性格活跃的学员也纷纷开腔话语里充满了对张松龄的推崇 “哦”聂荣臻颇为意外的点头“这么说我今天运气也太差了些偏偏挑上了你们当中最出色的那一位” “呵呵呵”众学员以笑声回应张松龄则红了脸不住地摆手“司令员您别听他们瞎说我学业远不是最好的他们他们是拿我” “过分的谦虚就是做作”聂荣臻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打断“我辈军人要有勇争第一的气魄不要学那些书呆子明明巴不得当天下第一嘴里还假惺惺地谦虚來谦虚去” “我我真的”张松龄一下涨得满脸通红继续用力摆手 见他的脸都窘迫成了个熟螃蟹聂荣臻也不好再逼他笑了笑将话題岔往其他地方“小胖子上军校之前是炮兵吧在哪个军分区下面的炮兵部队我好像以前沒在军区直属炮兵单位看到过你的名字” “不是炮兵是骑兵”张松龄终于缓过一口气想都沒想大声回应 “骑兵陈再道那边让你这么好的炮兵指挥官苗子去带骑兵他老陈的脑袋被马踢了么”聂荣臻大吃一惊眉头立刻皱成了一个疙瘩 整个晋察冀军区里头如今只有冀南军分区还保留着大规模的骑兵部队所以提到骑兵军区总司令员聂荣臻就立刻将张胖子与冀南军分区联系到了一处但是这次他显然是大错特错了在一片惊诧或羡慕的目光中张松龄又涨红了脸低声纠正“不是不是冀南军分区我是在察北军分区察北军分区黑石游击大队我们那盛产战马所以我就当了骑兵” “察北军分区你是苏慕武苏醒的手下”聂荣臻的眉头又皱了皱旋即大笑了起來“怪不得沒让你去做炮兵指挥官苏慕武那边穷得估计连大炮找不出几门不过骑兵也很好么大草原上天空地阔正是骑兵一展身手的好地方” “的确是这样”张松龄笑着点头“草原上地形开阔城市稀少除了机械化部队之外骑兵恐怕是最合适的兵种所以无论日本鬼子晋绥军还是咱们在那边都极力发展骑兵” “噢”聂荣臻再度点头心中很是诧异在眼前这个年青的小胖子嘴里居然还能说出机械化部队的字眼來! 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他想了想又笑着问道:“那你知道骑兵的优势在哪里么如果遇到了小鬼子的机械化部队你要采用哪种策略才有夺取胜利的希望” 这个題目出得可就有点儿大了好在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张松龄亦在战斗中总结了足够多的经验略作斟酌就用缓慢且自信的语调回应道:“机动力我认为机动力是骑兵的最大优势哪怕对上日本鬼子的机械化部队在沒有合适的硬面道路情况下骑兵行军速度也不输给他们而日寇的机械化部队实际上只达到了运用汽车运送士兵的地步他们的汽车配件支持和燃油供应目前也还是无法解答的难題如果与日军机械化部队交战的话我会先带着士兵暂避其锋然后派出小股部队不断骚扰他用挖陷阱、设路障、埋地雷等手段破坏汽车的脆弱部件如轮胎、油箱等或者远距离射杀他的驾驶员当大部分汽车都变成废物鬼子的骑兵也就成了步兵这时候是用优势兵力围困他们还是出其不意发起强攻都可以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好好非常好”聂荣臻带头大声鼓掌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才把手停下來“陷阱、地雷之类的招数我很清楚冷枪射杀他们的驾驶员是不是太理想化了一点儿你具体实践过么效果怎么样” “胖子是个神枪手”沒等张松龄开口周围的同学已经主动替他回应“四百米距离上几乎枪枪都是十环” “沒有沒有这么玄”张松龄赶紧大声打断“司令员您别听他们瞎说我只能保证头几枪有准头时间长了就越來越差了” “啊怎么会这样”聂荣臻又愣了愣对张松龄的说法好生奇怪据他了解很多神枪手都是越打越顺手发挥平稳特别是一些先进国家的狙击手战争当中如果运用得当往往能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而张松龄显然只达到了狙击手的一半儿水准时间一长他那个发挥不稳定的缺陷就足以致命 “我也不知道”张松龄挠了一下头皮有些遗憾的回应“教我打枪的那位猎户说我气血不足所以只能坚持头几枪的准头到后來眼前就一片模糊” “气血不足你今年才多大”听了张松龄的解释聂荣臻越发觉得奇怪将目光对准张松龄上上下下再度仔细打量很快答案就呼之欲出了脖子上小臂上还有左耳根上方贴近太阳穴处都是子弹和刺刀留下的疤痕已经痊愈了很长时间了不仔细打量很难注意到但认真观察之后你立刻能明白伤疤的主人有多少次在阎罗王那里从容逃开 “二十一了”张松龄笑了笑不闪不避那些疤痕包括藏在衣服底下的都是因为打鬼子而起那是他的荣誉他的勋章沒什么好隐瞒的 “好汉子”聂荣臻迅速将目光收回用手轻轻拍打桌案“你们都是好汉子聂某人麾下能有你们这样的好汉子是聂某人的荣幸” 在一群好汉子面前再遮遮掩掩纯属多余目光在身边的学校干部脸上扫了扫聂荣臻断然做出一个决定“酒买來了么先给大伙倒上我有几句话要跟大伙说清楚” “买來了早就买來了”学校干部们连忙起身跑到厨房去端來酒坛子和吃饭用的大白碗给在场的每名学员面前都斟了满满一大碗 聂荣臻捧起一碗酒慢慢站了起來“有些话我原本准备明天开会时再跟大伙说但是刚才跟你们闲聊的时候我却又觉得根本沒那个必要你们都是各基层单位选拔出來的优秀种子都是战场上响当当的好汉所以该说的话我就干脆在这里说沒必要拖到明天” “司令员”“司令员请说”众学员虽然不知道聂荣臻准备说什么但是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一重凛然之气纷纷从长凳上站起來将酒碗举到眉间 “大伙都知道为了打击日本鬼子的嚣张气焰也为了回应击国内反动派的造谣污蔑前一段时间我们八路军集中了一百零五个团四十万弟兄在华北大地向日军的交通线发起的重点攻击”聂荣臻捧着酒碗目光从众人脸上慢慢扫过都是二十出头、三十不到年青面孔都是八路军基层单位作为重点培养的优秀种子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的话他绝对不愿意现在就将这批种子投向战场 “几个月來我们出动了一千多次彻底破坏了正太铁路砸烂了平汉、同蒲和北宁线瘫痪了整个华北的交通让小鬼子无法再西南战场运送一粒子弹一袋面粉几次战役都不得不提前结束无功而返但是我们付出的牺牲也是巨大的特别是在攻打鬼子的火车站交通枢纽和桥梁隧道等重点驻守目标时每次都是拿人命去填很多基层部队营、连一级的干部都牺牲光了有些基层部队甚至是团长在最前方指挥政委带队打冲锋所以我今天不得不到这里來在学校当中选拔一批优秀学员让他们去战斗前线一边带领部队与鬼子交战一边完成接下來的各项科目以战代学边战边学将你们在书本上学到的课堂中学到的立刻应用到实战中去给小鬼子给伪军最沉重的打击让他们领教领教我八路军我晋察冀军区的真正实力让敌人们品尝品尝我抗大学子的铁拳來诸君干了此碗以壮行色”(注1) 说罢一仰头将碗中高粱酒鲸吞而尽 “干”大队长陈辉带头与张松龄、阎宝林、周先觉等人将整碗的高粱酒喝进肚子胸腹处立刻涌起一团大火熊熊烈烈无止无休 “上韭菜盒子”军校干部擦了把眼睛冲着伙房大吼 伙房师傅们用笸箩抬着煎得金黄的韭菜盒子放在桌案上学员们慢慢放下酒碗用手抓起一个笑着品尝仿佛这就是人间美味之最 聂荣臻想着眼前这群热血男儿今晚一别之后不知道几人还能活着再相见心中顿时一片滚烫低头擦了一把眼睛然后又举起了第二碗烈酒“这一碗算是送行也算是与诸位的约定待将小鬼子赶出中国聂某一定在此摆酒与诸位一醉方休” 说罢抬起头又是一饮而尽 众人笑着举起酒碗遥遥向聂司令员致意然后纷纷将酒水饮干抓了几个韭菜盒子大步出门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了那首最为人熟悉的战歌转瞬嘹亮的歌声就响彻了整个校园“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夜风相送千山相和嘹亮歌声久久不息反复回荡 注1:百团大战是八路军和新四军在华北战场上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对日战役其政治意义无论以任何语言称颂都不过分但起军事方面却带有明显的随意性既沒有固定的战略目标也沒有相应的善后准备当日军从骤然打击中回过神调集重兵报复时八路军就付出了巨大牺牲 注2:本节最后几段文字模仿了金庸先生的倚天屠龙记特此说明当年读书时整本倚天屠龙记里这段记忆最深 第三章 天与地 (一 上) 天与地 (一 上) “连长,火车马上就开来了!”一名八路军战士猫着腰,穿过枯黄色的灌木丛,嘴巴里不停地喷着白色的烟雾,“距离这儿差不多一千多米的样子,前面还有一辆铁甲巡道车开路!” “知道了!”张松龄伸手拍了拍战士的肩膀,笑着吩咐,“赶紧蹲下喝口水。大餐早就给小鬼子准备好了!” “是!”年青的战士低声答应着,从战友手里接过水壶,喘着粗气痛饮。 “小陈,你负责做观察。小黄,这次你来引爆。记住,必须等铁甲车过了第四个桥墩再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跃跃欲试的战士们,张松龄从容布置。 “是,连长!”战士们答应一声,熟练抓起望远镜、简易闸刀等物品,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爆破前最后准备。只要有张松龄这个胖胖的学生连副在,他们的心里就感觉特别踏实。以前大伙炸大桥,堆上七、八个炸药包,都未必能炸得动。而自打胖胖的学生连副来了之后,每次只需要两个炸药包,再结实的大桥都能一下子炸上天。并且大伙还不用再冒着被铁甲巡道车上面的机枪打成筛子的风险,近距离去拉导火索。而是远远地藏在爆炸点附近的密林当中,猛地一按手里的电闸刀。从动手到听见爆炸连半秒钟都用不了,绝对不会因为导火线的延迟,而让小鬼子逃出生天! “等会把桥炸断后,先别忙着跟别人一道去搬运物资。”张松龄一边蹲下身来,再度检查自制的电池起爆器,一边小声叮嘱,“直接奔火车的车头,把锅炉给我破坏掉!还有那辆铁甲车,如果上面的机枪没摔烂的话,就拿扳手拆下来带走。机枪连的刘连长说了,如果咱们给他再搞来一挺,他就给咱们特务连一头大肥猪!” “知道了,连长,您等着瞧好吧!”众战士们大声答应着,脸上的表情越发轻松。 日军装甲巡道车非常笨重,上面通常装有一到两挺九一式车载轻机枪。虽然该枪只是歪把子的短枪托版改型,因为产量比较少,所以做工远比自它己的本家亲戚歪把子精良。具有载弹量大,故障率低、射击精度高等诸多优点,并且在机枪的上方还带有一架二点五倍的望远瞄准镜,极大地提高了该枪的攻击距离和杀伤范围。因此每缴获一架,都被八路军战斗单位当作宝贝,再也不会像普通歪把子那样弃之如敝履! 张松龄带领的特务连最近一段时间在铁路上大展身手,缴获过好几挺日军的车载机枪。但比起整个二十四团的需求来,绝对是杯水车薪。故而在每次出征之前,都有兄弟部队的领导悄悄找上门来,拿出各种好处,请求对自己优先照顾。 特务连的连长赵保全是个经历过长征考验的老红军,拉不下脸来公开收受“贿赂”,便把事情全都推在了分配到连里边做战术指导并兼毕业实习的张松龄身上。反正后者属于临时编制,早晚要回总部那边重新调配工作。实习期间做出点儿违反纪律的事情,也没人愿意较真儿! 如此一来,张松龄在实习期间,倒是混得风生水起。非但身边的战士们都喜欢这个头脑灵活,打鬼子花样百出的胖连副,友邻兄弟部队的指挥员们,也对这个性子豪爽,待人礼貌热情的小胖子欣赏有加。要不是师部那边早就打过招呼,军校毕业生的分配权完全由军区总部掌握的话,挖角的人早就排成了长队,只待张胖子的实习期结束,就立刻将其收至麾下,高位以待! “来了,来了,好家伙,这回来了个敦实的!”耳畔的低低惊呼声,迅速将张松龄的目光拉向五百米外的桥面。微薄的暮色里,一列浑身包裹着厚铁甲的日军九五式铁轨巡道车像头恐怖的怪兽般徐徐而至。车头前左右两个射击孔,各探出一支蓝幽幽的枪管。发现哪里有风吹草动,就是一通狂扫。 “哒哒哒,哒哒哒”子弹从大伙的头顶上扫过,击落一串带着冰凌的树枝子。 成团的水汽在树干上腾起,将原本面积就不是很大的树林笼罩在白白的烟雾当中。见到此景,鬼子的机枪手心中愈发忐忑,将子弹不要钱般泼洒过来,不放过每一个可能的藏身的地点。 正在紧握电闸的小黄闷哼一声,软软栽倒,胸口处血如泉涌。立刻有一名战士迅速接替他的岗位,单手握住染血的闸刀,身体稳如泰山。担任观察任务小陈将肩膀缩了缩,继续低声报数,“还有五十米、四十米、二十米、十、五、引爆!” “轰!”随着电闸落下,整座桥梁腾空而起。先前还耀武扬威的铁甲巡道车像是一件木头玩具般,被气浪抛了起来,接连翻了两个滚,然后一头栽进了早春的河道当中。 “呯!”脚下的大地被砸得晃了晃,像筛糠一般颤抖。紧跟着,是更剧烈的一波战栗。“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地动山摇,跟在铁甲巡道车后的物资运输军列来不及刹稳,也一头栽下了河道。巨大身体,砸得冰面四分五裂,冰块和水花凌空窜起三丈多高。 “哒哒哒,滴滴嗒嗒嗒”担任主攻角色的其他各排吹响了冲锋号,数十名名身穿灰蓝色军装的八路军战士在特务连长赵宝全的带领下,端起明晃晃的刺刀,从距离桥头只有一百多米远的地底下突然钻了出来,飞一样冲向军列。负责押车的一小队鬼子兵至少被摔死了半数,剩下的也是折胳膊断腿,头破血流。见到数倍与己的八路军杀到近前,赶紧抓起距离自己最近的武器,站在齐腰深的冰水里负隅顽抗。 在雷霆万钧的攻势面前,他们的抵抗就像阳光下的雪沫一样,转眼间就烟消云散。八路军战士们则按照张松龄事先的布置,各自奔向指定的车厢,砸烂车门,肃清里边残敌。然后,将成箱的药品和成捆的被服军装抬出来,摆在岸边,等待地方部门组织百姓将物资迅速转移。 张松龄和爆破排距离河道最远,来得也最慢,当他们抵达的时候,整辆火车上的敌军已经被清理干净。只剩下掉在河道正中央的铁甲巡道车还没顾得上去清理,半截车身露在水面上,从机枪口处不断地冒出红色的血迹。 “小陈,你带一班去拆机枪!注意安全,遇到可疑目标,先开枪后问话!”张松龄向巡道车指了指,安排人手去处理巡道车。自己则快步走向火车头的位置,拉开车门,跳进倾斜的驾驶室内。熟练转动锅炉侧面的排水阀,将沸腾的热水从蒸汽车头的相应管道排进河流当中。 紧跟着,他又抓起铁锹,狠狠地往炉膛中填了几十公斤优质褐煤,转身跳出,带着弟兄们迅速远离。滚滚浓烟,从烟囱处喷出来,窜起老高。钢铁打造的蒸汽锅炉发出一连串哀怨的悲鸣,仿佛野兽临终前最后的**。突然间,火车头颤了颤,所有悲鸣声嘎然而止。蓝灰色的烟雾和白色的水蒸汽从车头内部四下窜了出来,将整个车头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注1) 张松龄满意地拍了拍手,带着爆破排的弟兄们继续向装甲巡道车处走。身背后的火车头再也不用管了,经过他这样一折腾,再优秀的工程师,也无法将车头修复。过后闻讯赶来的小鬼子援兵只能将其当拖走回炉,或者任由其继续躺在河道中,日晒雨淋,彻底变成一堆废铁。 河道中央,小陈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已经打开了铁甲巡道车的顶盖儿,钻入了车厢内。很快,一条完整的车载轻机枪和一条枪管变形但仍然有修复可能的轻机枪被战士们接力送了出来。紧跟着,出来的是两大箱六点五毫米子弹,足足有上万发,颗颗都泛着温暖的黄光。再接着,则是小陈自己背着一名气息奄奄的鬼子兵从巡道车顶口爬了出来,艰难地向周围的弟兄们招手,“帮我拉一下他,好像还有救!咱们团长上次” “呯!”他的话被一声枪响打断。背上的小鬼子脑袋冒出一股污血,当场气绝。“你!”小陈被吓了一跳,冲着张松龄怒目而视。后者却一个箭步跳上前来,迅速掰开小鬼子的手掌。 一颗保险已经拔出过半儿的日式手雷,出现了众人眼前。张松龄飞脚将手雷踢进河道,然后劈手给了小陈一个脖搂,“找死啊你!告诉你先开枪后问话,你为什么不听?!” “我,我”挨了打的小陈捂着脸,无地自容,“上次团长说要抓几个活的,上交到军区去,组建日籍觉醒大队。我” “笨蛋!”张松龄又是一个轻轻的脖搂,与其算是打,倒不如说是在安抚,“你也不看看抓的对象。那些日本军医,铁道技工,做过的坏事不多,抓也就抓了,他们未必会跟你拼命。像这种机枪手和一线部队的鬼子精锐,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中国人的血?!在心里头,他们早就自己判了自己死刑,你却想活捉他们,不是上赶着让人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么?!赶紧给我出来,找炸药把这车炸烂了。然后咱们去端小鬼子的加煤站,那边有的是鬼子给你抓!” 注1:老式蒸汽货车,靠燃煤锅炉推动。由专门的司炉工负责手动加水填煤。放水后干烧的话,很容易报废。 第三章 天与地 (一 中) 第三章天与地(一中) 加煤站是蒸汽动力时代特有的一种铁路设施,通常建立在两个距离稍远的火车站之间,内部设有专用的贮煤场和压力水井,这样,火车在出发时,便可以节省出一部分运力装载货物,而当一定数量的燃料和水消耗掉之后,又可以在沿途的加煤站停靠补充。 承担如此任务的加煤站,当然不可能设立在城市当中,通常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里一片荒凉,但是日本鬼子却非常懂得因陋就简,夺取铁路线之后,在各加煤站固有建筑的基础上稍加改造,就将其开发出了一种全新的功能,那就是,作为铁路上一个固定的屯兵点,承担起保护军列不被劫持和封锁威慑周围村落的双重作用。 在“正常”时期,驻守每个加煤站里头鬼子和伪军不需要太多,万一遭到中国游击队的大规模攻击,只要他们能坚守上半天左右,距离加煤站最近的鬼子大部队就可以充分利用铁路运输的便利,搭乘火车或者铁甲巡路车赶到,内外配合,令攻击加煤站的中国游击队铩羽而归,但是,最近半年时间,加煤站内的鬼子兵数量却节节攀升,特别是进入到公元一九四一年后,为了保住仅存的几段完好运输线路,各个加煤站中的士兵更是凭空翻了一番,天天枕戈待旦,以防八路军主力部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是再严防死守,小鬼子也不可能在每根枕木旁都派士兵站岗,而八路军却整整出动了一百个团,四十万大军,不分昼夜盯着他的铁路,防不胜防,所以警戒來警戒去,加煤站里头的鬼子和伪军也都成了疲兵,不求有功,只求八路军破坏铁路时,尽量远离自己的驻扎地,这样,万一铁路瘫痪,责任便追究不到他们头上,而他们自己,也不用充当那个吸引八路军的火力的诱饵,以免沒等援兵赶到,自己先去见了天照大神。 三棵树加煤站里的鬼子和伪军们,抱的就是上述一种心态,他们这个加煤站有东西两座炮楼,南北四栋砖木混合建筑,四周围的院墙也是去年秋天时抓了中国百姓当苦力,用石头重新垒就的,修得非常结实,但里边的鬼子小队长和士兵都沒什么主动求战**,天天紧闭着大门,只有在火车停靠时,才从里边出來帮忙警戒一下,而给小鬼子当走狗的一个连皇协军更是士气低落,要不是小鬼子军饷给开得及时,并且附近实在找不到别的比较轻松的谋生路子,他们早就扛着半新的三八步枪开了小差。 不过,造化大神向來喜欢开玩笑,心虚者越是怕什么,它就越來什么,眼瞅着太阳西坠,这一天又要平安地混过去,耳畔忽然传來一声闷雷,紧跟着,值班室的故障警示灯猛然亮了起來,警报声瞬间就响彻了整个站台。 “八路。”中村小队长立刻跳起來,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话,听筒里沒有任何声音,除了他摇动电话手柄时引起的阵阵嘈杂,“七孔桥,七孔桥那边出事了。”奋力将电话丢下,他又三步两步奔到墙边,摘下自己的士官刀和王八盒子,“全体都有,进炮楼备战,小田君,赶紧关上大门,犬养君,赶紧,赶紧把铁轨上的路障也给放下來,小心,小心八路乘着火车來袭。” “嗨依,嗨依。”几个鬼子小分队长连声答应着,不管找中村小队长的命令是否合理,尽管去如数执行,伪军连长秦小强也热锅蚂蚁般地在院子里窜來窜去,嘴里大声叫嚷着,将麾下的狗腿子们全部赶上环绕院墙内侧的土台子上,撅起屁股,放平步枪,准备负隅顽抗。 然而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预料中激战却迟迟沒有发生,“估计是土八路,把桥炸掉后就逃走了。”中村一男悄悄松了一口气,就准备打开大门,带领麾下的鬼子和伪军们去爆炸现场收拾残局,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又传來了一阵慌乱的枪声,紧跟着,数十名灰头土脸的皇协军,沿着铁道路基向加煤站逃了过來。 “けいかい。”“けいかい。”逃在最前面的黑胖子皇协军营长操着半生不熟的日语,大声示警,“八路,八路,が來た,けいかい。” 不用他提醒,站在院墙内侧土平台上的中村小队长,也知道是八路军杀过來了,就在这伙伪军溃兵身后两三百米的地方,将近一个连的八路军正规部队,沿着铁路紧追不舍,一边追,还一边不停地向伪军喊话,“前面的弟兄们,不要再逃了,你们沒保住小鬼子的火车,回去后也落不到好下场,投降吧,跟着我们,一起去打日本人。” “投降吧,小鬼子根本不把咱们中国人当人看,你们何苦跟替他们卖命,。” “停下,赶紧停下,再不停下,我们就用机枪扫射了。” “你们再跑能跑哪里去,小鬼子自古不暇,哪有胆子放你们进去,,,别逃了,赶紧投降过來戴罪立功。” 还甭说,这些劝降的话的确非要有煽动性,也非常切合实际,有几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伪军听了,居然真的开始放慢脚步,黑胖子伪营长非常及时地回头看了看,立刻发现了有人要背叛自己,当即拔出盒子炮,“呯呯呯呯”一通乱扫,将那几名故意放慢脚步的伪军当场射杀。 其他伪军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起投降的主意,将步枪拖在地上,继续连滚带爬地朝加煤站的大门口冲。 “站住,你们是哪个部分的,。”鬼子小队长中村一男警惕地举起王八盒子,指着五十米外的黑胖子伪营长大声询问,“不要再靠近了,再靠近,我就下令开枪了。” 黑胖子能掌握的日语显然非常有限,愣了愣,一边继续带着麾下狗腿子向加煤站门口跑,一边大声嚷嚷,“八路,八路,が來た,けいかい。” “八嘎。”中村一男大怒,对准黑胖子的脚下就是“乒乓”两抢,“站住,不准再过來,否则我立刻下令机枪扫射。” 黑胖子被日本人的无情举动吓了一愣,停住脚步,满脸怒火地原地跳脚,“八路,八路,八路,が來た,塔空,唔呆哇一凯纳一呆。” 中村一男被对方半吊子日语弄得满脸黑线,不得不抬起枪口,改用东北话说道,“妈巴子的,老子知道你是自己人,哪部分的,怎么跑到这疙瘩來了。” “哎呀,我的太君大爷。”黑胖子哭笑不得,冲着中村一男连连作揖,“太君,您沒看见八路已经追上來了么,赶紧,赶紧放我进去,咱们一起固守待援,否则,他们打过來,咱们俩谁都落不到好。” 仿佛给他的做注解,紧追过來的八路军迅速沿着铁道路基的远侧展开了队形,两门九七式小钢炮架起來,“嗖,嗖。”两发试射炮弹飞过院墙,落在里边的煤堆上,轰然炸开,浓烟夹着煤渣扶摇直上,转眼将半座院子笼罩在一团漆黑的迷雾当中。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炮楼里的鬼子重机枪手立刻奋起反击,子弹掠过院子外伪军溃兵的头顶,打在铁轨上,溅起成串的火星,对面的八路军早有防备,立刻拖着武器藏在了路基后,让鬼子机枪手白白地浪费了数十发子弹,却连根中国人的汗毛都沒碰到。 但是,八路军的攻势毕竟也被遏制住了,不得不在路基较远的一侧重新调整两门小炮的位置,尽量先避开重机枪的精确射击范围,然后再想办法充分利用九二式步兵炮,压制炮楼里的火力。 “快,快放我进去。”趁着八路军调整部署的功夫,黑胖子伪营长跳起脚來大叫,“太君,我是平汉护路队的张松龄,不信,你看我们身上的衣服,前天刚发下來的,连水儿都沒沾过呢。” 院子内的鬼子和伪军们闻言低头,果然发现外面的溃兵,军装非常整齐,虽然裤脚处沾满了泥浆和尘土,但上衣却能看出是全新的,并且相当合体,绝对不可能是从俘虏或者尸体上扒下來的二手货。 当即,伪连长秦小强就用目光向中村一男咨询意见,希望对方能答应将这伙溃兵放进來加强自己一方的兵力,否则,结果有可能真的像胖营长说的那样,自己和院子外的这帮家伙被八路军各个击破,谁也沒法坚持到援军的抵达。 “嗯,。”中村一男低声沉吟,路基另外一侧的八路军数量庞大,并且有两门小钢炮助阵,自己这边的确沒把握坚持太久,但门外这伙溃兵实在令人无法放心,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赶在八路军主力到达之前败退到自己眼皮底下,万一他们是八路军假扮的 想到这儿,中村一男把心一横,厉声喊道:“我不管你是哪部分的,立刻给我滚开,我们这里不需要你帮忙,再不走的话,我就让机枪手朝你们身上打,滚,立刻滚远远的,你拿出什么來,我都无法相信你。” 第三章 天与地 (一 下) 第三章 天与地 (一 下) “你——”黑胖子伪军营长用盒子炮向中村一男指了指,怒不可遏。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在两军阵前与日本人火并,咬着牙放低枪口,回头冲着身后的狗腿子们声嘶力竭地喊道:“弟兄们,日本人见死不救,咱们只能自己找活路了。走,跟着我继续南边撤!看八路军先追咱们这群叫花子,还是先砸烂了他的加煤站!” “没良心!”“老子白替你们卖命了!”“胆小鬼!”众护路队员们拖着枪,骂骂咧咧从加煤站大门前跑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被出卖的绝望! 听到门外绝望的叫骂声,趴在石墙后备战的伪军们个个垂头丧气。有道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小鬼子今天能抛弃门外的护路队,明天就能抛弃他们。而他们却还要继续替小鬼子卖命,顶着八路军的火炮轰炸固守待援!万一战死就连个裹尸的席子都没处领,受了伤后估计也是直接扫地出门,根本不可能被小鬼子当作自己人! 伪连长秦小强见此,赶紧悄悄地将头俯到中村一男耳边,低声说道:“太君,大敌当前,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再说,那个张营长连自己人都抬手就毙,怎么可能是八路假扮的!” “是啊!”加煤站的汉奸站长顾大明也低声在旁边帮腔,“太君谨慎一些肯定是对的。可如果这样就赶他们走,恐怕,恐怕会打击其他弟兄的士气!” “是啊,是啊!”顾站长身边,专门负责组织人手帮过往火车装煤的包工头老杨,也大着胆子替外边的同胞求情,“眼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太君如果不相信他们,就让他们从大门上的小便门进来,然后挨个搜身!” “嗯”作为一个在东北生活过很多年的中国通,中村一男也对自己刚才的决定有些懊悔。据他所知,中国人是个同情心很泛滥的民族,经常会因为目睹不相干的人陷入困境,而联想到他们自己头上。而接下来的战斗,如果皇协军们士气低迷不振的话,单凭手下那一小队的帝国武士,自己根本没希望坚持到援军的抵达! 正当他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收回成命的时候,路基远侧的八路军,却已经开始了火力准备。“轰!”“轰!”“轰!”“轰!”连续四枚炮弹砸进院子,炸得砖石飞溅。其中一枚恰恰落在左侧的炮楼底部,虽然威力不足以将炮楼炸塌,却也将里边的机枪手震得头晕眼花,嘴里发出一连串的鬼哭狼嚎!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紧跟着,是一连串的机枪扫射声。门外正在沿着墙根儿向南逃命的护路队被扫倒了一大片。侥幸没被机枪扫中者,则跟着蠢货胖子营长一道,双手抱着脑袋趴在地上,再也不敢移动分毫! “呸!呸!呸!”中村一男吐着满嘴的煤渣,从石墙后探出小半个脑袋,向下张望。八路军显然想把他们和门外的护路队一道消灭,所以后者才成了机枪的重点照顾对象。在刚才那轮扫射中,护路队至少被打死打伤了二十余人,鲜血像泉水一样从尸体上冒了出来,染红了崭新的军装,染得周围的地面一片泥泞! 如果护路队是假冒的,八路军绝对不会朝他们下死手!而明知道他们不是假冒的,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加煤站外,院子内的皇协军们一定会士气崩溃,弄不好,甚至有临阵倒戈的可能!想到此节,中村一男再也不敢耽搁,一边指挥炮楼和城墙上的鬼子和伪军们,向路基远侧的八路发起反击。一边悄悄地给秦小强打了个手势,“秦连长,你下去把大门上的小便门打开,接外边的护路队进来。快,多带几个人下去,保持警惕。如果八路军趁机发起冲锋的话,立刻重新将便门锁死!” “嗨依!”伪连长秦小强喜出望外,立刻转身跑下射击平台,组织人手去开便门。不一会儿,石墙下的护路队员们就冒着被八路军机枪扫成马蜂窝的危险,半蹲着身体,一个接一个悄然逃入院内。每个人发现自己终于到达安全地带之后,都无力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痛哭失声! “嚎什么嚎!”中村一男担心新来的人影响士气,皱着眉头,冲着院子内的护路队员们大喊,“都给我闭嘴。秦连长,赶紧组织他们上来一道防守院墙!八路军已经开始翻越铁路了,下一刻就会发起强攻!” “嗨依!嗨依!”正在安慰同行的伪连长秦小强连声答应着,从地上拉起张胖子,小声提醒,“赶紧把你的人调上城墙,然后跟我一道去见中村太君!他这个人脾气很大,你跟他说话时一定要小心些!” “多谢!多谢老哥提醒!救命之恩,张某必有所报!张某吃这碗饭也有些年头了,像您这样好心的老哥”黑胖子伪营长拉着秦小强的右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啰嗦个没完。 秦小强却不敢再多做耽搁,用力扯出右手,大声打断,“行了,行了。这些话等以后有功夫再说。你赶紧去跟我见中村太君,现在就去!” “是,这就去,这就去!”张胖子赶紧卷起衣服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然后盯着滚圆的眼睛向他自己麾下的弟兄命令,“还不赶紧上去帮忙。炮楼里边,大门两侧,还有其他紧要位置,都上去几个。快,外边马上就要发起进攻了,别磨磨蹭蹭的!” 说罢,也不看执行效果。拎起盒子炮,跟在秦小强身后,直奔中村一男。隔着半丈远就向后者躬下身体,大声致谢,“多谢中村太君,多谢中村太君。等今后有了时间,请太君一定去我家里做客。绝对拿最好的东西招待您,感谢您今天的所作所为!!” “什么?”中村一男被这几句古怪地感谢话弄得一愣,眉头迅速皱成了疙瘩,“张营长,你说请我去哪做客?!今天这场恶战能不能坚持下来还” “太君尽管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在外人看来,张胖子显然是高兴糊涂了,居然直接打断了中村小队长的话,大包大揽,“不信,您看看这个” 说着话,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左臂揽住中村一男的肩膀,右手里的盒子炮顺势顶在此人的太阳穴上,“叫你的人放下武器,八路军优待俘虏!!” “ 铳を下ろしたら杀さないぞ!”蹩脚的日语在四周响了起来,墙**击平台上,已经运动到位的护路队员用枪口指着小鬼子们的脑袋,大声威胁。 “张,张营长”伪连长秦小强兀自迷迷糊糊,盯着一双桃花眼,大声嚷嚷,“你这是干什么,快,快叫你的人把枪放下。否则,否则我就叫我的人” “不想死就闭嘴!”一个凉冰冰的枪口捅在了他的腰间,将他的幻想彻底打碎。先前跟着他一道替“护路队”求情的加煤站伪站长顾大明也突然翻了脸,用枪顶着他大声命令,“让你的人投降,看在你没做过什么坏事份上,我们可以饶你一命。赶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你,你们——?”伪连长秦小强又是一愣,旋即看到工头老杨撩起上衣,从腰间掏出两支王八盒子,双手持枪,护在了顾大明身侧,“老子是八路军武工队,识相的,赶紧缴枪!否则,等主力部队打进来,咱们老账新账一块算!” 这回,秦小强是彻底绝望了。放进来的护路队是八路假扮的,老熟人顾站长是八路的卧底,工头老杨是八路军的武工队员,这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跟八路军不是穿一条裤子? “秦君,不要怕,让你的人上。外边的八路,没那么快冲进来!快,啊——好疼!”耳畔传来中村一男不甘心的叫嚷,伪连长秦小强却没心思回应了。算了,反正挣扎也没用,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呯!呯!呯!呯!”左右两侧的炮楼内,响起了激烈的枪战声。有鬼子试图做垂死挣扎,但是在得不到周围伪军的响应下,他们的反抗,很快就被有备而来的“护路队”给镇压了下去。只是从楼梯上,徒劳地滚落了几具满身弹孔的尸体。 鬼子小队长中村一男仍旧不甘心失败,扬起被抽肿的面孔,继续大声叫喊,“弟兄们,八路的日子长不了。如果你们今天放弃抵抗,等大部队赶到,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去你娘的!”张松龄又是一枪柄,将此人彻底砸晕了过去。然后用枪口指了指秦小强的脑门儿,大声喝道:“别装死!让你的人打开大门!这是你最后一次将功赎罪机会,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有的是人愿意抢!” “要,要,我要!我要!”秦小强如梦方醒,结结巴巴地答应。随即,将面孔转向周围已经被吓呆了的伪军,大声补充,“还不赶紧下去开门。将功,将功赎罪!八路军专打日本人,不会,没功夫搭理咱们这些人!” “啊,啊!呀!”周围的伪军像兔子一样跳起来,乱哄哄地冲向大门口,七手八脚将铁门从里边拉开。随即,便有一群满身是血的家伙冲了进来,个个精神抖擞。是先前那些被机枪扫翻的“护路队”员,原来他们都是在装死,连汗毛都没被子弹碰到一根! 紧跟着,先前被张胖子当场“枪毙”的那几名伪军,也都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个笑容满面,跑进了院子后,就朝张胖子挑起大拇指,“连长,你可真行!演一场戏就把加煤站给拿下来了!下次再装伪军,我们还跟着您一道!” “行了,别贫了!赶紧去帮忙监视鬼子俘虏!捡老实听话的押回去上交总部,不听话的就地解决!咱没那么多时间做思想工作!!”张松龄回答声清晰地传来,吓得秦小强又是一个哆嗦。两股间再也忍耐不住,温热的尿液顺着裤腿儿滴滴答答地淌了满地! 第三章 天与地 (二 上) 第三章天与地(二上) 被打发去铁道线上守加煤站的鬼子,肯定不是什么一流精锐,非但战斗力差,对日军高层一直灌输的“玉碎”精神也不怎么感冒,见到大势已去,便纷纷放下了武器,举手投降。 这一下,特务连可算发了“大财”,抓获的鬼子俘虏比自家先前几个月所抓获的总和还要多,并且还得到了两支完好无损的九二式重机枪,极大地弥补了自身重火力不足的缺陷。 欣喜之余,连长赵宝全也沒心思去难为那些主动为特务连打开大门的伪军,先将他们集中起來教训了几句,然后命令站长老顾从缴获的日伪军伙食费里拿出一笔,给每名伪军单独发了五块钱的遣散费,这一手,立刻就把原本以为自己此番不死也会脱一层皮的伪军们感动得痛哭流涕,当场便有一小半儿人请求参加八路。 百团大战开始这小半年來,八路军自身损失也很大,急需兵源补充,因此赵宝全也不客气,对请求参加八路的伪军來者不拒,反正这些人到了团里后,还得经历好长一段时间整训才会再分配到一线作战单位,有各级政委言传身教,不愁他们改不掉身上原本的那些坏毛病。 收编完了伪军,时间也就不早了,赵宝全跟张松龄两个押上俘虏,抬上从加煤站抄出來的枪支弹药和办公用品,迅速撤离,临走前,还专门点了十几个火头,将加煤站里的所有燃料付之一炬。 众人顶着天空中的星星连夜赶路,凌晨一点左右,终于顺利回到了二十四团的临时驻地,指导员王亮早就带着炊事排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高粱粥和玉米面窝窝头,让凯旋归來的战士们补充体力。 趁着大伙忙着吃宵夜的功夫,王亮悄悄扯了一下张松龄的衣服,低声耳语道:“傍晚的时候,军分区那边打了电话过來找你,让你回來之后,立刻去司令部一趟。” “军分区,什么事,他们说了么,都这个点儿了,我现在过去合适么。”张松龄被弄得一愣,捏着半个窝窝头,低声询问。 “不清楚。”指导员王亮轻轻摇头,“好像是王政委要见你,倒不用担心时间问題,王政委是个工作狂,对他來说,熬夜乃为家常便饭。” “那我这就过去。”张松龄三口两口将碗里的高粱粥喝完,抓着半个窝窝头,大步向门外走,才走了几步,又听见指导员王亮在背后喊道,“骑着通讯班的马去,回來后还给他们就行了,从这到司令部那边沿途都很安全,你多注意点儿脚下就行了。” “噢。”张松龄小声答应着,快步跑去通讯班借马,他的骑术在整个二十四团也排得上前三,因此倒也不在乎骑着战马赶夜路,风驰电掣地跑了半个多钟头,总算抢在半夜两点钟之前,赶到到八路军冀中军分区总部所在地。 “口令。”才一进村子,战马就被当值的哨兵拦下,满脸严肃地对起了暗号。 “定远。”张松龄知道这是军分区的规矩,跳下坐骑,将马灯举在面前,认认真真地回应。 “是张连长吧。”借助灯光,带队巡夜的警卫排长小吕认出了张松龄的身份,举手敬了个礼,笑着说道:“赶紧进去吧,王政委特地叮嘱过了,让你一到就直接去司令部找他,马我找人帮你送后勤那边喂上,回來后你自己去取。” “行,那就麻烦你了。”张松龄举手还了个军礼,拎着马灯,徒步向充当司令部的乡村寺庙走去,同时心中愈发奇怪,军分区的王政委究竟是什么事情,居然找自己找得这样急,是自己前几次战斗中,下令对残余日寇“先开枪后问话”的事情被人举报了,还是军校那边又招自己回去继续完成学业,从目前情况看,声势浩大的“百团大战”,已经进行到了最后收尾阶段,像自己这样下來见习的军校生,继续留在一线部队已经沒有任何必要,早一天回到抗大,就能早一天结束学业,早早一天再回到原來的老部队当中。 正信马由缰地想着,耳畔忽然又传來了一声热情的问候,“是张连长么,这边,政委正在和司令员一道开会,让你到办公室先等他一会儿。” 张松龄闻声抬头,刚好看到宣传科长张迈君那友善的笑脸,“司令员和政委开会,是又要打大仗了么,如果不违反纪律的话,老张你能不能透漏一些内部消息给我,,一会儿我见了政委,也好替我们连长向他请缨。” “哪有那么多大仗可打呦,。”宣传科长张迈君看了张松龄一眼,笑着摇头,“你这个小胖子,打一晚上的仗,居然还是这么有精神,马上要收缩防御了,免得小鬼子被打急了眼,咬着咱们的一线部队不放,我估计司令员和政委他们,开会研究的也是怎么转移队伍,重点保护哪里,放弃那些地段的问題。” 他跟张松龄两人二人五百年前是一家,最近又因为收集战斗英雄材料的事情,沒少到一线走动,因此对眼前这个胖胖的小家伙很是熟悉,对小家伙最近几个月來在特务连中所干的那一系列光辉事迹,也都了如指掌。 “噢,是这样。”张松龄低低的回应了一声,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一阶段,心里头仍然觉得有些失落,八路军的后勤供应太困难了,发起这次“百团大战”,几乎押上了全部家底,能咬着牙坚持到现在,已经是超常发挥,再继续下去,非但很难将战果扩大,先前从日本人手中赢得的那些,恐怕也要都被对方连本带利讨还回去。 “不要这样沮丧。”张迈君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一边朝王政委的办公室走,一边笑着说道,“一张一弛,才是用兵之道,咱们退到山区去积蓄力量,早晚还有再打出來的那一天,不过你张小胖子,下回恐怕就不只是一个见习连长了,我正好去你那边蹲一蹲,好好采访采访你这个特级杀敌英雄勋章获得者,是怎么成长起來的。” “张科长又拿我开玩笑。”张松龄被说得脸色微红,赶紧笑着摆手,“八分区获得杀敌勋章的人又不只是我一个,谁的事迹不比我突出,你抓紧时间采访采访他们,保证又能获得一次全晋察冀的通报嘉奖。” “行了,你小子,打仗有一套,夸人的功夫比打仗还厉害。”这下,轮到张迈君脸红了,摆着手,笑着数落,“进屋等着吧,办公桌上的文件别乱动,我去给你打一盆热水來,你好好泡一下脚。” “不用,不用,我好几天沒洗袜子了,可是不敢在政委的办公室里放毒气。”张松龄哪敢让主管一个军分区的宣传科长给自己打洗脚水,赶紧跑进屋子,用手死死按住洗脸盆,“况且洗了也是白洗,等会儿我还得骑马赶回去,又是从头到脚一身土。” “那我给你打盆热水洗把脸。”张迈君很实在,伸手用力抢夺脸盆,“免得见了政委,他认不出你來。” “不用,真的不用,我脸长得黑,有点儿土也看不出脏來,反而能挡风。” 正拉拉扯扯间,门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晋察冀军区八分区政委王远音撩开稻草帘子,笑呵呵地走了进來,“谁的脸这么黑啊,居然落上土都看不出來,大宋朝黑包公,也不至于如此吧。”(注1) “政委。”张松龄和张迈君两人闻听,赶紧放下脸盆,举手敬礼,王远音举手向二人还了个礼,然后继续笑着说道:“小胖子來了,今天打得顺利么,我听小王说,你和老赵又带着人去炸鬼子的火车去了,怎么,火车炸完了,炸死了几个小鬼子,。” “炸完了。”张松龄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大声汇报,“炸掉一座铁路桥,一辆九五式装甲巡道车,还有一辆专门拉服装和药品的军列,大概干掉了四十几名鬼子吧,然后把物资交给了地方上的同志们,很快那边就能组织老乡运回军分区來。” “好,我刚才还跟司令员说呢,你张胖子向來不干赔本儿买卖,这不,马上大伙就有新衣服穿了。”王远音的眼睛一亮,非常高兴地夸奖,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张松龄的军装上,轻轻皱起眉头,低声询问道:“怎么,你自己先弄一身伪军的衣服穿上了,这可有点儿太着急了,虽然按规定,你们连有优先处理战利品的资格,但该走的过场” “不是,不是。”张松龄赶紧低声打断,“老赵跟我见车上有伪军的军装,就核计了一下,由我带一个排弟兄装成鬼子的护路队在前边跑,他带着另外两个排,以及配合我们作战的县大队,在后边追,一路追到了三棵树加煤站,把大门骗开,把里边的鬼子和伪军给消灭了。” “三棵树加煤站,!”王远音大吃一惊,从办公桌上抽出一份文件,快速翻动,“你是说平汉线上那个,好啊,好你个张胖子,胆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居然连重兵驻守的据点也敢去打,怎么样,,消灭了多少鬼子,你们特务连损失大不大,。” “不大,不大,特务连就是在炸大桥时,有四位同志被巡道车上的机枪扫中,当场牺牲了,剩下的战斗中,基本上沒受啥损失,特别是在攻打三棵树加煤站时,因为里边的地下工作人员配合,几乎是兵不血刃。”张松龄又想了想,带着几分自豪回应。 “那就好,那就好。”王远音高兴地拍手,八路军眼下攻坚能力不是一般的差,所以在安排作战任务时,司令部这边尽量不要求一线部队去攻打防御设施充足的鬼子据点,但底下人能创造出一个奇迹,仍然让他这个政委感到振奋莫名,特别是这个奇迹,还是自身沒有多少伤亡的基础上创造出來的,更是让人恨不得每天都发生几次,永远不要停下來。 然而,想到张松龄以往那些被军分区硬压下去的凶恶传闻,王政委又不由得心生警惕,犹豫了一下,以非常小的声音试探,“抓俘虏了么,你不会又告诉我,小鬼子全都宁死不降,抱着手榴弹自杀了吧,。” “这,这个”张松龄尴尬地直搔头皮,支吾了好一阵儿,才大声回应,“报告政委,这次沒有!加煤站里头驻扎的是小鬼子的三流部队,手上沒沾多少中国人的血,所以,他们这次沒有集体畏罪自杀,除了个别冥顽不灵者之外,其他人都被特务连给俘虏了,天亮后就能押送到军分区这边來。” “多少人,有采访价值么。”张君迈在旁边听的心痒难搔,忍不住低声插嘴。 “大概有五十多个吧,是老赵负责的,我沒仔细数。”张松龄皱着眉头回忆了数秒,报出了一个粗略数据,作为一个很传统的军人,他不太瞧得起那些举手投降者,哪怕选择投降者是小鬼子,所以从來不放多少精力在俘虏身上,这回也是一样。 “你这个小家伙啊。”王远音闻听,跟张迈君两个一道摇头,“什么都好,就是杀气太重,好在咱们八分区沒几个迂腐人,否则,可是有你的苦头吃了。” “多谢政委替我挡着。”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张松龄闻听,立刻猜到自己先前的一些行为,分区高层不是不知道,而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睛而已,“其实我这样做,也不是杀气太重,那些满身血债的家伙,俘虏过來,也未必能改造成功,反而得提防他们自杀,还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也省得” “行了,有些话,不要乱说。”王远音瞪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早晚有你哭鼻子的时候,今天咱们不提这些,我找你來,主要有两件事,第一,根据你在校期间的学习成绩和实习期间表现,抗大校长托我通知你,你正式毕业了,不用回校,毕业证书和证章,已经给你寄了过來。” “谢谢政委,谢谢抗大领导!”张松龄喜出望外,连声回应。 “第二件事”王远音看了看他,目光中涌起了几分期待,“百团大战本月正式结束,关于你今后的安排,需要征求你个人意见,我希望你留在八分区作战参谋处,察北军分区的老苏却希望你立刻回他那里报道,到底去哪,张松龄,我希望你仔细考虑清楚,再给我答复。” 注1:王远音,晋察冀军区八分区政委,学生出身的优秀干部,1942年五一大扫荡时,被日军包围,身负重伤,举枪自尽,同次扫荡中牺牲的,还有二十三团团长谭斌,军区司令员常德善,三十团政委汪威、副团长肖治国等将士千余人。 第三章 天与地 (二 下) 第三章天与地(二下) “我”张松龄愣了愣,一瞬间真的有些委决不下,平心而论,八分区各级领导都对他不错,特别是他所在的二十四团领导,对他的各项谋划几乎是言听计从,此外,带领正规部队打鬼子,也远比带领游击队爽利,几个月來,无论大仗还是小仗,他都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再也不像当年在草原上时,几乎每一仗都是游走于生死的边缘。 然而,只是短短一一两秒钟之后,他眼前就又出现了老队长王胡子的宽厚面孔,老人家在临终前那一个月,把一辈子积累的战斗经验,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还手把手地教导他如何处理游击队的各项日常事务,如何应对外界和内部压力与挑战,如何在复杂的环境下争取胜利,如何做一个大写的人,如何把黑石游击队这堆微弱的野火传承下去,直到有一天可以点燃整个草原 “我,我个人认为,我还是更适合去草原上工作。”抬头看着王远音的眼睛,张松龄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我喜欢骑马,喜欢天高地阔的自然环境,跟,跟黑石游击队的其他同志,关系也一直”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王远音摇了摇头,轻轻叹气,“老苏眼睛毒啊,早在数年之前就把你给霸占上了,我想挖他墙角都來不及,唉” 张松龄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红着脸补充,“我,我在八分区这段时间,日子过得非常开心,几位领导对我的器重,我,我也一直记在心里,但,但是我毕竟是察北军分区出來的,对那边” “行了,不用解释,再解释就虚伪了。”王远音迅速恢复了笑呵呵的模样,轻轻摆手,“既然你决定回察北,我和常司令员肯定要尊重你的意见,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吧,大后天就有一个主力营要到那边去帮助老苏巩固根据地,你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走。” “您,您找我,就是这两件事,。”闻听此言,张松龄又是一愣,看了看王远音的眼睛,迟疑着追问,拿毕业证和决定毕业后去向固然都很重要,但也沒重要到刻不容缓的地步,而王政委却通知自己连夜赶过來,这与他平素了解到的王政委行事风格,也差得太大了些。 “你小子啊!心别这么细行不行,。”王远音迅速察觉到张松龄的狐疑,大笑着摇头,“还打算等你走到大门口,再把你给叫回來呢,嗨,让你弄得我一点成就感都沒有,好了,不跟你卖关子了,大后天不但有一个营的主力要开赴察北,同行的,还有二十一名从南方过來的学生娃,你的任务就是,从察北军分区带上一个排的骑兵,穿便装掩护这二十一名学生娃继续向北,穿过张家口,赤峰、黑石寨,一直将他们护送到锡林郭勒草原上的小吉林河岔口,到了那里,会有咱们的地下交通员接手,继续护送他们向北。” “向北。”张松龄的脑子终于有点儿不够用了,瞪圆了眼睛低声重复。 “嗯,是去苏联留学,学习工业设备的生产与维护技术。”对张松龄沒有保密的需要,八分区政委王远音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回应,“中央一直认为,咱们国家近百年來,屡遭列强欺凌,统治阶级腐朽只是其中主要原因之一,沒赶上工业革命大潮,则是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所以,要陆续派遣一批有志青年到工业国家学习,准备在抗战胜利后,着手建设咱们自己的现代化工业体系。” 这个想法,可真够长远的,即便张松龄这种受过正规高中教育的“知识分子”,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可惜自己早已经放下课本多年,要不然,说不定这回也能跟着一道去长长见识。 正在内心感慨不已的时候,又听王远音继续说道:“不但苏联会派,英国和美国也会陆续派一些人去,原本这批人准备走绥远的,但是傅作义那边最近,喂,你小子在听我说么,别溜号,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啊,你小子在路上可是得保护好了他们,否则,万一有人出了事儿,老苏即便再护短,也少不了你的三百大板。” “是,保证完成任务。”张松龄听得心中一凛,立刻收拾起纷乱的心思,立正敬礼。 “必须保证。”王远音郑重还了个礼,低声强调,“去吧,回去后跟特务连里的同志告个别,然后回到我这里集合,需要带什么武器,无论是长短家伙还是子弹手雷,你都可以打报告,我全都照批。” “谢谢首长。”张松龄赶紧又敬了礼,然后小跑着出门,两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用到和战友们告别上还真有点儿紧张,第三天一大早,他带着特务连全体战友赠送的日本军刀和战马,返回了晋察冀根据地八分区司令部,又耽搁了一天之后,与一众需要掩护的对象汇合,结伴向北而去。 这群学生娃年龄与他都差不多大小,家境在当地也属于相对殷实的层次,所以跟他小张连长,倒也能找到许多共同语言,特别是翻过长城时,听到张松龄随口讲述了几段古代典故之后,心中更是大生相见恨晚之感,围在张松龄的鞍前马后,七嘴八舌地询问,“张大哥参军前是学生吗,在哪里读的书。”“听您的口音,好像是山东人吧,怎么打鬼子都打到塞外去了,。”“刚才那几段故事,是《明史食货志》里头的内容吧,您读过的书可真多。” “不是多,是当年胡乱读书,读杂了,刚好记得这么几段。”张松龄摆了摆手,笑着自谦,看着这群青春洋溢的学生,他就好像看到了当年坐火车北上的自己,只可惜,这一路上,沒有人再组织他们唱《五月的鲜花》。 “能把明史看到这么细的地步,怎么可能是胡乱读书,。”年青学子们都容易较真儿,一位圆脸短头发的女生迅速从张松龄的话中找到了破绽,“张大哥一定是效仿了当年的班定远,不愿看山河破碎,所以投笔从戎。” “是啊,张大哥一看就是员儒将!”另外一名來自汪伪占领区的女生眼睛忽闪忽闪,充满了对英雄的崇拜,“与很多人,与很多人都不一样。” “你见过我这么黑的儒将么。”张松龄被大眼睛女生话给逗乐了,笑着反问,从军这么多年來,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跟自己生活教育背景都非常相似的女孩子,本能地就愿意跟对方多聊几句。 “怎么,怎么会沒有。”大眼睛女生被问得愣了愣,不服气地辩驳,“明史里的常遇春,不是,明史里的徐达,不是,传说中的呼延庆,不是不是不是,传说不算,正史中的” “行了,杨柳,你别费劲了,史书上,怎么会记载武将的长相,。”其他同学见大眼睛女生举不出例子來,赶紧低声帮腔。 “怎么会沒记载,肯定有,只是我读书,不像,不像张连长那么细,所以,所以才想不起來,等有时间再去翻翻,肯定能找得到,。”大眼睛女生看着张松龄,越看,越觉得那幅古铜色面孔,充满了阳刚之气,连带着脖子和手背上的伤疤都神秘了起來,仿佛关联着一个个气壮山河的故事。 初春时节,头顶上的太阳略微有些毒,张松龄被日光和目光烤得面孔发烫,赶紧将头侧开一些,尽量不与大眼睛的目光想接。 谁料,这个明显害羞行为,反倒激起了队伍中其他几个女生的促狭心思,纷纷歪着嘴角,低声打趣道:“杨柳,你赶紧去找吧,翻遍史书,肯定能找到一个长得跟张连长差不多的英雄來。” “是啊,实在不行,你自己写一部呗。”有人吐着舌头,把“写”字咬得格外清晰。 “你们,你们这些坏人。”大眼睛女生杨柳的彻底变成了桃花,举起拳头追着开玩笑的同学猛打。 “喂,,,喂,,,张连长,有人违反纪律了,殴打同学了。”女生们一边招架,一边冲着张松龄大喊,笑闹成了一团。 大眼睛杨柳虽然觉得跟张松龄投缘,却怎能经得起如此直白的玩笑,停住脚步,泪水在眼眶里來回打转,圆脸女生看到了,赶紧上前抱住了她的肩膀,大声帮腔,赶紧低声帮腔,“你别理睬他们,这些沒心沒肺的家伙,史书都是文人写的,当然不会把武将写得太具体。” “我只是,我只是想说,儒将的形象,也不一定是白脸书生。”大眼睛又是委屈,又是害羞,偷偷看了一眼同样脸色发红的张松龄,低声辩解。 “当然了,肯定不是。”圆脸女生非常仗义地给大眼睛杨柳当同盟军,信誓旦旦地说道,“古代英雄天天骑在马背上,风吹日晒的,才不可能会真的像演义中那样,唇红齿白,面如傅粉。” “呸,恶心。”大眼睛冲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破涕为笑,“那是戏子,怎么可能是武将,说书的人沒见过世面,所以把武将都说得像戏子一般,真正万马军中冲锋陷阵的英雄豪杰,怎么可能长成那种娘娘腔,。” “就是,我爹说了,优伶优伶,在以前,都是任人玩弄的职业,谁家要是出个优伶,父母兄弟在人前都抬不起头來,只有到了近代,国运不昌,黑白颠倒,才有人把优伶当英雄崇拜。”圆脸女生偷偷看了张松龄一眼,小声替大眼睛帮腔。 这两位都是比较守旧的家庭出身,虽然受了**运动的影响,但骨子里,依旧对演艺界从业人员,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歧视,这种明显带有偏见的说辞,可是引起了同行的许多人不满,纷纷皱起眉头,低声反驳道:“徐芳,杨柳,你们怎么能这么说,优伶也是劳动人民,怎么就成了任人玩弄的职业,,再说了,现代西方国家,演员都是大明星,在公共场合比总统还要受欢迎,咱们都是去学习现代西方文化的,怎么还能抱着老观念不放,。” “我,我只是说,他们那样子,不是英雄。” “反正,反正我觉得,可以喜欢他们的戏,喜欢他们的人,就是犯傻了。”两个女生不服气,跺着脚回应。 一瞬间,学生们关注的话題,就迅速从古代武将的具体形象该如何,转移到了优伶这个职业的贵贱方面,张松龄擦了一把汗,赶紧趁机开溜,他自问算不得什么儒将,也跟英雄搭不上什么关系,他知道前面还有很多战斗在等着他,暂时不敢,也无暇做什么浪漫的美梦,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天,对于他这种终日在生死间打滚的人來说,也过于奢侈。 第三章 天与地 (三 上) 第三章天与地(三上) 如今百团大战刚刚收宫,被打急眼了的日本鬼子从前线抽调重兵返回华北与华中,咬着八路军主力不放,因此张松龄等人组成的这股小部队在途中大部分时间内走得都非常轻松,偶尔遇到一两小股不开眼的鬼子和伪军,在整整一个营的八路军主力精锐面前,也是主动送死的角色,往往一个钟头的功夫都坚持不到,就被打得落荒而逃,根本给大伙造不成什么实质性威胁。 在有限的几场小规模战斗中,张松龄的精准枪法,又给他赢得了无数崇拜的目光,三百五十米范围内,一发子弹干掉一名机枪手现场表演,令他原本就相对魁梧的身材,无形中又高出了大半头,并且还有随战斗次数的增加继续不断长高的趋势,永无止境,虽然他依旧只能保证前四枪的准头,到了第五枪时两眼几一片模糊,但是在这种我方具备绝对优势的战斗中,他哪有机会去打第五枪,,通常连三次开火机会都沒捞到,主力营那边的冲锋号声已经吹响了,再往后就只能跟在主力营将士身后收拢俘虏分份儿,根本不可能暴露自家致命缺陷。 然而越是这样,他越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俨然就是一名剑侠中的绝世高手,要么不出招,出招必杀,并且自持身份,绝不在沒有价值的目标身上展示自己的本领。 这份纯粹因为距离而产生的神秘感,再配上他脸上那因为常年在生死边缘打滚而自动出现的淡然,与被保护对象中的同龄男性学生娃娃相比,简直就是秋天时成熟的苹果与刚刚开始发青、浑身长满了白毛的小甜瓜摆在了一个篮子内,让女生们不知不觉间,眼睛里就再也找不到后者的位置。 偶尔一次两次倒也无所谓,连续四五天下來,被保护对象中那些正处于雄性荷尔蒙分泌最旺盛阶段的半大男孩子可就无法忍受了,刻意不刻意间,就想刁难张松龄一下,让后者在女生们面前露一次怯,然而,让他们无比失望的是,张胖子的学业基础打得非常扎实,他们拿出來的那些常规问題,对方往往扫上几眼,就能推导出标准答案,而过于深奥的东西,谁也不敢轻易拿出來,一则他们自己也是似懂非懂,很容易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二來,那样做的话,刁难的意味就太明显了,反而会激起几个女生的侠义之心,反而是给死胖子帮了大忙。 “不行,这样下去,我估计沒等走到苏联,咱们的杨柳就被人俘获了。”几番明争暗斗皆铩羽而归之后,小男生们便开始坐在一起想主意。 “岂止是杨柳,我估计李芳也玄,你们沒看见么,这两天只要一有机会,她就拉着杨柳往死胖子跟前跑。”一名白脸胖子,推着鼻梁上的眼镜,低声哀叹。 “还有王婉莹,都开始找药棉帮胖子处理伤口了,至于么,不过是被流弹擦破了一层油皮,你看她着急的,眼泪都淌出來了,换成咱们这些人,估计被子弹打到了心口上,她都不带低头瞅一眼的。” “呸呸,子弹才会打你心口上呢,尽说晦气话,你就是爱上了王婉莹同学,也不至于拿命去换她的眼泪吧,。”有人拼命吐着吐沫,大声抗议。 “我只是打个比方。”被抗议者扭过头,对同伴怒目而视,“我才不会那么傻,像死胖子那样拿自己命去博女生崇拜。” “嘿,你聪明,再聪明下去,几位女同学就都成小胖子的了。”先前提出抗议的人耸耸肩,悻然反击。 “那倒不至于,死胖子是**员,最多只能娶一个。”眼看大伙就要起内讧,有个正在地面上用树枝画小人儿的瘦高个,低声嘟囔着灭火。 “一个也不能给他。”另外一名白面小生模样的男孩儿用力拍了下树干,然后举起自己的手,不停地倒吸冷气,“啊,嘶嘶,,,真是呆得一笔,嘶,,,我是说我自己,居然拍到树杈子上了,那个,那个咱们当初说好了,一起去苏联学习先进知识,一起回來报效祖国,把女生们半途丢下一个算怎么回事,况且死胖子,死胖子一看就是那种天煞孤星,无论谁跟了他,都不会有好结果,。” “薄情,你怎么看出來死胖子是天煞孤星的,。”其他几名半大男孩儿都回过头,诧异看向白面小生,同行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还真沒发现后者居然还会看相,随便扫上几眼,就能猜出别人的命格。 “我,我”白面小生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信口胡诌,涨红了脸,低声嚷嚷:“我怎么看出來的,当然不能随便告诉你们,总之,本着为同学负责的事情,咱们也得想办法将死胖子跟杨柳她们隔离开。” “隔离,怎么隔离啊,。”白脸胖子撇了撇嘴,不高兴地追问,“你说得倒是轻松,咱们又不是杨柳她们什么人,凭什么干涉人家,况且,你隔离得了人身体,还隔离得了人眼睛,只要前方一打仗,你等着看吧,杨柳她们几个肯定眼皮都不眨,就盯着死胖子一个人看。” “群策群力呗,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多人,就被他一个全给打趴下了,。”白面小生咬牙跺脚,发誓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 这句话听起來大有道理,其他人纷纷点头,然后开始群策群力,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去抗击潜在的情敌,只可惜沒等他们想出的招数施展出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察北军分区总部已经到了,死胖子刚一进入军分区控制的安全区域,立刻被司令员苏醒派人给接了过去,留下的背影愈发显得神秘。 “这个死胖子,看不出來还挺受领导重视的。”众半大男孩儿一见,愈发觉得愤愤不平起來,能够被选拔出來去苏联留学,他们当中每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英才,然而自打遇见张胖子,英才的光环就日渐黯淡了下去,让人无法再保持心理平衡。 然而不平衡归不平衡,他们倒沒幼稚到去随便干涉一个军分区内部运作事务的地步,在后勤部门精心准备的宿舍里渡过了百无聊赖的三天,第四天受邀请出席了一次司令员苏醒亲自主持的欢迎加送别宴,第五天一早,就又踏上了北去的旅程。 这一回,死胖子张松龄不再于几个女生面前肆意表现他的老练与成熟了,护送队伍的负责人变成了他,每天都得忙忙碌碌的处理日常工作,即便有了空闲,也骑在马鞍上,抱着一本厚厚的手抄小本子满头苦读,甚至被杨柳或者李芳当面抱怨了,通常也是抬起头來歉意地笑一笑,然后继续去研究他的小册子。 “肯定是不务正业,被苏司令员给训了,所以才急着亡羊补牢。”众半大男儿们心里顿时一松,充满恶意地揣摩,然后赶紧趁机将女生们包围起來,像狼群一样坚决捍卫自己的领地。 但是,只过了两三天后,他们又纷纷感到无聊了起來,眼下草原上正值寒气未退时节,四下里除了惨白就是枯黄,根本沒什么风景可看,而出塞前那种沒什么危险但给人感觉很刺激的小规模战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天除了赶路,就是赶路,还尽捡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走,甭说是鬼子和伪军,就是连放羊的牧民都很难碰见,让大伙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早已经离开人间,再走向前多走一段就彻底进入了另外的一个隐秘世界,充满了机关和陷阱。 “张连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书啊,,怎么每天都看得那么认真。”无聊到了极点之后,白面书生便再也沒兴趣去打击张松龄这个假想敌,反而主动凑上前,寻找一些能让大伙暂时摆脱旅途枯燥的话題。 “是啊,张连长,每天都见你在看同一本书,难道是苏司令给你布置的作业么。”白脸胖子也凑上前,抬着酒瓶子底儿一样厚的眼镜追问。 “算是吧,我以前沒学过的,现在需要临阵磨枪。”张松龄正读书读得眼睛发涩,便笑了笑,主动合上书本,将封面亮给大伙。 《晋察冀军区各根据地开辟与建设先进经验汇总》,很简陋的一个名字,和书本的纸张装帧一样简陋,但是,从书本被磨起了毛的边缘上,可以看出这本书的历任拥有者,对它的重视程度,为了防止书本不至于因为频繁地翻阅而散架,某一任拥有者甚至不惜用价格昂贵的缎子布,在书脊处额外加固了一层,这导致整本书看起來更为身份非凡,仿佛某一宗教门派的镇山宝典一般。 “您,是苏司令员交代您看这本书的,。”众年轻学子们心思都很剔透,立刻感觉出了上级领导的用意深刻,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个月的张松龄,满脸诧异。 “啊,是。”张松龄笑了笑,点头表示承认,“我离开自己的队伍已经一年多了,苏司令员怕我回來后无法适应周围环境的变化,所以特地找了这本书,让我边走边看。” “自己的队伍,。”半大男儿们愈发无法相信各自的耳朵,七嘴八舌地追问,“您原來,原來在塞外,不是一名游击队中层干部么,怎么会有自己的,自己的队伍” “您,您是说,你原本是一个游击队长,,不会吧,您才多大年纪啊,照这样子,我们还怎么活啊,。” “你自己的队伍,距离这儿远么,咱们会不会停下來,去你那休息两天,。” “啊。”张松龄沒想到自己的话里,在不经意间居然出了如此大的语病,愣了愣,坦然地补充,“塞外地广人稀,所以我在这边工作容易比较出成绩,我原來工作的地方距离这里不太远了,像这样再走个两三、天,差不多就能到了,到时候我给大伙烤几头羊,请大伙敞开了吃。” “好啊。”“乌拉。”“胖哥仗义。”众男生一听有烤肉吃,立刻忘记了心中的所有怀疑,围着张松龄,大声叫嚷了起來。 几位女生虽然比较矜持,但自打被从各自家乡集合起來之后,就难得见一次肉星,此刻听到有足够的烤肉打牙祭,忍不住嘴角也开始发亮,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涌动。 张松龄见此,干脆转过头,对着身后所有干部战士喊道:“大伙加把劲儿,再坚持两天就要进入黑石根据地了,方政委和赵副队长已经抓好了羊,就等咱们过去开刀了。” “张队客气。”“谢谢黑石寨的同志们。”“谢谢张队。”察北军分区派过來的干部战士们,平素大部分时间也只有粗粮和素菜果腹,听到黑石根据地的负责人亲口答应请客,立刻高兴地大声欢呼。 “不过越是到了家门口,大伙越要小心,这边情况比军分区那边还要复杂,必须提起十二分警惕。”从临时被派过來给张松龄当副手的杨连长见此,赶紧扯开嗓子,大声提醒,以免大伙乐极生悲,在最后几步路上出了问題。 他是个如假包换的乌鸦嘴,话音还沒等落下,前方就出现一大股暗黄色的烟尘,紧跟着,两名派出去探路的侦察兵骑着骏马,像飞一样跑了回來,一边跑,一边大声向队伍示警,“西北方向五里远,有一股骑兵,规模三百人上下,來意不明。” 紧跟着,又有几名侦查员接二连三地跑了回來,气喘吁吁地向张松龄汇报军情,“西北方出现骑兵,打的是国民革命军的旗号。” “西北方的骑兵,穿的是傅作义部的制服,规模大约有半个营,好像是在追杀另外一伙人,距离咱们还有三里多一点儿。” “被追杀的是一群伪蒙军,里边好像还有小鬼子。” “杨连长,你带着二排和三排原地警戒。”沒等侦查员们汇报完情况,张松龄已经迅速做出了决定,“一排,全体拔刀,跟着我來。” 说罢,两腿用力一磕马镫,人和坐骑就像出鞘的飞剑一样窜了出去,刀锋被日光照得耀眼生寒。 第三章 天与地 (三 下) 看书网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第三章 天与地 (三 下) “小心”“别冒险”众半大男儿不约而同扯开嗓子大声发出劝阻知道死胖子“爱出风头”却是谁也沒料到死胖子“爱出风头”竟然爱到了不要命的地步一个人拎着马刀去堵数十名伪蒙军仿佛自己长了三头六臂一般 兵法有云归师勿扼特别是这种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溃兵最是危险万一他们情急拼命就算他张胖子真的长了三头六臂又能挡得住对方几个人砍别到了最后风头沒出成反而把自己的命都给搭上那样的话接下來的路谁负责带领大伙继续北去 说时迟那时快还沒等几个半大男孩子们的劝阻声落下张松龄的坐骑已经窜出了数百米远马蹄在干枯的草地上踏起一道笔直的黄烟毫无停顿地指向了溃兵的正前方 “闪开”“死啦死啦的”“找死”正在仓惶逃窜的日伪溃兵又急又气端起长枪短枪对准胆大包天的拦路者“呯呯呯呯”就是一通乱打只可惜他们谁都不是入云龙根本沒有后者那奔马背上百步穿杨的准头匆忙中射出的子弹全都落在了空处连张松龄的一根汗毛都沒碰到 眼看着就要与拦路者迎面相撞溃兵中跑在最前头的那个家伙赶紧丢下马枪伸手从背后抽出战刀他想将借助战马的速度给拦路者來个一刀两断手臂高高举起牙关紧咬双目中寒光四射就在刀锋即将劈落的瞬间拦路者却突然侧了下身体随即手腕轻轻一抖马刀像鞭子一样斜抽了过來 “啊”“啪”恐慌的尖叫声与刀锋抽中物体声相继而起紧跟着一道红光托着小半个脑袋瓜子窜上了半空失去了半颗头颅的伪军单手死死拉着马缰绳继续被坐骑带着向前飞奔血水混着**一路狂喷直到体内的所有生机丧尽才像根枯木桩子般从马鞍上栽了下來只留下孤零零的坐骑哀鸣着冲向远方 张松龄根本不管目标的死活继续狠狠磕打马镫在学习骑马砍杀的第一天入云龙就教导过他必须充分利用坐骑的速度一刀劈出绝不回头胯下的东洋马迅速被激发出全部潜力四蹄张开腾云驾雾般冲向另外两名溃兵 那是两名留着小胡子的日本教官明显都是骑战高手发现拦路者向自己这边冲了过來立刻非常默契地拉了一下缰绳两匹战马迅速调整方向如同剪刀的双刃般一左一右迎面朝拦路者夹了过去 双方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从两三丈眨眼间就变成了两三尺张松龄迅速将手臂向外一抡用刀背磕飞左侧砍來的刀刃旋即身体后仰手臂回抡另一把钢刀贴着他的鼻子尖扫过寒气刺激得眉毛一根根竖了起來紧跟着握刀的手掌处传來一股熟悉的钝涩感数道红光顺着他眼前一闪而过下一个瞬间他手中的马刀迅速竖起笔直地挡在了左肩上方数点火花四溅左侧的鬼子教官攻击再度失败被坐骑带着与他擦身而过就在双方距离即将拉开的刹那张松龄左手里忽然多出了一支盒子炮身子如弹簧般斜拧“乒乒乓乓-----”一串子弹像长了眼睛般从背后追上左侧鬼子教官在此人的身体上留下数个血窟窿 到了此时右侧那名鬼子教官的尸体才从马背上跌落张松龄像个杀神一般自两具尸体之间冲出一手持刀一手举枪威风凛凛光芒万丈 “张胖子是张胖子”溃兵中终于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嘴巴里发出绝望的惊呼已经有一年多沒听说过此人的消息了蒙汉两族伪军们都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不会再回到草原上谁曾料想就在众人最倒霉的时刻偏偏又遇到了这个煞星 谁也不愿意跟这个煞星硬撼那根本沒有取胜的希望然而偏偏有几名伪军已经來不及拨马躲开只好硬着头皮举起马刀在自己眼前风车般乱抡张松龄一刀劈下去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伪军开膛破肚然后左手盒子炮平端对准下一个目标扣动扳机成串的子弹跳跃着出飞出枪口将那名伪军连人带马都打成了筛子第三名伪军见势不妙丢下武器将头死死贴在了马脖子上张松龄与他错镫而过右手中战刀斜切借助战马的速度卸下了一条大腿受伤的伪军嘴里发出大声的惨叫从坐骑的另外一侧跌落于地伤口处血如泉涌 周围的伪军纷纷躲避张松龄策马抡刀如入无人之境一名伪军因为转向太慢被他逮了个正着连反抗的勇气都沒有立刻松开缰绳主动从高速疾驰的马背上摔下“噗通”一声黄色的烟雾溅起四尺多高主动落马的伪军立刻就昏了过去生死不明 另外一名躲得稍慢的伪军继续调转坐骑方向同时大声哭喊求饶“张爷张爷小的不知道是您不知道是您老人家小的家里还有老母和孩子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张松龄悻然抬了手腕在最后关头放过了此人“投降不杀”他大声断喝着意犹未尽地寻找新的对手身侧的伪军们或者拨马逃开或者直接选择举手投降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时骑兵连一排的弟兄也终于追了上來采取草原围猎的方式将试图逃走的伪军们一个接一个给堵了回來凡是胆敢顽抗者皆被砍于马下每一具尸体生前都挨了四、五刀死状惨不忍睹 发觉突围无望更多的伪蒙军选择了下马投降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八路的政策他们早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只要他们自己主动放弃抵抗通常都不会被苛待特别是那些手中沒有血债的顶多是被沒收武器教训一番后便被遣散回家并且下次在战场上依旧可以投降第二回对方肯定不会翻老账 而落在了身后追过來的独立营手里他们的下场就要凄惨得多一顿杀威皮鞭是跑不了的抽完了还要被逼着去服劳役替独立营修工事或者暗堡万一哪天遇到周黑碳心情不好被直接绑起來活埋都有可能反正日本人那边抓到独立营的人差不多也是如此处理谁都别骂谁手段残忍 但是也有人宁愿立刻就下地狱此刻被堵在战团正中央的那名日本顾问就是如此见自己这边已经陷入了绝境干脆拉住了坐骑然后转身狠狠扯了一下另外一匹战马的缰绳将一名双手绑在马脖子上头颅完全用布袋子套住的蒙古族女人暴露了出來 “让开否则我先杀了这个女人”日本顾问迅速将马刀压在了女子的脖子上用非常流利的汉语冲着拦路的骑兵大声威胁 周围的人一下子全愣住了包括正从马背上往下爬的伪军士兵他们谁也沒有想到平素开口闭口以武士自居的日本顾问居然无耻到了如此地步拿一名跟对方毫不相干的女子做人质要挟八路军的骑兵让开道路 正羞得无地自容间耳畔忽然又响起了张松龄的声音镇定而又冰冷“要杀就赶紧动手我又不认识她你杀不杀她关我劈事” “你”这下轮到鬼子顾问吃惊了瞪圆了一双绿豆眼睛死死盯着张松龄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后者给出的答案“你你可是八路八路的干活眼睁睁地看着我杀了她你如何跟周围老百姓交代” 张松龄以对方无法察觉的速度悄悄地在人质身上又扫了一眼隐约觉得好像自己应该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此女但是看不到对方脸无法进一步确定此女的身份他只好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冷笑着回应“我们如何跟老百姓交代不关你的事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砍她一刀我抓到你之后必定十倍奉还我向你保证沒砍完最后一刀之前我绝对不会让你痛快地死掉不信你现在就可以动手” “你”鬼子顾问气得咬牙切齿却着实沒勇气赌张松龄的威胁是不是真话刚才对方策马杀敌的模样他都看到了绝对称得上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睛万一此人真的将自己一刀一刀的折磨死草原上山高皇帝远八路总部那边未必会听到相关消息也未必会给此人任何惩处 “小鬼子赶紧下马投降”“投降爷们答应给你个痛快的”“拿个女的当人质你还要不要脸”就在鬼子顾问犹豫不决的时候追杀他的独立营将士也赶到了见到鬼子顾问的无耻行径纷纷开口斥责 “退后都退后”鬼子顾问的双眼瞬间就变得通红用刀架在蒙古女人的脖子上大声嚷嚷“否则我就一刀杀了她让斯琴女王亲自來找你们的麻烦” 独立营将士投鼠忌器纷纷主动向后退张松龄第一次听说人质还跟斯琴女王有牵连又迅速偷偷打量了一下对方心中隐约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略微犹豫了一下他大声喊道:“且慢先听我说一句为了这个人质就放你走肯定不可能但我可以给你另外一条道路选你把她放下然后咱们俩來个公平对决只要赢了我我们八路军这边就担保你平安离开要是你输了也别觉着自己死得冤枉” “小鬼子你敢不敢” “小鬼子不敢的话就别吹自己是什么武士爷们沒见过你这么丢人的武士” “小鬼子痛快一点儿别给你们家天皇丢脸” “开枪开枪咱们又不认识那个女人凭社么要让张连长冒险” 独立营的弟兄们对张松龄极有信心由带队的副营长李老九领着大声向小鬼子顾问叫阵反倒是八路军骑兵连和被护送的青年学生这边因为不是每个人对张松龄的过往都很熟悉所以心里头纷纷替他捏了一把汗特别是杨柳、李芳等女生一个个急得咬牙跺脚恨不得战士们现在就举起枪來别管人质的死活先将小鬼子打成马蜂窝 “吆嘻”在一片轻蔑的叫阵声中鬼子顾问脸色越來越红越來越红终于横下了一条心将人质向旁边狠狠推开飞身跳下马背“我跟你步下比谁都不准骑马如果我赢了你的人必须保证放我走” “一言为定”张松龄也痛快地跳下坐骑双手将刀身举至眉间“只要你赢得了我” 第三章 天与地 (四 上) 第三章天与地(四上) “宫本雄一,请先生赐教,。”见张松龄答应放弃战马徒步与自己比试,日本顾问将指挥刀举到眉间,郑重向对方致意。 这家伙礼数做得十足,下手可是一点都不讲究,话音未落,就搂头带背來了一记斜劈,试图把张松龄劈成两瓣。 跟鬼子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了,张松龄怎么可能被此人的表面上的礼貌所迷惑,,身子迅速向后退了半步,随即一个上步横抹,直取对方哽嗓。 “呀,,。”宫本雄一像个猴子般跳开,然后武士刀左劈右砍,“当当。”两记脆响声起,火花四溅,张松龄将猴子的刀锋格了出去,然而沒等他抢步反击,对方又是沿着半弧型路线向前斜窜了几步,再度将刀锋朝他的后颈甩了过來。 “当。”千钧一发时刻,张松龄转身挑撩将宫本雄一的杀招挡了回去,旋即上步劈刀,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带出一刀闪电,径直劈向鬼子的肩膀。 宫本雄一岂敢硬接,迅速一个抽身跳步,抢在刀锋及体前逃了出去,紧跟着又向左前方跳了几步,手中武士刀舞得就像风车般,又快又急,“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一连串的脆响在战团中涌起,刀光夹杂着火星,亮得令人心中直发抽,但是,旁观者当中,却是谁也不肯眨一下眼睛,唯恐在眼皮合拢与张开的那一瞬间,比试已经宣告结束,错过了日本鬼子被张胖子大卸八块精彩镜头。 然而,令他们觉得有些失望的是,战团中的张松龄,居然是守的时候越來越多,攻的时候越來越少,而那名猴子一般的日本顾问显然打顺了手,步子越走越急,刀越挥越快,到后來,居然十招之中至少有九招是在抢攻,只剩下最后一招勉强防守一下,算是给自己留点儿恢复体力的空间。 “不好,张胖子要输。”几名半大男孩儿先按奈不住,跑到连长老杨身边,用力拽对方衣角,“跟小鬼子讲什么规矩,直接一枪崩了他就是。” “就是。”几名女生也红了眼睛,低声催促老杨开枪,“人质已经被小鬼子丢到一边去了,只要您一枪打死他,咱们就可以冲过去把人质给抢回來。” “嗯,。”杨连长手按枪柄,低声沉吟,“再等等,我估计胖子是故意示弱。” 鬼子顾问宫本雄一肯定专门练过刀术,这一点儿,任何长着眼睛的人现代都能看得出來,然而,张松龄所使用的招数,多少也算个练家子的杨连长就有点儿看不懂了,大体上,有点儿像西北军的破锋八刀,但与破锋八刀又不完全一样,步伐中少了几分灵活,手臂上的动作,却更加简单干脆,并且力道奇大,每次用刀背砸中对方的刀刃,都能砸出一大串火星來。 “还等什么等,你们怕丢脸,我來。”见杨连长始终不肯开枪,与张松龄已经混得很熟的杨柳大急,伸出手去,就准备从对方腰间抢盒子炮。 但是,另外一只大手却死死按在了她的手背上面,抬起头,她看见一双陌生且充满野性的眼睛,“姑娘,别着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杨连长身边的李老九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胖子从來沒让大伙失望过,况且这盒子炮最难瞄准,你一枪打过去,最后打在谁身上根本沒谱。” “你”已经快急哭了的杨柳赶紧抽出手,冲着李老九用力跺脚,“你们这些国民党” 斥责的话还沒等说完,周围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喝彩声,赶紧扭头去看,只见宫本雄一整个湿得像刚从水里刚捞出來一般,拄着武士刀拼命喘气,猩红的血浆则顺着刀身淌了下來,淅淅沥沥,转眼间就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红色的血洼。 “张,。”杨柳的心脏猛然抽了抽,迅速将目光转向张松龄,却发现后者气定神闲地活动了几下胳膊,然后笑着对宫本雄一发出邀请,“接着來,或者你主动认输剖腹,还是两条路,你自己选。” “呀,。”宫本雄一哪能忍受对方如此羞辱,跳将起來,踉跄着奔向张松龄,后者毫不犹豫地上步左劈刀,紧接着左脚上半步,成右跪步,单手刀从左臂外侧继续向左上抡出一到完美的弧线,再从左上向右下用力斜劈,“当”地一声,将宫本雄一连人带刀劈出了两米多远,蹬蹬蹬连退数步,一个跟头坐在了地上。 沒等他重新站起來,张松龄已经人随刀至,一记简单至极的力劈华山,刀刃带着风声,直奔小鬼子面门,宫本雄一不得不将武士刀举过头顶,勉强挡住这全力一击,受了伤的手臂再次喷出一道血水,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 “当。”张松龄又是一记力劈华山,再奔小鬼子头顶,逼着对方再次举刀招架,然后第三次有血水从伤口喷射出來,疼得小鬼子呲牙咧嘴。 张松龄却是得势不饶人,一记力劈华山,紧跟着一记力劈华山,像剁菜一样劈个沒完,双方的身高差距原本就非常巨大,此刻一个站,一个坐,更是相差悬殊,从侧面看过去,简直就是一个大人在教训孩子,很快,小鬼**本雄一就支撑不下去了,干脆把身子向前一扑,抱着被砍成锯子的武士刀,直奔张松龄下阴。 他准备采取这种两败俱伤手法,逼退对手,为自己赢得须臾喘息之机,谁料张松龄早有防备,迅速一个拧身撤步,就把他闪了个狗啃食,旋即一脚踩住他的脊背,钢刀由上到下,“噗。”,一颗硕大的头颅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出半丈多远。 “啊,,。”几个女学生被吓得伸手捂住眼睛,然后迅速将手指分离开,从指头缝隙里紧紧盯住张松龄,目光中涌满了崇拜,几个小男生则如释重负般拍拍各自的胸口,然后板起面孔,轻轻撇嘴,谁也记不起就在几秒钟之前,他们还为张松龄的安危,紧张得心脏几乎从嗓子眼儿里头跳出來。 “张爷威武。”“张爷好样的。”独立营的李老九等人,却不像年青学生这般矜持,在马背上举起钢刀,大声给张松龄喝彩,仿佛后者是他们的自己人一般,根本不管八路军的骑兵连就在对面,一个个将手臂按在刀柄上,眼睛里头写满了警惕,特别是那个杨连长,因为观战时不小心被李老九摸到了身边,心中又惊又怒,沒等场地中的比试结束,就已经把全部精力转移到了对方身上,随时都可能抢先发起攻击。 “老杨,这位是我的老熟人,黑石独立营的李副营长,。”张松龄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的欢庆气氛中隐隐有一丝古怪,赶紧走到杨连长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向近在咫尺的李老九,“当年我们黑石游击队和独立营曾经多次并肩打鬼子,彼此都是同生共死的交情。” “敬礼。”杨连长这才稍稍放下心來,主动向李老九行了一个军礼。 “不敢,不敢。”李老九不知道杨连长的來路,立刻侧开半个身子,然后按照江湖礼节向对方拱手,“刚才不是故意要打扰您看好戏,实在是怕您身边这几位小娘们儿沉不住气,胡乱出手,坏了张大哥名头,咱们草原上不比口里那边,喜欢穷讲究,万一名声倒了,你再大的來头,做起事情來也要难上一万倍。” 几句话,不但将自己刚才偷偷跑过來的原因说清楚了,捎带着还敲打了杨连长等人一把,警告他们不要以为自己來自什么大地方,就想在黑石寨这一带为所欲为,连长老杨先前警惕过了头,此刻明知道对方话里有话,也只好装作沒有听明白,笑着退开半步,拱手回应,“那就多谢李营长了,不过刚才即便您不出面阻止,我也不会让同学们随便开枪,张队长的本事我们早就亲眼目睹过了,对他非常有信心。” 两个大男人在这里暗斗机锋,刚才差点惹了祸的几个女生脸上可是受不住了,四下看了看,立刻争先恐后地向场地中间的人质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叽叽喳喳地叫嚷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她解开,头上套着这么大的口袋,闷也闷死了。” 被她们几个这样胡乱一打岔,李老九也沒有了继续跟杨连长纠缠下去的兴致,迅速转过头,向着张松龄拱手,“人是张队长救下來的,李某就干脆偷一次懒,再拜托你们游击队将她给斯琴王爷送回去,至于这个几个鬼子的尸体,能不能请张队长赏在下一个面子,让在下带回去向上头邀功,您老想必也知道,我们北路军这边对战功的赏赐甚厚,把这几具尸体拍了照片给上头寄过去,咱们营长今年上半年的考绩至少能混出一个中上來。” “什么赏不赏的,人是你们追趴下的,张某不过给了他们最后一刀而已。”张松龄留下几具鬼子的尸体根本沒任何作用,想都沒想,干脆地答应。 从始至终,双方都对被俘的伪军都只字未提,仿佛那些家伙只是废品一般,根本不值得任何人浪费口水,然而俘虏们自己可不愿意被彻底忽视,落在游击队手中有活路,落在独立营手中一条命差不多就得丢掉小半条,趁着看押自己的战士不注意,赶紧向张松龄身边跑了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大声嚷嚷,“张爷,张爷您刚才答应不杀我们。”“张爷,求求您,千万带我们走,我们愿意加入游击队,愿意,愿意戴罪立功。” “这些人”对于自己的同胞,张松龄总是有些下不了狠心,即便对方当了伪军,“李营长,我刚才的确曾经许诺在先,只要投降就放他们一条生路。” “您说得算,带他们回去,我还嫌浪费粮食呢。”李老九潇洒地一挥手,将伪军全都送给的张松龄,“不过您可小心了,这帮家伙,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真的让他们加入了游击队,保不准哪天战场上给您來个临阵倒戈。” “不会,不会,我们可以对着长生天发誓。” “如果我们再投降日本人,我们,我们全家都被老天爷打雷劈死。”沒等张松龄开口,一众伪军争先恐后地发起了毒誓來。 老天爷的雷劈要是管用,草原上早就沒恶人了,张松龄微微摇头,尽当伪军是在唱歌,他这次回到黑石寨,匆匆坐一下就得继续带着骑兵连继续向北,不想留下一大堆隐患让方国强为难,所以等李老九带着独立营的人走远,就打算让这些些俘虏留下枪滚蛋,才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什么时间。 结果这个略微带出一点儿内心深处不屑的笑容,却让伪军们大惊失色,一个个面色如土,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张爷,张爷,我们,我们真的不敢再有二心。”“求求您,求求您给我们一条活路。”“我们,我们可以,可以交投名状,我们,我们知道小鬼子抓斯琴的侍女是因为什么。” 也不知道是那个俘虏突然豁了出去,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句,随即,所有俘虏齐齐闭住了嘴巴,将头扎进草丛中,谁也不肯承认话出于自己之口,张松龄却不是聋子,也知道李老九不是,只好向后者笑了笑,用目光探询对方的意见。 “斯琴跟你们游击队关系更近一些,你们负责到底好了,我只管带着鬼子的尸体回去交差。”李老九绝对是个敞亮人,按照江湖规矩,一言既出,多少匹马都追不回头。 张松龄明白对方说得是实话,只好先承下这个人情,叫过几名战士,命令他们将伪军们从地上拉起來,带到一旁去重新整队,严加看管,随后,又将头转向正在被几个女生围着安慰的人质,查看刚才自己到底救下了谁。 他不转头还好,一转头,目光恰恰被人质捉了个正着,后者立刻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从地面上跳起來,三步并作两步朝他面前走,一边走,一边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哭喊道:“你终于看我一眼了,,谁稀罕你來救,,呜呜,呜呜,,,早知道是你,不如让我死在小鬼子手里好了,你就不怕毁了游击队的声誉么,,你们黑石游击队,尽是些沒良心的东西,呜呜,,呜呜呜,,。” 第三章 天与地 (四 下) 第三章天与地(四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松龄愣了愣,双脚停在了半路,望着哭成泪人儿的蒙古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满头雾水。 这个蒙古女孩儿他认识,乃为斯琴女王的贴身侍女,名字里有几个字是非常绕口的梵语,他个根本记之不住,翻译成汉语则是青色的莲花,所以大伙习惯叫她清莲,或者莲子,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斯琴女王爷曾经试图将青莲和他撮合在一起,不过张松龄找了个非常漂亮的借口给婉拒了,本以为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很快就忘了这回事,谁料却被此女恨在了骨头里,。 他这厢冤枉的六月飞雪,同行的几个女学生可是不知道其中还另有一番弯弯绕,见一个漂亮得宛若画中人物的蒙古女子对着张松龄又哭又骂,立刻将后者与陈世美画上了等号,先前心中的高大形象瞬间崩塌不说,看过來的目光里还充满了激愤,特别是这些日子与张松龄交往最深的杨柳,颤抖得如秋风中的一株青草,两行清泪也顺着白瓷般的面孔淅淅沥沥往下淌。 “这,这”张松龄尴尬得额头见汗,将目光转向李老九,期待对方能主动站出來跟自己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谁料对方却将脸扭到了后背上,眼睛望着远方,仿佛天边的云海中正有一场不可错过的大戏在上演。 再将目光转向老杨和一众骑兵连弟兄,他也从后者们脸上看到了一丝不屑的表情,继续任由误会蔓延下去,后果可就难以预料了,猛然间用力一跺脚,张松龄再度将脸转向清莲,“别哭了,难道我救人还救出错來了,,你如果愿意跟着鬼子走的话,尽管自己去黑石寨,城里边小鬼子有的是,丑的俊的你随便挑。” “你,你才愿意跟着小鬼子走,。”青莲被他骂得满脸通红,泪水卡在眼眶里直打转儿,“我,我”说着话,又失声痛哭起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张松龄,你说什么呢,。”圆脸李芳抱住比自己足足高了大半头青莲,对着张松龄怒目而视,“你辜负了人家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把人家往小鬼子手里推,,八路军当中,怎么会有你这种干部,。” “就是,就是。”其他女孩子也叽叽喳喳,对着张松龄全力声讨,“你不就是个大队长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也敢玩始乱终弃这一套,要是哪天让你当上了旅长、军长,还不知道多少女生要被你辜负。” “会打仗,会打仗有什么了不起的,全中国会打仗的人多了,也沒见像你这样无情无义的,。” “别哭,别哭,他敢辜负你,咱们也别让他好过,咱们去军分区告他去,就不信上头会不管这种事情。” “别哭,我们也不走了,和你一起回军分区告他去,让苏司令员撤他的职,看他还敢不敢沒良心。”说着话,几个感情丰富的女生已经带上了哭腔,仿佛被辜负的就是她们自己一般,即便告到延安去,也一定要讨还公道。 “张,张连长不是,不是那种人,你们,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他最近一段时间战斗任务很多,也许,也许是沒时间”一个细弱蚊蚋,但非常另类的声音突然从女生们之间响起,令大伙忍不住回头,对说话的人怒目而视。 还是杨柳,脸白得像早春时节的残雪一般,单薄的嘴唇隐隐露出两个暗红色的齿痕,在一片怒其不争的目光中,继续小声提议,“他,他当上,当上大队长也挺不容易的,你,你既然爱他,就,就应该原谅他这回,不,不能主动毁了他的前程。” 这都哪跟哪啊,,张松龄听得恨不能以头抢地,上前几步,一把拉住青莲,“我说莲子,大姐,我管你叫大姐还不成么,,我到底怎么你了,游击队又怎么得罪你了,,怎么一年多沒见面,你就恨不得把我往脏水坑里头推呢,。” “你,你要干什么,。” “把你的手拿开,,否则我们就叫人了。” “别怕他,有我们给你做主,他们八路军的人,不准欺负老百姓。”众女生推了张松龄几把沒推动,抱着青莲,誓于后者共同进退。 “莲子,咱俩沒仇沒冤的,你不至于诚心让我难堪吧,。”张松龄知道今天的事情越早说清楚越好,强压住心中的狂躁,低声求肯,“我是拒绝了斯琴的提议,我不好,但你也知道,我是拿枪的人,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当时答应了下來,才是真正存心害你,万一哪天挨了枪籽儿” 沒等他把话说完,青莲的另一只手已经摆脱了众位女侠,用力掩在了他的嘴唇上,“你不要这样说,我不许你这样说,你是英雄,永远不会死,如果你真的哪天被长生天召唤了,我,我就替你守,守一辈子,按照你们汉人的规矩,我发誓,我说得到,就一定做得到。” 众女侠们沒想到莲子竟然如此沒立场,被张松龄几句花言巧语就给哄住了,登时尴尬地站了一边,满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有先前替张松龄求情的杨柳,眼睛里突然有团火焰跳了跳,苍白面孔上也重新涌起了几分光泽。 “张连长,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啊,还有斯琴是谁,是你们两个的介绍人么,她这个介绍人当得可真不称职,居然撮合出一对怨偶出來,。”眼角噙着泪,杨柳故意装出一幅好奇宝宝的模样,连胜声问,每一句话,都恰恰说在了最关键处。 一众正忙着抱打不平的女侠们闻听此言,立刻察觉到事情好像跟自己心中所想像的那种有点儿出入,张胖子的“花言巧语”听起來非常诚恳不假,可是一个字都沒承认自己跟这位叫做莲子的女孩有感情方面的瓜葛,而这位莲子,虽然看起來对张胖子用情甚重,也沒有一个字來证明,他们原本就是一对儿未婚夫妻。 正尴尬间,又张松龄轻轻挪开掩着他自己嘴巴的手,握在掌心里,继续低声说道:“我,我相信你是真心对我好,但咱们俩的事情,可不可以回头再说,你今年不过才十六,我今年二十一,今后的日子都很长,谁也保证不了会有什么变化发生,你” “不会,我不会。”莲子两只手都被张松龄握住,身体滚烫,脸红得如盛开的海棠花,“我们这里,十二,十二岁就可以做妈妈了,我自打,自打第一次见到你,心里,心里就再沒装下过,装下过别的男人,张大哥,你不知道,那天你拒绝了王爷的提亲,我,我简直恨不得,恨不得当时就,就死掉,然后让你,让你后悔一辈子,一辈子都,都再也忘不了,忘不了我” 毕竟是个女孩子,再豪放也有个限度,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细弱蚊蚋,众女侠们闻听此言,感动之余,更是尴尬得无地自容,为了一个陌生人的几句话,大伙就立刻把心目中的英雄当成了陈世美,这判断力,也实在,实在太差了些,倒是杨柳,平素看着文文弱弱地一个小人儿,关键时刻,却能沉得住气。 想到这儿,众女侠们纷纷将头转向杨柳,看她如何继续做清官,判断别人的家务事,却见后者慢慢退开,再也不向张松龄这边看上一眼,“柳儿——”圆脸大姐李芳轻呼一声,拔腿便追,追了几步,又实在想不出來杨柳留下來能起什么作用,又缓缓停住脚步,回过头继续看张松龄如何消受美人情重,。 死胖子,看你怎么办,众半大男儿也是看热闹不嫌事情大,一个个歪着头,满脸含笑,死胖子是个人物,这点,大伙绝对承认,死胖子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文武双全,这一点,大伙也勉强能够接受,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儿关,眼下正恨不得将头扎进死胖子怀里那位,绝对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而杨柳、李芳和王婉莹等学妹们,目睹了死胖子的强大桃花运之后,是不是还有兴趣参与进去做其中一朵桃花,却未可知。 若是说张松龄此刻心里一点感动都沒有,那他可真是石头变的,然而此刻,除了感动之外,他心中占据更大份量的却是,在自己离开这一年多來,游击队与斯琴王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居然让青莲在指责自己的同时,顺带着也将游击队的所有人一竿子全部打翻在地,,要知道,如果沒有斯琴王爷的全力支持,黑石游击队绝对走不到今天,而以后若是与斯琴女王爷分道扬镳,黑石游击队,恐怕也要瞬间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任领导者有霸王之力,也难以再将它拉上胜利的巅峰。 第三章 天与地 (五 上) 第三章天与地(五上) 想到这儿,他换了种更温和的语气,拉着青莲的手说道:“那天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对,沒考虑你的感受,可你也不用总把‘死’字挂在嘴边上吧,,万一你真有个好歹,斯琴王爷岂不是要跟我沒完,!” “人家当时只是气,气你看不上人家,人家虽然是斯琴的侍女,但卖身契早就被她给烧掉了,她,她还说过,哪天,哪天人家找到了中意的,她,她就准备一笔嫁妆,像送亲妹妹一样送人家,送人家出阁”青莲根本沒听出张松龄的话中有话,继续低着头,用蚊蚋般的声音慢慢补充。 “她对你可真好。”张松龄不敢接对方的话茬,非常艰难地继续绕着弯子商量,“你被日本人抓了的事情,她要是听说,还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呢,赶紧把眼泪擦擦,这就跟我们一起走吧,等我到了游击队,把这次任务交接了之后,我再专门送你回王府。” 能与张松龄并辔而行,青莲心中当然是一百二十个愿意,然而,当闻听要先回一趟游击队驻地,她的手指立刻就变得僵硬了起來,猛地往回一抽,大声说道:“不,我不跟你去游击队,你们游击队看不起我们王府的人,我不能腆着脸硬往上凑。” 话说完,她又迅速意识到自己又殃及了无辜,红着脸,看着张松龄的眼睛解释:“张,张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是针对你,我可以在麒麟岭下等你,等你跟姓方的见了面之后,再调回头來找我,总之,在姓方的给我们家王爷道歉之前,我,我绝不能登你们游击队的门。” “这”张松龄先前之所以千方百计想拉着青莲跟队伍一起走,就是不愿意让游击队和右旗王府之间的裂痕,暴露在外人面前,谁料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关头却因为青莲一句话而功亏一篑。 “张爷,你们两个慢慢商量着,我带着小鬼子的脑袋瓜子先回去交差了。”好在李老九这个人非常识趣儿,看出张松龄已经马上就要尴尬到四处寻找缝隙往里钻的地步,,便笑呵呵地拱了下手,主动提出告辞。 “替我给你们营长带好。”张松龄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转过头來,笑着向李老九还礼。 “那是自然,我家营长如果知道您回來了,说不准有多高兴呢。”李老九笑着跳上坐骑,抖动缰绳朝自己的队伍走去,才离开三五步,想了想,又犹豫着转过头來,低声说道:“要说有些事情,不该我这个外人跟着瞎搀和,但是张爷您跟我家营长是过命的交情,所以,老九也斗胆跟你念叨几句,如果您不爱听,也别生气,就当老九我放了一个屁便是。” “老李你这话就沒意思了。”张松龄闻听,心里又猛地往下一沉,呼吸也变得愈发粗重,游击队十有七八是出问題了,方国强那个固执家伙,肯定沒处理好内部和外界的各种关系,然而在口袋里苏醒亲自赠予的小册子里,黑石根据地,却是军区推崇的先进典型之一,很多地方都做出了傲人的成绩,足以让兄弟单位当作楷模來学习。 不管内心里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作为黑石根据地的当家人,此时此刻,他却必须强装出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笑了笑,低声回应,“咱们是同生共死过的交情,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即便你说得重了,也是为了大伙都好不是,。” “张爷您是个明白人,比那姓方的强多了,唉。”李老九先大声叹了口气,然后继续摇着头补充,“我倒不是想背后给人下蛆,他那个人呢,本事是一等一的,做出的事情也有板有眼,可就是,就是沒什么人味儿,这个人呢,毕竟都不是机关枪,你光是定期上油,勤擦把擦把,就能随便使唤了。” “李哥说得是实话。”张松龄越听心里头越不是滋味,点点头,强笑着回应,“最近这段时间我不在,老方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还请大伙多担待一二,等我忙活完了手头的事情,肯定会跟他好好谈谈。” “也沒什么担待不担待的,我只是觉得咱们好歹一起杀过鬼子,所以才斗胆提醒你一句,走了,走了,咱们改天再聚。”李老九笑着磕打了一下马镫,一边加速,一边继续说道:“对了,你路上小心点儿,虽然你身边的弟兄不少,可也要提防着小鬼子打冷枪,他们啊,把红爷和你当年对付他们的那些个招数,差不多全学去了。” “啊,,。”张松龄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嘴巴大张,半晌说不出话來,方国强得罪了斯琴女王,游击队与黑石独立营之间的关系也越來越疏远,这些接踵而來的不利消息,已经令他难以消化了,更沒想到的是,日本人居然也厚着脸皮打起了游击战,靠冷枪冷炮來对付游击队和独立营,这都是哪跟哪啊,自己离开不过才一年多点儿的时间,怎么回來之后竟然处处都感觉陌生,。 在旁边将李老九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正着,同行的男女学生们也沒了继续看热闹的心思,跟张松龄一道目送着黑石独立营离开,然后互相使了个眼色,由圆脸李芳出头,小心翼翼地提醒:“张队,那个国民党营长的话,未必可信,他们一直视你们为竞争对手,说不定刚才是在故意挑拨离间。” “你们才是故意挑拨离间。”话音未落,青莲已经厉声打断,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丝毫不念刚才众人替她主持公道之情,“他说得都是实话,那个姓方的就是沒人味儿,龙哥和我们王爷多好的一对儿啊,他非要硬生生地给拆散了,并且还故意把龙爷往远处派,连问个明白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们家王爷。” “什么,。”沒有外人在跟前,张松龄再也强装不下去了,一把抓起青莲的手,大声追问,“你说什么,谁把龙哥和斯琴给拆散了,,方政委到底把龙哥派到哪里去了,赶紧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天与地 (五 下) ****** 第三章 天与地 (五 下) “当然是姓方的把龙爷跟斯琴姐两个给拆撒了”青莲被张松龄的举动给吓了一跳愣了愣斟酌着回应“他他总给龙爷找事干不准龙爷在王府停留他他还说说龙爷和斯琴成亲违反八路军的纪律你们八路军就是再不讲人也不能阻止别人成亲吧张大哥你回來就好了你回來后立刻把姓方的给撤了撤了他就再沒人敢对龙爷和斯琴姐两人的事说三道四了” “撤了他”张松龄郁闷得只想撞墙的确他现在还是黑石游击队的大队长黑石根据地的一把手可他这个一把手分工是主管军事根本沒资格置喙组织建设当然更沒资格去撤换自己的政委 况且赵天龙跟斯琴的结婚申请的确不符合八路军的相关纪律二五八团这是目前最基本的条件如果黑石根据地处于大后方还有机会通融而黑石游击队的位置却恰恰是晋察冀根据地向北深入草原的桥头堡 正急得两眼冒火间又听见青莲低声补充道:“那姓方的可不是东西了居然跟龙爷说他跟斯琴姐在一起会损害八路军的声誉斯琴姐又不是坏女人她跟龙爷在一起怎么就损害八路军的声誉了你们游击队当年被逼得走投无路请求在右旗的领地上落脚时怎么不嫌我们损害八路军的声誉啊” 这又是哪跟哪啊张松龄越听越糊涂越听越窝火只觉得额头上有根青筋在“突突突”地蹦个不停然而此时此刻青莲又是他唯一能了解问題到底出在哪里的渠道所以尽管听得两眼黑他依旧要按奈住性子柔声追问“莲子你不要急慢慢说方国强到底是怎么跟龙哥说的他的原话是什么放心什么事损害八路军的声誉不归他一个人说得算” 听张松龄的话语里已经带上了准备替大伙主持公道的意味蒙古少女青莲终于放了心想了想用很小的声音回应道:“那天那天我去给斯琴姐送奶茶听见她和龙爷在屋子里边争吵好像好像是龙爷说他以后不能经常來了方政委批评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沒考虑对八路军声誉的影响然后斯琴姐就质问了龙爷几句说他如果不想來就拉倒沒人稀罕然后然后龙爷就骑着马走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沒回來斯琴姐派我去游击队找他每次去结果都是他出去执行任务了你们游击队又不止是龙爷一个人怎么别人都在所有任务都非得他亲自出马” “这”张松龄喃喃的回应了一声愈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小青莲的表达能力非常差光是听她最后的这段说辞龙哥和斯琴之间绝对像是热恋中的男女侣正在赌气而不是方国强这个老巫婆棒打鸳鸯但她先前对方国强的指控偏偏又是那样的信誓旦旦仿佛斯琴与赵天龙两人之间的矛盾完全是方国强从中作梗一般 不光他一个人听得头晕脑胀周围那些原本已经对方国强有了先入为主印象的青年学生们此刻也互相用眼神交流着满脸狐疑仔细对比青莲自己的说法好像前后矛盾的地方非常多至少那个“恶人”方政委沒有勒令故事中的男女断绝來往也未曾滥用职权故意寻找其中任何一方的麻烦 既然方国强沒有勒令赵天龙与斯琴断绝交往那么他的形象就不像青莲形容得那样可恶学生们的判断标准很简单也足够直接互相之间又用眼神交流了十几秒钟之后还是由圆脸李芳带头轻轻拉了一下张松龄的衣角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边赶路边说吧反正距离你们黑石游击队的驻地已经沒多远了到底生了什么事你回去后多找几个人问问不就清楚了么” 小青莲非常介意别人拉张松龄的衣角立刻把眼睛竖了起來如同护巢的喜鹊一般叽叽喳喳地对李芳喊道:“问什么问难道我还会骗张大哥你们就是再找一百个人问结果也一样姓方的居心叵测生生拆撒了斯琴姐和龙爷” “莲子火气别这么大”张松龄轻轻拍了拍莲子的头苦笑着安慰“只有了解清楚了况我才能帮着龙哥和斯琴两个想办法你也不愿意看到斯琴和龙哥今后就谁也不理睬谁吧不愿意的话就别这么冲动咱们一起來平心静气地把问題解决掉相信只要想办法总能想出來的” “最好的办法是让姓方的哪來回哪去”青莲跺了下脚大声回应抬头看了看张松龄的脸色她又觉得自己的话有干涉对方处理游击队内部事务之嫌赶紧换了一种语气可怜巴巴地说道:“斯琴姐对龙爷的心老天爷看到都会感动在重庆时多少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天天找借口接近她都被她用马鞭子给抽跑了如果龙爷不肯珍惜那斯琴姐可是哭都沒地方哭去了” “不会的不会的”张松龄用力摇了几下头低声保证“龙哥不是那种人这点你尽可放心他和斯琴之间的事也许有什么误会只要把话说开了一切就又恢复到以前了” “可你们方政委连说话的机会都沒给斯琴姐留”青莲闻听又很恨地跺脚仿佛脚底下踩着的是某个老巫婆的胸口一般“这都三个多月了斯琴姐想见龙爷一面都见不到你不知道她表面上虽然刚强背地里这些日子流的眼泪几大缸都接不完” “也许是最近真的任务多也不一定”张松龄不打算根据青莲一个人的指控就彻底否定方国强想了想又低声安抚道:“龙哥提副大队长的事还是方政委向军分区建议的呢如果他真的对龙哥有恶意的话何必主动把龙哥往高处推” 这是一句实话在读书期间几次有限的通信中无论是方国强还是赵天龙都沒提及斯琴和事也沒一句话说道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反倒是彼此之间都对另外一方赞誉有加特别是在升任副大队长一事上虽然赵天龙自谦说他还远不够格但字里行间却已经隐隐透出了他很领方国强的并且愿意在工作方面给与对方更多的支持 “谁稀罕”小青莲显然不知道这件内眨巴了几下水汪汪的眼睛继续嘴硬“不就是个大队长么还是副的龙爷要是娶了斯琴姐整个右旗都是他们两人的包括你们游击队现在的大部分地盘儿” 话音落下她又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张松龄也给捎带进去了赶紧垂下头去以极小的声音补救“我我不是说你说你不够好你你将來也不止是一个大队长我我和斯琴姐每次说起你她她都说都说你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非常非常了不起” “那是你们斯琴王爷随口一说”张松龄被怀春少女夸得脸上烫苦笑着摇头“行了咱们不提这些了时候不早了赶紧上马走吧越早回到游击队越早替你们斯琴王爷解决了问題” 说着话也不管青莲同意不同意拉过自己的东洋马硬推着对方坐上去然后又从俘虏的坐骑中挑出一匹飞身跨在上面与此女并辔而行 青莲原本还想矜持一下觉张松龄把坐骑让给了自己立刻羞得浑身烫低着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一众男性青年学子见了未免又开始羡慕张松龄的桃花运走到哪里都有美女喜欢并且被他拒绝后还死缠不放这死胖子又黑又壮还到处是伤疤哪來的这么大魅力这死胖子被如此漂亮的女生看上居然还要装冷酷拒绝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肚子里虽然不断腹诽着他们同时却真心希望能助张松龄一臂之力帮他解决掉眼前的所有麻烦一则那样大伙就可以继续向北走早日抵达此行的目的地二來一个蒙古女王与一个战斗英雄之间的感在年青的眼睛里怎么看怎么都是天作之合大伙愿意出一把力让这冰冷的人世间再多一份美好 如是想着众人在行军路上就开始留上了心试图在蛛丝马迹中寻找问題的答案结果越是留心却越觉得李老九和蒙古少女青莲两个对方政委的指控有点儿过其实特别是正式进入游击队的控制地域之后沿途中越來越多的车马和行人无一不在暗示着黑石根据地的兴旺与繁荣并且在越靠近游击队总部的地段繁荣的迹象也越明显來來往往的百姓和商贩们已经将草原上的原始小径踩得足足可供三辆大车并行每一辆从麒麟岭下返回的车辆都装得满满的赶车人的面孔上也写满了丰收的笑容 第三章 天与地 (六 上) 第三章天与地(六上) 大部分马车上,装的都是肥皂、胶漆、毡子这些价格低廉的杂货,根据地的产品已经打出了一定名头,只要商贩们能平安从草原上运出去,就不用为销路发愁,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因素是,眼下在华的各大日本商号注意力都集中在矿山、铁路这些高利润行业,有点儿看不上日常杂货的单薄利润,不会暗中勾结鬼子和汉奸给大伙使坏,所以商贩们在杂货贸易上,多少还能赚到一点儿糊口之资。 一小部分装了橡胶轮胎的轻便马车上,则用油布或者箱子将货物牢牢的盖了起來,这些马车通常都隶属于“大商号”,关系网四通八达,冒着被土匪打劫的风险來一趟草原,当然不满足于像寻常小商小贩那样倒腾几吨肥皂,他们盯上的是浴盐、蒙古成药和刚开发出來沒多久的皮革制品,前一种向來是游击队吸引商贩前來交易的拳头,虽然配方早就与小王爷白音共享了,但是繁琐的生产工艺和草原地区落后生产水平,严重限制了货物的产能,因此始终供不应求,后两种货物,则是方国强到來之后才开始诞生的新鲜玩意,据说在伪满洲国的长春和口里的北平、天津一带,已经打开了销路,走货量正在节节攀高。 无论是木头轱辘大车,还是橡胶轱辘马车,甚至还包括挑着担子赚一把脚力钱的苦哈哈,只要进出根据地,都必须接受岗哨的仔细检验,并且类似的岗哨还不止一处,从月牙湖畔开始,越接近喇嘛沟基地越为严格,以至于很多关卡前等待接受检查的人都要排出一条长队,令商贩们直骂娘,好在这年头,日本人和伪满洲国的各类关卡,通过起來更为麻烦,因此这些商贩们才沒有被复杂的过关手续吓倒,发泄完了心头的烦躁后,便又赶起大车继续排队过关,而那些负责关卡检查的游击队战士,也早已习惯了商贩们的做派,无论对方将话说得再难听,都始终陪着笑脸,绝不会因为几句出格的牢骚话,就故意给对方小鞋穿。 张松龄等人当然不在被检查之列,游击队的战士们早就得到通知,自家大队长这两天就会回來,心里头都非常兴奋,远远地看到了自己人的队伍,立刻放开了哨卡旁边的特别通道,然后带领前來帮忙的民兵们在通道两侧持枪立正,以军人之礼欢迎大队长的归來。 这一手,让张松龄既觉得亲切,又觉得有些陌生,亲切的是,自己终于又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游击队,见到了这些曾经生死与共的面孔,陌生的是,眼前的这些弟兄们,在精、气、神上,比分别时都提高了老大一截,特别是他们持枪敬礼时的姿势,绝对是正规军标准,丝毫不像原來那样率性随意。 至于这种变化到底好还是不好,张松龄自己也有点儿困惑,理智上,他知道越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军队,战斗力越强,这一点,他在晋察冀二十四团做见习连副时,已经深有体会,二十四团是冀中军区的王牌,在整个八路军中也算得上精锐,在那里,除了经常出入连部的几个人之外,大多数干部战士跟他都不熟悉,然而,当他和连长做出一项决定之后,却总能不折不扣地得到执行,哪怕是执行过程中遇到某些意外,战士们也会竭尽全力地克服,不说任何怨言,作为基层指挥人员來说,带领这样的部队打仗,当然是格外的顺手,顺手到了只要预先构思好了战斗的方案,几乎就可以放任不管的地步,自然有各级干部和战斗单位,像机器上的齿轮般,按部就班地走完整个战斗过程。 然而在感情上,他却更喜欢以前游击队的战斗方式,沒有那么强的职位等级概念,身边每个人都是兄弟,当你将手中钢刀举起來,他们就会跟着你一道去冲锋,即便挡在前方的敌军是自己的数倍,甚至数十倍,即便看不到任何获胜的可能。 他们只是催动坐骑,生死相随,只要你自己不调转马头,他们绝不会抢先离开,他们都将生命交给了你,他们是你,你就是他们,当将钢刀举起來的那一刻,就完全成为一个整体,在这个由数百名热血男儿组成的钢铁丛林当中,沒有恐惧,沒有背叛,沒有犹豫和彷徨,甚至连生命和死亡都彻底失去了概念,你们只是一起战斗,战斗,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擦着手臂,将挡在面前的对手一个接一个砍翻,用马蹄将敌人踏成肉酱,踏成齑粉,将恐惧和屈辱,永远刻进敌人的心里,敌人瑟缩,颤抖,拖着武器抱头鼠窜,而你则从背后追上他们,就像老虎追逐羊羔,狂放、骄傲、酣畅,每一次都如饮琼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來征战几人回,骑兵,天生就是个充满激情的兵种,从某种程度而言,纪律反而要退居其次,一群按照程序上马,下马,举刀,放枪的骑兵,打不出酣畅淋漓的气势,而一名严苟、死板的将领,也无法带队发起一场有我无敌的冲锋。 “也许我只是不习惯沒有亲眼看到变化发生的过程。”当将最后一道关卡甩在身后时,张松龄在心里讪讪地想,好胜与嫉妒,是每个年青男子刻在骨头里的天性,他自己亦不能免俗,更何况方国强目前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是建立于他和红胡子两个打下的基础上,将喇嘛沟山寨,扩展为黑石游击区,进而在条件成熟时变成黑石根据地,乃为红胡子的毕生梦想,也是他张松龄接受游击队后的努力目标,只可惜红胡子沒等看到梦想实现就倒下了,而他,在接手游击队才两三个月,就带领队伍杀向了锡林郭勒大草原,由北到南转战千里,随即就被推荐去了抗大,错过了最后的临门一脚。 有遗憾,也一点点嫉妒,方国强的运气太好了,來得正是时候,非但黑石游击队自身已经在前面的战斗当中积累了足够的底蕴和经验,城里的小鬼子,最近一年來也恰恰处于最虚弱时期。 但是此时此刻,在张松龄内心深处除了嫉妒外,更多的还是高兴与自豪,他很高兴能看到那么满载货物的马车和心满意足的笑脸,从靠近麒麟岭的位置慢慢走出來,他很高兴看到一根又一根不算太粗大,但在沿途任何地区都看不到的土坯烟囱,将黑色的浓烟喷向蔚蓝的天空,这些都意味着财源,意味着人气,意味着游击队已经摆脱了对别人的依赖,开始自给自足,同时也意味着根据地百姓的生活方式,已经开始逐渐脱离数千年來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传统,虽然步履蹒跚,但毕竟已经走在了路上。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张松龄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看喇嘛沟中到那群喷着滚滚浓烟的土坯烟囱时,心中依旧有一些激动,虽然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叫环境保护,什么叫高能耗产业,什么掠夺性开发,明白自己和方国强等人费尽心血搞出來的土作坊,在后世绝对属于五小产业,属于被政府勒令关停的对象,但是,在生存的问題沒解决之前,沒有谁能考虑得那么长远,况且在年青时候的他和二十世纪中叶绝大多数读书人眼里,遍地都是大烟囱,才是一个现代化国家的象征,壮美之处,超过自然界里的任何风景,(注1)- 同行的年青学子们,也深深为自己刚刚看见一切而感到震撼,在连续听到了李老九和青莲两人的“控诉”之后,他们心中,对此行的中转站黑石根据地,原本已经不报任何希望,政委方国强的形象,在他们心中,也变成了一个死板、刻薄、不近人情的抽象符号,甚至还要再加上争权夺利,阴险狡诈等负面形容词,然而,游击队控制范围内,远超过沿途其他草原地区的繁荣景象,却令他们对自己先前的想法深感怀疑,特别当在麒麟岭附近,看到那些原始却颇具规模的土作坊后,这种怀疑已经慢慢变成了惭愧。 大伙很可能是先入为主,错怪方政委了,一个死板、刻薄且喜欢弄权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把根据地治理得如此欣欣向荣,至于李老九和蒙古女孩青莲的控诉,则非常容易解释,李老九乃国民党的营副,他的嘴里,当然不会吐出什么象牙,而蒙古女孩青莲,则属于未成年的孩子,话语中掺杂了过多的个人感情,根本不足以采信。 所以当青莲决定留在麒麟岭下的蒙古牧民家,不再继续跟着大伙一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有些过于任性了,劝解的话,当然从几个女学生嘴里脱口而出:“一起上去吧,都到游击队的家门口了,你留在山下总是不太好。” “是啊,你不用怕,有我们在,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对啊,方政委如果做错了什么,你刚好当面提出來,他既然是游击队的政委,心胸应该不会太差” “不去,不去,就是死,我也不会死在山上。”青莲的心思非常敏感,立刻察觉到众人拿自己当成了信口雌黄的小孩子,红着眼睛,用力跺脚:“张大哥,我在哈斯家等你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不管你下不下山,我都骑着马离开,你别替姓方的说好话,我们王府的人,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 注1:关于这点,可以参考五十年代儿歌,《小燕子》,“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这里的春天更美丽”,在张松龄年青时的中国,很多工业品,前面都有个洋字,洋铁、洋蜡、洋钉子,所以迅速进入工业化,几乎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心中的最高梦想。 第三章 天与地 (六 下) 第三章 天与地 (六 下) “那你就在老哈斯家等我一天吧我跟方政委碰过头后尽快下來找你”张松龄看了青莲一眼有些无奈地说道 小青莲先前对方国强的指控明显带着强烈的情绪化因素现在勉强她跟着大伙一道上山只能令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此外张松龄到目前为止也沒想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处理和这个蒙古小姑娘之间的关系贸然将其带到营地里去见方国强和老郑等人将引起很多沒必要的误会 “那那你一定要早点早点下來找我啊我我一个人住在山下面有有点儿害怕”见张松龄答应得如此干脆小青莲心里立刻开始后悔起來咬了几下嘴唇忐忑不安地叮嘱 “沒事儿”张松龄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像安慰小孩子一样笑着回应“这里都到山脚下了鬼子和汉奸沒那么容易摸进來况且老哈斯的两个儿子都加入了游击队就凭这一条他也不会把你卖给小鬼子” “嗯”小青莲想了想轻轻点头住在麒麟岭附近的各族百姓绝大多数都成了游击队的铁杆支持者所以到老哈斯家中借宿她的个人安全根本不用担心特别是在双方都说着蒙古话的情况下保护客人就成了老哈斯一家天经地义的责任即便遇到什么危险也会第一时间将她推上战马而不是将客人交出去维护自己的小家 她真正担心的是张松龄上了山之后会不会遵守承诺再下來护送自己回王府连龙爷和斯琴姐两个都被姓方的生生给拆散了自己跟张松龄或者说张松龄对自己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龙爷和斯琴姐两个之间的感情更深 恋爱中的女孩子是盲目的同时也是极为敏感的她们往往会把男方一个无心的举动当成对自己的爱恋与关怀为之深深地陶醉她们往往还会因为男方偶尔表现出來的一点情绪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份量其实并沒有自己想象得那样重所以黯然神伤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影响下她们的大部分举动很难说是理性然而这些非理性的行为到头來往往第一个伤害的就是她们自己 带着满心的期待与不安小青莲挥手与大伙告别怏怏地骑着马朝老哈斯家的方向走去张松龄先目送她的背影去远然后继续带领队伍朝营地走还沒等进入山口方国强已经带着老郑等游击队的主要干部从上面迎了下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自打接到军分区的电报大伙就一直数着日子盼你回來今天终于盼到了赶紧上山炊事班刚宰了几头羊大伙正好支开锅子打牙祭”握着张松龄的手方国强兴奋地说道 一年多來在草原上风吹日晒他的肤色比原來深了一倍脸上的棱角也愈发地分明看上去充满了阳刚味道并且还带着很多同龄人身上不可能拥有的成熟两相比较此刻正与他双手相握的张松龄就显得圆润得多也年青得多说出的话來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生疏与不适:“啊羊都杀好了那就赶紧带着大伙上山去吧一路上吃了这么长时间干粮大伙肚子里的油水早就空了” 转过头张松龄又冲着身后所有人说道:“这位就是我们游击队的方政委这位是一中队长老郑这位三中队的副队长的小邹其他人也都是我们游击队的骨干具体名字咱们一边走我一边详细跟大伙做介绍羊已经杀好了大伙抓紧时间上山刚好尝尝新鲜” “谢谢方政委谢谢张队长”众学子和护送学子的战士们听闻有羊肉吃立刻食指大动嘴里道着谢迈开步子跟在张松龄身后往山上走 迎接自己的队伍里沒有赵天龙和小郑张松龄心中觉得好生奇怪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也不能直接将话題向赵天龙身上引一边替主客双方做着介绍一边有意无意地四下观望越看越觉得此刻的麒麟岭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大不相同 整齐、正规、干净完完全全是个正规军的营地模样比起冀中军区二十四团的团部來亦不逊色分毫在防御设施的复杂与多样性方面甚至比得上冀中军分区总部的营地毕竟后者一年多來总是在不停地挪动位置而黑石游击队的主营地却始终都设在喇嘛沟的麒麟岭上面 可以看得出來方国强在游击队的发展与建设方面花费了很多的心血并且是与老郑、小邹的等人一样把喇嘛沟当作了自己的家而不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这让张松龄愈发不愿意当着很多外人的面儿追问赵天龙与斯琴的事情只能耐着性子与方国强一道招待客人并且尽量满足客人们的好奇心以及各项生活需求 好不容易等到接风宴结束学生和护送学生的战士们都被领下去休息了张松龄与方国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相伴着走向大队部老郑和小邹等干部都明白前后隔着一年多时间大队长和政委两个肯定需要私下里做一些沟通所以都主动留在了食堂与炊事员们一道收拾桌椅碗筷 大队部的陈设基本上跟去年沒什么变化唯一多出來的是一个巨大的木制文件柜里边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不需要保密的资料并且在柜子的每一个格子上都贴好了相应的标签如此一來各类文件的位置便一目了然即便是很长时间沒有出入过大队部的人想做一些工作上的交接也不会遇到太多麻烦 从自己熟悉的位置上拎起茶壶巢子给自己和方国强都倒了一碗温开水张松龄斟酌了一下措辞笑着说道:“终于回來的就像做梦一样我还以为有可能被军区分配到别的地方去呢沒想到这么快就能回到家里來” “你可不能去别的什么地方”方国强用力喝了一大口水放下游击队名下作坊自己烧制的粗陶碗大声回应“弟兄们日夜都盼着你早点儿回來呢包括周黑子的独立营那边也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打听我做什么周黑子麾下现在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不会还惦记着咱们游击队吧”张松龄笑了笑低声询问独立营的副营长李老九对方国强的评价非常差究其原因问題很大可能就出在游击队与独立营两家的关系方面而不是方国强与他个人之间有什么矛盾顺着方国强的话头把这个问題摸清楚对今后自己与周黑碳相处对解决游击队与右旗王府之间的矛盾都不无益处 果然提起周黑碳的名字方国强的眉头就慢慢皱了起來想了想低声回应道“那倒是沒有不过这一年多时间他也沒消停了总是人为地制造一些问題出來试探咱们的反应好像咱们跟他有仇一般” “制造问題他都制造什么问題了你能不能大概跟我说说”张松龄眉头轻轻一跳有些诧异的追问方国强所描述的可不是周黑碳的行事风格在他的印象里周黑碳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直來直去哪怕是当年试图吞并游击队也是主动找上门当着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來意 “太多了几乎每月都弄出点儿幺蛾子來否则就闲的蛋疼”方国强耸耸肩苦笑着回应“而每次他都将分寸把握得非常准让咱们既非常难受又无法将这种事情当成两家之间的冲突來对待嗯我把游击队跟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都留了档案就在文件柜左侧从上面数第三个格子里等有了时间你自己看一看就清楚了对了如果我沒猜错的话应该是彭学文在他身后给他出谋划策咱们这位老朋友在我回來后不久就跟过來了他的行政公署就修在周黑碳的营部旁边” “彭学文他居然也來了怎么样你跟他较量过了么”张松龄心中立刻闪起了数道电光先前心中很多迷惑的地方登时被照得雪亮彭学文既然跑到黑石寨这边來了要是不唆使周黑碳给游击队使一些绊子就愧对他身上那件军统皮而方国强天生就跟彭学文两个不对付眼下又处于不同阵营必然要以牙还牙 如此一來黑石独立营的李老九能说方国强的好才怪可老方同志又怎么会把右旗王府得罪得那么狠呢如果仅仅是因为赵天龙的婚事审批问題他应该主动找机会给斯琴解释清楚才对毕竟与右旗王府的合作利大于弊而黑石游击队的发展过程中又欠过斯琴的巨大人情 正百思不解间耳畔又传來方国强的声音“算是较量过几回吧但输多赢少那厮这两年进步巨大我根本抓不到他的弱点要不是龙哥在这附近威望高并肩关键时刻能压得住场面咱们游击队肯定会吃大亏” 第三章 天与地 (七 上) 第三章天与地(七上) “抓不到他的弱点,。”张松龄微微一愣,沒想到方国强居然也有承认技不如人的时候,更诧异的是,对方的话语里,竟然充满了对赵天龙的赞赏。 这令他愈发地怀疑,自己在回來路上所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的真实性,以方国强的性格,如果他与赵天龙之间真的有矛盾,就绝不会故意替后者说好话,而张松龄自己也早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青涩少年,完全能判断得清楚,对方的夸赞话语是出自真心,还是虚情假意。 “是啊,他也算是名师出高徒了,或者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是主动挑起事端,又尽力控制住节奏和分寸,试图诱惑咱们这边开第一枪。”见张松龄的眼神有些困惑,方国强以为他是在琢磨如何面对彭学文,赶紧又低声补充,“今年春天更是过分,姓彭的干脆利用他那个狗屁行政专员的身份,把收税卡修在了通往咱们这边的那座石头桥上,过往商贩无论运送什么货物,一概都要抽税百分之十五。” “啊,。”张松龄咧了下嘴,对自家大舅哥的做法无话可说,商贩们跑一趟月牙湖,总计才能赚到几个钱,途中还要冒着被土匪或者日本鬼子打劫的风险,再被彭学文给斩上一刀,基本上就沒任何赚头了,久而久之,谁还肯继续白忙活,,而沒有月牙湖市场和麒麟岭土作坊带來的工商业利润,游击队的生存立刻就会受到威胁,更甭提日后继续发展壮大了。 被人卡脖子的事情,张松龄肯定不能接受,即便动手卡自己的是彭学文,抬头看了方国强一眼,他皱着眉头追问,“后來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现在国共两家斗而不破,咱们肯定不能带头开第一枪,况且彭学文去年对大伙有救命之恩,如果为了个关卡的事情就动手,咱们会被所有人当作白眼狼。” “是龙哥出面跟白音小王爷打了个招呼,然后白音就请了工匠,在石头桥旁边又架了一座浮桥,彭学文见收税卡已经沒了意义,就把他的人主动撤了回去。”方国强耸耸肩,苦笑着回应。 如果换成三年前的他,肯定不会对彭学文如此示弱,但现在的他是游击队的政委,一举一动都涉及到身后的队伍,所以有时候只能委屈一下自己,采用迂回的方式來解决问題。 “这样也好,恶人自有恶人磨,白音小王爷这两年沒少从咱们头上赚钱,也该替咱们做些事情了。”张松龄偷偷松了口气,耸耸肩,笑着点评。 “是啊,那白音小王爷,倒是个有趣的家伙。”方国强也笑了笑,点头附和,“日本人,军统、独立营还有咱们,同时脚踏四条船,居然一直走得稳稳当当,谁都知道他在干什么,却谁都得买他的账!” “那是人家祖传的生存本事,几百年的经验总结,当然非同一般。”张松龄又摇着头苦笑了几声,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便悄悄将话头重新引向自己最关注所在,“龙哥呢,还有小郑,怎么沒见他们两个,刚才吃饭时也沒听你说起。” “龙哥带着小郑,去义县那边开会了。”仿佛早就料到张松龄会有此一问,彭学文笑着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最近晋察冀军区提出一个方案,有意将伪满西部地区和东蒙地区的对日斗争,当作一整盘棋來下,所以咱们和抗联之间的联系通道,就必须尽快建立起來,我在军事斗争方面的经验不如赵队长,对东蒙地区的地理环境也不如他熟,所以干脆就让他代表咱们黑石根据地去参加会议了,估计就这两天就会回來,你若是不急着走,应该能见到他。” “噢。”张松龄想了想,轻轻点头,黑石寨所在位置,恰巧是蒙古草原的东段,距离伪满洲国的兴安省非常近,而伪满洲国这两年的西扩目标,也正是这一带,所以将两个地区的对日斗争工作关联起來,绝对是一招妙棋,如果能顺利实施的话,至少能缓解眼下黑石根据地孤悬漠东,根本得不到任何友军支援的窘境,同时,万一伪满州国西部地区的抗联队伍遇到挫折,也能大步后撤,在草原上找到新的落脚点,重整旗鼓。 至于联系建立起來之后,情报共享、预警提前,以及资源互通有无等方面的好处,更是显而易见,绝对值得黑石根据地的主要干部专程去接洽此事,并且尽快将其中合作的细节确定下來,付诸实施。 “咱们黑石根据地的主要合作对象,是抗联的辽西支队,他们那边兵源不愁,缺的主要是弹药、粮食和御寒的衣物。”方国强是个很尽职的人,很快就向张松龄介绍起了目前正在商谈的具体细节,“其中弹药方面,咱们帮不上什么忙,但粮食和过冬的毡靴,倒是能匀给他们一点儿,而伪满洲国治下的一些东北老乡,受不了日本人的盘剥,也想到草原上闯条生路,如果辽西支队帮忙组织几批,很快,喇嘛沟附近的人口,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单薄了。” 有了人口,就意味着兵源的增加,而在相对安宁的环境下,粮食和其他农业产品,也会迅速攀升,充足的食物,则会吸引更多的垦荒人口,慢慢形成一个良性循环,张松龄是个明白人,稍加琢磨,就理解了方国强的意图,但是,这样做的话,是不是步子迈得太快了些,,万一引发了当地蒙古牧民与新來人口之间的冲突,游击队岂不是两头都不讨好,。 想到此节,他看了看方国强,小声提醒:“安置新人前來垦荒,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当年张学良东北军一直在做,却受到了极大抵触,甚至闹出了民变,此外,咱们游击队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么,至少,得帮着新來的人渡过第一年。” “安置地点我已经想好了,还是以麒麟岭南边那几个村子为主,那边是斯琴王爷早就划给咱们游击队的,谁也不能说出什么,山下有一条小河,不用担心种地的水源,并且在第一年土地沒产出的时候,百姓们还可以到作坊里头领取材料,自己回家去加工一些零散部件,赚取生活费。”方国强早就有了相应方案,听张松龄问起,便将相关计划和盘托出,“第一批百姓不会太多,也就六七十户的样子,以辽西支队战士们的家眷为主,他们自己会携带一些口粮,另外,我已经委托了商贩们收购粮食备用,以满足新移民的不时之需。”” 聊聊几句,便勾画出了一个颇为详细的发展蓝图,张松龄听得频频点头,对其中某些设想深表赞同,然而,完成这样一幅蓝图,所需要的花费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至少,在他去读抗大之前,游击队自己支付不起。 “军区总部,已经承诺给咱们拨一笔钱,专款专用。”沒等他提到钱的事情,方国强已经主动补充,“大约有几千块的模样,足够支付前几批移民的花销,咱们自己的作坊,最近收益也不错,已经满足了游击队的自己支出,并且还略有盈余,所以我打算在招收新移民开荒的同时,把咱们游击队的规模也扩充一下,主力部队至少扩充到四百人,民兵则根据各村的实际情况,再另行决定。” “四百人,都是骑兵么。”张松龄被吓了一跳,追问的话脱口而出,黑石游击队在以前规模最庞大的时候,也就是两百出头,并且还要将后勤部门和各级军官全都加上,而方国强却打算在这个基础上翻一番,他难道会“撒豆成兵”的法术不成。 “不可能是骑兵。”方国强笑着摇头,“骑兵就保持目前规模就足够了,再多了,马料供应就又成了问題,剩下的我打算全招步兵,用大车來运送辎重的骡马化步兵,这样,机动性方面,不会太拖骑兵的后腿,万一遇到硬仗,还能弥补纯骑兵部队防御能力不足的缺陷。” “嗯。”张松龄脑子有点跟不上趟了,方国强一下子塞过來的东西太多,让他根本來不及消化,此外,单一的骑兵部队,的确有着防御能力方面的欠缺,方国强的这些设想,的确规划到了关键点上。 好像担心他不会同意,黑石游击队政委方国强理了一下思路,尽量放缓了语速补充,“本來应该先跟你商量之后,再做计划的,但是,我先前一直不确定军区领导会不会放你回來,第二,开春以來的种种迹象表明,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小鬼子无法在短期内以武力逼迫国民政府投降,已经开始逐步从前线往回抽调兵马,巩固后方,做长期对峙准备,你从冀中离开之后,那边的扫荡就一个接着一个,咱们黑石寨地区虽然不是鬼子的重点关注对象,可小日本的关东军和蒙疆驻屯军,也不会一直放任咱们像目前这样发展下去,在小鬼子的新一轮攻势发起之前,咱们必须做好充足准备。” 第三章 天与地 (七 下) 第三章 天与地 (七 下) 小鬼子被打急眼了所以宁可减缓对重庆国民政府的军事压力也要对晋察冀根据地进行报复对于这一点张松龄丝毫不感到吃惊早在百团大战的收尾阶段形势就已经露出了端倪由被占领区运往西南战场的军事物资大量减少而与此同时却有大批的鬼子一线精锐乘着火车从华东、华南地区向华北运动充实到各大城市与铁路枢纽当中随时准备向八路军发起反扑 而在二十四团缴获的鬼子文件中甚至还发现了“华北共军势力迅速发展 , 不容轻视如不及早采取对策, 华北将成为**天下 为此, 华北方面军的讨伐重点, 必须全面指向共军”之类的文字进一步表明小鬼子在骤然受到打击之后急于找回场子的焦躁心情(注1) 张松龄惊诧的是远在塞外的方国强居然也能敏锐地察觉到寒流将至并且不经任何人提醒就能主动做出相应准备这可不是一般的有远见从某种程度上讲方国强对于局势的洞察力还在他这个游击大队长之上如果换了张松龄自己在家留守而方国强去参加百团大战的话他绝对不敢保证自己能对未來局势做出同样的判断 只是在惊诧与佩服之余方国强的说话方式却让他感到隐隐有一点儿不舒服特别是那句“我先前一直不确定军区领导会不会放你回來”仿佛只要张松龄不回來黑石游击队就跟他沒有了任何关系一般处处透着一股子以自我为中心的味道 “你提前做好准备是对的”轻轻吐了口气张松龄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沒心胸“我也觉得日本关东军不会一直对黑石寨这边的情况不闻不问不过” 稍稍顿了顿他非常小心地提醒“不过光凭咱们自己的力量应对新的形势变化肯定会有困难所以我个人觉得如果能团结的话咱们还是尽量地把周围的蒙古贵族还有傅作义部的独立营团结在一起像原先那样彼此呼应协同作战” “团结肯定要团结但是却不能一味地退让甚至为了团结而放弃最基本的原则”方国强立刻意识到张松龄的话似有所指坦率地接口“咱们就拿周黑碳的独立营來说吧以前的确与游击队并肩战斗过很多次甚至可以说是咱们游击队的大恩人但是恩情归恩情咱们却不能因为他对咱们有恩就任由其随意出入根据地骚扰、祸害老百姓更不能容忍他们” “周黑碳祸害老百姓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怎么沒写信告诉我 ”张松龄心头立刻跳起一朵小火苗皱着眉头追问 “他本人的确沒有”方国强轻轻后退了半步用非常缓和的语气回应“但他去年盲目扩张队伍招纳了很多土匪和流máng让独立营的军纪变得非常坏强买强卖拉了百姓家的牲口不给足价钱的事情时有发生有几次还抢到了月牙湖这边我打电报向他提抗议他口头答应会百姓们一个交代过后却不见任何动静” “所以你就不准独立营的人再到月牙湖这边來了 ”张松龄深深吐了一口气也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來不那么生硬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方国强当初做得的确占理并且同为游击队的干部他这个大队长不能替外人说话“这个惩戒是不是有点儿波及面太广了周黑碳那厮很要面子他的部下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惹是生非” “沒有不准”方国强笑了笑低声解释“是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凡进入根据地的人都不准配枪第二要求他们像普通商贩一样登记姓名和來根据地的目的第三如果嫌登记麻烦的话每次到根据地之前都用电报通知游击队一下我派专人去陪同” 这还不如勒令独立营的人不准踏入根据地半步呢可以想象周黑碳接到游击队的“提议”之后会被气成什么模样张松龄心中郁闷低下头來看着方国强却在后者的脸上沒看出任何不安的迹象仿佛错误全在周黑碳身上一般他自己这边沒有任何缺失 感觉到张松龄目光里的失望方国强又笑了笑继续解释道:“我明白你跟周黑碳之间的交情当初做决定的时候龙哥也反对过但咱们既然建立了根据地就有义务保护根据地里头的所有老百姓为此得罪一些人在所难免况且周黑碳眼下又跟彭学文走得非常近受后者挑拨必然” “他救过游击队所有人的命”张松龄越听越觉得刺耳忍不住低声打断“不只是我跟龙哥是整个游击队包括红队在内的所有人并且不止是一次包括你最看不上的那个彭学文在游击队遭到鬼子偷袭时也亲自带人去骗开了黑石寨的大门与周黑碳一道给小鬼子來了个釜底抽薪” “可他几次想吞并咱们也是事实”方国强被说得有些委屈咬着牙回应 “不是沒能得逞么也沒动用任何武力 ”张松龄被顶得好生憋气大声强调“国民党与八路军之间的摩擦多了去不也是一样要继续联手对抗日本鬼子 “我沒说不跟他们联手而是要跟他们把规矩定的清楚些别再像先前那样稀里糊涂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方国强当然不服梗着脖子辩解“他们进入根据地就得守根据地的规矩同样咱们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也得尊守他独立营的规矩至于合作抗日的事情则必须要有个章程两家都按照商量好的章程执行把所有规矩都摆在明面上互相尊重这样合作起來才能更有章法也不会因为一方举止失当从而引起沒必要的误会” “你”张松龄被气得眼前直发黑却从方国强的话里挑不出任何错误來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李老九等人为什么看方国强不顺眼了这厮做任何事情都绝对站在理儿上只是根本沒考虑到其他人的感受沒考虑到这世间除了道理和规矩之外还有人情 周黑碳和李老九等人都是江湖豪客肯定受不了方国强如此削他们的面子而以赵天龙的性格即便不同意方国强的做法也肯定会顾全大局尊重政委的权威如此一來黑石游击队与黑石独立营之间的合作氛围就荡然无存了即便两家今后还有联手对抗小鬼子的可能也是迫于形势再也不会出现一方有难另外一方明知道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依然奋不顾身地前去救援的壮举 好在到目前为止黑石游击队与黑石独立营两家还沒有发生武力冲突由方国强的鲁莽所引发的矛盾还有缓和弥补的余地想到这儿张松龄第三次深深吸气强笑着说道:“也好反正规矩已经立下了就继续执行吧等我护送学生们回來亲自去独立营那边一趟跟黑子开诚布公的聊聊估计他听清楚了咱们的具体想法之后也能理解这里边的苦衷” “我当时的做法的确急躁了些”见张松龄主动让步方国强也尽量不再死抱着自己的观点不放“你若是能从中斡旋一下让两家的关系有所缓和也好实在不行也沒必要勉强傅作义的北路军一直急着跟咱们八路军划清界限周黑碳既然是北路军的营长不可能不受这个大环境的制约” “能继续合作还是尽量继续合作为好”张松龄强压住心中烦躁笑着摇头“国民党中有顽固派也有可以合作的对象北路军也是一样傅作义自己的态度不能约束得了下面所有人” “那倒是”方国强的最大特点就是讲道理听张松龄拿出了八路军与国民党中某些进步人士合作的先例笑着点头 “还有白音和斯琴那边我觉得能和他们继续做朋友就尽量不要将他们推向敌人或者军统”张松龄斟酌了一下词汇继续低声补充“特别是斯琴虽然身为蒙古王爷却对咱们游击队态度一直非常友善所以能照顾她的地方咱们就尽量” “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方国强再度敏锐地察觉到张松龄话中有话瞪圆了眼睛追问 “我在回來的路上从伪军手里救下了小青莲但是她不肯跟着我上山今晚住在老哈斯家里”张松龄看了他一眼用非常平和的语气回应 “她是不是说我棒打鸳鸯生生拆撒了龙哥和斯琴两个 ”方国强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大声苦笑“呵呵所以你就急着追问我龙哥哪里去了 是不是怕我趁着你不在家清洗了你的老弟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松龄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拍着桌案怒喝“难道我问一问副大队长的去向就冒犯你的政委权威了 好就算这是你的职权范围我刚刚回來不了解具体情况不该过问但我以朋友身份向你打听打听斯琴和龙哥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題不行么 咱们游击队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活动还沒有执行口里那边的土地政策咱们毕竟还是要团结所有能团结的人***鬼子而不是将所有支持者和同情者都变成陌生人让他们尽管在旁边看热闹 二人自打重逢之后合作时间也不算太短了拍着桌案争执却还是第一次方国强对此明显非常不适应被张松龄逼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才靠着墙壁重新站稳咬了咬牙大声回敬道:“你那是了解么你分明是兴师问罪來了 好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方某人行得正走得直绝沒有做任何故意刁难人的事情跟沒有给咱们八路军抹黑不信你尽管召集干部们开会若是会议上有任何人认为我在龙哥和斯琴两人的事情上做得不对我立刻向军分区那边打调动报告” “啪啪啪”门外当值的警卫战士不小心听到队长和政委两人在对着怒吼赶紧迈开脚步跑出老远唯恐张大队长听了方政委的话之后真的下令召开全体干部会议把两个人之间的矛盾直接暴露在所有干部战士们面前那样的话副大队长龙哥这一年多來的所有忍让就全都白废了方政委为了游击队正规化建设而付出的诸多努力也可能付之东流 警卫员们的反应透过单薄窗户纸传进了张松龄和方国强两人耳朵里二者都是一愣立刻意识到了争执对整个游击队乃至根据地的影响双双克制住火头不约而同地说道:“对不起我刚才” 话说出口又都觉得自己这样表态有点生硬便相对着笑了起來用力摇头 “咱们游击队比财力比不过周围的那些蒙古王爷比实力比不上城里的小日本儿比正统性还比不上周黑碳的独立营”长长吐了一口气方国强非常耐心地解释“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尽一切努力维护游击队的形象让老百姓们觉得咱们游击队是真心为他们在战斗咱们游击队与其他各路队伍都大不相同比其他人守规矩比其他人和善比其他人讲究队伍里沒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把孩子交给咱们放心跟着咱们能建立起一个干干净净充满希望的社会让每个正直善良的人都能凭着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也是土匪恶霸流máng地痞之流越活得滋润也是良善人家越要祸从天降” 微微顿了顿他继续补充“也只有这样咱们才能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才能拥有民心也有资格跟别人争夺天下否则既然所有队伍都一个德行老百姓们何必非得选择咱们 “好好好你有理有理还不行么 ”第一次听方国强吐露心中所想张松龄感动之余亦有几分惭愧 无论对方做得怎样初衷总是好的沒有掺杂半点私心在里边对比之下自己刚才的表现就有点儿缺乏胸襟了 “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只要咱们占住了道理即便短时间内让朋友误会待冲动过后他们也会慢慢理解咱们”方国强却非要争一个对错看着张松龄的眼睛郑重重申 “怪不得人家叫你方棺材就是死较真儿”张松龄无奈的苦笑轻轻点头笑过之后却又叹了口气低声抱怨道:“行算你做得都对行了吧 但你是不是先告诉我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王府的人竟然连麒麟岭的土都不愿意沾一点儿 据我所知斯琴对龙哥用情可不是一般的深” “就是因为用情深所以才出了问題”方国强也叹了口气满脸无奈“你知道外边的人怎么说么说咱们游击队能在这边站稳脚跟全靠了龙哥的美男计说黑石根据地是靠龙哥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换來的还说还说你和红队是看出了斯琴对龙哥一往情深所以才不顾一切将龙哥拉上了麒麟岭要不然凭他一个独行大盗怎么可能做了八路军的” “放屁全是放屁”沒等方国强把话说完张松龄气得火冒三丈、太缺德了这些流言蜚语真的太缺德了简直是在往黑石游击队头上泼大粪而偏偏每一句流言都说得有板有眼让人即便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巴都辩驳不清楚 “是放屁可老百姓就喜欢传播这些东西换了你该怎么办总不能听到有人嚼舌头根子就把他当作敌人给抓起來枪毙吧所以只能让龙哥稍微低调一点儿别老往王府那边跑让外人再抓到更多口实”方国强看了他一眼悻然补充 “那也不能让他们断绝往來啊并且跟斯琴一点儿解释都沒有”张松龄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地说道方国强的做法的确沒太多毛病换了他当时在这里也肯定会暂时让龙哥和斯琴两个暂时拉开点儿距离待流言淡去之后再尽快将婚事提上日程 “我沒让他们断绝來往真的我可以对着党章发誓”方国强迅速朝外边看了一眼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补充“我知道外边的人都在骂我但我沒法跟他们解释清楚安排龙哥尽量去外边执行任务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他们两个” 说到这儿他又将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他们两个已经闯出祸來了亏了老疤瘌的医术高明偷偷去了一趟王府才帮龙哥把事情遮盖了过去” 注1:原文出自日军《1940 年度第一期肃设要 领》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天与地 (八 上) 第三章天与地(八上) “什么,。”尽管方国强已经尽量说得委婉,张松龄听在耳朵里,依旧是天雷滚滚,要知道眼下可是一九四零年,而不一九九八或者二零一四,即便在上海、广州这些以开放而闻名的大城市里头,未婚先孕也不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况且张松龄本人來自孔老夫子的故乡山东,在他有限的记忆中,自己的老家那边若是有青年男女沒成亲便大了肚子,女方十有七八会被其家族绑上石块沉入水塘,而男方,如果他挨了几百棍子还沒被活活打成肉酱的话,也会被赶出家门,永远不能返乡。 “小声点儿,你还嫌这件事影响不够大么。”方国强的思维模式与张松龄完全不属于同一世界,迅速用手在对方嘴巴上挡了挡,以极低的声音呵斥,“我已经给老疤瘌下了封口令,眼下除了他、老郑、老马、小郑和我之外,整个游击队中还沒有其他人知道斯琴曾经怀孕的事情,你也不要再去过问此事,咱们俩一起把这件事压下來,等风波平息后,再想办法让龙哥娶了斯琴,这样,即便将來被军分区那边知道,此事也沒追究的意义了。” “好,我知道轻重。”张松龄稍作迟疑,然后用力点头,八路军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身为副大队长的赵天龙“带头”与女友同居,无论对方是蒙古王爷还是普通人,这件事被上级部门知道后,都无法选择视而不见,所以方国强所以提出的“瞒天过海”之计,恐怕是最稳妥的一种办法,虽然真相曝光之后,他们这两个主谋,肯定会受到一些牵连。 跟赵天龙两个是过命的交情,张松龄当然不在乎为了帮助对方,而受到上级领导的批评,然而眼下最麻烦的问題却不是如何给上级领导交代,而是怎样才能让赵天龙顺利把斯琴娶回家,,重庆归來之后,斯琴已经获得了对右旗王府的绝对控制权,先前横亘在她和赵天龙之间的某些障碍,当然也随之不复存在,但八路军内部的“二五八团”规定,却不是轻易就能绕得开的,至少,赵天龙这个副大队长,距离“团”级,还有非常远的一段距离。 对于这个障碍,方国强也想出了折中的办法,见张松龄愁得直挠头,便从书柜某层中拿出一份文件來,低声说道:“咱们游击队先前的规模太小,只能算是二级大队,你、我都是营级,赵队长是副营,但黑石根据地建立时间超过一年之后,咱俩就可以向上级打报告,把黑石游击大队升格成游击支队,即便人数依旧沒关内的一个游击大队多,参照草原上地广人稀的特殊情况,也勉强能定为团级战斗单位,龙哥于此期间再立上几件拿得出手的战功,或者评上一次军分区的先进,即便游击队的升格报告沒获得批准,以他的营级干部身份和那些战斗英雄勋章,也足以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了,为他请功的报告我已经发出去了,这是相关材料,你可以参考一下,然后再做些具体补充。” “嗯,我现在就看,”张松龄沒想到向來古板的方国强,居然还有如此通融的一面,愣了愣,迅速将请功材料抢在手里,同时带着几分感激说道,“龙哥知道么,你跟斯琴通过气沒有,如果你跟斯琴通个气,她也不至于这样恨你。” “龙哥去辽西开会之前,已经知道我在替他请功了,但是斯琴那边”方国强摇了摇头,满脸无奈,“我还沒來得及告诉她,她也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如果托人带话给她,我又怕传播开,让干部战士们觉得我这个当政委的太沒原则。” “你啊,让我怎么说你,。”张松龄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冲着方国强连连摇头,明明是好心帮忙,却因为怕破坏自己在弟兄们面前“坚持原则”的形象,生生被当成的棒打鸳鸯的大恶人,偏偏这个大恶人的内心还非常骄傲,骄傲到根本不屑于替自己辩解,或者认为他自己根本不需要辩解。 “怎么说都可以,只要咱俩别闹矛盾,影响到队伍的稳定就行。”见张松龄终于明白了自己并非沒有苦衷,方国强也笑了起來,不住摇头,“你估计还沒意识到,你这个大队长,在咱们根据地里头影响力究竟有多大,说实话,如果你不支持我的工作,我这个政委,任何事情都做不成。”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张松龄可不敢真的接下來,赶紧摆了几下手,低声回应,“行了,行了,我的大政委,你就别拿我开涮了,这一年多我不在家,你不是干得挺好么,。” “那是龙哥他们得了你的命令,带头配合我的缘故。”方国强看了张松龄一眼,收起笑容,继续补充,“我不是在抱怨你,而是陈述一个事实,如果沒有你和龙哥两个,咱们黑石游击队就彻底成了空壳子,这种情况,从长远角度,对你,对黑石游击队和黑石根据地,都不是一件好事。” “嗯。”尽管心里未必很舒服,但张松龄却不得不承认,方国强话在理,这倒不是说有人会猜忌他拥兵自重,连炊事员和饲养员都加上才几百号人的队伍,想拥兵自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而是说万一哪天他和赵天龙两个不幸以身殉国了,或者说被奉命调往他处了,将对黑石根据地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毕竟,上述两种情况都非常有可能发生,特别是第一种,以八路军基层干部最近两年在战斗中的损失概率來推算,几乎是十有七八。 既然扛起了枪,张松龄就再沒考虑过自己将來会子孙绕膝,最后老死于床榻,他并不惧怕以身殉国,作为战士,那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荣耀,但是他却惧怕自己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红胡子留下的基业瞬间崩塌,轻轻看了方国强一眼,他也收起笑容,非常郑重的说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出解决办法來了,说吧,别小看我的肚量。” “我从來就沒小看过。”方国强又笑了起來,眼神里带着几分赞赏,“能在如此复杂的斗争环境中,让黑石游击队越战越强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鼠肚鸡肠的家伙,我只是不愿意引起什么沒必要的误会,耽误了下一步工作的展开罢了,随着根据地和咱们游击队的发展壮大,队伍的正规化建设,势必要提到日程上來,基层指挥人员的培养锻炼,各兵种的战术配合,还有具体执行战斗任务时,各级干部所处的位置,应发挥的具体作用,都得尽快拿出个方案來,不能每次作战,都是龙哥带队冲锋,你这个当大队长的操作完了迫击炮,再去拿重机枪,各中队长和小队长只管和普通士兵一样围着你们两个晃,根本沒机会发挥应有的作用。” 这是好心的规劝,同时也是一种变相的抗议,张松龄沒有理由去反驳,也找不到合适说辞去反驳,特别是在经过抗大的专业培养之后,他更能理解方国强想法,黑石游击队原來那种战斗方式,虽然看上去酣畅淋漓,但从正规化角度,的确存在非常致命的缺陷,那就是,过于仰仗赵天龙和他二人的存在了,除了他们这两个绝对核心之外,其他各级干部在战斗中都是陪衬与摆设,万一赵天龙和他两个其中一人发挥失常,或者不幸在战斗中牺牲,局势立刻就会急转直下,甚至有当场崩盘,被敌军直接消灭掉的可能。 所以即便方国强不提出來,等正式回到大队长的位置上之后,张松龄自己也会着手队伍的正规化建设,让他自己和赵天龙,还有所有干部战士,都变成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无论缺了哪个,都有替换的可能,不会给整个黑石游击队带來毁灭性的影响,这是从游击队到正规军的必经之路,虽然在最初始阶段,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甚至引起整个队伍的不适应,可待转变完成之后,整个游击队必将脱胎换骨,无论今后遇到多大的困难,哪怕是被日本鬼子以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兵力围追堵截,只要最后能留下一、到两粒火种,假以时日,必将重新点亮整个东蒙草原。 “行。”想到这儿,张松龄再度郑重点头,“这两天你先拿个大致方案出來,顺便帮我招待好那些学生们,等我从王府回來,咱俩再坐到一起商量具体细节,等我送学生们回來之后,咱们再把龙哥和老郑他们召集起來,开个诸葛亮会,只要把大伙的思路都理顺了,就不愁打造不出一支铁军來。” “你倒是真会寻清闲,自己去讨好小姑娘,什么活都先推到我头上。”沒想到张松龄答应得如此爽快,并且彻底來了个大撒把,方国强先是愣了愣,然后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抱怨。 “能者多劳么,是吧,我的大政委。”张松龄摆出一幅我非常信任你的姿态,用力拍打对方肩膀,“况且你也知道,我这次去,可不光是为了缓和咱们游击队和右旗王府的关系,我得把你替他们两个做的事情,跟斯琴说清楚,否则,天天被人骂做方棺材,你就不嫌晦气么,。” “反正你怎么说都有理。”方国强心中感动,嘴巴上却依旧不服不应。 “那当然了,我是大队长么。”张松龄骄傲地扬起头,满脸占了便宜还叫你感恩的快意。 方国强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苦笑,二人相对着微笑,进而大笑,先前心中的那点儿隔阂随着笑声烟消云散,窗外的风景,也在一瞬间变得生机勃勃。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天与地 (八下) 第三章天与地(八下) 确定了方国强与斯琴之间的矛盾的确属于误会,张松龄的心情立刻轻松了不少,做起事情來也更有力气,第二天一大早就下了山,从老哈斯家接上了顶着两只黑眼圈儿的小青莲,并辔向右旗王府奔去。 他心里虽然依旧拿不定主意今后将如何对待小青莲,但作为年青男子,有一个对自己千依百顺的美女在旁边相伴而行,心情总比每天对着一群脚臭能熏死苍蝇的彪形大汉舒畅,因此一路上春风得意马蹄疾,不知不觉间,就來到了目的地。 小青莲数日前骑着马外出散心,然后就渺无音讯,王府上下都等得十分着急,此刻在大门口当值的众侍卫见到她与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说说笑笑地走了回來,心中都觉得十分诧异,再仔细看,又发现來人居然是已经有一年多沒在草原上露过面的游击队长张松龄,更是惊喜交加,赶紧上前拉住了缰绳,扶二人下马,同时派小厮一溜烟地跑进去向斯琴女王爷报告。 不多时,雄浑的号角声响起,王府正门大开,斯琴女王身穿盛装,亲自迎了出來,猩红色的地毯沿着青石小径一直铺到了王府正堂的台阶上,张松龄见状,便知道斯琴肚子里正憋着火儿,赶紧举起手來抢先朝对方敬了个军礼,笑着抱怨:“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到你家里來,突然间弄这么大的排场,不是存心想赶我走吧。” “那可不敢。”斯琴笑了笑,淡然摇头,某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贵之气四射而出,“你是八路军的大干部,能到我这乡下地主婆家里來,是屈尊降贵,我要是再不努力巴结一下,岂不是给脸不要么,。” “你,。”张松龄被憋得一口气沒喘匀,差点沒昏死过去,“斯琴,我的斯琴女王爷,你这么说,还不如直接拎起鞭子來,狠狠抽我几下子呢,我不在这一年多,游击队的确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可我这不是专程登门來向你道歉了么,,你即便再生气,至少也得让我进去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吧。” “道歉,,我一个国民党册封的女王,封建地主阶级代表,哪敢接受你们八路军的道歉,。”斯琴狠狠横了张松龄一眼,心中依旧觉得有股邪火在不停地烧,“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免得脚上沾了我们王府的土,玷污了你们八路军的威名。” “你,,。”张松龄接连挨了两记闷棍,眼前一阵阵发黑,正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却看见小青莲快步走到斯琴身边,轻轻拉起后者的衣袖,一边晃动,一边低声求肯:“斯琴姐,姓方的家伙对不起咱们,但不关张大哥的事儿,他根本不知情。” “闭嘴,真沒出息。”斯琴用力甩掉小青莲的手指,竖着眼睛呵斥,“人家根本看不上咱姐妹,你还腆着脸替他们说话,这天底下的好男人又不是全死绝了,除了他们游击队里头,就再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來,。” 第一次被斯琴当众大声斥责,蒙古少女青莲立刻红了眼睛,泪水像珠子般沿着两腮滚滚而落,斯琴跟她情同姐妹,见到她落泪,心里也难过得像有把钝刀子在割一般,张开胳膊将她揽在了怀里,哽咽着说道:“我不是骂你,我是骂我自己当初沒长眼睛,害得自己成了笑话不算,还白白地搭上了你呜呜” “呜呜——”小青莲又是委屈,又是难过,趴在斯琴怀里大放悲声,“我本來想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來,从此,从此再不见任何人,谁料,谁料半路上遇到了鬼子,他们,他们抓了我,说,说要送进城里去,去做营妓,多亏了,多亏了张大哥,开枪打死了他们,把我又抢了回來。” “可怜的孩子,你,你这,这又是何苦,。”听小青莲说得惊险,斯琴立刻忘记了自家的烦恼,一边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一边抬起头來,用泪眼瞪着张松龄说道:“这回算你走运,要是莲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我绝不会跟你,跟你们游击队善罢甘休。” “不会,不会,莲子是个有福的人,我遇到她的时候,小鬼子已经被李老九他们追成丧家之犬了,即便我不出手,莲子也遇不到危险。”张松龄沒有冒领别人功劳的习惯,笑了笑,低声解释。 “李老九,哪个李老九,周黑碳手下的那个么。”斯琴注意力又迅速转移到了小青莲的真正救命恩人身上,皱了下眉头,连声追问。 “嗯,是周黑碳的把兄弟李老九,现在独立营的李营副。”张松龄点了点头,坦诚地回应。 “多事,怎么不让小鬼子把这丫头抓去,免得她不长记性。”斯琴轻轻撇了下嘴角,冷笑着说道,低下头,又看到趴在自己怀里不敢说话的小青莲,抬起手,朝着后者屁股就是一巴掌,“死妮子,沒良心,为了给臭男人说好话,居然连我都骗,你等着,等客人走了,看我怎么揭你的皮。” “斯琴姐”青莲鼻子哼唧了一声,挣脱出來,红着脸跑回王府去了,斯琴冲着她的背影跺了几下脚,继续骂道:“回來,有本事你别跑,既然敢做,就要敢认,跑,你还能跑到哪儿去,,哼,等我腾出功夫來,再好好收拾你。” 骂完了,心中的火气也散发得差不多了,回过头,又横了一眼张松龄,重新板起脸來数落道:“我还当你怎么会有胆子來王府呢,原來是早就找好挡箭牌,说,你救她的时候,是不是肚子里头已经打好了主意,知道我在意这妮子,所以专门用她來向我示好,。” “王爷,我的斯琴嫂子,你多少讲点儿理行不行。”张松龄被问得哭笑两难,咧了几下嘴,低声回应,“草原这么大,要不是碰得巧了,你让我怎么可能遇得到她,,再说了,我想向你示好,比这容易的办法多了是,何必要冒险去截杀小鬼子,。” 也不知道是第一句话里头的‘嫂子’两个字管了用,还是后几句话里头陈述的事实说服了斯琴,女王爷闻听之后,脸上的寒霜迅速融化殆尽,重新扫了张松龄一眼,撇着嘴道:“哼,我哪里知道你为什么要冒险,,你们都是做大事的男人,肚子里头的花花肠子,一个比一个多。” “那嫂子你可是真冤枉我了。”张松龄先笑着叫了一声屈,然后压低了声音补充,“甭说沒有,即便有花花肠子,我也不会用在自家人身上,我今天到你的王府來,一方面是为了护送莲子,免得她路上又遇到什么麻烦,另外一方面么”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将声音压得更低,“我这里有一份给龙哥的请功报告,需要找当地有名望的人物做一些核实,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沒时间,沒时间。”斯琴的脑袋立刻摇得像个拨浪鼓,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侧了开去,让出了进入王府的通道,“我最近事情多得恨,根本沒那闲工夫,不过既然是你亲自來求我,就把报告放下吧,等我抽出空來,再逐条帮你审核。” “噗哧。”还沒等张松龄接茬,门口已经有一名侍女再也忍耐不住,转过身去,拼命去捂自己的嘴巴,其他王府人员也纷纷将头侧开,以免自己的笑容被女王大人看见,秋后慢慢算账。 “笑什么笑,吃了黄鼠狼尿了,,还不进去,把红地毯卷起來,。”斯琴迅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再度竖起眼睛,冲着众人呵斥。 众人闻听,立刻如同兔子一般冲进门去,七手八脚,将迎接贵客的红色地毯卷起來,抬回库房发霉,偌大的王府门口,转眼就只剩下了斯琴和张松龄两个,二人相对着摇了摇头,抬起腿來大步向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慢慢说起关于替赵天龙请功的详情。 “具体是这样的”为了消除斯琴对方国强的成见,张松龄少不得要从头说起,掰开揉碎,将八路军内部的关于干部结婚的“二五八团”硬性条件,黑石游击队目前对应于正规部队的级别,以及让赵天龙能绕过条件限制,尽早成家立业的两种可行方案,都详细地介绍了一遍,末了,还不忘了郑重地加上一句,“这些办法都是方政委自己想出來的,我回到队伍上时,他已经着手在做了,就是顾忌到其他干部战士的想法,所以才不敢让太多人知晓。” “他。”斯琴沒想到方国强能为自己和赵天龙两个在暗中做了这么多,愣了愣,满脸难以置信,“他怎么可能,你,你不会是专门來哄我的吧,,小胖子,如果你敢在这件事上欺骗我,我,我一旦发现了,绝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到最后,她又是期盼,又是担心,两眼死死盯着张松龄的嘴唇,唯恐后者说出一个“是”字。 “哪能啊,我要是骗你,何必让你见到白纸黑字,。”张松龄心中觉得好生不忍,低下头,大笑着回应,“况且龙哥能娶到你,是他几辈子才修出來的福气,做兄弟的不帮他出力也就罢了,难道还会专门拆撒你们,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儿不成,。” “打一辈光棍儿才好,谁叫他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一点儿都沒向我透漏。”斯琴恨恨跺了几下脚,眼圈瞬间又红了起來,两个多月來所有担心,所有委屈,这下子统统烟消云散了,此时此刻,她真想找个房间,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痛痛快快地告诉自己,龙哥还是原來的龙哥,并沒有因为做了八路军的官,就彻底发生了改变。 “那可不成,我急着喝你们的喜酒呢,嫂子,你不至于会过日子到,连几桌酒宴的钱都要省下來吧,。”张松龄哈哈大笑,双目之中,充满了对好朋友的祝福。 斯琴大囧,红着脸回应,“谁是你嫂子,,他那边沒问題了,我这边还沒想好该不该嫁给他呢,,一个除了骑马打枪,其他什么都不懂的家伙,谁要是” “真的不打算嫁。”张松龄笑着伸出手,抓住斯琴手里的请功报告,“那我可别把这个立功名额浪费了,赶紧拿回去,评别人吧,老郑、老马、小邹他们,最近可也沒少给游击队做了贡献。” “你敢,。”斯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报告抢过去,死死攥在掌心处,仿佛那是一叠传说中的藏宝图一般,“赶紧进家,我让底下人煮手把肉给你吃,马奶酒有的是,看喝不死你。” “谨遵女王殿下圣谕。”张松龄大笑着调侃了一句,跟在斯琴身后走向王府正堂,满园的红梅,在春日下开得正旺。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天与地 (九 上) 第三章天与地(九上) 这顿酒,喝得是无比地痛快,以至于第二天早晨醒來,张松龄还觉得头顶上的天空是斜的,脚下的大地也软得像块发糕,然而他却不能继续在王府逗留了,斯琴和方国强之间的矛盾已经被化解,他此行的目的基本完成,游击队那边,却还有一群学子在等着他,继续向北赶路,能早一天抵达苏联,就能早一天完成学业,回來报效百废待兴的祖国。 斯琴女王一直就是个爽利人,知道张松龄公务繁忙,也就沒有强行留客,跟他约好了下个月牙湖春集开幕之时,亲自前去观礼,然后便安排了两名精壮的侍卫,护送客人回家,至于在昨天帮了双方大忙的小青莲,则被宾主双方不约而同地给忽略了,气得望着张松龄的背影直抹眼泪,斯琴见到了,少不得又以过來人身份教训道:“笨丫头,你才多大一点儿,这么着急缠上去干什么,,他这次肯亲自送你回來,说明心里头已经有了你的影子,接下來你要做的是隔三岔五在他眼前出现,却不能走得太近,让他既忘不你,又不至于觉得你急着嫁给他,男人么,都是这德行,你对他们越好,他们越不懂得珍惜,说不定还给你吓跑了,反倒白白便宜了别人。” “可是,可是他”青莲被说得满脸滚烫,揉了几下眼睛,以非常低的声音强调,“他说,他家里边还有一个在等着,虽然当初沒有经过他的同意” “你管他呢,。”斯琴用力扳了一下小青莲的肩膀,露出一幅我是过來人,我什么都懂的模样,“他老家山东现在被小鬼子占着,除非家里人想要他的命,否则,怎么可能叫他回去成亲,而这场战争说不准要打多久呢,人家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等他一年可以,等他两年可以,又不打小就卖给他们家的童养媳,怎么可能等他一辈子,。” “那倒也是。”小青莲终于放了心,低下头,小声回应,张松龄是黑石游击队的大队长,怎么着也不可能带领游击队杀回山东去接媳妇,而马上斯琴姐就要给龙爷成亲,作为斯琴姐的贴身侍女,自己将來肯定要陪着她长住于麒麟岭,到时候,天时、地利与人和的优势,自己这边都占全了,怎么可能还会输给几千里之外的那个女人,。 “慢慢來,再老的牛肉,也怕文火炖。”看着满脸忐忑的小青莲,斯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搭在后者肩膀上的胳膊又紧了紧,双目之中,写满了对幸福的憧憬。 张松龄可是不知道自己被别人当成了锅中之肉,此刻的他,心思都在如何安排接下來的护送任务上,在两名王府侍卫的保护下,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一口气跑出了六十多里,人和马身上就都渗出了汗來,早春时节的草原气温虽然低,天空中的太阳却渐渐恢复了威力,晒得人额头火辣辣的,就像有几百只蚂蚁在噬咬一般难受。 再继续跑小去,人和战马就都要累病了,张松龄及时地从脑海中抽回心神,抬头向周围看了看,低声提议,“前边不远处应该有个小泡子,咱们去,小心,,,”(注1) 双腿狠狠一磕马镫,他大喊着抽出盒子炮,右手迅速反转,从左肩向胸口高速移动,“呯呯呯呯呯”二十发子弹毫无停顿地扫了出去,将左前方一处刚刚长出绿芽的沙棘树丛,打得碎屑乱飞。 “呯,呯。”沙棘丛后,也响起了仓促的步枪射击声,几个草绿色的身影在断裂的枝条下暴露了出來,被盒子炮压得根本无法抬头瞄准,只能凭着先前的印象拼命扣动扳机。 对于以每秒十五米高速不断移动的目标來说,这种“盲射”简直就是儿戏,炙热的子弹全都打在了战马身后的烟尘中,连张松龄的一根汗毛都沒碰到。 “八嘎。”带队的小鬼子大急,身体迅速向旁边滚出了数米,将步枪架在石块上,重新向目标瞄准,还沒等他看清楚目标跑到了什么的位置,张松龄左手已经抽出了另外一支盒子炮,“呯呯呯呯”一串扫射,将此人的脑袋打了个四分五裂。 “是张胖子。”“跟他拼了。”“小田伍长,小田伍长被他给打死了。”其他几名身穿草黄色军装的家伙大急,操着略带山西味道的汉语连声叫嚷。 化整为零,用游击战的办法对付黑石游击队和独立营,是作战参谋白川四郎苦思冥想之后拿出來的奇招,在最近一段时间,还真的取得了不少成果,几名伪军原本以为这次跟在小鬼子身后,也能轻松搞定目标,谁料想目标居然是在已经草原上消失了很长时间的张胖子,刚一交手,就击毙了他们所依仗的主心骨。 伪军们着急,负责保护张松龄的那两名王府侍卫更急,此处距离王府还不到半天路程,如果张松龄被子弹击中,就等同于死在了斯琴王爷的家门口,非但他们两个承担不起,整个乌旗叶特右旗,也因为沒能保护贵客的安全,从此沦为整个东蒙草原的笑柄。 人一急了眼,生死就彻底置之度外,尽管子弹在身前嗖嗖乱飞,两名侍卫却不约而同地抽出钢刀,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可怜的坐骑骤然吃痛,嘴里“唏嘘嘘”连声咆哮,四蹄凌空,直奔伪军们藏身处踩了过去。 以步对骑,那得数百名精锐老兵举起长矛列阵而战,并且其中每一名老兵都受过严格的体能和心理训练,卖身当狗的伪军不满足其中任何一条,看到高速向自己头顶踩过來的马蹄,再顾不得去给小鬼子报仇,胡乱冲着前方开了一枪,然后丢下武器,落荒而逃。 他们试图跑到几百米外的小水泡子旁边,去与事先藏在那里的战马汇合,只可惜,两条腿的走狗,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才逃出了十來步,就被两个王府侍卫从背后追上,手起刀落,砍飞几颗硕大的人头。 注1:小泡子,塞外俚语,小湖,小水池的意思。 更新快纯文字 第三章 天与地 (九 中) 第三章天与地(九中) “留活口。”“呯。”张松龄大声提醒,同时扣动扳机,用子弹在跑得最远那名伪军的大腿上掏出个透明窟窿。 “啊,。”幸运的伪军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一头栽倒,王府侍卫的钢刀贴着他的头皮扫了过去,带起半截军帽和一撮脏兮兮的乱发,再看他的几位同伙,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或被砍断了脖颈,或者被卸掉了半边身子,一个个躺在干涸的土地上,伤口处汩汩汩汩往外喷血。 张松龄在沙场上滚久了,早就见惯了这种血腥场面,收起枪,跳下马,快步走到被打断了腿的伪军身边,探手扯住此人的衣领子,大声质问,“说,你们从哪里來的,这次共有几波人,目标是什么,除了死掉的这几个之外,你在附近还有沒有其他同伙。” 前一个问題纯属多余,既然是伪军,肯定來自黑石城,然而后两个问題,却有些技巧了,受伤的伪军脸色煞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当,当然是从黑石寨來,既然落在了张爷您手里,小的认栽,还请张爷,张爷别逼小人撒谎骗您,尽早给小的一个痛快。” 他开口闭口都以‘小的’,‘小人’自居,眼睛里却充满桀骜,张松龄见此,立刻明白自己抓到一块滚刀肉,这种货色,大多都是就从小生长在土匪窝里,混到现在依旧除了烂命一条之外身无旁物,心中既沒有什么是非概念,对人间也沒多少留恋,所以宁愿自求一死,也不愿“出卖”所谓的同党。 正琢磨着该如何才能从此人嘴巴里掏出有用的干货,两名王府侍卫当中稍胖的一个已经牵着坐骑跟了上來,从马鞍后解下一根皮革编制的长绳子,二话不说就往俘虏手腕儿上套。 “你,你要干什么,你,你有种就给老子一个痛快,啊,,。”说來也怪,被俘的伪军有胆子跟张松龄装滚刀肉,却沒勇气跟王府的胖侍卫耍横,皮绳子刚套在手腕上,就大声尖叫了起來,同时,整个身体像铅块一般坠在地面上,死活不肯被对方拉着走。 “痛快,你想得倒是美。”胖侍卫轻轻撇嘴,将绳子扛在肩膀上用力一拖,像拖死狗一般将伪军拖到马尾巴旁,然后飞身跳上坐骑,“敢來王府门口行刺,你自己就应该知道后果,老规矩,五十里路,如果你小子还活着,所有罪行一笔购销。” 说罢,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就要拖着俘虏开跑,伪军俘虏再会耍死狗,身体如何扛得过战马,单腿支撑着在马尾巴后跳了十几步,一头栽倒于地,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啊,,,饶命,饶命,啊,,,我招,我招,别拖了,求求您别拖了,八路军,八路军优待俘虏。” “贱骨头。”胖侍卫不屑地骂了一句,扯动缰绳,把俘虏又拖到了张松龄的面前,來回不过是二三十米的模样,伪军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拖成了烂布条,无数个大大小小的伤口同时往外渗血,将布条与布条上面的尘土,润成一团又一团暗红色的泥疙瘩。 伪军俘虏已经疼得面如土色,却强撑着不敢晕倒,沒等张松龄发问,就主动大声回应道:“我招,我招,我是从黑石城里來的,是奉了白川参谋和蒋爷的命令,到这边來随机搞破坏,我们同时出发的一共十三个小组,沒预设任何目标,蒋爷说,只要能在游击队和右旗的地盘上杀掉几个有头脸的人,就,就算胜利完成任务。” “是蒋葫芦。”胖侍卫用力抖了下绳索,勒得伪军呲牙咧嘴,“一个就会打黑枪的家伙,他也配称个‘爷’。” “是,是蒋,蒋葫芦。”俘虏唯恐再挨拖,赶紧大声重复,“是蒋葫芦,蒋葫芦那个王八蛋,他,他自己沒本事跟张爷正面交锋,所以,所以才使出了这种损招,小的刚才,刚才沒看清楚是张爷,才,才敢跟在日本人身后开枪的,小的,小的真的沒认出來是您啊,如果知道是您回來了,就是借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您伸手啊,哎呀,我说的是真话,真话,张爷,小的是您的俘虏,求求您,求求您千万别把小的交给他们。” 一边哭泣求饶,他一边努力将身体向张松龄脚边滚,唯恐再被交到两名王府侍卫手上,被后者绑在马尾巴后活活拖成碎片。 “你是我的俘虏。”张松龄蹲下身,低声强调,“只要如实招供,我就不会将你交给他们。” “小的招,小的招,无论您问什么,小的都招,您是八路的官儿,八路军,八路军优待俘虏。”被俘的伪军如蒙大赦,抬起头望着张松龄的眼睛,可怜巴巴地重申。 这才是他先前敢跟张松龄耍死狗的关键,八路军军不杀俘,不虐俘,而且还会尽最大努力给俘虏治伤,作为八路军的地方武装,黑石游击队执行的是同样的纪律,特别是在方国强到來后这一年多时间里,几乎每一次与伪军作战,抓到俘虏都不会虐待,即便对方不肯弃暗投明,通常也顶多是关起來上个十來天政治课,就会放对方离开,并且还会发给干粮和少量路费,以免这些家伙在回家的途中活活饿死。 张松龄在二十四团做见习连长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到目前來说,除了骂这种俘虏几句冥顽不灵之外,整个八路军上下谁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因此,他也见惯不怪,笑着摇摇头,继续问道:“附近呢,附近还有沒有你的其他同伙,,如果被游击队或者王府的人发现,你们还有什么后招,互相之间怎么配合,一支遇到麻烦,附近的同伙会赶过來增援么。” “沒,沒有,我发誓,肯定沒有。”伪军俘虏低头在自家衣袖上蹭了一下,然后连声回应,“我们这支是走得最远的,那个,那个被您老打碎了脑袋的小鬼子是个犟种,非要到王府周围捞个大鱼,我们,我们都拗不过他,只好,只好跟了过來,其他,其他人一般不会走这么远,蒋爷,不是不是,蒋葫芦那王八蛋根本沒告诉我们要互相照应,只是说,只要在游击队或者斯琴王爷的地盘杀了人,老百姓就会把怨气撒在你们头上,那些商贩,看到同伙的下场之后,再有钱赚,也都不敢來了。” “嘶,,。”张松龄低声吸气,前一天听李老九说,鬼子和伪军开始打起了游击战,他还沒太当回事,毕竟自己这边才是游击战的行家,鬼子和伪军此举纯属班门弄斧,现在听了俘虏的话,再仔细斟酌,他才发现,自己先前恐怕是太大意了,此时的黑石游击区,已经变成了黑石根据地,游击队的角色,也从一支流动作战武装,变成了根据地的统治者与保护者,鬼子和伪军在根据地内做的任何破坏行动,都将对游击队声望与形象造成损失,让百姓和商贩们觉得游击队沒有尽到保护他们的责任,甚至觉得他们沒有保卫根据地的能力,进而日积月累,动摇整个黑石根据地的存在根基。 好阴险的一招!草原地广人稀,以前游击队可以充分利用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跟小鬼子捉迷藏,而现在,小鬼子以纯破坏为目的打起了袭扰战,游击队同样是防不胜防。 想到根据地内到处都是命案的后果,张松龄不寒而栗,再顾不上询问俘虏其他细节,先扯了块布条替此人裹住腿上的枪伤,免得他血液流尽而死,然后命令一名侍卫回王府向斯琴示警,另外一名侍卫根据俘虏的交待到小泡子旁抓鬼子和伪军战马,待后者将战马尽带到自己身边之后,把俘虏捆在其中一匹的背上,另外几匹则拴成一串,作为备用。 一路上轮番替换坐骑,星夜兼程,在第二天下午,终于带着奄奄一息的俘虏赶回了游击队的驻地,方国强已经通过其他游击队员之口,得到了有鬼子和伪军潜入根据地内杀人越货的消息,再与张松龄带回來的口供一核对,额头上立刻渗出了冷汗來。 “我,我建议,通知,通知所有关卡,加强对过往人等的检查,发现,发现图谋不轨者,立刻拿下。”望着风尘仆仆的张松龄,他大声说道,一双眼睛里头,充满了犹豫和不安。 “所有骑兵立刻下山,以小队为单位,在根据地内开始战斗巡逻,遇到鬼子和伪军,还有胆敢开枪偷袭者,不管他任何身份,一律当场击毙。”在军事斗争方面,张松龄的经验可比他丰富得多,想都不用想,就拿出了另外一套补充措施。 草原上无所谓道路不道路,游击队先前设立的那些关卡,只能用來对付沒有什么恶意的黑石独立营和过往商贩们,小鬼子如果存心进來搞破坏,根本不会在乎那些关卡不关卡,找个偏僻的地方多绕一段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溜进來,为所欲为。 “嗯,”方国强的眉头跳了跳,本能想提醒张松龄,这样做是不是过于很辣了些,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违反了八路军的纪律,然而看到对方眼睛里的杀气,又强行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反对意见压回了肚子里,先尊重大队长的权威吧,待把鬼子和伪军们的气焰打掉之后,再对任务做一些细节上的调整也不迟,反正张松龄最近一两天之内还要继续保护学生们赶路,自己真的沒必要在一点儿小事儿上分他的心。 第三章 天与地 (九 下) 第 486 章 天与地(九下) 只用了短短三天时间,张松龄的办法就收到了成效,在付出了五名鬼子和三十多名伪军的性命之后,黑石城内的川田国昭等人不得不将所有破坏小组都撤了回去,并且枕戈待旦,以防游击队和独立营联手前來报复。 “八嘎,川田这个懦夫,简直把帝**人的脸都丢尽了。”小鬼子在军事上有什么动作,黑石城内的几家日本商社总是最先得到消息,众襄理们一边将巧取豪夺來的贵重物品打包装车,一边很恨地诅咒。 “该死,连游击队都打不过,算什么大日本皇军,。”几家平素跟在日本鬼子身后发国难财的无良商人,也迅速整理账目,调整今年的经营策略,以免重蹈上次黑石寨被攻破时,所有现金都被周黑碳“借走”的覆辙。 “管家,等会儿你替我去城里一趟,告诉秋田商社,南河套旁的那一千两百亩地,暂时我不想卖了,嗨,日子难过啊,我这么大年纪了,自己把裤腰带紧紧,也得给子孙留点儿。”镇国公保力格思前想后,慎重做出决定。 “春猎,别逗了,你替我跟蒋老大说,最近感冒,怕传染给他,以后再约吧。”距离黑石城数百里外,以勇悍闻名民团头目刘老实叫过自己的军师,苦笑着吩咐。 “唉,知道了,我这就写信替您回了他。”军师抬头看了自家谋主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和理解。 张胖子回來了,能跟蒋葫芦这种人划清界限,还是赶紧划清楚一些吧,别扯什么江湖道义,也别抹不开面子,蒋葫芦最近的确很得日本人赏识,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可前途这东西,只是对活人有诱惑,对于死人來说,不具备任何价值,那张胖子隔着几百米远能打爆人的脑袋瓜子,明知道他已经回到了草原上,还继续跟蒋葫芦打咧咧,那不是自己主动把脑袋往他枪口上凑么。 张胖子回來了,一切都跟去年不一样了,鬼子、伪军还有首鼠两端的地方贵族们,互相敷衍着,谁都不主动提起此事,但谁对此事都难受莫名,虽然张松龄不在的一年多时间,是黑石游击队发展最快的一年。 在方国强的带领下,黑石游击区变成了黑石根据地,;麒麟岭下的土作坊,变成了一个个小型加工厂,游击队自身,也从单纯的轻骑兵,变成了骑步混合兵种,攻击力和防御力都得到了成倍的提高,然而在鬼子、伪军和汉奸们眼睛里,方棺材就是方棺材,永远不会是张胖子,前者做得再出色,都有迹可循,应对起來也比较从容,而张胖子,谁也不敢赌他会不会就藏在你身边不远处的草丛中。 此外,张胖子不在家的时候,游击队是游击队,独立营是独立营,乌旗叶特右旗是乌旗叶特右旗,这三家的实力,都是自保有余,却谁都对黑石寨县城构不成威胁,而张胖子一回來,三家就有可能重新攥成拳头,一拳砸过來,黑石寨即便不破,恐怕也是天塌地裂,尸骸枕籍。 张松龄可是不知道,自己在敌人的心中影响这么大,否则,他肯定先跟周黑碳和斯琴两家联一次手,把川田国昭彻底打老实了再说,此刻的他,已经重新走在了北去的路上,带着一个连队的正规军,还有从游击队临时抽调出來的十几名精锐,风尘仆仆。 从黑石根据地再往北,草原上已经沒有任何隶属于八路军的武装,表面上接受军统指挥的地方势力也是凤毛麟角,倒是四处流窜作案的马贼和占山为王的土匪,渐渐多了起來,几乎每走五六十里路就能碰上一股,像狼群一样远远地缀在队伍后边,反复掂量双方的实力对比。 张松龄安排在队伍中央的学子们,起初还觉得挺刺激,毕竟自己这边有整整一个连的骑兵在,任何一支土匪都不具备把大伙吃下去的好牙口,然而当缀在身后马贼和土匪越來越多,多到已经足有自己这边总人数三倍以上的时候,学子们的脸色就渐渐变得难看了起來,目光往张松龄身上扫的次数,也越來越频繁。 “巴图,你去后边问一问,那帮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受不了学子们‘充满幽怨’的目光,张松龄回头看了看,顺口吩咐。 “是,队长。”一名十七八岁的大声答应着,拨转马头,逆着人流冲出队伍,直奔跟在五百多米远的众土匪,从始至终,都沒碰一下腰间的枪。 跟在队伍之后的土匪和马贼们,却像群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立刻将坐骑停了下來,随即,拔刀的拔刀,举枪的举枪,严阵以待,小心翼翼地防备的好一阵儿,当发现对面來的只是个半大孩子之后,又觉得受到了轻慢,扯开嗓子,七嘴八舌地嚷嚷道:“小子,你师父沒教过你死字怎么写么,。”“小子,你给我滚回去,换个嘴上有毛的过來。”“小子,赶紧下马,否则,别怪大伙不讲江湖规矩。”“” 小巴图跟在张松龄身后四处征战有两年多了,怎么可能被一群土匪流寇吓住,,冷笑着继续向前走了几十米,直到战马的头已经快顶住了与自己正面相对的那名土匪的枪口,才拉了下缰绳,撇着嘴回应道:“我沒师父,只有一个队长,我家队长让我问问你们,跟着他到底想干什么,。” 被土匪盯住,当然是索要过路费用,所以这一问,根本沒有任何必要,然而众土匪们听在耳朵里,却纷纷拉了一下马缰绳,然后再度做勃然大怒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走我们的路,关你家队长什么事情,。” “你们走你们的,咱们走咱们的,你们家队长再不讲理,也不能霸占所有的路不让咱们走!” “你们队长是谁,管天管地,还管着咱们怎么走路啊,。” “小子,报上你家队长名号,让爷们看看,到底谁这么牛逼,,居然敢跟把漠北所有绿林好汉都不放在眼里,。” 最后一句,则纯属煽风点火了,一时间,竟然令所有马贼土匪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举刀的举刀,举枪的举枪,将小巴图团团围困在中央,大声威胁,“杀了他,杀了他,看他们队长敢不敢出來给他收尸,杀了他,杀他,给那个狗屁队长点颜色看看,杀了他,杀了他” 小巴图却丝毫不觉得害怕,像看马戏团的狗熊一样,冷眼看着在自己身边骑着马跑來跑去的众贼,年青的脸上写满了不屑,直到对方自己闹腾的沒意思了,才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老子來自黑石游击队,我家队长名叫张松龄,他说不喜欢你们在后边跟着,你们若是不服,尽管继续朝前走,失陪。” 说完话,也不管对方如何回应,抖动缰绳,就往圈子外边硬闯,再看围在他身边的那群土匪,一个个竟然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楞愣地坐在马背上,嘴里再说不出半个字,任由小巴图一人一马从他们身边走过,谁也沒勇气伸手阻拦分毫。 直到小巴图走出了数百米远,突然间,有个以勇悍而出了名的土匪,伸长脖子在马背上破口大骂,“去你娘的,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谁怕谁,,老子还真不信这个邪了呢,老子” “啪。”沒等他把煽动的话说完,脸上已经狠狠地挨了一记大耳光,漠北实力最强的一伙马贼的大当家,江湖人送外号飞天豹子的齐老大瞪圆了眼睛,大声呵斥道,“催命鬼,想死你自己去,别连累我们大伙,去年这时候张胖子和傅作义的人联手,先抄了德王的老家,然后掉头一路杀回了山西,小鬼子前后出动了好几个大队,都沒能留下他,你凭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操性。” “齐,齐爷,我,我只是气愤不过。”绰号催命鬼土匪挨了打,却不敢还手,捂着被抽肿了的半边脸,委委屈屈地解释,“他从咱们的地盘上经过,既不亮旗号,也不主动出面跟您老打招呼,随便派个小孩子出來就把大伙给打发了” “是啊,就算他是张胖子,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齐爷,我们听您的,只要您一声令下,即便是拿人命去填,咱们也要把这口气给争回來。”马贼和土匪当中,胆子大的不止催命鬼一个,其他人从最初的惊慌回过心神之后,也纷纷开口,想要飞天豹子率领大伙讨回刚才丢失的面子。 谁料飞天豹子齐老大却根本不肯领情,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声说道:“填个屁,把咱们这些人都填进去,也奈何不了人家分毫,再说了,即便填得赢,咱们就把脸找回來了,,人家是打鬼子的英雄,死后注定要进忠烈祠的,咱们帮着小鬼子干掉了他,咱们又成了是什么玩意儿,走,谁也不准再跟着,否则,即便张胖子沒功夫收拾他,我飞天豹子也跟他不共戴天,。” 〖 第三章 天与地 (十 上) 第三章天与地(十上) 做了土匪和马贼的,当然不是什么善类,然而能从“九一八事变”后一直坚持到现在还沒被鬼子收编的,心中却或多或少都留着一点做人的底线,听飞天豹子说得坚决,便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就冲他张胖子敢跟小鬼子拼命,咱们今天让他一让也不打紧,反正风水轮流转,早晚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这话在理,咱们不是怕了他张胖子,咱们是敬他是条好汉,敢跟小鬼子拼命。” “豹爷说得对,咱们不给小鬼子帮忙。” 也有几名依旧不甘心放弃的顽匪,如催命鬼、阴阳眼之流,见大多数江湖同伙都打了退堂鼓,也沒勇气再跟下去了,那张胖子可不是一般人,他当年之所以來到草原上,据说就是为了向汉奸县长朱二寻仇,从山西一直追到了黑石寨,最终在黑石城外隔着几百米远一枪爆了后者的脑袋,大伙如果今天不能齐心协力将他留下,就等于给自己招惹了一个杀星,沒准哪天出门时就被他给盯上,稀里糊涂地就步了汉奸朱二的后尘。 既然不准备出手“打猎”了,众马贼和土匪们,也就沒必要继续搅合在一块儿了,随便说了些“后会有期”之类的江湖场面话,各自催动坐骑,分道扬镳,转眼之间,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而此刻小巴图才刚刚返回到队伍当中,还沒來得及向张松龄覆命,众学子见到了,立刻众星捧月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追问:“土匪居然真的走了,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啊,他们这么听话。” “他们把你围起來的时候,你害怕了么,我们都一直在担心你。” “你胆子可真大,居然单枪匹马就走了一个來回。” 虽然刚才被上百把枪指着时,小巴图都沒有紧张,但是在学子们连珠炮般一番追问下,他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來,特别是看到圆脸李芳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里头沒來由得就直发颤,嘴巴里说出的话,也变得毫无伦次可言,“我,我,大队长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了什么,我才不怕呢,他们都是小鬼子的手下败将,我连小鬼子都杀过,当然不会怕他们,我,我告诉他们不要跟着,告诉他们,我家大队长不喜欢身后跟着一群尾巴,他们一开始很生气,但是我说我是黑石游击队的,我们队长就是张松龄,他们,他们就都不吭声了,他,他们不是怕我,是,是怕我们大队长,怕,我们大队长一枪揭了他的脑瓜盖儿,。” “那也是你胆子大能沉得住气,当场就镇住了他们。”众学子们扭头看了张松龄一眼,不想让此人过分得意,然而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却永远留下了一个黑黑胖胖的影子,特别是几个小女生,前几天因为青莲的出现而主动在心中产生的疏远感,瞬间变得极为单薄,仿佛轻轻向前走一步,就可以突破障碍,从此身边处处风光霁月。 非但年青学子们心里对张松龄充满了崇拜,从察北军分区派出來的骑兵连长老杨,看着身边这个高高大大的黑胖子,也是钦佩不已,随便打发一个弟兄出马,就能让近千土匪退避三舍,这威风,足以和古代的名将比肩了吧,而张胖子今年不过才二十出头,又刚刚通过了抗大的深造,假以时日,谁知道他能飞到多高,。 正感慨间,却听见张松龄笑了笑,大声向小巴图喊道:“你瞎咧咧什么,说话不过脑子,那些人不是怕我,是怕咱们背后的八路军,如果不是为了避免惊动了沿途的小鬼子,咱们只要将八路军的战旗举起來,他们早就跑得沒影子了,哪里还会在咱们身后跟这么久,,赶紧归队,别一出了麒麟岭,就连最基本的组织纪律都忘了。” “是,大队长,。”小巴图吓得吐了吐舌头,用马头撞开挡在面前的坐骑,灰溜溜躲到其他游击队员身后去了,再也不敢跟学子们说话,杨连长等人见此,愈发觉得张松龄知道进退,不像某些同龄年青人那样,稍微取得一点儿成绩都得意忘形。 带着对小胖子的佩服,众人继续策马向北,一路上遇到任何事情,都本能地以小胖子的话为圭臬,绝不刻意给他制造麻烦,如此风餐露宿,迤逦而行,遇到不开眼的小股敌军就果断歼灭,不留任何活口,遇到大股的敌军则主动避让,凭着战马的机动性脱离接触,终于在十多天后,顺利抵达了此行的第二个中转站,锡林郭勒草原的小吉林河岔口。 张松龄去年带领游击队与傅作义部九十三团并肩作战时,曾经來过这一带,对周围的地形地貌记忆犹新,与军分区给的地图对照了一下,立即确定了具体接头位置,指了指距离河岔口不远处的一片松树林,低声命令:“巴图,带小王和小徐,去树林里搜索一下,如果遇到不认识的人,就问他,‘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下一句是什么,无论他答得答不上,都将他请过來。” “是。”小巴图答应一声,点起两名游击队员,策马便走,才离开大队五六十米远,耳畔突然传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松树林中,二十余名骑着高头大马的蒙古汉子,结伴冲了出來。 当先一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穿黑缎子面儿长袍,头戴貂皮圆帽,帽子正中央,有块拇指大的翡翠葱茏欲滴,胯下的马鞍上和坐骑的顶络上,也是镶金嵌银,极尽华贵之能事,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如假包换的蒙古贵族,在家里闲得头疼,带领随从四处沾花惹草來了。 看到满脸惊异的小巴图等人,这位蒙古贵族老爷也不拉住坐骑,在马背上笑了笑,大声道:“不用问了,我早就知道你们來了,下一句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说罢,又策马向着大队跑了一段,扬起头來,哈哈大笑着问道:“张松龄,张胖子在吗,是否还记得老哥哥我,,这两年天天听着你的名字,都快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來了。” “您是”张松龄先微微一愣,旋即想起自己第一次來草原时,路上遇到的那伙人,赶紧催动坐骑迎上前,大声回应,“怎么会不记得,咱们可是一起杀过野狼的,您是吴云起,吴老哥,我真沒想到,前來接应的人居然是您。” “哈哈,原本不是我,但我正好要去北边走亲戚,就跟军分区那边主动请缨,亲自跑过來了。”吴云起跳下坐骑,以蒙古人接待朋友的礼节,向张松龄张开双臂,“重新认识一下,我叫乌云起,吴云起是根据谐音取的汉名,所以,当年不能算是欺骗了你。” “不算,不算。”张松龄也飞身下马,张开双臂走上前,与乌云起來了个大拥抱,然后用手在对方后背上轻轻拍打几下,笑着补充,“后來听说多伦那边有支八路军的队伍,大队长叫乌云起,我就已经猜到了是您,这回从军分区出发之前,在会议室的光荣榜上,还看过您的照片。” “所以说,咱们哥俩有缘呢。”乌云起的性子里,带着蒙古人固有的豪爽,后退半步,拉着张松龄的手说道,“当年我在山里头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跟我可能是一路人,果然,现在,咱们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 “当年第一眼看到乌老哥你,我就觉得,你不可能是个普通蒙古商人。”张松龄也笑了笑,带着几分感慨回应。 当年在山中与对方相遇,他敏锐地从马车上闻到了枪油的气息,只不过当时敌我未明,沒有戳破而已,现在回想起來,乌云起那次肯定是在替游击队运送枪械,沿途那么多道关卡挨个走过來,居然沒被小鬼子抓到,这份本事和勇气,也着实令人赞叹。 正感慨间,骑兵连长老杨已经策马走了上來,在他身边跳下坐骑,举手向乌云起敬礼,“乌教官,二分队杨任仲向您问好,您,您还记得我么。” “什么话,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乌云起将手举到额边,大笑着还礼,“去年在军分区那边我教过的学生里边,你是进步最快一个,前两天在电报里见到你的名字,我还跟弟兄们说呢,这下简单了,你和张胖子都是老熟人,接头时绝对不会怕被别人骗了去。” 话虽然这样说,他却很快转过身,从战马的鞍子下取出了个做工精细的牛皮包來,从里边拿出几页文件,“你们两个看看,有什么问題沒有,沒有的话,咱们就正式开始交接。” 张松龄见此,也赶紧回到自家队伍中,从不备用坐骑的马鞍下取出自己所携带的交接文件,依照事先约定,交给乌云起审核。 文件审核工作很快就顺利完成,一众学子们,也被张松龄领到了乌云起面前,与他们的下半程护送者互相做了介绍,当所有交接手续结束之后,乌云起抬头看了看天,笑着提议:“一路都吃干粮,大家伙肯定都烦透了吧,先别忙着往回走,跟着我,我给你们找个地方打牙祭。” “打牙祭。”张松龄愣了愣,诧异地打量乌云起和他身后的战士,无论怎么仔细看,都看不出众人身上藏着足够供应一个连的新鲜食物。 “你别忘了,我可是地道的蒙古人。”乌云起猜到张松龄在想什么,得意地笑了笑,带头跳上了马背,“跟我走吧,这里虽然是锡林郭勒,可也不是所有蒙古人,都愿意跟德王一道去给小鬼子当狗子,走吧,用不了多远,只要能找到下一片毡包,我就保证不会让大伙继续啃干粮。” 〖 第三章 天与地 (十 中) 第三章天与地(十中) 张松龄吃了一路干粮,的确也有些腻了,听乌云起说得热情,用目光征询了老杨的意见之后,便欣然答应了下來。 一行人跟着乌云起沿着河畔竞直向东,又走了二三十里的样子,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突然间,有个被木栅栏遮挡起來的毡包群,就出现在了眼前。 “呜呜,,呜呜,,呜呜——”发现有大批骑兵突然杀到了自家门口,毡包群中,立刻响起了凄厉的牛角号声,紧跟着,百余名身材粗壮的蒙古汉子,或举着叉子枪,或拎着钢刀,在一名身穿暗红色布袍,头上带满了银铃铛的白发老者带领下,蜂涌而出,在栅栏门口迎着乌云起等人遥遥地排出一字长蛇阵,随时准备跟不速之客拼命。 “甘珠扎布,你难道真得老得眼睛都瞎了么,连我都认不出來,。”根本不在乎对面一众蒙古汉子所表现出來的敌意,乌云起策马上前,大笑着张开双臂,“两年前经过这里,我跟你用银牛角喝过酒,把你灌得在火堆旁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你要是这样还沒记住我,那些酒,可就不知道喝到谁的肚子里去了。” 他中气很足,先用蒙古话说了一遍,然后又用汉语大声重复,对面身穿暗红色布袍的老者听见了,立刻翻身跳下马背,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向前跑了数步,一把拉住了客人的马缰绳,“乌云起,乌云起兄弟,真的是你么,甘珠扎布这两年,好几次做梦都在和你开怀畅饮。” “当然是我。”乌云起大笑着跳下坐骑,双手将老者抱住,轻轻拍打,“我走路走累了,突然想找个放心的地方歇歇脚,然后就想起了你。” “有兄弟在累了时,第一个想到我,那是甘珠扎布的荣幸,也是所有兀和台人的荣幸。”身穿暗红色布袍的老者用力抱了抱乌云起,随即后退数步,把手按在胸口处,深深地弯下了腰,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发出邀请,“快请进,我的兄弟,还有我兄弟的兄弟,只要走进兀和台人的毡包,多大的风雪,都不会再吹到你们的身上。” “我和我的兄弟,将永远记得兀和台人的盛情。”乌云起也把手按在胸口,深深向对方鞠躬,然后直起腰來,扭头冲已经看得两眼发直的张松龄等人招呼,“走吧,带上对兀和台人的祝福,带上对长生天的感激,这里,今晚就是咱们可以放心睡觉的地方。” 说罢,与甘珠扎布两个肩膀并着肩膀,带头走向了毡包群,先前全身戒备的蒙古汉子们,则纷纷将武器背到肩膀上,沿着栅栏门,用身体组成一条甬道,替贵客们遮挡草原上寒风。 见蒙古汉子们如此热情,张松龄也带着一众学子和骑兵们跳下了坐骑,跟在乌云起和甘珠扎布两个身后,徒步走向了毡包群。 整整一个连的骑兵,登时令木栅栏内的空间显得有些拥挤了,不过这半点儿也难不住此间的头领甘珠扎布,只见他扯开嗓子,大声嚷嚷了几句,立刻,从毡包内又走出了两波身穿盛装的蒙古女子,第一波只管先将客人的马接过去,带到栅栏后方洗刷整饬,饮水喂料,另外一波,则唱着歌上前,依次向客人们发出邀请。 军分区的战士们哪里见到过如此景象,一个个红着脸,额头冒汗,求救般将目光转向乌云起,请他替大伙拿主意,后者见此,免不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解释道:“她们邀请谁,谁就尽管跟着去,这是兀和台人的规矩,男的只负责跟天气、野兽和敌人作战,毡包内的事情,则全由女人來管。” 这句话,他全是用汉语说的,众骑兵们闻听,先是愣了愣,然后便半推半就,被女子们分头领走了,说來也怪,那些盛装女子虽然只是第一次和大伙见面,却能敏锐地区分出客人们之间的差别,领到最后,只把乌云起、张松龄、连长老杨以及所有学生们给剩了下來。 “最尊贵的客人,要留给部落的大头领。”怕张松龄等人不适应,乌云起抢先替此间主人解释,然后带领这大伙,继续跟着甘珠扎布,走向栅栏内最大,上面装饰物品也最多的一座毡包。 宾主双方进了门后,除去靴子,按照草原上常见的规矩,团团坐成了一个圆圈,唯独留出西北角和门口两处空缺,甘珠扎布拍了拍手,立刻,有一队妙龄少女拎着紫红色的铜壶,唱着歌走了进來。 浓郁的奶茶香味立刻与歌声一道,涌满了整个毡包,银发老者甘珠扎布笑咪咪地从地毯上站起身,亲自倒了一碗奶茶,双手捧给了乌云起,“我的兄弟,愿这碗茶能洗去你旅途的疲惫,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凡是兀和台人有的,都可以拿出來与兄弟分享。” “我带着问候,盐巴和美酒,來拜访我的兄长,愿兄长像小吉林河畔的青松,无论历经多少风雨,都永远安康。”乌云起也站了起來,用歌唱般的语调回应,然后,将奶茶用双手递给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张松龄。 张松龄在草原上已经生活了三年多,对当地的各种礼节和禁忌非常清楚,笑着接过奶茶,说了几句对主人的祝福话,然后双手将茶碗交给了连长老杨,并趁着沒有人注意时,悄悄地给对方使了个眼色。 连长老杨也是个机灵人,立刻对张松龄的暗示心领神会,不管甘珠扎布听懂听不懂,先说了一大堆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祝愿,然后迅速将茶碗转给距离他最近的年青学子。 这个年代,初中毕业就能算知识分子,能读到大学的,智力方面肯定远远超过了同龄人,不用仔细琢磨,就摸出了茶碗的传接规律,因此,众学子一个接着一个,有条不紊,直到奶茶传给了年龄最小的杨柳,才终于停了下來。 见学子们如此聪明守礼,甘珠扎布愈发觉得开心,赶紧指挥着众位少女,将奶茶一碗接一碗地倒出來,捧给乌云起,后者则将奶茶一碗接一碗传出,由左向右,直到每个人手里都捧到了,才带头将最后一碗举了起來,笑着慢品。 众少女立刻放下铜壶,齐声唱起了牧歌,十几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专门盯着男学子们的眼睛放电,被精挑细选出來到苏联取经的学子们,虽然智力超群,经纶满腹,却很少见过如此火辣的眼神,一个个登时脸红得如同秋天的山楂,捧着奶茶的手,也不停地打颤。 倒是几个女学生,远比男同胞们镇定,管它牧歌唱得是什么调子,先喝了手里的奶茶再说,谁料第一口茶汤刚落肚,胃肠登时上下翻滚,赶紧用碗口挡住了脸,鼻孔拼命吸气,才把呕吐的感觉勉强压了下去。 张松龄在右旗王府有过类似的经历,知道奶茶的滋味,并不是学生们能欣赏得了的,便抢先一大口喝光了碗里的茶汤,站起來,双手打着节拍,与众少女以歌相和。 这番举动,登时把少女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顾不上再给其他客人劝茶,纷纷走上前,围着黑胖子客人载歌载舞。 张松龄摔跤本事不错,对舞蹈却是外门汉,一幅嗓子也是五个音缺了仨,剩下那两个还是七扭八歪,然而他天生胆子大,这几年來又深受赵天龙感染,被后者生生熏陶出了几分豪气,所以即便被困在脂粉大阵当中,也面无半分惧色,连唱带跳,进退自如。 此举恰恰暗合草原上的主客应答之风,把个甘珠扎布高兴得大笑连连,干脆也站起身,拉着圆脸李芳的手跳起了旋舞,众少女有样学样,便纷纷放弃了对张松龄的包围,各自拉住一名客人,无论男女,翩翩起舞,转眼之间,整座毡包就变成一个歌舞场,欢笑声和少女腕上的银铃声,汇聚成了一个快乐的海洋。 待主人和客人都舞得尽了兴,宴会的主菜也准备停当,几个壮汉推开毡包门,用一只巨大红铜盘子抬着煮好的全羊走了进來,羊头对准了毡包西北角,最为肥美的羊背肉,却恰恰对上了张松龄的右手。 于是宾主间又做了一番应酬答对,该走的礼数都走了个齐全,少女们手中的铜壶则变成了银壶,里边装满了新酿的马奶酒,穿花蝴蝶般在席间走來走去,不让客人面前的酒碗有丝毫空闲,待所有人都酒足饭饱,太阳已经坠到草海下方去了,一座座巨大的火堆,便在毡包群中点了起來,将空气中的倒春寒驱赶得无影无踪。 甘珠扎布拍了拍手,命人进來撤走了残羹冷炙,然后带领着众少女,簇拥起已经喝得半醉的客人们,到火堆旁继续狂欢,马头琴,手鼓,银铃,还有各种不知名知名的乐器纷纷登场,长歌、短调与來自中原的旋律交替唱和,掌声与喝彩声一浪接着一浪,将欢快的节奏传遍了整个草原。 直到月亮升到正头顶的时候,狂欢才慢慢走向尾声,难得放松了一次的战士们,被领到了几个临时腾出來的毡包中,酣然入梦,队伍中的几名女学生,也被安排妥当,洗漱休息,当火堆旁只剩下乌云起、张松龄、老杨和一干男性学子的时候,马头琴声却突然变得格外缠绵,白天替大伙端茶敬酒的几个少女再度走上前來,每人挑了一个,拉起对方就往自家的毡包走去。 “你,你们这是干,干什么。”张松龄心中的酒意登时被吓醒了一大半儿,再回头看众男学生,一个个双腿拖在地上,汗流满面,若不是先前酒水喝得太多,手脚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此刻早就跳将起來,逃之夭夭了。 “甘珠扎布老哥,别难为他们了,他们都是从中原來的,男女之间,规矩多得很。”关键时刻,还是乌云起主动给大家解了围,拉了一下脸色开始发冷的甘珠扎布,带着几分歉意低声解释。 “规矩,女人和男人彼此看中了,难道不是最大的规矩么,。”甘珠扎布眉头轻皱,大声反驳,“还是你的这些朋友,瞧不起我们兀和台的女子,不愿意接受她们的爱慕,。” “不是,不是,兀和台的姐妹们能看中他们,是他们的福气。”乌云起恭恭敬敬坐直身体,连连摆手,“但是百里不同俗,他们中原那边规矩特殊些,也不奇怪,我一开始跟他们交往时,也非常不习惯,但既然做了朋友么,好歹要互相迁就一些。” 这番话,他又是先用蒙古语,然后用汉语重复,非但甘珠扎布本人听懂了,那些正向众学子发出邀请的兀和台少女,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着轻轻摇头,慢慢松开手,倒退着走进了黑暗当中。 看到少女们带着希望离去,众学子心中也隐隐涌起了几分莫名的酸涩,但毕竟都是自幼受到正统教育的,很快,在他们心中,理智就又重新占据了上风,然而这个晚上炙烈的篝火,和篝火旁那花一般的容颜,却永远刻在了他们的记忆当中,此后若干年,每逢微醺时刻,都重新在脑海里浮现出來,鲜活如初。 甘珠扎布见此,也只好尊重了客人们的选择,吩咐管家收拾出几个最新,最干净的毡包,分头安排贵客们入内休息,然而张松龄却无法轻易睡着,翻來覆去,脑海里都是女人的身影,一会是猎户女儿孟小雨,一会是蒙古少女青莲,一会儿则又变成了教自己唱歌的彭薇薇,仿佛彼此之间有了约定般,你刚离开,我就立刻來到。 “怎么,后悔了,后悔了就赶紧去找,刚才拉着你的那个是甘珠扎布的长女,就住在咱们喝酒那个毡包的后边,门口绣着一朵金莲花的就是,你只要敢去,她肯定不会把你踢出來,。”与张松龄分在一个毡包里的乌云起听到他辗转反侧声,用胳膊支起脑袋來,笑着打趣。 “怎么会,。”张松龄大窘,立刻低声解释,“我只是,我只是觉得碳盆烧得太旺,有点儿烤得慌而已。” 说罢,他赶紧坐起來,披着外衣,用火筷子调整碳盆里的火头,对着粉红色的热炭折腾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鬼使神差地问道:“乌云起大哥,你们家那边,也像这里一样么,我,我是说,男女之间,随随便便就能住进一个毡包,。” “当然不是。”乌云起被问得愣了愣,然后笑着摇头,“我们那边,比这里复杂得多,兀和台人,其实不算是蒙古人,虽然他们也说蒙古语,,不过,即便是我们蒙古人自己,不同的地区风俗也大相径庭,总体來说,越靠南边,受中原文化影响越深一些,越往北,则越直问本心。” “噢。”张松龄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笑着点头,但很快,他眼下又闪过了赵天龙和斯琴两人的影子,一个顶天立地,一个柔情似水。 黑石游击队是八路军深入草原最北的一个桥头堡,距离长城的直线距离也有四五百里,这,到底算是靠南,还是靠北,,用力扯了一下背上的外套,仿佛受不了半夜的寒意一般,他抱着自己的双肩,继续问道,“那,那一旦不小心怀孕了呢,岂不是,岂不是未婚先” “哪那么多事情,。”乌云起翻身做起來,看着张松龄摇头,“怀上了就生下來呗,越冷的地方,孩子越是金贵,兀和台部正缺人丁,如果他爹不愿意认更好,刚好留下來壮大整个部落的实力。” 张松龄听了,心里越发觉得空荡荡的,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一般,犹豫了一下,继续询问道:“那,那你们蒙古人呢,我是说,我是说跟你老家那边位置差不多的地方。” “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你看上什么人了。”乌云起皱着眉头看了看他,满脸诧异。 “不是,不是,我只是好奇,嗯,好奇。”张松龄登时额头见汗,赶紧拼命地摆手。 他也是紧张,说出來的话就越无法令人相信,然而乌云起却是个老成性子,不愿刨根究底,想了想,非常耐心地解释道,“我们那边的规矩肯定比兀和台部多些,但也不像你们中原那样复杂,男男女女么,只要两情相悦,住不住在一个毡包,生不生孩子,关别人屁事,,只要两人开开心心过日子,开开心心把孩子养大,管别人怎么看做什么,,草原上,带着孩子成亲的女人多了,也沒看到长生天惩罚过谁,口外气候冷,男人和女人的寿命都比口里那边短得多,像甘珠扎布这样活到四十岁的,已经算进入暮年了,要是还学着你们口里那样,老是纠缠些规矩不规矩,搞什么三媒六证,人早就绝种了,所以,什么规矩也好,纪律也好,执行时都必须得先考虑当地实情。” 〖 第三章 天与地 (十 下) 第三章 天与地 (十 下) “啪!”碳盆里有几粒火星跳了出来,溅在张松龄的手背上,烧起一阵青烟。张松龄却好像麻木了般,继续望着猩红色的木炭,呆呆发愣。好半晌,眼皮都不曾眨动分毫! 草原人礼教观念淡薄,只要男女两情相悦,就可以住在一起。可游击队的政委方国强,却千方百计将赵天龙往远处派,仿佛只要他和斯琴两人相遇,就会损害游击队声誉一般。(注1) 草原人生存环境恶劣,子嗣艰难。因此对未婚生子看得并不像中原那样重。可自己从方国强嘴里听闻龙哥和斯琴有了孩子,却仿佛二人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甚至忽略了他们已经悄悄将孩子打掉的事实! 草原人寿命短,四十岁已经算是暮年!龙哥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而他的结婚报告,至今还躺在大队部的文件柜里。自己和方国强两个连替他向上级争取一下都没去做,却死板地坚守诸多限制,仿佛那些限制都是碰不得的天条! 草原人性子敦厚,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让好朋友为难。这一年多来龙哥的信里,通篇说得全都是黑石游击队如何在方政委的带领下蒸蒸日上,叮嘱好兄弟安心读书,把握住来之不易的机会。对于他自己和斯琴婚事上遇到的困难,却一个字都没有提。而自己回来之后,却大模大样地做起了“和事佬”,第一时间就去替方国强向斯琴澄清误会,根本没考虑到这一年多来,龙哥和斯琴两人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草原人 ‘张松龄啊,张松龄,你做得都是什么事情啊!莫非出去读了一年书,就把脑子读傻了么?’想起在听闻终于有机会和心上人结为眷属时,斯琴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感激,张松龄就恨不得扬起手来狠狠抽自己几个大耳光。 你有什么资格接受别人的感激?!若不是考虑到不让你这个大队长难做,考虑到游击队的内部团结,人家小两口早就关起门来过日子去了,又何必将婚礼拖拖拉拉到现在?! 你有什么资格去替方国强澄清误会?如果他在做那些决定时,多少考虑到斯琴和赵天龙两人的内心感受,双方之间又怎么可能产生误会? 你有什么资格当烂好人去活稀泥?如果不是龙哥对方国强百般忍让,就凭着他在游击队的影响力,后者怎么肯能有机会在游击队站稳脚跟,并且毫无羁绊地放手施为,将游击区硬生生变成了根据地。 你评人家一个战斗英雄,还好像施舍了莫大的恩惠。难道人家龙哥对游击队的那些贡献都是杜撰出来的,还是他那些战绩都是虚夸?! 你 正懊悔得无地自容间,有股烤肉的味道已经飘满整个毡包。乌云起诧异地抽了抽鼻子,立刻发现了同伴的状态不对。腾地一下跳起来,一把拍掉张松龄手里的火筷子,“你喝酒喝傻了你?!手都快烫熟了,居然不知道疼!赶紧去找冷水冲一下,要不然,手背上非落下大疤瘌不可!” “啊——”张松龄看了看手背上被炭星儿烫出的焦斑,如梦方醒。“没事儿,反正我手上的疤瘌又不止这一块。刚才,刚才坐着坐着就睡过去了,根本就没觉得疼!” “我看你小子是思春了!”乌云起摇摇头,从脸盆架上取下一块毛巾,放在冷水里润了润,用力拍在张松龄的手背上,“不过也难怪,二十出头,气血最旺的时候。我跟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俩了。他奶奶的,都叫小日本儿给闹的。让整整一代人无法过正常日子!” “没有!”张松龄讪讪地摇头,用力擦拭手背。草原上后半夜气温极低,冷水擦在手背上,刺激得人愈发没有了睡意。乌云起见他两眼发亮,还以为自己猜中了事实。笑了笑,以过来人的身份关心地询问道:“女方多大了,是咱们八路军的人么?如果是的话,你可要抓紧打结婚报告。这年头,肯出来做花木兰的女孩子不多。无数双眼睛盯着呢,你一旦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真的不是!”张松龄又是尴尬,又是着急,偏偏还无法仔细向对方解释,刚才自己为什么会走神走得那么厉害。“况且,况且我今年才二十一,距离,距离条件规定的年龄还早着呢!” “你说的是二五八团啊!”乌云起酒喝得有点多,所以只注意到了最后补充的那句。笑了笑,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什么时候的皇历了,早改了。上次我去军分区开会时,苏政委还说起过。那个规定,只限于八路军主力部队。陕甘边区、晋察冀军分区的非一线单位,还有全国各地的游击队和游击区,都根据视当地具体情况,适当放宽!” “啊,什么时候的事情?!”张松龄大吃一惊,心中越发觉得对赵天龙不起。“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消息?谁都没跟我说起过!” “你居然不知道?奇怪!”乌云起敲了敲他自己的脑袋,努力回忆,“应该是一个多月之前吧,像这种与战斗无关的非重要决定,通常都不会用电报方式传达。我估计相关文件,这几天也该下发到你们黑石游击队了!你回去后,差不多刚好能赶上!别不好意思,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呢。不赶紧生出几个小游击队员来,以后谁扛咱们的枪接茬打鬼子?!” “我明天一早就往回赶!”张松龄再也顾不得解释自己是不是在思春了,用毛巾狠狠抹了把脸,大声说道,“乌大哥,学生娃们就交给你了。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再请你到黑石寨喝酒!” “喝喜酒么?我最喜欢了!”乌云起爱怜地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继续笑着打趣。“一定去!等我送了学生娃们回来,一定会去你们黑石游击队转转。顺便看看弟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居然能让你如此迫不及待!” 注1:关于礼法和民俗,小说家言,肯定有一定虚构成分。但是早些年间,在草原地区,对婚前同ju行为,的确比中原地区包容。特别是一些相对闭塞的少数民族村落,带着孩子举行婚礼也司空见惯。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一 上)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一 上) 此时此刻,张松龄哪里还有心思与乌云起开玩笑。红着脸讪讪地支吾了几句,便放下了火筷子,倒头便睡。第二天吃过早饭,立刻叫上老杨,率领骑兵连和黑石游击队的战士,策马南返。 一路上不用再迁就和保护众位学子,大伙行军的速度立即就加快了许多。只用了短短六个白天,便回到了黑石根据地的中心,喇嘛沟麒麟岭。 看着熟悉一一草一木,张松龄心潮澎湃。自己终于正式回来了,今后就可以跟好兄弟们继续并肩作战了。利用军校里学到的那些知识,把黑石根据地打造成真正的钢铁蒺藜,扎在蒙疆驻屯军的脚后跟上,让他们一举一动,都痛苦万分! 此外,斯琴的乌旗叶特右旗,周黑碳黑石独立营,白音的乌旗叶特左旗,甚至镇国公保力格的前旗,都可以被当作现成的或潜在的盟友。画地为牢不符合黑石游击队的长远利益,将小鬼驱逐出草原,也不只是黑石游击队一家的责任。那些自幼生长在这里的蒙古人,那些从祖辈父辈时就来这里开荒的汉人,还有那些骑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原始部落,同样不甘心继续忍受小鬼子的欺压。只要游击队展示出足够的实力,并且在合适的机会向他们伸出双手,相信,没有人会转身而去。 一个充满希望的蓝图即将展开,厚积薄发,说的正是黑石游击队这种。经历了老队长王胡子的多年积累,经历了自己、龙哥和方国强等人的不懈努力,游击队的未来,就像眼下树梢头的新叶一样,洒满了晚春的阳光。 只是今天的山路怎么如此安静?也许是因为兴奋过头的缘故,张松龄在激动之余,心中居然隐隐涌起了一丝不安。按道理,在前几道岗哨中值班的战士们,看到自己这个大队长的身影,会主动出来迎接才对。上次自己回来时,他们就是这样做的。怎么才隔了短短半个来月功夫,大伙对自己的态度全都冷淡了下来! 带着些许困惑,张松龄策动坐骑继续朝山上走。一直走到了第一重关卡位置,才终于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红着眼睛看向自己,没等开口说话,眼泪先滚了满脸。 “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张松龄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飞身下马,一把拉住距离比较近的那名战士,“小王,山上发生什么事情了?有人牺牲了么?赶紧告诉我?我以大队长的身份命令你,如实汇报!” “大队长”尽管张松龄身后还跟着整整一个连的客人,战士小王却痛哭失声,“龙哥,龙哥受伤了!疤瘌叔,疤瘌叔正在抢救他。都一天一夜了,哇” “你说什么?!”宛如头顶上打了个霹雳,张松龄被炸得眼前发黑,两耳嗡嗡作响,“你再说一遍,谁受伤了?怎么受的伤?伤在什么地方?!” “是,是龙哥!”听到张松龄连珠炮般的发问,小王哭得愈发大声。他原本是个衣食无着的小乞儿,是龙哥从雪地里捡回了他,把他领上了山!是龙哥让他吃到了平生第一顿饱饭。是龙哥手把手教会了他打枪,是龙哥亲手把他扶上了马背 “你别哭,告诉我,龙哥到底伤到哪里了?怎么受的伤!”张松龄眼睛里都冒出了火来,狠狠拍了小王一巴掌,声色俱厉。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呜呜----!”小王被打了个踉跄,抬起桃子般的眼睛,哭着回应,“他当时浑身都是血,然后,然后方政委就下令全山戒严!” “报告大队长,是杜歪嘴和郑队长把龙哥抬回来的。就在昨天上午十点左右。具体伤在什么位置我们没看清楚。现在方政委命令对外暂时封锁消息!”另外一名游击队员比小王稍显镇定些,见同伴始终前言不搭后语,抢着向张松龄汇报。 “人都是抬回来的,还封锁个屁!”张松龄又急又气,肚子里怒火仿佛随时都可能喷射出来一般。用力扯了一下马缰绳,他转过头,飞身跳上坐骑。“老杨,我先上去。麻烦你带着弟兄们在后边慢慢走!” “唉!你尽管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隶属于军分区警卫团的骑兵连长老杨连忙答应了一声,举手向张松龄敬礼。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张松龄的坐骑已经窜出了十余丈远。人和马都像飞起来了一般,擦着山路两边嶙峋的大石块风驰电掣。 “小心路陡!”老杨赶紧扯开嗓子又大声叮嘱了一句,然后望着张松龄消失的方向连连跺脚。由西方良种和蒙古马杂交培育出来的战马,具有爆发力强、耐力持久和不挑饲料等诸多优点。但对复杂地形的适应能力,却远不如蒙古土马。而麒麟岭的山路,显然是为了加强防御力度而开辟,有很多处都紧紧地贴在悬崖边上。万一胯下坐骑马失前蹄 此刻的张松龄根本听不见老杨在喊什么,整个脑子里,装的全是赵天龙的影子。那个一枪打断钢刀,将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壮汉。那个千方百计拉自己加入游击队,并且认定了这是人间唯一正确选择的好朋友。那个跟自己并肩作战,迎着小鬼子机枪带队冲锋的骑兵队长。那个在红胡子去世之后,立刻站在自己身边,坚定维护自己大队长权威的好兄长那个侠肝义胆,勇冠三军的好帮手,好同事 沿途各哨卡当值的弟兄们都能体谅大队长此时的心情,非常通情达理地提前让开了道路。对于副大队长赵天龙的伤情,他们和张松龄一样揪心。几年来,大伙早就习惯了在龙哥的带领下跃马挥刀的日子。印象中,从来没看到过龙哥曾经掉下过坐骑。哪怕是在最为激烈的麒麟岭保卫战当中,为了给红胡子和山下的百姓们创造转移机会,他带领大伙一次又一次冲向数倍于己的敌军,也仅仅是受了一点皮外伤。连消炎粉都没有敷,随便找烧酒冲了冲,就又跳上马背,带领大伙继续纵横驰骋了。 然而偏偏就在黑石城内的小鬼子几乎被打趴下的时候,拥有金刚不坏之躯的龙哥,被大伙当作人生偶像的龙哥,却突然受了重伤!斑斑点点的血迹,从山脚一直延伸到了山顶。当大伙看到杜歪嘴背上那奄奄一息的身影,第一感觉就是,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天底下有谁能伤得了龙哥。然而,现实却无比的冰冷,冰冷得令人几乎站不稳身体。龙哥受伤了,被一颗日制手榴弹从背后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炸倒。整个后背,几乎都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 “疤瘌叔还在抢救!咱们这次有足够的西药!”在让开道路,提前清理掉所有可能的障碍物之外,各关卡上战士们,还不忘了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在战马通过的瞬间,尽可能地汇报给自家大队长听。“方政委已经发电报向军分区求援了。那边会专门派外科大夫过来!”“上次给王队买的百年老参还在,疤瘌叔已经给龙哥熬了喂!!”“已经找到了好几个能给龙哥输血的人,军分区派给咱们的卫生员,懂得输血!”“” 对于战士们的善意,张松龄则回以果断的命令,“尽可能地对外封锁消息,能封锁多久就封锁多久!”。 赵天龙不仅仅是黑石游击队的副大队长,还是所有骑兵的灵魂,整个根据地的定海神针。游击队中几乎每一名骑着马作战的人,或多或少,都接受过他的指点。包括张松龄自己,骑术和刀术都有一大半儿是他手把手教出来,教的时候没有任何藏私。如果他伤情过于严重的话,短时间内,游击队中的进攻力至少要下降一半儿。而四下里那些窥探根据地的眼睛,肯定又要借机搅风搅雨。 一路向上走,一路接受战士们的善意,在进入主营地大门的时候,张松龄的头脑,居然多少恢复了一点儿理智。无论如何,全力抢救赵天龙,都要放在第一位。这种时候,作为大队长的自己,绝对不能显得过于慌乱。否则,只会让四下里那些窥探者看到便宜。只会令游击队原本要面临的复杂形势,愈发地雪上加霜。 努力克制住心中的焦灼,他拨转马头,径直冲向后营专门为老疤瘌开辟出来的大病房。隔着老远,就看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影。所有没出任务的弟兄们,都赶过来了。站在大病房外,焦急地等待里边的消息。几名被检验出来血型与龙哥相似者,则不顾山风料峭,裸露出一只胳膊,排队等在病房的正门口。只待卫生员露面,就争取下一个被抽血的机会! 看到张松龄的身影出现,弟兄们先是愣了愣,然后迅速让出一条通道。大队长回来了,最有学问的大队长回来了。他曾经多次在关键时刻拯救了整个游击队,这次龙哥有难,他怎能不再给大伙一个惊喜?! “不献血的人,都马上回去休息!大伙如果都累垮了身体,万一小鬼子再跑到根据地里来搞破坏,谁去驱逐他们!”张松龄飞身下马,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故作镇定地吩咐。他是大队长,整个黑石游击队的大队长。龙哥受伤了,这种时候,他必须展示自己的冷静与坚强。 没有人动,所有弟兄们都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头充满了期盼。 “老郑,你给我带队回去休息。别忘了,你是咱们游击队的中队长,不是山下的老百姓!”张松龄眉头皱了皱,硬起心肠开始点将。目光如北风一般从人群中扫过,里边不带半点儿通融。 “是!”一中队长老郑不得不答应了一声,慢慢地向外走去。队伍中的干部们想了想,也明白了自家大队长的良苦用心。强忍住心中的难过,默默地转身。 在干部们的带领下,弟兄们陆陆续续离开。每走几步,都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看在这几秒钟之内,屋子里有没有奇迹发生。龙哥是铁打的汉子,他怎么可能被一颗手榴弹放倒?!大队长已经回来看他了,他们兄弟两个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他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继续昏睡不醒?! 就在大伙步履踉跄的时候,窗台下,突然跳起来一个脸肿得已经看不出是谁的家伙。三步两步跑到张松龄面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大队长,您,您枪毙我吧!龙哥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是我急着抢功,拖累了龙哥。是我,是我想抓个活的,才给了小鬼子丢手榴弹的机会!是我,是我呜呜” “杜歪嘴儿?”张松龄愣了愣,犹豫着停下了脚步。从声音中,他判定跪在自己面前的是杜歪嘴。但此人脸上到处都是淤青,浑身上下布满了脚印儿。腰也像个叫花子般佝偻着,丝毫不见当年强迫别人接受他加入游击队时的风骨。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一名张松龄从没见过的战士跟上前,抬腿将杜歪嘴踢了个跟头。然后红着眼睛,大声向张松龄汇报,“手榴弹落地时,龙哥把他压在了身底下,否则,现在接受抢救的应该是他!这王八犊子想立功想疯了,居然去扛小鬼子的伤员。龙哥,龙哥” 话没说完,又红了眼睛,泪水滚滚而落。周围的其他战士亦咬牙切齿的走上前,再度对杜歪嘴拳打脚踢。后者则既不躲闪,也不求饶。嘴里只是不断地哭喊,“枪毙我吧,枪毙我吧,是我拖累了龙哥。是我,是我鬼迷心窍抢着去抓俘虏” “都住手,别打了!该怎么处置他,要按照咱们游击队纪律!”张松龄此刻心里头对杜歪嘴也是恨之入骨。然而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此人被弟兄们活活打死。先低低的呵斥了一声,然后弯下腰,奋力从地上扯起杜歪嘴,“还能自己走么?能的话,你就先回去休息,别想太多。只要你不是” 一句话还没等吩咐完,身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紧跟着,有一团火就从他耳边滚了过去。乌旗叶特右旗女王爷斯琴单手拎着盒子炮,推开人群就往病房里闯,“龙哥!你不要怕,斯琴来了,斯琴来陪你了!咱们两个今天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一 中) 第三章天与地(十一中) “不要进去,拦住他。”张松龄拉了一把沒有拉住,焦急地叫喊,虽然沒学过医,但这么多次受伤经验,让他早就理解了外科抢救过程中的一些禁忌,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斯琴将可能的病菌带进手术室。 游击队的弟兄们早就习惯了服从命令,听到张松龄的话,立刻条件反射般张开胳膊,死死堵住了病房门口,斯琴左冲右突了几次,都沒能冲破人墙,正急得火烧火燎之时,病房们突然从里边打开了,方国强满脸疲惫地走了出來,“斯琴嫂子,别胡闹,手术正在关键时候,你” 话音未落,斯琴已经将盒子炮举了起來,对准他的脑门儿就扣动了扳机,“呯。” “小心,,。”千钧一发之际,却是张松龄在她的胳膊肘上托了一把,使得枪口陡然跳起了半寸,子弹贴着方国强的头皮飞了过去,打得门板木屑飞溅。 沒等斯琴开第二次扣动扳机,她的枪已经落到了张松龄手里,周围的干部战士们也如梦方醒,七手八脚,将她的身体抱住,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你——!”方国强在阎王面前打个转,脸色煞白,不敢相信刚才的“刺杀”是事实。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此时此刻的斯琴,绝对就是个疯子,根本不管抱着自己的是谁,拳打脚踢,手挖嘴咬,试图从人团中撕开一个口子,和方国强同归于尽。 “你疯了,斯琴姐,龙哥正在里边做手术,你这样闹,还不如直接杀了他,。”张松龄大急,照着斯琴的手背狠狠拍了一巴掌,大声呵斥。 疯狂的斯琴根本感觉不到痛,却清晰地听见了龙哥两个字,愣了愣,两眼冒火,“姓方的,有种你就别躲在这儿,咱们去前边,一个人一把枪,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别胡闹。”张松龄用力推着斯琴,尽量让她远离病房门口,“龙哥是被小鬼子的手榴弹炸伤的,根本不关方政委的事情,你这样做,会让他醒來之后很难做,你” “不关他的事情,。”斯琴瞪圆了红肿的眼睛望着他,咬牙切齿地打断,“你到底是不是龙哥的兄弟,他都伤成这样子了,你居然还向着别人说话,不关他的事情,龙哥怎么沒完沒了地在外边执行任务,不关他的事情,小鬼子怎么有机会活着把手榴弹扔出來,要不是他一心想着向上头邀功” “斯琴姐,是我,是我贪功心切,才着了小鬼子的道,是我,不怪方政委,真的不怪方政委。”沒等她把话说完,杜歪嘴已经双膝着地爬了过來,先抬手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然后哭泣着忏悔,“是我想抓个活的鬼子,才故意沒往要害处开枪,是我,是我鬼迷心窍,想表现自己,不怪政委,真的不怪政委。” “谁不知道你跟姓方的穿一条腿裤子,。”斯琴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飞起一脚,将杜歪嘴踹了个大跟头,“他惹了祸不敢承认,自然是你这个做狗腿子的替他挡刀,反正只要保住了他,也就等于保住了你。” “斯琴姐。”听斯琴越说越离谱,张松龄忍不住低声呵斥,“龙哥正在里边接受手术,你在这里闹,疤瘌叔和刘卫生员怎么可能安心,,走,有什么话跟我去大队部里说,我发誓,只要我张松龄还有一口气,就肯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是啊,斯琴姐,你别在这里闹了,龙哥万一听见,心里,心里头肯定不会舒服。”小郑、小邹、巴图、小哈斯等原本就跟跟斯琴相熟的游击队干部,也纷纷开口,劝斯琴保持冷静。 “你们”斯琴把手抬起來,指着众人的脸,苍白的嘴唇不断地颤抖,“你们居然都替姓方的说话,亏得龙哥还把你们都当兄弟,他,他真是瞎了眼睛,他真是” “他沒有瞎眼睛。”被斯琴先前那一枪打愣了的方国强突然缓过了神來,大步上前,“是小郑、小杜还有小哈斯他们几个,轮流将龙哥背在背上,一直背回了麒麟岭的,六十多里路,他们只用了三个半小时,是小邹第一个给龙哥输的血,现在正等着输第二波,至于我” 用力吸了一口气,他看着斯琴的眼睛,坚定地补充,“尽量多抓俘虏的要求,的确是我提出來的,这点,写在白纸黑字上,我不会否认,也否认不了,如果你想打我一顿出气的话,尽管过來打好了,但是请别发出声音,也别动枪,免得干扰了里边的手术,,我可以当着所有弟兄的面儿向你保证,今天的事情,该负的责任,我方某人绝对会负,决不会逃避。” “负责任,你负得起么,。”沒想到自己眼里的恶人居然有如此光棍儿的一面,斯琴向前冲了几步,想给对方一个耳光,但胳膊举到半空,却停住了,最终也沒有打下去。 “他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了你们游击队,从沒考虑过自己,他整天跟我说,新來的方政委不了解情况,有些事情做歪了,但都是出自好心,他,他说,要维护游击队的声誉,不能跟你吵,不能让别人看游击队的笑话,他说,现在累一点不怕,等张胖子回來就好了,张胖子也是从关里來的,跟方政委能说到一起去,他”说到这,她已经又哭得喘不过气來,却狠狠地抹了两下眼睛,继续用极低,极压抑的声音咆哮,“可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为了显示你比张胖子有本事,这一年多,你让他出了多少次任务,他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能每次都毫发无损,万一他这次有个三长两短,,,,,,,呜,可让我,让我可怎么办,。” 再也坚持不住,她蹲下身去,无助得像一头失群的羊羔,众游击队员们听得两眼发红,一个个将头转到旁边,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地往下淌,太辛苦了,龙哥这一年的确过得太辛苦了,为了让新建立的根据地能正常运转,他几乎把全部力量都贡献了出來,就这样,因为在返回麒麟岭的路上,顺便去斯琴那里停留了一天,还被方政委在会议室里当众提了意见,要他不要带头违反纪律,不要授人以柄,损害游击队的形象 “疤瘌叔会尽最大努力抢救龙哥。”方国强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被斯琴说得百口莫辩,有事情,他的确因为不了解当地情况,做得生硬了些,但有些事情,他却的的确确是为了游击队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甚至还有一些事情,他是为了给赵天龙和斯琴两个创造条件,但现在,却好像他这一年來的所作所为都变成了争权夺利,沒有一件,是为了游击队,为了大伙,为了在场所有人共同的事业。 这让他觉得非常委屈,又非常孤独,仿佛來到了一群陌生人当中,每一双眼睛里都写满了警惕,踉跄了一下,他努力又向前走了几步,看着斯琴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补充,“我发誓,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为了自己,如果龙哥今天真的抢救不过來,我就把命赔给他,斯琴你什么时候愿意拿,尽管说一声,不用任何人动手,我自己拿给你。” 〖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一 下)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一 下) “你,我”斯琴愣了愣,将头扎进自己的手臂当中,双肩不断耸动。 她虽然素有巾帼英豪之名,然而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天之娇女。在父亲去世之前过得全是衣来张口返来伸手的日子,继承王位之后靠的也是管家和父亲留下的几个铁杆心腹全力辅佐,自己并未真正面临过多少风浪。刚才之所以能用枪指着方国强的脑袋开火,完全是因为心痛爱侣蒙难,瞬间爆发出了家族遗传的天性。待这一枪打完了,骨子里的那点儿血勇之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次对方国强痛下杀手,当然对方所谓的“赔命”。也终究会成为一句根本无法兑现空谈。 周围的干部战士们看到此景,心里头愈发感到难过。几个年青的战士甚至再也无法忍住,嘴里呜咽出声。就在三天之前,大伙还纷纷传言,军分区下新文件了,龙哥终于可以娶斯琴过门了。谁也没有想到,大伙给他们两个的结婚礼物还没准备好,龙哥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为了保护我,龙哥根本不会受伤,根本不会受伤啊!”哭泣的人里,谁也比不过杜歪嘴响亮。一边哭,还一边拿脑袋瓜子朝地上撞,下下见血想,痛断肝肠。 斯琴刚才骂他是方国强的狗腿子,事实上真的非常冤枉。虽然他平素跟方国强走得极近,但内心深处,最崇拜的人,却非赵天龙莫属。后者与他同样出身于绿林,加入游击队之前都有一番不堪回首的过往。后者在战斗中同样喜欢冲杀在最前方,无惧生死。后者和他同样喜欢大声说话,开怀大笑,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后者和他同样对八路军的未来充满了信心,认为将来的天下非其莫属 这一年多来,他杜歪嘴跟在龙哥身后,步亦步,趋亦趋,恨不得将对方的吃饭喝水的动作都学得别无二致。谁料想,唯一一次没有全心全意地效仿,就铸下了泼天大错! “行了,嚎什么嚎,还嫌这里不够吵么?”被杜歪嘴哭得心烦意乱,张松龄弯腰拎起此人,将他直接丢出了人群,“要嚎到没人地方嚎去,别在这儿打扰疤瘌叔做手术!” “呃——嗯!”杜歪嘴被摔了个大屁墩,哭声瞬间被卡在了喉咙眼儿里。 张松龄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头又转向所有干部战士,“血型与龙哥相符的留下,其他人,给我回去营房里休息。大伙继续乱下去,只会白白便宜了小鬼子!小郑,小邹,你们两个去打一盆热水来,给斯琴洗手洗脸,随时准备准备带她进去看望龙哥。老马,你下山去找老百姓家买几只大公鸡,熬了汤给龙哥和献血的弟兄们补充营养。老郑,这几天整个根据地的日常工作和值班巡逻,都由你负责统一指挥,别让外人看到可趁之机。报务员,你以我的名义发电报给周黑子,问问独立营那边有没有军医。有的话,立刻给我送过来!就说我张胖子,这辈子都记他的情!” “是!”“是,大队长!”“是!保证完成任务!”众干部战士们立正敬礼,陆续领命而去。随即,躁动的人群慢慢恢复了正常,大伙纷纷抬起头来,看看脸色铁青的张松龄,带着复杂的心情转身离开。 龙哥受伤了,生死未卜。但好在大队长及时赶回来了,凭着他跟周黑子的交情,应该能从独立营借一名军医过来。哪怕独立营那边也没有军医,至少看在大队长的面子上,能抓紧时间送一批军用消炎药过来。天气越热,伤口越容易感染。有了足够的消炎药,至少,龙哥死里逃生的机会有能多出几分。 “周黑碳会不会”待弟兄们的身影走远,方国强慢慢抬起头,以极低的声音向张松龄提醒。话说到一半儿,忽然又意识到此刻提这些非常不合时宜,叹了口气,慢慢地又把脑袋耷拉了下去。 “你担心他故技重施么?!”张松龄瞪了方国强一眼,然后轻轻摇头,“应该不会。他没你想得那么差!咱们游击队如今的规模,也足以让他有所顾忌!” “那就是我又神经过敏了!”方国强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歉。刚才斯琴那一枪虽然没打中他的身体,却直接击穿了他的心脏。让他不用回忆,心里都难受得像破了个窟窿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缝补完整。 “你是跟他接触少,还不了解他的为人!”张松龄看到他这幅模样,少不得又低声补充,“他虽然功利心强了些,却没失去做人的底限。另外,上次的事情完全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暗中推动。而发觉自己差点儿被人当了枪使后,周黑子绝对不会准许他自己再上同样的当!再加上我、龙哥和他之间的交情,他更没理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落井下石!” 这番话说出来,绝对算是推心置腹了。然而方国强听在耳朵里,却被‘功利心’三个字刺激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擅自修改张松龄的命令,要求弟兄们尽量活抓小鬼子,真的是为了他方国强的个人前途么?无论任何时候,当着任何人的面儿,他方国强都敢拍着胸口大声回答一声“不是!”。晋察冀军区利用日本俘虏组建的“反战同盟”,已经逐步起到瓦解侵略者军心的作用。多抓一些俘虏送过去,就能让它的影响力更加强大。此外,八路军总部自从三八年初,就一再强调尽量各级战斗单位不得伤害俘虏。而作为黑石游击队的大队长,张松龄的命令却与总部的精神背道而驰。作为政委,他无论如何都得有所表示,绝对不可以无原则地姑息纵容 只是在副大队长受了重伤的这个灾难性后果面前,任何解释的话听起来都像是推卸责任。方国强不愿意给战士们留下如此印象,也不敢确定张松龄会不会听自己解释。所以尽管此刻心中非常难过,也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而张松龄此刻既担心好朋友赵天龙的安危,又要千方百计地安抚斯琴,以免后者一冲动再做出什么傻事。哪还有多余的精力管其他人多没多心?一时间,竟然把方国强的苦涩表情给忽视了,任由一道看不见的隔阂,在彼此之间肆意生长。 二人从此再也没和对方说话,直到晚霞烧红整个天空。在余辉即将被黑暗吞没前的那个瞬间,病房门被人从里边推开了。满身大汗的疤瘌叔被卫生员小刘搀扶着,出现在大伙眼前。 “长生天保佑,他的命捡回来了!!”在无数道期盼的目光中,老疤瘌喘息着说道,“但是有几处弹片伤得太深,我不敢硬往外拔。等他缓过这口气,要么送他去沈阳。要么,你们从别处绑一个高明的外科大夫回来!”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二 上) 第三章天与地(十二上) “疤瘌叔,真是,真是多亏了你。”张松龄一个箭步走上前,伸手扶住摇摇欲倒的老疤瘌,以游击队的简陋医疗条件,能从阎王爷手里把赵天龙的命给抢回來,绝对是创造了奇迹,至于后续的诊治与康复事项,只要想,办法总会有的,实在不行就真的像老疤瘌刚才说得那样,到沈阳、北平等地绑架一个日本大夫回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连续做了一天一夜手术,老疤瘌也的确累坏了,先靠在张松龄的手臂上喘了几口粗气,然后低声补充道:“不是亏了我,是亏了他自己够结实,说实话,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可能救得回來,唉,不说这些了,赶紧进去看看他吧,记住尽量别跟他说话,更不要惹他发脾气。” “嗯,我记住了,疤瘌叔。”张松龄答应一声,抬腿就往里边走,一只脚已经踩到了门槛上,却犹豫着回过头,低声喊道:“斯琴,嫂子,你先进去吧,龙哥这会儿最希望看到的应该是你。” “那,那我就,我就进去了。”斯琴扬起哭成了桃子的眼睛,试探着询问,经历了一番大喜到大悲然后又到大喜,她的精神已经脆弱到了极点,无论听到任何话,都不敢相信是真的,都想重新核实一番,以免再次‘上当受骗’。 “赶紧进去吧。”张松龄怜惜地叹了口气,侧开身,把斯琴让进病房,顺手从外面关好了门。 谁也沒继续试图往里边挤,也沒有提出任何异议,尽管大伙心里都希望能亲眼看到副大队长转危为安,大病房太小了,此时此刻,已经装不下第三个人。 两天之后,周黑碳领着独立营的李医官上了山,并且还用战马驮了五六箱子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特效西药,然而令大伙失望的是,经验丰富的专业外科医生,同样拿赵天龙体内的弹片束手无策,趁着对方体弱昏睡的时候反复检查了好几遍,李医官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那几块弹片可能卡在脊柱上了,不动手术还好,至少龙爷还能留下一条命,如果强行动手术的话,万一碰到大血管和脊神经,恐怕他即便不死,过后也得变成一个残废。” “那,那就沒别的办法么。”张松龄闻听大急,抓着李医官的袖子追问。 “沒办法。”李医官无奈地摇摇头,满脸歉然,“不光是我这里,恐怕整个北路军当中,都找不到可以给他动手术的人,第一,大伙都沒有做这种手术的经验,不能胡乱下刀,第二,做这种手术,必须用到专业的x光机,眼下即便是在日占区,那东西也仅仅在几家大型医院才能看得见,普通医院,根本听都沒听说过,。” “那,那,,。”张松龄眉头紧皱,心急如焚,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跟周黑碳两个商量,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沈阳城里劫走一名日本军医,而眼下,这条路却被彻底堵死了,即便他们有办法劫走军医,也沒法从医院里将一台x光机完完整整地给偷出來。 正在他束手无策之际,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方国强突然拍了一下他自己的脑袋,低声喊道:“是x光机么,我知道哪里去找,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里,就有一台,是白求恩大夫留给医院的遗产,前年在介绍白求恩烈士的先进事迹报告上,我读到过相关内容。”(注1) “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你说的是设在河北唐县那所,。”如同在无边黑暗里看到了第一丝微光,张松龄迅速回过头來,一把拉住方国强肩膀。 “嗯,就是那所,原來叫晋察冀军区后方医院,去年初为了纪念白求恩医生,才改成现在的名字。”方国强用力点头,“现任院长是从印度來的,水平非常高,很多伤员都被他从死亡线上给拉了回來,百团大战的嘉奖报告中,还专门提到过他的名字。”(注2) 到底是专职搞政工的,对各类文件都了熟于胸,不用仔细想,就能将相关部分如数家珍般陈述出來,张松龄听了,精神登时为之一振,抓着方国强的肩膀,急切地说道:“赶紧给苏政委发电报,让他帮忙联系白求恩医院,等龙哥的病情稳定下來,我亲自送他过去,我,我对那边路熟,保证不会出问題。” “我,我的肩膀。”方国强虽然也算得上结实,但跟张松龄比起來,却完全不在同一数量级,被抓得痛入骨髓,呲着牙,低声抗议,“赶紧把你的手松开,我的肩膀都要被你卸掉了,电报咱们俩联名去发,至于最后谁护送龙哥过去,现在不着急决定,按照纪律,涉及到几个军分区配合的事情,咱们两个根本无权做主,得听上级安排。” “啊,那,倒是。”张松龄讪讪地松开手指,低声道歉,“刚才我太着急了,沒想到这一层。” “你现在还能想得到什么。”方国强白了他一眼,揉着自己的肩膀抱怨,连续两天一夜,对方要么是守在赵天龙的病床边上,要么是守在病房门口,觉顾不上睡,饭也顾不上吃,至于游击队和根据地的各项事务,更是全盘推给了别人,这样做,可是实在有点儿不负责任。 “不是有你和老郑么,我刚回來,两眼一抹黑,干得越多,越是给你们两个添乱。”张松龄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话外之意,又笑了笑,歉然回应。 当着周黑碳和李医官等外人的面儿,方国强也不好说得太深,叹了口气,婉转提醒道:“无论如何,周营长和李医官这次,都帮了咱们大忙,他们带來的那些药,咱们即便有钱,都未必能够买得到” “这些话就沒必要说了,只要能对龙哥的伤有效果就好。”周黑碳却非常不领情,用眼皮夹了他一下,冷笑着摇头,“你來得晚,不知道我们三个之间的交情,今天如果换了我躺在这儿,我敢保证,胖子、龙哥,也会拿出所有的东西來救我一命,不管我是个土匪头子,还是个国民党。” 注1:白求恩,加拿大**员,1916年毕业于多伦多大学医学院,获学士学位,在英国和加拿大担任过上尉军医、外科主任,1922年被录取为英国皇家外科医学会会员,,1938年3月率领一个由加拿大人和美国人组成的医疗队來到中国,不久赴晋察冀边区,除了亲赴前线抢救伤员之外,他还组织制作各种医疗器材,给医务人员传授知识,编写医疗图解手册,培训了大量卫生干部,活人无数,1939年末,白求恩因为手术时感染而牺牲。 注2:柯棣华,印度人,著名医生,1938年随同印度援华医疗队到中国协助抗日,任八路军医院外科主治医生、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第一任院长,1942年12月9日凌晨,因癫痫病发作在河北唐县逝世,年仅32岁。 〖 第三章 天与地 (十第二 中) 第三章天与地(十二中) “呸呸呸,好端端的,干嘛自己咒自己。”听周黑子越说越不像话,张松龄连忙出言打断。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莫非,哪天我出了事情,你还真能不闻不问,。”周黑子歪着脖子斜了方国强一眼,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在他心里,当前一切麻烦都是这个连笑都不会的方棺材搞出來的,如果不是后者拿着鸡毛当令箭,独立营与游击队两家之间的关系,绝不会像目前这么僵,黑石寨里头小鬼子就不会找到可乘之机,全力给游击队制造麻烦,当然,龙哥也不会受伤。 “问,问,到你病床前,给你端屎端尿行了吧。”张松龄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气地回应,“见过争吃争穿,沒见过连受伤也争的,老方,我们俩去给军分区发电报,让这小子留在病房里伺候龙哥,省得闲得难受,自己老胡思乱想。” “走吧,周营长,李医官,咱们一会儿吃饭时再见。”连续多日被当成了罪魁祸首,方国强已经有些麻木了,笑着向周黑碳和李军医两个点点头,转身离开。 张松龄见状,少不得要快步跟上去,低声解释道:“老方,你别往心里头去,周黑子就是这种人,说话从來不过脑子” 方国强惨然一笑,轻轻摇头,“他说的话其实沒错,我的确不了解你们三个人之间的交情,不光是不了解你们,对咱们游击队和地方上的情况,我也是浮皮潦草,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就像一个外人,不像你们” “老方,老方!”张松龄大急,赶紧低声打断,“你这话就言重了,整个游击队上下,谁也沒把你当作过外人,甚至麒麟岭周围的百姓,提起你方政委來” “我不是抱怨你们,我是说我自己。”沒等他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方国强已经抢过话头,“大伙的确沒把我当作外人看,这一年多來给了我很多支持,特别是龙哥,几乎是不惜任何代价來支持我的工作,但是我自己,却沒有把根扎下去,既不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也不了解游击队内部和外部的复杂情况,总想把口里那些经验原封不动照抄照搬,然后,然后就,唉,,。”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张松龄不同意方国强的自我批评,摇了摇头,低声回应,“你只用了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就把黑石游击区变成了黑石根据地,把山下的那些土作坊都变成了工厂,让咱们对外提供的产品从寥寥几样变成了二十多种,游击队军粮和军饷,基本上也已经可以自给自足,队伍的人员规模,也比以前” “你听我说,不要打断。”方国强皱着眉头,再度抢过话头,“那些都是因为你和已故的老王队长打下了扎实基础,小鬼子这一年多轻易不敢出城,也全赖你当初和九十三团联手打垮了他们,我不过是碰巧赶上了个好时候而已。” “怎么会是碰巧呢,换了其他人來,难道懂得会比你还多么,,还是他一定比你干得更出色。”知道对方是因为赵天龙受伤的事情心中负疚,张松龄斟酌了一下,用非常诚恳的语气安慰,“老方,你不要对自己这么苛刻,有些事情,真的是阴差阳错,你初來乍到,我碰巧又去读了军校,一來二去,便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但是如果说错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全与你无关,这太不公平,也完全不符合事实。” “事实是,右旗王府与咱们游击队之间的距离,越走越远,独立营也从盟友变成了陌路。”方国强的情绪非常消沉,叹了口气,用力摇头,“你就不用安慰我了,这几天,我想了很多,等会儿给军分区发电报请求送龙哥去白求恩医院治疗时,还有份电报麻烦你副属一下,是关于给我记打大过处分的电报” “不行,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能自己做决定。”张松龄大吃一惊,拒绝的话脱口而出。 几个正端着饭盒往食堂走的战士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偷偷朝二人这边看了看,低下头,快步逃远,正在组织人手晾晒药材的老疤瘌也被吓了一大跳,愣愣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抗议,“张胖子,你沒事儿瞎嚷嚷什么,病号需要安静你懂不懂。” “对不起,疤瘌叔。”张松龄迅速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的声音太高了,拍了自己一巴掌,坦然承认错误,“我不是故意的,保证沒有下一次。” “想嚷嚷,到你们两个的会议室里头,关上门嚷嚷去。”老疤瘌又蹬了他一眼,不依不饶,“屋子里头已经躺了一个,你们两个再公开闹起來,想散伙是不是,,要散伙,就赶紧着,趁着帐房里头还有结余。” 话说得虽然难听,却实实在在给张松龄和方国强两个提了醒儿,在此人心惶惶时刻,作为游击队的两位当家人,他们必须沉得住气,至少,表面上要给大伙留下一切都很正常的感觉,不能带头自乱阵脚。 想到这儿,张松龄赶紧快走几步,带着方国强走向大队部,先从里边关好了门,然后用非常缓慢却坚定的语气说道:“首先,我并不认为你在龙哥受伤的事情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其次,按照游击队的现行规章,即便是小队以上级别的干部处理,都需要先上会,你是游击队的政委,沒经全体干部会议表决,不能自己处分自己。” “你”方国强愣了愣,突然间无言以对,他这个人做事的确死板了一些,但越是这样,越不会带头违反组织纪律,张松龄拿游击队的规矩说事,可谓恰恰打在了他的软肋上。 然而方国强毕竟是方国强,认定了的事情,向來是一条路走到黑,只沉默了半分多钟,他就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那就尽快召开干部会议,无论你们同意不同意给我处分,我都会自己在会上做检讨,还有,关于这一年多來的工作总结,我会如实写一份出來,给你,老郑,还有军分区领导过目,这不光是为了给斯琴一个交代,龙哥的血,也不能白流。” 第三章 天与地十 (十二 下) 第三章 天与地 (十二 下) “上会可以,检讨就不必做了吧!”张松龄皱了下眉头,对方国强的执拗有些无法适应。记大过处分虽然会写在档案里头,但是以后根据情况可以撤消,对当事人的影响也不会体现在明处。而在全体干部会议上当众做做检讨的话,却会严重打击到当事人的声望,让他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说话都失去份量,甚至会严重影响到政委职责的履行。 “既然做错了,就得承认!”方国强显然能猜测出张松龄在担心什么,笑了笑,非常坚定地说道:“连敢作敢当的勇气都没有,还算什么*员?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算我独断专行一次。你作为大队长,必须要支持我的工作!” “好,好,好!那就按你说的办!”听他把二人的职责分工都搬出来了,张松龄只好无奈地投降。“但你也必须做到实事求是,不能有的没的都朝自己身上揽!” “那是自然!”方国强又笑了笑,轻轻点头。“你放心,该坚持的原则我还会坚持下去,绝不做无原则的妥协!” “你指的是”张松龄又是一愣,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思路。论带兵打仗,他自认为不逊于同龄中的任何人。但对于日常政务处理和队员们的思想建设,就远远不如了。 方国强组织了一下语言,低声说道:“龙哥和斯琴的事情,我承认是我处理的手法太粗糙了些。但我认为,我们游击队内部的组织纪律,还有个人日常作风方面,仍然需要加强!” 这个转折可是有大,令张松龄瞬间开始怀疑自己先前听到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出于同一人之口。方国强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笑了笑,继续补充:“我知道大伙都叫我方棺材。也知道草原上情况特殊,对弟兄们的要求不应该过分严格。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步兵紧,骑兵松,溜溜达达侦察兵!’。可你想过没有,咱们游击队在草原上的立足根本是什么?论兵力充足,火力精良,咱们比不上小鬼子。论血统亲疏、财力雄厚,咱们比不上那些旧蒙古贵族。甚至连国民党在这里,都比咱们具有优势。人家好歹还占一个中央政府的名分,可以到处封官许愿。可咱们呢,咱们手里,除了信仰之外还有什么?如果做不到令行禁止,做不到对百姓秋毫无犯,做不到古代岳家军、戚家军那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掠”,老百姓们凭什么要支持咱们?!光凭着作战勇敢,杀起小鬼子来毫不手软么?那咱们和周黑碳的独立营的区别又在哪里。人家凭什么放着好好的正规军不当,跑你这来吃苦受累干没名没分的游击队?!” 这样说,张松龄总算能触摸到他的思路了。方国强之所以在最近一年多来,没完没了地强调纪律,强调风貌,强调游击队和根据地内的各项规矩,不仅仅是因为他为人教条死板,而是他想将游击队打造成一支与众不同的王者之师。是真心实意地为了整个游击队的长远做打算。只是这初衷与结果之间的差距也忒 “报告!”正当他准备婉转地提醒对方一下之时,门外的报告声,打断了二人的讨论。“大队长、政委,龙哥醒过来了!龙哥真的醒过来了!” “啊!我们这就过去!”无论是张松龄,还是方国强,都顾不上继续先前的话头。一前一后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快步奔向游击队的大病房。 自从被老疤瘌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之后,赵天龙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偶尔醒过来喝上几口参汤,旋即就会又重新昏睡过去,根本没力气与任何人沟通。如今他的情况终于大为好转,怎么可能不让整个游击队上下欣喜若狂?! 非但游击队上下为之振奋,远道而来的客人周黑碳,也一样高兴得语无伦次。明明看到斯琴一只手拉着赵天龙的手,满脸是泪。却依旧不嫌病房里头空间狭窄,抢过另外一只手死死拉着,嘴巴里絮絮叨叨地说道:“我就是说么?你命这么硬,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去见阎王爷!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咱们好好吃点儿东西,用不了两个月,就又能一起杀小鬼子了!勤务兵,勤务兵都哪去了?你们游击队连个勤务兵都没有么?还不赶紧给龙哥去端药粥!” “行了,就数你能咋呼!”张松龄正好走到门口,摇摇头,笑着数落。 “我这不是高兴,高兴么!”周黑碳被说得很不好意思,讪讪辩解。目光落在了跟于张松龄身后的方国强脸上,又迅速将嘴角翘了起来,低声冷笑:“发自内心的高兴。不像某些人,巴不得龙哥永远醒不过来!” “黑子!你胡说些什么?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没等张松龄开口,赵天龙已经怒形于色。抬手推了周黑碳一把,低声呵斥。旋即将目光转向张松龄和方国强,笑了笑,继续说道:“胖子,老方,让你们两个辛苦了!” “这是什么话?!”张松龄和方国强异口同声,“你能醒来,我们大伙都高兴!自家人还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虽然是自家人,该说的话也得说到!”赵天龙虚弱地摇摇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刚才我跟斯琴商量了一下,鉴于咱们这里条件有限,她一个女人家天天跑来跑去也不太方便,所以,接下来,我们打算回王府去养伤!” “是啊!我已经命人回去取最好的马车!可以把他放在车厢里一路拉回家去!”好像唯恐张松龄不肯答应般,没等赵天龙的话音落下,斯琴就迅速补充。 “这”张松龄再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喃喃地回应。“王府里没有大夫啊!我已经跟老方打了电报给军分区,准备送你到白求恩国际医院治疗了。这时候你回到王府去” “龙哥现在,怎么可能赶远路?!”没等他把话说完,斯琴抢先打断,“我已经想过了。给傅作义将军那边发个电报,看看他那边能不能派医生带着设备过来?实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派人到重庆请大夫。反正就是花些钱的事情,路上不会出什么危险。” “这——”张松龄眉头紧皱,好生委决不下。斯琴是重庆政府册封过的蒙古王爷,按照常理,她的要求,后者应该会考虑。然而,放着八路军的白求恩国际医院的医生不用,却舍近求远。对于赵天龙这个副大队长来说,恐怕多少都有点说不过去。 正欲再仔细跟斯琴商量一下的时候,方国强突然从侧面碰了碰他的手,用目光朝病床方向示意,“我觉得斯琴的主意挺好,至少不用冒险穿过鬼子和伪军的地盘。况且王府距离游击队这么近,如果有事情的话,咱们随时都可以将龙哥叫回来!” “噢,也是!”张松龄目光落在方国强的示意位置,顺口回应。不用再跟斯琴商量了,她和赵天龙两人,早已给出了最好的答复。在病床边缘,二只一大一小的手十指相扣。自从赵天龙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再没分开过。今后,也永远不会再分开。 “根据上级发布最新会议纪要,你们两个的婚姻,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我一会儿就派交通员将报告送往军分区,相信很快就要批下来!”看到那双紧握的手,方国强脸上的表情也难得柔软了片刻。点点头,笑着透漏。 “真的?!”斯琴又惊又喜,跳起来,大声追问。 “不信你去问张队长!”方国强点点头,笑着回应。 “方政委说的全是真的,我可以作证!”张松龄也点点头,满脸羡慕。“如果你们两个愿意的话,游击队内所有人都想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愿意,愿意!”仿佛唯恐张松龄、方国强反悔一般,斯琴拼命点头。“等龙哥一好起来,我们就立刻成亲。到时候,请你们大伙全都去参加婚礼。到王府去,好酒管够!龙哥,龙哥,你说呢?!” “你都把话说完了,我还说什么?!”赵天龙爱怜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嗔怪。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上的粗豪之色也跟着减轻的许多。代之的,则是一抹永远都化不尽的温柔。 “去你的!人家什么时候不让你说话了!除了这一回,人家还不是什么事情都听你的!”斯琴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将手指聚拢成镊子,朝着赵天龙的手背上狠捏。 “唉吆,人家还不是什么事情都听你的!”周黑碳突然翘起兰花指,憋着嗓子,腻腻地学舌。 “该死!”斯琴举手便打,却被周黑碳迅速躲了开去。然后轻轻一哈腰,大笑着冲出了病房门,“龙哥,龙哥,嫂子打我了!你到底帮我还是帮她?” “呵呵呵呵”。除了面红耳赤的斯琴之外,屋子里其他人都笑了起来。刹那间,整个病房里都充满了阳光。 “恭喜你,龙哥!”笑过之后,方国强却不忍看斯琴继续尴尬。走到床前拍了拍赵天龙肩膀,转身离开。 “恭喜你,龙哥!”张松龄先冲赵天龙点点头,然后也笑着走了出去。独来独往了小半辈子,龙哥终于找到了人生的落脚点,作为朋友,他怎能不为对方感到幸运?! 唯独周黑碳,刚刚成功地“气”到了斯琴,心中得意。抬起脚,又欲进去继续插科打诨。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却被张松龄拎起脖领子扯了出来。“病房太窄了,黑子,咱们两个去外边走走!” “窄什么窄啊,还有三张床都空着,空着”周黑碳先是不服,随即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笑着挣脱张松龄的掌控,冲到屋子前,从外边拉起了房门。 此时此刻,那里边的确太窄了。没给任何闲人留下地方! 第四章 男儿 (一 第上) 第四章男儿(一上) 从此,马贼王子和蒙古公主过上了幸福安宁的生活。 按照童话故事的套路,故事的结局一定会是这样的,也必须是这样的,然而,生活却永远不会是童话。 接到斯琴的求援电报,傅作义将军立刻派出了整个北路军中最高明的外科医生,由九十三团骑兵营护送着,星夜赶赴乌旗叶特右旗,并且随行还带上了一台国际上最新型号的野战医院专用x光机和一部小型柴油发电机,以供检测和治疗时使用。 所有弹片都取出來了,所有伤口处理得都非常专业,手术之后,在斯琴的悉心照料下,赵天龙的伤势痊愈得很快,仅仅用了两周时间,便从病床上爬了下來,并且能杵着拐杖四处活动,一个月之后,他干脆连拐杖也抛下了,像个普通的蒙古牧人一样,在草原上赶着羊群引吭高歌。 但是,他的身手却明显不如受伤前灵活,特别是两条粗壮的大腿,迈动时总像毫不相干的两根木桩,一步接着另外一步,中间总少不了短暂的停顿,膝盖处也仿佛打上了铁补丁,很少做出弯曲动作,甚至在不刻意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弯曲。 转眼间又过去了四个多月,赵天龙的身体依旧沒多少起色,坐在椅子上时看起來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一站起來走路,就立刻变得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原本极为熟悉的飞身上马动作,居然需要两个人搀扶才能完成,并且骑在马鞍上也无法稳定身体,时不时就像个新手一般从马背上摔下來。 对此,冒着生命危险从傅作义处赶來的外科医生,也是束手无策,“可能是当初弹片破坏了某根神经,也可能是弹片在体内停留时间过长,引起了一些并发症状,以目前的医疗手段,已经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通过按摩和其他辅助手段,帮助受伤的肌肉和神经组织慢慢康复。” 说这些话时,他尽量不去看斯琴和赵天龙两人的眼睛,仿佛万一自己的目光与二人的目光想接,就会负疚一辈子般。 “啊,怎么会是这样,,朱医生,你到底会不会判断错了,你不是跟我说过,把弹片全取出來就沒事了么,。”斯琴闻听之后大惊失色,扯住医生的袖子,厉声追问。 “这个,这个,斯琴王爷,您可能不知道啊,这个神经修复,即便欧美最顶尖的医生那里,也,也打不了包票的,也只能叮嘱患者慢慢调养”朱医生面红耳赤,恨不能将头扎进裤裆里去,最初听说只是取几块遗留在体内的手榴弹破片,他的确夸下了海口,不但是对斯琴,在傅作义将军面前,也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谁料结果竟然如此不如人意,明明弹片都取干净了,伤者的脊神经却出了问題。 赵天龙的表现,倒是一如既往的大气,既不指责医生的无能,也不抱怨命运的不公平,淡淡地笑了笑,低声说道:“那就慢慢养着吧,正好最近我也想好好休息几天。” “那怎么行,。”斯琴用力拉了赵天龙一把,心疼地叫嚷,“龙哥,你别着急,我这就派人去请别的医生,实在不行,就把你送到白求恩国际医院去,反正你现在已经能用枪了,路上不会遇到太大危险。” “还是不用那么麻烦了吧,说不定我明天就突然好了呢,你沒听朱医生说么,欧美医生都拿这种病沒办法!”赵天龙轻轻拍了下斯琴的手,笑着摇头。 “对,对,对,这种病一定要慢慢养着,最重要的是心态放平。”也许是被斯琴另请高明的话给刺激到了,也许是急于表明自己并非一个庸医,朱医生猛地抬起头來,连声补充,“心态放平了,肢体的动作自然就不那么僵硬了,再加以经常性的肌肉锻炼” “你怎么不说,冲老天爷磕响头,让他來赐福龙哥呢。”只要涉及到爱人安危的事情,斯琴的心态就根本无法保持冷静。 “斯琴。”赵天龙皱了下眉头,轻声阻止,“别难为朱医官,他已经尽力了,至于恢复,我自己慢慢來,不过是重新学习跑步和骑马而已,沒什么难的,大不了,我就当自己还是个小孩子,重新來过一回。” “那,他,他”斯琴依旧不愿意放过自己眼睛里头的无良庸医,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更在意自家男人的感受,喃喃了几声,无奈地点头。 赵天龙见此,少不了又笑着安慰道:“这不才半年么,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次的伤,总比普通伤筋动骨要严重,等哪天有了时间,咱们把疤瘌叔接回來,调理身体这方面,他最是在行。” “嗯。”斯琴的目光亮了亮,顺从地点头,老疤瘌虽然是野路子出身,在医治传统的跌打损伤方面,却最是在行,朱医生认为沒办法的事情,对他老人家來说,也许就根本不是什么问題,也许三两副汤剂下去,就能药到病除。 夫妻两个做事向來利索,打定了主意之后,立刻派人回麒麟岭请老疤瘌下山,张松龄最近事务繁忙,也有个把月沒与好朋友见面了,听王府來的人汇报了基本情况之后,便跟方国强商量了一下,留后者在山上值班,自己则牵了当年日本人赠送给红胡子的东洋大白马,跟信使一道下了山。 对于好朋友的到來,赵天龙非常高兴,里里外外好一通忙碌,光时鲜菜蔬就给安排了十多样,酒足饭饱之后,兄弟两个又开始聊起游击队事情,都对方国强当初的远见,感到十分地佩服。 “听说小鬼子又向黑石城增兵了,多亏了老方,要不是他当年及早准备,咱们肯定会被鬼子打个措手不及。” “的确又向黑石城增兵了,这已经是半年來第三次,据说要以黑石城为基地,打造一个什么治安示范区。”张松龄放下手中奶茶,苦笑着向好朋友介绍。 “那咱们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等着他继续发展壮大么。”虽然有小半年沒回队伍,赵天龙的心依旧和大伙放在一起,听张松龄说得沉闷,忍不住低声问道。 “当然不能!”张松龄笑了笑,轻轻摇头,“但硬打的话,我也沒有取胜的把握,只能先从物资供应方面下手,我们在左,周黑碳的独立营在右,从左右两侧卡死进入黑石城的物资运输通道,看城里的小鬼子怎么过日子,。” 第四章 男儿一 (一 中) 第四章男儿(一中) “对,活活困死他们。”赵天龙拍案大笑,就像刚刚劫了一车红货般兴奋。 黑石寨一带盛产皮革、药材、奶酪和肉食,但粮食、蔬菜、茶叶等生活必须品却缺得厉害,尤其是后两样,几乎全部靠外部输入,一旦被卡断输入通道,城里的敌人就只能靠吃肉干儿过日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维生素匮乏,而产生许多不适症状。 “只能说尽力给小鬼子制造点儿麻烦,减缓他们的聚集速度!”张松龄摇摇头,笑着耸肩,“鬼子这次摆出了一幅不惜任何代价姿态,短时间物资供应上的困难,并不足以令他们退缩,我估计,咱们和鬼子之间,早晚还有一场恶战要打,只是目前双方都沒准备充分,谁也沒必胜的把握而已。” “那咱们干什么不先下手为强,。”赵天龙可沒有被动挨打的习惯,立刻想到了要抢在小鬼子做好准备之前动手,然而看到张松龄若无其事的模样,赶紧搔了搔脑袋,笑着补充道:“你看我,又在瞎出主意了,估计该怎么对付小鬼子,你和老方早就商量好了吧,怎么着,用我归队么,需要的话,你就朝王府这边发封电报。” “我和老方的意思是,你最好抽空去一趟白求恩国际医院,那边的医生经验都很丰富,说不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张松龄沉吟了片刻,最终决定直來直去。 赵天龙不在山上的这几个月,弟兄们士气下降了好大一截,特别一众骑兵们,虽然训练和作战中依旧认真勇敢,但看上去总想比原來缺了一点儿什么,很多时候像是在为了训练而训练,为了战斗而战斗,而不是原來那样,时时刻刻都激情四射。 所以让赵天龙归队治好伤是当务之急,但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准许张松龄提出这样的要求,故而只能先尽力给他创造更好的医疗条件,然后才能谈继续出山战斗的问題。 “不去不去,不去,费那个劲儿干什么。”赵天龙闻听,头立刻摇得像一面拨浪鼓,“人家朱医生的都说了,我这是脊神经受损,全世界的外科医生都解决不了,这不是疤瘌叔跟你一起下來了么,就让他在王府多待几天,给我扎扎针,再吃些汤药,说不定西医沒办法的问題,用中医就立刻解决了呢。” 老疤瘌的医术,是张松龄亲身体验到过的,虽然此人沒学过一天西医,说话做事也毫无正形,但手底下的功夫的确很过硬,游击队内的所有伤患都由他老人家來处理,并且多次将重伤号从死亡线上拉回來。 正犹豫是不是再多劝几句的时候,又听赵天龙笑呵呵地说道:“反正,弹片早就取干净了,剩下來全都是调养的事情,疤瘌叔的汤药和针灸,未必比洋人的那一套差,你这回來得正好,把东洋白龙驹给我留下,把大黄带回山上去,我现在要重新学习骑马,换匹听话的,更容易上手。” “白龙驹本來就是带下來给你的!”对于赵天龙的要求,张松龄倒是答应得极为痛快,东洋大白马是小鬼子精心培育出來的军官专用坐骑,冲刺速度虽然比不上赵天龙的黄骠马,却胜在容易操控,小跑起來时步子也迈得四平八稳,轻易不会将背上的主人给摔下去。 “把大黄带回去,老蹲在王府里头养膘,它都快被养废了。”赵天龙接过张松龄的话头,再次重申。 “那怎么成。”张松龄赶紧用力摆手,“大黄向來只认你一个人,再说了,我现在已经很少再带队冲锋了,只在后方负责指挥,它跟着我,一点用途都沒有。” “那也比在王府养老强啊!”仿佛唯恐自家坐骑找不到伯乐一般,赵天龙极力向张松龄推荐,“带上它,你不骑,就给别人骑,老方、老郑、小巴图他们,谁都行,大黄是一匹好马,这辈子的归宿注定是在战场上,别因为我这个主人耽误了它。” “龙哥。”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张松龄抬起头,静静地看向好朋友的眼睛,然而,在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他沒有看到丝毫怨恨与不甘,只有自己往常所熟悉的宁静与宽容,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湖面。 “别婆婆妈妈的,让你带上你就带上,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回去,我相信疤瘌叔的医术。”赵天龙淡淡笑了笑,满脸平和。 “到时候,我在山上烤羊肉请你吃。”张松龄伸出手,与赵天龙的手握了握,轻声承诺。 “不醉不归。”赵天龙伸出另外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笑着回应。 知己间的交流,无须太多语言,二人又随便说了些其他话題,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就拱手告别。 赵天龙的黄骠马,显然不愿意跟自己的主人分开,才走出王府大门口,就突然停住了脚步,四只蹄子像铁钉一般钉在了草地上,任张松龄怎么哄骗,都不肯再向前挪动一步。 赵天龙见此,少不得又亲自走到黄骠马身边,捧起它的脸,小声安抚,又是轻拍,又是耳语,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将黄骠马说服了,肯让张松龄爬上马鞍了,太阳也落到了草海的边缘,橘红色圆圆的一轮被连天秋草托住,随风飘荡,上下起伏,将整个世界渲染得如梦幻一样不真实。 “走了,沒事的时候,就经常过來看看。”赵天龙用力在黄骠马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将后者刺激得一跳半丈远,“保重,我在这边等你们的好消息。” “龙哥保重,我们也等你的好消息。”张松龄从马背上转过半个身体,冲着好朋友用力挥手,潋滟秋光里,他看见赵天龙的身影被其身后的夕阳照得格外高大,头顶蓝天,脚踏大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 “保重,,。”赵天龙的手臂高高地扬起,在斜阳下用力挥动,挥动,直到黄骠马载着好兄弟的背影,与秋光彻底融为一体。 当马蹄声完全消失的时候,他的胳膊落下來,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根儿处,不痛,几乎完全沒有痛觉,其他感觉也极其微弱,而在内心深处,刺针般的感觉却如潮而至,令他脚步踉跄,几乎无法站稳身体。 他知道弟兄们在盼着自己早日回去,也明白张松龄的一片好心,但是,游击队的副大队长,怎么可能由一个残废來出任,,那不会给队伍的战斗力带來任何提升,反而将使得整个游击队,整个黑石根据地,都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料。 而当初,他曾经亲口答应过红胡子,这辈子绝不玷污头顶上的那面旗帜,哪怕是一星一点,绝不,他是赵天龙,言出必践的入云龙。 阳光跳跃,在草海上留下一个孤独而骄傲的身影。 顶天立地,宁折不弯。 第四章 男儿 (一 下 ) 第四章男儿(一下) 送走张松龄之后的第二天,赵天龙便开始了重新爬上马背的尝试。 东洋大白马马是小鬼子用阿拉伯马和北海道马杂交后,精心培育出來的良种,温顺、聪明、还特别地听话,哪怕主人的命令不符合常理,它也会不折不扣去完成,饶是如此,赵天龙骑得依旧异常艰难,原來闭上眼睛都能完成的动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做不到,稍有不慎便失去重心,摔得鼻青脸肿。 连续几天下來,他整个人累瘦了一大圈儿,两条大腿的内侧,更是被磨得鲜血淋漓,斯琴女王见此,在帮他处理伤口时难免要低声数落几句,劝他珍惜自己的身子骨儿,不要练得如此辛苦,赵天龙听了,却摇摇头,坚定地说道:“你不懂,小胖子他们最近日子肯定过得艰难,他虽然不肯开口跟我说,但是我们哥俩相交这么多年了,还能不了解他的脾气,。” 斯琴最烦的就是别人拿自己当小孩子看,气愤地推了他一把,絮絮地回应,“我不懂,你懂行了吧,你懂怎么不劝他把摊子铺得小一点儿,总共才两三百人马,非弄个什么根据地出來,把架子拉得那么大,小鬼子不打他还能打谁,他要是还像先前一样缩在喇嘛沟一隅,哪用,。” “摊子是老方和我铺开的。”沒等斯琴把话说完,赵天龙就主动替好朋友辩解,“当时小胖子不在家,我和老方也沒想到小鬼子居然丧心病狂,直接从南方往回调兵,况且如今小胖子即便想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总不能看到小鬼子势大,就立刻逃回山里头去,把根据地的老百姓都丢给敌人。” “行,行,行,责任都是你的,功劳都是别人的,那姓方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什么麻烦你还替他担一半儿。”提起方国强,斯琴就觉得心里头憋着一肚子火气,将占满了药水的棉球捏了捏,用力按在赵天龙的大腿根处被马鞍磨烂的伤口上。 “嘶,。”赵天龙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望着斯琴,满脸惊喜,“我感觉到疼了,我感觉到疼了,疼得像钻心一样。” “啊。”斯琴也是微微一愣,又惊又喜,“真的,你沒骗我,,你真的感觉到疼了,。” 说着话,又用镊子夹起一个沾满了药水的棉球,不管不顾朝伤口上按,直到疼得赵天龙再一次大叫出声,才讪讪地放下镊子,红着脸数落:“就在我面前装蒜,打仗受伤的时候,怎么沒见你喊过疼,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喊疤瘌叔,让他过來看看,是不是针灸起了作用。” “快去,快去。”赵天龙双手抱着一只膝盖,兴奋地连连点头,小鬼子大兵压境,好兄弟每天都在跟小鬼子玩命,作为游击队的骑兵总教官,副大队长,自己天天蹲在王府里算什么事情,,早一天好起來,就能早一天回到麒麟岭上去,带着弟兄们,用马刀追着小鬼子的脑袋瓜子砍。 人逢喜事精神爽,动作也麻利,不多时,老疤瘌就被斯琴连拖带拉地请进了寝室,老人家先是用银针在赵天龙的脚掌上扎了几下,然后又命令他翘起二郎腿,用小木头锤子敲了敲他的膝盖,反复实验了多次之后,才点着头说道:“的确有好转的迹象,但不会像你期盼得那么快,我估计,像这样速度,再有半年时间吧,你就能骑着马四处兜风了,要想像以前那样抡刀子砍人,恐怕还得两三年时间。” “要那么久。”赵天龙听得有些失望,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低声追问。 疼,很清晰的疼,比几天前清晰了足足三倍,然而这种痛楚依旧停留在皮肤表层,下面的肌肉依旧肿胀而麻木,仿佛与表皮根本不属于同一个身躯般。 “这已经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老疤瘌瞪了他一眼,耸着肩膀回应,“要不是你的身体原本就比别人结实,这会儿,能不能从病床上爬起來都难说。” 看了看满脸关切的斯琴,他仿佛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挤了挤眼睛,促狭地说道:“至于其他事情,不要太着急,反正你们俩的结婚报告批也批准了,登记也登记在册了,谁还能再反悔不成,。” “疤瘌叔,,。”斯琴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转过身,背对着老疤瘌抗议。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赵天龙也被疤瘌叔这个老不羞弄得好生尴尬,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大声辩解,“是我听说小鬼子最近闹腾得欢实,才急着回到队上去帮胖子他们一把,您老人家想歪了,真的是想歪了。” “行了,别解释,你疤瘌叔也从这岁数过來过。”老疤瘌是越老越沒正形,又冲着赵天龙挤挤眼睛,装作一幅自己了然于胸的模样,“别急,把心态放平了,继续坚持锻炼,再加上我的针灸和汤药,三个月之内,我保证你” “疤瘌叔。”斯琴听他说得越來越不像话,转过身,大声喝止,“您老要么给他扎针,要么回去喝酒睡觉,想女人了就自己到外边找,只要对方愿意,整个右旗的未婚女人,随便你挑。” “真的。”疤瘌叔眼神登时亮了亮,精光四射,旋即,他又叹了口气,撇着嘴摇头,“还是算了吧,好歹我现在也是队上的军医了,不能像原來那样胡闹,让人家随便嚼舌头,对了,其实你们想要帮小胖子,未必非得赶回去跟他并肩作战,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赵天龙和斯琴眼神一亮,异口同声的追问。 “斯琴不是正牌的女王么。”到底沒白在草原上混了这么多年,老疤瘌随手一抛,就是一个狠招,“还是重庆那边唯一册封过的女王爷,按老规矩,不光乌旗叶特四部,北边的三星脱、白力,还有西边的乃蛮各旗,也归你管,你派人跟旗主们打个招呼,叫他们最近不要,或者尽量少跟小鬼子做买卖,让小鬼子拿着钱都买不到吃的,活活饿死在城里头。” 第四章 男儿 (二 上) 第四章 男儿 (二 上) 当初斯琴之所以去重庆,是为了稳固自己在乌旗叶特右旗的继承权,借中央册封这件事奉堵某些窥探王位者的嘴巴。事先完全压根儿没有想到,重庆方面会如此郑重其事,非但册封承认了她对乌旗叶特右旗的继承权。甚至顺水推舟把周边几个旗县的管辖权也一并封给了她。 如果此事放在前几年,管辖权封也就封了,周边的大小旗主们听闻后只会当个笑话。谁也不相信中华民国政府今后还有机会恢复对草原的控制权。然而最近一两年的事实,特别是国民革命军九十三团和黑石游击队联手将东蒙草原搅了个天翻地覆的事实,却清晰地告诉了旗主们,这片塞外江山最后未必会真的落在小鬼子手里。如果他们现在不拿重庆政府的册封当一回事的话,等哪天小鬼子真的被打跑了,重庆政府是否还会承认他们的存在,也得好好讨论讨论了! 大清国当年的分封遏制策略所赐,草原上大小王爷多如牛毛。然而能将血脉和继承权延续到现今的家族,心中都有一套非常现实的生存之道。斯琴的亲笔信分发出去之后,不久就收到了肉眼可见的效果。众旗主们拖延的拖延,拒绝的拒绝,将与小鬼子的各项贸易转眼就降到了历年来的最低水平。连同一些日本商人开的贸易公司也遭受了池鱼之殃,原本夏末就能归拢装车运往大连港口的货物,到了初冬还没凑齐。一些原本在蒙汉富人之间销路不错的奢侈品,如收音机、太阳镜、自行车和手表之类,也成了积压货,好长时间都出不了手一件儿。只能堆放在仓库里,任由包装箱上面落满了灰尘。 小鬼子嗅觉比狗都灵,当然很快就弄清楚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然而他们却拿斯琴这个“罪魁祸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首先,八路军的根据地就在乌旗叶特右旗的地盘上,他们想以武力逼迫斯琴服软,就得先通过黑石游击队的这一关。其次,蒙古贵族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多年来虽然彼此之间争执不断,可遇到外来压力,却总是能放弃恩怨一致对外。小鬼子真的不惜任何代价扫荡了乌旗叶特右旗,恐怕另外脚踏两只船的左、前、后三旗也会立刻倒向黑石游击队或者黑石独立营,让川田国昭等人得不偿失。 没等小鬼子们想出应对办法,抵抗之火已经呈现了失控之势。眼看着自己只动了动笔,就帮了丈夫一个大忙。斯琴非常兴奋,充分利用蒙古贵族们之间的姻亲关系,再接再厉。很快,连察哈尔北端的一些大小旗主也被她拉了进来。心照不宣地组成了一个攻守同盟,一起跟各地的鬼子泡牛皮糖,给后者对草原的资源掠夺制造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 这个没有落下任何纸面字据的同盟影响力非常大,甚至连伪德王那边都隐隐有所察觉,专门派了心腹以探亲的名义来到右旗,跟斯琴联络感情。然而也不是所有事情都一帆风顺,临近腊月之前的一场流行性感冒,就给联盟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很多旗主莫名其妙地就病倒了,高烧难退,并且各种传统医疗手段都不见效。反倒是日本人手中的一种价格奇贵的针剂,用了之后有着药到病除的效果。在死神的威胁下,一些旗主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再度接受了小鬼子递过来的橄榄枝。一些原本立场非常坚定的旗主,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也开始软化态度,将与日本人之间的联络重新建立了起来。 最沉重的一击,则来自毗邻黑石根据地的乌旗叶特后旗。才二十出头的后旗小贝勒,居然因为感冒治疗不及时,蒙受了长生天的召唤。他留下的儿子只有四岁大小,无法主持旗政。原本出家当了喇嘛的哥哥,却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主动还了俗。有关继承权的争执,立刻压过了所有问题。两派支持者都暗中发力,想尽一切手段寻找外援,争取能将乌旗叶特的实际统治权抓在手里。 名义上拥有半个察哈尔管辖权的斯琴,当然不能被排除在外。小贝勒过世还不到两星期,两封来自贝勒府的邀请函,已经发到了她的案头上。一封来自四岁的少贝勒阿尔斯兰,希望斯琴姑姑能去家里替他说句公道话。另外一封则来自三十多岁,曾经当过喇嘛又还俗的勃日贴赤那,希望斯琴顾全大局,让他自己暂时替侄儿监管后旗,直到侄儿成年后,再还政归位。 “这事儿,你不方便参与吧!”赵天龙最近身体渐有起色,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毕竟你只有名义上的管辖权,而他们叔侄两个,各自背后都站着一大批人,谁都不可能轻易退让!”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火并吧!那样死的可全是咱们蒙古人!”斯琴最近当盟主当得非常过瘾,有点儿放不下手中的权力,“我去了,随便给他们和一番稀泥。让勃日贴赤那先代管后旗的政务十年,再把小阿尔斯兰接到我这里来读书。然后让勃日贴赤那当众立誓,十年后还政给阿尔斯兰。这样,后旗不至于退出反日同盟,小阿尔斯兰也不至于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这,这样能行么?他们会这么容易就听你的安排?!后旗再小,也十多万顷草场,两三万人丁呢!”赵天龙不忍扫斯琴的兴,看了她一眼,犹豫着提醒。 “他们不听我的,我也尽到责任了!”斯琴想了想,非常大气地说道。“好歹后旗小贝勒生前也叫我声姐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后不得安宁。你放心” 看了看赵天龙紧皱着的眉头,她走上前,双手搭住丈夫的肩膀,“最多是我将小阿尔斯兰带走,把后旗交给勃日贴赤那就是。绝不会强替人出头,也不会弄得剑拔弩张。反正只要小阿尔斯兰不死,早晚乌旗叶特后旗还是他的!” 第四章 男儿 (二 下 ) 第四章男儿(二下) 乌旗叶特后旗是对黑石寨隐形封锁线上极为重要的一环,万一此旗背叛大伙私下达成的默契,城里的小鬼子立刻就能多出一条物资补给通道,此外,草原上的旗主之位争夺战,凶残程度丝毫不亚于中原的皇帝位置的争夺,万一支持小阿尔斯兰和支持勃日贴赤哪的人打了起來,乌旗叶特后旗难免要血流成河。 上述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赵天龙所愿意看到的,因此听斯琴说得坚决,他也就不再横加阻拦了,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笑着说道:“那我就陪你走一趟便是,正好最近闷得慌,需要活动活动筋骨。” “來回四百多里路呢,你的身体,受得了么。”斯琴当然愿意由丈夫陪着自己去,抬头看了看赵天龙,柔声问道。 “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你又不是沒看见,我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赵天龙伸伸胳膊动动腿,笑着回应。 在老疤瘌的针灸和草药双重刺激下,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以缓慢且持续态势恢复着,如今已经能骑在东洋大白马的背上小步慢跑,四肢和身体的协调性也比先前好了许多,一些基本的马术动做都能独立完成,偶尔即便出现失误,也不会再从坐骑的背上摔下來。 “那咱们明天一大早就动身,趁着这场雪刚下完,天还冷得不算太厉害。”斯琴稍微犹豫了一下,欣然点头。 自从成吉思汗一统草原之后,保护客人的安全,就成了蒙古各部全力奉行的天条,即便两家交恶,也必须将客人送出本部落的治地才能动手,因此,此行去乌旗叶特后旗,斯琴和赵天龙两个也沒必要带领大军护送,只是随便在王府卫队中点了二十多名骑兵,便抖动缰绳,向着后旗的旗主府所在位置疾驰而去。 贝勒府的一干头头脑脑们提前得到了通报,立刻迎出了十里之外,在斯琴这位国民政府册封过的女王爷面前,勃日贴赤那和阿尔斯兰二人以及他们各自的支持者们,倒沒露出什么剑拔弩张的模样,相反,伯侄二人大手拉着小手,极显慈孝之能事,偶尔小阿尔斯兰发了孩子脾气,勃日贴赤哪也是温和地劝说,绝不露出半点儿不耐烦之态。 斯琴女王见此,原本悬在嗓子眼儿处的心登时落下了一大半儿,勃日贴赤那刚刚还俗,还沒有娶妻,当然也沒有子嗣,而小阿尔斯兰又仅仅四岁,根本沒能力处理整个后旗的政务,因此伯侄两个轮流坐庄,以十年或十五年为期轮流执掌旗政,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至少,勃日贴赤那可以在此期间尽展心中抱负,而按照草原人的平均寿命,待小阿尔斯兰长大成人,勃日贴赤那估计也老得不能视事了,伯侄两个刚好把旗政和平交接。 本着尽量让同族人不要骨肉相残的想法,斯琴在后旗专门为自己和赵天龙两人准备的欢迎宴上,婉转地提出了认小阿尔斯兰为义子,并暂时带他去王府亲自教导的建议,勃日贴赤那和阿尔斯兰两人对此也毫无异议,非常感激地答应了下來,并且双双下场把盏,谢斯琴女王的公正公平。 喝了一碗酒,调停就算暂告一段落,勃日贴赤那又给自己倒了大碗,并且命人将在场所有宾客的酒碗都斟满,快步走到斯琴和赵天龙二人面前,躬身祷颂道:“即便是在寂静的寺庙中,我也曾听闻入云龙的威名,即便是行走于荒凉的戈壁滩,我也曾听闻斯琴女王的仁慈,你们二位今天能來到后旗,令整个后旗贝勒府都蓬荜生辉,请尊贵的客人干了这碗马奶酒,接受整个乌旗叶特后旗的敬意。” “我和我的妻子來到乌旗叶特后旗,带着奶酒、绸缎和蒙古人的友谊,能与此地的主人们把盏言欢,是我赵天龙夫妻的荣幸,谢此间主人的热情相邀,举杯,饮胜。”赵天龙和斯琴一并站起身來,与勃日贴赤那酬唱对饮。 碗中酒水喝尽,勃日贴赤那躬身退下,一众王府的管事、梅林按照地位高低,挨个站起來,向贵客敬酒致辞,按照蒙古人的礼节,当主人举杯时,客人沒有坐着不动的理由,因此斯琴和赵天龙两个少不得起身答谢,将碗中马奶酒一尽再尽。 马奶酒度数虽然不高,像这样速度喝下去,身体也会受不了,眼看着勃日贴赤那又要发起第二轮敬酒,赵天龙悄悄捏了下斯琴的手腕,站起身,抢先说道:“亲人之间的情谊,不在于话说得多少,朋友之间的情谊,不在于酒喝得多少,今日我夫妻两人在后旗,受到了勃日贴赤那和小阿尔斯兰的款待,无以为敬,仅以此碗马奶,感谢诸位的热情,请,诸位和我们夫妻一道干了,待他日有空,到乌旗叶特右旗做客,我们夫妻必然策马出迎,拿出最好的酒水和最肥美的羊背肉,招待远道而來的贵人。” “干了。”众乌旗叶特后旗的头面人物们闻听,纷纷举碗响应,按照当地酒席的传统,接下來宾主互敬阶段就宣告结束,正式进入了随意找人斗酒时间,直到有人不胜酒力,倒下大睡为止,然而勃日贴赤那却不肯就这样放过赵天龙夫妇,先干了碗中酒水,然后命令侍女给自己又倒上了一碗,笑呵呵地举过到双眉之间,“斯琴女王和龙爷难得來我们后旗一次,在下荣幸之余,还有几个问題想当面请教,不知道斯琴女王有沒有兴趣,亲自为在下指点迷津。” 先前接连喝了十几碗马奶酒,斯琴的头脑已经有点发晕了,见对方突然來了这么一出,愣了愣,将身体靠在赵天龙肩膀上,笑着回应,“我的年龄还沒有你大,见识也未必有你远,但是如果你有什么疑问,不妨现在就说出來,能回答的,我尽量跟你一起去寻找答案。” “多谢女王殿下。”勃日贴赤那先轻轻抿了一口酒,脸上的笑容渐渐转冷,“我想请教斯琴殿下,当年博达彻辰汗与蒙古各部的盟约内容,殿下能替大伙解释一二么。”(注1) 注1:博达彻辰汗,即皇太极,在击败林丹汗之后,皇太极与蒙古各部立盟,各部尊皇太极大汗,永远接受爱新觉罗家族的统治,作为回报,爱新觉罗家族将保证蒙古各部的利益,与他们共同分享统治权和对外战争的缴获。 第四章 男儿 (三 上) 第四章 男儿 (三 上) “博达彻辰汗?”赵天龙虽然文武双全,但是毕竟长期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根本不了解那些发生于满清和蒙古贵族之间的掌故。眉头以不可察觉的幅度皱了皱,正在替斯琴切肉的手停在了半空当中。 还没等他揣摩出勃日贴赤那的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斯琴已经缓缓坐直了身体,嘴角向上翘了翘,笑着回应道:“你说的是皇太极逼死了林丹汗之后,与蒙古诸部订下的那个城下之盟吧?!我当然记得,那是整个草原的耻辱!从那之后,咱们蒙古族就再也没能振兴过!” “话不能这样讲,毕竟,当时博达彻辰汗没有将咱们蒙古人斩尽杀绝!盟约订立之后,爱新觉罗家族,也世世代代信守了承诺!”虽然碰了个硬钉子,勃日贴赤那却不着恼,笑了笑,继续兜售他的假药。 还甭说,他的话在蒙古贵族中间,颇有一定市场。众乌旗叶特后旗的上层人物们听了,纷纷低声附和,“那倒也是!”“咱们蒙古人,一直与满人是一家!”“算血统,爱新觉罗家族从皇太极之后,身上就一直流着咱蒙古人的血。” 斯琴被耳畔不断传来的议论声吵得心情烦躁,用力拍了下面前桌案,大声冷笑,“真的把咱们当作一家,就不会将草原分割得如此零碎,更不会逼着咱们蒙古人将男孩子都送去当喇嘛了!你们想想,史书上记载,林丹汗在世时,草原上有多少蒙古人?而现在呢,草原上还有多少蒙古人?这还是民国之后,没人再逼着咱们将孩子往寺庙里送所致。如果还像先前那样,一家五个男子要送到庙里头四个,再过几十年,咱们草原上还有人么?” 这句话反驳得相当有力度,令所有嘈杂声立刻都嘎然而止。满清统治阶层在入主中原后,的确分了不少战争红利给蒙古贵族们。然而在其统治的两百六十多年里,蒙古族人口锐减,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虽然在座众人谁也说不清楚具体数字上的差别,但林丹汗在位时,轻易就能聚集几十万大军与皇太极沙场鏖战。而到了现在,草原上所有蒙古族无论男女加在一起,恐怕也凑不齐五十万人。有些运气极差的旗主,麾下所有贵贱全算上,甚至凑不满一百。连关内的一个村长都不如,更甭说跟那些赫赫有名的军阀相比了。(注1) 没想到斯琴喝了那么多酒之后,头脑依然如此敏锐。勃日贴赤那不由得有些着急,回头向身后的屏风看了看,硬着头皮胡扯道:“把最优秀的男孩子送去伺候佛祖,是为了让佛祖保佑整个草原长盛不衰。每个蒙古人家都曾经以此为荣!而不是因为大清皇帝陛下逼着咱们这么干。至于人口的减少,那可能与咱们蒙古人的生活习惯有关,也不能推到喇嘛教头上。” “是这样么?”斯琴撇了撇嘴,继续大声冷笑。“那你勃日贴赤那为什么不继续当你的喇嘛?是佛祖驱逐了你,还是你自己背叛了佛祖,存心让草原蒙受灾难?!” “这?”勃日贴赤那被问得面红耳赤,额头处有青筋突突直跳。他之所以主动还俗,当然是为了和自家侄儿争夺乌旗叶特的继承权。然而这个理由虽然谁都看得清楚,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当众宣之于口。可如果不承认自己是为了和侄儿争位置才还俗,他就得向大伙解释自己为什么主动离开了寺院。按照他自己先前的逻辑,既然进入寺院是为了让佛祖保佑草原繁荣昌盛,那么主动还俗,就是对佛祖的背叛,或者是不再把草原的兴衰放在心上! “嗯,哼,咳咳!咳咳!”正进退失据之时,屏风后突然传来了几声轻轻的咳嗽。勃日贴赤那立刻就像被打了大烟针儿般,抬起头,两眼盯着斯琴的脸,大声问道:“咱们今天不扯这些!这些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楚。我今天就想斗胆问斯琴殿下一句,在你眼里,大清康德皇帝到底还是不是大伙的主子?!” “康德?!”斯琴被问得愣了愣,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勃日贴赤那是用年号来指代伪满洲国的现任皇帝,爱新觉罗溥仪。耸了几下肩膀,放声大笑,“你是说溥仪吧,那个甘心给日本人当傀儡的怂货!他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后人?!既然你如此推崇他,我也来问问,没小鬼子的准许,那个怂货的命令,能送出皇宫之外么?” “你”勃日贴赤那再度被气得七窍生烟,端着酒碗,浑身不住地哆嗦,“你,你怎么能如此说皇帝陛下。他,他是为了咱们满蒙的长远利益,才不得不接受日本人的帮助。就像,就像当年唐高祖” “别拿他跟唐高祖比,他不配。他那德行,充其量就是个石敬瑭!”斯琴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打断。“即便他将来真的成了唐高祖,我也不会认他当主子。我斯琴是蒙古人的女儿,头顶上只有长生天这么一个主人!” “你,你别忘了,当年咱们蒙古各部与博达彻辰汗有盟约!”勃日贴赤那被吓得后退两步,跳着脚叫嚷。 “盟约?!”斯琴继续撇嘴,“如果两百七八十年前的盟约也有效的话,那我宁愿遵守距离更远的,就刻在黑石城外那个大烟墩的石头上!那是当年大明天子跟咱们朵颜人一道刻上去的,你们应该知道,咱们朵颜三卫当年许下了什么承诺?!” “轰!”在场所有贵族,无论是乌旗叶特后旗自己的,还是跑来给勃日贴赤那或者小阿尔斯兰站台的,都被震动得头晕目眩。不光是乌旗叶特四旗,还包括附近方圆几百里内的大大小小数十个蒙古部族,实际上都来自朵颜三卫。而朵颜三卫,则是明成祖朱棣的铁杆部属。当年曾辅佐后者南下争夺皇位,并且从中获取了丰厚的酬劳。此后随着光阴的变迁,朵颜三卫分崩离析,各继承者与大明的关系时好时坏,但直到大明被李自成的农民军推翻的那一刻,仍然有朵颜人的后代战死在北京城头。 上述这段掌故虽然很少有人提起,但是却一直做为蒙古人忠诚守信的例子,在贵族中广为流传。特别是大烟墩祭坛中那几块刻满了巴思巴文的石头,更是被整个东蒙草原的上层社会,视为所有蒙古人的骄傲。与它相比,当年被皇太极逼着祖先们所签订的那个城下之盟,根本就是萤火虫与日月争辉!无论用何种手段去描绘推崇,都掩饰不了其孱弱和苍白。(注2) “你,你胡,胡说!”勃日贴赤那小半辈子都在读诵经文,见识根本无法与受过正统贵族和现代学校双重教育的斯琴能比,嘴唇颤抖着,濡嗫着,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刚才躲在屏风后用咳嗽声支持过他的人见状,只好亲自赤胳膊上阵。先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迈着四方步走了出来,顺手从主人的位置上端起一碗马奶酒,“早就听说斯琴殿下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才。今日当场领教了一回,果然” “你?你是川田国昭!勃日贴赤那,你居然敢请小鬼子来撑腰!”赵天龙早就注意到屏风后面藏着人,一直暗中戒备。然而却万万没想到勃日贴赤那居然丧心病狂至如此地步。愣了几秒钟后,才终于认出了屏风后走出来的那个穿着传统蒙古服饰的侏儒,举起割肉刀,便往上冲。 “呼啦啦!”屏风后立刻涌出了一大堆全副武装的家伙,有蒙古人,也有小鬼子。将川田国昭保护了个水泄不通。勃日贴赤那见到之后,立刻又鼓起精神,踮起脚尖儿,冲着赵天龙张牙舞爪,“这是我的家,我想请谁就请谁!龙爷,莫非你要在酒宴上,伤害我的客人么?!” “龙哥!”斯琴见对方人多势众,也赶紧用力拉了赵天龙一把,“咱们蒙古人的规矩,不在酒席上拔刀!” 随即,她又将头转向勃日贴赤那,“你请谁,我们夫妻俩无权干涉!但人在做,天在看。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所为。我夫妻俩感谢你的款待,就此告辞!” 说罢,拖着赵天龙的手臂就往宴会厅门口处拉。勃日贴赤那已经图穷匕见了,哪里肯放他们二人离开。立刻将酒碗朝地上一摔,大声断喝,“主人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两个怎么能走?来人,给我留客!” “呼啦啦!”从门口冲进了更多的蒙古武士,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死死封住斯琴和赵天龙夫妻的去路。 在场宾客见状,个个大惊失色。要知道,自打成吉思汗一统草原之后,保护客人安全,就成了所有蒙古人都奉行的天条。勃日贴赤那为了讨好小鬼子连成吉思汗定下的规矩都敢违背,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不敢踩在脚下的? “勃日贴赤那,你到底还是不是蒙古人?!”先前为了表示对此间主人的尊敬,斯琴和赵天龙夫妻两个都把枪放在了侍卫手里。眼下赤手空拳,怎么可能应付得了几十把钢刀?!惊怒之下,忍不住回过头来,厉声斥责。 “我,我这,这也是为了整个东蒙草原的安宁!”勃日贴赤那不敢与斯琴的目光想接,低着头,努力往自家侍卫身后躲,“关东军已经开过来了!再任由你胡闹下去,草原必遭大难。不如由我来替你求个情,主动向日本人输诚,争取能宽大处理,改过!” “改你娘个屁!”话音未落,赵天龙已经暴跳而起。手中切肉刀化作一道白虹,直奔他的胸口。周围侍卫们吓了一跳,赶紧举起凳子封堵。趁着众人分神的一瞬间,赵天龙拉起斯琴的手,快步冲向房门。 “站住!”两名反应相对迅速的蒙古侍卫见状,倒转刀刃,用力下砸。赵天龙看都不看,一脚一个,将他们踢飞出去,继续拉着斯琴向前狂奔。 其他蒙古侍卫见状,也纷纷扑了上来。或者用刀,或者空了双手。试图将客人拿下。赵天龙旧伤未愈,身手已经大不如前了。却依旧不是这些臭鱼烂虾所能匹敌的,拳打脚踢,如虎入羊群。转眼间就在侍卫中硬杀出了一条通道,护着斯琴来到了宴会大厅之外。 众侍卫被打得东倒西歪,连声惨叫。个别心中还有一点儿良知的,干脆躺在地上来做昏迷状,再也不肯起来。 这时赵天龙和斯琴两人的亲信,已经发觉事态不对。拔出腰刀与手枪,与勃日贴赤那的死党战做了一团。奈何他们人数实在太少,而对方又提前做出了充足准备。很快,就伤亡殆尽,无法给需要保护的目标任何有效支援。 赵天龙在动手的那一刻,就料到情况会如此。迅速弯下腰,从地上捡了两把钢刀。一把倒着刀柄递给斯琴,一把自己握在手里。轻轻抖了抖,低声吩咐,“去马厩!一会儿我护着你,从贝勒府后门杀出去。你出了门就直奔麒麟岭,让张胖子早做准备!” “我,我”斯琴又恨又悔,满脸是泪。然而她却没说任何同生共死的话,用力点了几下头,靠着赵天龙,并肩举起了钢刀。 “贝勒爷有令,抓活的!”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率先从宴会厅里追出来,大声吩咐。 预先埋伏在院子里的蒙古武士们蜂涌而上,施展摔跤术,以期能留下斯琴和赵天龙。“不想死的闪开!赵某的刀上,不想沾同族的血!”赵天龙断喝一声,举刀迎战。寒光落处,血流滚滚。 一名胆大的蒙古武士举刀冲上,被他飞起一脚,直接踢上了半空。跟在此人身后的侍卫们赶紧闪避,却被赵天龙看准时机,扑到近处,刀光如匹练般横扫。“噗——!”“噗——!”“噗——!”血像喷泉般冲上半空,三名侍卫捂着胳膊后退。还有两名肚子被切开,踉跄着倒地。斯琴快步跟在赵天龙身后,钢刀斜劈,砍掉另外一颗头颅。 一名鬼子兵端着刺刀冲过来,刀尖直奔赵天龙胸口。结果却被赵天龙手起刀落,剁掉了半边身体。趁着污血溅起的瞬间,赵天龙向前猛地蹿了一步,刀刃顶在一名蒙古侍卫的肩膀上,将此人推出半丈多远。紧跟着,他的手臂迅速挥动,砍中另外一名试图浑水摸鱼者的脖颈。将此人的动脉、气管和颈椎一并砍断,只留下一点点皮肉,带着失去知觉的脑袋瓜子,踉踉跄跄往人群里头钻。 几把钢刀同时刺向赵天龙后心,却被斯琴舍命挡住。走在前面的赵天龙仿佛后脑勺上生着第三只眼睛,迅速转身,厉声断喝,“去死!” 声音如雷,在贝勒府上空滚滚而过。闪电抢先雷声一步而至,跳跃在几名持刀者的身体上,将他们个个变成了尸体。 赵天龙一手拉住斯琴,一手持刀,踏着血泊转身向前。每走一步,必杀一人。前后数息间,已经又在挡路者之中开出一条通道。身前身后,躺满了拦路者的尸体。 他手中的钢刀已经变成了锯子,浑身上下也红得如同刚从血海中捞出来一般。然而身前身后五米之内,却再无胆大者敢主动挑衅。所有奉命拦路者都脸色发白,手脚发冷,身体不断地颤抖,颤抖。特别是正对着赵天龙的那些家伙,龙哥每向前走一步,他们就踉跄着退开一步。唯恐距离过近,成为新一轮刀下亡魂。 “让开,咱们蒙古人没有伤害客人的规矩!”赵天龙丢下“锯子”,弯腰捡了另外一把刀在手,一边大步向前走,一边高声提醒。 他想唤醒侍卫们心中仅存的良知,然而后者却更在乎勃日贴赤那的惩处。猛然间嘴里发出一声哀嚎,闭起眼睛,用力挥舞钢刀。赵天龙见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拉着斯琴继续向前冲杀,须臾间,再度砍翻了十几个人,身体透阵而出。 眼看着马厩已经近在咫尺,龙哥猛然转过身,挡住追兵的去路。“快上马!骑张胖子的白龙驹,那匹马快。上了马就直接去后门,我替你拦住他们!” “嗯!”生离死别在即,斯琴紧咬牙关,不让眼泪再往外流。“龙哥保重,斯琴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你的鬼!” 说罢,她冲进马厩。飞身跳上东洋大白马的后背,挥刀割断绑在柱子上的缰绳。眼看着就要冲破樊笼,忽然间,她的小腹猛地一痛,两眼发黑,双腿再也控制不住坐骑,直接从马鞍上跌落下来。 “斯琴——!”赵天龙迅速转身,将斯琴拦腰抱住。随即快速将脚探向马镫,还没等他的大腿发力,肚子里头也是一阵刀绞,额头上冷汗淋漓而下。 注1:具体数据,见辛亥革命时,草原上蒙古贵族响应同盟会的檄文。文中认为,在明末,草原上蒙古人总数为一千多万,而1911年前后,则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万。 注2:八思巴文,蒙元文人奉忽必烈的命令,参考汉字和阿拉伯文字而创造。曾经一度是大元帝国的通用文字。后逐渐被其他文字所取代。 注3:说一件事,前一段时间更新不正常,是因为去北京开年会,研讨会等一大堆事情。今天已经回到了家中,更新继续。本月中旬左右,这本书就结束了。请大家继续支持酒徒的《男儿行》,谢谢。 第四章 男儿 (三 第下) 第四章男儿(三下) 事发突然,紧追过來的贝勒府死士们也毫无思想准备,猛然间看见斯琴和赵天龙两人在临跳上马背之前先后软倒,竟然被吓了一跳,纷纷将脚步停在五六米外,挥舞着刀枪大声叫嚣,“赶紧投降吧,贝勒爷不会杀你们。”“龙爷,你是条好汉,但这次贝勒府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龙爷,咱们蒙古人和满人原本就是一家,你何必为了那些汉人” “闭嘴。”赵天龙用刀尖拄着地面重新站起來,对追兵怒目而视,“要战就战,少他妈的啰嗦。” 说罢,也不理睬众人如何反应,先用左手将斯琴送上白马的后背,然后抬起左脚,重新踩住马镫,深吸一口气,腰杆和大腿再度缓缓发力。 那东洋大白马是专门为军官培养的坐骑,头脑聪明异常,见自家主人动作远比平日生涩,竟然主动将腰向下塌了数寸,四蹄同时稳稳踩住地面,纹丝不动。 得到坐骑如此及时果断的配合,赵天龙接连发了两次力,终于重新坐在了马鞍上,强忍住肚子内的绞痛,他从自己身上扯下会见客人时才穿的长袍,拧成一根绳子,将斯琴捆在了胸前,然后挺直脊梁,刀尖前指,“让路,挡我者死。” “哗啦啦。”众死士立刻潮水般后退,唯恐动作慢了,成为入云龙的下一个攻击目标,刚刚从会客室追出來的勃日贴赤那见状,气得七窍生烟,劈手抢过一把钢刀,抹断了距离自己最近一名死士的脖子,然后举起血淋淋的刀刃,声嘶力竭地咆哮道:“给我一起上,谁再退,我先宰了他。” “那我就先宰了你。”赵天龙正愁找不到合适目标,立刻拨转马头,直接朝着他冲了过來,勃日贴赤那吓得魂飞天外,一边快步向后躲避,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拦住他,快给我拦住他,你们不要怕,他已经中毒了,我在他的酒里边下了毒药,日本太君给的特效毒药。” “哗,,。”死士们先是朝着他所在位置一聚,然后潮水般分散,一个个将头扭过來,满脸难以置信。 好在赵天龙这回也只是声东击西,只催动坐骑向他迫近了两步,就再度冲向了贝勒府的后门,沿途的若干蒙古侍卫狼奔豚突,竟无一人愿意再挡住龙爷的马头。 “呯,呯,呯。”后门口,几名预先安排在这里的伏兵果断地端起了三八大盖儿,冲着赵天龙胯下的白龙驹扣动了扳机,也不知道是白龙驹冲刺速度过快的缘故,还是他们过于紧张的缘故,连续三轮齐射,居然全都打在了地面上,打得马蹄下火星飞溅,却沒能让白龙驹的速度减慢分毫。 眼看着白龙驹的铁蹄就要踩到自家头顶上,伏兵们嘴里发出“哇,。”地一声惨叫,丢下步枪,撒腿就跑,连负责看守的贝勒府后门都忘记了栓,被赵天龙用刀背一磕,就四敞大开,马蹄腾云驾雾般跳过门槛,只留下一股黄褐色的烟尘。 “追,赶紧给我上马去追,快去,不要怕,他都是快死的人了,你们到底怕个什么,。”到了此刻,勃日贴赤那才发现自己上当,又羞又气,跳着脚催促。 除了川田国昭带过來的鬼子兵之外,沒有任何人响应,所有贝勒府的侍卫,无论先前是支持他勃日贴赤那的,还是支持小阿尔斯兰的,都愣愣地看着他,失魂落魄。 成吉思汗的父亲死于一杯毒酒,所以自打成吉思汗一统蒙古各部之后,在酒宴上给客人下毒,就成了公认的十恶不赦之罪,即便长生天不降下惩罚,周围的其他蒙古豪杰们,也绝不会放过他。 而今天,勃日贴赤那却亲手将毒药放进了斯琴和赵天龙两个的酒碗里,并且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儿供认不讳,如果大伙还继续为虎作伥的话,以后有何脸面在草原上立足,!即便仗着日本鬼子的势,沒人敢公然朝大伙脸上吐口水,待大伙蒙长生天召唤之后,又如何去面对极乐世界里的列祖列宗,。 “哇,哇,,。”非但贝勒府的武士们被勃日贴赤那的丧心病狂给吓坏了,其他应邀前來赴宴的客人,也被惊得面如土色,甚至有个别的客人,当场就蹲了下去,伸出手指,拼命朝自家的嗓子眼里捅,几下过后,就将刚刚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全都给吐了出來。 “我,我只在斯琴和赵天龙的酒水里下了药,其他,其他都沒有下,真的沒下。”勃日贴赤那见此,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失了言,赶紧摆着手,大声补救,“真的,真的沒下,不信,不信你们去问川田太君,他这次來贝勒府,目标只是斯琴和赵天龙,绝不会殃及无辜。” “吆嘻。”川田国昭厌恶地瞪了勃日贴赤那一眼,不得不亲自出面收拾残局,“诸位,诸位大可放心,我大日本皇军恩怨分明,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即便是斯琴和入云龙,我也给他们提前预备好了可以解毒的特效针剂,只要他们现在就投降,马上就可以进行紧急注射。” “川田太君慈悲。”勃日贴赤那哈着腰拍了一句马匹,随即又快速将面孔转向自己的爪牙,“听见了沒有,还不赶紧去把斯琴和龙爷追回來,沒有太君的赐给的解药,他们两个肯定要死在半路上。” “是。”众蒙古侍卫们低低地答应了一声,沒精打采地去马厩拉坐骑,勃日贴赤那急于在自家主子面前有所表现,也亲手拉了两匹最好的战马,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川田国昭,自己则拉着另外一匹,点头哈腰地建议,“太君,要不,咱们两个也一起去追,,您,你应该也知道,斯琴和赵天龙二人在草原上都有那么一点,那么一点儿小名气,如果咱们两个不亲自去监督的话” “不用着急,我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川田国昭笑着摆了摆手,用非常流利的汉语回应,“大伙一起过去迎接他们吧,我估计,他们两个人已经沒有力气自己走回來了。” 说完话,得意洋洋地跳上马背,抖动缰绳,带头先出了贝勒府的后门,勃日贴赤那岂敢违背主人的命令,也赶紧吩咐下属将客人们都扶上坐骑,然后协裹着所有人一道跟在了川田国昭身后。 一行人各自怀着心事,拖拖拉拉追出了三十余里,果然在白茫茫的雪野上,重新看到了赵天龙和斯琴夫妻两个的背影,在二人的战马前方,则横着整整一个中队的鬼子骑兵,每名骑兵都将刀举在了胸前,仿佛面对着千军万马。 “去,告诉他们两个,赶紧下马注射解毒剂,否则,一旦错过了最佳时间,谁也救不了他们。”川田国昭暗暗松了一口气,扭过头,装出一幅慈悲模样吩咐。 “哈伊。”勃日贴赤那用力弯了一下腰,然后点起十几名亲信,在他们的保护下,缓缓靠向赵天龙。 与对方隔着至少八十米远,他就谨慎地将坐骑停了下來,然后将手掌搭在嘴巴旁,大声喊道:“斯琴殿下,龙爷,你们两个别跑了,那份毒药是日本太君专门替你们预备的,两个小时之内如果不注射解药的话,必死无疑。” “你,。”赵天龙的反应明显变迟钝了许多,拨转马头,惊诧地看着他,喃喃地追问,“你,你在酒里下了毒,。” 他的声音不大,却吓得勃日贴赤那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百余米外,才又重新将手搭在了嘴巴上,结结巴巴地回应,“我,我只是想把你们俩留下,沒,沒想毒死你们,太,太君说了,只要你们肯向他,向他认个错,保证以后不再跟八路來往,他,他立刻就会给你们注射解药,立刻。” “你,你在酒里下了毒,。”沒有风,雪野里一片寂静,赵天龙却仿佛根本沒听见勃日贴赤那的解释,楞楞地看着他,继续低声追问。 “我,我真的沒想毒,毒死你们啊。”勃日贴赤那紧张得都快哭出來了,又后退了几步,用颤抖的声音回应,“你们,你们赶快投降吧,这,这天下早晚是日本人的,你们,你们何必跟八路搅在一起。” “龙爷,投降吧,别坚持了,不为自己想想,你也为斯琴想想。” “龙爷,投降吧,注射完了解药,你再找这王八蛋算账不迟。” “龙爷,别硬撑着了,我求你了。” 一众宾客不忍看入云龙就这样死于宵小之手,也纷纷策马上前,带着哭腔劝告。 赵天龙的目光慢慢从众人脸上扫过,又是鄙夷,又是失望,当把所有人都看得将头低了下去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嘴巴靠近斯琴的耳边,低声商量,“你刚才听见他们说啥了么,要不要我把你放下,你自己來做决定。” “龙哥,你呢。”斯琴淡淡笑了笑,苍白的脸上盛开起一朵莲花。 “我是游击队的副大队长。”赵天龙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向妻子解释。 “我是乌旗叶特右旗的女王,这辈子除了亲生父母之外,只跪过长生天。”仿佛早就知道丈夫会做如此回答,斯琴又笑了笑,将头埋在了赵天龙怀里。 “知道了。”赵天龙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钢刀,“赵天龙、斯琴夫妇在此,哪个前來送死,。” “哗啦啦。”不待勃日贴赤那做任何反应,他身边的侍卫们率先拨转马头,撒腿就跑。 “你们,你们这群”勃日贴赤那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也赶紧抖动缰绳,同时用胸口死死贴住战马的脖颈。 他怕赵天龙临终拼命,拉自己做垫背,哪知道赵天龙根本不屑踩这只蟑螂,继续举起钢刀,催动坐骑缓缓转圈,“赵天龙、斯琴夫妇在此,哪个前來送死,。” 凡是被他看到的蒙古武士和贵族们,都陆续将头低了下去,大气都不敢多出,夕阳从天边照过來,将夫妻二人身上洒满了鎏金,在这对鎏金轶彩的身影下,在场所有人都成了侏儒,渺小而卑微。 “赵天龙、斯琴夫妇在此,哪个前來送死,。” “赵天龙、斯琴夫妇在此,哪个前來送死,。” “赵天龙、斯琴夫妇在此,哪个前來送死,。” 白马驮着夫妻二人,原地缓缓转圈,将挑战声一遍又一遍送进所有人的耳朵,蒙古贵族们沒勇气去,蒙古武士们沒脸面去,只有川田国昭和他身边的鬼子随从,被问得心烦气躁,进而恼羞成怒,将马刀举过头顶,胯下坐骑不安地來回走动。 “成田,下村,你们两个去,把他给我抓过來。”眼看着身边的蒙古贵族们越來越不安,川田国昭不敢再多做耽搁,用力挥了下手,大声命令。 “哈伊。”两名被点到的日本骑兵大声答应着,举起钢刀冲向赵天龙,准备捡个大便宜,还沒等他们冲到近前,赵天龙突然一磕马镫,胯下白龙驹奋力向前蹿出十几步,恰好冲到了两名鬼子的战马正中间,只见半空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咔嚓。”,紧跟着,两具喷着鲜血的尸体落了下來,被无主的坐骑拖着跑出老远。 “赵天龙、斯琴夫妇在此,哪个前來送死,。”赵天龙自己也吐了一口黑血,举起钢刀,继续大声邀战。 又有三名鬼子骑兵先后扑上,准备以多为胜,赵天龙左劈,右砍,侧身格挡,海底捞月,顷刻间,便将三人斩于马下,他自己身上也多了两道伤口,骑在白龙驹上,摇摇晃晃,“赵天龙、斯琴夫妇在此,哪个前來送死,。”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川田国昭恼羞成怒,抢过一支骑步枪,冲着赵天龙连连扣动扳机,“呯呯,呯呯,呯” 赵天龙身上冒出几道暗红色的烟雾,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却始终沒有落地,就在川田国昭丢下步枪,准备命令身边的随从们一拥而上的时候,赵天龙突然将马头拨向了拦路的那一个中队鬼子兵的正面,同时将钢刀再一次举过了头顶,“游击队,冲锋,,。” “游击队,冲锋,,。”旷野中传來骄傲的回声,天边的太阳猛然亮了起來,光芒万道。 万道金光中,习惯了服从命令的白龙驹张开四蹄,腾空而起,将两个不屈的身影,永远印在了蓝天上。 第五章 烽烟一 (一 上) 第五章烽烟(一上) “游击队,冲锋,,。”张松龄挥刀前指,双腿用力加紧马腹,黄骠马嘴里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凌空而起,像出柙的老虎一般,朝对面的鬼子骑兵扑了过去。 杜歪嘴、小郑、敏图等人紧随其后,带领着黑石游击队的所有骑兵,在奔驰中展开一个巨大狭长的倒三扇形,宛若涅槃归來的凤凰,在阳光中骄傲地伸开火焰之尾。 “迫击炮小组,集中火力打击敌军前半段。” “重机枪手,立刻开火正面拦截。” “轻机枪手,寻找机会攻击土八路的两翼。” “步枪兵自由射击,自由寻找目标。” “全体骑兵上马,准备,,。”川田国昭的面孔抽搐了几下,用力将马刀劈向了半空中,“,,出击。” 他身后的鬼子兵们立刻动了起來,如同一群猎食的蚂蚁般整齐有序,成串的轰鸣声在草原上炸响,中间夹杂着重机枪子弹撕破空气的尖啸声和步枪子弹掠过地面的金属摩擦声。 整个战场瞬间被硝烟吞沒,泥土与雪块四下飞溅,凄厉的北风也赶來凑热闹,将原本被积雪埋葬的干草卷起來,纷纷扬扬洒满天空。 就在风声稍为停滞的霎那,烟雾突然散开,几匹骏马驮着游击队的骑兵从枪林弹雨中钻了出來,手中钢刀高高举起,直奔小鬼子的头颅。 “给龙哥报仇。”张松龄又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催动坐骑,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鬼子中尉,那名中尉显然也是久经战阵,居然用力磕了几下马镫,与胯下坐骑一道來了个瞬间变速,二人的身影迅速重叠在了一起,然后又迅速分开,张松龄的胸前飘出一道红雾,鬼子中尉身体后仰,半个脑袋拖在马鞍上,血如泉涌。 “你娘的,敢打我们大队长!”杜歪嘴紧跟着从硝烟背后冲出來,将一挺改装过的歪把子单手架在了肩膀上,用力扣动扳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子弹随着马背的跳动上下飞溅,在张松龄的斜前方接连画出几个拙劣的“w”字样,三名赶过來捡便宜的鬼子兵惨叫着跌下马背,转眼间,被急冲而过的马蹄踩成了肉酱。 “杀川田,给龙哥报仇。”中队长小郑双手舞动赵天龙留下來的厚背大砍刀,左劈右砍,沉重的刀刃借着马速,将小鬼子的东洋刀连同他们的脑袋瓜子一并砍成了两半儿,数十名游击队的骑兵策马冲至,沿着张松龄、杜歪嘴和小郑三人打开的缺口,将鬼子的骑兵阵形凿了个七零八落。 一阵浓烟飘來,吞沒所有人的身影,敌我双方指挥者,再也无法用望远镜來观察战场形势演进,只有耳畔传來的阵阵喊杀声在清晰地告诉他们,鏖战还在继续,死亡,也许就近在咫尺。 “炮兵小队,对准小鬼子的后方阵地,给我把所有炮弹全砸出去。”方国强丢下望远镜,咬牙切齿地命令。 负责操作火炮的老侯和老马愣了愣,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他们却果断地选择了服从,低声回应了一句“是。”,转过身,掀开弹药箱,将平素根本舍不得用的炮弹,亲手推进了炮膛。 “轰轰。”“轰轰。”“嗖,,轰隆。”九二式步兵炮和九七式曲射炮交替着发出怒吼,将小鬼子的阵地砸成了一片火海,一挺重机枪飞上了半空,紧跟着,是两只焦糊的尸体和数个弹药箱,“哗啦啦。”金黄色的重机枪子弹像瀑布般,跳跃着从半空中飞落,流光溢彩,瑞气千条。 “重机枪,给我往前压,直接顶到小鬼子的马脖子上为止。”方国强根本不看炮兵的战果,咬着牙发出第二道命令,游击队的副大队长赵天龙被小鬼子先在酒里下毒,然后乱刀砍死在突围的路上,游击队的正大队长张松龄此刻正带着骑兵与小鬼子的骑兵捉对厮杀,这个时候,哪里需要考虑什么长远不长远沒了两个大队长,他这个政委怎么可能独力支撑起黑石根据地这片天空,干脆豁出所有本钱,说不定还能在绝境中拼出条血路來。 “是。”几名副射手抬着马克沁和鸡腿子,跳出战壕,主射手则扛着弹药箱,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大声指挥,“向左一点,再左一点,跑斜线,别跑直线,直线视野不清楚,咱们绕到上风口,先打小鬼子个冷不防。” “知道了。”副射手们齐齐地答应着,借助硝烟的掩护,向战场侧翼迂回,很快,他们就凭着对草原地貌的了解,寻找到了另外几个合适的射击点,精钢打造的支架迅速固定,弹链和供弹板再度压入枪膛,主射手扑在机枪后粗略瞄了瞄,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刺耳的咆哮声又起,滚烫的子弹斜着扫过战场,将鬼子骑兵的后续部队,扫得人仰马翻。 “迫击炮,迫击炮,赶紧给我火力压制,炸毁他们,炸毁他们的机枪阵地,。”川田国昭从弹坑中探出一个烟熏火燎的大脑袋,气急败坏地命令,游击队发疯了,真的发疯了,刚才那一轮炮击,至少砸出了五十枚各类炮弹,而自己这边两门九二式步兵炮所配备的当日弹药量,也不过是这么多而已,如果在刚开战的头十分钟就将所有炮弹砸光,接下來火炮就彻底成了摆设,万一战势陷入胶着状态,就得完全依靠士兵用命去填,才可能将敌军的阵地撕开一道突破口。 听到川田国昭的命令,日军的两门九二式迫击炮艰难地调整方向和射角,然而沒等他们瞄准战场侧面刚刚出现的重机枪阵地,黑石游击队的勇士们,已经又将马克沁和鸡腿子扛上了肩膀,迈开双腿“腾腾腾”一溜小跑,抢在炮弹射來之前,移动到了数十米外另外一个地势稍高位置,重新架设起了新的火力点。 “重机枪,重机枪呢,大岛重树,你到底是在干什么,。”川田国昭被气得两眼冒火,扭过头,冲着自家的机枪阵地大声嚷嚷。 “报告长官,大岛上尉被炸死了。”有人气急败坏地回应,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重机枪也只剩下了一挺。” “轻机枪,给我调集所有轻机枪跟他们对射。”川田国昭吐了一口黑色的吐沫,继续大声咆哮,“安培君,你去指挥他们,务必把游击队的火力给我压下去。” “是。”雪地上跳起一个四尺來高的鬼子中尉,猫着腰向后面跑去,“一中队一小队,二小队,三小队,还有骑兵中队,把所有轻机枪给我” “嗖,,轰隆。”一枚九七式曲射炮的炮弹拖着尖啸声落地,将他的身体和后半句话一道撕成了碎片,钢铁和高爆炸药组成的火焰四下翻滚,所过之处,血肉飞溅。 “角川,角川一郎,你手中的九七式呢,难道都锈掉了么,。”川田国昭顾不上替安培哀悼,迅速将头转向另外一面,举着电喇叭高喊,九七式步兵曲射炮重量轻,携带方便,射程和威力虽然差了些,但是调配得当的话,可以极大程度上弥补九二式步兵炮灵活性方面的不足,非但土八路将从战场上缴获到的它们视作珍宝,在中国过战场上的日本鬼子,也越來越对他们钟爱有加。 然而还沒等角川一郎将九七式步兵曲射炮部署到位,突然间,有个匹战马跌跌撞撞地从硝烟中跑了出來,马背上的日本骑兵缺了一只胳膊,浑身上下染满了红,“报,报告,骑兵,骑兵中队顶不住了,请,请长官火速进行战术指导!。” “你说什么,犬养大尉呢,他都干了什么,。”川田国昭大惊失色,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双方开始遭遇到现在,总计才过了几分钟,大日本帝国的骑兵,怎么肯能就顶不住了,要知道,那可是整整一个中队,刚刚从满洲国调过來的,无论装备还是士气都属于头等的精锐中队,而土八路那边,却刚刚失去了他们的灵魂。 “犬养大尉被一个胖子给劈了。”前來告急的骑兵身体晃动着,摇摇欲坠,“池田中尉也玉碎了,还有大仓少尉,谷田少尉,他们全都玉碎了,吉野中尉接管了指挥权,带着剩余士兵,正在前方苦苦支撑,长官,长官再不进行战术指导的话,就彻底來不及了。” “八嘎。”川田国昭暴跳如雷,一把将告急者从马背上扯下來,摔了个半死不活,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赵天龙是草原骑兵的灵魂,除掉了此人,黑石游击队战斗力至少要下降一半儿,这是自己在策划针对斯琴夫妇的行动前,先前反复推算过的,绝对有理论依据,怎么成功地剪除了赵天龙后,草原骑兵的战斗力非但沒有下降,反而瞬间飙升了一大截,。 “有些骑士,是永远不会死的。”忽然间,他又想起了刺杀行动开始前,作战参谋白川四郎的劝谏,这是双方合作以來,他第一次拒绝了对方的进谏,当时只觉得白川参谋太敏感,动不动就伤春悲秋,到现在才突然察觉,原來,赵天龙真的沒有死掉,他一直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看着在这片土地上鏖战的所有人,(注1) 注1:老兵不死,他只是凋零,原文出于中世纪的一首诗,并非麦克阿瑟先生首创。 第五章 烽烟 (一 第下) 第 504 章 烽烟(一下) 一想起赵天龙当日身上连中三十多刀,却始终不肯坠马的情景,川田国昭就有些脊背发凉,这完全不符合科学,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强悍到那种地步,,即便受过专门的忍术训练,刀伤带來的痛苦也不是轻易能忍受得來的,况且当时赵天龙的血已经把白马通体染成了红色,失了那么多血却未陷入昏迷状态,这里边有怎样的超自然力量在支撑,。 还沒他从瞬间的失神中恢复正常,突然间,耳畔又传來一阵慌乱的马蹄声响,紧跟着,第二名告急的骑兵滚鞍下马,冲着他大声哭喊:“长官,川田长官,赶紧,赶紧想办法救救骑兵中队吧,土八路,土八路全都发疯了,不顾伤亡地往上冲,吉野中尉,吉野中尉才接掌指挥权,就,就被他们给砍死了,。” “八嘎。”川田国昭心急如焚,劈手一个大耳光,打得报信者满眼金星,“你胡说什么,帝国的骑兵,怎么可能输给土八路,,这是策略,策略你懂不懂,,再敢惑乱军心,我立刻执行战场纪律。” “哈伊,哈伊。”从他的话中感觉到一股清晰的杀意,报信者捂着被抽肿了的脸,连连鞠躬,“是策略,是策略,在下误解了长官了战术意图,在下知错。” “吆嘻!”川田国昭立刻换了一幅慈祥面孔,伸手扳住此人肩膀,“现在是谁在指挥,三宅中尉么,还是智勇双全的梅津少尉。” “三宅中尉被一名受伤土八路抱住扯下马背,同归于尽了。”报信者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强忍住心中的恐惧回应,“现在接掌指挥权的是梅津少尉,他命令我來向长官” “我知道了。”早就预料到对方打算说什么,川田国昭抢先一步打断,“你回去传达我的命令,让梅津少尉再坚持一刻钟,一刻钟之后,战局将与现在截然不同。” “可,可是”报信者根本不相信自己一方的骑兵还能坚持得下去,抬起头,满脸哀求,川田国昭却根本不给他多余的机会,用力挥了下手,大声催促,“立刻去,不要耽搁军情,何时给骑兵中队提供战术指导,我这边自有安排。” “嗨依。”报信者不敢再坚持,哆嗦着跳上马背,赶去传递命令了,还沒等他的背影去远,川田国昭已经将头转向了身边的几名心腹,“木村君,你组织人手,到后方三里外那个无名高地上,重新构建阵地。” “吉冈君,你带领一个小队士兵,在此处督战,无论谁敢擅自撤退,立刻严肃战场纪律。” “绫部,你负责向新阵地转移战斗物资,尽量别遗落任何弹药给土八路。” “佐藤,你立刻以我的名义向黑石寨发报,请第二特遣大队的秋山中佐火速派兵前來汇合,我部将以自己为诱饵,把土八路牢牢吸引在这里,只待秋山中佐的队伍赶到,就能内外夹击,彻底解决掉东蒙草原上这股危害最大的捣乱份子。” “哈伊。”被点到名字的心腹们大声答应着,分头去执行命令了,从始至终,谁也沒勇气追问,正在与八路军交战的那支骑兵中队,将面临怎样的结局。 “八嘎,,。”抓起望远镜又朝战场中央看了看,川田国昭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抬腿跳上越野指挥车,土八路既然想拼命,那就成全他们,就不信,凭着那区区三四百人,他们能在一夜之内攻破自己重新布置的防御阵地,只要坚持到明天天亮,秋山大队就能乘着汽车杀到,届时 只要能彻底击败黑石游击队,川田国昭不在乎付出任何代价,在这种近于疯狂的战术思想指导下,小鬼子们果断地放弃了自家骑兵,迅速向附近的一处高地转移,而全歼掉整整一个中队的鬼子骑兵之后,黑石游击队自身也几乎成了强弩之末,因此只是象征性地试探了一下,就主动停止了对鬼子新阵地的进攻。 敌我双方一个负隅顽抗,一个人困马乏,短时间内,竟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和平”,谁都不试图尽快解决战斗,谁都争分夺秒恢复实力,等待下一次机会的降临。 “再给秋山中佐发一份电报,就说土八路已经上当,让他尽快派一支先遣队赶过來,卡死敌军的退路。”天黑之后,川田国昭望着山脚下的点点篝火,焦躁地命令。 土八路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出,并且好像还拉上了斯琴女王的卫队,很显然,他们被赵天龙和斯琴的惨死给激怒了,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留在这里,而自己这边,在得到骑兵全体玉碎的消息之后,士气似乎有些消沉,特别是那些刚刚从关东军本部补充过來的士兵,根本无法接受平日宣传与眼前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两眼死死盯着山下,目光里却沒有丝毫求战的**。 所以必须要让秋山大队的脚步加快,哪怕不是全体赶到,先派一个中队乘着汽车过來,给山上的将士们鼓舞一下士气也好,毕竟战场上的事情充满了变数,万一那个张胖子在夜里又想出了什么阴险招数,自己这边即便能如愿将他牢牢拖住,恐怕也要付出惊人的代价。 “哈伊。”有名心腹答应一声,撒腿就往通讯组位置跑去,才跑出了十几步,川田国昭又从背后叫住了他,“等等,给白川参谋也发一份,就说,就说” 他沉吟着,犹豫着,费了好大力气,才以弱不堪闻的声音补充,“就说,这次猎杀行动,我的确考虑得不够周全,请,请他看在我二人合作多年的份上,继续,继续给予,给予全力的支持。” “哈伊。”心腹诧异地看了川田国昭一书河小说网速度朝电报机位置飞奔,川田大队长后悔了,他居然主动向白川参谋认错,这种情况,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发生,要么是他屈服于某种不可见的压力,要么,就是大伙脚下的道路,的确已经走到了尽头。 “嘀嘀,嘀嘀,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无线电波穿过静谧的夜空,从假设在黑石寨军营的大功率收发电台上跳跃而出,坐在电台旁的鬼子报务人员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就将它们翻译成了文字,快速送到了东蒙第二派遣大队主官秋山悦雄和第一派遣大队作战参谋白川四郎二人手里。 望着电报上惶急的文字,秋山义雄未免有些错愕,翻來覆去又看了好几遍,才将电报放下,看着白川四郎的眼睛,低声请教:“白川君,情况真的很紧急么,我已经命令下面加快动作了,但要想携带足够的辎重出发,至少也要再等一个小时左右。” “先,先派一个中队赶过去,向游击队背后发起攻击,给川田大佐减轻一些压力。”白川四郎想都不想,用力点头,“我了解川田君,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如此低声下气。” “可,可他身边有两个中队,其中一个还是刚刚从关东军本部调过來的精锐骑兵。”秋山义雄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皱紧眉头,大声强调。 “问題可能就出在骑兵身上。”白川四郎以手抚额,满脸苦笑,“如果麾下全是步兵,川田君与游击队的主力遭遇,肯定会选择先原地固守,再伺机反攻,而手中有了骑兵,他就会与游击队的草原骑兵争一下短长,说实话,秋山君,在人数和装备都相同的情况下,咱们的骑兵,占不到任何上风。” “赵天龙已经死了,草原骑兵已经沒了魂魄。”秋山义雄越听越不舒服,梗着脖子大声咆哮。 他不提这个茬还好,一提起來,白川四郎也彻底失去了冷静,“是被谋杀,不是击毙,你和川田君两个人布置圈套时,根本沒有尊重我的意见,明明再等上半个月,咱们就可以集中起三个大队的兵力,一步步平推过去,将草原上个各路抵抗力量挨个扫荡干净,而你们呯。” 白川四郎有些说不下去了,手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文件四下乱飞,下毒,买通一个蒙古人中的败类,在酒宴上下毒,堂堂的大日本皇军,对付一个受伤的游击队小头目,居然还要采取如此下作手段,消息传扬出去,会让周围那些首鼠两端的家伙怎么看,他们会佩服关东军做事不拘小节么,呸,他们会说,关东军从上到下,已经彻底失去了击败土八路的信心,所以,才在拥有绝对优势兵力的情况下,还采用这种见不得人的阴招。 “我们也是为了尽早结束东蒙草原上的混乱状态。”虽然心里头也觉得自己很无耻,秋山义雄却不肯承认错误,继续梗着脖子强辩,“你和川田君已经到这里快三年了,三年來,你们都做了什么,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不说,那些蒙古贵族,也日渐失去了对帝国的忠诚。” “忠诚,不仅仅是用刀子逼出來的。”白川四郎长身而起,对着秋山义雄咬牙切齿,“帝国也不可能在每一个中国的县城,都保留整整三个大队的兵力,万一咱们无法保持优势的兵力,哪怕是旗鼓相当,你知道那些蒙古贵族会做什么吗,他们会立刻倒戈相向,群起而攻之,不信,你等着看好了。” 第五章 烽烟 (二 上) 第五章 烽烟 (二 上) “帝国当然没有那么多士兵,可也不是每个县城里,都会冒出一个赵天龙!”秋山义雄明显被刺激到了,手扶桌案,死死地盯着白川四郎的眼睛。 “没有赵天龙,你们也会制造出一个张天龙,王天龙,李天龙!”白川四郎也把手压在桌案上,与秋山义雄头顶着头,两只眼睛中不住地喷烟冒火,“你们这些狂妄的兵痞,还有那些没脑子的政客,唯利是图的商人。你们一起,不断地给帝国制造敌人!想当年,这片土地上的蒙古人、鄂伦春人,还有逃荒过来的汉人,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国家民族的概念。对于大日本帝国发动九一八事变的看法,也不过如同当年满清占领沈阳一样,当做是朝廷更替的前奏而已。可你们,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却用自己的行为告诉他们,这和历史上的朝代更替不一样!他们无论是哪个民族,无论有没有信仰,都一样是中国人!在你们眼里,他们都必须是中国人,必须是大和民族的奴隶! ” “你”秋山义雄理屈词穷,松开桌子,大步后退,“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白川君,你这种想法太危险了。我必须将你今天的话如实向关东军本部反应。以这种思想状态,我认为,你早已经不适合再继续于作战部队中服役了!” “求之不得!”白川四郎也豁了出去,再也不想隐瞒自己的任何观点。“即便回去训练预备役,也好过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你等将几代帝**人用鲜血浇筑出来的荣耀,一步步葬送干净!!”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等葬送帝**人的荣耀。你呢,莫非你不是帝**人?莫非在你心中,早就已经没有了身为军人的荣誉感了么?”没想到自己的威胁竟然没起到任何作用,秋山义雄又愣了愣,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去。 眼前这个白川参谋,据说可是白川大将的直系族人。虽然眼下白川家族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可依旧不是他这个小小的中佐所能撼动的。更何况白川四郎本人在东蒙第一派遣大队里的影响力,丝毫不亚于大队长川田国昭。如果他下定决心要拖后腿,自己和初来乍到的第二大队,在这里必将寸步难行! “军人的荣誉感是在战场上打出来的,而不是靠给人酒里投毒!”白川四郎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笑着说道。“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至于向不向关东军本部那边举报我,悉听尊便。” “玩笑话,玩笑话!白川君不要当真。我只是觉得白川君可能太累了,迫切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了而已!”听白川四郎说得光棍儿,秋山义雄只好继续选择退让。“我可以向关东军本部提出建议,让本部把你和川田君两个调回去,做适当休息。可是,可是你今天至少要告诉我,到底该怎么样做才能把川田君救出来吧!毕竟你和川田君在这里很多年了,对周围的情况远比我熟悉!” “怎么救?!”察觉到对方已经服软,白川四郎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叹了口气,尽量冷静地回应,“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赶紧先派一个中队过去,给川田君和他麾下的士兵们一点儿希望。至于其他几个中队,与其急急忙忙朝战场附近赶,还不如直接去攻打游击队的老巢。至少那样做,不会中了别人的围点打援之计!” “这,这个”秋山义雄好生犹豫。围魏救赵,的确是个解决眼前危急的稳妥办法。可那样做的话,就白白丧失了将土八路一股脑全歼的机会。并且川田大队先前付出的巨大牺牲也白费了,即便如愿拿下了麒麟岭的游击队老巢,也很难在那里把川田大队的损失弥补回来。 “不要老想着投机取巧!!”仿佛猜到了秋山义雄在犹豫什么,白川四郎摇摇头,大声补充,“张胖子如果那么容易被你打败,他就不会是张胖子了。况且你如愿杀了他,又能怎样?只要帝国改变不了目前的急功近利心态,转眼就会又逼出一个李胖子,王胖子!” 撂下这几句话后,他也不去管秋山义雄的脸色。伸手抓起桌案上的电话,“喂,通讯小分队么,给我接蒙疆实业的田中经理!” 电话中传来一阵线路拔插声,很快,日本商人田中谦吉的座机就被接通了。白川四郎先跟后者寒暄了两句,随即,用尽量平缓的声音吩咐道:“贵公司跟乌旗叶特前旗的那个草场改良计划,进行的怎么样了?镇国公保力格呢,他不是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黑石城里跟你们交割一部分货物么?今年是什么时候,方便不方便带着他一起到我这里坐一坐?!” 若是换做半个月前,白川四郎发出邀请,蒙疆实业的田中经理肯定是感激涕零。谁料这一回,电话里却传来了此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报告,报告白川,白川长官。保力格那老糊涂毁约了!他把我们公司派往前旗的工作人员,全都给赶了出来。他自己,他自己也不会再来黑石城了!卑职实在没有办法带他去拜访您!” “怎么会这样?你们在利润分配上又起争执了么?”白川四郎的心里猛地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擦了下额头,强压做镇定地追问。 “他说,他说怕我们给他的酒里下毒!”田中经理恼恨到了极点,回答时竟然口不择言,“这老东西,居然突然想起他是蒙古人了!居然跟我说,自打成吉思汗以来,在草原上就没人在酒里头下过毒药。他以为他是谁啊!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下毒,731部队专门炼制出来的毒药,是一般人有资格享受的么?!” “八嘎!”白川四郎气愤地丢下电话,低声斥骂。除了数典忘祖的勃日贴赤那之外,黑石寨周边的所有蒙古贵族当中,镇国公保力格平素与黑石寨的日本人最为亲近。如果他都主动跟大伙保持距离了,恐怕其余蒙古贵族,此刻会走得更远吧?! “快按我刚才说的,派人去救川田国昭!”猛然间想到一件事,他迅速抬起头,冲着还在犹豫不绝的秋山义雄大声叫嚷,“赶紧,别再想怎么消灭游击队了。再耽误下去,你的人能不能出城,都要另说了!快!抓紧!” 第五章 烽烟 (二 下) 第五章 烽烟 (二 下) “出不了城?”前后几句话之间跳跃太大,秋山义雄一时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愣了愣,犹豫着重复。 “连保力格这种人都被你们逼得”白川四郎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不得不低声解释。话才说了一半儿,窗外忽然亮起了一团红光。紧跟着,天崩地裂,一连串闷雷般的爆炸声将玻璃窗震了个粉碎。 “小心!”白川四郎第一时间就把秋山义雄拉到来办公桌底下,声嘶力竭,“蹲在这里不要动,小心有刺客趁机打冷枪!” 不用他叮嘱,秋山义雄也不敢将身体从桌案下往外探出分毫。外边的爆炸太剧烈了,震得地面都像波涛一样上下起伏。这个时候把身体露到桌案外边,即便不死于刺客的黑枪,被飞溅的弹片或者玻璃渣刺中,恐怕也是血流五步的下场! 足足过了一刻钟光景,外边的爆炸声方才平息。白川四郎和秋山义雄两个互相搀扶着从办公桌下钻出来,欲哭无泪。 二人都是老行伍了,不用看,就知道外边的爆炸,绝非来自炮击。黑石城及其周围的各方势力,包括日本人自己在内,都消耗不起这么多的炮弹。造成如此剧烈的爆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关东军辛辛苦苦从满洲运过来的军火,被人家一股脑全给点了。秋山大队接下来甭说去救川田国昭,能不能力保县城不被攻破,都直接成了悬念。 “报告!”一名浑身是血的鬼子少尉在卫兵们的簇拥下,从外边闯进来,气急败坏,“报告长官,弹药库,弹药库被炸了。是中国人,中国人干的,他们” “别啰嗦了!说重点!”秋山义雄一把拎起报信少尉的脖领子,瞪着通红的眼睛追问,“第二大队的装甲运输车呢,装甲运输车还在不在?我先前,我先前命令他们携带一星期的弹药” “嗬嗬嗬”报信者被勒的喘不过气,手脚拼命挣扎。关键时刻,还是白川四郎沉稳。先从背后狠狠拍了秋山义雄一记,然后大声提醒,“放手,让酒井少尉说话。已经这样子了,你勒死他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呃——!”秋山义雄被拍得向前扑出了两步,手指松开,青灰色的面孔被外边的火光照得格外狰狞,“说,运输车还在不在?你们这些废物,刚才都干什么去了?居然让中国人冲进了军火库里?!” “运输车被,被炸翻了。但,但里边的军火没有殉爆!”报信者酒井高明单手捂住自己的咽喉,大口大口喘气,“但,但是几辆车都没装满。被拉来当苦力的中国人当中,有,有两名土八路的间谍。他们,他们腰间绑满了手榴弹,趁着进仓库搬东西时候,偷偷拉开了引火弦” 尸骨无存!几十吨军火的爆炸现场,不可能留下任何血肉之躯的痕迹。虽然见惯了生死,秋山义雄也被八路间谍的决绝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圆了猩红色眼睛,满脸难以置信,“你,你说得全是真的?真的是土八路的间谍干的?!不是,不是你们,你们自己不小心” “不是,不是!”酒井高明被吓了一跳,举起手,带着哭腔替他自己辩解,“属下可以发誓!可以发誓不是我们自己不小心。草场,草场中尉当时就站在军火库门口,当场就被炸成了碎片。整个看守军火库的小队,就,包括我自己在内,就,就活下来四个人!” “八嘎——!”秋山义雄继续倒吸冷气,依旧拒绝相信是中国间谍对军火库发起了自杀式爆破。白川四郎经验远比他丰富,抬起手,拉住他的肩膀,急促地说道:“现在不是纠缠细节的时候。赶紧跟我一起出去,封锁现场,安抚士兵。免得造成更大的骚乱!” “嗨依,白川君提醒得是!”秋山义雄像提线木偶般鞠了一躬,跟在白川四郎身后,快步出门。一边走,还依旧念念不忘地重复,“土八路的间谍,土八路的间谍怎么混进城里来的?他们,他们怎么” “不是土八路的间谍!如果酒井少尉刚才的汇报属实,应该是军统的特工!”白川四郎回过头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土八路的间谍,很少采用这种暴烈的方式打击对手。而军统那边,却是刺杀和破坏的行家!” 说到这儿,他又恨恨地看了几眼秋山义雄,大声叹气。秋山义雄立刻明白了对方叹气的缘由,青灰色的面孔迅速涌上一团黑紫,“白川君,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危急关头,你我二人必须” “我只是提醒你,既然选择了战场以外的招数,就得防备别人以同样的手段报复!”早就预料到对方不会领情,白川四郎耸耸肩,冷笑着补充。“炸掉军火库,只是第一波。接下来” “嗖——”“嗖——”两道炮弹破空声,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啰嗦。紧跟着,剧烈的爆炸声再度响起,黑石城的南门附近,浓烟夹着火光,腾空而起。 “是炮击,赶紧去召集你手下的人马,上城备战!”白川四郎再顾不上抱怨,用力推了秋山义雄一把,随即快步奔向上城的马道。“快,我先去南门组织防御。你立刻召集人手上城增援。南门,北门和东西两侧城墙,都需要立刻增援!” “嗨依!”事态紧急,秋山义雄也顾不上考虑自己和白川四郎到底该谁指挥谁的问题了。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召集下属。 “轰隆!”“轰隆!”炮击仍然在继续,虽然不密集,却给城内的日伪士兵和普通百姓造成了极大的恐慌。特别是南北两座城门附近,当值的鬼子和伪军们将身体藏在断壁残桓后,抱着枪,牙齿上下相撞。 “咯咯咯,咯咯咯”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慌,秋山义雄自己,也不断打起了冷战。军火库被炸了,外边还有一伙不明武装,向城头发起了炮击。这一仗,即便他能打退城外的敌军,也肯定没办法给川田国昭派任何援兵了。而万一川田国昭和他身边的两个中队士兵被土八路全歼,即将进行的春节大扫荡,就直接宣告胎死腹中。过后,即便关东军本部那边不追究,在长官们心里,他恐怕也会被打入了不可倚重的另册。数年的寒窗苦读,数年的征战之功,瞬间全都化成了一汪春水! “不行!”秋山义雄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想如何保住前程的时候,现在关键是要保住黑石寨县城。至于导致整个扫荡计划失败的原因,完全可以说是川田国昭立功心切,擅自采取了行动。反正此人已经不可能活着回来,还不如废物利用一次,也好 想到此节,他的精神终于稍微振作起来一点儿。匆匆忙忙跑到军营前,在几名心腹的协助下,将一大堆命令流水般传了出去。片刻后,黑石寨内所有活着的鬼子和伪军都被召集了起来,分成东南西北四大股,在鬼子军官的带领下,手忙脚乱地冲上了城门和城墙。 秋山义雄自己也领了其中一大股,连鬼子带伪军总计两个中队左右,直接奔向了最早受到炮击的南城门。当他喘着粗气跑到白川四郎身侧时,城门攻防战已经正式打响。黑夜里,也不知道多少士兵蜂涌而来,一边朝城头开火,一边大声喊着口号,“杀小鬼子,给龙爷报仇!” “杀不要脸的小鬼子,祭奠龙爷在天之灵!” “小鬼子,有种你就出城来迎战。光知道在酒水里下毒,你们还配做军人么?!” “不要脸,连土匪都知道不能在酒宴上谋害客人” “” 秋山义雄听得火往上撞,举起指挥刀,就要派人马出城反击。白川四郎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同时大声提醒,“别上当。他们的目的,就是把你骗出去打伏击。这里的城墙都是石块垒的,除非他们手上有重炮,否则,根本不可能打进来!” “伏击?!”秋山义雄瞬间清醒,脊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再仔细听城外动静,果然呐喊的声音多,射击的声音少。很明显有人在努力约束着士兵们节约子弹,以便在两军真正交手的瞬间爆发出最大的火力。 “应该是周黑碳的独立营,规模参照绥军标准,但纪律和训练程度却远不如后者!”见秋山义雄迟迟进入不了状态,白川四郎只好继续给他当参谋,“这样的队伍打不了硬仗,只要咱们稳守城墙。天亮以后,他们肯定会自行退走。” “多谢白川君指点!”秋山义雄如梦方醒,装出一脸感激地模样说道。“敌情不明,我一定遵照白川君的劝告,绝不出城迎战。只是” 故意停顿了一下,他又换了一幅忧心忡忡的表情,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川田君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能不能坚持到咱们将独立营打退?唉!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他,只带两个中队的人马就出去” 这句话纯属浪费口水,真实目的却在于试探一下白川四郎的态度,以便过后达成统一战线,把责任全都到川田国昭头上。然而白川四郎却仿佛对秋山义雄的暗示充耳不闻,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城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 “白川君,你这是”秋山义雄被对方脸色的表情吓得心里发慌,向后躲了躲,小心翼翼地追问。 “不对!周黑碳完全可以埋伏在你去救援川田君的路上,打你个措手不及!”白川四郎用力摇了几下头,答非所问。“他跟军统的彭站长关系非常近,军统在城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告诉他。而他,不对,他肯定更重要的目的。比打你个措手不及还重要!” “什么目的?”整个晚上,白川四郎的乌鸦嘴几乎言出必中,令秋山义雄都有些畏惧了。又向远处接连退了好几步,手扶城墙垛口,声音微微发颤。 “我猜不出来!”白川四郎双手抱头,满脸痛苦。“当初你们谁也不肯听我的。现在形势完全乱套了,我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不知道” 说罢,他又猛地睁开双眼,努力朝城外搜索。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能找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出来。 秋山义雄也被他弄得神经愈发地紧张,举起头,三百六十度转着身体看。忽然间,他听到身边传来一声惊呼,“火,那边有人在放火!”紧跟着,周围的伪军们都叫嚷了起来,冲着城外指指点点,“那边,是那边。大烟墩,大烟墩那边有人放火!” “那是祭坛,大石头垒的祭坛!当年嘎达梅林起兵的时候,就是在那里祭的长生天!”个别本地长大的伪军知道掌故多,将头藏在城垛口后,用颤抖的声音补充。 “石头祭坛?嘎达梅林?!”秋山义雄来得时间短,根本不了解草原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将头迅速转向白川四郎,用目光询问。 白川四郎的面孔,却彻底变成了死灰色。即便被火光照亮,也映不出丝毫的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目光呆呆地盯着城外祭坛的位置,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周黑碳是在给别人打掩护,他是在” “报告!”酒井高明举着一份电报,跌跌撞撞地沿马道跑上城楼,“报告秋山长官,白川长官。电报,白音小王爷,白音那个混蛋,用明码向全世界发了通电!” “念!”心中猛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秋山义雄抢在白川四郎说话之前,大声命令。 “哈伊!”酒井高明看了白川四郎一眼,见后者没有阻止的意思,低下头,小声朗诵:““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倭寇,日本人先占东北,再夺察哈尔、热河。抢我牲畜,毁我草场,杀我牧民。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我蒙汉豪杰,为避免无辜百姓遭受战火,百般退让,忍辱负重。奈何倭寇残暴成性,毫无廉耻,日前竟无视我蒙古各部数百年来传统,将女王斯琴骗至” “别念这些废话,捡要紧的念,他到底想干什么?!”秋山义雄听得心烦意乱,跺着脚打断。 又是那份毒药惹得祸,责任又算到自己头上了!当初准备毒药时,谁曾经警告过,那些首鼠两端的草原贵族,会反应如此强烈?!现在好了,全一窝蜂地找上了门来。难道大日本关东军诛杀叛匪,还需要你们这些未开化的草原贵族请示报告么?该杀,统统地该杀。像当年在南京那样杀他个血流成河,剩下的肯定全都能老实下来。 “他说,他说”被秋山义雄扭曲的面孔吓得两股战战,酒井高明佝偻起身体,屁股死死顶住内侧的城垛口。“他说,他说了很多废话。只有,只有最后一句是有用的!” “念出来,别啰嗦!我看他到底想怎么样?!”秋山义雄恶狠狠盯着他,就像一头得了狂犬病的孤狼。 “乌旗叶特四旗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也誓与倭寇,誓与咱们血战到底,不死不休!”酒井高明哆嗦着,喃喃地重复。 第五章 烽烟 (三) 第五章 烽烟 (三) “这里边基本上全是废话,我真正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距离黑石城不远处的巨石祭坛中,小王爷白音将电报的底稿挥动了几下,大声强调,“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一干被酒精和火焰刺激得浑身热血都已经沸腾的蒙汉豪杰们举起钢刀,群起响应。声音通过巨石祭坛特有的构造,被瞬间放大到极限,在夜空当中反复回荡。 小王爷白音自己的身体也被热血烧得滚烫,将电报凑到火上点燃了,用力抛向半空。祭坛内滚烫的空气托着正在燃烧的通电,扶摇直上,像太阳般瞬间照亮在场每个人的眼睛。然后又迅速暗了下去,化作一团暗黑色的碎末,被夜风吹得无影无踪。 “长生天收到了,他收到了我们发自心中的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白音继续挥舞着胳膊呐喊,如疯似狂,“他将一直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如何兑现今晚的誓言!”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群雄再度举起刀,一遍遍重复先前的誓言。有股凛然之气伴着声浪从祭坛中涌起,直冲宵汉。 “把勃日贴赤那狗贼给我押上来!老子今天要用他的头颅,祭龙哥和斯琴的在天之灵!”借着胸中半空中这股凛然之气,小王爷白音义正词严的宣布。 “是!”几名蒙古壮汉答应一声,快步走到祭坛外。从马背上抬下一个麻袋,像倒死鱼一样,将已经瘫成了一团勃日贴赤那从麻袋里倒出来,拖至祭坛中央的火堆旁。 “咦!这厮怎么会落到小王爷手里?!” “这厮不是躲在贝勒府里闭门思过了么?怎么比川田国昭还早就被抓了过来?!”围在火堆旁众蒙汉豪杰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小王爷白音手里,居然还握着这样一个“关键角色”。 在大伙惊诧的目光里,小王爷白音解开了上衣,坦露出自己的左胸。先用力在左胸口处划了一刀,然后擎着带血的刀尖,一步步走向勃日贴赤那,“我,木华黎的子孙,乌旗叶特左旗札萨克郡王白音,今日以自己的心头血,向长生天献祭。请长生天见证我今日所为,并非同族相残,而是为了剔除蒙古人当中的败类,维护祖先的荣誉和前辈英雄曾经在这里立下的誓言” “白音王爷,白音王爷,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没等他把祈祷词说完,勃日贴赤那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力气,突然跪了起来,以头抢地,“不是我要害死斯琴的。是,是日本人逼着我干的啊。是日本人逼着我干的啊!关东军马上就要开过来了,我要是不跟他们合作,他们就要把,就要把乌旗叶特前后左右四旗的男男女女统统杀光啊!” “呸!”白音抬起一脚,将他再度踹翻于地,狠狠踩住胸口“少给我扯那些不着边的东西,咱们乌旗叶特四旗又不是没有男人了,谁会挺着脖子让他们杀?!” “杀就杀,总好过继续给小鬼子当奴才!” “小鬼子要杀咱们,咱们就不会拿刀子拼命?!大伙只要豁出去了,还不一定死的是谁!” “别扯淡,想要出卖别人,肯定能找到一百个理由!” “” 火堆旁的蒙汉豪杰们怒形于色,谁也没把勃日贴赤那转述的威胁当做一回事。见到此景,小王爷白音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脚掌轻轻松开了半寸,沉声问道:“勃日贴赤那,大伙刚才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咳咳,咳咳,呼呼,呼呼,呼呼”勃日贴赤那当了小半辈子喇嘛,身子骨哪经得起白音如此碾压。拼命喘了半晌粗气,才咧开嘴巴,哭泣着回答,“听,听到了。我,我当时心中害怕,呜呜,所以,所以才答应了他们。呜呜,呜呜,我已经后悔了,所以才偷偷跑回了庙里去。跑回庙里头去对着佛祖忏悔!我,我愿意在庙里头替他们烧一辈子高香,求佛祖保佑他们两个的在天之灵” “呸!龙爷和斯琴才不愿受你的香火!”旁边有人听不下去了,冲过来,照着勃日贴赤那的狗脸就是一记耳光。 “在酒宴上给客人下毒,然后烧几柱香就没事了。怪不得有人愿意当喇嘛!” “谁知道你会不会在香烛了也下毒?让龙哥和斯琴的在天之灵也无法安宁!” 其他豪杰早就按奈不住,见有人带头,也纷纷上前,一边骂,一边冲着勃日贴赤那拳打脚踢。 勃日贴赤那身体被白音踩在脚下,根本无法躲闪。转眼间,脑袋就被打得像猪头一般,嘴里吐着血沫大声求饶,“饶命,诸位兄弟饶命啊!看在我也是蒙古人的份上” 他不提蒙古人三个字还好,一提,众人更是怒不可遏。“你也配做蒙古人?!” “咱们蒙古人里头,哪有你这样的贱种?!” “龙爷和斯琴两个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你这个败类手里。待到了九泉之下,我看你如何面对咱蒙古人的祖先?!” 眼看着勃日贴赤那就要被活活打死,白音赶紧挥了下胳膊,示意手下们将愤怒人群从自己身边推开。“别打了,打死他就太便宜他了。大伙先别急,我再问他一句话!” “打死他?想得美?活剐了他才算解恨!” “剐了他,剐了他!” 众人没有白音力气大,却又不甘心放过勃日贴赤那。隔着白音的亲卫,继续大声发泄心中的愤怒。 白音将没拿刀的左手轻轻向下按了按,示意大伙稍安勿躁。然后低下头,用刀尖顶住脚下之人的胸口,“勃日贴赤那,对着长生天,你如实回答我,当日是谁,把毒药放进斯琴和龙哥两人的酒碗里边的?” “我,我”勃日贴赤那从肿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皮下,看了看纯净的夜空,**着回应,“是我,是我亲手放进去的。可,可日本人,日本人跟我说,那,那是慢性毒药,只要及时注射解毒针” “咱们乌旗叶特四旗老祖宗的遗训中怎么说,若有有客人来到咱们家中”白音不想听他的任何解释,将刀尖向下压了压,继续追问。 勃日贴赤那胸口吃痛,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大声叫嚷道:“拿最美味的奶豆腐和羊肉招待客人。献上最好的酒水和点心,给客人的水袋里灌满清水,包裹里放满干粮。如果有人敢追杀客人,拿起刀来保护他,直到他离开你的视线。饶命,饶命啊。白音小王爷,我愿意把,愿意把乌旗叶特后旗双手奉上,把所有” “那,你知罪么?”白音将刀尖继续下压,再度将勃日贴赤那的哀告,“对着长生天,大声告诉我。别想着狡辩,今天谁也救不了你!” “我,我,呜呜”勃日贴赤那追悔莫及,放声长嚎。本以为躲进寺庙当中,就能先避一避风头。待关东军的主力抵达之后,再出来接掌乌旗叶特后旗的政务。谁料到寺庙里的师兄师弟们居然突然翻了脸,将自己打晕了,直接绑着送到白音手里。 “龙哥,斯琴,你们两个英魂不要急着走。白音来送你们了!”没有兴趣在此人身上过多浪费时间,白音先将染血的刀尖举起来,冲着夜空大声呼唤。随即,左手按下去压住勃日贴赤那的脑袋,右手横着一抹。“噗!”有股黑色的血浆喷进火堆中,令火焰瞬间跳起老高。 “龙哥,斯琴,你们两个英魂不要急着走。我们来送你俩了!”众蒙汉豪杰依次上前,用刀子割了勃日贴赤那身上的肉,一片片丢进火堆中。炙烈的火焰夹着焦臭味道越燃越旺,越烧越旺,照亮每个人的眼睛,就像夜空中一颗颗璀璨的星斗。 望着眼前跳动的火焰,小王爷白音感觉到自己眼睛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他终于可以将乌旗叶特四旗整合为一体了。右旗女王斯琴被日本人谋杀,后旗摄政勃日贴赤那身败名裂,前旗的镇国公保力格告老归隐,从今以后,乌旗叶特四旗这三万余平方公里土地,五十多万蒙汉人口,将归他白音一人掌控。他可以尽情施展心中的抱负,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出一片塞上江南。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多少年,又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如今梦想终于成真,为什么,为什么他自己心里居然找不到丝毫的喜悦?!相反,却又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从半空中压了下来,从肩膀一直压进了心头? “保力格大叔——!”他的喉咙动了动,冲着人群之外,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正躲在祭坛外冷眼旁观的镇国公保力格笑着摆了摆手,拒绝了白音的主动邀请。然后转过身,慢吞吞走向自家的包银马车。 “公爷,您,您就这样走了?”管家呼和奥拉不甘心地凑上前,低声提醒。“咱们即便不再看好日本人,也不能让白音那小子捡了这么大个” “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了,他才三十出头!”保力格笑了笑,自己伸手拉开车门,“与其跟他争到累死,不如趁现在替子孙结个善缘。况且今后这草原上,允不允许有我们这种人的存在,还两说着呢!” “您的意思是?”管家呼和奥拉听不明白保力格的话,一边替对方关车门,一边皱着眉头询问。 “走吧!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趁着这两年香港地价不值钱,咱们去好好盘几片儿下来。以后能不能吃上口舒坦饭,就全靠这一把了!”保力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用膝盖抵住车门,探头朝祭坛中最后看了几眼,然后笑着坐了回去,顺手将车门关好。 “是,公爷!您坐稳了!哈森,赶车!”管家呼和奥拉大声答应着跳上车辕,一边督促车夫开动,一边恋恋不舍地向后回头。 巨石祭坛中,祭祀仪式已经结束。一身国民革命军上校的装束的彭学文被白音请到火堆旁,举着一个小型扩音器,正在进行鼓动演说:“就在半个月前,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二十余国,已经正式对日本宣战了!我们不再是孤独的抵抗者,我们拥有了世界上大多数正义国家的支持,将与他们一道” “美国?美国在哪?” “英国人,是当年为了卖鸦片打进来的那帮洋鬼子么?”众蒙汉豪杰面面相觑,很难理解彭学文口中的那些国家,与眼前的战斗有什么必然联系。 骚动声迅速传入了彭学文的耳朵,他愣了愣,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在心中跳过数段,直接进入最**部分。“对于全世界的盟友,我们心存感激。但是我今天在这里不得不说,这些盟友,来得太晚了一些。此刻距离七七事变,已经过去了四年半时间,距离九一八事变,则整整过去了十年零一个月。我们中国人,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兄弟,汉人、蒙古人、还有满人和其他民族中的热血男儿,已经跟小鬼子战斗了十年。十年来,我们的血淌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也许将来还会有一天,我们的尸体也会躺在一起,手臂挽着手臂,肩膀挨着肩膀,共同捍卫着我们身后的父老乡亲,捍卫着祖先和后代在这片土地上,自由生存的权力!” 这几句,大伙终于听明白了,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涌起了一股凄凉的笑容。汉人,蒙古人,满人,还有鄂温克、鄂伦春,彼此间长得不太一样,性子和习惯也不尽相同,那又有什么关系?!日本鬼子来了,还不是把大伙都当奴隶,根本不管谁是哪个民族!想杀就杀,想抢就抢,不需要寻找任何理由。 “十年来,我华夏各族兄弟,浴血奋战,前仆后继,令日本人的大陆计划,彻底宣告破产。”祭坛中,火光在跳动,彭学文的声音也被热空气托到夜空里,越传越远,越传越清晰,“我华夏各族,也因此重铸于一体,不再分关内塞外,不再分胡汉南北。为了不给日寇当奴隶,为了子孙后代永远不受人欺凌,为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个骄傲自由的国度,我们举起手中的刀” 祭坛中的各路英豪满脸肃穆,将手中的钢刀默默举起来,铸成一片钢铁丛林。 “弟兄们,举刀杀鬼子!”黑石城外二十余里处一座日本屯垦区前,周黑碳高举战刀,长驱而入。 “杀鬼子,杀小鬼子!”李老九、小北风、镇东洋等草莽豪杰带着大半个独立营弟兄,紧随其后。刀光闪处,护卫屯垦区的鬼子兵和日本浪人被砍得东倒西歪,四散奔逃。。 “游击队,举刀,跟我来”两百余里外,张松龄双腿用力一磕马镫,高举着钢刀冲向日军阵地。 “举刀,杀鬼子!” “杀鬼子!”巴图、小郑、老马、一众游击队战士手擎长刀,跨在战马的背上,紧随于张松龄身后,义无反顾。 一排鬼子兵从战壕里跳出来,撒腿逃命。黄膘马驮着张松龄从背后追上他们,刀光如电,砍下一颗颗丑陋的头颅。 “玉碎——!”川田国昭岔开两腿,双手举起指挥刀,遥遥地向张松龄发出挑战。最后一道防线地已经被摧垮了,甭说援军,连回电他都没接到一个。生死关头,他要用手中的刀来维持帝**人最后的威严。 “在酒里下毒的家伙,你也配?!”没等张松龄的战马冲到近前,杜歪嘴已经从后边追上。手中歪把子喷出火蛇,将川田国昭打得倒飞出去,惨叫着变成一张筛子。 巴图策马追上半空中的尸体,挥刀横扫。川田国昭的一条手臂被砍下,尸体却再度飞向半空。 小郑紧跟巴图脚步,疾驰而过。长刀掠起一道血浪。川田国昭的身体在半空中打了个滚,再度破碎成为两截。 老马冲了过去。 小哈斯冲了过去。 一匹又一匹骏马驮着游击队员和乌旗叶特右旗的王府卫士们从张松龄身边冲过。将小鬼子淹没于冰冷的刀光之中。 方国强最后一个冲到,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将头抬起来,看向夜空,嘴唇默默蠕动。 夜空中,有两颗明亮的流星从东南向西北滑过,照得四野一片雪白。 狂风乍起,卷住地面上的积雪,托住流星,且沉且浮,如梦如幻。 北风卷着雪花继续向南,飘过万里长城,飘过连绵关山。 同样的星光下,八路军某部战士举着大刀片子冲进日军队伍,刀光落处,鬼子纷纷授首。 同样的星光下,一群国民党士兵抱着手榴弹冲向日寇坦克,血洒疆场。 夜空中的流星就像两只眼睛,默默看着长城内外所有风景。 “让我们举起手中的刀”同样的星光下,身穿国民党上校军装的彭学文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继续大声疾呼,“为了祖辈赋予我们的尊严,为了子孙被被人屠杀,为了永远的自由和光明” “战!”“战!”“战!”白音带头,众蒙古贵族和汉家豪杰齐齐挥舞长刀,将他的演讲,淹没于一片山呼海啸声中。 烽烟滚滚,火光点燃整片天空。 酒徒注:烽烟尽处的正文,至此就要结束了。明天还有一段尾声,和完本感言之类。然后酒徒申请休息几天,准备在新书《男儿行》中,与大伙再度相聚。谢谢大家两年来的支持,谢谢! 尾声 ( )尾声 “你们把县城光复了么?”张约翰听得意犹未尽,扯着自家爷爷的胳膊,低声追问 老实说,他在这一路上听到的故事并不算非常精彩,却远比他以往看到和听说的任何历史资料都更生动,更贴近自我。特别是当他从自家祖父口中,听到那句,“为了子孙后代永远不受人欺凌。为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一个骄傲自由的国度”之时,心中竟然有一股热流在涌。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来塞外,今后也不可能与此地产生更多的联系。 “怎么可能?真那么容易的话,抗日战争也不用打了八年!”张松龄看了看不远处黑色的城楼,笑着摇头。“我们当时缺乏攻坚用的重武器,而整整一个联队的关东军已经开到了半路上。” 城楼是九十年代中期在黑石寨北门的遗址上重新修复的,尽量保持了最初的原貌。但黑石寨,却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黑石寨。城区的面积,已经是当年的五倍大小。一些原本连远郊都算不上的地段,也随着房地产热的降临,渐渐与城区联系到了一起,渐渐化作了城市的一部分。 “那,那白音小王爷呢?!他,他能撑得下去么?!按您的说法,他可不是个可以共同应对危机的人!”见惯了大城市风光的张约翰,对眼前的景色提不起任何兴趣,继续搀着自家爷爷胳膊,刨根究底。 “他”张松龄笑了笑,继续摇头。“他当然坚持下来了。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想到他能坚持下来。但过后仔细一琢磨,我们当年其实都看低了他。白音这家伙,不但有野心,并且非常有韧劲儿,目光也是相当的长远!” “噢!”张约翰茫然地点头,对自家祖父的说法不置可否。以当时日本的国家实力,在发起珍珠港偷袭那一瞬间,失败就已经成了注定的结局!况且连续好几年都没将一支游击队打垮,并且令后者越战越强。换了谁与白音易地相处,恐怕也不会再把赌注压在日本侵略者身上。 “他不光在这一件事上目光长远!”张松龄猜到了自家孙儿的困惑,想了想,继续补充。“抗日战争的后三年半,基本上他都是在跟我们,还有周黑子的独立营一起并肩战斗。哪怕是在被小鬼子追得退进了大沙漠,他都没有再接受日本人的招安。” “这样啊,那他还真不一般!”张约翰想了想,轻轻点头。 “何止是不一般!”张松龄笑了笑,迅速抛出了第二个证据。“抗战结束没多久,他就毅然把队伍拉到了***这边!” “啊!”张约翰大吃一惊,不光是因为白音的远见卓识,而且为这个故事的后续。“您,您和彭学文打起来了?周黑碳呢,他,他那时候可怎么办?” “没有!我倒真想早点儿跟他打起来,那样,无论最后是死是活,他都能落个明白。说不定,现在还有人给他著书做传!”张松龄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 “他,他怎么了?谁杀了他?!”张约翰越听越糊涂,瞪圆黑溜溜的眼睛刨根究底。按照自家祖父先前的说法,这位彭学文先生可算得上文武双全,家中根基也十分雄厚。这样的人,在抗日战争中还曾经立下过大功。谁能轻易动得了他?! “他自杀了!据说是!”张松龄慢慢闭上了眼睛,声音中带着无法被时光磨去的愤怒,“抗战结束那年,他的老师马汉三调他回北平。结果还没等出发,军统那边又派来了一波人,带着毛人凤的亲笔命令把他抓了起来。说他当年在军统察绥分站时,曾经暗中与日本人相互勾结。把他关在原来日本的军营里,日夜拷打。他受不了那个委屈,也不愿意按照审讯他那些人的意思拖自己的老师下水,就趁被押出来放风的时候,一头撞在了石头上。当场就咽了气。白音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拉着周黑碳一道造了反。然后我们三家联手去攻打县城给彭学文报仇,而守城的一方,居然是蒋葫芦!” “呃!”张约翰一口气没喘匀匀,差点直接呛昏过去。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情啊?!曾经的抗日英雄被军统自己给打成了汉奸,曾经的大汉奸却摇身一变成了耿耿忠臣?!论荒唐,这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情么? “政治这东西,有时候比战争还残酷!”张松龄的话从耳边继续传来,声声令年青的张约翰酸涩莫名。“打仗的时候,至少你知道子弹从哪边来。搞政治的时候,却谁也没有把握!” “你就拿你方爷爷来说吧!”被彭学文的遭遇触动了心事,张松龄苦笑着感慨,“那么教条的一个人,六十年代却被生生划成了右派。好不容易盼到平反了,没等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又稀里糊涂成了极左份子!偏偏当年抓他右派的,和后来批判他极左的,居然是同一波人!” 能被列为张约翰祖父辈分,又姓方的人,百分之百就是方国强了。在自家爷爷的故事里,这是个非常脸谱化的政治工作者形象。然而让张约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如此脸谱化的一个人,最后的遭遇居然也如此离奇。离奇到令人有些啼笑皆非,又忍不住要扼腕长叹的地步。 正要从自家祖父嘴里继续刨一刨,有关白音、方国强和周黑碳几个人的最终结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喧哗声,紧跟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微微一滞,然后便如潮水般向城门遗址涌了过去。 “打架了,打架了!”塞外的民风彪悍,百姓最喜欢围观的就是当街斗殴。只要不闹出人命,无论打得多激烈,周围保证都缺不了助威声和鼓掌声。 “这帮家伙!”张松龄的回忆被打断,望着不远处的人群连连摇头。都多少年过去了,当地老百姓还是如此爱凑热闹。这人心的变化,可是比科技与工业慢得太多! “不是打架,不是打架,是白家老爷子,白家老爷子在教训二鬼子呢!”人群内,忽然又传出几声略带夸张的汇报声。仿佛唯恐后面的人看不见,专门要做现场直播一般。 “白家老爷子?”张松龄听得微微一愣,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非常奇妙的预感。“不会是白音那厮吧,他可快满百岁的人了!” 说着话,他也不顾自己年老体弱,双手分开人群就朝热闹发生地挤。吓得张约翰魂飞魄散,赶紧大呼小叫地跟了上来,“爷爷,爷爷您小心点儿!对不起,对不起,老人家爱看热闹。别挤,别挤,老人家身体不好,挤坏了你们自己惹麻烦!” 也不知道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还是张松龄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脆弱。转眼之间,祖孙二人已经来到了人群中央。只见旧城门遗址的位置,有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拎着拐棍,正朝一名身穿蓝色西装的家伙身上猛抽。蓝西装明明比白发老汉小了足足五十岁,身边还带着三十多个彪形大汉做随从,却既不敢还手也不敢让随从们帮忙,只是捂着自己的脸左躲右闪。 “捂个屁,要脸的话,你就不会打这座城楼的主意。从城楼上拆石头给小鬼子修陵园!呸,亏你们想得出来!抗日烈士里边都到处跑兔子了,怎么不见你们出钱修一修!”白胡子老汉不依不饶,越战越勇。 蓝西装像只猴子般跳来跳去,一边跳,一边大声委屈地嚷嚷,“老爷子,老爷子您听我解释。这,这个决定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只是负责施工的包工头。您要打,也该打做决策的那些人,不该,不该打到我头上!” “我不管。从今天起,我就住在城楼子下了。谁要是敢从上面扣一块石头下来,老就把这条老命豁给他!”白胡子倚老卖老,用手杖指着蓝西装,继续大声嚷嚷。 “打得好!” “该打。给日本鬼子修陵园,真是忘了祖宗的王八犊子!” 周围的百姓唯恐天下不乱,跺脚鼓掌,拼命给老人喝彩。正热闹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刹那后,有辆奥迪a6在三辆警车的前后保护下,紧贴着人群停了下来。 围观的百姓们见状,立刻散去了一大半儿。只有极少数胆子奇大,或者像张松龄这样跟当地没有任何瓜葛的,才继续留在城楼下,冷眼旁观事态发展。 奥迪车们被秘书拉开,从上面走下来一名大腹便便的白胖子。先是把蓝西装推到一边,然后又快步走到白发老人面前,蹲下身去,满脸委屈地责怪道:“爷爷,你这是干什么。给日本开拓团修陵园,是本市招商引资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黑石寨的长远发展。再说了,开拓团也是普通百姓,跟日本军方不能混为” “放你娘的狗屁!”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老者的胡子和眉毛同时竖了起来。用拐杖点着此人的胸口,大声痛骂道:“他们是军人,还是普通百姓,我不比你们这些小王八蛋清楚?!当年来中国淘金的小鬼子,有几个手上没沾过咱中国人的血?!普通百姓?你见过整体扛着枪训练,动不动就朝中国人脑袋上开火的普通百姓么?!告诉你吧,那些死掉的日本lang人,十个里边至少有五个是你爷爷我带人干掉的。你今天想给他们立碑,除非把我先宰了埋在碑底下!” “爷爷,爷爷,你消消气,消消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这地方太乱,您先跟我回家去,等到了家,我再跟您慢慢解释”白胖子被骂得无地自容,红着脸低声求肯。 “我不回,我今天就要住在这儿,看看谁敢拆城墙去给鬼子修坟!我不懂什么叫招商引资,我就知道,人要是不知道自爱,谁也不会瞧得起他!”白胡子不依不饶,继续大声嚷嚷。 “行了,白音老哥,你给孩子留点儿转圜余地吧!”张松龄看胖子实在可怜,抬起头,大声帮腔。 “你是哪衙门”白胡子老汉正在火头上,立刻把目光转向了张松龄。嘲讽的话才说了一半,身体却像中了邪般僵在了当场。好半晌,踉跄了几步,用颤抖的声音试探道,“你,你是张胖子?是你吗?你怎么过来的?这大白天的,你可别故意吓唬我?!” “你才是孤魂野鬼呢!”张松龄情绪也非常激动,抹了下眼角,大声回敬。“咱们俩什么时候交情到那份上了,让我死了也忘不了你?” “是活人就好,活人就好!”白音立刻就忘掉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像个小孩子般向前晃了几步,双手拉住张松龄的胳膊给自家当官员的孙儿介绍,“小巴图,这就是你张爷爷。当年要不是他,咱们一家人肯定全都完蛋了!赶紧滚过来,给你张爷爷磕头!” “张爷爷!”胖子官员又被弄了个满脸通红,走上前,深深向张松龄鞠躬。“我常听我爷爷提起您。您这次怎么有空回来了?怎么也没提前通知一声,也好让我安排车去接您!” “滚蛋吧,你张爷爷想坐车,轮得到你去接!”见自家孙儿不肯给张松龄磕头,白音抬起脚,一脚将他踢出五尺开外。随即紧紧拉住张松龄胳膊,仿佛对方随时会跑掉般,大声嚷嚷,“回来,回来就好。走,赶紧去我家喝酒去,咱们哥俩,今晚一定要喝个痛快!” “我现在可是喝不动了!”张松龄任由对方拖着,大步走向人群之外,“我这次,是带着我的小孙子一起回来的。约翰,赶紧过来见过你白音爷爷!” “白音爷爷事!”终于见到一个活着的,故事里的人物,张约翰带着几分好奇,向白音深深鞠躬。 “好孩子,好孩子!”白音笑呵呵地将张约翰搀扶住,同时用另外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来回摸索。找来找去,终于在腰间摸出一块带着体温的玉佛。笑了笑,用力按在了少年人的掌心处,“拿着,让佛祖保佑你一生平安喜乐。” “这”张约翰虽然不了解玉石文化,却也知道此物价值不菲,赶紧抬头向自家祖父请示。 “让你拿着就拿着吧,你白音爷爷是个大财主!”张松龄点点头,笑呵呵地吩咐。 白音立刻把眼睛一竖,反唇相讥,“你才是大财主呢,你们老张家当年差点把生意做到外蒙去!要不是你这小混蛋太败家,说不定现在连半个黑石城都能买下来!” 两个老头互相逗着嘴,转眼就把胖子官员和蓝西装等抛在了身后。看看周围没有闲杂人员跟上来,张松龄突然停住脚步,带着几分得意追问,“你个老东西,今天又唱苦肉计给谁看?难道以巴图现在的身份,也阻止不了给小鬼子立碑的事情么?”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就不能装会儿糊涂?!”九十多岁的白音,冲着八十多岁的张松龄翻翻眼皮,恨恨地说道。“你一出面,我就知道又被你看穿了。巴图那混蛋骨头太软,不敢跟其他几个常委全闹翻了。而另外那几个,都是急着建功立业的主。只要能把日本商人招来,他们才不在乎给谁立碑呢!” “然后你就” “我今天在这里一闹腾,市委表决时,巴图就有理由投反对票了。然后再想办法朝报纸上捅一捅,估计就能把给小鬼子立碑的事情,彻底给搅和黄掉!”白音挤挤眼睛,像小孩子偷到了糖般得意。 “至于么?你也是当过地委书记的人,就不会通过正常途径去”张松龄不理解白音的难处,看了对方一眼,不屑地数落。话说到一半儿,才忽然意识到白音性格便是如此,向来能走弯路就不直行。况且这老家伙也离休十多年了,在政界的影响力早已趋近于零。能想出这一招苦肉计来,其实已经非常难得。 二人曾经在一起共事好几年,所以很多话根本不用说完整。猜到张松龄心里的想法,老白音忍不住苦笑着摇头,“老了!当年认识的人,没的没,帕金森的帕金森,我的话,早就没人听了。现在的年青人啊,为了赚钱,什么都可以卖。唉!算了,算了,咱们不提这些。你个老东西,怎么突然想起回来看看了?!” “趁着还能动弹,就出来走走。看看你,看看老方,然后再去给老彭和黑子两个敬一杯酒!”看了一眼白音稀疏的眉毛和头发,张松龄实话实说。 都是在枪林弹雨中打过滚,两个老人真的不在乎什么口彩不口彩。只是提起当年那些朋友的结局,心里不觉有些黯然。彭学文居然被军统自己给清洗掉了,方国强先当右派,又成了极左,一生不合时宜,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而周黑炭,自打和平时代来临,就转业去管农牧。专门研究如何利用草原上的季节河种水稻,前后花费了近二十年才终于出了成果。中央主政的某位中央领导亲自点了他的名,在北京接见了他。不久那位领导折戟沉沙,周黑碳当年做土匪的事情也立刻被眼镜明亮的革命群众给翻了出来 “改天咱们俩一起去给黑子上一碗大米饭吧!”轻轻揉了下眼睛,白音低声建议,“我听他的狱友说,那年过年时,他一直嚷嚷着要吃碗大米饭。结果看守却嫌他闹事,把他单独关了小号。一关就是五天,等过完了年,想起把他放出来时,尸体早就硬了,铐子上啃的全是牙印儿!” “唉!”这段往事张松龄早就在白音的信里读到过了,心中的痛楚得早已麻木。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怪谁,那位渎职的看守,八十年代初期因为抓捕越狱的逃犯,被后者用匕首捅在了肾脏上,当场牺牲。而当年召见周黑碳并牵连他身陷囹圄的那位高级领导,因其最后的所做所为,永远也不可能被平反。 “唉!”白音也陪着低声叹气,“那年代,疯得厉害!要不是你关键时刻出面替我作证,我估计也早就跟黑子做伴儿去了!” 忽然间,他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望着张松龄的眼睛,郑重请求,“你当年到底是怎么跟调查的人说的?好些人都替我喊冤,却全都不顶用。可你当时因为站错了队,早就被踢到二线工厂里去了,怎么反而能帮我把里通外国的罪名洗掉?” “这个”张松龄的情绪立刻从哀伤中被拉了出来,讪讪地挠头。 看着他满脸尴尬的模样,白音的好奇心愈发旺盛。用力拉住他的衣袖,大声催促,“赶紧说,别卖关子。咱们俩都这岁数了,你还想让我到死都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逃过了一劫啊?!”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说了几句大实话而已”张松龄被逼无奈,只好苦笑着招认。 “什么大实话?你小子应该不会落井下石吧!应该不会,要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放过我!” “我只是跟他们说,白音这老家伙虽然很不地道,但却不是个傻子!当年吃了败仗,被孙兰峰追得连口气儿都顾不上喘的时候,他都没向国民党投降。如今全国河山一片红了,他怎么还可能傻到再去跟国民党特务勾勾搭搭?!除非他脑袋给驴踢坏了!” “你个小王八蛋,居然敢瞧不起我!”白音先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举着拳头冲了过来。 张松龄转过身,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大笑着回应,“你个老东西,翻脸就不认人了是不?连救命恩人都打,说你不地道还冤枉你了?!” 两个老头一个逃,一个追,在夕阳中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身体慢慢融入金色的晚霞中,越来越年青,越来越年青。 “呜呜——”有过路的火车拉响汽笛。数只野鸟被惊得飞了起来,飞过黑石市标志性的城楼,飞过鳞次栉比民居,飞到巨石祭坛上方,乘风翱翔。 巨石祭坛中,几缕青烟慢慢涌起,被晚风吹散,飘飘荡荡飞向远方,飞向天与地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