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关系》 第一章 巨蟒(1) 天敌——在自然界中,一种动物甲被另一种动物乙所捕食或寄生而致死时,动物乙就是动物甲的天敌。例如猫头鹰捕食鼠类,鸟类捕食昆虫,寄生蜂寄生于昆虫等。 *** 成诺一早起身,梳洗停当,挽起真皮手袋走出门去。 她租借的公寓对面便是一座垃圾粉碎站,幸而机器先进,噪音不算扰民,气味也在人类忍受程度之内,问题是总有三五成群收买废品的外乡人在那里做展览,从电视机到纸盒,从塑胶瓶子到霉变干青鱼,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随一年四季或各节假日变换,从无重叠枯燥之虞;早中晚各有人负责煮粥造饭,菜肴一荤一素,搭配合理,中午小憩——有一组皮损肉裂沙发永远占据最好位置,冬日有阳光,夏日有清风;小憩之后还有娱乐项目——纸牌或是骰子,偶尔调教幼儿。成诺曾在休息日里估算过,每日他们的工作时间前后加起来不过四小时——若论轻松悠闲程度,十足十可以将百分之**十的白领金领踢出几条街去。 有时展览会上还会出现极其新鲜东西,招引来附近无所事事,好奇心重的阿叔阿婶牵引着他们的小狗或是孙辈前来围观,挤得一条两点五米宽的道路水泄不通——成诺咔咔咔快步穿插环绕,一气穿过人为扭曲狭窄通道,一瞥间只见白茫茫中的一点黑。听见有人喊“好大蛇”,她才明白那是管带状卷曲成的一坨——或被呼声惊动,大蛇陡然一伸脑袋,人们惊叫推搡不迭,纷纷后退,一位阿叔力大无穷,险些将成诺直接撞进路边绿化带。 又听外乡口音驱赶围观群众,一人问:“怎么了?”另一人答道:“这样大蛇,他们预备拿去餐馆换钱。” 人们飞速走散,几个岁高身重的阿婆手提菜篮横冲直撞而来,成诺难撄其锋,只得暂时退进一从生机勃勃的小灌木里,待脱身时膝盖以下丝袜已成镂空蕾丝。 剩下时间已不够在公交上踌躇,成诺只得召唤出租车,路途遥远,车费几乎是她今日工资一半,收入微薄的姑娘心头滴血,还得端着一张笑脸进公司,上至顶头上司下至扫洗阿姨均得一一请安,免得有人误以为小女子骄傲狂妄自私残忍冷酷无情无义无耻无理取闹……成诺记得小学老师曾在课堂上感叹抨击旧社会腐朽制度不近人情,譬如:身为奴婢者,在主人面前,不管是喜是怒,是哀是乐,统统必须保持一张卑微温顺微笑面孔,不然便是没有规矩,轻则教训重则板子,甚至还要赶了出去或叫人伢子直接发卖……殊不知现今社会小人物同样需要此等功力甚至更胜一筹——老板只想只爱看见一片和乐融融,齐心协力,忙忙碌碌,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个人利益及情绪无有立锥之地,如急需哭泣咆哮或对牢白色海棠花吐血,大可在交清工作后向上头告假:如今boss都颇具人情味,一告即准;倘若你迟迟无法从私人情绪中摆脱(这个“迟迟”依实际情况而定,短则数小时长不过三天),他还会慷慨下令命人事部为你开具一张退工单以解阁下后顾之忧。 落入座位方能吐一口长气,成诺打开电脑,先去查看邮箱及msn,处理大小事务若干,才发觉今日为何总觉得有所不妥。 施内克先生的msn头像始终暗着,一言不发。 施内克先生乃是成诺小姐天敌。先前三年,他和成诺各为两家同类型公司效力,用途相近,数次公开私下较量,成诺小姐均处下风——无关能力,同样一块金光闪闪,威风显赫的“专工精密机械及精密仪器”的招牌下面,男性比女性更多优势——成诺小姐咬牙切齿,一发狠后三年千辛万苦杀出一条血路转职甲方,还没等到有扬眉吐气机会,就有领导专程前来告诫:施内克先生所在乙方乃本公司御用单位,相关合作人员需保持亲密和善关系,如有矛盾,切记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怜成诺满腔热血只得拿去喷在盥洗室的台盆里。 最令人忧伤的是,就连成诺也不得不承认施内克先生工作出色,可信可靠。 msn有自动登录功能,施内克先生做事认真,他的msn如同哈利波特书中卫斯莱家的那口钟,随时随地指明主人去向——“休息中”、“工作中”、“会议中”、“前往工地”,准时准确。合作近半年,成诺还是第一次看到施内克先生头像在上班时间依然黯淡无光,暂不管发生了些什么,她幸灾乐祸仰天默默大笑一声,顿时精神百倍。 这一天成诺小姐过得充实愉快,好情绪一直延续至她下班回家,途经垃圾处理站,一堆小孩吵吵闹闹挡住去路。 成诺定睛看去,原来还是那条大蛇,孩子们虚虚围拢着罕见生物,兴致高昂,轮番用树枝与石头击打卷缩成团的大蛇,击中蛇身算一分,击中蛇头算两分,击中眼睛便是满贯,孩子与身后的大人齐声欢呼。 “不是说卖去餐馆?”钉在木板上一刀剖腹也比现在零剐碎割来的好。 “餐馆不收,说是浑身是伤,从头到尾没有一块好肉,又不能保证没有毛病。” 所以说,身体不够健康,连卖肉都没资格。 那条蛇安安静静,比早上更为低迷消沉,明明几个胆大孩子已经探手至它一抬头便可咬住的位置也不曾发作,但成诺明明看出它一寸寸肌肉紧绷,鳞片竖起,并非没有力气挣扎反抗……呵,真是一条聪明蛇,人类的幼仔虽然脆弱胆小,但他们身后有靠山,成人紧密注视场内状况,手上提着火钳棍棒,畜生如有异动,几下子便可打开打死。 或许成诺脸上露出痕迹,不久便有外乡人来兜售,“小姐可要买去放生,也算积德,只算你几斤猪肉价钱。” 就这样拿去放生,不如说是放死,成诺不动声色:“如今一斤猪肉也要三十元。” 成诺一直在附近走进走出,外乡人见她眼熟,笑嘻嘻继续推销:“您说的是上好排骨,我们说的是猪头肉,一只猪头,至多三百块。” 成诺倒吸一口冷气:“这只猪头倒真是大的利害!” “那条蛇我们拿来斩斩弄弄,炖一炖,百多斤肉,也能吃上好几天。只是要拨皮卸骨,太麻烦,”外乡人直言不讳:“如果您要,我们帮着送到水库边。” 成诺知他说的是小区水景用水库,距此不远,常有人拿乌龟锦鲤去放生:“只怕活不了。” “总好过看着它死。” 成诺不语,外乡人说中她心思——这条蛇有一双明亮的好眼睛,虹膜金黄,中间一道杏核状深黑瞳仁,在夕阳下熠熠生光,璀璨胜过宝石。 于是成交。 一笔意外之财,几经磨折,但终于还是拿到手,外乡人喜不自胜,忙忙把孩子驱开,又帮助成诺把那条蛇装进自家三轮。 *** 成诺当然不会去水库,她花费三百块,不是帮它找个地方腐烂,成诺记得公寓外沿不足百米处就有个宠物医院兼商店,只是拿不准里面医生是否会治疗一条蟒蛇。 外乡人十分爽快,陪她沿外围走了一圈,终于找到,玻璃门扉上贴有松狮犬与金吉拉猫图片,外面摆设着三只笼子,笼子里挤满肥猫,一只个头小小的无毛白色吉娃娃见到三轮停靠过来,立时狂吠不止,里面一个年轻男人连忙跑出来把它抱起来。 “不怕,不怕,”他叫道:“它从不咬人。” 不进坟墓,便永远说不得这句话,成诺在心里嘀咕,略顿一顿,她仰首喊道:“哪位医生?请来看看这条蛇。” 吉娃娃主人跑过来看:“好大蛇!” “谢谢,我们早已知道。”成诺说,外乡人噗笑,年轻男子讪讪然放下吉娃娃,三人一起将蛇弄进房间。 外乡人见没他事情,便告辞离去,只留下医生,一个护理以及成诺。 医生拿来水管,对住蟒蛇冲刷,蟒蛇身上菱形格子状美丽花纹很快显露出来,“缅甸蟒,”他在口罩后面说:“体长已超过一个成年男人身高,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被丢弃,”他转向成诺:“不是你养的,对不对?” 成诺点点头。 “若果救得活,你预备今后怎么办?” “或者捐赠给动物园。” “动物园现在也未必会要这类蟒蛇,它们不算珍贵,吃的又多,又要细心照料。” “走步看步。”成诺注意到它身上一道眼睛状大伤口,灰色的粘膜后面甚至隐约可以见到内脏蠕动,它们向外凸出,颤巍巍,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你是医生,告诉我,它是否能活得下来?” “蟒蛇生命力只逊蟑螂一筹。”年轻医生坦言:“但究竟如何,我并不敢保证……”他停一停,或觉失言,即刻补救:“但其他地方也未必拿得出不同答案,除非他们有意诳骗。要知道,现今除却专业的蛇类研究机构,只有美国康奈尔大学兽医专业有开设蟒蛇医疗课程,其余文凭证书,只能起到安慰作用。” “尽力救,”成诺说:“如果实在救不活,请帮我把它剥皮,得当储存。” “你要做标本留存纪念?” “不,我有个善于缝纫的朋友,这些皮交给她,应该足够做一只手提包。”她狰狞的笑:“我为这条蛇损失惨重。”早晨七十五元车费,晚上三百元赎身费,再加上预估在五百元左右的治疗费用,总计在千元左右。 成诺记得商业街上有名牌蛇皮包价格约在五千元至一万元不等,这样折一折,她不至于血本无归。 医生脸上表情真是难以形容:“我现在便可以令它安乐死。” 成诺无辜扬眉,“那是一条性命。” 医生表情愈发古怪:“小姐您莫非从不穿裘皮?” “如果裘皮有双水汪汪漂亮眼睛,或会冲我呜呜呜撒娇摇尾巴,我当然穿它不得。” (待续) 巨蟒(2) 医生说:“这位小姐,还请留下帮忙。” 成诺诧异:“我已给过钞票。”不是请阁下作义工。 “我刚才已经测量过,这条缅甸蟒足有三米七六,重达四十公斤,让它搭到头颈,只需几分钟便可让人丧命。如要做手术,必须先做固定,这里只有我与助理两人,即便竖起来加在一起也不足这条蟒蛇身长。善良的小姐,数百元用来行善确实不能说少,但还不足以买断我俩人身契,时间紧迫,若您真地想救它一命,还请大力协助。” 成诺抬手看表,明白这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已经付诸东流,这便是个教训:万事不可冲动。 三人先去旁边小饭店补充能量,成诺少有地吞下两碗白米饭,减肥事宜可以暂时先抛一边,接下来她需要的乃是无穷无尽的力气。 医生将蟒蛇搬上操作台,再三人协作,以绳索、皮带和封箱胶固定这条庞然大物的颈与后半身,劳累半天,蟒蛇轻轻晃动脑袋,一缩身体,束缚立失支持,软软垂下,成诺连忙移开视线,小助理缺乏为人处事经验,肆无忌惮哈哈大笑。 医生不愧为医生,不羞不恼,不急不徐:“我们已证明猫狗的固定方法不适用于蟒蛇。” 这下连成诺也笑了出来。 只好用麻药。 医生之前从未医治过一条巨蟒,麻药剂量只能估计,也不知成效如何,手术中须有两人分别看住蟒蛇头尾,必要时予以控制。助理小姐面带稚气,身材细小如未成年少女,成诺只得长叹一声,自己站到蟒蛇头部位置。 先用双氧水对伤口里面进行冲洗,只洗得创口灰白,再用锐利的小剪刀剪掉破损,粘连着皮肤却已经不可挽回的鳞片,以及伤口周围发炎、烂掉的组织……不知是否是麻药起到作用,整个过程大蛇一动不动,只偶尔稍稍摆动尾巴,态度悠然,并未如人们所担心的那样因为被疼痛刺激而暴起伤人;医生得到鼓励,抓紧时间为它修补创口,他没有为蟒蛇手术经验,但好在蟒蛇身体结构分明,内脏、一层膜、肌肉,鳞片,现在只需一层层缝起,从里到外,从上至下,一针一针,成诺看来就像是在缝一只漏了口的多层手袋。 里面两层还好,待缝到表皮,只听“卡”声,针断了,又有“崩”地一下,剩余的线也断在了身体里面,蟒蛇肌肉层只能说是尚可,但皮厚,一身鳞片更是坚硬无比,平时在岩石间水泥地上行走这身外套可确保身体安然无恙,现在却成了一大阻碍。 医生连换了好几种针线,均无效果,成诺灵机一动,飞奔回家取来一套大针,一卷透明丝线,医生消毒后拿过来一试,却是针坚线韧,再合适不过。 手术大功告成,医生极其欣慰,不亚于无影灯下手术台上救下一条人命。只是翻来覆去,看不出成诺拿来的是什么针线。 善良机敏的小姐微微笑:“正是我那位擅长缝纫的朋友所留,据说缝制皮革专用。” 医生囧然,只得无所事事去按压蟒蛇尾部:“啊呀,”他低头去瞧:“是位先生。” 成诺站在操作台边,只觉得忽地平地起了一道腥风,阴影嗖嗖掠过鼻尖,她也不知哪来反应速度与力气,闪电般伸出双手搂住那条软滑阴冷身躯,嘿声中把“这位先生”重重摔回冰凉凉不锈钢台面。 蟒蛇舌头几乎已经触到医生面孔,惊吓中他摔倒在地,掀翻旁边放置双氧水、消毒液、手术刀具与废弃物的小滑车,碰隆磅啷中弄得一地狼藉。 成诺盈盈笑,果然,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种对象,咸湿手或性骚扰都顶顶要不得。 蟒蛇在她怀中扭转身躯,张开血盆大口,口中一排排一列列雪白的倒勾牙看得医生心生寒意,他险些便与它们来了一番亲密接触——冷血动物嘶嘶作声,像是在发出嘲讽笑声。 配合上它主人甜蜜笑脸,正应了物似主人形。 医生腹诽连连,但还是不得不致谢:“小姐好力气。”早知不用麻药。 成诺这才发现自己紧抱对象,不由自主出身冷汗,连忙小心翼翼放下:“哪里哪里,不算什么。”这倒不是自谦,精密不代表轻盈,大部分机械都以全金属构成,一台小型机床以所谓高级米汉拿铸铁制造,一米五高,零点七五米长宽,重量高达三百公斤,工作不分男女,需要的时刻人人都得撸袖子挽裤脚上场,拆装组合演示,动脑动手动口,一样不可或缺。 弱女子早在五十年前便淘汰为历史名词。 *** 时光如流水。 一连三天,施内克先生的头像没有再亮过,合作单位只说他有急事,却又暂时找不出可以取代的人来,偏偏两家合作事宜正值紧要关头,领导请成诺小姐前去谈话,走出办公室时,成诺小姐已经身担甲乙双方重任。 跻峰造极,仰首伸眉预备一展宏图?不不不,成诺并非智商两百二十超人,但也懂得权力愈大,责任愈大,现在光鲜亮丽不可一世的领军人物将来便是最好的替罪羊羔,所以她在甲方从来不涉足管理,只看技术,她又有个颇有担当的好领导,很多事情可以交给别人担心忧虑;施内克先生则不同,他身上挂着“技术主任及副总经理”名号,不但技术方面要有担当,还要有一条善舞的长袖,懂得协调嫁祸敷衍推诿——乙方有个不伦不类的“技术及项目监管小组”,成诺接触不到半天就已清楚,不外乎一个繁赘却绝不可少的镀金部门,成员们统统一知半解,不懂装懂,权力**大的要人性命,却没有半个肩膀愿担责任,动辄发工作联系单:“所有责任均需贵方承担”,成诺满腹怨望蠢蠢欲动,数次险些整个人化作一团无名业火沿着电话线呼呼呼地烧过去。 “前一个星期我早晚向耶稣祷告,希望施内克先生早日从我生命里消失,”成诺在电话里向好友抱怨:“现在我一日三次,每次三回向西方如来,观音、三清老子,上帝以及穆罕默德祷告,希望施内克先生能够早日回归原位,我承认他英明神武,鸟生鱼汤,有大智慧大神通,方能摆平那帮子只会找碴生事的杰出人士,顺便一手解决所有工作……你不知道我如今做什么恶梦,一群长脚激光焊机在后风狂追杀,各种光芒照亮黑暗天空,我躲进肮脏泥洞,双手蒙头瑟瑟发抖,最后还是被发觉,强行拉出,按在桌子上面签署各类文件,将荣誉、财产、身份、器官一一转让,签到最后我翻开一看,白纸黑字红章,正是本人的死刑判决书。” 损友在那头嗤嗤直笑,毫无怜悯之心。 “走走走,”她在电话彼端教唆:“去花钱。” 购物已经成为现代都市女性最大,最多且几乎唯一的嗜好,为了一双鞋子用脚量遍半座城市,或为了一件上衣与成千同类展开自由搏击,得不到手誓不罢休,分明是一种强迫症,偏偏人人乐在其中。 “你的衣服近几年来一色蓝灰黑,长裤长袖,好不单调。”她说:“又将一头乌黑长发剪的和男人似的,成诺,我迟早有一天完全认不出你。” 成诺不说话,好友不幸早早失去父母,祖母抚养她至成年后撒手西去,留下一套位于繁华地段的老式公寓,她把公寓租借出去,自己赁一间五脏俱全的小房间住,从中差价已等于我工资,她不需要上班,在网络上开设了一个小铺子,专门给人刺绣编织作手工真皮皮包,她不以此为生,爱做就做,想休息就休息,逍遥自在,衣服讲究紧、俏、花。 成诺不一样,办公室内诸多男性,你穿得过分诱惑会有人怀疑你反骚扰,何况还要时时上车间下工地,处处都是灰尘,蒸汽,机油粘稠,又浓又黑,轰鸣车床钻床十之**带有卷轴滚轮,螺钉、废件、车削下来的铁丝铁片茂密如草地,大大小小管道遍布顶上身侧脚底,一些在机器运行后的数分钟内就会滚烫到摄氏八十度,可以直接在上面烧烤牛排,谁敢穿蓬蓬裙露背装尖细高跟鞋,留大波浪及腰卷发?找死也要找个痛快点的。 她又说:“你母亲新衣都要比你多。” 当然多。成诺以前喜爱打扮,但现在成诺更愿意给她买,只怕她不穿。老年人只要心态年轻,身体就健康,成诺希望她能活到一百五十岁。 啊,成诺终于得到提醒,这周六她可以和母亲父亲一起出去吃饭逛街。 成诺父亲对购物不感兴趣,但他喜欢走路看人。 好友大骂此小人过河拆桥,成诺不理她,第二个不同,成诺形单影只,这位仁姐有男友,即将谈婚论嫁。她才不怕找不到和她一起逛街的人。 不过不可约在这里,母亲看到客厅里多了一条比人长的蟒蛇也许会吓晕过去。 成诺本想把冷血先生托付在宠物医院,可惜的是只要有它那些小猫小狗就会焦躁不安,哀叫凄号,医生怕这些宝贵客人因此罹患精神衰弱,不好和金主交待,一日二十七条信息催促她领走它。为此他愿意提供一只原宠物店主人留在他那儿的龙鱼箱,有恒温,有灯光,还有给排水管以供清理粪便,最好的是因为龙鱼喜欢跳缸的关系,上面架了一层坚固的金属防护网,不怕蛇先生会推开盖子奔赴自由世界。 它现在正蜷曲在玻璃箱子里,小香瓜似的脑袋搁在身体上,一动不动。 因为这位阁下曾经惨遭剖腹,所以暂时还不能喂给活物与有尖锐骨头的东西,按照医嘱,成诺喂它剥去外皮的鸡肉香肠。 这位“施内克”先生胃口不错,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医生诊断它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进食,它吃起东西来仍然缓慢优雅,从容不迫。 成诺小姐突生灵感,找出电烙铁,在乳黄色的鸡肉香肠上几笔灼出一个简易大头像,下注“施内克”。 施内克吃施内克。哈,多么有趣。 她预备拍照留念,匿名传送给或许会在某个早晨身被万丈霞光昂然归来的施内克先生。 (待续) 第三章 巨蟒(3) 此施内克先生不合作。 成诺略觉遗憾,但她也不是非要这张照片不可,静候三分钟不得,她收起相机,转去和母亲订约会,这才是头一桩重要事体。 待第二天早上,她匆匆赶去上班,早就将这个小小坏心思抛在脑后,等晚上回来为蟒蛇清理粪便,才想起来,哪里还找得见——但也只是挑挑眉,耸耸肩,她早过了为了些许小事不依不饶不管不顾的年纪——说得动听点是沉稳豁达,实则精力不济,玩不起。 有时确实会羡慕少男少女们的力气与心情,在他们身上,这两者几乎永不匮乏,所以才能让这些未成年人尽情尽兴地演出愤怒悲哀仇恨爱恋——成年人只有旁观的份儿,姿态漂亮,内里凄惶。 何况成诺今天晚上还要招待唯一的好友兼损友,七点一刻,门铃准时按响,费费举着一只九寸比萨摇摇摆摆走进门来,彼女装扮风格十年如一日,大波浪乌黑卷发,面孔刷白,嘴唇鲜红,碎花或大花紧身上衣,蓬松松裙摆,脚下一双七至十公分不等的高跟鞋,尖锥形鞋跟底部有一颗小指头大铁掌,坚硬无比,遇到丧尸围城时可以直接脱下当武器,最少可以凿穿一打头盖骨。 成诺端出自制苏打水,放几片柠檬,两女相对大嚼。 “那位加拿大先生如何?” 成诺呆一呆,若干秒后恍然大悟:“无疾而终。”这位仁兄,由母亲朋友的同学介绍,因为远在加拿大,一时见不到人,先在网络上联系,头件事情就是索要照片,照片发过去便是石沉大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只是吊着你罢了。 “亲爱的阿诺,”费费叹息道:“如我等这些年纪,早该知道查尔斯王子可望而不可求。” 成诺切一声:“那有这么夸张?”真的,成诺从未设想过邂逅比尔盖茨或是李嘉诚,抑是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上任何一人,她只希望未来的丈夫能够有一个健康身体及思想,一处能供两人与孩子栖身的屋顶,一份稳定正当职业,每天晚上定点回家吃饭,工资上缴,由妻子发放零用钱,深爱妻儿,孝敬父母,善待亲朋,周末带着妻子孩子一同去公园沐浴阳光。 费费沉默片刻,才慢吞吞给出建议。 “你或可试试先与查尔斯王子通信?” 呀,真得如此艰难?“三十年前,我父亲母亲便是如此。”不是没有诱惑、争执,冷战,但他们最终还是彼此忠诚,尊重,恩爱,他们是成诺的目标与榜样。 “你也知道这是三十年前。” 成诺深深吸一口气,早在第一次相亲前,父亲便说过一句话,起初成诺不以为意,现在想起真是有道理。 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成诺所希望的,或许她自己也做不到——父母羽翼下谁不是小王子,小公主?你不愿意做女佣,又怎能责怪别人不肯心甘情愿沦落成男仆? 但要她先行牺牲? 不是不愿意,只是现今某些男性着实令人生畏——可能是为了五千年来的同类复仇,现在的男性统统颠倒过来,要女性放低身段,主动追求,送礼物,送花,上下班接送,定期不定期出尽法宝讨好男方亲戚朋友,同居时女性负责所有费用,包括男方的领带鞋袜,酒吧麻将高尔夫球;结婚时岳父岳母需提供婚房家具电器车子宴席,连带十天十夜欧洲蜜月旅行,如若能为女婿铺平前程道路更好不过——这还算差强人意,至少他还愿意结婚;还有九字真言的信奉者:“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你愿意奉献,他就接受,哪怕旧爱新欢时时在面前身后打成一团——他只管自己开心舒服——正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可悲的是天下蠢鱼无数,不仅络绎不绝,还够他挑三拣四。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成诺曾经听闻过一则消息,某男某女相亲,在一处中等餐厅里用晚餐,费用不过一百多元,结账时男士坚决aa制,女士思想老旧,坚持男方付账,两者相持不下,闹到拨打110,饭店经理出来打圆场,表示愿意打折,又说:“如此漂亮的女士陪你吃饭,多出个几十块也不算冤枉。”男士语出惊人:“我宁愿用来召妓!” 这等羞辱,只怕圣母玛丽亚转世也消受不起。 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把你的脸面放在脚下踩,还嫌硌脚。 “即便不结婚,最少也该有个男朋友。” 成诺骇笑,即将为人妻为人母的费费说起话来愈发糊涂!本国倡议男女平等,婚姻自主足有五十年,但溯前三千年的封建残余那里有的那么好消除?男人出外寻花问柳,勾三搭四实属常态,或明或暗,人们还要衷心赞他一声有本事,即便告上单位组织,也不过是私人生活中的一点小问题,同为男性的领导喊去谈话,哈哈哈哈后不过是一句“切勿影响工作”……但如若女人做出同样事体,立时三刻化作臭不可闻的垃圾,同性忌恨疏离,异性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就是急急凑上来企图享受一番“公用设施”——阿q摸了小尼姑的头,说了一句“至理名言”:“和尚动得,我动不得?”这便是人类的劣根性,十数年运动,三纲五常,天道伦理全部深埋焚毁,不见天日,唯有这株奇葩依然深植人类内心,生机勃勃,欣欣向荣。所以本国女性如今更应谨慎,保守,以往在通奸沉塘的时候淫妇可由奸夫相陪,现在讲究浪子回头金不换,只得你一人堕落如泥,捞也捞不起来。 智慧的毛爷爷说:“不以结婚为前提的谈恋爱全是耍流氓。” 费费瞪她:“把自己保护的那么好,怎么嫁得出去!” 成诺只得伏低做小,:“所以孤苦至今。” “劳智美想要落户。” 咦,费费今日说话多是没头没尾,幸而两人尚有灵犀,成诺记得劳智美正是费费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他不止一次提出,想要落户在那栋处于繁华地段的老房子里。 这栋老房子的房主是费费,现在可以说有价无市,相近一栋年初在拍卖会上卖出近千万高价——现在婚姻法确定男女双方婚前财产各有归属,男方落户看似并无大碍,但如果今后费费想要处理这份房产,必有纠缠,无论如何,劳智美不会空手而出。 请神容易送神难,成诺属于悲观人士,她怀疑劳智美会在今后不久要求在房产证上写上自己名字。 “我是否应该答应他?” 成诺只有三缄其口,说是,将来费费会抱怨成诺推她上刀山,说不,将来费费会哭诉被成诺搡下油锅。 怎么都是错。 她不由得怀念起以往美好时光,两人抱着一包花生两瓶汽水就能无话不谈直至通宵,现在费费找到伴侣,她必定要和自己的伴侣走上另一条新路,把成诺抛在原地。 双方均是无可奈何。 *** 友场失意,成诺只得工作。 成叠成堆文件如海啸般呼啸而来,还要下车间去工地,时间不知从哪里挤出来,成诺每日吃饭只用五分钟。老板在会议上提出“岗位奖金”“效益奖金”,双重鼓励,号召员工自愿放弃休假日,听来令人热血沸腾,回到办公桌前一算,boss顺理成章减免掉加班工资,每月收益只上涨可怜兮兮的百分之一点二,至于年度奖金,那根本就是吊在驴子鼻尖前面的胡萝卜,完全不必抱太大期望。 成诺终于出错,被扣除三分之一奖金,外带同通报批评。 她疲倦不堪,保持沉默,转身下到车间,将这个不大不小的错误纠正过来,走出公司时已经十点整。她在公交车上睡着,误过站点,一直被拖到终点站才被叫醒,车上只有司机和成诺,下了车,除了终点车站岗亭处有灯光,其他地方已经一片漆黑。 最坏是这班车是末班车。公交工作人员下班回家,夺走此处仅剩光源。 空气潮热,成诺走了半小时才找到一盏路灯,汗透重衣,无数蛾子朝她扑过来,赶也赶不走。以前有一首歌,歌中女性嫁人似乎只是为了摆脱交通烦扰,成诺以为是故意夸张,谁知根本就是真实写照,现在如有一部带空调无异味的车子来接她,她也愿意嫁给这位拯她于水火间的大英雄。 说笑而已,一刻钟后有出租车前来迎接,所费不过一个电话和三分之一日工资。 回到公寓,等待她的只有一条冷血的爬行动物,看到那双金色眼睛,成诺不由得喃喃诉苦,她已经深深体会到阿拉斯加涅利新自然保护区鹿群的心情——天敌凶猛,只需忍受一时痛苦,失去天敌,便须为自我膨胀与由此而来的衰退全盘买单。 她如今愿意付出一切换取施内克先生的归来。 (待续) 嗯……略为解释一下,羔羊和这里是隔日更的,一天羔羊,一天“天敌关系”,等七月三十一日天敌关系截稿,就开始全心更新羔羊,谢谢诸位大人的无私支持! 第四章 巨蟒(4) 又过一星期,施内克先生依然了无音讯,成诺已会在公交上幻想发生意外事故,受点伤,好理直气壮不去上班。 现在她已经习惯照顾冷血的施内克先生,它并不需要太多食物,但总有粪便尿液需要处理,每天晚上成诺回到家,脱掉鞋子,倒在沙发上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能听到玻璃缸那里传出“啪啪”声响,那是施内克殿下正用尾巴敲打玻璃,提醒她为自己做清洁,成诺只有“喳”一声,拖着又酸又痛软绵绵身体赶去伺候。 费费二次上门才发现多了这么个新客人:“将来照顾孩子也未必有这样精心。”她和之前的成诺一样,对所有宠物深恶痛绝:“你不妨去吻一吻它,说不定下一刻金光一闪,就变作王子。” “这等落难王子有什么好?”成诺冷静回应:“除却一张漂亮面孔与动听名号,其他统统没有,此类人物你拿个篦子到人才市场去捞,一天最起码能捞进百八十个。” 并非信口开河,成诺也曾经为公司筛选过人才,现在的年轻人投递简历完全不看是否符合所学专业,重点在于普遍撒网,宁可错杀一万不可逃脱一个,曾听说过某位仁弟的简历不是打印复印,而是印刷——招聘日里,每天收到的邮件电传书函收一收,理一理,但就外貌而言,足可以挑出成打的出色人物,只可惜他们这类工种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张外皮——成诺曾经应老板所请,带过两个实习生,男的清俊女的秀丽,某知名大学毕业,成诺未敢托付重任,只请他们整理产品宣传图册,8个小时再去看,两人聊得投机,一屋子上万份图册只整理出3份——难怪现在最吝啬的老板也不愿轻易启用廉价的实习生。 “你早该将它送给动物园!”费费喋喋不休:“或是上‘宠物情缘’,那里多的是想要收养猫狗蛇虫的善心人士。” 成诺疲倦的不说话,费费快要结婚,口气愈发往三姑六婆靠拢,并提前将指挥丈夫及孩子的本领拿出来,企图在朋友身上演练纯熟,成诺有预感,她迟早有一天会掀桌。 她有给动物园打过电话,咨询捐赠收养事宜,但a处只负责预订门票集团购事宜,需要转往b处,转往b处后又明确此类事情应该向c处询问,找到c处,c处还要请d处协助,d处又需e处配合……成诺往通讯录上记录了不下二十个电话号码,还是没能立即得到一个结果——最后接过电话的工作人员坦言需要几个或更多工作日,好让她有时间写报告交付上级部门以确定是否应该收取这条巨蟒,请成诺静待回音——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如果交给私人,成诺耽心几天后便能在粤菜馆或是皮包专卖店里与这位施内克先生再续前缘。 所以暂时还只得她来照顾。 这位施内克先生精怪的不似条蛇,脾气大的如太爷,作息时间比电脑更为准确,周围随时必须保持安静,食物必须在固定点投放,粪便每日冲洗,鱼缸中已有用来沐浴的浅水池,但还要准备一碟子温水以供饮用,且这两者每天都要更换,几天前就已拒绝鸡肉香肠,改进活食。幸而它动作敏捷,猎杀及时,成诺才不需要伸手进笼子将活着却未被吃掉的白鼠再取出来——成诺真不知网上的记录从何而来:谁家的蟒蛇会被自己的食物咬伤?她购买的白鼠在距离施内克先生还有三米远时就会凄声哀号,浑身颤簌,尿水弄得一身——成诺还得帮它们洗澡,施内克先生有洁癖,肮脏猎物只杀不食,如果那只白鼠入缸后还有力气勇气奔跑,成诺还得清洁整个鱼缸。 如果她结婚,带起孩子来必然驾轻就熟,无比遐意。婴儿如有不满,只得大哭,施内克先生如有不满,它会冷飕飕一尾巴敲在玻璃缸壁上,玻璃唧唧咯咯,令人胆寒。而且婴儿也没有上百颗雪白的倒勾牙与单凭绞勒便能将一捆甘蔗变成甜美甘蔗汁与残渣的四十磅肌肉。 “亲爱的费费。”成诺抬起头,“也许你以后可以常来。”她语气诚恳,“我多么爱你,你简直就是我第二个姨婆。” 费费猝然闭上嘴巴。 “你下月就要结婚。”成诺不放过她:“但你现在就像已经做了人二十多年妻子,十来年老母,我这等乏人问津的孤家寡人,正需要如您这般人物多多指点教导,” 费费呆住,她不是没有注意到成诺的神色,只是做了多年朋友,她认为自己有放纵和任性的权利。 “你手里有没有身家清白,年轻有为人士?”成诺步步追击:“何时介绍给我?” 费费面孔转过四五六个颜色,她哐地一声掀翻茶几,站了起来。 临走时拍门声音大的就像打雷,施内克先生在鱼缸中嘶嘶作声,张开血盆大口,晃动尾巴表示不满。 “看,”成诺低头对它说:“现在我只有你了。” 蟒蛇定洋洋看住她,打个哈欠。 *** 晚上九点半,成诺接到电话,一个男子,询问她有无收养一条缅甸蟒,失踪前三米七六,重四十一斤二两八钱。 原来是失主找上门来。大概是从动物园哪里得到消息。 有无受伤?受伤,捡到时宛如破烂。现在呢?非常健康,只是斑秃严重——脱落鳞片只有等下次蜕皮时才能长全。费用?大约三千多元。酬谢,见面谈比较好。 事实上成诺想向这个不负责任的主人索取一百万,接下来她便可退休。 这个不称职的主人非常急切,他甚至等不到第二天,当晚就要上门,成诺只得再次打扮起来——她在家除了内衣只穿一件全棉大t恤。另外请隔壁保姆小张帮忙,两人齐心协力,把装着施内克先生的鱼缸搬出房间——谁敢在家里接待陌生人?! 失主很快赶到,一个中年男子,面容端正,神色肃穆,这样热天衬衫领口袖口都扣的紧紧,看上去不像是会非法饲养一条巨蟒的人物,但他一见到施内克先生便热泪盈眶。 他打开防护盖,一手抄到蟒蛇腹部,另一只手捞起它的脖子,抱进怀里,手法熟练轻柔,施内克先生吐吐信子,全身肌肉放松,如同一条斑斓围巾绕在他身上。 成诺得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两百张粉红色钞票,两万元,足可买上四条这般大小的缅甸蟒,他对它有真感情。 回到房间,客厅里一片狼藉,但成诺已经没有力气收拾。 反正还有明天。 只是如今她连施内克先生都已失去。 她对牢自己嗤笑——失去有什么不好,又不是丈夫孩子,一条蛇,伺候它累得死脱,还不如养狗,狗狗还会为你衔拖鞋。 而且有了这两万元,她可以去买那只思念已久的金手镯。 但她仍然会情不自禁想起那双金眼睛。 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快要奔去与周公相会,电话铃又响起来。 费费打来道歉。 她这人也许就这点好,心胸宽大,不计前嫌。成诺知道自己也不算好脾气,如果其他人,早就甩开这个老姑婆。 不过这一夜大概已没有可能睡得着,两万元作底,成诺真想隔日请假,休息一星期,睡个天昏地暗,再出去购物,花掉所有钞票,管他公司里是不是有新人扑上来抢她位置。 费费最后忍不住抱怨:“叫你别看太多书,或要看也别看亦舒,看你现在腔调做派活脱脱书中人物,清高孤僻的一塌糊涂,迟早有一天逸出地球。” 亦舒有什么不好,成诺爱死她言简意赅,一针见血,看她文章,时时有醍醐灌顶之感。 成诺说:“再啰嗦我便去看李碧华。” 那是名动天下的妖人。费费立刻噤声。 *** 谁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第二天彼施内克先生就回来上班,看到他头像精神奕奕地在面板上闪动,成诺几乎哭出来。 一到班,立即将成诺手上工作接过去一大半,成诺看他比小天使更加可爱——就连被他皱着眉头追根究底百般挑剔都能保持住第一百零一个职业微笑——反正她不是最倒霉的哪一个,乙方的顾问小组被施内克先生抓住若干重大失误,乘机追究到底,斩手去脚,剥皮拆骨,只差悬挂起来当街游行示众。 忙忙碌碌,所有工作只用来两天零四个小时便整理清楚,特别是去了那该死的顾问小组,局面为之一清,可以想象今后工作只会更加顺利完美。 这天下班之前,施内克先生打来电话——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工作msn上说?原来是请成诺吃饭,一家颇有名气的饭店,拥有上百道拿手菜肴,干净美味,最令人心动的是距离成诺租借的小公寓只有五分钟。 “无功不受禄。”心动归心动,成诺还是推辞。 “谢谢你前段时间看顾整个工程。” 这个原因?成诺还以为这位施内克先生会因为她闯入私人领地而拿起猎枪射杀她。 她慨然应诺,然后收拾起几分重要文件和图纸,有些东西在公开会议上不好讲,也许施内克先生会愿意在私下谈谈。 无关是非。只是为了工作。 (待续) 第五章 婚事(1) 在婚礼前三天,费费打电话来,通知其婚礼连带其后一切活动全部取消。 成诺并不意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劳智美先生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双贪得无厌手,总能找出各种理由剥削费费——何况现在还有婚姻这条大饵,他尽可以向有求必应的费费灯神提出百八十条愿望——自幼孤苦伶仃的费费渴望美满婚姻温暖家庭的心已经蒙蔽了理智与自尊近十年,看来还将继续下去。 只是他还想要什么?费费已经同意在婚前允他落户。 不过得寸进尺乃是人类本性,劳智美先生资质平平,一生能够抓住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么一次,怎能不千方百计地榨干吸尽? 成诺无数次想要强制/劝说费费中止该项愚蠢投资,但她怕青梅误会她看上劳智美同志。 无端端毁了一世英名。 费费已经走火入魔,她怀疑自己仍然有那里做得不够好,不然,为什么男友总是将婚期拖了又拖? “延期也好,”要比没心没肺,成诺也不会太过逊色:“来来来,给我做伴娘。” 费费大吃一惊。在得知新郎姓施名内克后连着吃第二惊。 “前两个月你还在谋划着剥他头皮。”硝制后放在门口做脚垫,日日践踏,永不超生。 “前一个月我突然发现我的生命中施内克先生不可或缺。” “老天!只是一个月!”费费哀叹:“你们有无彼此深入了解?” “我们已经熟的烂透。”真的,前三年敌对,后三年合作,双方人马时时在会议室里卷起袖子火拼十二小时,秒秒不得松懈,恨毒起来几乎要效仿史泰龙挂着子弹带四下扫射,还说不熟悉?简直是做梦都会梦到他。 “成诺,你这是往我心口插一刀。” “新郎姓劳名智美才是往你胸口戳一刀。” “瞒得好紧,连我都以为你与施内克先生只是天敌关系。” 费费不相信他们之前确实纯洁如婴儿,但终究只是佯怒,现在那个女性敢将自己的男友丈夫带进带出炫耀?最怕就是姐妹淘,她们深悉阁下要害,一击必中——费费每次拜访成诺都由劳智美先生接送,迄今为止,成诺还未能在五米之内见过真人。 但终于还是答应来做伴娘。 “实在没想到你会比我早结婚。”费费说。 *** 成诺也未想到。 那日下班回家即接到母亲电话,约定周末外出相亲。 成诺从十九岁起便开始相亲,如今次数已然超过两打,早已驾轻就熟——这桩事情与面试并无二致,同样需要装扮得体,态度谦卑,富有耐心,并懂得尽心尽力推销自己;遇到礼貌些的,会在数日后给你个电话通知结果,遇到个目下无尘的,你的时间自尊化妆品便是白白扔进空气里,连声哀鸣或泡沫都不会有——要说两者究竟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面试成诺尚能做到十战九胜,相亲成诺是屡战屡败。 悲惨在于还要屡败屡战。 相亲地点定在星巴可,成诺是俗人之中的俗人,从来分辨不出蓝山、摩卡、曼特宁或是哥伦比亚、爪哇、荷兰一号,她只晓得将两包雀巢咖啡冲作一杯,加两块方糖,三包奶精,给自己增加至少500卡路里,且只在最冷的时候鲸吞。像这些时候,她更愿意享受一杯七百五十毫升的可乐,加冰块与新鲜柠檬。这个星巴可有没有?或许有,但成诺担心他们会选取今日头番可乐,精选纯净冰块,手工切片的无机柠檬,细细搅拌后添加上百分之一千的利润端到她的面前来。 报纸上有新闻说星巴可已经开始采用“平衡浓度”的新机器,其结果就是咖啡愈来愈淡,焦糖牛奶统统浮在茶色液体上,甜腻腻,油乎乎,喝在嘴里惨过板蓝根——而且此地已经在供应鳕鱼汉堡,香肠热狗,鸡肉三明治,带骨牛排……沦落为二三流街头连锁快餐店指日可待,但还是有人愿意约在这里,而不是肯德基麦当劳。万幸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初,返回五年前,成诺还得配备《economist》,或是《fortune》(自然是全英文的),桃红色手提电脑,苹果手机,宝马车钥匙,一个骨瓷咖啡杯(以示自爱慎重)方能入内。 黑矗矗的店堂里人满为患,成诺转来转去,找到预定位置,咖啡色圆沙发内端端正正坐着施内克先生,面无表情地向她点点头,亮出暗号。 他绕过十七八个弯子才找到成诺母亲的同学的朋友的亲戚,应下十八只蹄膀请她作保介绍。 不是没试过较为摩登的追求方式,敏锐果敢的成诺小姐在这方面迟钝如恐龙——她带着储存有全部合同、联系单以及图纸的手提电脑全副武装地赴约,美食当作工作餐,五分钟内用毕,并且坚持aa制。 最终还是传统方式更为有效。 *** 介绍人只说此位先生姓施,三十七岁,有房,工作稳定,前途光明,相貌端正,身体健康,今晚装扮为黑裤,白衬衫,灰色外套——成诺只拿耳朵听过就算,她走这一趟纯是为了安抚老母,已经预备好无所事事伴随着一杯自费饮料耗掉三个钟头。 没想到是这位施先生,四个小时前他们还在会议室内开会,人人口里会得生出毒刺刀剑,争取早日将对方刺杀成米筛。 暴虐的施内克先生已为残忍的成诺小姐备妥一杯咖啡。 成诺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果是其他男性,她可以谈哲学,谈工作,谈吃喝玩乐,把他们当作领导/客户/同僚对付,假大空,一套套。换了讲究实干苦干的施内克先生,她怕自己被眼刀戳成花插。 所幸施内克先生不介意先开口,“我们可以先做一段时间的朋友,”他说:“如果不出问题,便可结婚。”神情肃穆,语气平平,不可违抗——成诺感觉自己已经听过二十次——“这套流水线可先行试运作七十二小时,如果不出问题,便请贵公司签字收货。” 成诺这才真正地无话可说。 施内克先生显然不爱聊天,两人齐齐沉默,不得以,两下三下干掉咖啡,走出门时发现天色尤亮。 这次相亲时间大概可打破以往纪录,成诺记得之前最短一次是在必胜客,她点了一客不足手掌大的苹果派,对方立即提醒她注意体重,并拿出自己前妻照片作为范例,望她能在三个月内减去四十斤——当时一百一十斤的成诺即刻在包里按响手机,借口公司急召脱身。 这边成诺正在斟酌词语预备告辞,那边施内克先生已经转过身来询问:“要不要一起去打球?” 打球?打什么球?当然不会去和孩子们争夺露天篮球场,成诺只希望不要是壁球,她憎恶这种随时随地会敲得她满头包的运动。 答案揭晓,是保龄球。 这宗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5200年埃及的运动在十年前的本地异常风行,差不多每条街都有一座,价格低廉,服务周到,但随着经济低迷,地价增高,庞大的保龄球馆各类设备甚至打球人都需要精心保养,投资太大,收益太少,球馆渐渐入不敷出,一家紧接着一家倒闭或改作他用,即便还有人愿意买局,也找不到卖家——这正是恶性循环,时至今日,一个区大概只有两三家,服务人员态度冷淡蛮横,虽有政府支持资助,人均消费依然超过网球台球。 但成诺非常喜欢,只是最近工作繁重,已经很久没去,她都快要忘记如何拿球。 她生出贪婪之心,轻轻搓动手指,欣然允诺。 幸好现在不是一次见面便要定下终生的年代,朋友同事也可以去唱歌跳舞,遑论轮番上阵的保龄球——他们甚至不必担心会撞在一起,嘴唇对嘴唇。 两人的穿着打扮并不适合保龄球馆,施内克先生尚可,成诺身上是一件黑地白色玫瑰花的吊带蓬裙,外面是镂空小披肩,下面是丝袜高跟鞋,不过没关系,保龄球馆会提供鞋子,且成诺的裙子一向低过膝盖,也从不穿令人无法正常呼吸的紧身衣。 第一局,十个球,成诺还有些手生,只得六十四分,中间有两次把球打进沟里。第二局她便开始手热,打出一百六十八分,也开始有心情打量施内克先生。 以前不是没见过,只不过既然是对手和合作伙伴,成诺最为关注的是他的能力、脾性与业务水平,至于容貌,只要不是卡西莫多或是纳西瑟斯,谁去关心? 而今成诺可以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观察施内克先生。 作为一个男性,施内克先生的外表条件最少可以打八十分,身材略显细长(对现代人来说,求之不得),没有大肚腩,手长脚长,手指纤瘦,但力气老大,打起保龄球气势惊人,紫色的十六磅球在象牙黄色的跑道上滴溜溜地飞出去,只听平地雷霆般一声,球瓶向四面八方爆开……计分格子里一个个的全是上下对称的小三角,几个在旁边休息的客人时不时喝一声彩。 也许成诺更应该急急大力鼓掌,捂着胸口兴奋尖叫,或许还要准备热毛巾与冰水,一俟施大将军凯旋,便立刻满怀倾慕地送上——只是想一想,她手臂上的汗毛就直立立树起来,抚也抚不下去——这等行为,大概只有放在以十五岁男女学生为主角的日式励志卡通片里才比较适合。换作现实,大概只会令人毛骨悚然,胜过大多数恐怖片。 施内克先生的表现极其沉稳冷静。如果成诺打出满贯,他也不会在一边大声宣扬鼓励,至多微微颌首——并不会像某些先生女士那样莫名亢奋,逼得成诺不得不放弃心头好。 比起天赋,保龄球更多只讲经验力气运气,即便头次玩,机缘巧合,也能打中一两次满贯,何必吹得天花都要掉下来?徒增肉麻。 他们几乎不说话,每人连打六局,成诺大汗淋漓,头发都被浸湿,贴在滚烫的面颊上,结束后她走到盥洗室里洗手洗脸,手指蘸水,梳理头发,半干半湿的走出来——难怪男女约会鲜少进运动场所,化妆品绝对经不起汗水蹂躏,且未必人人都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或像玉环美人那样“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的。 剧烈运动后脚步免不得有些虚浮,成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而有施内克先生眼明手快,一把抓住。 成诺情不自禁打个寒颤,施内克先生的手掌冰凉透骨。 扶她站稳,施内克先生立刻松手退开,旋即递过来一瓶铝罐可乐,遍体露水,开口处白雾渺渺。 成诺接过喝一口,心中大呼痛快,刚才的异样一下子被她甩至地球另一端。 (待续) 第六章 婚事(2) 一见费费,成诺便深感后悔。 费费本就不是个丰腴的人,现在更是瘦伶仃形,面孔脱形,脖子蜡黄打褶,几层厚粉都盖不住,一双手伸出来青筋毕露,如同鸡爪,看上去老了整整十岁。若不是有那件熟悉的珊瑚红色羊绒短外套作担保,就连成诺都不敢轻易肯定此人便是那个妖精般的青梅——但已经来不及,从二十年前起她们便有约定在此紧要时刻助拳打眼,现在请费费女王回家好生休养?只怕成诺狗头不保。 幸而只是形散而神不散,费费依旧是那个巴辣麻烦精明的费费,一干婚庆服务人员几乎要惨叫。 终于有人大声抗议:“不是新娘,怎能样样替新娘做决定?” 费费冷笑:“我是新郎成不成?”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 成诺安安静静坐在一旁,除却喝茶吃饼干不开尊口。 偏有人来打搅:“终身大事,切勿轻率。” 声音轻柔,语气诚恳,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成诺老友遍天下,但来人领口别着一枚亮闪闪的不锈钢名牌,头前公司标志,后面缀着名字,叫做三色,简单且有趣,只一下子便能让人记牢。如若平时,单凭这个可爱的名字,成诺也会愿意退上一步,但现在为她浴血搏杀的是费费,她不昏庸,不会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回亲爱的朋友,任凭敌人往她身后放枪。 何况钻戒婚纱尚不能算作终身大事,与施内克先生往民政局领取结婚证书才是。 三色小姐不是笨人,成诺沉默片刻,她便知道这位顾客确实不在意并有心放纵,她只得退开。 成诺等足四个小时,费费女王凯旋归来,初时颓态已经一扫而空,面颊生出血色,眼睛闪闪发亮,将手里的文件一样样递给成诺签——不,她并未神经错乱,滥杀无辜,只是缩减掉近三分之一节目布置,难怪那群专业人士面如土色,没有跑车洋泡泡白纱帷幕舞台红地毯大屏幕回放童年及恋爱纪录,他们该寻找何种条目大肆请款? 正合成诺心意。 她一向认为,站在车上巡街只适合三种人——台湾歌舞女郎,美国总统或是英国王太子;中国人的婚礼和灵堂最好还是不要采用类似布置;另外,或许有人希望能在自己的婚礼上充任歌手、演员或是魔术师,但这其中绝不会有成诺。 就连婚照都遭到惨无人道的删减,摄影师几乎要哭出来,这位顾客并不老迈,却保守的如同他家阿婆,不要接吻,不要拥抱,不要做出古怪姿势——咄!泰坦尼克号船头杰克从后面轻轻拥抱罗斯那一刻多么动人! “四五十年代眼光,二三十年代思想。”他不禁抱怨。 费费立即竖起柳眉,成诺轻轻咳了一声,“事实上,”她说:“每个深夜,我会熄灭所有灯光,打开窗帘让月亮照在地板上,而后脱掉鞋子,仅着香水与七重纱,围绕着我丈夫跳舞。”就是不给你们看,其奈我何? 年轻的摄影师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他不知自己遭到揶揄:“什么舞?” 费费答道:“单日钢管舞,双日肚皮舞。” 成诺哧地一声笑出来。 唯一令这些服务人员有所安慰的是成诺并不准备租借礼服。 现在愈来愈多的女性不愿将经历不明的成衣贸贸然套在身上,污垢、油腻、破损尚可忍耐,最令人不堪忍受的是小小无形真菌引起的疥疮体藓,瘙痒、红斑、丘疹、风团块、阴虱病……真真要人老命,不能穿比基尼下海还在其次,谁愿意在婚床上看见一团赤豆粽子?婚庆公司从善如流,展开定制业务,蕾丝、纱、缎、塔夫绸,少则几千,动辄上万,一生或许只有一天可在公众场合露面,接下来便只有在壁橱阁楼里发霉——环保人士实在不该对动物皮毛爱好者太过苛刻,新款裘皮至少可获一个冬季的宠爱——他们应该集中在酒店门口对准新娘泼红漆。 成诺选择的礼服十分保守,高领,长袖,素色真丝双绉,机绣同色玫瑰,有相似的一件,真正塔夫绸,手绣百合,价格是前者的数十倍,费费毫不犹豫当场拿下。 “劳智美答应与我结婚。”费费喃喃,“如无意外,今年十月可以做个了结。” 成诺略略紧一紧拳头。 这已经是七年来第十一次允婚,劳智美先生大彻大悟,抑是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该不该问一问费费,她究竟付出何种代价换回那本早该得到的婚书?——不不不,何必知道那玩意儿价格几何?自己又不准备抬价夺标,幸福的意义从来就是因人而异,重要的是费费喜欢。 总是忠言逆耳,别人会把你看成乌鸦。 三十年,也不过就这么一个朋友。 只是不免有些忧心。费费心愿已偿,应该容光焕发,生机勃勃,为何如此衰败难堪? *** 婚礼上成诺将捧花丢给费费。 费费将捧花紧紧抱在胸前,热泪盈眶,劳智美凑在一旁,大惑不解:“这是什么花?”不香不大不艳,蓬蓬的一堆。 “钻石花。” “赫!科幻小说?”劳智美一直觉得费费的这个朋友偏执怪戾,令人厌恶。幸好她和费费必将各自成家,有了丈夫孩子,正好名正言顺的疏远,“我们婚礼上只用红玫瑰。” 钻石花,补血草科,原产内蒙古地区。花色十分丰富,有白色、粉红色、红色、橙色、黄色。其花为膜质,花期很长,是制作干花的好材料,能够保持花形、花色长久不变。种植区域广泛,适应性强,命名绝对早于那位先生的成名作——但费费不想与他说得那么多:“是是是。”反正他要听的也只有这个。 “那礼服据说还是定制,简直难看的要人命。我们还是去置西装,你红我黑,平时也能穿着,多么实惠。” “好好好。” “他们蜜月准备去哪里?欧洲还是美国?费费,听我说,旅游没意思,特别是国际,出门就是聋子瞎子,样样要听导游安排,不给小费他能把你丢进下水道——不若乘机回趟老家,那里亲戚多多,可以免费食宿。” 费费有些心不在焉。劳智美先生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中立即警钟大作。 成诺手指上一圈璀璨晶莹的光——钻石镶满整只指环,这种样式十分传统,叫做“永恒”,十分奢靡——寻常婚戒钻石只需一粒,这种指环需有十七或十八粒。 “铂金指环已经很好。”他警告未婚妻。 费费想要说一切可以从自己的账户中拨出,但旋即打住,在劳智美先生心目中,妻子的钱也是他的钱,无端浪费是种不可饶恕的罪恶,她低下头,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来气。 成诺曾经无数次隐讳地提醒过她,劳智美先生并非良配。 但她已经在他身上耗费了整整七年,且是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七年,连带着也许是她此生最大的一笔投资,如今除了嫁给劳智美,她别无出路。 *** 成诺去蜜月旅行时费费去送她。 劳智美先生站在一旁微笑,自从知道这两人的蜜月旅行并非美国黄石公园或是欧洲十日游之后他就格外痛快,每天晚饭后都要拿来当笑话讲:“马尔代夫……哈,马尔代夫,也不过是马尔代夫。” 口气轻蔑,好像马尔代夫只是他家门口的三流浴场。 费费与成诺紧紧拥抱。 “快快回来,”费费说:“为我当牛做马,任劳任怨。” (待续) 过渡章……删改多次…… 第七章 婚事(3) 成诺在报纸上看见过马尔代夫的广告,蓝宝石的海面,镶嵌着翡翠般的小岛,岛屿边缘是一层雀翎状半透明的浅滩与珊瑚礁,水上小屋搭建在海面上,海水清澄如白水晶,人站在水里,会有五彩斑斓的小鱼在双腿间往来穿梭——有警告说过长腿毛会被当作鱼虫啃食,成诺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不由得骇笑,又心驰神往——这么美好的地方,据说只有一百年寿命,二十二世纪或许就会被逐日升高的海面完全淹没。 去不去?不是没有时间,成诺每年有七天年假,完全可以豁出老命,但一敲计算机,便又犹豫,一人就要一万五千,只包括行,三餐与住,浮潜夜钓等活动以美元计算,每项两百至四百,换作人民币,就是八倍——父母一直想要去山东探亲,但又舍不得盘缠,这笔费用足够两位老人宽宽绰绰走上几个来回;家里的冰箱夜晚工作时嗡嗡响彻半个屋子,又会无缘无故自动化霜,早该调换;母亲上次看电视购物频道,看到有一床牛皮席子十分喜欢;还有隔了十几年来了无音讯的表亲突然来电,他的儿子将在十月份结婚,如今礼金飞涨程度可比房价,五百一千会被人嘲笑吝啬,那么三五千元?又是一笔大支出。 捉襟见肘。 费费真是高估了成诺,她哪里有资格模仿亦舒书中人物?人家动辄百万年薪,或有自己的一盘生意,珠宝必定卡地亚,裘皮必定银狐,香槟必定克鲁格,二十四小时常驻仆人,独自住在上下三层有车库游泳池的白色临海小别墅里,落地窗外便是露台,大的几乎可以容纳整个月球,闲暇时去阿斯本滑雪或是拿骚晒太阳,最不济也可至巴黎逛街购物。 成诺只要小小的马尔代夫就心满意足。 马尔代夫由一千三百多个小岛组成,只有首都马累有国际机场。两人黄昏登机,拂晓时分施内克先生轻轻推醒成诺。哗,难怪马累在当地语中有花环之意,无边无际的海面上,珊瑚环礁星罗棋布,层层叠叠,正如无数颜色瑰丽的花朵一路漂浮,由西往南,形成一条纺锤形状的环带——马累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小岛,机场却在东北两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小岛上,其岛狭长如刀,正中间除了一条灰黑色的跑道之外别无它物,成诺做过功课,这个小岛叫做机场岛,真正名副其实。 换乘水上飞机时,施内克先生照旧将成诺推进靠窗位置,但成诺已经感到疲倦,不知不觉靠在身边男子肩膀上睡过去——发现时一张脸皮隐隐发麻,她与施内克先生之前不过保持肩并肩关系,突然如此亲昵实在意外——幸好这位先生已是成诺法律关系上除父母外最为亲密之人,她索性大方些,手臂插进对方臂弯,舒舒服服地倚靠过去。 施内克先生皮肤冰凉,成诺体温则高的多,他感觉就像被一只热乎乎软绵绵充满信任的小动物攫住,肩膀既酥又僵,只得用右手抽出座椅前方的岛屿介绍来看,这一看就是三十分钟。 邻座太太不甘寂寞,过来搭讪:“同事?朋友?” 施内克先生起先并不想回答,但终于还是轻轻说:“新婚。” “新婚?”隔壁太太作莫名惊诧状,但还记得压低声音:“新婚应该是那样的。”她捂着嘴巴吃吃笑,用眼睛指示方向。 那一对年轻男女面孔上尤带稚气,女孩坐在男孩大腿上,每隔二至三秒钟叭地亲吻一次——旅行公司应该深感懊悔,此次旅游团完全可以增加一个人次,这一对根本就是连体婴。 施内克不无庆幸,这一点成诺小姐与他有共识,当众接吻拥抱,能做得漂亮的大概只有十三岁的罗密欧和朱利叶,年龄、容貌、身段、家世、爱情缺一不可,要求苛刻,普通人切勿献丑。 另外,如若真恩爱,何必那么紧张辛苦,非得时时刻刻提醒他人与自己? 他禁不住微笑,起初并未想到会有这么好,这么合适。 *** 蜜月第一日应当做些什么? 成诺需要先行学习游泳。成稳可靠的施内克先生得知亲爱的妻子入水即沉时,脸上的表情好似她突然变作一个男人。 万幸,他们预定的水上房屋旁边就是泳池,泳池宽阔,与大海相联接,不知有多美,可惜的是它对学习游泳毫无帮助——施内克先生在水里是条蛟龙,成诺似秤砣,好不容易学会浮在水面上,又沉不下去。 施内克老师气得打成诺屁股,但学不会就是学不会。 却也不能说毫无好处,亲密的接触让他们进一步放松下来。于是夜晚降临时,一切顺利成章,自然而然。 成诺终究没有学会游泳,第三天她鼓励施内克先生去浮潜,施内克先生有些犹疑,但成诺坚持,他们收入或许不错,但马尔代夫未必能重来第二次,她又不是七岁以下儿童需要成人随时监护。去去去,玩个痛快,她自己也能找到节目:譬如在椰子树的荫凉下躺在银白沙滩上任由潮水轻轻按摩身体就很快乐。 成诺耸肩,她承认自己确实是个懒人。 一条有着细长尾巴的魔鬼鱼慢腾腾游来作陪,懒人盯着它足有五分钟,突然觉得口中唾涎津津,再抬头一看天空,赤日炎炎,是午餐的时候了。自从来到这座岛上,她的胃口大增,但身体却感觉越发轻盈——嗯,莫非这就是所谓的骨头轻,千万千万不要。 谁知道会遇上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年轻,沉静,貌美,身材婀娜,黑色泳装,外面披一件宽大绚烂的乔其纱衬衫,面色凝重地要求单独谈话。 成诺真想让她等待片刻,好让自己吃完这顿午餐,她有预感,谈话完毕她不会再有现在这样的好胃口。 当然不可能真的这么做,成诺请她进房间,然后招待一杯纯净水。 年轻女士开门见山:“给你一个好建议——尽快离开施内克。” 啊,来了。 成诺扬一扬眉毛:“阁下好没诚意。” 阁下呆了一呆。 “自我二十岁后便经常幻想,”成诺一本正经:“有人找我谈判,要我让出男友或丈夫——啪地丢出一张已签下名字的空白支票,上面数字任我填写。”她张张双手:“电视剧或电影中常见镜头——感情敌不过金钱诱惑。” “可惜,即便五十年前现实世界中也不会出现此类白痴儿,”两手空空而来的阁下笑起来,唇边一点酒靥,十分动人:“有权有钱,多的是办法迎头浇上一捧冰水,何必做这种损己利人之事——成诺小姐,我是真正为你着想,你与施内克以恋人名义来往不过一个月,你对他了解有多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具体原因我不能多说,但你只需仔细观察便知端倪,只怕到时啮脐莫及。” 成诺暗暗吸一口气,同样露出笑容:“多谢提醒,我会注意。”如果施内克先生意图控制人类,毁灭地球,她会大义灭亲。 三岁小儿也听得出这句话纯属敷衍,年轻女士微微摇头,脸上表情充满无奈及纵容,像是看着一个倔强任性且不知好歹的叛逆少女:“好,”她倒也干脆,“如果发生任何……意外,请致电六七**一二三四,报上姓名即可。”说罢袅袅婷婷站起身来。 成诺正要送她出去,面颊上忽地一冷,竟然已经被非礼了一把。 “好好一个人类,”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声声入耳:“何必与禽兽为伍?” 成诺按住她的肩膀,五指如钩,直接恭送出门。 好一位恶客! 成诺关上门,在门边站了一会,才回到床边坐下。 还未到清洁时间,床下仍然有着被揉碎的玫瑰花瓣,殷红如血。 奇怪的是她并未感觉惊讶或者愤怒,也许是早有准备的关系——所有的都来得太快太好,反而让人安不下心,现在总算有一只鞋子掉下来了,只是不知道第二只鞋子何时掉下?或有更多只鞋子? 只是等待罢了。 (待续) 第八章 婚事(4) 施内克先生第一个从海水中抬起头来。 他向空中伸出鼻子,努力嗅吸。 其他游客紧随着他一个个地攀上船,草草卸下呼吸管,面镜,有人开始抱怨。 今日黄历上定然写着浮潜不利。还在航程中,人们就发现海水不若平时那样洁净无瑕,反而有些浑浊,下水后,海中静谧的可憎,触目所及只有珊瑚、礁石、沙,竟然见不到一只活物。原本还有人相信向导,愿意略作等待,但就在这数分钟里,海水中冒出更多汩汩作声的大堆气泡,数量与范围极其惊人——有些区域甚至都已经变作了不透明的乳白色,向导只得挥手作出回船手势。 游客们自然大为不满,他们认为这次浮潜活动不算成功,要求退款并赔偿,而向导只愿意补上一次夜晚海钓,两方僵持不下。 小船漂浮在海面上,不知何时,连风都已经停止。 施内克先生一直警惕地凝望水面,又突然站起身,抓住向导的胳膊,附耳说了几句话。 向导微微颤抖了一下,黝黑皮肤上竟然泛出灰白色,张惶四顾,随后一口答应所有要求。 船只发动,施内克先生回到自己的位置,立刻有人上来挤眉弄眼拍肩膀。 “嘿,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施内克先生忧心忡忡,沉默不语。 他有不祥之兆。 *** 真是莫名其妙当胸一刀。 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紧张到胸口痛——嗄,还以为自己能够百毒不侵呢,如此脆弱胆怯怎么可以?说不定接下去会有毛里求斯酋长之女手持长矛前来做生死斗,成诺还请请速速振作。 问题是那颗平均重量在三百克至三百五十克的肌肉团毫不配合,一味越跳越快,成诺感觉气闷,走到露台上去,外面碧海青天白沙依旧,阳光灿烂,白色、褐色与黄色小点在海水中沉浮,海风温暖,蜂蜜与烤肉香味若隐若现——她果然已经没有胃口,只觉得胸腔中塞满棉花,胸口仿佛有通红的铁熨斗紧压着烫,一颗心几乎要冲出喉咙——奇哉怪哉,要求老板加薪时也没这样惶恐过。 成诺若有所觉,紧紧盯住远处。呵,她看见了什么?平静的宝石海面上一道纤细的裂痕正在全速扩展。 她双耳突然嗡嗡作响,身体犹如有了自我意识,毫不犹豫地转身开门飞奔出去。 时值正午,但白色的沙滩上依然有游客与服务人员逗留,十几或是几十,几百?成诺不及分辨点数,急匆匆抓住她看到的第一个人。真糟糕,此人金头发粉红色皮肤,身体壮得似一头北极熊,竟然是个洋人,成诺搜遍大脑,一时间只找到“photoflightbyseaplane(水上飞机摄影)”或是“doyouoffervegetariandishes(餐厅有无供应素食餐)?”,又或者是“thisisreallyaniceplace(这是一个好地方)。” 那洋人吓了一跳,为什么一个陌生的东方女性游客会如此急切地捉住自己?但那张惊慌的面孔秀丽而精致,令他愿意出手相助,“发生了什么事?”字正腔圆的国语,还略带卷舌音:“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感谢世界大同暨强盛中国!成诺几乎流出泪来,定一定神,望进洋人蔚蓝色的眼睛里去:“海啸!” 蓝眼儿的眼睛骤然睁得老大,望向白色沙滩,海水出奇的平静,有鱼在裸露的海床上不断跳跃,孩子跟在后面捕捉,笑声不断。他迷惑地来回扫视海面,忽然想到胸前挂着的带有长焦距镜头的摄像机,立刻拿起来放在双眼前。 他看到了那根长长的白色绞索。 洋人立刻向沙滩奔去,大声呼叫,成诺则往相反方向,一路上同样以两种语言高声反复警告。 起初人们还不知道发生何事,还有人以为成诺是兴奋过度导致精神失常,但很快,海天交际处正在飞快增长的雪色水墙与随之而来的訇然巨响给出最佳答案,再也无需成诺提醒,她和他们一起努力向着岛屿中心奔逃,但污浊的海水如影随形,它轻而易举地追上人类,并在逐步上涨中缠绕住他们双膝,不断有人摔倒,爬起,有人哭泣,有人不断呼唤亲人名字或向上帝与菩萨祈祷。 成诺随着人流前进,力气与体温一同迅速流失殆尽。 天色骤然变得昏暗,她转头去看,巨浪连绵如喜马拉雅山,矗立在天地之间,随即似柔软的绸缎一般优雅地从一端徐徐塌陷至另一端,成千上万吨海水陡直砸落,激起的浪潮就像是愤怒的巨大马群,只是一霎那间,它们便已跳过碧绿椰林,将脆弱的人类踏在铁蹄下。 *** 施内克听见有人对他嚷:“你疯了么?!” 他时不时伸出少许舌头,空气潮湿沉重,但仍能够捕捉到成诺的气味分子。 他逆向而行。 翻滚的海水中夹杂着难以计数的杂物,一个奇迹般保持完整的香蕉船,雕刻成骷髅的椰子壳,半朵兰花,白色的比基尼……周围愈来愈静,成诺的气味沉淀下来,变得浓郁。 啊,找到她了。 她还活着,俯在一截褐色的树枝上,胸部微微起伏,只是脸色苍白,**的手臂与腿部满是伤痕。 这里海水已接近胸部,却还在悄然无声地猛然上涨,施内克先生稍稍偏过头去,脸色变得凝重——他的听觉并不是那么好,却能捕捉到远处,或不远处传来的轰鸣声,这种轰鸣声极类似于高速列车行进时发出的声音,海啸袭来时人们或许能够听到。 扭曲的枝干自一蹲倾斜的老树上方伸出,成诺等于是悬挂在空中,距离水面五尺有余,周围空空荡荡。 施内克先生深深吸了口气,他轻轻抬起双脚,沉入水底。 水下的迷蒙混沌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黑色的瞳孔在入水时已无声无息地拉长,深褐色虹膜逐渐转成金色,代表颊窝的红外线热感已然取代视觉——脸部随之急速缩小,额头变得宽平,嘴唇向耳边伸展,带有花纹的深色鳞片从皮肤下浮凸出来,手指、脚趾、四肢甚至生殖器官统统收入身体……他在水底完成所有变化。 巨蟒从水里伸出脑袋,身体磷光闪闪,细长的妃色蛇信快速地伸出,尝了尝空气中的味道。 成诺安安静静地看着,呵,所有问题得到解答。 此施内克先生就是彼施内克先生。 她救他一命,他以身偿还。 难怪会如此纵容,如斯大方——原来那位阁下并非虚言恫吓。 不过现在的她可以接受任何事实,她也已经听到可怕的轰隆声,有什么事情能比生命更重要? 蟒蛇自水下的墙基窜出,将长大的身体缠绕在老树上,头颅从成诺的手臂下穿出,轻轻上抬。 成诺发出一声哀叫,一人一蛇同时发现状况不妙,她的右腿卡在了树木的裂隙里。 响声震耳欲聋,蟒蛇收紧肌肉,全力拉拽,成诺惨叫连连,但还是被那道可怖的枷锁牢牢控制。 施内克先生见事不可为,立即放弃老树,滑下来将她整个人缠起。 波峰转瞬即至,第二波比第一波更为迅猛狂烈,老树被撕碎,一人一蛇被高高抛起,重重甩下,又被分别裹挟进一个庞大的漩涡内。 蛇类的热感能力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也已经失去效用,施内克先生沿着漩涡艰难地上下游走,不知经过多少次擦割碰撞,终于再次有所感应。 他匆匆冲上水面,一艘熊熊燃烧的游艇正如幽灵船那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它被巨浪托起,卷入内陆,到此失去依仗。 施内克只能感应到一片炙热的光,他被爆炸波及到,又被沸腾的海水恶狠狠地抛出老远。 蟒蛇在空中发出嘶叫。 他跌入水中,浑身疼痛,几乎失去力气,良久才能浮起。 漩涡的速度变得缓慢,游艇的残骸仍有部分漂浮在水面上,其中有一些还在继续燃烧,他在它们中间敏捷地游动,不停地伸出缩回蛇信,但犁鼻器收集到的只有汽油、海水、焦炭和橡胶。 没有成诺。 (待续) 第九章 婚事(5)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施内克先生一时间甚至感觉不到痛苦——神经便是这样奇妙的东西,些许小小擦撞,弹指间便能痛彻心肺;真的利刃入体,大祸临头,反应却会变得异常迟钝。 或许情感会在这些时候紧急取代理智控制大脑,强迫它不要接受,切勿相信,以免过大冲击导致精神**一同全面崩溃。 蟒蛇呆呆漂浮水面,施内克先生亦对现在的自己惊讶,他何时真的喜欢/爱上这个秀丽能干的敌人? 原本只是为了报恩。 因为身体特异,他自少年起便开始与普通人类保持距离,没有朋友,亦无爱人,性情随之变得乖戾、冷僻、刚愎、刻板、拘谨、克已,人们说起他,就像说起某个盘踞在黑石城堡每日一个婴儿当早餐的吸血鬼:嚄,那个古怪的施内克!也不是没有年轻女子主动和他接触,只是不久便会抽身离去——施内克先生思想陈旧,行为刻板,寡言少语,缺乏热忱,生活乏味单调。虽有好身材与端正的相貌,但从不唱歌、跳舞,或捧着大蓬白色玫瑰花与冰镇香槟敲响女友房门,极少接吻与触摸——不是没人质疑过他的性向,但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发现此人刻薄恶毒起来从不区分性别。 个个望风而逃。 冷漠孤僻的他已做好准备,一生孑然,直至死亡,那时他可与自己的父母甚至兄长团聚。 倘若没有那场险些令他变做街头肉羹的事故。 最初的时候施内克先生并未想到要将自己纳入报偿范围,他工作已有十四年,年薪自第三年便已近十万,不断递增。无需负担家用,平日里除了吃穿住行,打球看书之外并无其他消费,也不做投资或者买卖,所以积蓄惊人——为了酬谢成诺的善心,他可以倾其所有,满足她一切愿望——但让他意外的是,此位与他敌对近十分之一生命的女子最想要的竟是婚姻。 呵,婚姻,不是爱情。这个愿望令他有所触动,他愿意成为她的丈夫,他会忠诚,负责,如若不再发生什么“事故”,他也许会和她白头偕老。 让他惊喜的是,他们竟然是那样的投契,工作上咄咄逼人的成诺小姐并未将那可怕的意志力与决断力带进生活,她为人相当豁达,大方,谨慎,即便他一味娇纵,仍会争取和他商量协调每件事情,从不独断专行,且很多时候都不介意退一步,可见是其本色。 又及,她有曼妙结实滚热柔软令他陶醉的身躯。 谁能料到尚未开始,便已结束。 只是还未来得及悲伤,心头便生出一丝警兆,本能驱使着蟒蛇哗地一声沉入水下。 阴影自水面上一掠而过,迅如思维。蟒蛇对震动异常敏感,他能感觉到有一声尖锐的唳叫正在迫近,声波穿过水波,直达周身鳞甲,好似电击,从头至尾,一阵阵地麻痹疼痛,他立刻扭转身躯,潜入更深的地方——但另一种力量又在驱使他浮上水面,两种力量反复拉锯,施内克先生苦不堪言,最后他服从于第二个召唤,悄悄浮起,躲藏在一处仍在燃烧的游艇甲板下面,窥视上方动静。 啊,他的本能再正确也不过,落在另一处较大残骸上的正是天敌——虽然蛇类视力乏善可陈,但他仍然能够看见黑白相间的羽冠和鲜黄色的蜡膜,那是一只罕见的蛇雕,体形庞大,双翅偶尔张开,就已经能够覆盖住整个残破的控制台。 他察觉到它正在俯瞰搜索水面,连忙下沉,但一道璀璨犀利的光芒刺痛他的双眼。 那道光芒居然来自蛇雕双翅之下,施内克先生猛然转动脖颈,凝神望去。 被人类命名为永恒式样的指环正牢牢卡在蛇雕其中一个爪趾上面,它低下头,轻轻啄了几下,若有所思,抬起头来,再度发出一声凄厉的唳叫。 施内克先生伸出蛇信,捕捉空气中细微的气味粒子,将它们送入锄鼻器,那里的凹窝有着由许多感觉细胞排成的小腔。这些细胞与鼻腔中的细胞相似,且通过嗅神经的大量分枝与脑联系。它们是高度敏感的嗅觉区,只要空气中所含的少量化学分子通过这里,就可以辨别出这些分子是什么物质——因此从无猎物能逃过蛇类的探查,敌人亦然。 那是成诺。他的妻。 他无法控制地全身颤抖,难以置信,但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蛇类的本能还在不断催促他逃走或是战斗。 蛇雕仿佛还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它振动翅膀,疯狂大叫,直到看见僵直的施内克。 它立刻笨拙的挪动身躯,像是准备靠近,但水流令她恐惧,畏缩不前,蟒蛇又立起身体,吻部张大至一百八十度,展露森森利齿,摆出威胁姿态。 正在僵持间,他们又听见了那可怕的轰鸣声。 蟒蛇随即潜入水底,他的敌人拍打翅膀,瞬间跃上高空。 第三波巨浪持续时间更长,但已经很难对着两个特殊生物产生威胁,施内克浮上水面时,发现蛇雕仍在上空盘旋。 成诺居高临下,海啸所演出的惨剧在猛禽锐利的目光下可谓纤毫毕现,船只颠覆,房屋倾溃,有着三层楼房高度的椰子树被连根拔起,随着砖石一同跟着潮水漂流,她已经看到游客尸体,三三两两,男女老少,所有衣服都被海浪剥去,周身**,面孔上尤带恐惧表情——但动物尸体却很少看到,嗄,在这种天灾下,动物要比人类更为敏感果断,成诺记得在第一波洪峰过去时仍有人坚持回到旅店拿行李。 而后她听见幼儿哭泣哀叫。 蛇雕立即沿着声音搜寻过去,滔滔灰色水流中竟有一头大象正在艰难跋涉,象背上挤满孩子,一片黑色、金色与褐色的小脑袋,五颜六色的织物将他们拴系在平台栏杆内外,细细一看,全是成人衣物——但周围看不见一个大人——可以想象,洪峰到来时,正在乘象玩耍的人们措手不及,来不及多加思索,先将生存的机会让给下一代。 但匆忙混乱间,哪里还顾得上检查,一件色彩斑斓的丝绸沙丽已经在晃动中逐渐脱开,一个大约只有两三岁的孩子唉呦一声,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成诺大惊,本能指挥身体,蛇雕自空中骤然扑下,双爪准确地自湍急的水流中抓起幼儿,将她提起丢上大象脊背。 猛禽爪趾尖锐,刺伤幼嫩肩膀,圆面孔的幼儿又惊又疼,大哭起来,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同伴身边,一个有着六七岁模样的孩子伸出双臂紧紧将她抱住。 成诺一颗心脏同样狂跳不止,她现在满身羽毛,万一摔落水中,大概连浮起的机会都没有,但又怎能看着幼儿活活溺死? 幸而这个新身体的使用完全无需学习锻炼,只要有足够勇气,她就能继续给与帮助——临时护栏又有数次松脱,多亏有成诺及时抓起救护,较大的孩子们亦渐渐停止哭泣,知道抓住身边比自己更为幼小脆弱的同伴,或用挽起的手臂组成护栏。 眼看再过几分钟,就能攀上一个高坡,大象却忽地一个踉跄,身体猛然倾斜,半个脊背落入水中,最边缘的孩子立即没顶。 蛇雕几乎同时收拢翅膀,扑向水面,试图将他们抓住水面,至少能够呼吸,但孩子太多,猛禽又只得一双利爪。 这只被人们赋予无限希望的大象极有灵性,并不胡乱挣扎,只是努力平衡身体,但它的一只脚似乎受伤或被什么强行箍制,数次蓄力发动,都未能摆脱现有窘境。 施内克先生就在这个时候徐徐游近,大象举起鼻子,发出低沉似雷鸣般吼声,警告突然出现的冷血爬行动物。 蟒蛇不屑地摆一摆尾巴,径直游向水下——原来是被凹陷的排水沟卡住,它可不若成诺那样脆弱重要,无需怜香惜玉的施内克先生只要注意自身安全——他灵活地在大象腿上打上一个圈,抵住地面,全身绷紧向上一拔,便轻轻松松地将这粗笨的蠢家伙解救出来。 几个孩子哗地一声冒出水面,面色煞白,呛咳不止。 施内克先生得寸进尺,攀上大象身体,绕着孩子最多,衣物最少的地方打了一个圈,脖颈懒洋洋垂在栏杆上,尾巴轻甩,鞭子那样打在象先生厚实的皮肤上。 象先生不满地叫了一声,如同拉响汽笛,继续向前走去。 在大象恢复平衡时,蛇雕就已飞起,她一直紧紧跟随,直到蟒,象与人登上安全的高地,心情一松,陡然失去力气,一个倒栽葱从空中掉了下来。 呼隆一声入水,还在暗叫我命休矣,翅膀已被轻轻咬住,施内克先生含着妻子,迅速游向高地的另一面。 一直游进浓密草丛才停下。 力量耗尽的成诺只觉得骨头在皮肉下拱动、融化、膨胀,四肢百骸无一不疼痛欲裂,眼睛似乎随时会落出眼眶,牙根咯咯作响,手指甲脚趾甲竭力想要缩回身体,却不得其门而入,只得反复刺穿撕开肌肉和皮肤寻找合适位置。 施内克先生比她更快恢复人型,他将半昏迷却仍然不住呻吟哀叫的妻子拥在怀里,轻声安慰,直到她恢复原状,平静下来。 他们的衣物已在变形时撕碎脱落,施内克捧起成诺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变形,套在手指上摇摇欲坠,钻石少去半数,却仍然熠熠生辉,美艳无以伦比。 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但她还活着,他也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好。 他感到万分疲倦,稍稍蜷缩身体,将面颊贴近她柔软的胸脯,即时陷入沉睡。 (待续) 第十章 婚事(6) 自医院中醒来,于成诺来说是第二次。 第一次还是在六岁时,母亲出差,她贪凉发烧,大意的父亲要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如何送进医院及抢救她一概不知,醒来时感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适,阳光自床铺一侧的窗口射入,绚丽晶莹的金色,几乎全透明,投射在灰白色的地面与墙面之间,像是固体。病房中空气清新微凉,呼吸之间,如三伏天饮冰水,无比畅快。 整个人宛如得到新生。有那么几秒钟,她以为自己的前二十年纯属南柯一梦。 倘若真的如此,那该多好。天晓得有多少成年男女渴望着回到幼儿时期能够抱紧父母的腿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什么事情都交给他们,无需出力,无需动脑,没有压力,每天只是吃和睡,玩玩玩。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现实中,上一代已经打熬近半个世纪,如今多半鸡骨支床,势穷力竭,正是需要好好休养生息的时候——没有精心照料已是不该,还从他们身上汲取养分力量?那是吸血鬼,寄生虫,应被早日人道毁灭,以免白白消耗地球已愈发紧缺的资源。 房门打开,白色制服的护工走进来,见她已经苏醒,立刻挂起笑容,道声早安。 问过她成诺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病房竟然有预备客房、小厅、厨房,独立浴室中还设置有浴缸,陪护一对一——简单梳洗后,成诺四处走动探险,才发现帷幕之后并无其他病床,只为遮掩各类机器,窗口正对一处老式园林,满目葱茏,并无太多人工痕迹,其间数棵大树胸径过丈,树下一架紫藤,花期已过,但仍能在新绿的叶子中找到一星半点的紫色,只是发灰,发白,发旧——却也没有太多遗憾,各色蔷薇正值花期,一大团一大团的嫩黄粉红乳白,蝶恋蜂狂,好不热闹鼎盛。 成诺囧然,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妇婴保健医院的待、娩、恢一体贵宾病房有此等设置,她陪无畏的费费去探过行情,一天两千五百大元,还未将小费及红包计算在内。不知道这个病房价值几何?只希望这冥昭瞢暗的一百几十小时不会导致可怜的小女子破产灭家。 当然,不是没有想到过父母、施内克与费费——父母已从政府那里接到平安信,有工作人员安排专机便于他们赶往这里,不必太过忧心,而她亲爱的朋友费费,正在办理手续,大概一两天后就能前来探望;施内克先生则在另一所病房中接受治疗观察,他们救下的孩子统统安然无恙,至多擦伤受惊,只是其中几个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孤儿;另外还有象先生,已经返回斯里兰卡盖克拉镇西北部的品纳维拉大象孤儿院,它的英勇行为获得报偿,人们的捐款可让它轻松自在地度过悠闲的一生。 以上由成诺的主治医师李爱康女士转告,她是个中年女士,微胖,眉目清秀,一双手掌厚实绵软,十分和蔼。 但能不能有移动电话呢?不能。手提电脑呢?也不能。但可以提供闭路电视,游戏机与便笺、水笔。另外,虽然成诺感觉自己现在可以徒手打死一头牛,却还是要做检查,数量种类繁多,一些仪器看起来如科幻片中的道具,某些科室门上的牌子标示希腊字母。 这里的检查过程速度惊人,结果也快得多,成诺回到病房,已有一部分图表收在文件夹里等待检阅,可惜的是成诺只看得懂结论上面敲打着的蓝色合格钢印——有意外之喜,她的脂肪肝与窦性心动过速突兀地痊愈;事实上何止这些,检查视力时成诺便已经发现自己能够轻松看到八向环形视力表最高一排,报考空军应当不成问题。 她知道自己所能不仅于此,她已不是普通人类。 此处亦非普通医院。哪里有医院病人数量少于医生护士?如无特殊功用及相应补贴,早该关门。 “这里是第九海军保障基地医院。二等甲级,声名不彰。但请放心,我们的软硬设施并不逊色。” “岂止不逊色,简直超前。”成诺在病床上欠一欠身,语气温和,并不惊惧。“大投资,大手笔。” 李爱康医生放下心来,年轻人言语间略显偏激,并不要紧,她的任务是保证病人足够冷静理智,能够接受现有事实。 “成诺,你的身体与常人已有所不同。” 成诺深深吸一口气:“是,我能够变作猛禽,我是怪物。” 李爱康医生露出微笑:“哪里来得如此严重,也就是多了一个特长,对平日生活没有太大影响,不比用胳肢窝认字或全身插满一千零五根钢针更古怪可怕。” 何等轻描淡写。 成诺屏声静气,她有预感,最重要的真相即将在今日被揭露。 “整件事情,追根溯源,最终需要落在一个人身上——或许你有听过他的名字,他中文名字叫做王国良,英文名字叫做汉密尔顿。” 是,谁不知道,他是第七个获得诺贝尔奖的华裔科学家,成诺记得,他所研究的项目乃是染色基因,人们就此可以生产出黑夜中发荧光的小猪。 “他所主持的私人研究所,在上个世纪末得到重大突破——这项成果,他并未向外宣扬发表,而是整合起来,交付三个国家,美国,瑞士,中国。” “这个成果,与我身上的变异有关。” 李爱康医生默默点头,“正是如此,国家得到这份资料,立即成立研究小组,经过十数年完善,认为该项成果已可用于实际测试——本市实验目标数量拟定五百,要求夫妻两人三代内无遗传病,无近亲婚姻,身体健康,党员及政府工作人员优先。实验原因、过程与可能造成的恶劣后果并未隐瞒,但他们都愿意为国家作出牺牲。” 成诺全身发冷,原来她的命运早在三十年前便已注定。 “这个实验有何意义?”她喃喃问道:“国家动物园抑是马戏团急需人员补充?” “1999年10月12日,全世界人口已高达60亿,2025年将增加到80亿,2050年将达到93亿。而根据测算,地球最多只能养活100亿至150亿居民。假若世界人口继续这样增长下去,地球将会不堪重负,人类将遭遇毁灭性的灾难。”李爱康医生轻轻道:“我对此项工作并无深了解,只知大概——将动物基因的部分dna片断或序列剪切下来,经过玄妙手法,转移至人类细胞内,任其生长表达,在未来的某个时间里,新人类便能摆脱原有身份,作为一只鹰或一头狼生活在地球上。” 成诺顿悟,相比起人类,飞禽走兽的需求何等简单而健康——谁都不曾见过穿着裘皮的狼,或是需要乘坐飞机的鹰。但问题是,又有几个人愿意丢弃矜贵的原有身份?至少成诺很难放得下冰淇淋和牛排。 “少得一人是一人,少得一天是一天。”何况还有野性的呼唤。 李爱康医生并不准备告诉成诺,中国,美国,瑞士都已经出现失踪案例——他们终有一日,会回归天空、原野、海洋、大地。 “你们将这些事情告诉我,难道不怕我广为宣扬?”可以申请吉尼斯纪录,奖金二十万美元,或是在博客上做广告,每三百乘两百像素面积索价五百元每天。 李爱康医生平凡温和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精光熠熠,“为何?国家无需你身绑炸药做自杀式袭击或接受无麻醉解剖,只要定期往指定医院做检查及守口如瓶即可。且所有变异人员都将得到国家保护照顾,绵延一生,惠及亲友。” 换而言之,口上无锁,小心殃及九族。 “有无豪华别墅,免费环球旅游或是无限金卡?” “这是环球小姐待遇。” 成诺干笑。 “另外,还有些事情,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 施内克先生要到一个星期后才能见到自己的妻子。 成诺经过几天精心调养,无论生理与心理都已恢复如初,或说更胜以往。她坐在黄昏的窗边,任凭微风吹拂头发面颊,光影分明,整个画面如同十七世纪伦勃朗的杰作。 施内克先生突然踌躇不安,先前准备好的话全部化作泡沫消失,想一想,最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 “有件事情,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成诺微微一扬眉毛。 从得到该份资料后,国家就已在着手相克制的疫苗与药剂,如今只需每日两次,每次一片,一年半载,成诺的变异就可得到压制,逐渐消弭至无。 至于施内克先生,非常遗憾,他变异太早,现在的药物已经无法起到作用。 这本应是件好事,但成诺的回应异常平淡。 这种药有效,但性如虎狼,她不仅会失去异能,还会失去健康——肾与肝脏首当其冲,还有这双犀利明亮的眼睛。 也许施内克先生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也许不,但无论他做出何种选择,法律与道德都很难对其作出裁决。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们一个月前还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她沉默不语。 施内克先生一颗心脏好似被灌上铅水,他作最后的努力,他知道成诺喜爱幼儿。但不同种类的变异人,迄今为止,还从未出现过共同孕育后代的例子。 不,最大问题不在这里,成诺轻轻提起一口气,心中无限恻然。 “可知我变身后看见你,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施内克先生闭上嘴巴,露出惨痛表情。 “食欲。”成诺说:“我对阁下垂涎三尺。” “我们已没有可能在一起,我们是天敌,我不能保证某个夜晚醒来后不会杀死甚至吞食你——施内克先生,你很清楚,现在你坐在我面前,会无法克制的毛骨悚然。” “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我珍惜我们的婚姻,我愿意为此付出我的时间、工作、金钱与情感,甚至不计数量回报,可健康不行,绝对不行。” “我是个自私的人。” “请选一个合适时间,办理离婚手续,所有东西,我都会设法归还。” (待续) 有大人提出意见,谢谢,有关于文中句子过长或某些地方采用文言——这个,以后我会注意的,但基本文风在这篇文里就不做修改了,以免读者看到一半感觉咖哩饭换成了巧克力冰淇淋,太古怪。 第十一章 婚事(7) 成诺在这所神秘奢侈的医院中待足一月才终获准批准离开,离开时正值黎明前一刻,天色乌黑,不见星斗,平整光洁的水泥码头边一艘白色游艇,外表平淡无奇,里面也算不得舒适,却很整洁,成诺在靠窗位置坐下,窗口不过a4纸大小,拉着墨绿色丝绒窗帘,她信手拂开。天光就在这几分钟内大亮,逐渐远去的岛屿轮廓清晰,就像是一张袖珍邮票镶嵌在苔藓色的木框里。 她不由自主张开嘴巴,成诺认得这座岛,十年前它曾引发四国五方争端,回到真正主人手中统共不过七年。国家在此投资已可以再造一个马累。 回到小小蜗居的第二天,成诺便接到房产中介公司电话,他们向成诺推荐一套住宅,面积不过九十平方,业已初步装修完毕,购置家具后随时可以入住,顶层,但有电梯,贵在五脏俱全,只有一个邻居,并毗邻三角区内最大的国家森林公园,推窗便是碧空绿树,成诺去看,原来顶上还有一间小阁楼,免费赠送——说是阁楼,最高处也有二米六,完全可以当作房间使用,屋脊上有大天窗——一问价格,不算太过廉宜,但首付比例极低。 又有专业猎头主动联系。 馅饼一只紧接着一只丢下来,热、香、软、甜,成诺只怕自己会消化不良,到时要连心肺肝肾一起吐出去。不是她多疑小气,谁见过毛人象皮腿人能得到如此好照顾?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必须在草台班子和私人马戏团里剥光了展览自己才能筹得生活与治疗费用。但成诺也不敢冲出去捏住别人领口摇晃质问:喂,谁派你们来?有什么目的?——现代人嗟来之食吃得太多,早就骨软如棉,便是对亲生父母也不敢如斯狷介,何况是那位最伟大的母亲——真想吃罚酒不成? 乖乖听话才是正理。 成诺并未即日上班,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帮费费筹措婚礼,这件事情不比组装一打流水线更轻松。男方人多,嘴杂,钱少,女方虽然有着那么一点积蓄,却被自己未来的丈夫与婆婆看牢,不准乱说乱动;礼服、戒指、婚宴、蜜月……一味节俭,却又万万不能塌台,需得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人人叹为观止,妒恨成狂。成诺不得不动用那张可怜的关系网,赔笑许诺,打躬作揖,一百个累一千个苦一万个忍耐,在自己婚礼上没有受到的,她在费费的婚礼上全部受足,成诺真不知为何有人愿意结两次甚至三次婚。 她忙得太厉害,没注意到费费一直没有给她喜帖。距离婚期还有半个月,劳智美先生给她电话,希望她不要再来打搅他们——因为成诺很快会成为一个离婚妇女——他怕她感染费费,令她同样堕落。 成诺这才知道二十一世纪仍然有人把离婚妇女视为大麻风病人。但劳智美先生又从哪里知道成诺即将离婚?当然是费费。 成诺放下电话,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这个朋友。 幸好还有工作,工作是现今人类的诺亚方舟,不管怎等苦海,都能即时获得拯救——有成诺的新同事们爱她,这个沉稳的小女子敏锐、坚强、踏实,技术精且经验丰富,最好的是她若有异能,许多时候,人们尚未或无法发现的问题,她只要听一听,看一看便可得到答案,画一条线或是扭转半个圆拯救整队人马已不是神话传说,且从来不计较上下班时间以及值班轮次——上面喜出望外,他们以为此番被迫接受的又是一块镀金鸡肋,谁想是捡宝。 她获得提升,还有加薪。 一切好似回到以前,而且没有施内克先生,按理说只有更好更顺更安心,只有成诺知道自己有所不妥。 她失眠。 一夜一夜,盯着液晶钟上的数字从二十二二十三跳到六,起身梳洗上班,身体明明已经疲倦到随时可能倒下昏厥,大脑却精神奕奕,似有着无穷力量喷涌而出,继续指挥成诺当牛做马——这类状况之前也出现过,神经症性的入睡及维持睡眠障碍,可用红枣汤或是灵芝片茶来解决。但这次就连安定都失去作用,她无法让自己沉入熟悉甜蜜的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她的十二床被褥下放上了一颗豌豆,令得她整晚辗转覆侧,不得安宁。 一天早上起来,肠胃突然收紧,搅作一团,成诺扑到浴室里,大口呕吐。 抬头便可看到镜子,喝,多么可怕,她的头就像是刚从福尔马林斯溶液中取出,**,阴森森,惨白皮肤中透出青黑气,嘴角边有鲜血流出。 去指定医院检查,接待成诺的竟是李爱康医生。难怪当初婚前检查施内克坚持要到这家医院来做,他们的血液、组织与其他记录当然不能沦落在寻常人物手中,施内克先生在这里一定也有着自己的医生。 检查结果令人沮丧,出问题的不是生理,是心理。 他们怀疑这与之前那段短暂的感情经历有关——怎么会?!成诺面无人色,有费费这个前车之鉴在,她对男女之情从不抱任何好奇心,避之唯恐不及,遑论尝试。在成诺看来,爱情这种东西与毒品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一旦上瘾,便无可挽救,且必然一力戮害你的身体、理智、自尊以及财产,最悲惨的是,在整个过程中,阁下所能体会到的快乐与感受到的痛苦简直不成比例。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成诺坚信自己只是内疚。 毕竟施内克先生唯一的错误就是令她垂涎。 垂涎,这个词令她想起西方浪漫小说中所描写的男性主角,他们多半有金棕色光滑皮肤,身高,肩宽,腰细,胸膛厚实,毛发浓重,能够轻而易举撩拨芳心,引发欲火,同样令人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两个**几乎同样古老并难以抗拒,但结果绝对大相径庭。 试想一下,“恨不能将你一口吞下”并非形容,而是陈述事实,那会怎样? 只得这样苦苦地捱下去。 转机出现在一个深夜,成诺不知不觉发生变化——先是感觉浑身疼痛,而后肌肉抽搐,皮肤脱开,指甲伸长爆出,面孔变形拉长,嘴唇突出下垂,变的坚硬锐利——呵,她又变作一只猛禽,奇怪的是她并未如原先想象中的那样惊慌抗拒,反而十分轻松。 蛇雕并不满意柔软的床铺,亦觉房间狭小,空气污浊,视野中一片混沌,所有感官与作为人类时完全不同。它摆脱铺盖,轻巧地跃向空中,凭借着人类时的记忆,落在房间左侧的椅背上,爪趾因为身体重量自然而然弯曲向内收紧,深深嵌入包裹着皮革的木头。 不多时,她便垂下头去,睡着了。 唉,几乎愿意用世上的一切来换的一个好睡。 变形固然痛苦,但相比起失眠,简直算不得什么,成诺很快掌握技巧,只是作为一只体型庞大的蛇雕,十几平方米的小屋根本就是一座窄迫的牢笼,而且蛇雕有着极为出色的听觉嗅觉,做人类时浑然不觉的气味声音于此类飞禽来说是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与惊吓。 她在森林中为自己搭了一个巢。 每天下班,早早吃完晚饭,成诺便上楼休息——实则乘着夕阳余辉未曾消失殆尽,先行归巢,一晚安睡,拂晓即起,离巢归家。 成诺母亲不是那种十六岁女儿怀孕四十周还能当作发福的糊涂妈妈,成诺不知她有无发现异样,或许父亲也有所感觉,但两位老人不动声色,若无其事,成诺便跟着装聋作哑。 双休日索性和父母先行打过招呼,关紧房门,变化后飞出房间,回归自然。久而久之,那两天她连午餐都在野外解决,蛇雕是食物链顶级大君之一,小动物、其他鸟类,蛇与大蛙都是美味。 她仍然有着人类的理智与思考能力,只是放下了心事,变得快活简单,当然,谁见过需要心理医生的飞禽走兽? 可惜此处仍不是香格里拉,一样有酸雨、毒气、沙尘暴。最可恨的是偷猎者,尤其是捕猎鸟类的“油子”,他们三五成群,鬼鬼祟祟,在树周架设数重细网,而后用mp3或是录音机播放鸟类叫声——听到同类召唤,大部分鸟儿会选择此处落脚,待大多数鸟儿落下,人类又乘机向天空投掷绑有红布的石头,鸟儿以为有鹰,立刻向下俯冲,却遭到大声呐喊及挥舞杆子恐吓,惊慌之下慌不择路,最后一头撞在网上被死死缠住,解脱不得。 偷猎者就像自树上摘果子那样将鸟儿从网上摘下,羽毛漂亮完整,声音动听的可获暂时优待,身体受损,声音欠佳者便是狠狠一摔,丢进麻袋,山下有餐馆愿意以每斤三十元到四十元的价格收购,褪毛油炸过卖给游客,每只不过一元,最高两元。 事实上,它们干瘪,多筋,腥气极重,并不美味,更有可能携带人类身体无法承受容纳的各类细菌,绝不可能治病强身,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但还是有人愿意长途跋涉至此,吃吃吃,还要打包带走馈赠亲友。 虽然有森林公安,但杯水车薪,休息日盗贼们更加猖獗,某些甚至开着越野车来,显然并非以此维生,只是娱乐,鸟儿落在他们手上更加悲惨,一百只中或许只有一两只能够被摘下,其余的全部摔死丢弃。 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成诺悄无声息地自空中跃下,蛇雕的双爪虽是蛇类克星,在人类身上却同样遒劲犀利,顷刻之间,最为嚣张吵闹的那个已经血流满面。 这些人类大概从未想到会遭受鸟类反击,毫无准备,成诺一击即中,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她便已经回到高空,得意洋洋发出一声啸叫。 对于蛇雕成诺来说,这不过是个小插曲,午后捉到一条三米长肉厚多汁的龟背花壳,已足够让她将这件事情抛至爪哇国。 对其他人却或许不然。 下个月的定期检查,忽然多出几个项目。 全身ct快要结束时,突然有人轻声在成诺耳边问:“杀死罪犯,有无过错?” 成诺悚然,立即轻轻翻身坐起。 她只看到一个白色纤细背影。 (待续) 第十二章 突变(1) 李爱康医生从门外走进来,“什么事情?” 成诺犹疑一会,如实报告。李爱康医生听完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并不意外。是了,这里一定有探头监控,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倏来倏去?但李医生似乎并不准备追究,那女郎走进来时也未被阻扰,大抵也有着一些关系与权力——成诺只不明白她为何要藏头露尾,神秘兮兮,这里最需小心谨慎的,大概只有她这个病人。 嚄,说起来,她前几天才做过胆大包天的事情。据说那个贼几乎被挖出一双眼乌子,整件事情被排上新闻晚报头版。太放肆了,只有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才需要超人、蝙蝠侠、蜘蛛人、x战警。开明和平的**社会有警察叔叔,居委会,市民信箱,再不济还有帮帮女郎或是帮帮先生。梁山泊一百八十条好汉在今日会被定性为黑社会集团性质非法组织,最为恶劣,乃是端掉打掉灭掉的首要目标。 何况另一方不过是些禽兽。 李爱康医生带来坏消息,不,与鸟儿无关,是成诺的人类身体出了纰漏。 **肌壁间瘤。一种女性身上常见的良性肿瘤,多无症状,少数表现为**出血,腹部触及肿物以及压迫症状等。如发生蒂扭转或其他情况时可引起疼痛。另外,如突然变生变化,可能发展成浆膜下或黏膜下肿瘤,**颈肿瘤乃至多发性肿瘤,十分麻烦,所以需要观测,用药,必要时动手术切除。 成诺像是被人突然掼进冰水里,李爱康女士闲闲安慰——现在**肌瘤发病率已高达百分之二十,且正在逐渐年轻化,医院就此早已研究出一整套治疗方案,安全有效快捷,危险性甚至比不过一次堕胎手术。 当然,第一,这个肿瘤并非生长在李爱康女士身上;第二,对于医生来说,一个窝藏在**肌肉中的巧克力状肿块算得了什么,他们见惯了葡萄胎,白癜风,红斑狼疮,艾滋病,各色癌肿——大概只有原发性肺部高血压症,进行性肌营养不良,史密斯马吉利氏综合征这类奇怪罕见病症才能令他们动容。 但已足够吓坏年轻的成诺。 立刻开始疗程,先服四个月药物,成诺计算了一下,每天她最少要吞服五十粒药片及胶囊。 要不要告诉父母?还是不要,父母生养成诺时年逾而立,如今一个六十六,一个六十三,虽然身体健康,但也已经不起折磨蹉跎,少少疲累不适忧心,立刻就会在面孔身体上反射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成诺母亲如今依然保持着一头黑发,旁人深为羡慕,成诺假如说出这个坏消息,或许第二天就能看见一头如雪银丝。 人家说女儿是父母掌上明珠,唉,掌上明珠又能算得了什么,成诺是父母的心头肉,甚至不是眼珠子,眼珠子失去人还能存活。 所以不能说,不能露出痕迹。成诺请一天假,却又无处可去,只得走去看电影,电影院里仅有一部变形金刚3,她在黑暗中孤零零一个人哭到眼睛肿,隔壁的小男孩来关心:“姐姐你也喜欢擎天柱?不用伤心,他最后获得胜利。” “不不不,还有铁皮与双胞胎机器人。”反叛的御天敌机器人用腐蚀性酸枪融化他们,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永无复活可能。 “没关系,那只是小人物。” 真的,人人只关心主角,首脑,英雄,谁来担心一个小爬虫生死?而且到了最后,战无不胜的擎天柱也会说:“现在要靠你们自己了。” 没人必需扛着你,与其死皮塌脸苦苦哀求,不如一开始就用自己双腿双手爬起来,姿势难看,但胜在精神矜贵。或许将来还能如英勇的罗马人那样炫耀自己身上的伤疤。 现在最麻烦不过是这双肿如桃儿的眼睛与一样红彤彤的鼻子,三个月前还能躲到自家小公寓与费费那里,现在成诺只能找到麦当劳,买上一杯热咖啡,用蒸汽熏蒸面部,又用便携式湿纸巾擦拭搓揉面部,按照平时下班时间回家,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所有药物都换成各类维生素瓶子,在标签上注明时间与分量便不虞混乱。 未检查时没有感觉,一旦检查出来,症状便一一凸现,腹部胀大,下腹扪及肿物,伴有下坠感。腰背酸痛、贫血,全身乏力、面色苍白、气短、心慌,低血糖,成诺的包里又开始储存巧克力与牛奶糖。 按照李爱康医生要求,一周一次检查,只说情况值得乐观,具体如何,成诺不是很清楚,但她能感觉自己身体越发不听指挥,沉重,迟钝,近来更是经常腹痛,最后不得不告假入院——对父母只说去旅游。 不能说是谎言,这确实是一次旅行,生死之际,阴阳之隔,时间短促,机会难得,只不能保证你还能回来。 手术前她似乎又见到施内克先生,但定神看去,他又消失不见,成诺难以自己,止不住流下眼泪,这时候才感到寂寞的可怕,如斯紧张痛苦竟都找不到一个倾诉与获得支持的地方和人,镇静剂仿佛失去作用,她的手不断抓住自己衣服,力气大得似乎随时要将它撕破,但麻醉师已在腰部下针,刺痛之后一片混沌席卷而来,夺去所有感官作用。 醒来时已经回到病房,窗帘低垂,缝隙边投下一条金边,金边颜色深黯,这种深沉的颜色决不会出现在早晨,那么现在应是黄昏了。 竟然昏迷了那么久,希望手术已经成功,这等痛楚只需忍耐一次——从成诺恢复意识起,如烙如烫的痛苦便已如影随形,立即赶到,并不留一点喘息时间——没有经过的人不会知道哪种滋味,像是无数烧红的刀剑刺入腹部深处,搅断肚肠;又像是腹部深处生出更多分泌硫酸的尖刺,从里面戳出,洞穿内脏,肌肉,皮肤。 就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免得带动伤口带来更多痛苦,不用说行动,但不知为何,成诺总想要去抚摸腹部,那里除了痛楚,更感觉空荡荡,冷冰冰。 忽然间灯光一闪,随即熄灭。 不过两三秒钟,病房再次恢复光明,一个穿白色外袍的女子站在病床末端,笑盈盈,面带同情。 “成诺小姐,”她说:“又见面了。” 在上一次见面时,她身着黑色泳装,外罩彩色乔其纱衬衫。看来她也成功自海啸中逃过一劫,如今的白色身影成诺感觉有点熟悉,那个在全身ct机边给予忠告或说警告的人莫非还是这位? “成诺小姐,你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如果不是顾忌伤口,成诺几乎要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她也是禽兽之一。 “不,不仅如此,”那位小姐在摆在房间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优美,声音动听:“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施内克,成诺小姐,我来这里,是给你第二个忠告的。”她轻轻叹口气:“希望这次你能接纳。” 原来此人乃是良知化身,不然不会如此殷勤地四处兜售忠告。 成诺手指滑下病床,按在呼叫按钮上,但她不知道,按下去之后是否能有人赶来救护。 这次会面显然也已经过妥善安排。 “首先,”良知小姐微微颌首:“我要说:恭喜。” (待续) 第十二章 突变(1) 李爱康医生从门外走进来,“什么事情?” 成诺犹疑一会,如实报告。李爱康医生听完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并不意外。是了,这里一定有探头监控,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倏来倏去?但李医生似乎并不准备追究,那女郎走进来时也未被阻扰,大抵也有着一些关系与权力——成诺只不明白她为何要藏头露尾,神秘兮兮,这里最需小心谨慎的,大概只有她这个病人。 嚄,说起来,她前几天才做过胆大包天的事情。据说那个贼几乎被挖出一双眼乌子,整件事情被排上新闻晚报头版。太放肆了,只有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才需要超人、蝙蝠侠、蜘蛛人、x战警。开明和平的**社会有警察叔叔,居委会,市民信箱,再不济还有帮帮女郎或是帮帮先生。梁山泊一百八十条好汉在今日会被定性为黑社会集团性质非法组织,最为恶劣,乃是端掉打掉灭掉的首要目标。 何况另一方不过是些禽兽。 李爱康医生带来坏消息,不,与鸟儿无关,是成诺的人类身体出了纰漏。 **肌壁间瘤。一种女性身上常见的良性肿瘤,多无症状,少数表现为**出血,腹部触及肿物以及压迫症状等。如发生蒂扭转或其他情况时可引起疼痛。另外,如突然变生变化,可能发展成浆膜下或黏膜下肿瘤,**颈肿瘤乃至多发性肿瘤,十分麻烦,所以需要观测,用药,必要时动手术切除。 成诺像是被人突然掼进冰水里,李爱康女士闲闲安慰——现在**肌瘤发病率已高达百分之二十,且正在逐渐年轻化,医院就此早已研究出一整套治疗方案,安全有效快捷,危险性甚至比不过一次堕胎手术。 当然,第一,这个肿瘤并非生长在李爱康女士身上;第二,对于医生来说,一个窝藏在**肌肉中的巧克力状肿块算得了什么,他们见惯了葡萄胎,白癜风,红斑狼疮,艾滋病,各色癌肿——大概只有原发性肺部高血压症,进行性肌营养不良,史密斯马吉利氏综合征这类奇怪罕见病症才能令他们动容。 但已足够吓坏年轻的成诺。 立刻开始疗程,先服四个月药物,成诺计算了一下,每天她最少要吞服五十粒药片及胶囊。 要不要告诉父母?还是不要,父母生养成诺时年逾而立,如今一个六十六,一个六十三,虽然身体健康,但也已经不起折磨蹉跎,少少疲累不适忧心,立刻就会在面孔身体上反射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成诺母亲如今依然保持着一头黑发,旁人深为羡慕,成诺假如说出这个坏消息,或许第二天就能看见一头如雪银丝。 人家说女儿是父母掌上明珠,唉,掌上明珠又能算得了什么,成诺是父母的心头肉,甚至不是眼珠子,眼珠子失去人还能存活。 所以不能说,不能露出痕迹。成诺请一天假,却又无处可去,只得走去看电影,电影院里仅有一部变形金刚3,她在黑暗中孤零零一个人哭到眼睛肿,隔壁的小男孩来关心:“姐姐你也喜欢擎天柱?不用伤心,他最后获得胜利。” “不不不,还有铁皮与双胞胎机器人。”反叛的御天敌机器人用腐蚀性酸枪融化他们,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永无复活可能。 “没关系,那只是小人物。” 真的,人人只关心主角,首脑,英雄,谁来担心一个小爬虫生死?而且到了最后,战无不胜的擎天柱也会说:“现在要靠你们自己了。” 没人必需扛着你,与其死皮塌脸苦苦哀求,不如一开始就用自己双腿双手爬起来,姿势难看,但胜在精神矜贵。或许将来还能如英勇的罗马人那样炫耀自己身上的伤疤。 现在最麻烦不过是这双肿如桃儿的眼睛与一样红彤彤的鼻子,三个月前还能躲到自家小公寓与费费那里,现在成诺只能找到麦当劳,买上一杯热咖啡,用蒸汽熏蒸面部,又用便携式湿纸巾擦拭搓揉面部,按照平时下班时间回家,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所有药物都换成各类维生素瓶子,在标签上注明时间与分量便不虞混乱。 未检查时没有感觉,一旦检查出来,症状便一一凸现,腹部胀大,下腹扪及肿物,伴有下坠感。腰背酸痛、贫血,全身乏力、面色苍白、气短、心慌,低血糖,成诺的包里又开始储存巧克力与牛奶糖。 按照李爱康医生要求,一周一次检查,只说情况值得乐观,具体如何,成诺不是很清楚,但她能感觉自己身体越发不听指挥,沉重,迟钝,近来更是经常腹痛,最后不得不告假入院——对父母只说去旅游。 不能说是谎言,这确实是一次旅行,生死之际,阴阳之隔,时间短促,机会难得,只不能保证你还能回来。 手术前她似乎又见到施内克先生,但定神看去,他又消失不见,成诺难以自己,止不住流下眼泪,这时候才感到寂寞的可怕,如斯紧张痛苦竟都找不到一个倾诉与获得支持的地方和人,镇静剂仿佛失去作用,她的手不断抓住自己衣服,力气大得似乎随时要将它撕破,但麻醉师已在腰部下针,刺痛之后一片混沌席卷而来,夺去所有感官作用。 醒来时已经回到病房,窗帘低垂,缝隙边投下一条金边,金边颜色深黯,这种深沉的颜色决不会出现在早晨,那么现在应是黄昏了。 竟然昏迷了那么久,希望手术已经成功,这等痛楚只需忍耐一次——从成诺恢复意识起,如烙如烫的痛苦便已如影随形,立即赶到,并不留一点喘息时间——没有经过的人不会知道哪种滋味,像是无数烧红的刀剑刺入腹部深处,搅断肚肠;又像是腹部深处生出更多分泌硫酸的尖刺,从里面戳出,洞穿内脏,肌肉,皮肤。 就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免得带动伤口带来更多痛苦,不用说行动,但不知为何,成诺总想要去抚摸腹部,那里除了痛楚,更感觉空荡荡,冷冰冰。 忽然间灯光一闪,随即熄灭。 不过两三秒钟,病房再次恢复光明,一个穿白色外袍的女子站在病床末端,笑盈盈,面带同情。 “成诺小姐,”她说:“又见面了。” 在上一次见面时,她身着黑色泳装,外罩彩色乔其纱衬衫。看来她也成功自海啸中逃过一劫,如今的白色身影成诺感觉有点熟悉,那个在全身ct机边给予忠告或说警告的人莫非还是这位? “成诺小姐,你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如果不是顾忌伤口,成诺几乎要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她也是禽兽之一。 “不,不仅如此,”那位小姐在摆在房间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优美,声音动听:“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施内克,成诺小姐,我来这里,是给你第二个忠告的。”她轻轻叹口气:“希望这次你能接纳。” 原来此人乃是良知化身,不然不会如此殷勤地四处兜售忠告。 成诺手指滑下病床,按在呼叫按钮上,但她不知道,按下去之后是否能有人赶来救护。 这次会面显然也已经过妥善安排。 “首先,”良知小姐微微颌首:“我要说:恭喜。” (待续) 第十二章 突变(1) 李爱康医生从门外走进来,“什么事情?” 成诺犹疑一会,如实报告。李爱康医生听完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并不意外。是了,这里一定有探头监控,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倏来倏去?但李医生似乎并不准备追究,那女郎走进来时也未被阻扰,大抵也有着一些关系与权力——成诺只不明白她为何要藏头露尾,神秘兮兮,这里最需小心谨慎的,大概只有她这个病人。 嚄,说起来,她前几天才做过胆大包天的事情。据说那个贼几乎被挖出一双眼乌子,整件事情被排上新闻晚报头版。太放肆了,只有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才需要超人、蝙蝠侠、蜘蛛人、x战警。开明和平的**社会有警察叔叔,居委会,市民信箱,最不济还有帮帮女郎或是帮帮先生。梁山泊一百八十条好汉在今日会被定性为黑社会集团性质非法组织,最为恶劣,乃是端掉打掉灭掉的首要目标。 何况另一方不过是些禽兽。 李爱康医生带来坏消息,不,与鸟儿无关,是成诺的人类身体出了纰漏。 **肌壁间瘤。一种女性身上常见的良性肿瘤,多无症状,少数表现为**出血,腹部触及肿物以及压迫症状等。如发生蒂扭转或其他情况时可引起疼痛。另外,如突然变生变化,可能发展成浆膜下或黏膜下肿瘤,**颈肿瘤乃至多发性肿瘤,十分麻烦,所以需要观测,用药,必要时动手术切除。 成诺像是被人突然掼进冰水里,李爱康女士闲闲安慰——现在**肌瘤发病率已高达百分之二十,且正在逐渐年轻化,医院就此早已研究出一整套治疗方案,安全有效快捷,危险性甚至比不过一次堕胎手术。 当然,第一,这个肿瘤并非生长在李爱康女士身上;第二,对于医生来说,一个窝藏在**肌肉中的巧克力状肿块算得了什么,他们见惯了葡萄胎,白癜风,红斑狼疮,艾滋病,各色癌肿——大概只有原发性肺部高血压症,进行性肌营养不良,史密斯马吉利氏综合征这类奇怪罕见病症才能令他们动容。 但已足够吓坏年轻的成诺。 立刻开始疗程,先服四个月药物,成诺计算了一下,每天她最少要吞服五十粒药片及胶囊。 要不要告诉父母?还是不要,父母生养成诺时年逾而立,如今一个六十三,一个六十一,虽然身体健康,但也已经不起折磨蹉跎,少少疲累不适忧心,立刻就会在面孔身体上反射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成诺母亲如今依然保持着一头黑发,旁人深为羡慕,成诺假如说出这个坏消息,或许第二天就能看见一头如雪银丝。 人家说女儿是父母掌上明珠,唉,掌上明珠又能算得了什么,成诺是父母的心头肉,甚至不是眼珠子,眼珠子失去人还能存活,心脏被挖取一块,即可宣告死亡。 所以不能说,不能露出痕迹。成诺请一天假,却又无处可去,只得走去看电影,电影院里仅有一部变形金刚3,她在黑暗中孤零零一个人哭到眼睛肿,隔壁的小男孩前来关心:“姐姐你也喜欢擎天柱?不用伤心,他最后获得胜利。” “不不不,还有铁皮与双胞胎机器人。”反叛的御天敌机器人用腐蚀性酸枪融化他们,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永无复活可能。 “没关系,那只是小人物。” 真的,人人只关心主角,首脑,英雄,谁来担心一个小爬虫生死?而且到了最后,战无不胜的擎天柱也会说:“现在要靠你们自己了。” 没人必需扛着你,与其死皮塌脸苦苦哀求,不如一开始就用自己双腿双手爬起来,姿势难看,但胜在精神依旧矜贵。或许将来还能如英勇的罗马人那样炫耀自己身上的伤疤。 现在最麻烦不过是这双肿如桃儿的眼睛与一样红彤彤的鼻子,三个月前还能躲到自家小公寓与费费那里,现在成诺只能找到麦当劳,买上一杯热咖啡,用蒸汽熏蒸面部,又用便携式湿纸巾擦拭搓揉面部直至恢复原状,按照平时下班时间回家,一点儿痕迹都不留。 所有药物都换成各类维生素瓶子,在标签上注明时间与分量便不虞混乱。 未检查时没有感觉,一旦检查出来,症状便一一凸现,腹部胀大,下腹扪及肿物,伴有下坠感。腰背酸痛、贫血,全身乏力、面色苍白、气短、心慌,低血糖,成诺的包里又开始储存巧克力与牛奶糖。 按照李爱康医生要求,一周一次检查,只说情况值得乐观,具体如何,成诺不是很清楚,但她能感觉自己身体越发不听指挥,沉重,迟钝,近来更是经常腹痛,最后不得不告假入院——对父母只说去旅游。 不能说是谎言,这确实是一次旅行,生死之际,阴阳之隔,时间虽然短促,但机会难得,只不能保证你还能回来。 手术前她似乎又见到施内克先生,但定神看去,他又消失不见,成诺难以自己,不禁流下眼泪,这时候才感到寂寞的可怕,如斯紧张痛苦竟都找不到一个倾诉与获得支持的地方和人。镇静剂仿佛失去作用,她的手不断抓住自己衣服,力气大得似乎随时要将它撕破,但麻醉师已在腰部下针,刺痛之后一片混沌迅速席卷而来,瞬间夺去所有感官作用。 醒来时已经回到病房,窗帘低垂,缝隙边投下一条金边,金边颜色深黯,呀,这种深沉的颜色可不会属于清晨,那么现在应该已近黄昏。 竟然昏迷了那么久,希望手术已经成功,这等痛楚只需忍耐一次——从成诺恢复意识起,如烙如烫的痛苦便已如影随形,立即赶到,并不留一点喘息时间——没有经过的人不会知道哪种滋味,像是无数烧红的刀剑刺入腹部深处,搅断肚肠;又像是腹部深处生出更多分泌硫酸的尖刺,从里面戳出,洞穿内脏,肌肉,皮肤。 层层叠叠,滋味各异。 就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免得催动内外伤口带来更多痛苦,不用说行动,但不知为何,成诺总想要去抚摸腹部,那里除了痛楚,更感觉空荡荡,冷冰冰,好似失去某样重要器官。 忽然间灯光一闪,随即熄灭。 不过两三秒钟,病房再次恢复光明,一个穿白色外袍的女子站在病床末端,笑盈盈,面带同情。 “成诺小姐,”她说:“又见面了。” 在上一次见面时,她身着黑色泳装,外罩彩色乔其纱衬衫。看来她也成功自海啸中逃过一劫,如今的白色身影成诺感觉有点熟悉,那个在全身ct机边给予莫名警告的人莫非还是这位? “成诺小姐,在马累,你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如果不是顾忌伤口,成诺几乎要笑出声来,不好意思,她也是禽兽之一。 “不,不仅如此,”那位小姐在摆在房间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优美,声音动听:“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施内克,成诺小姐,我来这里,是给你第二个忠告的。”她轻轻叹口气:“希望这次你能接纳。” 原来此人乃是良知化身,不然不会如此殷勤地四处兜售忠告。 成诺手指滑下病床,按在呼叫按钮上,但她不知道,按下去之后是否能有人赶来救护。 这次会面显然也已经过妥善安排。 “首先,”良知小姐微微颌首:“我要说:恭喜。” (待续) 第十三章 突变(2) 成诺讶异且紧张。 假如没有弄错,曾在数月前向她发出警告,更确切点说,威胁的人便是这位正义人士。语气温和,但措辞尖锐,态度轻蔑,如今却费尽周章只为做出和平表示?即便手术时的麻醉剂统统注射进大脑,成诺也不会以为美丽的良知小姐会愿意与她为善。 良知小姐走过来,成诺耸起肩膀,第三根与第四根肋骨间隐隐作痛,血液流动骤然加快,这是基因中属于蛇雕的那部分在起作用,呼吁整个身体做好战斗准备。 不,她并未试图谋杀,她只是按动床头按钮,呜呜声中,病床轻柔稳妥地升高少许,托起成诺上身,一分钟后她已与坐回到椅子上的良知小姐面对面。 成诺伤口疼痛,同时疲倦不堪,却还得强行打起精神,小心应付。 良知小姐坐回椅子上,稍稍停顿沉思数秒,才继续说道:“我党建立已有九十五年。”——与上一句话简直就是风牛马不相及,云里雾里,装神弄鬼。换作平常,成诺会致电110或是120来迎接这位罹患严重精神疾病的年轻女性,但现在的事实是,即便她的精神确实已病入膏肓,她仍然比成诺更为有力及有权——“如今已经很少有年轻人知道,我党建立初期,除却人员稀少,基础薄弱,经济方面亦十分窘迫。大部分经费来自于共产国际资助——每月仅有两百大洋。所以仍需成员撰写文章赚取稿费及接受私人捐款才能维持及发展。其中有一位书商,家赀不丰,但每年都有固定数额捐献,这一捐赠,自建党起一直持续到土改后。” 成诺呵一声,思想道德课外读物上有相关介绍,这个平凡而伟大的人物有个罕见的姓氏。 “这位通达的老人并未入党,但他的子女均是党员,并早早参军投身革命。他的女儿在五十年代初期便已牺牲,其子在解放后担任某地公安系统负责人,十年浩劫中曾遭受不公正待遇,之后虽然幸得平反,但也已年逾花甲,疾病缠身。他有两子一女,大子聪慧忠诚,能力卓越,前途光明,女儿曾出国研修,现在某知名音乐学院担任教授,也为国家培养出了不少出色的人才——只有他们的小儿子,不知何故,性情相当孤僻怪异,没有朋友,亲戚之间也很少来往,近几年更是离家,独居,移形幻影,更名换姓,只差到韩国去整容变型好与以往的自己彻底告别。” 呵,更名换姓,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学毕业证、档案、工作证、房产证、驾驶证……沿用的都是老名字,想要更改,手续繁琐,时间兀长,且需要来源复杂,数量惊人的各类证明。整个过程,绝不比赫拉克勤斯从国王欧律斯透斯手中得来的十二项任务更简单。 良知小姐微微向前倾身,变魔术般抽出展示一张报纸,“我想你应该对此人有一定印象。” 确实,一个抱着斑斓巨蟒泪流满面的中年男子怎能不让人印象深刻?彩色照片下面有2号字标题,喝,难怪良知小姐会认为他前途光明,原来是二十一世纪最为年轻可观的政治人物。 “他是施内克先生的兄长。” 成诺略感意外,但就算施内克先生的兄长姐妹都是自遥远的克利普顿星飞来——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眼中定然清晰地流露出不解神色,良知小姐收起报纸,已不再掩盖那份鲜明的怜悯:“成诺小姐,你还不明白?”她放低声音:“这一整个家庭,为国家舍家财,撒热血,抛头颅,真正慷慨无私,国家又怎会无动于衷,毫无回报,至少在某些事情上,他们会得到偏颇。”她露出微笑:“他让医生对你隐瞒真相,他带走了你们的孩子。” 成诺的脑袋轰地一声炸开。 在她的**里逐日成长的并不是肿瘤,而是卵。 她陡然间忘却痛苦,生出无穷力气。 揭秘者从椅子上站起,定定看住成诺。原本苍白脆弱的年轻女子突然变得无比娇艳,面色绯红,眼睛中放出精光,黑色的瞳仁在通透的白色灯光下快速扩大,虹膜变浅——这样的美色只持续了一瞬间,紧接着她的身体与面孔便开始可怕的扭曲,鼻子收缩,嘴部拉长,突出,整个脸部向中央拱动,眼睛随之转移到两侧,耳朵消失——掩藏在床单下的身体骤然塌陷,一双宽阔的翅膀从白色的布料下窜出,重重拍打几下,忽忽有声,翅膀尖端那根最长的羽毛几乎扫到良知小姐的眼睛,她急忙后退,椅子在她身后框铛一声翻倒,撞到她的脚踝,令她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猛然摔倒。 有着黑白相三间色羽毛的猛禽在墙壁与墙壁间盘旋,刮起旋风。 良知小姐挣扎从地上爬起:“成诺,如你还有思想……你可以与我们合作,我们会为你抢回孩子……” 猛禽落在机器的支架上,冷冷瞥过一眼,满是不屑。 何止思想,还有智慧,以及直觉。 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个人类都不会是朋友。蛇雕锐利的眼睛四下张望,霎那间又突然张开翅膀——电石火光间,她冲向窗户,只听得乓啷一声,警报声大作,良知小姐慌乱中拔出武器,冲近窗口,却只能看到灰色天际边缘一点褐色的影子。 她只得悻悻然收起手枪,肘部传来疼痛,她才发觉已被碎玻璃割伤。 镶嵌着双层玻璃的断桥铝框架在刚才的撞击中扭曲变形,整个窗户向外如花儿一般怒张,断裂的铝条尖端被拉长——在良知小姐的印象中,只有被极其坚硬沉重的东西投中或是遭到爆炸冲击才能造成如此后果。 普通的蛇雕双爪可以轻易折断野兔脊椎,强大的颚肌能将蛇类坚硬的头骨一口咬碎。但它只会在玻璃窗上撞得头破血流。 人类的造物,永远是动物的天敌。却也只得对着动物而言。 “果然危险之极。” 良知小姐轻轻地说道。 *** 黑色轿车在一条冷僻的公路上急驶。 施内克先生与另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后座中,怀抱一个数十厘米见方的箱子,箱体密封,或是出于心理作用,施内克总是能听见细小的剥啄声。 三个小时前,这颗卵从成诺体内取出,他无耻地联合医生欺骗她,也许终此一生,她都不会知道曾经孕育过自己的后代。 他低下头,将下巴抵在箱子上,剥啄声更加明显,还带有轻微的咕哝,他知道这是幻觉,缅甸蟒与蛇雕的繁殖期都在四月至六月,前者的孵化期是五十五天到七十天,后者的孵化期是三十五天,而成诺的孕期与两者吻合,据此推测,卵内出现动静,最少还需一个月。 经过初步检测,这是颗健康强壮的卵。 在此之前,施内克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拥有一个孩子,单单抱着他(她),他便忍不住想要流泪。 驾驶员突然皱眉,“有什么正在跟踪我们?” 车内人不约而同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未发现。 施内克沉声道:“上面!” 说时迟那时快,车顶上传来蓬的一声,车身跟着微微摇动,人们向上望去,骇异地发觉亚光乳白色小牛皮包裹的车顶棚正中出现了一对凸起,形如魔鬼双角,顷刻之间,又听见沉闷的抨击声,就在凸起之间,一点更为尖锐的物事正在飞速向下被啄击成型,皮革绽裂,海绵飞出,未几,车内已经透入光线,人们能够看到翻卷铁皮中青黑色的喙——蛇雕短而粗的爪趾紧紧穿过车顶,弯曲的喙沿着一个方向不住捣去,咄咄咄,如罐头刀开罐头。 施内克先生啪地一声按住身边安全人员手臂,面孔铁青,“你们先走。”另一手按下车窗玻璃擎钮。 不等他明白以及表示反对,施内克先生的衣服已经裂开。 虽然不是第一次,但看到近在咫尺的人类突然变成其他生物,还是令年轻的安全人员刷刷出了一身冷汗。 巨蟒一俟成型,立即从车窗窜出,张开大口,露出一排排弯钩般白色牙齿——蛇雕立有所觉,扭转脑袋,颈毛恣张,但蟒蛇已经闪电般噬咬过来。 蛇雕几乎与此同时撑开翅膀,双爪用力敲打车顶,险之又险地飞起,巨蟒在空中合拢嘴巴,只咬下数根黑白相间的羽毛。 人们听到蛇雕那种极为特殊的凄凉叫声,不过一眨眼间,便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 倏去倏回。 此时,施内克先生大部分身躯都留在车辆外面,难以控制,尤其是强壮的上半身,已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驾驶员较为机灵,他立刻按下控制按钮,前座车窗徐徐降低,巨蟒立刻挥动尾巴,紧紧缠住两扇车门之间的金属支架,竭力收回身体。 但蛇雕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在以往的实践中已取得大量宝贵经验,她在半空中便已收束翅膀,伸直利爪,只一下就攫住巨蟒颈部。 巨蟒狂怒嘶叫,但已经来不及,蛇雕猛力拍打翅膀后退。 车辆正在向前疾驶,蟒蛇反应敏捷地放开尾巴,瞬间便从车身脱离,近八十斤重量令得蛇雕身形一滞,立即下坠。 一蛇一雕膨隆跌入公路旁的绿化带。 蛇雕属于中型猛禽,普通蛇雕体长最高不超过一米,体重也在两公斤以下,即便成诺蛇雕体型与力量远超乎寻常同类,却也不可能制服一条成年巨蟒。但施内克先生还未完全失去理智,落到地上后,只是就势死死缠住成诺身体,限制行动,并未依照本能一寸寸收紧全身肌肉,将怀里的猎物彻底绞碎或是直接咬杀。 成诺不领情。 她扭动脖颈,恶狠狠啄食每一处所能碰到的地方。 这可不是蛇雕习性,大部分蛇雕惯于将猎物囫囵吞下,她只恨自己不够大。 那边安全人员已经拿出移动电话通报情况。 驾驶员副座上的人这时才回过神来:“这是什么状况?” 驾驶员叹息一声,若有所思。 “我想。”他说:“这应当算作家暴。” (待续) 最近工作太紧张……今天还要加班。写好的又觉得不满意,修改多次……所以……抱歉。 会加紧更新的。谢谢诸位大人的支持·! 第十四章 突变(3) 转眼间,天空便已黑如墨斗。 两部国产商务车沿着锌白色行进线开过来——这条公路上,此类车大概每隔十分钟便会出现一次,黑色灰色,毫不起眼。到达指定地点,上面跳下几个人,打着手电,翻越栏杆跳入草丛,循着新鲜痕迹搜索,不过三五分钟便已完成任务。 “太莽撞了,”有人批评:“如果被拍到怎么办?”可不是,除却摄像摄影设备,现今的手机,电脑,便携式mp3mp4统统带有摄像头,容量与有效像素更是一日高过一日。迟早有一天,手机厂商会附赠广角镜头和三脚架。 “表示我市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已取得显著进展呀。”另一人答道。 短时间里分不开这绳球般的一团,他们只好一同搬上去,幸好商务车后座折叠后空间有两立方米,足够容纳这一蛇一雕。 个个动作娴熟,手法老道,显然已不是第一次。 车辆刚刚发动,成诺与施内克先生便因为力气耗尽而逐渐变回原型。 赤身**,蓬头垢面,鲜血淋漓。 形容狼狈还是小事,两人如不是体质特殊,只怕会被迫留下终生难以消除的伤痛疤痕。 成诺醒来,看见白色墙壁顶棚,嗅到消毒水气味,不由得苦笑,只希望这种清醒方式万万不要成为习惯才好。 门口传来响动,已成惊弓之鸟的成诺即时转头去看,嗄,竟然是包的如木乃伊般的施内克先生。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最少成诺感觉自己双眼火辣辣。 只可怜她这一代女性,平时几乎接触不到任何粗话,遑论自己嚷出来,她在腹中酝酿许久,抵死不过狗屎王八蛋,自己都觉得幼稚不堪。 “他们要我来和你解释。”施内克先生面孔阴沉沉,赛过外面天色。 “还我孩子,”有什么好解释?她也不愿知道“他们”究竟是些个什么玩意儿:“其他一切免提。” “那只是一颗蛋。”施内克先生发出嘶嘶声:“成诺小姐,那不是你渴望中的白胖婴儿,它没有四肢,没有五官,既不温暖,也不柔软,更不会哭泣微笑打哈欠——不,不要说你会珍爱它,你甚至没有发觉自己有孕。” “你联合医生故意欺瞒!” “因为我不相信你,成诺,你何等理智。”施内克先生露出讥诮神色:“之前的事情,你有无好好考量过?天,那是我们的婚姻,不是作业合同,一有错误,立即改正,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丝眷恋,成诺,你不愿投注哪怕一毫子力气去尝试挽救或是适应,你选择最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干脆利落,酣畅淋漓——那些恩爱甜蜜,山盟海誓,对你来说全是浮云,或是毫毛,一旦于你有碍,立时抹去,毫不留情——我怎能相信你会愿意保留这个孩子?” “他现在已经出生,”成诺冷冰冰:“我是他母亲,他身上有一半血脉来自于我。” “你要他做什么?”施内克先生语气中温度更低:“我说过,他现在只是一颗蛋。” “明天早晨拿来敲碎了在平底锅上跟黄油培根煎一煎,”成诺冷笑:“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分你一半,保证公平。” 如果可以,施内克先生会先吃了成诺。 成诺觉得有趣,施内克先生的脸色一息数变,赤橙红绿青蓝紫,最终停留在橄榄黑上:“你的愿望不会得到满足。”他语调平平:“这是首例,变身类型不同的基因突变人类有了后代,而且他自受精成型起便不是人类形态我们都没有亲自养育他的可能,他将在相关研究所内度过至少十年,其间,我们或许可以探望。” 拥有些许特权的他比起成诺来也不过是多上这么几小时。 他突然变得软弱悲哀:“我原望你永远一无所知。” 成诺先是一滞,仿佛无法明白他的话,随后竟然慢慢露出笑容。 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她无可抑制地弯下腰去,笑得流出眼泪。 伤口痛不痛?是,只有大笑的时候。 *** 成诺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结果要到两个月后才能上班,假如没有黑暗中的那只手,她早该被开除六十次不止。 回到公司,原有位置文风不动,桌椅换过新的,文件、工作都有人代为处理,一切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还有两名助手在旁细细解释,唯恐她有一点不明白——成诺怀疑即便是一只聪敏点的大猩猩过来也能轻轻松松接手——上级亲切殷勤,关怀备至,“需不需要再休息一下?”“身体比工作紧要,不用担心,大家都愿意帮忙。”“经济方面有无问题?你已获准加薪,自下个月起,加调百分之五十。”“新年有两个内部旅游名额,可选择去长白山或是九寨沟。” 又配备专用的车子司机。 敬酒甜如蜜糖,谁能鼓起勇气改端那只苦杯? 不够成熟的年轻人嫉恨的眼睛里几乎要放毒箭,常在背后窃窃私语。但更多目光犀利的老人一眼便瞧出这个原本精力充沛生机勃勃的年轻女子不知在哪里捱了刀,浑身窟窿,精气神汩汩地从里面流出来,现在不过是个装饰精美的空洞躯壳,敲上去也许会磅磅有声。 也没什么要紧,都市里多的是这类行尸画皮,老板才不管你是不是刚被挖了心头肉,只要能为公司带来益处,他甚至不介意让一只俄罗斯套娃坐在办公桌前。 即便如此,成诺也不敢轻易放纵自己,因私废公是人生一大忌讳,得寸进尺是另一个。 何况繁忙的工作可以让她忘记很多东西——谁能对牢一台满是油污的车铣复合中心或是双主轴数控车床悲悲切切,追忆无限?更不必说身边还围拢着数量以打计的粗壮工人,一律眼睛亮晶晶,面孔红彤彤,把你当作能够妙手补天的女娲看待。 回家的时候可以找爸爸妈妈,母亲会展开手臂把成诺抱进怀里,她略有些肥胖,怀抱热腾腾,软绵绵,皮肤上带着檀香皂味道,让人安心,一下子便陷进去,哪管外头天崩地裂。 一丁一点,总有一天能够忘记,抑是忽略。 *** 这天下午,成诺的手提电话响起来,她正在打印文件,顺手将电话放到耳朵边,用肩膀夹住,喂了两声,却没有声音。 她啧了一声,最讨厌这种来电,莫名其妙,没头没尾,让人放不下心。她急忙往打印机里输入命令,然后拿下电话,查阅最新通话记录,嚄,感觉上十分熟悉——末尾三位数字全是二。 二二二,在成诺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人有如此特殊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价值一万八千元,只因为最后三个数字谐音爱爱爱。 除了那个为爱走火入魔的费费还有谁? 成诺犹豫着是不是要打回去,有可能费费只是错拨号码。 最后还是打了回去。 响了十几下,始终无人接听。成诺恼怒地喷一口气,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一连处理三个签证五个联系单,又主持一次小型会议,直忙碌到下班时间,才揉揉胸口站起来。 心头不知为何一直沉甸甸。 她再次联系费费,那头不变的嘟嘟嘟。成诺转而致电劳智美,却被告知这个电话号码已属一个陌生男人所有,他既不认识劳智美先生,也不认识费费小姐,这个号码是他半个月前从别人手里买来。 成诺按住胸膛,不知为何,最近她的心脏总感觉随时会从口中跳出来。 她即刻前往劳智美家。劳智美和父母一起住在一个小区里,小区地段只能算是中下,楼群密集,配套设施匮乏,绿地光秃秃,水景池里生满孑孓,道路肮脏破败,一侧划为停车区,剩下的路面仅有二米不到,假如对面开来一部车,行人就只得跳进绿化带里躲避。偏又一本正经砌起高墙,拉电网,设伸缩门、岗亭、门禁,保安巡逻,全程监控,成诺只觉得这次访友如同探监。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她可以免得与劳智美一家直接接触——虽然对讲机中传来的傲慢声音已足够反胃。 费费不在劳智美家。 她和劳智美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成诺大吃一惊,怎么会,半年前费费就应已成为劳智美先生的妻子。 成诺马上转往费费的老房子,车辆一入车道,就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侍者迎上来开门,成诺跳出车子,只见那栋灰墙黑瓦的老屋已经经过巧妙修葺,焕然一新,却完全不损原有风韵,几乎覆盖了半个屋顶的百年香樟下摆满花篮花牌,门口方形顶篷下悬挂着一枚牌匾,上面灯光闪闪,圈出几个英文花体字,成诺看的不是很清楚,但勉强可以认出最后三个是“bar”。 大门敞开,匆匆一瞥,里面金碧荧煌,雕楹碧槛,美艳之极。又断断续续,传出轻盈乐声。 忽地一阵阴风吹来,成诺禁不住浑身一颤,侍者已经发觉不对,向她索要入场券。 成诺立即离开,在车子上吸一口气,定定神,费费曾经说过,要在这栋父母留给她的老房子中出嫁。 她现在又在哪里? 只有那栋小公寓了,成诺让司机等在楼下,自己奔上三楼,一边从包里找出钥匙——费费是个粗心大意的家伙,钥匙不止丢了一次两次,所以她在成诺这里放了一把大门匙备用。成诺本来准备快递返还,但这几个月来各种事情不断,她一时忘记,后来看见,也不曾太过介意——在她的想法中,费费应当早就结束租约,房东自然会换过门锁,这把钥匙顶多只能算作纪念品。 没想到还会派上用场。 钥匙还未插进门锁,成诺就已经嗅到血腥气。 她几乎是哐地一声撞开大门,冲了进去,直扑浴室,一路上不知撞翻多少东西。 浴室中湿气厚重,却也掩盖不住那股新鲜浓烈的甜腥味,成诺摸索着打开浴室顶灯开关,驱散黑暗。 费费躺在那只老旧浴缸中,面色青白,一条手臂露在外面,手腕处被割开,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上下张开,如同一张正在嚎哭的嘴巴。 (待续) 第十五章 突变(4) 成诺双膝一软,已经摔倒在地。 抬起头来,费费浸没在血泊污水中的手就在眼前,五指向上,稍稍向里弯曲,似抓取,又像乞讨,指尖成青紫色,但并不恐怖,成诺握住它,发现它冰冷,却还未僵硬。那只始终没有应答的手机就在距离不远处——她或许在最后一刻后悔,才会拨打电话求救,却已经失去力气,而成诺气恼她见色负义,有意冷处理——假如早到半小时,是不是就能挽回一条性命? 她从光滑的瓷砖地上爬起来,拉过随身皮包,拿出电话通知急救中心。 垂在她腿上的指尖忽然轻轻抽动,成诺以为自己产生错觉,但很快,她听见极其细微的呻吟声。 成诺沿着光洁灰白的手臂肩膀看上去,一双浑圆乌黑的瞳仁正紧紧盯着她,一霎不霎,忽而流下泪来,泪珠浑圆,坚硬,掉进水里时会发出丁冬声。 此时成诺反而冷静下来。 心绪稳定,自然而然觉察到更多端倪——她太熟悉费费,费费生来脸黄黄,却总是羡慕别人雪白柔嫩,所以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十八个小时,分分钟不离紧肤水打底乳液粉饼与遮瑕膏,具体做法可参照装修工人批嵌墙壁,一层层,一道道,厚实凝重,卸妆时可成块成块地从脸上剥下来;又喜欢擦深黑色眼线与紫红色胭脂,假睫毛,眉毛全部剔去,描成蛾眉状。头发本来就又细又软又少,还备受折磨,不是烫就是染,弄得干燥蓬松,捏一把,会被吸走手心水分。 整个人都像是从八十年代舞台上走下来。 如今脱了水,皮肤抽紧,但即便肉眼去看也能看出十分粗糙,发线后移,露出大块头皮;因为失血,面无人色,像是涂刷过生石灰,嘴唇没有颜色,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 可是仔细看——她的颈部下方左右两侧各有四道深红色鳃裂,张的老大,水流从那里进去出来,呼噜噜,十分急促。呵,不忙,变化还没有完,透过宝石红色的透明水波,成诺可以看见她的身体。自胸部起,皮肤愈发凹凸不平,ru房上有浅浅沟纹,从腹部以下开始生满细密的棱状鳞甲,重重叠叠,遮掉肚脐与性征,并将分开的下肢一起紧紧裹住——湿漉漉的头发缓慢地彼此融合,化成深黑色丝状鳍,末端半透明,随着呼吸徐徐摆动,窄窄肩膀向下垂落,双臂紧贴身体,上臂变得粗壮,小臂纤细,手指在皮肤下隐约可见——与其说是手臂,倒不如说是两条纤长的胸鳍。 狰狞的伤口也被掩藏起来。 费费忽然做了一个怪相,成诺要想一想,才能明白她是想要眨眼睛,这个动作人类做来很容易,但大部分鱼类都没有眼睑,自然不可能成功。她转向成诺,像是想要说话,张开口,唇角裂向耳根,排排白森森的牙齿唰地翻出来,扁而薄,有锯齿,像是特工人员惯用的小匕首。 成诺轻轻颤抖,她将电话举到耳边,120那里已经挂断,他们定以为这是又一个无聊的骚扰电话。 万幸,她还不曾报出详细地址,不然救护车开来,又是一场麻烦。 她有指定医院电话,负责人已经调换过,叫做陈爱国,四五十岁女性,和前任一式一样温和可亲,但鬼使神差,她联系的是施内克先生。 细细说来大概需要三刻钟,但二十一世纪有样东西叫做彩信,多好,眼见为实又一次得到有力佐证。 十五分钟后,施内克先生连带一干精悍的医护人员悄悄赶来,头部固定器,脊椎固定板,软式担架,急救箱、喉镜,颈托,悬臂吊带,多功能关节夹板、血浆……所有设备洁净完全妥当,一个急救员带来一块五尺见方的医用纱布,笼在费费头部。 绝不多余,上下六层楼,层层有人探头探脑,还有些索性大大方方上前询问,自杀?他杀?为情?为钱?死了?活着?理直气壮,面带笑意,只差拿出摄像机与录音笔。 想来这一栋楼的居民明天后天直至俩仨年内茶余饭后都有话题可讲。 令成诺意外的是,她的医生陈爱国女士也在场,带一个护士,为她做临时检查,这时候成诺才发觉自己膝盖手肘面颊都有伤,或许只伤到表皮层,但疼得厉害,且格外触目惊心。 暂时还是不要回去的好。成诺给父母的晚归理由是同事聚会,不是黑市摔角。 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理由。结果施内克先生接过电话,三言两语解决此事,成诺不由得苦笑,父母深爱这个女婿,虽然不愿违逆女儿意愿,却一直盼望着他们能够重归于好。 他们回到施内克先生的房子里。 成诺睡客房,难得的一夜好眠,第二天早晨,施内克先生板着脸将新鲜的豆浆油条稀饭肉丁酱端上桌。 十分美味,感动的成诺真心实意地想要发他一张好人卡,但怕他会直接掐死她。 事实上何止这些,盥洗室里有独立成套的牙刷、杯子、毛巾、浴衣,衣橱里有成打白衬衫、灰色或黑色长裤,储藏间里备有两双深色软皮短靴,都是成诺尺码。入门处小立斗柜的第一只抽屉里备有一管豆沙色口红,外加一支粉底霜,便携式小粉饼,都是成诺常用武器。 是了,本来这也应该是她的家。 成诺不愿多想,低头换过鞋子。 他们获准探视费费,费费被浸在一只玻璃水缸中,一双黑珍珠般大眼睛隔着水面望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身上接满管子,周围全是机器与白衣的工作人员,整幅场景像足三流科幻片。 不对不对,应该说是魔幻片或鬼怪片。 成诺曾在科学探索频道节目里见到过类似鳞甲,它叫做盾鳞,有釉质,齿腔,髓腔,类似于牙齿的结构,具一定杀伤力,像锉一样,被它碰到会血肉模糊。地球上几乎所有鲨鱼都有此种鳞片,它在古书上被认为是仅次于龙的大生物,称为鲛。 鲛人。 丹麦安徒生大师笔下也有一位鱼尾美人,为了爱情,她将亲人、身份、地位、财富、故乡……统统抛弃——甚至心甘情愿拿自己灵巧的舌头和女巫换取两条秀美长腿,好走上陆地去做一个卑微的哑巴孤儿。 她的美貌与舞姿令王子微笑,他让她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垫子上,他吻过她鲜红的嘴唇,抚摸过她的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他说假如要选择新嫁娘的话,他会选她。 但最后,他所娶的是邻国的公主。 新婚的第二天,头一道阳光便叫她灭亡。 成诺几乎猜得到费费遇见了些什么。她比人鱼公主更可悲,她遇见的甚至不是一个王子。 接近中午时,成诺的面颊已然痊愈,擦去瘢痕,光洁如新,变异人种的优势之一。 可以回家了。 成诺一个人去等地铁,这时候所有人都在上班,车站里空空荡荡,一对年纪大约不会超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情侣躲在指示牌后面拥抱亲吻,啜啜啜。 “为什么不请施内克帮忙?” 成诺转过身去,果然,又是那位年轻美丽的良知小姐。 上次居然没有吓坏她?成诺见过费费变形,才知道那有多么可怕——费费还尚有一半是人形呢。 勇气可嘉,阴魂不散。 良知小姐以为她忘记,给出提醒:“逆基因。” 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奇妙的新药,以健康为代价,逆转变化,恢复原形。 施内克先生曾双手奉到成诺面前。 但经过那么多事情,成诺已不是吴下阿蒙。至少明白那份药物,可能代价高昂到难以想象。 特权亦是一种消耗品,太过放纵,小心最后连性命都要填进去。 更何况,那份特权并不属于成诺,她并未做出任何贡献。所有一切,由另一个家庭以财富自由鲜血换取,一点点累积至今,得享其中一二,就足已令人内疚至极,还要由屋及乌?简直无耻之尤。 “或者与我们合作,我们会帮助你和你的朋友。” 他们实在过于高估成诺,她并无权力决定该与谁合作,而且不论迁就哪一方,都免不了被利用研究,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动往迷雾里走?俗话说得好,做生不如做熟。 另外,这位良知小姐自始自终压不住脾气,动辄言语唐突,举止失措,三番两次派这样一个人物出来,无论组织还是帮派,都不能叫人放心。 成诺只是微笑,一言不发,她同样害怕他们。 突然有人自身后伸出手臂,保护性地将她虚拥在怀里,成诺吃了一惊,险些摔倒。 原来是及时雨施内克先生。 再抬起头来,良知小姐已经消失不见。 铁轨上有黄色光线闪烁,列车到达,监察人员挥动旗帜,施内克先生同她一起上车,出地铁站,司机和车子已在门口恭候。 近期是不能一人出外逛街玩耍走亲访友了。 (待续) 第十六章 突变(5) 再见陈爱国女士时,她对成诺说:“上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这不算什么,现今社会女性都已懂得,痛哭流涕,大叫大嚷,不论青红皂白急不可待将所有事情赤/裸裸揭出来向众人呈现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但只有这些? “国家对变异人员的保护,可到什么程度?” 陈爱国女士微微一笑:“只要合情合理合法,国家都会尽量满足。” 成诺吐一口气,能够得到这个答案于她来说已经足够。 *** 费费的情况不是很好,她维持着鲛人状态已有两天三夜。 作为同类的成诺十分明白,变异同样需要耗费大量体力,她的蛇雕状态至多也只能维持那么久,超过这个时间,便会自动恢复原有人型。 强迫回复时,比平常更痛,更累,事后更虚弱。 “她是不是不懂得如何还原?” 也许,但更有可能,她觉得做一条鱼比做一个人好。 “成诺小姐,或许你可以帮助她。”费费的主治医生与成诺不同,他是男性,年轻,英俊,高大。 “我该怎么做?” “走到她身边去,和她说话,抚摸她。但要小心,她的牙齿指甲与皮肤都相当危险。” 成诺微微一笑,她已经看到医生手背上有新鲜伤痕。 她的笑容在看到费费时消失,成诺在黑镜头图集中看到过非洲饥民照片,费费不遑多让,骨头几乎要从皮肤中戳出来,鼻子尖细,眼睛既圆又大,下巴像锥子。 回到一年前,体重一百二十斤的费费会愿意用三分之一财产换取这等曼妙身材。 可否说这便是乌云边镶嵌的那道银边?成诺站到如同一个大浴缸的病床边,费费的手漂浮在水面,不过短短几十个小时,指甲已长得老长,末端尖锐,略略弯曲。头发有以往的三倍之多之长,似深蓝色海藻,占据水中大半空间——那位深受成诺喜爱的大家经常描写少女头发如海藻或是头发中有海藻气味,但大概没有哪个女主人公能比费费更传神。走近的成诺甚至可以嗅到浓烈的鱼腥味,手指伸入头发,发丝间有滑腻黏液。 费费看见她,翕动嘴唇,想要说话。但这副精妙的新身体并不听从主人命令,她的舌头不住撞到那一列列雪白獠牙,血肉模糊,喉间徒劳地发出呜鲁厄啊声。 成诺立刻移动手掌,覆住她下半张面孔。费费挣扎一下,双手抬起,握住朋友手臂,薄薄的指甲锋利异常,像刀锋紧贴皮肤。 假如劳智美混蛋在这里,无需成诺用头发换来匕首,费费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取他狗头。 成诺抚摸她额头,眼睛,“蠢,蠢无可蠢。”一面批评,一面忍不住眼睛发热,泪水自眼眶中溢出,沿着面颊掉进水中。 一滴眼泪落在费费手上,她露出惊惧神情,像是被灼伤。 “快快回来。” 费费在她的手掌下闭上眼睛,她的皮肤开始变得光滑。 周围传来放松的叹息声,一个人的声音或许不会那么明显,但十几个人同时动作,在静谧的房间里必定会留下痕迹。 值得感谢的是他们没有举起双手互相拍击或是鼓掌欢呼。 紧接着便是一番忙碌。 人类自然不能生活在水里,而且现在他们才能为费费输血,动手术。之前为什么不?谁能检验得出一条鱼的血型?即便检验得出,谁又能担保鲛人的血能与人类的相溶?还有麻醉剂呢?身体构造呢? 不要说鲛人中也有个人字,黑猩猩和人类基因相同程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点七七,但谁敢将两者相提并论? 对着自己,费费着实残忍,手腕肌肉、筋腱、血管神经全部切断,显微手术直做到晚间两点。 施内克先生赶过来陪伴。 几乎没有交谈,但足以令人温暖。 这样的温暖在冰冷空洞的走廊里显得尤为可贵,成诺心中眷恋无比,但她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是她先离开,怎么能依旧抓住施内克不放。说不定再过三五个月他就是别人的男友或丈夫。 昨天的事情已是莫大失误。可不能将错就错,养成坏习惯。 施内克不说话,面色灰败,“真的没有机会?” 成诺狠下心来点头。 施内克先生苦笑:“我嫉妒费费。” “怎么一样?”成诺冷酷地说:“她陪伴我三十年,时间几乎与我父母一样长。” “后三十年我会陪伴你。” “切勿让主观情绪掌控客观事实。”换头,后悔药,时间倒转,脱胎换骨,迄今仍属想象,所以她与施内克先生的关系,也只能到此为止。 “回去吧。”她推他离开:“明天还要上班。” 这时候手术室的灯灭了。 一床白布蒙在绿色的推床上,费费的头只露出一点点。为防万一,医生使用的是局部神经阻断麻醉,效果仅在手腕及手肘部位,灯光改变,她有所觉,勉强睁开眼睛。善解人意的护士略作停顿,成诺双手抓住床边护栏,担忧地望去,可怜的费费脸色重新变得如黄姜一般。 费费转动眼珠,看见成诺与她身后的施内克先生,忽地扯出一个笑容。 “天啊。”她说,声音微弱,但吐词清晰,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太好了,成诺,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你们要分手,而劳智美不允许我和一个离婚妇人在一起,”她急急说,像是随时会有人来打断:“我不得不和你暂时断绝关系,呵,成诺,我感到内疚,而且一直心慌慌,但劳智美……你知道劳智美的脾气,我只好慢慢来——我这样迁就他,样样满足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厌倦我,憎恨我,他拿走我的一切,然后抛弃了我。”她声音低下去,充满迷惑:“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唉,太真实了,我在梦中失去一切,我要到现在才能明白过来。” “成诺,”她说:“我的婚纱已经做好了,明天你记得陪我去试穿,另外提醒我,酒席中主桌必须摆放金箔玫瑰,还有,每桌增加两道菜,竹笙鸡丝鱼翅盅和原只廿八头中东干鲍。” 她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成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施内克送她返回父母家。 “从明天起,我会有段时间不在本地。”他按一按成诺头顶,“你要小心,好好保护自己。” *** 第二天成诺到公司去头一件事情就是递上辞呈。 boss大惊失色,只差没有牵着成诺的衣角苦苦哀求,在他的口中,成诺英明神武,高瞻远瞩,才华盖世,十全十美,公司失去她简直就是失去一根最为紧要的擎天巨柱。 大概只有最后一句话是真的,成诺知道,公司最近得到几份合同,几乎都与政府有关,利润极高,风险极低。如她不在这里,公司今后可能再也接不到这样甜蜜的馅饼。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薪水停发,职位保留。 她的名牌依然光灿灿地摆在那张乌黑的大办公桌上,成诺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在上面坐满过一星期。 简直可以被选为最差员工no1 既然已经半离职,公司的车子与司机自然也不能继续用下去,但一出门,还是能看到那部讨人喜欢的银灰色别克商务车。 还有那似乎永远笑眯眯,懒洋洋的司机,见到成诺,他竖起一根手指:“跟人,不跟事。” 好不好?当然好,看来这位仁兄的职称决不止司机这一种,成诺出门时可以放下一点心。 “去哪里?” 成诺颇踌躇了一会,去哪里?费费显然在劳智美那里吃了大亏,但事情究竟如何,她从头到尾一无所知,茫茫然,乱昏昏,面前一团乱麻,从哪里择出开头都不晓得。 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去问费费。 但费费只记得她将与劳智美先生结婚,她顽固地忘记一切令她伤心的事与人。 成诺试过联系劳智美,这次他连家里的电话都换了。 这种方法,对付做了三十年守法公民的成诺确实有效。成诺甚至鼓不起勇气到他公司门口堵截——比起冷言冷语,拳脚白眼,成诺更怕有人以为她和劳智美有关系,成诺宁可去生吃一碟蟑螂。 她坐在后座发呆,傻乎乎,后视镜里整个人看上去一下子少了好几岁,司机笑了出来,从外套口袋里找出一张名片交给成诺。 成诺接过来,上面白地黑字,“无所商务调查有限公司”。 无所不知。 “商务?” “世界上什么事情摆脱得了商字?”只要价钱足够,牛仔裤也能和著名高等学府搭上关系,何况所谓调查公司原本就是边缘行业?只不过商务类调查是调查行业讫今为止唯一真正的合法身份,也将是调查行业的最终发展方向。但必要时刻,还是要放下身价,多做些利润丰厚的经营民事类调查,好养家糊口,站稳脚跟,广招英才,继续拓展壮大,直至顶峰。 更多可能来自于上面的授意。 既然成诺决心要管,不如给她一条有力臂膀,免得她乱撞乱跑,一样要收拾善后,反而麻烦。 (待续) 第十七章 突变(6) “全能。”成诺念出来。 无所不知,全知全能。 名片上只有名字,并无职称,成诺转一转卡片,马上作出决定,她愿意去见一见这位伟大的全能先生。 孰料可爱的司机先生转过身来,举起手来指一指自己鼻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就是全能?” “有何不可。” 确实,他和成诺共处近半年,早晚见面,成诺从来没有发觉过他有什么不对,但且慢,成诺一向认为自己在人际交往方面格外迟钝,简单来说,不会看脸色,辨人情,探虚实,以她的认知为标杆或许并不合适。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办法。 “我们先去做什么?”无论什么工作,最好的实验方法莫过于直接上手,试上一试,只消三五天,一两个项目,不管什么猴头马面牛鬼蛇神统统原形毕露,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 全能悠然自得启动车子,“你何时与费费小姐彻底失去联系?半年之前是不是?我们就从哪里开始。” *** 全能先带她回公司,那是一整个楼面,配备有前台接待,会客室,茶水间,一个个的办公格子,墙壁上悬挂油画,地毯厚软,灯光自然明亮,毫不刺目,有果汁和咖啡两种饮料可选择,成诺要了果汁,数分钟后端上来的是鲜榨柳橙汁,不加糖,水,味道浓郁,却格外清新。 没有黑礼帽,手杖,烟斗,风衣,可卡因,壁纸木板装饰的狭小办公室,也没有女管家,小滑头,华生医生,和任何一家正规注册,正规经营,正规发展的贸易公司并无两样。 出出入入的男男女女不论老少,个个整洁雅致,时刻面带微笑,说不出的从容风流。 成诺好奇地打量他们,偶尔两目相对,他们会礼貌地点头致意,其中两个十**岁的小男生,眼睛里简直通过电流或是能飞出花来。 假如不是有全能保证,成诺几乎要以为这里主要从事的乃是另一古老行业。 “切,”全能说:“都是电影电视小说教坏人,除却大侦探福尔莫斯,其他私人侦探统统都是八字眉,掉梢眼,下巴上一撮胡子,一口黄牙,乌龟颈骆驼背,走到哪里一双小眼珠子便滴溜溜转到哪里——开玩笑,如此形容猥琐,举止鬼祟,首先客户那关便过不了。” 这是真话,全能已经重新换过衣服,黑色外套,驼色毛衣,蓝色牛仔裤,下面一双牛筋底宽头皮鞋,一下子脱去稚气,原有的温顺伏贴,羞怯内向一扫而空,挺直腰背后的他身高不逊色于施内克,五官生动,肩膀宽阔,眼中精光闪动,让人一见就不由自主生出好感。 像个英雄。这样才能让人安心、放松,继而投入信任。 还有,此类职业必定需要很多专业人士、政府官员、执法人士的协作与支持,至少在头一两回,如斯端正凛然的外貌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出入各类场合,约会见面时也有好处。他们没有遇到太多困难,便已成功约见了那间“bar”的主人。 “bar”主人也是个年轻人,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岁,自然也没有可能大学毕业——不是没有十二岁进大学的神童存在,但这个衣着面孔全都精致如画的男童分明是个“白相人”,家资富厚,后台牢靠,上面有父母以及能干的兄姐,自幼儿时起便万事不操心,只会并精通玩玩玩——可不能小觑,十几年里有几千个日日夜夜,时间精力这样毫不吝啬地花销下去,专精一途,照样玩出成绩来。 这栋房屋成诺小时候经常和费费一起,爬上落下,钻进窜出,简直就是生在这屋里的两只小老鼠,但如今除了房屋外观与大门窗户,里面几乎全部腾空改装,只有藏在灶间后面的一座楼梯还能勉强与记忆吻合,黑漆漆的踏步板,边缘有缺口,同色木栏杆,白色侧板已经有点发黄,墙壁上裂纹处处,角落有蜘蛛网,顶上悬挂着玻璃马灯。 设计师与新主人像是一同忘记此处。 楼梯下面黑洞洞,成诺弯下身体去看,依稀记得里面应该有一只灯泡,她曾经和费费一起蜷在下面分享一袋糖炒栗子,忽地从上面掉下一只壁虎,恰好落进费费胳膊上,两个孩子吓得齐声大叫,忘记身在何处,争相猛然跳起,结果撞痛头顶,起个大包,连着几天晕乎乎。 她无意间泪盈于眶,觉得尴尬,连忙将面孔对着墙壁。 旁边有人递过手帕,成诺赶快接过来按在眼睛上,手帕触感柔软,带一丝烟草气息,她这才发觉手帕的主人原来是全能先生——在成诺认识的男人当中,只有经常穿着风衣、夹克或宽身外套的父亲和施内克才会随身携带这么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纺织品——现在的男士西服一日比一日材质单薄,有弹性,紧贴身体,莫说手绢,塞上一张餐巾纸,别上一支钢笔,抑是玫瑰都会显得鼓鼓囊囊,十分恶俗。 “bar”主人在一旁静静观看,他见的人多了,自然能觉察得出成诺的失态源于真挚情感,原有几分不耐烦躁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反正他日日都有下午茶,今天也不过是多两个客人罢了。 他引他们上楼,叫侍者送三人份量的点心茶水,然后开启保险箱,拿出合同,发票,产权证以及其他文件,摆在桌上。 成诺看到费费签名。全能先生则注意价格,这个价格,几乎要比外面同等房型低出百分之三十。 这样悬殊,如果费费后悔,是有可能诉请法庭宣布合同无效的,但成诺怀疑,费费的银行账户里,是不是还有这笔钱。 而且“bar”主人同样拿出证据,证明这份合同并无明显偏颇。他固然拿到低价,却是全额付清,一手交钱,一手交房,这点优惠完全可以理解。 “原本我也只想求租,一年三十万,三十年后这栋房屋依然属于费费小姐。但她坚持出售,并一再主动降价——实在是个好机会,我联系上所有亲朋好友,四处借贷,才将这笔款项在数日内逐步全部付清。” 他在整个事件中,并无需要遮掩隐藏的部分。 是费费急切地想要大笔现金。 正确点来说,是劳智美先生。隔一天,全能便查到转账纪录,费费曾经连续分三次,将五百万存款转给劳智美。 成诺倒抽一口冷气,这笔巨款,她需要做牛做马四十年,其间不做任何消费,包括吃与喝,住和行。 糊涂的费费。 全能先生请她少安毋躁,他失踪了几天,拿回八份录音,录音中有劳智美先生的同事,劳智美母亲的麻将搭子,劳智美姐姐的前男友,还有他侄儿的同学等等等。录音已经经过整理,有些内容实属荒诞,譬如劳智美曾亲口告诉同事,他中大奖,所以必须辞职隐形,消弭无踪——那个大奖的颁发人大概只有费费——还有他母亲曾经在牌搭子面前夸奖自己儿子有本事,能够脱身出来做老板,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不知多少美貌的小姐扑上来倒贴;又及,他侄儿曾在同学面前炫耀他的叔叔愿为学校免费安装投币式自助洗衣机,劳智美姐姐男友则谴责他曾经的女友骨头轻,没脑子,稍微有点钱就想进豪门作太太。 看似杂乱无章,但即便是成诺,也能从中隐约窥见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成诺惊讶的是全能先生的网络覆盖如此之广,能量如此之大。 现在人都懂得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世界太小,谁知会不会在不远的将来再度面对面?仇人当然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利益当前,尚会踌躇,何况这等说起来已经与自己几乎已经毫无关系的人物? 她说出自己的疑惑。 全能迟疑一会,却还是给出了解释。 调查人员要从调查对象身边亲近人物那里取得情报,方法很多,但他们最多使用的,大致不过四种,第一种:调查员需在调查中时刻注意自身,检点行为,塑造出高大光明正义形象。再加以一张利口,绘声绘色,描述案情,分析利害,自然而然能够取得某部分人的亲近,同情与信任——很多时候,他们激于义愤,会主动挺身而出,提供线索;第二种: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会受利益驱使,只要调查员能够令他们确信泄漏某些事实并不会承担任何风险,反有好处,他们会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倾倒出来;第三种:总会有些人对调查对象充满憎恨与嫉妒,只要能对假想敌造成伤害,便是损人不利己,他们也会欢欢喜喜,毫不犹疑地去做——这种人多不多?只要稍加观察,随处可得;还有第四种:痴男怨女,游蜂浪蝶,这里便要看调查员本身的魅力与性格了,使用得当,岂止是多一只耳朵和眼睛? 此外,年幼无知的孩子也是可以利用的好对象,有时甚至无需诱饵,只要稍稍予以刺激挑拨,就能得到一个真正的小小包打听。 劳智美先生的个案,便几乎可以囊括以上所说的各个范例。 并不一定需要跟踪、偷拍、录音、录像、定位、绑架——这类行为不但麻烦,累赘,非法,得来的东西还往往不能起到应有作用。 涉及专业范围,全能兴致勃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偶尔间一瞥,发觉成诺面色不豫,他心脏轻轻一个停顿,已知有那里出了问题,但他毕竟不是毫无经验的青春期少年,面不改色,不知不觉间便将话题调整过来。 (待续) 第十八章 突变(7) 隔了两天,全能先生又拿来一份资料,成诺接过一看,竟然是劳智美先生的电话号码清单,最早可追溯至两年前。内容包括通话开始时间、结束时间、通话时长、主叫号码、被叫号码、语音或短信业务类型,甚至包括通话机主的所在位置,以电话号码大小排序,重复号码已被删除,号码边有着拨打(接听)次数,该位机主姓名、地址、性别、岁数、职业,干干净净,一目了然,巨细糜遗。 全能在通讯公司有线人,他们通过公司的话费分析系统调取通话单,随后用邮件发送到彼方邮箱,一人一月算作一单,每单只需两百元,加上联系人姓名,总计不过六千元。劳智美先生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所有**秘密统统曝露在他们眼皮底下,代价仅是成诺一月工资,或是费费那笔售房巨款两个星期的利息。 如此廉价易得,难怪手提电话与电子邮箱里永远无法杜绝广告与垃圾文件。 头一个名字便叫人吃惊,这位杰出人物曾经自称中国无人投币行业第一人,主推投币/刷卡洗衣机,烘干机,投币/刷卡电动车充电站,投币/刷卡兑币机,投币/刷卡吹风机,微波炉,热水壶,净水器……据说便捷、先进、洁净、环保、酷,无所不能,不可或缺,人人趋之若鹜,求之不得——一部广告做的天花乱坠,匪夷所思,只差如科幻小说,投一枚硬币进去,从出货口便能抱一个婴儿带走。 更有经营利润分析,据说三十台机器,五年时间,便能轻而易举取得一百六十五万元的纯利润。 利令智昏的劳智美先生受人蛊惑,在自助式智能洗衣项目投下近百万资金,购下二百五十台洗衣机分别安放在大学、机关宿舍、街道与小区内,其中亲戚朋友都有参股,劳智美父母除却拿出棺材本,还抵押了名下房产。可惜的是事实不如想象般顺遂美好——国人并不爱好到外面洗衣,一来总觉得人人可用的机器不够卫生,二来三元一次的清洗费用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更多单身人士情愿自己动手,大学生们则倾向于每星期一次,扛着大包小包回家——自然有父母为他们清洗晾晒折叠整齐,比洗衣房更加轻松方便。 而且机器也有问题,两个月内坏了百分之三十,请厂家来修缮维护,需要打躬作揖,三催四邀。 连这几次,就连最爱追风求异的新新人类也没了兴趣。 二百多台机器,一个月统共收回四千多元,连租房,管理与维修费用都不够。想要转手,哪里又找得到另一个傻瓜? 亲戚追上门要帐,银行发出通知,再不还款,就要收房,眼看着没生路了,才终于答应和费费结婚的吧。 第二个名字属于一名律师,名不见经传,但有资格有权利代书馈赠合同,劳智美先生与他联系紧密,恐怕有私下交易——这份馈赠合同副本已被全能先生找到,内容自然是费费无条件赠与劳智美巨款,用词谨慎,条款严密,且已经过公证。 这才是真得要命,所有馈赠合同协议,以交付为准,交付之后没有特殊情况无法撤销。 “假如证明费费当时精神状态欠佳,无行为自主能力,是否可以撤销?”难怪婚姻的婚是女子加昏,可不是昏了头。 “当然。”全能先生说:“但我恐怕费费小姐会憎恨你。” 很有可能。“我不能看着费费被人践踏。”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不是第一次,成诺也从未期望过得到什么回报。 她不是没有正义感,只是以往力量薄弱,声音细小,只得眼睁睁看着恶人猖狂,如今既然有能力,就不会袖手旁观。 接下来便是费费名字,前几个月她还占据主要位置,突然萎缩,乃至不见。取代她的是另一个年轻女性。最长通话记录高达四个小时零十七分钟,亏得他们,不怕电话打爆。 最令成诺惊讶的是,她认得该名女子。她曾经建议成诺往自己好友身后放箭——可不正是那位三色小姐。全名敬三色。姓氏罕见,成诺错读成“jing”,全能先生校正,应该读作“gou”。 成诺的心思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她原以为第三者都应是狐狸精蜘蛛怪,就如人间天堂总会出入的那些妙人儿——玲珑身材,小巧手脚,精致五官,皮肤细腻洁白无瑕,浑身散发动人香氛,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会走动的瓷娃娃,美妙的不似人类。成诺所在办公楼位于繁华地段,曾不止一次与她们面对面,肩碰肩,嗳,即便同性,也不由得目瞪口呆,蠢蠢欲动——正所谓“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若是此类尤物,确实可以理解。 三色小姐顶多只得一个清秀罢了。费费妆扮妥当,不可能胜不过她。若论学历,费费大学毕业,她不过高中;有一份较为稳定的工作,可也算不得亮埕埕明晃晃的铁饭碗,且薪水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难怪费费要问为什么。 “可否再详细一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至少要让费费明白自己究竟死在那处要害上。 “可以设法安装探头,但不保证效果,只能私下观看,不得传播。” 成诺同意,她不会引火烧身。 记录来的很快,原来三色小姐已与劳智美先生同居,摄像头不知被安装在那里,但可以完整地俯瞰整个客厅。 天还蒙蒙亮,三色小姐第一个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开门,下楼取牛奶和报纸,然后进厨房料理早餐——除了她,劳家共计六口人,个个需求不同,劳智美父母偏爱白粥,泡菜要现切现拌,放酱油不放盐,少许醋;劳智美先生口味偏西式,脱脂牛奶,培根,面包,鸡蛋必须一面煎;他的姐姐和父母一起喝粥,却要记得加上一勺肉酱,佐粥小菜雷打不动,两枚皮蛋,不能用刀,只能用丝线切开,不然会有铁腥气;劳智美弟弟与弟媳也同样住在这个三居室内,两人倒不是很挑剔,嗜好泡饭,配菜无所谓,但必须有馒头包子。 三色小姐永远只是随便吞点什么算数,众人吃早餐的时候,她忙着为将要出门的人准备鞋子,还要收拾厨房,之后的脏污碗筷也是她的责任。 下班时分,又是三色小姐第一个回来,双手提满菜蔬,鞋脱袜甩,赶进厨房做晚餐。 餐桌上必定有人指责鱼不够新鲜,肉有臊气,菜未洗净,汤太淡饭太硬。 饭后自然不会有人帮助她清理桌面碗筷,从厨房出来,三色小姐还要打扫客厅餐厅,那些复杂啰嗦俗气的多宝格每天都要清洁,地板要蹲跪下来逐块擦,要擦得泛出亮光来,擦地板的水,每个房间都要换,只要水的颜色有一点点发灰,就必须换水重来。偶尔挡到电视,会被大声叱呵赶开——姐姐弟媳从各自的房间里搜罗出脏衣服交给她,再拿回已经晒干折叠整齐的干净衣服,表情木然,嘴唇动也不动,像是对着一台全自动清洁机器。 时时接受命令,找一双袜子,端一杯水,找一封信。 休息天能不能停一停,喘口气?劳智美父母邀请牌搭子来家里打牌,乱纷纷,团团转,怎么少得了殷勤体贴的服务员? 根本就是一个忠实的奴隶。 难怪费费会落败。据成诺所知,她去劳智美家中,从来没有洗过碗,倒过茶,劳智美母亲曾经在背后说过:“油瓶倒了都不扶”。 任劳任怨的三色小姐甚至能够时刻保持温柔笑容。 就这样还得不到一个好字呢,成诺看着都会浑身发冷。嗳,费费应当真诚地感谢三色小姐,她将费费从火坑中搭救出来。 “他们何时举行婚礼?” “暂时还没人接到请柬。”全能先生沉吟片刻:“但劳智美先生曾和饭店交涉,要求取回宴席定金,未果,他改而要求无限期延迟——还有婚庆公司那里,费费小姐曾经在那里定制过一件塔夫绸婚纱,他也希望能够兑换成现金,如果不能,就按照三色小姐身形进行修改——事实上,费费小姐的信用卡清单还表明她曾经购买过宝石与钻石婚戒,成套的黄金首饰,定制家具,你有没有看见过这些东西?或是发票?取货单?建议你设法予以保管,或是尽快更换公寓门锁。” 成诺悚然一惊,随即颓然,自从费费出事,她就没回过公寓,只怕嗅觉灵敏的劳智美先生早已将那里洗劫一空。 “可有机会追回?” “正规途径,恐怕很难。”不错,若要设定怀疑对象,成诺的排名或许还在劳智美先生前头。 何况这只是些鸡零狗碎,真正的大头还在劳智美先生的账户中乖乖呆着。 舍本求末,何其愚也。 但如有可能,成诺不会留下一根头发。 (待续) 第十九章 突变(8) 成诺把这份兀长恐怖悲惨的视频拿去给费费看。 期间还遇到阻碍,那位英俊的年轻医生不希望他的病人受到太大刺激。 但无限制模糊拖延,如同养大脓疮,越大越痛,难以剥除,不如乘早挑破,反倒痛快干净——事到如今,还以为能够挽救复合不成?假如费费真有打算向三色小姐学习并力争超越,自认仁至义尽的成诺愿立时三刻双手奉上这本火辣生动的教科书,退避三舍,逃之夭夭;倘若不,那是最好,想必它能够如高温协同白细胞杀死有害病菌那样帮助费费尽快消抹劳智美留下的一切痕迹。 成诺有预感,费费会壮士断腕。 什么人或事物值得放弃两次生命? 费费已经能够坐起,面色依旧黄黄,嘴唇却已经有了血色,她见到成诺便露出微笑,对她无比信任,叫她看,她便看。 成诺坐到她身边,一手挽住细瘦腰肢,一手拿着机器,一只眼睛随时放在她身上。 医生抱着双臂,站在床前,只见赢弱的病人眼睛中反射出屏幕光芒——起初神色平静,只是眼神愈来愈凄惶,茫然,嘴唇簇簇抖动,如同无辜被责打的孩子,再然后会左右扭转脖子,观望四周,像是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忽而视线又落回屏幕上,凝视良久,再抬起头来,惨痛地以眼睛攫住每一个人,无声地哀叫求救——医生轻轻咳嗽一声,成诺立刻微微摇头,费费恍然未觉,重新低下头去——屏幕不足五英寸,却十分清晰,颜色犀利,正播放到劳智美先生拥住三色小姐,当着所有家人的面亲吻上去,迫切急躁,如狗啃骨头,众人大笑,他施施然将手伸进三色的衬衫里面。 屏幕里的三色小姐作陶醉状,屏幕外的费费面色惨白。 不得不甘拜下风。 最受打击的恐怕还不是被欺骗,背叛,污辱,而是一直以来死心踏地思恋倾慕的对象陡然间变得卑劣无耻下贱。 是他伪装出色精妙,还是自己有眼无珠? 费费的手臂时时在成诺背后颤抖,往复数次,成诺才明白她是要抓紧自己,她连忙俯身过去,一条手臂即可怀抱费费整个身躯,可怜的费费,她一身嶙峋瘦骨,硌得成诺浑身疼。 “还看不看?”既然已经知道是个坏鸡蛋,就不必一口一口吃到尽。 费费摇头。 成诺如释重负,一手关闭机器:“另外有个笑话说给你听,敬三色小姐曾四处宣扬,抢得一枚金龟婿,年轻,英俊,有家世,温柔体贴,身家千万,而劳智美先生也曾和朋友夸耀,新女友乃是某大型婚庆公司老板近亲。” “难怪,”费费说:“是个千金小姐。” “那位富甲一方的先生与敬三色小姐的关系仅限于雇佣与被雇佣,又及,同姓。” “不是亲眷?” “五百年前是一家。” “呵。”费费笑出声来。 成诺也笑,真不知要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相信一个千金小姐情愿这般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如要品尝苦痛,她们会选择奔赴索马里南部地区沉沦在难民营里拯救芸芸众生,抑是渡过北冰洋往地球另一端帮助搁浅鲸鱼。 也有可能,劳智美先生错认自己是比尔盖茨,或是吉诺李维斯。 “到检查时间了。”医生说。 “还有两句话,”成诺两眼盯住费费,“你的财产,我会设法索回。” “有办法?”费费笑:“尽力即可,千万不要舍命,我会内疚至死。” “只是你或许会被描述为一个疯子?” “可不是疯了足足七年。” “不要耽误治疗。” 嗳,在医院里,医生是上帝/耶稣/释加摩尼/默罕默德,金口玉言,不得违逆。成诺站起身来,费费坐在病床上,向她小小地摆手。 从头到尾,都没有流泪,大概已经流干了,再流,只得流血。啊,对了,已经流过血了,三十年,拢拢也会只有四千毫升,可灌满十来个可乐瓶,太少了,实在经不起挥霍。 成诺走出门去。 全能先生在门口等,一见她,就知事情已经成功了大半。 两人并肩走到电梯口,那里已有两名面生的护士正在等候。 不知怎地,电梯迟迟不到,护士们便闲闲聊起天来。 “一级珍稀保护动物。” “何止,老年大熊猫如果失足摔进泥潭跌断骨头,保护单位会先询问手术费用及价格,超过两千,即告放弃。” “里面那位已经用了多少?十万,二十万?” “怕是不止。真叫人艳羡,这般自轻自贱,烂塌塌,无药救,国家还一手一脚把她捞出来。” “出去后好处更多,房子,工作,存款,样样都有,实在不想做事,呆在家里天天睡觉搓麻将也未尝不可。” “宝贵的税金就这样白白消耗掉。” “这样就叫你眼红?还配置爱人呢,看到没有,漂亮的顾医生就这样被送出去,真无辜,好好的一个青年,偏要去照看一个二手货,神经病。” 全能在旁边暗叫不好,耳后忽然响起风声,他反应快,侧头一让,眼角瞥见一道乌光从鬓角边擦过,撞到电梯门框,又反弹回来,不偏不倚,砸破其中一个护士额头,受害者怪叫,抬手捂住伤口,旁边的人跟着大喊。 凶器唿一声落在地上,力道不绝,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滴溜溜的旋转,全能伸脚踏住,是只金属边框的播放机。 另一边,成诺面色铁青,仍保持投掷姿势。 全能不假思索,一把抓住成诺往安全通道飞奔,两个人跌跌撞撞冲出医院,连着跑过两个路口,才终于能停下来。 成诺一张面孔跑的通红,两颊火辣辣,麻酥酥,只觉得悲哀无比。 如果是个男人,成诺可以轻视,鄙夷,排斥,在他额头上打上沙文主义印记,提醒广大女性回避。但现在说话是同性——比异性更苛刻,更轻蔑。 真不能怪某些男性会终生歧视女性,她们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在她们心目中,浑身上下连同脑子在内大概都没有那片黏膜皱襞来得重要。 更有可能,是因为本身一无所长,所以才会这样想方设法打击别人——是,你比我美,比我强,比我幸运,比我强壮,比我聪明,比我富有,但你没能成功地霸住一个男人,不能从一而终,死守贞节,就算是做到首相总理都没用,一样要被讥笑贬值。 全能气得没话说。 “纵有不对,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滥用私刑。” 成诺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对不起,”略顿一顿:“可要自首?” 全能叹气。 “劳智美的结婚酒席要不要去?” 成诺的注意力哗地调转过来:“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物?去,当然去,怎么能够不去!” 紧握双拳,目露凶光。 真不让人放心:“不可公开捣乱。” “往礼金袋里塞冥币算不算?” “被捉到主家有权当众痛殴你。” 这家酒店还是成诺出面定的。 数量要比原来多一倍,占据一整个大厅,新郎姐姐弟弟站在门口收礼金,接到红包会随手捏上一捏,感觉厚软,安排在中央,不尽如人意,塞进角落。 大厅正中架起舞台,舞台正对主桌,桌子中央十二朵金箔玫瑰夺人眼目。成诺转开眼睛,这捧24k金玫瑰是她陪着费费一枝枝从金店的保险柜里挑出来,根根毫无瑕疵,叶子花瓣柔软光亮,栩栩如生。 “会不会有人识破?” “你以为这份请柬是从哪里来的?”全能笑眯眯:“这位同事转行已有三年,在任上时几乎与劳智美毫无干系,离职后电话也已经调换,是劳智美强求其他人代为转交。” “这个其他人与你有关系。” “经济关系。这份请柬他索价五百。”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仔细看,一桌桌宾客之间鲜少有人互相交谈寒暄,连眼神都很少对上,表情呆板,举止拘谨,有些人甚至眉头紧锁,脸色发黑。 分明是陌生人对陌生人。 酒席一桌只需两千元至三千元不等,而每位宾客一般会缴纳五百元礼金,一桌十人便是五千元,百分之百的利润,这样的好生意劳智美不会放过。 其中百分之九十七八的人他或许从未见过,但不要紧,只要带着礼金,黑猩猩他也愿意招待。 成诺拿过菜单,自上而下简简单单地一扫,忍不住嘴角抽搐。她看到红烧蹄膀与咸菜肉干,无锡酱排骨与生炒小青菜,炖鸡汤,整桌菜不会超过八百块。 婚宴开始,宾客还未动筷,大厅里所有电灯突然熄灭,乌黑麻漆一片,两盏探照灯唰唰唰地从人群中闪过,弄得人眼花缭乱后啪地一声在舞台末端停住。 成诺寒毛直竖。 音乐声起,白晃晃一个圆里三色小姐且歌且舞走上台,眼神迷离,神情恍惚,声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唱过一段,劳智美先生从另一端走上来(同样有灯光追随),两眼含情脉脉,手里一模一样紧握着麦克风——他的声音要高亢的多,能够震动屋梁,成诺看见顶上有灰尘簌簌落下。 两人一路抛媚眼,摆姿势,在舞台中央会合,两张嘴唇立刻黏住彼此。 新娘手指闪闪发亮,一颗红宝,订婚戒,一颗钻石,结婚戒,成色上佳,只需少许亮光就足够璀璨夺目。 玫瑰红宝石有零点九二克拉,钻石则是零点八五克拉。 那是费费的婚纱,费费的珠宝,费费的婚礼,费费的丈夫——敬三色小姐,劳智美先生,你们怎能如此得意洋洋,理直气壮,没有一点惭愧? (待续) 第二十章 突变(9) 好不容易捱过十分钟,大厅回复光明,宾客们齐齐松一口气,注意力重新回到桌面。 菜肴精美,问题是每盘大约只有两调羹分量,矜持些的人都不敢提筷子。 唉,他们实在是多虑了,大厅的光明并未持续很久,劳智美敬三色两位很快换妥衣服重新上台,唱歌跳舞,娱乐大众。 周围漆黑,只得舞台上一圈亮光,全身白色的两人化妆太浓,猛一看上去整张脸只剩眼睛嘴巴,十分恐怖。 有幼儿在台下大哭。 这样也能坚持下去,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表演柔情蜜意,也是很值得钦佩的。 灯光重又亮起时,成诺听见有人问:“还有没有?” 当然不是太受欢迎的缘故。 有乌鸦嘴回答:“一再而,而再三。” 灯光就在这时第三次暗下来,即刻有人唉叹。 跳上台来的只有劳智美先生,他上身只有一件背心,缀满五彩亮片,紧身裤腰挂在臀部上方,中间暴露出大块白花花松弛皮肉……不,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过门音乐一起,成诺还以为自己听错。 那首歌叫做“明天我要嫁给你了。” 据说这首歌同样曾由一个男性歌手全情演绎,回响不算太坏,但很抱歉,成诺无法想象一个男人该如何凄婉哀怨地倾诉待嫁情怀,所以从未购买、欣赏、甚至注意过——没想到今天会明明白白地近距离遭受打击。 劳智美先生歌唱途中把手放在自己脖子上交叉抚摸,眼睛闭闭,嘴唇撅撅。 到**处,如野猫叫春,猥亵听觉,兼带强奸视觉, “掐死他自己好了。”黑暗中有人嘀咕。 “再来一次,老子拿他的头弯过来塞进裤裆里去。” 时时打灭灯光,强迫停箸,冷菜变温,热菜变冷——腹中空空,便是真君子也要发怒了。 一人慢吞吞建议道:“诸位,三文鱼拼盘业已吃尽,只余碎冰,兜头兜脑丢过去,马上令他清醒。” 全能听得出那是成诺声音,他立刻捉住那只不驯的手,唯恐她下一刻便让设想成真。 成诺立即转动手腕挣扎。 动作激烈,全能一滞,马上松开。 另一个声音及时赶来救援:“还是让那些盘子留在席面上的好。”叹息一声:“至少还有冰,只只碗脚朝天,知道的是分量不足,不知道还以为这里是慈善组织赈济非洲饥民现场。” “熏鱼一人一块都分不到,这家酒店太黑心。” “已经很公道,这一桌酒不过七百元。”比成诺预料的还要低。 一桌人有致一同地发出惊叹声。 “我弟弟在这里做副理,半年前接单时对住的明明是另两位小姐,其中一个是新娘,不晓得有多么大方干脆,谁知一拖半年,新娘、酒水、菜色统统换掉——别人越换越好,他越换越差。我弟弟被经理骂得狗血淋头。” “不是说出身很好?” “真正有身家的人才不会使用这种拙劣手段显示自己。你有无见过政治局委员上春节联欢晚会表演节目?只有那些平时受尽冷遇漠视的小人物才会乘此良机出尽百宝吸引眼球。” 这话真是再对也没有。 结束时居然还有人捧着大蓬玫瑰上前献花,继而热拥舌吻,不待司仪解释,成诺已发现那个装扮得如同十七八岁少女的人正是敬三色。 就快要趴在地上吻他的脚了。 幸而这确确切切是最后一场,大家都能少受些折磨——谁知舞台彼端又挂起大银幕播放pda,内容奇妙——居然是今日两位主角玉照,最早自襁褓起,轮番出现。 简直就是惨不忍睹,有些幼婴固然是安琪儿,但更多孩子在此阶段会显得粗糙、痴肥、蛮横、粗野、肮脏,如幼年敬三色与劳智美,明眼人一看便知,父母照看得并不精心,或是有心无力。 自揭底牌。 不必再看下去了,何况接下来也没有鱼翅鲍鱼可吃,成诺示意全能,准备离席。 “哎呀,”途中全能取笑她:“说不定新郎新娘会踏着皮球叼着火把来敬酒。” “他们什么时候度蜜月?” “没有蜜月。” 不准备衣锦还乡? “敬三色小姐只有三天婚假。” “那么我们可以再快一点。” 迎头痛击,宜早勿晚,尤其是经济案件,时间拖得愈久愈对原告不利。 *** 法庭收到起诉状经审查立案,因为双方拒绝调解,协议无法达成,当即开庭。 成诺是费费的诉讼代理人。 那份馈赠协议被当作护身金牌,劳智美一开始还老神在在,满不在乎,直到原告律师拿出司法精神鉴定文件,两名具有五年以上精神科临床经验并具有司法精神病学知识的主治医师确定费费罹患精神分裂症,其症状表现最早可追溯至两年前——数月前的馈赠行为因馈赠人无民事行为能力,自然而然被宣布无效。 有人要割他的心头肉,劳智美双目赤红,青筋暴起,污言秽语倾盆而下,如有可能,他会不沾佐料生吞成诺。 劳智美不服判决,上诉至第二中级法院,被驳回,维持原判。 费费的财产一部分被用来偿还欠款,一部分被劳智美家人瓜分,其余的用来维持那两百五十台洗衣机的运作,以及,劳智美先生野心勃勃,预备进一步扩展营业规模。 现在要全数吐出,可不容易。 最少那套房子是保不住了。 撒泼,躲避,耍赖,劳智美弟弟甚至将汽油浇在身上,叫嚣要与执行人员同归于尽。 焦头烂额的劳智美先生竟然还有力气时间四处宣扬费费烂糟糟,疯颠颠,成诺作为狐朋狗友,不幸被一同括进。 全能安慰成诺:“很快他就不会再有这份心思。” 下无立锥之地,上无片瓦遮头,没有工作,生意失败,债主多如跳蚤,他要是劳智美,连自己名字都不会提起。 果然,两个月过去,劳智美销声匿迹。 他名下的房产与其他资产被拍卖,馈赠被追回,费费账户恢复原貌指日可待。 据全能说,他们全家已经搬到郊区乡下居住,又问成诺:“要不要继续了解?” 成诺摇摇头。 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劳智美敬三色又都是那么贪婪自私的人。他们的结局,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 成诺拎着蛋糕糖果去看费费。 到了医院,才知道费费和顾医生在游泳池。 恒温游泳池位于医院东南角,并不对外开放,常年维持在二十六度到二十八度,人体最为适宜的温度,外墙爬满蔷薇,顶面有天窗,可以随时遥控打开关闭。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探访人员也必须消毒更衣才能入内。 广阔的泳池馆内空气清新,略带湿气,有中央音乐,成诺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异常悠扬舒缓,顾医生套件宽大的白色外袍,蹲坐在池边,和浸在水里的费费说话。 这个泳池里的水当然不会像外面那样浑浊,它清澈的就像是不存在,水面倒映出天空,费费像是漂浮在云朵里。看到成诺,她立刻返回深水向她游过来。 水面上平静如故,水下一条灰影闪电一般窜过。 活脱脱一条大鱼。 看到蛋糕盒子,她欢呼一声,立刻打开,成诺递上塑料叉子。 “会变成一条肥鱼。”她感慨道,但舍不得放弃,这是她最喜欢的香橙起司。 顾医生走过来:“鱼也会肥?”外袍敞开,可以窥见健美身躯和深色泳裤,成诺微笑着转过头去。 “怎么不会?”她懒洋洋在池边坐下:“每次吃到清蒸石斑,都会希望它肥一点。”伸手捏捏费费手臂:“太瘦。”不胜遗憾。 费费哧地一声笑出来。 几个月细细调养下来,精气神要比原来更好,或许因为变异的关系。肤色不像原来那么黄,反而带着点病态的苍白,但头发茂密,乌黑,双唇殷红,眼睛明亮。 肉眼看还有些偏瘦,可要放到泳装杂志上去,这个身段无懈可击。 她请顾医生吃蛋糕,医生也不推辞,拿过她的叉子阿乌阿乌地吃起来。 态度亲密,成诺有些担心,却也感到安慰,总比继续牵挂着那个劳智美要好,至于别人说什么——让别人统统跳海去死好了。 费费靠近池边,顽皮地抓住成诺双脚,拖进水里。 成诺警告她:“我在水中如同秤砣。” 费费仰起面孔,丰茂青丝在水中散开,整个人就像是沃塞毫斯笔下的水妖宁芙。 “事情办完了?”语气平静。 成诺点点头。 “谢谢你。” “不客气。” 费费没有提到劳智美,仿佛此人从未存在过,她将额头轻轻靠上成诺膝盖,“今后怎么办?” “活下去。” “什么事情到了你这里都会变得简单,成诺,你有一根钢铁脊梁,你无所不能。” 成诺苦笑。 如果真的无所不能,她不会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她低下头,抚摸费费湿润柔滑的头发。 为什么帮助费费?三十年的友情当然是原因之一,更多的是她要证明自己并不是真得那么软弱怯懦。 且卑微的只敢迁怒,放弃,遗忘。 (待续) 第二十一章 突变(10) 假期结束,成诺回去工作,司机仍然是全能先生。 他收敛起周身气势,重新穿回那套制服般廉价西装,脚上踏一双灰边球鞋,推一个平头,半寸长的头发参差不齐,许多高级场所会拒绝此类粗人入内。 成诺深深地凝视他:“我是否可以申请换人?” 他在后视镜中作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你嫌弃我!”他控诉。 “太大材小用了。”此位仁兄手眼通天,有大能力,说不定还拿着公私双薪。 “你始乱终弃。” 好大的罪名。“用不好成语就不要用,”成诺摇头:“你可以说鸟尽弓藏,狡兔尽,走狗烹。” 他居然吟起诗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摇头晃脑:“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一样不合适。” “至少让我请你吃顿饭。” “什么理由?” “庆功。”他沮丧地道:“还有,你忘记和我说谢谢。” “哦,那么应该我请你。” 谁请谁都没太大关系。 老马识途的全能先生将车子开到一座大厦群楼下面,水泥不锈钢玻璃高墙下面一个阿婆守着个竹篮,篮子里面全是白色香花,最大的是栀子,连碧绿的叶子一起扎成一束一束,最小的是茉莉花,用铅丝攒起来,做成小扇子形状,或是手镯;还有玉兰花,形与色都会令人联想到羊毫笔尖的那种,用铅丝绞成一对对卖。 都是能挂在衣襟上的,但失了水,连一天都活不到,枯萎的时候,会有恶臭。 成诺宁愿让它们好好地待在树枝上。 灵巧的全能先生偏在这个时候变得迟钝,他带上来一对玉兰,小指长短,末端穿过铅丝的地方已经变色,萎缩,流出汁液,和人类的伤口相仿佛,成诺只得接过来挂在包上。 没有直达电梯,只有扶梯,且从一层直接飞跃上四层,落差将近十六米,百余级,宽度仅容两人。 全能紧紧跟在成诺身后,相距不到两个梯级,他平视过去,恰好是一个“v”字形脊背,连带结实腰肢,曼妙动人,他觉得有些无礼,却又很难移开贪婪目光。 走到半途,突然成诺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望住他,全能心头无端端升起不祥预感。他反应已经极快,但成诺已经扬起手来,指间精光璀璨,她竟然将钻石戒指反过来带,锐利尖角朝着他双眼扫过来。 全能大惊失色,手掌陡然捉紧塑胶扶手,上身猛然后仰。 红酥手,鸳鸯腿。 成诺几乎与此同时一脚踢出,她今日穿着牛皮短靴,靴尖有金属包头,站得位置高度又极精妙,不偏不倚,正中要害。 全能惨叫一声倒翻出去,幸而下方并没有人,他在空中打一个筋斗,喀一声落下——梯级狭窄,扶梯仍然在走动,他一步踏空,膝盖与下颌重重敲在金属阶梯上,眼冒金星,痛彻心肺;袖口又被卷入不断移动的阶梯缝隙,幸得他敏捷力大,才在殃及手指前拽出——好一番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终于站稳,不曾变成滚地葫芦。 他既惊且怒,不顾身体疼痛,足尖用力,两三下窜回原位。 这时扶梯已到尽头,成诺沿着行进方向向前一步,落在平地。 “愚蠢、莽撞、幼稚!”亏得他还记得放低声音咆哮:“若是普通人,现在可能已经折断颈骨!” “嗄,你是普通人?嗄?” “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应当我来问你,全能先生,我不相信每个对象都能得到这等亲密优待。”成诺平静地说道:“你预备得到什么报偿?我们相处时间不短,你应该知道我最恨窃贼,财产、感情、信任、婚姻、健康、生命,无论是哪一种目标,统统十恶不赦,罪无可恕。” 全能的心咚一声掉下去,糟糕,真糟糕,他原本就反对这个计划,无奈意志不坚,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你确实吸引了我。” “我是有夫之妇。” “你很早之前就在准备与施内克离婚。” “离婚证书并未签署,他仍然是我丈夫,我仍然是他妻子。” “我以为你并不喜欢他。” “不不不,”成诺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我尊重并喜爱施内克,与他分离实属不得已,他或许有错,但我更为自私,冷酷,无可救药。” “他是块霜打的老木头,请告诉我,他究竟哪里战胜了我?” “他始终如一地爱护我,保护我,且面孔身形如同电影明星。” 曾有人将施内克先生形容为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原来情人眼中不但会出西施,还会出潘安。 看来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全能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如闪电般直视成诺:“是他提醒你。” 是,他没有你那样忠诚,成诺几欲脱口而出,但蓦然间一道火光穿过大脑,“不,是其他人予我警告。你还记得那两名护士吗?既然费费身边有,那么我这里呢?他们当不会厚此薄彼。” 他眉头打结,他想起来了。 “会有其他人。” “我会啄掉他们的眼乌子。” “恶毒的女人。” “相信我,已经很客气。”成诺冷笑:“把我们当什么?大熊猫,桃花水母,金丝猴,霸王龙?” 她眼中如钻石般晶光闪烁,呵,原来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但天棚上明亮璀璨的灯光出卖了她。 全能叹口气,真不该接这个任务。 他做最后努力:“总要吃饭,这里的白斩鸡美味至极。” “走吧。”成诺说:“送我去医院。”在这个世界上,她无法理解的东西有很多,分手饭是其中一种,怎么还能提起胃口?那份尴尬就足以令胃穿孔,不要说白斩鸡,酌金馔玉,烹龙煮凤都不值得。 除非是爱得深了,互相咬对方的肉来吃。 车子上成诺拆出两条巧克力,递给全能一块,也算是请过了。 “吝啬。” “请尽快安排其他人来接班。” “施内克怎么会对你这样的女人动心?” “他被调职与这件事情有无关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里确实需要他。”全能喃喃道:“等他回来,他会绞断我浑身骨头,一寸寸吞下肚。” “他会理解并体谅你。”成诺安慰他:“或许只有绞断骨头?” 全能从鼻子里喷气。 他目送成诺走进医院,知道从今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不是不难过的。 费费近来几乎日日待在泳池里。 基因给与她厚赐,普通人浸在水里,二十分钟皮肤就要起皱打褶,四个小时就会浮肿,她可以悠闲自在地在水里度过大半个白昼和整个夜晚。 她游过来,金色比基尼,前后大概只得皮肤面积的百分之二三,边缘镶嵌细小水钻——自然不会是医院提供。一身雪白的皮子,看得人眼晕。 成诺走进浅水池,在宽大台阶上坐下:“求安慰。” 费费露出同情神色:“恶意猜测变做事实。” “我宁愿他嘲笑我花痴、轻浮、自作多情。”成诺托住头:“我原本以为我们能够成为朋友。”原来世间万物都经不起试探。 费费不以为然:“男女能做朋友,上天造人时就不必分开性别。” 一针见血。 “他们不会放过你。”费费说:“当然,还有我。” “既然如此,费费,你要谨慎。” 费费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脖子向后一仰,笑不可抑:“我要谨慎,哈,我要谨慎什么,现在的我比伊丽莎白女王更写意——面孔漂亮,身体健康,腰缠万贯,还有英俊的顾医生孝子般日日夜夜随侍在侧——兢兢业业,从不懈怠,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她用手掌拍打水面:“太多奢望,老天都会拿雷电来打我。” “目的均不单纯。” “太正常了。”费费语气悲凉:“一见钟情纯属臆测,白头偕老只得幻想,同富贵,共患难早就成为一场笑话,生死与共更是沦落成滔天大罪。成诺,你比我更天真——现在的人们推崇金缕衣,五花马,夜光杯,葡萄酒……有风使尽帆,有花堪须折,只要过的快活,哪管它死后洪水滔天。” “嘘,顾医生正在走过来。” “没关系,他头脑清醒,有知识,有涵养。” “所以只得默默承受侮辱。”顾医生接口道,他提来一个方形盒子,打开,里面是成打药瓶与一瓶清水,杯子。 “费费有口无心,请勿介意。” “没关系,我知道她心情仍然不好,另外,”英俊的医生露出狞笑:“我可以一天五次的报复。”他拿出药瓶,一份份地分好。 费费惨叫:“每次吃药都要吃上半小时,甚至没有苏打水。” “苏打水会腐蚀你的咽喉胃部,我会被上级警告处分。” 成诺注意观察,顾医生看费费,如成人看顽劣的孩子,满是宠溺纵容——或许没有情爱成分,但对现在的费费已经足够。 “成诺小姐,你实在无须这样警惕。上面或有意图,但并非强制——对于你们,我们都是一样,一如介绍所,同游团,见面会,至多提供机会接触,最终结果还是要看双方意愿。” “可否单身?” “单身对人对己,都是一种损失。” “骨肉分离更是惨痛。” “许多残疾,智力发育迟缓,重病或罹患传染病症的婴幼儿同样需要长期驻守医院。”医生轻声劝诱:“相关政策极其宽松,也许只需**年,便能一家团聚。” 成诺惊疑,她原本以为顾医生是全能说客。 “不,我是施内克的说客,”顾医生向她展现雪白牙齿:“我父亲是施内克的医生,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亲若手足。” “成诺小姐,还请你慎重考虑。” “我有另一面,对他来说,十分凶残危险。” “他愿意承受风险,他不愿意失去妻子与孩子的母亲。” “你应该请他慎重考虑。” “这正是考虑的结果。” “恕我无法接受。我不是螳螂。” 死局。 顾医生苦笑,可怜的施内克。 (待续) 第二十二章 突变(11) 顾医生低声诅咒:“没想到会有人比施内克更加倔头犟脑。” 成诺只得微笑。 真是不容易,一百个人里面大概会有一百零一个为施内克先生鸣冤,但成诺的心脏是钢铁混凝土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固然凄美,但他们想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没有?单看他们自杀后两大世仇家族竟然会放弃敌对,并在城中为两人铸了一座金像,便可以想象那份哀恸有多么真挚深刻。不知他们在地狱中看着亲长为他们伤心憔悴甚至死去,后不后悔?为爱情不孝乃是创世纪以来人类所犯下的最大过错之一。近百年来,父母要求更是一再放低,甚至不要你承欢膝下,殷勤侍奉,只要你生活平顺,身体健康,别让他们担忧操心,白头人送黑发人——那个画面实在是凄凉。 施内克的父母已近耄耋,成诺不愿成为帮凶。 她和费费说:“至少已经结过一次婚。” 费费赠她白眼。 成诺哈哈一笑,拍拍鲛人的脑袋,走出门去。 在医院大门外等候的司机业已更换,他们效率惊人。 “到哪里?” 成诺抬手看了看表,四点三刻,现在回公司只能坐上二三十分钟,着实尴尬,索性逃到底,“回家。” 有家可回是件难以想象的幸事,真不晓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会和父母吵得死脱,视养育了自己十八年甚至更久的家庭为囹圄枷锁。 成诺在路上买了西瓜带回去。 本来司机要送到楼下,但不知为何,路口挤满人,成诺老远便嗅到新鲜血腥味,十分浓烈,盖过草木香气。 成诺眼睛锐利,从人群的缝隙间她看到白色毛茸茸身体瘫在地上,肚腹破裂,内脏流出来,小尾巴还在血泊中颤动,它的主人一脸憎厌,正拿着扫帚簸箕清理路面,旁边有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用炉灰,不然扫不干净。”“现在那里还有炉灰?先用报纸裹起来,不然还要流血。”“是谁做的?我们这里一般人进不来。”“想来不是为了吃肉。”“学生吧,学生压力大。”“以后狗要牵住,不能放它们乱跑。” 有人问:“不送兽医?” “还送什么,少掉一条腿,救回来也是瘸子。”扫帚碰到小狗身体,小狗发出哀鸣声,挣扎着抬起头,被血液污染的眼睛充满渴望地凝视着它的主人。 那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它的主人将它弄进簸箕,走到垃圾箱旁边,心急慌忙,一时倒不进去,他用扫帚戳它。它咬住扫帚末端的塑胶丝,整个身体悬在空中,内脏从伤口垂挂下来,摇摇晃晃。 呵,求生。 整个场景似曾相识。 成诺走过去,“你不要它,卖给我好了。” 狗主人呆了一呆,突然也有点不好意思,“救不活了。” “试一试。” 他倒也干脆,“拿去吧,救活了也归你。” 成诺伸出双手,轻轻托住仍然紧紧咬住那一丝生机的小动物:“我带你走,会有人救活你。”她能感觉到那僵硬的小脊背骤然松弛下来,牙齿松开,它落进她的掌心。 她把它装进手袋里提去宠物医院。 这家宠物医院要比之前的那一家更为整洁,宽敞,专业,小狗伤势严重,但并不是没有挽救余地。医生先急救,冲洗伤口,“以后要牵好,这里很多大狗。” “是动物?”不是人类,她以为只有人类会这样残忍。 “大狗,非常大的狗,看看,这条腿骨断的多么干脆利索,一口咬下,毫无还价余地。”他将手指伸进某个血肉模糊的地方:“这是齿洞,”他轻而易举将手指拿进拿出,“牙齿要比我的食指粗,不但大,攻击力强,而且残忍,它会戏耍猎物。看这些伤痕,它曾经噙住小狗的头,它能简简单单地杀死它,但它不。” “什么样的大狗?” “很多,牛头梗,寻血犬,大白熊,哈士奇,牧羊犬。” “我以为这些犬只都很温顺。” “所有有爪与牙的生物都有野性在血液中涌动奔流,只不过某些能够压制和隐藏,有些则不。它们何时爆发?不,我不知道,它们的主人也不会知道,能够拿出这个答案的人会成为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 兽医为小狗注射,它在睡去之前感激地触吻他的手指。 他向成诺询问当时情况,肇事犬有无被捉到扣起?假如没有,他有责任通知管理员,这是一定要找到的——如果只是主人放纵姑息也就罢了,怕的是野狗,它们不但会袭击小狗,幼嫩软弱的孩子也会成为目标,出了人命,那就是真正的大事了。 “前两年连接**、禽流感、犬瘟热,许多人家不管不顾把健康的狗只也丢出来,我曾看到一条黑色寻回犬,大概是隔壁小区丢出来的,天天沿着围墙呜呜呜,想回家——这些狗大多都死了,但也有活下来的,比野生动物更凶悍,狡猾,无所顾忌,喝,你绝对想不到,其中几条狗甚至会拨动门把手开门。”兽医叹口气,“它们对人类充满仇恨,决不友善。” 成诺垂下眼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流行饲养大型犬,其中有些成年后可供三岁以下幼儿骑乘,一张口可以吞下成人整个手掌,每月各类消耗高达两三千元,平时叫它们“宝宝”“囡囡”。每天早晚带它们出来散步。 小区里面最少有七八十头这样的大型犬,管理员怕是很难找到真凶。 小狗也很多,饲主并不吸取鲜活活的教训,仍由它们到处乱钻。 一条黄色的吉娃娃站在玫瑰径上,身形不足一尺,却仍然冲着成诺凶狠的吠叫,声音洪亮。 成诺认得这条小狗,它属于二楼邻居,见人就叫,人若不退不逃,它会呜呜呜地眦出满口牙齿,放低身体准备攻击,成诺一直怀疑它错认自己是一条斗牛犬。 “快回去,”成诺说:“小心变作大狗狗粮。” 它继续大叫,声音中参杂进些许呜咽,尾巴紧紧夹在双腿间。 它的视线并不在成诺身上。 成诺背脊突然有生出尖刺的感觉,她绷紧肌肉,稍稍后退半步。 她看到了,那是一条满身血污的大狗。 毛皮基本都是黄赫色的,难怪藏在草丛里能够一丝儿痕迹不露,吻部很长,黑色,眼睛藏在里面;耳朵毛蓬蓬的,大如蒲扇,奇特的是在身体两侧都有金钱豹那样美丽的花纹——如果全身都是如此,应当十分漂亮,可惜的是它们的关系非常疏散,一块块,一片片,七零八落,各自为政。偶尔也会出现斑秃,像是胡乱组合在一起的杂碎,反而令人厌恶。 见到成诺,它向前走了两步,它的腿又细又长,白色,上面也有斑点,更丑陋,像瘢痕。 它忽地仰天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向成诺露出一个笑容——两颊边肌肉受到拉扯,向后,展示出牙龈,齿根,血红的舌头耷拉出白色的齿列。紧接着,耳朵在空中晃了一晃。它转头,望向另一个方向。 成诺跟着看过去。 那是两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那条形容古怪的大狗乍然跳起,速度快的几乎无法捕捉。 它向成诺的父母扑去。 两位老人惊呼一声,躲避不及,成诺父亲先被掀倒,他的妻子返身挡在前面,大狗发出兴奋的嘶吼声,它扑在老人脊背上,下口嘶咬,浅色衣服与头发上立刻染上血迹,成诺父亲从妻子身下伸出手臂,挥舞扑打,但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忽地一声尖锐啸叫,一只猛禽从天空扑下,行至半空,有力坚硬的双爪伸出,目标正是大狗头颈。 眼看只差两三公分,大狗突然打了个滚,弹簧般从雕爪下跳开,蛇雕为及时收起利爪,身体失衡,虽然急急拍打翅膀,却还是撞落在两位老人身上。 它清晰地听见老人呻吟,几乎无法控制想要去看。 只不过略略一顿。 窥见隙漏的大狗无声无息猱身上前,被腥臭气息提醒的蛇雕急急拍打翅膀,跳跃后退,但终究还是躲避不及,被恶狠狠地咬住一边翅根。 她发出凄厉叫声,拧转头颈,啄向大狗眼睛,另外,双爪抓向对方胸口。 大狗胸口顿时鲜血淋漓,但它若无所觉,拖着蛇雕跑了两步,跳入玫瑰花丛。 玫瑰茎干上生满尖刺,不过十来秒,蛇雕周身羽毛便已撕扯的零落不堪,另一边翅膀被折断,眼睛也被伤到,流血不止。 大狗一路拖拉,越过葱茏草地,留下一条斑驳痕迹。 彼端有一个水池,池水清澈,为免幼儿意外溺毙,仅有三十公分高度,问题是,这点高度,已经足以杀死被大狗带进水池的蛇雕。 成诺不断试着扬起头来,但那只聪明的凶兽显然能够明了她的意图,它将整个身体压在成诺身上。 深秋时分,水已经冷得快要结冰,成诺只感觉全身刺痛,怕是很快就会麻木,身体失去控制,接下来便是死亡。 怎么能够! 她沉下心来,回忆身体变化那一霎那——她的身体很快开始发热,膨胀。 大狗仿佛也有共鸣,它惊疑不定地抬起身体,眼睛死死盯着猎物。 它的牙齿被变化中的骨头和肌肉推开。 怎么能够!? 大狗松开牙齿,冰凉的水令它清醒,它突然又露出一个笑容。 变化中的人类仰面躺在水中,而它铭刻在血脉中的本能告诉它,撕开猎物的肚皮,扯出肚肠,令它流血伤痛致死,是种最为安全省力的捕猎方式——它舔抿嘴唇,四爪紧踏地面。 它没有等待,直接一跃而起。 (待续) 第二十三章 突变(12) 成诺的大脑非常清楚,但身体已不容许她作出大动作,连续,短时间两次变化令她的力气如同洪水那样从骨髓肌肉里流出去,她已站不起来,也无力举起手臂蜷缩身体抵挡接下来的杀戮。 她能感觉到大狗的利爪刺入脆弱的腹部。 她张开口,叫:“救命!救命!”已经用足力气,但还是细弱如丝。 忽然她身上一轻,新的疼痛随之而去,阴影笼罩下来,一个人把她从水里捧起,她听到沉闷的乒乓声,狗的惨叫,以及人们的惊呼。 那个人将成诺抱起来,一样温暖柔软的东西覆盖在她的身上,成诺嗅到熟悉气息。 “爸爸,妈妈?”她抓住那个人。 他低下头将嘴唇压在她的耳朵边:“没事,没事,呵,他们安全,只是受到惊吓。” 她明明看见了血。 “救护车很快就到。” 是的,成诺听见了警笛声,她骤然松弛下来,陷入黑暗之中。 *** 随车来的陈爱国医生向施内克讨要成诺,他只得双手奉上。 成诺的父母已经经过简单清创包扎,“嗄,怎么样,囡囡怎么样?”两位老人好像完全记不起自己也受了伤。 医生的助手过来安慰他们,并网开一面,容许他们上车跟随。 施内克只好来到另一辆救护车上。 那头大狗被固定在硬式担架上,它先是被施内克一脚踢开,然后在逃窜过程中被全能打中后腿,腹部。 “这是什么狗?” “不是狗,”一旁急救的医生说:“非洲猎犬,也叫三色豺,非洲野狗,在非洲,现在它们被列为第二个最濒危食肉类动物栖息地丧失和狩猎是主要的原因,,现存不过二十五个种群,约有三千只左右——看她的脚,每只脚有四个脚趾。非洲野犬是唯一前肢没有上爪的犬科动物。”他放开爪子,抓住大狗的下颚,研究它的牙齿,大狗猛烈挣扎,他差点被咬中:“很凶悍,”他快活地说道:“应当是成年雌性,三色豺是女儿国,雌性比雄性更为聪明强壮。” “雌性?” “当然是雌性,她有乳/房,没有睾/丸和阴/茎。嗯?看,它开始变化了。” 医生镇定地观察那块扭曲着蠕动的畸形**,并循着它(她)变化的步骤逐一放松担架固定带,毕竟人类的体型要大过野狗很多。 终于露出原形。 “敬三色。”施内克低声道。 “的确。”全能吸一口气,“我们愿以为她养了一群狗,原来她并不需要,她自己就能吃下所有内脏肉块。” 劳智美一家在郊区租屋居住,一家七口人窝在一百二十平方米水泥毛胚屋子里,单靠两个老人的退休工资及敬三色一人工资过活,月租永远拖拖拉拉,时断时续。这个月房东上门催租,只见房门窗户紧闭,久叫不开,她以为他们又借故躲避或是已经搬走,就叫人来强行破门,孰料大门一开,一股难以想象的臭气连同苍蝇直挺挺如一面墙壁那样倒下来——客厅中遍布黑色粘腻污垢,一堆堆一团团垃圾倚靠在角落,凝结成丘陵,铲都铲不下来。不得已,房东使人接通自来水管来冲,未曾想,表皮溶解,下面曝露出焦黑干肉与灰褐色骨殖。经法医检验,这些骨肉均属人类所有,且并不止一个。 其中几个身上有捆绑痕迹,死亡时间并不统一。 “因为我对腐食毫无兴趣。” 三人回过头去,敬三色已经变化完毕,先前的伤势与**骨骼的变动收缩令她面孔扭曲,在灯光下,两眼仍然绿油油。 “而且你们还说错一点,那两个老家伙从未拿出一分钱来,一家七口,靠的统统是我的工资。”她眼中露出凶光:“一窝寄生虫,吃我,穿我,用我,还打我,骂我,羞辱我。” 全能嗤地一声笑出来:“这宝贝可是你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抢到怀里。” “谁能料到竟是这样一个货色?表面光光,内里既丑又烂,”敬三色沙哑地道:“我早该料到,龙配龙,凤配凤,乌龟配王八,那个蠢货贱人看中的男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出现在她面前的劳智美,风度翩翩,文质彬彬,出手阔绰——后来她才知道所有花销都出自于女方账户,但那又如何,只能说,这个男人有他的本事,才会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倒贴——对费费,她既是羡慕,又是嫉妒,但最多的,她轻视鄙夷这个可怜天真的老姑娘。 假如她有那么一栋房子,她眼角都不会扫劳智美这样的男人一下,近千万哪,好好筹划一番,做个投资移民也未尝不可,到时候,拿一张美国或加拿大的绿卡,锦衣、美食、宝车、豪宅,只稍轻轻勾动手指,就有大把英俊高大年轻能干的男人趋前以供挑选。 何必苦苦巴着这么一个男人,身家性命全部交在别人手里。 看不起归看不起,对她来说,这是个好机会。 劳智美能从费费包里挖出钱来。她也能。 短短几次接触,她便捉住了劳智美的弱点,这个男人,贪权逐利,好高骛远,将所有财产馈赠出去的费费对他来说,已经是块没了鲜肉的鸡肋,如今只要有小小利益,就能让他改变主意。 借着自己与老板同姓,敬三色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是个颇有身家的富家女——两者几乎一拍即合,一两个星期,新娘便已成功换成敬三色。 真相总有揭开面纱的一天?才没关系,敬三色曾假意要求婚前财产公证,以为整个婚庆公司都是嫁妆的劳智美连忙拒绝。既然如此,即便有婚姻法支持,敬三色也能从劳智美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谁知道千算万算,算不到煮熟的鸭子还能重新长满羽毛,拍拍翅膀飞走。 敬三色认识全能,这个男人曾经一直陪伴在费费诉讼代理人身边,为她送茶水,加衣服,检点文件,料理琐事,照应十分周全。 一脚将她从仇人身上踢开的男人是成诺的丈夫。 他们关心她,爱护她,仪表堂堂,而且有权有钱——她凭什么得到那么多? 敬三色最憎恶的就是成诺,她健康,漂亮,富有,她凭借着身后的权力,夺走了劳智美,也是敬三色的钱。 劳智美早已辞职,家里存款、房子、车辆以及其他值钱的东西全都喂了债主,一家人不得不搬到郊区去住,条件简陋如猪窝,连自来水都没有接到厨房和卫生间,院子里一个龙头,淘米洗菜,清洗衣服都要在那里完成,厨房里用的是天然气,每月一次更换也是她的任务。 她曾要求大姑子小叔子不要每天洗澡,免得增加水费和消耗天然气,劳智美冲进房间,劈头盖脑一顿打——其他人依然如故。 鼻青眼肿,连化妆都盖不住,好几个顾客被她吓走,以及,这次体检检验出她怀孕三周,人事部经理建议她自动辞职。 她拖延了好几天才将这个坏消息告诉劳智美,他拖她到院子里,用脚踢她腹部。她血流如注,奄奄一息,躺在冰凉的院子里,没有人来关心,甚至没人来看上一眼,到了中午,她婆婆用脚尖戳她,命令她去烧饭。 敬三色在饭菜里投进一整瓶安眠药,她原本只想乘机逃走,但等到他们一个个倒下,她忽然饥肠辘辘。 她饿。又渴。 她撕开劳智美腹部,将整个头伸进去,痛饮鲜血,吞吃内脏。 痛快,真痛快。 她整整吃了一个星期,新鲜的,肥嫩的肉。然后她想起了成诺。归根结底,是这个女人夺走了她即将得到的一切。 她现在有极为敏锐的嗅觉,她沿着成诺的气味一路搜索——并不容易,但她还是找到了这里。 三色没有妄动,她观察了好几个星期,她发现了一个或许只有动物才能发现的秘密。 成诺也是怪物。她能够变成鸟。 揭露她,贴大字报,拍下照片录像寄到电视台?不,她宁愿以更直接爽快的方式解决这一切。 但一条狗想要捕捉一只鸟并非易事,后者几乎不会落到地面上,想要潜入成诺家中更不可能,这里的保安非常谨慎,无论是人是狗,她连楼都进不了,几次险些被抓住。 出行还有司机接送。 最后她想出了这个办法,只差一步,她就要成功了,是这两个男人将她的希望彻底毁灭。 施内克与全能都注意到他们提到成诺名字的时候敬三色眼中的仇恨几乎化作毒液流出来。 毕竟是捱了子弹,途中敬三色的意志昏沉起来,她合上双眼,气息微弱,似乎随时都会一睡不起。 是医生推醒了她:“振作些,打起精神来。”他低声喊道:“不要轻易放弃。” 他看到伤者并不睁开眼睛,怕她自行放弃生命,一时间顾不得规则条令,俯身给出保证:“国家会对你进行保护,你的罪行不会有人提起,你会得到赦免以及更多。” 这句话如强心针,三色浑身颤抖,瞬间得回生机,她睁开眼睛,殷切地望住他:“真的?”她脑筋一向转得很快,下一刻便想到:“如同成诺?” 他顿了一顿,立刻点头。他也希望能够成为某个变异人种的专属医生,待遇优,前途好,且不必钻营或是论资排辈就能得到晋升。 最紧要的,是要让这个女性变异人种活下去。 敬三色笑出声来,笑声怪异,啾啾啾,像鸟叫,或是三色豺的叫声。 全能与施内克双双抬起头来,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待续) 第二十四章 大结局(上) 成诺三次入院,第一次是因为变身后力竭兼精神过于紧张,第二次是因为有孕,第三次最为严重——浑身是伤不说,右臂折断,肺部进水,一只眼睛差点保不住。 但还活着,且有机会痊愈。 麻醉刚过,她就要求去看自己父母。 陈爱国医生喝斥她:“七痨八伤,还敢到处乱走?乖乖等上两个小时,他们会来看你。”原来还在昏睡时,父母就已经来看过两次。如果不是医院不允许,他们会在病房附设的客房里留宿。 成诺只得等待。 全身上下正痛得难耐,房门打开,两位老人走了进来,面色红润,步履稳定,只是手臂额头处不免包裹着绷带纱布,成诺母亲头发被剃去很大一片,纱布边缘看得到青白头皮与敷药——他们所遭受的嘶咬并不如成诺那样严重,但也皮开肉绽,而且三色豺的牙齿上有剧毒病菌,需要进行深层清理消毒,吃的苦头只怕也是不小。 成诺顿时忘记疼痛,那只完好的眼睛周遭一热,眼泪便已流了下来,终究还是连累了他们。 母亲走过来温柔地抚摸她的额头,“天上飞蜈蚣,地上独眼龙。” 成诺想要抬手抚摸她的伤口,但右臂被固定住,左手上插着管子,动弹不得,只好殷切地以目光示意。 父亲看到她盯住母亲头部:“不怕不怕,医生说过,不过两三个星期就能恢复如初,但可能有些地方会长不出头发——唉,你母亲早就想要一顶假发,只是一直找不到理由,这次可以说是如愿以偿。”又举起缠满纱布的双手:“医护人员周到无比,我从两岁起就再也没有试过被人喂食,服侍着穿衣,上厕所,没想到今天全部享受到。”他坐到成诺床边,笨拙地握住她的手:“囡囡要不要吃罐头?黄桃,荔枝还是菠萝,我们不能出去,但可以叫人去买。” 成诺小时候生病,最爱吃罐头,有时候感冒发烧只需要吃上半听罐头就好,作用胜过阿司匹林——自成诺成年后,父亲就很少与她这样亲密,暖意直接从那只粗糙宽厚的大手上传来。 “我们已作过全身检查,囡囡,我们身体健康,这次不过是略略受惊,些许皮肉伤,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我们能够继续陪你五十年。” 成诺母亲看到女儿眼睛放出喜悦光芒,不由得哽咽,她怕孩子担心事,连忙站起身来,假意观察滴注情况。 也许是药水中含有安定成分,成诺感到睡意上冲,落入黑暗前突然想到,父母有没有看到她变化?嗄,有没有? 或许没有,但更多可能有,但他们一字不提。他们仍然爱她如珍如宝。 她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门外两位老人头挨头,窃窃私语。 “看到了没有?” “早就知道,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神骏健壮,勇猛敏捷,翼羽闪耀着金属光泽,如铁打钢铸,我从未见到过如此遒劲美丽的飞禽。” “唏,那是我们女儿。” “无论是人是鹰,都足够出色。” 沉默片刻。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也许会拒绝组织要求。” “假如那样,我们将不能结婚,成诺不会出生。” “我深深懊悔。她如今吃辛吃苦,竟然大半都在她的变异身份上。” “不,她生来性情豪爽,热心慷慨,嫉恶如仇,即便没有国家支持,她也会尝试为朋友讨回公道。” “施内克呢?” “他和囡囡都会找到更好对象。” 一阵叹息。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 三个月后,成诺基本恢复原状,但她被告知,暂时不能离开医院。 奇怪的是这个结果并未令她太过意外。 “有些人憎恶我们,他们认为我们的存在是种错误。” 像x战警中的史提克将军,他愿所有的变种人统统死光,最好挫骨扬灰,送上宇宙飞船载至遥远的黑洞丢弃,免得污染现存仅有的纯洁人类。 “他们与你有过接触。” 成诺点头,不错,看似诚恳温柔,稳固可靠,次次都在成诺最脆弱或没有防备的时候出现,担任耳报鬼,守护神,样样为她考量,是成诺基因中属于蛇雕的那部分救了她。 她本能地警戒与逃避他们。 “他们原本想从你这里入手——起初她们想要的证明是施内克。” 如果成诺是个胆小怯懦,容易轻信的普通女子,他们很有可能成功,不是人人都能轻易接受亲密伴侣有着獠牙,鳞片,尾巴,冰冷血液——一千多年前便有例证,那个可怜的变异人叫做白素贞。 “然后是你令他们看到希望。” 所以才会泄漏情报,他们希望她心碎疯狂,失去理智。 “他们要证明什么?” “变异人种充满危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认定走兽凶禽的野性本能会在变异人类的血管骨髓中不断奔腾呼号,总有一天,它们会脱出控制,露出狰狞的真面目,为非作歹,残害正常人类。 “现在他们已经得到证明。” 敬三色将最好的证据交到他们手中,她有着野兽的凶残与人类的智慧,最重要的,她吞噬了不止一个普通人,且毫无悔恨之心,甚至以此为豪,若有可能,她会再次犯罪,她业已成为黑暗的象征。 “我以为他们会乘此机会将我们关进监牢。”更坏一点,所有变异人种遭到抹杀。 “他们是有这个想法。” “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主意。” 陈爱国医生突然微带笑意:“敬三色已死,他们无法确定她是否作了临终忏悔。”面容恢复沉静:“他们的说辞没有得到完全采信,但上面认为我们应该更加保守——这次你在公开场合变化,目睹者数量近百,后续处理工作异常繁琐漫长——因此,所有变异人员被勒令按区域监视居住,以免造成更大影响。” 成诺低下头,这确实是她的错,但情况紧急,即便是在八千人体育馆里她也不会稍作犹豫。 不晓得他们会用什么办法来解决目击者。 像黑超特警那样,戴上墨镜,召集所有人往一个方向看,红光一闪,人们立刻失去当时记忆? “我记得监视居住不会超过六个月。”成诺握住自己双手:“我何时可以得回自由?” “这个新年也许可以,但成诺,你要做好准备,监视居住可能会持续比较长的一段时间。” “一日,一周,一年,一生?” “谁能知明日事?”陈爱国医生伸手抚摸成诺头发:“放心,我们会竭尽全力保证你们以及家人生命安全以及最大限度的自由。” 成诺已经笑不出来。 “很多新朋友会在这里与你们会合,成诺,你与施内克可以说是年纪最长,变化情况也最为稳定的几人之一,我希望你们能够设法让他们安定下来,我们会尽量满足你们要求。” 竟然还要做事。也好,成诺至怕无所事事,太空闲,不免多想,会烧坏大脑。 但等等,她听到什么,“很多”新朋友?成诺惊讶地抬起眼睛:“多少人?” “一百零六个。”好家伙,连上她和施内克就是一百零八条好汉。 “全国?” “不,本市。” 本市常住人口仅三十万。 “陈医生,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请说。” 成诺先要做一个深呼吸。 “我们的变异,究竟是天灾?还是**?” 陈爱国医生沉默,良久才谴责般轻轻说:“为何不说是馈赠?” 成诺向她展示伤口。 “以后你会懂得这有多么珍贵。” “我希望能够立刻得到答案。”成诺说:“我已受够一团糊,雾蒙蒙,伸手不见五指。” “有碍保密条例。” “请申请,我已是笼中鸟,网中鱼,俎上肉,还有什么不能知道?” “那么好,但请记住,只能听,不能说。” “可需牢不可破咒?” “我相信你能够自律。” 有这么数秒钟,成诺几乎想要放弃。 “请说。” “四十年前,国家得到一份资料,来自于首位荣获诺贝尔生物学奖的华裔生物学家。”陈爱国医生说出一个名字。 成诺点头,她中学的生物实验楼以这位科学家的名字命名。 “他所在的研究所,以合成生物研究闻名世界——合成生物,被定义为基于系统生物学原理的基因工程——狭义点来说,体外重组dna技术去获得新的重组基因;广义点,则指按人们意愿设计,通过改造基因或基因组而改变生物的遗传特性。详细的我不再多说,但你应该晓得,那份获得了诺贝尔奖的研究成果,乃是一只会自动发出荧光的小白鼠。” “便于人们在黑夜中寻找宠物。”成诺喃喃道。 陈爱国医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他们将长肉基因与含有绿色荧光蛋白基因片断结合,注射进公鼠睾/丸,生下的幼鼠在荧光灯照射下会发出绿光。” “我们则发生变异。” “所有受试验人员均属自愿。” “呵,自愿。”但一定会得到他们所要的报偿。 “国家对他们绝无亏欠。”果然。 “为什么要这么做?国家马戏团人员紧缺?” “怎么会?一切都是为了地球。” “伟大。” “现在地球上人类已经超过六十亿,七十亿迫在眉睫,八十亿指日可待,而科学家研究证明,地球最多容纳150亿人口——污染严重,物资匮乏,物种灭绝,灾祸频频——减少人类大概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相信!” “你们只是前锋,如果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可行,我们将会大面积铺开——只是注射一段dna,乙级医院就可胜任。” “不可能!” 成诺冷静下来:“这决不是理由,我们早就开始计划生育。” “人口基数在这里,除非绝育,否则想要控制人口增长,绝无可能。”陈爱国医生微笑:“何况这大概是最为彻底的环保方式,你见过一只蛇雕需要头等舱座位?抑是一条蟒蛇居所需设置空调冰箱?” “我必须将智商下降至七岁以下才能相信这个理由。” “完全不必如此苛刻,”陈爱国医生说:“不知多少人相信各国努力发展核能是为了民生大计。” 她突然向成诺眨眨眼睛。 呵,成诺明白。 到此为止。 或许有更为真实可信的理由,但这显然已经超越成诺所能掌握的范畴。 陈爱国医生向前倾身,她握住成诺双手。 “我很喜爱你,成诺,但很多时候,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盯住成诺双眼。 “成诺,你的身体近日可望痊愈,身体健康,衣食无忧,父母双全,有光辉前程与美好未来等待着你,经过这次,你的道路上不会再有荆棘——过去不可挽回,也不可改变,何必如此孜孜求求,苦苦追索?” “你在恐惧逃避什么?” “看看身边罢,免得错过美好风景。” (待续)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