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种生活: 人生哲理》 绪言 虚无的力量,死亡的力量,那么大,只有在天的上帝才知道,人有时候有多绝望,也许存在就是巨大的虚无,语言也是如此。我的语言更是如此,如果有谁因此而遭受伤害,请原谅我。 实际上,我要请求所有人的原谅,原谅我诅咒你们,攻击你们,诬蔑你们。也许我并非就事论事,并非真的对你们不满,我只是对人这个存在物本身感到绝望。细节在积累,记忆 越来越多,但是遗忘却没有来临,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它就要**了,而飞翔的许诺迟迟没有兑现,许多事情正在来临的路上,另一些事情则在消逝的途中,我惟一的依靠和**就是这些语言,在语言中和它们相安无事,同路同到底。 这不是谁的过错,在我们的交往中,没有谁是有过错的,过错的是这语言,它来自诅咒,或者就是诅咒本身。 我崇拜痛苦和不公,生活深处的隐痛,它们唤起了我以及我的语言,让我的体内有痛的感觉。我的隐痛是无限的,语言对于我来说是阶梯,经过攀登,我希望尽头是一扇门,打开它我就可以看到那些痛楚和不公了,这种感觉比**、喝酒、游荡、读书更重要,它来自语言,语言深处居住着的理解自己,安慰自己、灭掉自己的冲动和愿望。——一个人怎能如此不喜欢自己又能和自己相处下去,一个人怎能如此厌倦自己,又能对自己心安理得?我必须和自己谈,说服自己。“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常常这样问自己,现在我要用一种诅咒的语言来回答。 这是我用自传的方式来写它的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我喜欢奥古斯丁、卢梭、尼采、萨特,他们懂得忏悔的意义,懂得和自己斗争并且接受这种斗争的结果。我得承认我在写作方式上摹仿了他们,但是这又有什么呢?伟大的人创造了高不可及的范本,就是用来摹仿的。问题是,虚无、忌恨、恐惧、邪恶、**、妥协、羞辱、毁灭的感觉,它们盘踞在我的生活中,我如何与它们谈判,如何安顿它们以及它们背后的那些人、那些事。 我不害怕暴露自己,其实我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正在通过它寻找自己。不会有人破解其中的密码。那个通过这场写作找到的“自己”,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对我的意义比任何读者都重要,我把那个“自己”当成工具,就像我在生活中常常将自己当成工具一样。这是这样一场写作,——我试图通过它找到第三者眼光中的自己,我试图用我自己的言谈来代替周边的言谈,我试图用它来武装自己。 我拆解了自己,我想当我再次将自己组装起来的时候,我将能将一个灵魂,一个已经安妥了的灵魂放进去。其实我也知道写这个东西没有意义,谁能希望语言能拯救我们呢?除了忍受只能在濒死的状态下残存。但是,我希望离开,离开这种语言,所以我希望尽快把它用完。这只是人的语言,它是有限的,是短暂者的语言。有很长时间,我相信人可以依据自己来解决道德、意义等问题,现在我对此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了,这让人绝望。 我说,是因为我渴望离开它。然而,又能走向哪里呢?在哪里我们才能归依永恒者的语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章 1968年的飞(1) 1968年是什么样子的呢?在我拥有语言能力以后,我的母亲、祖母还有其他的人都试图让我明白这个年份的特殊意义,此后各种记忆以及转述的语言在我身边编织起来,但是,我并不能从中抓住什么明确的线索。 什么东西能将我带到那个年份去呢?没有。当我懂事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年份,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年份,再也回不去了,就像一个人,他永远地离开了故乡,此后他的故乡 对他来说仅仅只是村口的炊烟、细雨、牛羊的鸣声。不,不是这些本身,而仅仅是这些东西在他脑海中的暗影。而对于我,1968年,则更为残酷,它消失得无影无踪。11月,在我的家乡应当是非常寒冷的季节了,我就出生在那年的寒冷里。 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认真地关心1968年了,我更关心1968年之前。这之前,我在哪里呢?我想象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些尘埃,或者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是,没有质地,没有重量,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能在天空中飞翔,我能看到地上以及我的先人们,他们在大地上忙碌和疲惫的身影,我能流泪。 不,我不是为自己流泪,我是为我脚下的一切而流泪,它们竟然就这样存在着。是的,我不必为自己流泪,我什么都不是,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的一切,都是我所不需要的。我一无所求,我高高地飞翔着,无所依傍,也无所牵挂。 我流泪仅仅是因为我真的热泪盈眶,为与我无关的事物而痛心。我未曾存在,但我为存在而痛心,为那个深深地扎根在时间中,孤独地悬浮在虚无里的存在而痛心。 那个时候我没有性别、没有性格、没有一切,那是多么自由的时光啊。太阳从地球的那一端升起,月光从夜晚开始来临,它们都要遵循事物的规律。而我在这之中,我在大地和云霓之间,在存在和非存在之间自由地来回,无需桥梁,我就是桥梁,无需目的,我就是目的。 是啊,一丝,轻轻的一丝,它需要什么呢?它什么都不需要。有谁会恨它呢?谁也不会恨一个不存在的事物。有谁会爱它呢?没有,一个不存在者,它又需要谁的爱呢? 它所要的就是飞,一直飞,飞入虚无和寂灭。那是超越引力和压力的世界,没有诱惑当然也没有压抑,因为它空空如也,就是一种飞。 但是,1968年之后,我将遗忘这一切。这是多么彻头彻尾的令人绝望的遗忘,我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有个名字叫“自己”,他竟然就是我自己。 我再也不能回忆起从前了。我已经一去不回地从那里坠落了下来。 我常常会莫名地渴望飞翔,一种无法言说的飞行的**在我的身体里涌动着,它折磨着我,让我无法安稳。为什么我会渴望飞翔呢?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飞过, 即使是离开地面那么一小会儿,例如爬到凳子上换一只灯泡,或者在某个高处站一会儿,我都会战战兢兢,恐惧异常。我离不开地面,可是我又分明渴望着飞。 难道飞就是我所从来的地方?难道当初我的确是飞?而现在我已经将它彻底的忘记? 现在,我趴在一张床上,一无是处地趴着,阳台上她正在洗衣服,洗衣机轰隆隆的旋转声使我头疼欲裂。已经有一个月了,每天早晨我都要被这种声音弄醒,对于一个凌晨2点才入睡的人来说,6点钟意味着午夜,可是,我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醒来。是谁让我来到这里?是谁一定要我听从这洗衣机的轰鸣? 她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把声音弄得晃晃铛铛,这是她的家,是她的地方,就仿佛我并不存在,就仿佛我从未在那张床上趴着。 是啊,我存在,但是被当成了不存在。 我存在着,但是比不存在更为可耻,更让人轻蔑。在那张床上趴着的我是一个虚无,一个不存在,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为什么不让我睡得深一点,更深一点,一直睡到深深的床垫里去。这样我就真的不存在了。 想一想,如果我真的是不存在的,如果此刻的床上空无一物,她的一举一动不是更符合道德吗?她没有因为她的声音而伤害任何一个人,我也没有因为她的声音而被伤害。想一想,如果真的是这样,有多好。简直是好极了,一切都将符合道德,一切都将温文尔雅地进行下去。 可是,我在,我就这样永远地在着,我不能从这在中脱身,哪怕是片刻,我被这“在”缠裹着,我在这“在”中窒息。 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早晨的时候洗衣服呢? 她说:那我什么时候洗衣服? 我说:你晚上不能洗吗? 她说:早晨为什么不能洗? 我说:我想睡觉。 她说:你是什么人,你睡觉就重要,别人洗衣服就不重要? 是啊。我是什么人?我“在”着,别人就要为我的“在”让道吗?不,完全不是这样。在这拥挤不堪的世界上,我只是夹缝中的一粒灰尘,一堆垃圾,一片烂叶。我时刻都在渴望自己被使用,对别人有用,被别人需要。可是,终于,我还是逃不脱被别人轻视的命运,我怎么能不是个垃圾,如果我不能保证时刻对别人有用,那么我就不可能不是个垃圾。我是个垃圾!我被使用过了,我的价值被耗散了,我存在,但是我的价值(对于她)已不在,我就这样被否定了。至少此刻是如此,想到这里,我无比难过,但是,这是真的,我无法回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章 1968年的飞(2) 你追求价值,追求于别人有用,你拼命学习、工作,拼命寻找“客户”。你的焦虑是“怎样被别人使用?”可是,你不知道,作为人,在1968年以后,你在使自己“有用”,也在使自己垃圾化:克服垃圾化也就是使自己垃圾化。 这就是你在1968年以后的宿命。时间像个陌生人一样从你身上抽身离去,它一去不复返,你所经历的正在延长,你所未经历的正在缩短,你垃圾化着,你身上的垃圾性在不断增多 啊。 你时刻都在盼望着奇迹,你时刻都在渴望着回到1968年或者更前的某个时间去。别人都在渴望一个未来,未来的某个可以实现的时刻,但是,你不仅如此,你还渴望回到过去,回到你来的地方,你宁可相信那里比未来更好,但是,你不能。 你不能,因为你长出了人的腿和脚,你只能在大地上行走,你再也不能飞了。可是,你多么想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你的飞那里去,你知道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 那天,你和你的朋友到了山东曲阜,在孔庙门前的甬道上,你看着那些柏树,心里止不住地难过。那些柏树历经千年,却依然苍翠繁茂,相较而言,刚刚才27岁你却已老态龙钟。每天有多少人从这些树下走过,这些树下有多少故事和人物已经风流云散,灰飞烟灭,而这些树依然存在,这就是存在和存在的不同。 这就是存在的等级,存在是有等级的,那天你不得不承认了这一点。你和你的朋友袁在孔庙里一直呆到暮色苍茫,暗夜吞没了你们两个人,也吞没了一切存在,你们是最后两个离开孔庙的人。你们走上曲阜的大街,路上已经亮灯了,人们为什么要灯呢?为什么要让黑夜像白昼一样狰狞?难道仅仅是为了让灯照亮存在的等级,照亮“存在”在死亡吗? 我宁可相信1968年,对于我是一次死亡的仪式,而不是诞生,我的“飞”死亡了或者它离开了,它离开得那样干净利落,甚至关于它的记忆也一并带走了。 我从哪里来? 我不会向谁询问我到哪里去,我知道我无处可去,我就将在这里,在这里“在”我所“在”,像做填空题一样将我的在填满。然后空手而归,我会空着手回家,我从人群中回家,从时间中回家,从地上回家,从街上回家,从爱情中回家,回到我来的地方,所以我要问我从哪里来?这对我是多么重要啊。 1968年,对于我,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年份,无法回去,也无法走向别处,我就这样在泥泞中呆着,昏暗的沼泽一望无际,软弱无助但是没有感觉,只能听凭时光的流逝将我带向随便的什么地方。 但是,这一年世界的外部正经历着暴风雨般的变化,五月巴黎的大学生们走上了街头,他们在自己的标语上写着“不给自由的敌人以自由”,“让半心半意的人死亡”,“解放必须彻底”等标语,他们从巴黎大学的拉丁校区出发,沿着赛纳河挺进,沿途他们挥舞红旗,推翻汽车,建立街垒,不断有兴高采烈的人参加到他们的队伍里来,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四处充满了狂欢节的气息。接着这种节日的气氛传遍欧洲、美洲,直到七、八月间苏联坦克进入布拉格,萨特在捷克上演《苍蝇》、《脏手》,他站出来指责苏联的侵略行径,这种节日气氛才抹上上了不谐和印记。 是啊,西方的节日就这样刚刚开始就差不多结束了,在布拉格,托马斯在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痛苦地面临是否签名的考验,他的犹豫已经毫无节日的感觉,相反充斥着无奈和苍凉,他认为编辑给他的抗议信和秘密警察给他的自白书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在沉默和抗议之间他选择了沉默,此后他和情人离开了布拉格,到偏僻的毫无生机和活力的乡村生活,完全放弃了一个医生的使命。但是在中国,1968年,节日才刚刚开始, 在社会主义改造的革命斗争中,人们从来就没有满足已经取得的成绩和胜利,人们始终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立场上,把革命不断推向前进,去夺取新的胜利,互助组刚巩固,农村就开始了初级社的建设,初级社刚刚办成,他们要坚决地向高级社迈进,在**指引的农业合作化的康庄大道上,中国人民正一步一个脚印,步伐豪迈坚定,表现出了革命的坚定性和彻底性,这种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勇气,将资产阶级、地主阶级、机会主义者扫地出门的豪气在1968年既是又是**,虽然许多所谓作家已经在1966年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运动中作为黑线人物、反动人物离开了文化岗位,但是革命的风暴历史地必然地要发生,一场文化战线上的社会主义大革命,一场彻底搞掉“黑线”的革命已经完成了它的酝酿,正走在来临的路上。 体贴、温存、抱怨、疑虑、伤感、亲吻都被认为是丑陋的。那是一个一览无余、热血沸腾、狂呼大叫的年代,有的时候我很难理解我会出生在那样的背景中,亲吻、乳汁、拥抱、儿歌这些都是反面词汇的时候,我的出生意味着什么呢?我的父亲在医院的走廊里抽着烟,我的祖父、祖母在家里毫无缘由地感到焦虑,而我的母亲则在产房里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时代在他们的脑海里终止了,因为我的出生一切似乎出现了新的可能。但是,我依然是那个时代的最明显的遗迹,我的名字叫“红兵”,这个名字是来源于我的父亲吗?是的,表面上看是如此,但是我又分明感到这不是我的父亲在为我命名,而是那个时代在为它的产物命名。一切都要回到我的出生上去,例如,我的营养状况,一米七零,这是我的身高,而我的父亲和祖父则要比这个高许多。 有的时候,我希望我是没有故乡和亲人的,如果拥有这些意味着一定要见证他们的颓败和衰朽,我愿意我一开始就没有这些。当我的朋友指出我的某个过错,我就希望自己是没有过去的,我突如其来地来到这里,我希望我自己被割裂在时间之外,那个有过错的过去突然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就如同一种友谊,它兀然地消失了,我会徒劳地希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不会为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而感到感伤,就如同我不会因为亲人的衰老与离世而不会感到不难过一样。 我兀然地来到这里,就如同我是必然地来承受这一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2章 他自己审判自己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阴暗、糜废、炽狂、偏执、衰颓、轻蔑、退缩、疼痛这些词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和我的躯体在这个世界四处游走,形影不离,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目的地,每一个地方又都不是我的目的地,也许压根儿我就没有什么目的,我沉溺于躯体的深处,糜烂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我是我自己的魔鬼。可是,我依然活着,而且试图在黎明来到之前活得好些,再好些。 每天,当我来到北宝兴路199弄,当我沿着漆黑油腻的楼道走上楼,我对我自己说,这就是命运。我每天都要数次重复这样的自我认识,这是一种说服自己的工作,我必须一丝不苟,才能将它做得尽量的好。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能说服你自己回家,你说:葛红兵,回家吧。可是那个叫葛红兵的人不再答应你,他自顾自地跑开了,他自己审判自己,自己流放自己,这会是因为什么理由呢? 因为愤恨。我的心中充满了愤与恨,在我和这副**的不和谐的相处中,在我拖着这具**在世界上奔波的时候。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将这副**运送到一个理想的地方,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和这个世界处于敌对之中,我和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闹翻了。那天,一个曾经做过我的老师,后来又成了我的领导的人对我说:“葛红兵,我们都在这个地方呆了一辈子,难道你就不能呆?你就是天才?就要飞?” 我说:“是的,我要飞,我要在空中飞翔。” 一想到有一天我会像他们一样老在这里,我就恐惧得发疯。四年前我做他们的学生的时候他们是这样,四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到这里他们依然如此,除了脸上的皱纹,一切依旧。如果他们是一本作业,我会在他们这些作业的边上批上眉批:永远如此。 是谁将他们安排在了这里?像钉子一样将他们定到了木头里,像栽树一样将他们栽到了石头缝里,他们仿佛到达这里的那一刻就死了,以后的日子只是死得是否彻底的问题,没有动静,只有死水一潭。我对他们的这种死法感到愤恨——他们不仅自己死亡而且还胁迫别人和他们一起死亡。当葛红兵来到这里,他们就结成了同盟,葛红兵这个尚未死得彻底的人,他们要亲眼看到他死才放心。 可是我的躯体爱上了这种死亡方式,它背叛我,它用萎缩性胃炎,神经衰弱来折磨我,它竟然可耻地在那些人的眼前慵懒地瘫倒了。它瘫倒在了户口、档案、报到证的限制中。它试图和这些东西妥协,它试图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一个人生在什么地方,就必须长在什么地方,进而老死在什么地方。那年,我读完大学,当我最终承认了一个现实,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必须沿着来时的路回家时,我曾经想是不是我在前生已经挥霍了我所有的自由,而在此生,一生下来,就用尽了所有的未来,对于我来说,所有通向远方的路都是死胡同,所有的离家出走都是回家。毕业离校的那天我站在大街上对自己说:葛红兵,回家吧。可是我依然流下了眼泪。什么东西在腐蚀着我?什么东西在使我绝望? 因为没有希望。一个人,他的生活就像往模子里注入水,没有什么希望,前面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这是多么可怕?我的大学本科和研究生生活都是如此。想一想,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进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须回到那个将我送出来的地方去。一种命运——它将你铁定在一样东西上面,你不管怎样努力都不能挣脱它,你惟一的财产就是沮丧、悲观、恐惧,你害怕那个时间的来临,它是一个末日,一种审判。 命运,它可以折磨一个人,它有权利。它可以让一个人突然面对车祸,面对癌症,面对凌辱……但是不应当将它作为一种审判缓期执行,我可以承受突如其来的厄运,但是我不愿意承受一个四年前或者三年前的宣判。我需要将四年后或者三年后作为一种可能纳入我的幻想,它应当是我生活中的圣地——因为它就是我的可能性。只要我努力,我就将在四年后或者三年后领受我自己努力的成果,如果我很糟糕,我也愿意领受命运的惩罚,甚至即使是我很努力,我依然必须面对命运的不公正时,我也会承受它,可是它不应当是一种注定。拿走了我的可能性就等于拿走了我的生命。我曾经要求自己妥协,可是我做不到,我知道我自己在愤恨、在悲观,这都是因为那个“可能性”被抽走了的缘故。 现在我依然在这种情境中生活。我的命运掌握在不为我所知的人手里,档案、户口都是我的敌人。从上述角度说,我对儒家道德的痛恨是有生理基础的,这种由人类祖先崇拜和祭祀礼仪发展而来的原始的野蛮的宗教,它的惟一的依据就是人的出生,它已经成了中国人野蛮和退化的依据。 “回家吧,回到儒家道德的传统中去。”——我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座城市不需要你,价值是需要的产物,没有需要就没有价值。这座城市不需要你,你在此毫无价值,只是一堆垃圾,粪便而已,“回家吧,回到你的出生上去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3章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泥土 你无法清楚地知道那个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3岁的小孩能想什么呢?在乡下3岁的小孩是不被看成“人”的。如果他们死了,尸体将不能正常安葬在自家的墓地,只能用席子裹了随便找个野地葬了了事。如果他和父母一起出门作客,他将不能上桌,他一个人小小地在一张方凳上吃饭,边上男人们热烈地喝着酒,高谈阔论一些收成上的问题,这个过程常常要持续一个下午,女人们草草地吃了饭,开始在阳光底下晒太阳。这个时候你在门口的阴影里,一个人吃饭,麦皮饭很难下咽,你常常会把饭菜撒在地上,你无助地望着那些男人们,但是 他们没有一个会注意到你。 这个场景的记忆以后就一直留在你的脑海里了,而且后来还加上了具体的对话内容。 那个时候你很少见到你的父母,一年也难得有一两次,每当你的父母回来的时候,你就觉得那是你的节日,它属于你。但是,事实上情况并非如此,男人们依然高谈阔论,而你依然远远地站在一角,甚至显得多余。终于你鼓足勇气插话了,你说:“人在以前是能够飞的”,于是你听到了一阵哄笑声,这声音如此响亮,让你摇晃不止,但是你依然坚信自己的观点,你说你将来一定要飞翔,哄笑声再次响彻云霄。 那个时候你几岁呢?记忆没有告诉你,但是你记得那个时候你刚刚第一次穿上了胶鞋,那种绿颜色的系带子的鞋,非常非常珍贵。你觉得胶鞋给了你很大的勇气,那是有魔力的胶鞋,此后你几乎一整年都穿着它,不愿意将它脱下来。 即使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你的脚已经冻伤了,但是你依然穿着胶鞋,你的脚红肿着,中间最厉害的地方已经发黑。 你说:“胶鞋是暖的。” 但是,没有人能理解你的语言,胶鞋被强行脱了下来。你把胶鞋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每天都要看着它。它就那样在那里一直呆到来年开春。春天的时候,油菜花开得整整齐齐铺天盖地的时候,胶鞋却在你的注视中死去了,那上面长出了绿色的茸毛,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那个时候,你还不会照料、关怀与你有关的事物,你看着它死去,却不能施以援手。 也就是那个时候,你常常被大人带到田间,人们在大地上劳作,而你在大地上戏耍,远处的麻雀,近处的青翎子,眼睛里的菜花,耳朵里的鸣声,一起搅和了起来,你头脑一片混乱。手放在风里,头发放在晨光里,脚放在草里,一会儿你的手上就满是泥土了。远处有多远呢?那些在田里劳作的人你都看不见了,但是你并不害怕。 你说:“人都是泥土。你们都是泥土。”那个时候你高高地举起了手,仿佛为了验证什么。 然而,大人说,别瞎说。他们阻止你。 你再次感到你的语言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你分外孤独。 只有你的外公,他在病榻上辗转反侧,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和你的交流,他说,你将来会不同凡响。“不同凡响”是什么意思呢?你不知道,但是,你希望自己不同凡响。 直到现在,你还在想念你的外公。你觉得这非常不公平,你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的,你天天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但是,你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外公,这非常不公平,也许精神上的理解和沟通真的很重要,语言很重要,相互之间能用同一种语言说话很重要。 对于你来说语言是更为重要的东西,甚至超过了吃、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4章 在纸上和自己谈心 我的朋友,天才的小说家鲁羊,在诗中写道:“亲爱的,我惧怕,因此我想退缩。”“可是我发现自己的脚步,正往后退缩,把无形的足迹留在你面前,留在人群和瓦砾之间,甚至印满我脆弱的身体。”“你看那广漠天宇和它包庇下的如毒蛇蜿蜒的岁月,它们铺张,它们挺进,热烈并且阴沉。渗透着人群和瓦砾。我知道,我与这世界意见不和,残酷的争端早已开启。” 我与这世界意见不和。残酷的争端不是刚刚开始,甚至在我一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我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一个拎着包畏缩地走过楼道的阴影,在人家鄙夷的目光中上楼,在人家不屑的表情中结结巴巴说完自己的愿望,然后像贼一样溜走的人。 其实,我真的是一个贼:当我拎着礼品来到某人的家里,我将我自己的自尊和自爱偷得一点儿不剩,我是我自己的窃贼。我到人家的家里,却是为了偷窃自己。是的,我惧怕,我退缩。没有人故意折磨我,女主人非常好心,而且善意地为我沏茶,男主人对我更是礼貌有加。然而,我依然感到了退缩,我是我自己的羞辱者。我的羞辱来自我自己。 当我为了一点儿小小的利益,当我为了一点儿小小的欢乐,当我来到某个路口,我退缩。一天,一个编辑请我们吃饭,饭后她想上街购物,我脱口而出,愿意陪同。可是当在场的其他人开始借此开玩笑的时候,我退缩了。一天,我的学生来到我的寝室,向我请教问题,我没有关门,让门开着,我为什么不愿意将门关上?因为我在女学生面前感到退缩,我害怕人家的议论。一天,我的同事找我,要我和他一起向领导反映校车的班次问题,我拒绝了,因为我退缩,我感到自己地位不稳,感到威胁正在集中……我彻底地知道了自己的怯懦,我将退缩到我自己之中。我为什么选择写作,因为我退缩,我只能在纸上和自己谈心,我只能在自己的书房里和自己呆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安全,我用写作为自己足不出户的退缩辩护。 因为我不喜欢和生人来往,我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中走来走去地寻找什么,我愿意在这个世界之外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我不喜欢虚伪地应酬交际,除了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之外,我不喜欢和别的什么人来往。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我的家门总是关得严严的,窗帘总是拉上,除了夏天以外,我不喜欢和太阳光在一起,我不喜欢亚热带的太阳那种仓惶的感觉,我喜欢的太阳是炽热的,灼烈的疯狂的令人眩晕的。四月、五月,春天了我还是在用取暖器,一年中我有8个月开着取暖器,我的家里总是用大功率的白炽灯泡,白天也用,因为这样我觉得暖和。我和这个世界是隔离的,这样我觉得安全。一个这样生活的人能干什么呢?他只有写作。我的朋友见到我总是问最近写了什么没有,我见了他们也总是这样问他们,写作成了我们的生活,但是我不是被迫选择了它,在楚城这样的地方,我主动选择了它。其实我总是呆在密封的家里,我的这个家放在哪儿都是密封的,它近乎和周围毫无联系,我的邻居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和我有固定关系的人几乎都不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我一个人孤立地将自己放在这里。这就是我所说的在写作。 请这个世界原谅我这个退缩之人,并允许我生活在我的退缩之中吧。我对自己的人格已经绝望,即使我义无反顾踏上一条苦行的路途,我依然不能找到自己的人格。即使在旅途上,我独自一人,我依然会是一副弯腰弓背的形象,因为我在我自己面前也是退缩的,我的自卑使我自己对自己感到厌倦,因而说服自己在旅途上行走,需要另一个我,横眉冷对,对那个弯腰弓背的人显示威权和力量,他是主宰和锁链,葛红兵必须时刻向它屈服,在它的鞭笞中屈辱地前进。这是退缩之人对他自己的惩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5章 只要你还没有死亡得彻底,你就将和它同床共枕 一种忧伤在我的心里徘徊,挥之不去,它深深地积淀在我身体的隐蔽之处。当你试图寻找它,和它谈判,它却隐藏了起来,当你忘记了它,它却不经意地出现在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它仿佛已经知道你即将到来,已经在那里等着你。它让你绝望,不是因为你知道,而是你不知道,你永远都无法弄清楚它为什么这样紧紧地纠缠着你,像毒蛇,像藤蔓,像恶梦。 这是一种处境:你的妻子突然发火了,她指着你的鼻子,死死地揪住了你,你像一具木 偶一样被她颠来倒去;有一天你发现一个朋友很长时间没有和你联系,他正在疏远你,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疏远你,你也永远没有机会向他解释;你的同事突然之间开始了英语复习,因为马上就要评职称了,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通知你,当你再去报名的时候,报名时间已经截止。 他们在不经意中将一种忧伤强加到你的头上,但是,你不能找任何人报复——根本就没有人应当为此事负责,该为此事负责的实际上是你自己,你自己不好。这是一种多么屈辱的忧伤啊!莫名所以的,无可救药的,就这样它死死地缠绕着你,让你无从解脱。你呆呆地坐到天亮,任时间在你的身边悄悄溜走,因为时间对你已经没有意义,你只想时间快点过去,你只想让时间医治你的暗伤。可是时间只会将它积淀在你的身体的深处,让它成为你身体里的癌症,并不能真正地消灭它。 消灭它的惟一方法就是麻木,一个痛苦紧接着一个新的痛苦,因为习以为常你麻木了,你将痛苦看成是生活本身。你失去了对欢乐的想象力,也失去了对痛苦的敏感,这就是生活。就如同在黑夜中生活的人,他将黑夜当成了生活的常态,而将黎明当成了生活的变态,他畏惧的将不再是黑夜,而是白天。 麻木吧,葛红兵。习惯于在忧伤中煎熬着生活,然后将忧伤当成生活的全部,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苦痛,等到有一天你失去了对欢乐的想象力,那么在没有任何欢乐的对比的情况之下,痛苦就不再叫做痛苦了,相反它成了欢乐的另一种形式。——一个人他从来没有尝过糖的味道,那么甜和苦对他有什么意义呢?苦就是甜,甜就是苦,二者没有区分。这是老庄思想的精华,弄得你赤贫,剥夺你的一切,弄到你没有甜头可吃的时候,你就将痛苦当成欢乐来体验了。赤贫也变成了富有(大贫若富),愚昧就变成了智慧(大智若愚),大苦变成了极乐(大哀若乐)。所以贫瘠的中国人喜欢老庄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对他们不能总是厌恶,厌恶。 然而绝望依然如故,它依然在你的身体里生长发芽,只要你还没有死亡得彻底,你就将和它同床共枕。对于你来说它是一个勤奋的监护人,你没有起床的时候它已经起床,并且梳洗打扮好了,当你出门,它就紧紧地尾随在你的身后,当你遇到一个朋友的时候,它就对那个朋友说,你该回家了,你该回家和它单独呆在一起了。 在这世界上,谁能摆脱绝望的纠缠?只有老人。他们失去了希望,只是和回忆联系在一起,这个时候,他就可以不绝望了,而一个年轻人,当他想到未来,当他发现未来已经被他一夜之间用尽,但是他又必须在那个似乎已经用尽的无穷无尽的未来到来之前活着,他必须这样暗无天日地延续下去,直到年轻而死,他难道不该绝望吗?对此,他还有什么呢?除了绝望,他所剩无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6章 看不到真理,是感官的长处 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讲道:“由于感官的无力,我们才看不到真理。”他说得太对了,感官使我们抛弃“真理”。那就让我们和感官合谋抛弃真理吧,并感激我们的感官——让我们循着和阿那克萨哥拉相反的方向来理解他的用意。 一想到那些被人嚼烂了的所谓真理,我就感到恶心。我得说,看不到真理,是感官的长处,而不是感官的罪孽——你要知道真理这个词现在非常肮脏。但是人们却常常相反,他们 不相信自己,他们因为愚蠢地相信那些所谓的真理,而放弃了感官。 有相当长的时间,我以为感官是可以欺骗的,我以为可以制造虚假的欢乐来满足它。我到处寻找欢乐,我以为欢乐隐藏在舞厅的立柱后面,藏身在情人的眼神之中,遁迹于茶馆的烟雾之内,如果你在那样的场合看到一个弯腰弓背,四处搜寻的人,你一定不要笑话他,因为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正在寻找他梦想的欢乐。可是他这样做恰恰是错误的,娱乐业的发达给现代人的最虚妄的幻觉就是:欢乐和钢铁、家具、汽车一样可以通过工业化的生产制造出来。 人们对快乐的误解是何其深呢?人们以为快乐是可以制造的,他们发明了娱乐业。今天,娱乐业已经成了一种庞大的产业,达到了无处不在的地步,可是我们真的可以从中享受到快乐吗?许多人在娱乐业的角子机里投入大把大把的钱,他们希望角子机转了一圈之后就将欢乐制造了出来,带给他们。 然而欢乐是不可制造的,可以人工制造的只有空虚。你邀请一大堆朋友来家里喝酒,半醉半酣之中将送走朋友们,然后你睡着了,你以为你已经成功地驱走了空虚,可是当你深夜从宿醉中醒来,独自面对一排空酒瓶,你却发现空虚就藏在那些空酒瓶里,它不但没有离开你半步,相反离你更近了;当你感到孤独,你去寻找你的情人,在情人温暖的怀抱中,你仿佛得到了欢乐,可是子夜时分你醒来了,你偷偷地起床然后下楼,你以为你的情人正在梦乡之中,你蹑手蹑脚。但是当你走到夜晚的大街上,你才发现,情人哀怨的目光正从阳台上追寻着你渐行渐远的身影,你的空虚在这目光中一下子被放大了无数倍。 别试图制造欢乐来填补什么,当你和你的朋友在茶馆喝茶,你和你的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今晚的欢乐,你说:“今天真的是很高兴。”你的朋友也说:“今天真的是很高兴。”这个时候,你能相信这份欢乐是真实的吗?你在心里难道不是在怀疑这份欢乐?否则你们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强调它呢?别试图用喧闹战胜空虚,喧闹不是空虚的对手,一群人登山看远,美食、盈月、此起彼伏的笑声,这些都不能填满你的空虚,最终你会发现,颓然乎其间的那个人一定是你自己。大家都在强调着一种欢乐,为别人表演欢乐,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否真正欢乐,这个时候,空虚将在每一个人的笑声背后露出它存在的蛛丝马迹。 让空虚去面对空虚,让无聊去面对无聊,让自己面对自己。 有的时候我问自己,我是否失去了和自己呆在一起的勇气?我是否对自己感到恐惧,我讨厌我自己吗?我为什么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这是一种症状?虚无者的症状。为了逃离自己而寻找欢乐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欢乐需要另一种生存的状态。 真正的欢乐和疯狂联系在一起。除了欢乐本身,你忘记了所有的东西,此刻你不仅在身体上是一个欢乐的人,同时也在精神上是一个欢乐的人,你是一个欢乐英雄。这样的状态只有在癫狂的处境中你才能找到。欢乐使人发疯,你在自己的身体里学习疯狂,你会死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只有你死去,让另一个你不认识的自己代替你活在欢乐中你才能体会什么是真正的欢乐,这是对疯狂的奖赏,它遵循另一条规则。疯狂也需要能力和勇气。 然而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身体接受屈辱,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灵魂死掉——我死掉了,在别人的施舍里,道德主义者扔过来的镍币击中了我的要害,从路边的垃圾堆里,我把它捡出来:发霉的米饭——这是我们的父母——这个动作证明我没有学会疯狂。我对道德主义者依然如此的敏感,到了忘我的地步,这充分说明我实际上正滑行在另一条生存之路上——一条和我的生命本身越来越远的道路上。 让我发疯吧,让我疯狂吧。给我力量,让我疯狂。让我,一个道德主义的人发疯吧,让我弯下腰接受别人给我的屈辱,让我流着哈喇子定眼看着路边走过的所有行人,让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知道一种耻辱。一个追求欢乐的理想主义者,他悄悄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他化装出行,来到公园里,和欢乐幽会。他渴望欢乐,日夜追逐欢乐,可是又为欢乐感到可耻,为自己不能拒绝欢乐的诱惑感到无脸见人,所以一个欢乐的他总是和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他毫不搭界,每当他完成了欢乐的夜行回到办公室,他立即变化了自己的嘴脸,他试图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要欢乐的人——无论在讲台上做报告(他害怕以他欢乐的样子面对群众,相反他试图让群众以为他是一个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的人,甚至和他的妻子、儿子在一起时他都是如此)。这是一种充满耻辱的欢乐,欢乐的人却要在别人的面前假装不乐——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欢乐更屈辱?更虚伪?就像一个人,他有一件美丽的衣服,但是是偷来的,他只敢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穿上它,在寥无人迹的街上溜一回一样。这衣服对他不是欢快的标志,相反是屈辱的标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7章 爱与欲(之一)(1) 什么时候我成了一堆废墟,我已经丧失了激情,成了激情的废墟?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大学本科时代的教室舞厅里,因为停电,我抓着她的手,以音乐休止符的方式凝止在突然停电后的黑暗中,5分钟没有松手,10分钟没有松手,15分钟没有松手,直到电再也不来了的那一刻我们才走了出来,在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我们莫名其妙地接吻。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明当初这种莫名的激情了,这是吗?对一个不认 识的人的吻?她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并且试图挣脱我,我一把拽住了她,因为用力过猛,竟然把她拖倒了,她尖叫了起来,然后躺在地上哭泣,我安慰她,劝她起来,但是,她不理我。此后,一直到凌晨2点,我都在劝说着,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而她最后给我的定语是:“你走吧,你走!流氓。”于是,我走了,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离开了。 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从此离开了这种生活,相反,这样的事情在我的生活中反复出现着,无聊的并不以为无聊,重复的并不以为无趣,热情的依然如火如荼。 那个时候,我常常会趴在宿舍的阳台上,从远处俯瞰匆匆走过的女生们。她们一个个拎着热水瓶,从我宿舍的窗下走过,她们竟然有着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装束。我无法区分她们,但是,我依然不知疲倦地这样看着。这是吗?它美好吗?还是丑陋? 什么是纯洁的爱呢?你看,现在我是在写作。尽管她离我是那样的近,我只要跨过街对面的栏杆,再爬过7层台阶就可以到达她了。可是我选择这种方式,我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是铺开的稿纸,我用一种古老的写作的方式生活,在心里和对面窗户里的女孩子交往,没有对话,没有身体,没有抚摸,没有对视,……只有一张纸,还有一些文字。一种没有身体出场的交往。现在我们的交往终于是纯洁的了。现在,我的行为是否已经符合了道德主义者的要求? 电话里,我说:过来玩玩!和我一起过周末吧。电话里,她说:行,我们聊聊!你看电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然而却让人误解,我们对我们即将来临的共同的周末的理解的不同之处让我们忽视了。这个周末她给了我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和一个谜语,我在她的故事里充当了一个品格良好的听众,我认真地倾听,几乎不插话,一个晚上我就这样生活在她的故事里。开始的时候,我是在默默地期待故事的结局,我盼望在故事的结局之处,出现我和她今天共度周末的主题,后来我渐渐失望了,今天这个周末只有故事中的人物有权享用……我们对这个周末的不同理解终于显露了出来。这个周末我们各做各的事情,她在诉说,我在倾听,我们并没有共同在一件事情里出现,我们各过各的周末。这个周末我在她的话语中度过,她在我的倾听中度过。她通过回忆打发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顺便也将我的周末打发了。这也是纯洁的爱了吧? 然而我依然感到困惑。如果没有身体的此刻的到场,我们将如何行动?社会关系的首要意义是身体的共在:我们的身体的共同的莅临。人际交往的理论非常之多,但是其中最本原的那种意义却遮而不显。比如在爱情关系中,如果始终没有身体的出场,那么这是不是一种爱情就很值得怀疑,我们不否认人类中的特殊情况,但是人类的一般情况是只有情人的身体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才能激起对方的情感和。否则情人们为什么要千里奔波来到远方会见自己的爱人——他千里奔波,在路上所带的一定是他的身体,因为他的爱人空虚的视野需要他的身体的充实,因为他的爱人空虚的怀抱需要他的身体的充实,因为他的爱人空洞的肌肤需要他的温热的手掌的抚摸,而这一切是我们的哲学家所虚构的那个灵魂所不能做到的。 常常我有一种更为极端的看法,人的快感和动物的快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一只猪吃完了一顿泔水以后所得到的快感和一个人在吃完了一顿满汉全席以后得到的快感是不是一样的?酒足饭饱的人和进过午餐躺在猪圈中闭目养神的猪到底有什么不同?我们以往为什么要对人的快感和动物的快感进行严格的区分?动机只有两个:一是强迫症,我们的自尊心以及虚荣心不允许我们把自己和动物等同起来,我们为了论证自己比较动物而言是高其一等的,我们就论证自己在任何方面都超越了动物,即使是在身体的快感方面。这样我们对自己的信心就增加了,我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有存在的自豪感,因为我们处在进化的高级环节上,我们的辛苦就是值得的,我们获得的报偿毕竟要超越动物,我们不能比别的人高超,难道还不能比动物高超吗?二是压迫症,我们的快感被论证为是超越动物的,而动物的快感又被定义为是纯粹的的感觉,这样为了和动物的快感区分,我们就要将自己的的感觉限制住,我们要提升了的精神不要下降到动物的身体。这种论证常常是工厂的厂主或者什么机构的领导进行的,他说:“同志们,你们是人,你们是有献身的精神的,你们是大无畏的,你们热爱劳动,劳动吧,这是你们的大光荣。”而这个时候他的会计正在为他数着钞票,工人同志们对劳动的神圣激情转化成了他的隐秘的收入,而工人同志们对精神的渴望则使他在工资方面可以越付越少,甚至不付(例如义务劳动)。我们身体的感觉被剥夺,因为它是动物的感觉,而我们的精神被强加了,因为它是人的精神。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患上了被压迫症,而我们的主人则患上了压迫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7章 爱与欲(之一)(2) 也许这就是我们将爱与欲这对本无区别的概念区别开来的实际原因。 当然,这还不是惟一的理由,更进一步的理由还在于人的占有欲。 ——你的爱情很难把握,我宁可不要这种爱情。这不是爱情,这是。你用什么来区别爱情和?是不考虑感情的,爱情是有感情的,必须是投入的。这是一种什么逻辑? 感情的标准是什么?没有身体的参与就是感情纯洁的标志吗?当然不是,身体参与是最高的境界。那么,我们就到最高的境界中去,好吗?我当然希望是这样的,但是在此之前不能。我想问你,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去到那个最高境界?给我一个时间表好吗?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好欺负?你在利用我的善良,同时你还在利用我的身体。我的价值都被你利用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知道我的价值的人。你也是最自私的一个人。对女人来说,精神是重要的。如果我爱你,我即使达不到,也会快乐。为什么女人总是觉得是男人享用她们的身体,而她们则是在献出身体?男人不畏惧使用他们自己的身体——在烈日下他挑水,汗滴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滑落下来,阳光在他的汗滴上打出折光;男人,自己认为这是为自己服务。可是女人呢?她们为什么不能正视自己的躯体?是什么使她们常常成了反身体的人。 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话:爱等于被爱。它的意思是说,人类只有在被爱的时候才会爱。当一个女人,她抱住你的脖子,问:“你爱我吗?”这个时候,她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爱我,那么我就爱你。爱在这里成了一种交换。这就是人类在金钱的交换原则之外的爱的交换原则。正是这个原则的存在,爱和金钱才能联系起来。这样,爱在本质上就变成了一种利益。一个人选择恋人、情人、妻子,他们的选择标准意味着什么呢?个子高、身材好、容貌美……这些都是一种利益,至少在将来的生育中,它将显示出来:它将给未来的孩子较好的基因。现在,如果,我们讨论一个人的品质,在爱的关系中,品质似乎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什么呢?因为品质能够保证在将来的困境中自己不被对方抛弃。一个短视的人可能要求对方的金钱、地位等等现实的利益,而一个有长远眼光的人,他更可能要求对方的学识、品格——这些是一种潜力,它保证他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得到更多的金钱、更高的地位,而且这些是可靠的。这是爱的关系中的利益法则的不同方面——一个方面是眼前的利益,而另一个方面是长远的利益。 我的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是公认的好人,品德上无懈可击,但是他们死气沉沉,我宁愿和一个生机勃勃的坏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和这样的死气沉沉的好人在一起。他们脸上从头到尾只有一种表情,即使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使他笑出声来,他对你的幽默无动于衷,你也不能和他开玩笑,他在任何时候都是“较真”的。当一起玩的人的队伍中,有女人时,他们的脑壳就仿佛是彻底的短路了,他们呆若木鸡,双手插在两腿中间,两只眼睛在地上来回逡巡……他们不打牌,认为打牌是浪费时间,他们不跳舞,认为跳舞是不正经……除了谈他们的专业,他们没有任何可以谈论的东西,——或者说他们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一无所知,他们也根本就不感兴趣。一个这样的好人是多么缺乏趣味啊。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如何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难道这就是好人的标准模样?没有爱欲,什么也没有的人就是好人了。这是多么庸溃的道德啊。 而现在,我正在向这个方向发展着。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地被抽离,我一部分死去了,而我的另外一些是否同时会新生?不,我感觉不到这种新生。我再也抓不住它了,我正在苍老、衰颓的身体。我的爱情、我的激情,我的有限的对于外界的纤细的联系。已经经历了。已经破灭。已经毫无想象了。 爱情,这个词的联想词,光线、林阴、夜晚、电话、椅子、漫步者和偷窥者、关于计划生育的报告、新生、绝对、哭泣的动作、某个理念、石头……我在想象的椅子上热爱这个词汇并从空中高蹈着想念这个词汇。在某个历史故事中,在某个人的记忆中,在某个白天的电话中,这个词是一个柔软的孔洞,语言不能穿透,身体不能穿透,灵魂——透明的灵魂在这个词汇里像一枚发绿的苹果。需要爱情啊。我的朋友刘说。这时他的妻子正从遗像中凝视着我们,那个满头青丝,长发披肩的女孩,那个有着明亮的眼睛和青春的额头的女孩,她竟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带着朋友的爱情她此刻是在另一个世界。爱情是一样可以被人带走的东西。什么人可以带着她上路,在什么人的行囊里,我们会看到爱情?这样的旅行者,他的额头有什么标志吗? 现在,让我们离开爱和,品尝另一个词汇——激情。激情不是别的,“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是人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爆发”,“是一种成为我的本质活动的激情”(马克思《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也因此它是人的本体论——感性本质的范畴,是主体社会化、历史化同时又审美化的原因又是结果,体现人作为类存在物由异化向自身归复,由不自由的主体向自由主体,由社会人向审美人的彼岸世界迈进的概念。从历史的角度说,人类对人的发现有两次,一是实践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一切实践关系的总和,而实践关系乃是人们对物质生活进行再生产而联结起来的总体的主导性质,人在这里是作为社会——历史概念被提出的。二是激情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感性爆发”的主体,理性本质之外的感性本质受到强调,人在这里脱离历史,成为个体的、心理的、审美的主体。主体的迷醉与升腾,感性的欢乐与痛苦,孤独与焦虑成为人之为人的条件。如果说实践范畴表达了社会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那么激情范畴则表达了审美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7章 爱与欲(之一)(3) 然而,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说:“本体论把我们抛掷于此:它仅仅使我们能规定人的实在的最后目的、他的基本可能和纠缠着他的价值。……人的激情与基督教的激情是相反的,因为人作为人自失以便上帝诞生。但是上帝的观念是矛盾的,而我们徒然地自失。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第785页)而除了“无用的激情”,我还想用另外一个词汇来描述人:“无爱的激情”。人是一种无爱的激情。 女人,常常试图将激情和“有用”和“爱”联系起来,这是多么错误啊。一只雄性的孔雀在追求雌孔雀的时候,它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舞蹈、歌唱,直到精疲力竭。而它一旦得到了那只雌孔雀,它的舞蹈和歌唱就结束了,自私的女人常常为了使男人的孔雀舞持续的时间长一点儿,也就是说让这种激情的表演更持久一些,让男人的激情的表象挥霍得更彻底一些,就故意使男人得不到她,她以为这样就维持了激情,延长了激情,甚至制造了激情,并且将它和爱联系了起来。其实这是何等的错误呢?激情徒然地指向自失,它是无用的。 无爱的激情也许更符合激情的本质。这种激情和占有没有丝毫的联系。人类的占有者身份在爱、欲方面暴露无疑。为什么要嫉妒?爱是一种占有:你自由地选择了我做你的爱,现在我就要你放弃不做我的爱的自由,我要你自动地放弃这种“选择”的自由,因为你已经选择了,你是我的爱,你的这个自由就被我占用了,我要占有你,你不能再是别人的爱了。现在,让无用的、无爱的激情来代替爱这个东西,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克服嫉妒这种人类最卑鄙的情感了。 我喜欢夏天的阳光,那种灼热的疯狂的令人晕倒的光线,它直刺你的眼睛使你的眼睛感到疼痛,一种明媚的东西使我们疼痛——这是多好的感觉啊。它在我们的皮肤上燃烧,我们的皮肤在它的抚摸下融化融化,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我们都是阳光的杰作,在夏日的太阳底下,我们被镀上了阳光的耀眼光芒。有什么东西能使我们和太阳如此热烈地联系起来,我们成了这个布满光线的世界的一部分。让太阳和我们一起走动,我们走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夏天的太阳,就是它,没有丝毫的阴影,我们不会走到它无法到达的地方去。 ——这难道不是一种激情的境界——无用的、无爱的,但却是热烈的、疯狂的忘乎所以的激情。 爱本无所谓幸福和不幸,也无所谓痛苦和欢乐,不幸和幸福的界限是极为模糊的,痛苦和欢乐的界限也是极为模糊的,爱只有激情和非激情之分,激情的耗散结束爱,而只有在新的爱的开端处,激情才会重新燃起。 谁能在没有激情的生活中终老?谁能在的生活中日复一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8章 恐惧是一种传染病(1) 汉字当中关于恐惧的词汇特别多,惧、怕、惊、恐、怖、怵、怯等等,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人的恐惧感特别发达?中国人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基于什么心理呢?是对忧惧的认可,还是对忧惧的抵抗呢?其实任何具体的人对于具体事物的畏惧都是不可怕的,这又有什么呢?一个女人,她害怕小狗,她见到了狗就晕厥过去,这难道是可怕的吗?我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她一见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就会口吐白沫,这在我看来也不可怕,这难道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吗?真正可怕的是那种无形的,你说不清楚的东西,它不是对具体事 物的恐惧,而是对抽象之物的恐惧。没有来由,没有理由的恐惧,它散发在你的周围,它是一种高压之下的传染病,谁都有这种病,但是谁都忘记了这种病的根源,或者知道它的根源,但是害怕去探讨它。它施加在你的身上,起初是你不得不接受它,渐渐地,是你臣服了它,将它当成了生活的常态。一只被长久地关在笼子里,成天面对驯兽员的皮鞭,在恐惧中生活惯了的老虎,当拿走驯兽员的皮鞭,打开牢笼,它会怎样呢?它会回复它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本性吗?不。那恐怖的皮鞭已经成了它的生活的常态,没有皮鞭的指挥,它会无法生活。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某地人们有养狗看家的习俗,那个时候,粮食宝贵,所以人们要对狗进行不吃粮食的训练,训练的方法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给狗吃任何东西,逼迫它自己到外面找东西吃。一旦发现狗在家里偷吃粮食,就用皮鞭狠狠地教训它,这样聪明的狗渐渐地就掌握了一条准则,狗不能在主人不允许的情况下吃家里的任何东西,越是好狗越是不应当吃家里的东西。那个时候,外面有什么可吃的呢?只有屎,小孩儿的屎,大人的屎,所以那里的狗都学会了吃屎。从中,我们会发现,狗吃屎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对皮鞭的恐惧才发展出来的一种习性。 等到改革开放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里有余粮了,这个时候,那里的人们要训练他们的狗吃粮食了。但是,狗们已经忘记了吃粮食的本性,怎么办呢?主人们迫于无法,只得再次使用他们的鞭子。但是,这些狗一看到主人举起了鞭子,便纷纷狂奔而去,四处拼命地吃屎。没有办法,那里的人们最后只能将吃屎的狗全部杀死,这就是为什么,如今我们在那里见到的狗几乎全部是从国外引进的原因。 有的时候,我在想人和狗并没有什么区别,特别是在恐惧感方面。我常常遇到那样的编辑,他基于恐惧,对着我的文字举起了屠刀,或者甚至连屠刀也不屑于用,而用一句话给枪毙了。他,一个编辑,在干什么呢?为了解除自己的恐惧,他转嫁恐惧,在这个转嫁的过程中,因为他总是本能地夸大恐惧,因而他往往是比那个真正的恐惧表现得更恐惧。 就这样恐惧被一级一级地传播下去,到了恐惧的最底层受众那里,那些人已经无法知道恐惧的真正来源以及它的目的,而只是承受着,在恐惧的生活中进而变态着。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天生特别胆小的人,为什么我对恐惧这样敏感?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事,我为什么这样容易将之感受为恐惧?我的恐惧和那些市民们基于保护自己的财产而产生的恐惧有什么区别吗?恐惧有高尚和低级之说吗? 我看到周围的市民们,他们的恐惧是那样地分明。他们将自己的房子用铁笼子圈起来,我的楼下就有一家,他们把家里的每一扇窗户都钉上了铁栅栏,甚至空调洞上也安了铁条,而他们的门,则是双层的不锈钢保险门,每每有人拜访,他们首先是透过门上的猫眼向外窥望,看是否有危险,进而是打开第一层门,在门里和来访者透过外层保险门的栅栏对话。如果能这样将来访者打发走,他们就感到庆幸,终于一个危险的因素消除了,而如果来访者偏偏是那种不识相的人,一定要进屋,那么他们就会眉头紧锁,满脸恐惧,他们担心客人的脏脚将地板弄脏了,弄破了,害怕客人有肝炎等传染病,会在他们的茶杯上留下病毒,担心客人抽烟污染了他家里的空气,……总之,他们对外来者充满了恐惧。 以前的时代,人们对世界并没有如此的恐惧。他们建造监狱,将犯人关进监狱,就认为这个世界已经安全了。那个时候人们有一种信念,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多数,坏人总是少数,坏人归坏人拘禁在监狱里,好人归好人生活在世界上——这个世界是好人的世界,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是安全的。而现在,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信念,人们在监狱里住满犯人的情况下依然感到恐惧,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感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因而他们要将自己这个好人关押起来,他们已经不能满足于将恐怖分子关押起来,而是相反,他们要将自己拘禁起来,他们将自己关在铁笼子里,才感到安全——一种抽象的恐惧日夜折磨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将自己拘禁起来,这就是防盗门、防盗窗的来由。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 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恐惧就这样黑压压地飘荡着,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写着“我害怕”的字眼。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我和一个放学回家的中学生坐在一起,我们一起坐了10来站,1个多小时,好奇心驱使我想了解,为什么他愿意每天花3个小时在路上,去上一个好的中学,而不愿意在一个离家很近的(可能较差的)学校上学,进而将这三个小时用来自学呢?于是,我试图和他攀谈,我问他:“你是个中学生吧?”他假装没听见,然后,我说:“我是个大学教师,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每天上学都要跑这么远的路。”这回他转过身去了。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是因为我这个人真的是个恐怖分子吗?不,是因为他心中的恐惧感,他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主宰了他,使他将所有的陌生人都当成了恐惧分子。联想到那些用铁栅栏将自己囚禁起来的人,他们将自己身外的一切都感受成了魔鬼,其实这个魔鬼,令他们日夜感到恐怖的魔鬼就在他们心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8章 恐惧是一种传染病(2) 然而,还是有另一种恐惧,它深深地隐藏在生活的深层,是真理显身处的荆棘,是思想者立身处的火焰。霍布斯,这个《利维坦》的作者,人类历史上杰出的思想者,他曾经在自传中说,他是他母亲生下的孪生子之一,而他的孪生兄弟就叫“恐惧”,在教会、王权以及国会派的数重压迫之下,这个处于极度恐惧之中(教会扬言伦敦的大火和瘟疫是霍布斯渎神的结果)的思想者只好将自己手头的文稿付之一炬,我们可以想见霍布斯当时的惊恐程度。一个思想者,他自己烧毁了自己的文稿——这等于自杀,这种惊惶失措的举动需要多大的现 实和精神压力呢?再让我们来看看伽利略。这位坚持真理宣扬日心说的人,他和势力进行了数十年的斗争。但是,在最后一次审判中,他终于被迫发表声明,宣布地心说是正确的,而他终生宣传的日心说则是谬误,这位70岁的老人,跪着向“普世基督教共和国的红衣主教”宣读他的忏悔: 我永远信仰现在信仰并在上帝帮助下将来继续信仰的神圣天主教的和使徒的教会包含、传播和教导的一切。因为贵神圣法庭早就对我作出过正当的劝诫……以使我抛弃认为太阳是世界中心且静止不动的伪学……我宣誓,无论口头上还是书面上永远不再议论和讨论会引起对我恢复这种嫌疑的任何东西…… 有什么东西能使一位老人放弃自己的信仰,并且宣布要维护自己一生反对的“地心说”呢?恐惧,一种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人类思想者的血液中,它像病毒一样繁衍着,最终戕害了思想者的身体和心灵,使他们虚弱。由此我想到,某些思想者是多么地不容易,战胜恐惧需要多大的精神力量。顾准,这位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的伟大者,当他被看守毒打,打得只能在地上爬行的时候,当他的那些同人因为恐惧而畏缩,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的时候,他那流着鲜血的嘴里迸发出来的竟然是:“不!我不认罪 !”的呼号。张志新,当她被割断了喉咙,当她被她的丈夫以及所有的亲人抛弃的时候,她依然昂首走向刑台,将刽子手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是何等的勇气。 思想者的敌人不是任何其他的什么东西,而是恐惧。然而,他们无法摆脱恐惧,铁人注定要和恐惧为伍。反过来,谁是恐惧的敌人?思想者,恐惧最怕的就是思想者,因为思想者将揭示恐惧的虚弱与无力, 将使恐惧无以为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9章 我是破坏别人幸福生活的凶手(1) 面对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我常常会劝他们不要结婚,如果结婚了,我就会立即劝他们不要生孩子。为此,我已经得罪了好几个年轻人的女朋友,对于他们的女朋友来说,我无疑是十恶不赦的混蛋,破坏别人幸福生活的凶手。是的,我和一般的中国人所选择的态度太不一样了。 然而,有什么理由结婚呢?人的存在就其本质而言依赖于借理论理性作出的真实或者虚 假的本体性判断,又依赖于借实践理性作出的可取或者不可取的价值性判断。本体性判断给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终极真理的信念,价值性判断给我们关于人类幸福的信念。因而人类的精神史实际可以按照这两类判断而进行时段划分。的确如此,不相信人的存在在此刻之外具有终极目标,不相信人可以通过现世的努力而臻达永恒幸福,对于人的终极目标以及永恒幸福的信念丧失,人们无所依傍的彷徨和失措。这已经成了当代人最显著的精神标志。试婚现象的流行显示,早觉的人们对于爱情的古典主义的信念,对于婚姻的浪漫主义的激情,对于家庭的理想已经消退。 仅仅是几年前人们还没有对婚姻生活发生如此激烈的疑问。这一点只要看一看那时人们对“未婚同居”、“婚前同居”的否定就可以理解了,那时人们在理念上不能接受这种现象,以至有的单位不顾干预私生活的批评用行政手段来阻止这种现象的蔓延。那时人们对于婚姻的意义、价值、合法性形式从未产生过疑问,人们对于人类性活动的合法形式是婚姻这一点是坚信不疑的。人们把性和婚姻看成是等同的一件事物。婚姻是合法“性生活”的惟一形式。而现在“试婚”作为一个概念的出现表明人们对这种现象的态度。性和婚姻被区别了开来,人们充分认识到不是婚姻导致性,而是相反,性的和谐是婚姻的前提;不是婚姻导致和谐、幸福的生活,而是相反,和谐的生活带来婚姻,婚姻是和谐生活的结果。因而和谐的生活在婚姻之前,比婚姻更为本质。以前人们将婚姻当作目的,而现在人们似乎发现了婚姻的本质:婚姻只是臻达幸福生活的手段,如果没有幸福的生活,婚姻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已经有了幸福的生活,婚姻可能是这种生活的一种有效的形式之一,但是它本身不能成为目的,因而应当将婚姻当作一种手段来加以认识。 现在我们把感情考虑进去。假如我们相信感情,假如我们相信山盟海誓,假如我们认为感情是天长地久的,假如感情本身已经足以维持我们的联系,使我们无时无刻不希望在一起,甚至我们永生在一起,那么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婚姻?婚姻只是从外在的方面将我们联系起来,就显得不必要了。假如我们不相信感情,我们感到感情像一只易碎的瓷器一样经过不起风雨,假如我们觉得感情是用谎言和欺骗伪装起来的木偶,假如我们觉得感情就像风中的枯叶一样易逝,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婚姻呢?它将使我们在没有感情的生活里无力自拔,生活就像一口陷阱,一口没有感情(在感情的灰烬里)却有锁链的陷阱——我们为什么需要婚姻?难道就是为了让它在感情消失以后将我们硬性地锁在一起?使我们在没有感情的婚姻里沉沦? 我们为什么需要婚姻?曾经我们以为婚姻可以巩固感情,使感情天长地久,我们用婚姻这种形式将感情固定下来,让易逝的感情凝固永存。我们做到了吗?我们是颠倒了婚姻和感情的关系了,只有感情可以凝定婚姻,而婚姻是不可能凝定感情的,只有感情破裂了的婚姻,却从没有听说过婚姻破裂了的感情(婚姻自由的时代)。在那个人们将婚姻和性等同的时代人们有理由结婚:我们需要性(出于本能),因而需要结婚(结婚才获得性的权利)。当性和婚姻之间的虚妄的联系被人们一眼望穿,当人们认识到是性前在于婚姻而不是相反,性导致婚姻而不是婚姻带来性,那么人们有什么理由结婚呢? 我们有一万个理由拒绝婚姻。但是我们也有一个理由接受婚姻:生育。生育是人的本能更是人对于族类的义务。在目前的生产力条件以及生理科学条件下生育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不可能靠一个人单独完成的,它需要异性之间的亲密合作——这就产生了婚姻的要求。在今天这样的经济条件下,一个人生育、抚育子女几乎是不可能的,经济条件制约了他(她),他必须有足够的时间用于赚钱(以及广义的社会竞争),这样他就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抚育子女,他需要另一个人的合作。人类自身的再生产需要婚姻,人类只有结成固定的合作关系才能顺利完成生育的任务。这是我们结婚的惟一理由。因而婚姻是一种义务形式,它并不像我们以前天然认为的那样是幸福的形式、爱情的形式、生活的必然形式,而是人类自我繁衍的必要形式和前提。 所以,关于婚姻我们首先强调的应该是义务,在婚姻中结婚承担者自身的幸福应该放置于第二位,第一位的是义务:生育的要求以及抚育的要求。实际上古往今来的人类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如此做的——绝大多数的婚姻是为子女——人类族类的延续而存在的,婚姻从来就是作为这样的义务形式而被人们接受的。从这样的思考出发,我反对离婚,离婚是对义务的否定,而义务之所以是义务本身就意味着放弃作为目标的自己而选择为了另一个目标(例如在婚姻关系中的子女)。如果你不能思虑及此,你不能放弃以你自己的作为个人的存在以及“幸福”,不能放弃以你自己作为你生存的目标,如果你不懂得为了义务而放弃,不懂得将自己由目的(大写的人)而降为手段(族类延续的手段),那么你本身就不适合结婚,你就不应该结婚。婚姻自由时代的结婚是自由的结果,也是自由的结束,对于婚姻来说,自由只有一次,你使用了它,从而也结束了它。不结婚是你的自由,和谁结婚也是你的自由,但是一旦你选择结婚你就将你的自由交出了,从此你不再拥有它,从此你选择义务,而不是自由。这就是婚姻的自由的辩证法:你拥有它就意味着失去它,你一旦用它,使用你的自由你就立即失去它。你自由地选择了结婚也就意味着你自由地失去了自由——已经结婚的你就不能再拥有自由结婚的权利了。因而结婚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你必须对你的自由的失去有充分的准备,你必须对你以你的自由的放弃而选择义务、责任有必要的认识。因为这是婚姻的本质。婚姻是人类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自由所不能关照到的领域,在这样的领域人将自己的本质——自由——交付给义务,而选择必然性。婚姻是这样一种处境,在这种处境中,我们实在地担负起责任,我们的伦理学是责任的伦理学而不再是自由的伦理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9章 我是破坏别人幸福生活的凶手(2) 我们如何从我们的义务的婚姻中体验幸福?我们不应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本身的幸福抱过大的奢望,我们既然已经选择义务,我们就应对义务有深刻的理解。在婚姻中也就是在义务中,因而婚姻的存在并不以我们自己是否绝对幸福为前提,婚姻的存在以我们的义务感为前提,如果结婚双方都想从婚姻中为自己获得好处(诸如:幸福、快乐等)那么这个婚姻就一定是不成功的,如果婚姻双方不是为了自己从中获得好处而结婚,相反他们结婚就是为了奉献爱给另一个人,就是为了族类延续了义务,那么他们的婚姻成功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因为 婚姻就是义务。那么,在这样的义务生活形式中我们如何体验幸福?——当我们白发苍苍,当我们已经苍老,在金色的夕阳下,我们坐在街边花园的台阶上,我们看着我们幼小的孙子在远处蹒跚地走着,他的手在阳光中一晃一晃的,他黑色的头发上闪动着阳光的色泽……这时我们会体验到一种莫名的东西,我们感到了生命的延续,感到了“未来”的力量,感到了希望,这就是幸福。我们对自己说,这就是幸福,尽管我们已经苍老,尽管无情的皱纹已经布满了我们的脸颊,尽管我们的孙子——他手上握着的阳光像镜子一样照在我们的脸上,在他的目光中我们的苍老像大街上的废墟一样无处躲藏。 相比较而言,试婚则是为了逃避义务(生育、抚育以及对于婚姻另一方的义务),逃避将自己作为族类的手段而不再是自己目标之宿命的形式。这是现代人为自己保留自由——在婚姻中而又保留自由的一种形式。它是妥协的结果,因而作为自由它是不彻底的自由,它并不像我们想当然的那样是完全自由的,其实它也有自己的束缚形式,只是这种束缚来自于我们的更为自觉的自律,而不是结婚证带来的他律。作为义务,它是不彻底的义务,试婚给“分手”留下了可能,因而绝大多数的试婚者并不生育。在这种情况下,试婚者的义务就是不彻底的,他们的义务只是在试婚期间彼此忠诚的义务,他们的目的依然是自己的幸福,这样的义务和生育带来的义务——一种无偿的无私的义务是不同的,是一种不彻底的义务。婚姻对于人类来说永远是一种宿命,一种以自由的方式放弃自由的宿命,一种以目的者的身份降格为手段者的身份的宿命,一种以爱情的自律换取法律的他律的宿命,一种以自己的幸福换取族类延续的宿命。对此人类无以逃避。因而试婚这种形式是不可取的,它不是对宿命的反抗,也不是对宿命的接受,而是对宿命的逃避。 许多试婚者以为这样可以和幸福结缘。其实相反,试婚者真正幸福的是很少的,因为试婚的出发点就是对“幸福”的不信赖,试婚者多只相信当下而对永恒、终极这样的词汇毫无兴趣,他们多是为当下的快乐而用尽全力的人,他们哪里还有时间为明天的幸福作出努力,他们只是生活在今天,他们丝毫也不愿意花费今天的一点儿时间为明天的幸福作任何的准备。这样的人是自私的,因而他们不可能给其他人以幸福和欢乐,这样的人结合在一起,就不可能互相给予欢乐和幸福,对于他们来说幸福、欢乐、自由自己享用才叫幸福、欢乐、自由,他们怎么舍得将这样宝贵的东西交给别人而不自己享用呢?因而和这样的人结合(试婚)你的欢乐不可能增加一分,你的幸福也不可能增加一分。试婚给你的幸福感、欢乐感其实都是一种错觉,这种欢乐感和幸福感是你一个人也可以拥有的,因为它其实是你自己给自己创造的。试婚中的你依然是一个人的你,你的欢乐依然只是来自你自己。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试婚呢?仅仅为了感官的“幸福”吗? 所以,年轻人,当他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到我这里来,当他们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准备结婚的时候,我就对他们说,不要结婚。在我看来,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结婚终将导致不幸。 其实,现实中的人们并非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例如,人们为什么需要婚礼呢?婚礼是一场表演,它除了对那些默默无闻但是却有极强的表演的人有一点儿心理上的安慰,其实对于更多的人它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人们依然在继续着各种各样的婚礼(这其中有多少是迫于习惯的压力),女人穿上婚纱,在料峭的寒风中站立,在酒店门口等待着客人的光临,她是出于盛情吗?不是,她在等待那些给她占有新郎——他的身体以及灵魂——这一事实作证的证人,对于那些证人的到来她当然是迫不及待的,她准备好了丰盛的酒菜外带最热情的笑脸——这天她将自己打扮得出奇的漂亮——这证明她值得那些前来作证的人出场。而后她就开始在对新郎的占有中衰老。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没有人作证,保证她终生都可以占有他,她怎么敢做?反过来对于新郎来说也是如此。 现在想起来,大概所有的结婚的人都是心理紧张的,他们都在害怕婚后的不幸——被抛弃是他们所能想到的不幸中的最大的不幸。所以他们要找这些证人来,证明他们互相之间的占有关系。 从这个角度,我们会发现婚姻本身是多么的不幸——它是焦虑的起源。一个证人出席了他们的婚宴,他对新人说,祝你们白头偕老。这个时候他实际上是在担心这对新人会劳燕分飞,就如我们不会祝福一个儿童身体健康一样,我们祝福一个老人身体健康其实是想他快要不行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9章 我是破坏别人幸福生活的凶手(3) 那么,就让我们在婚姻中履行义务吧!让我们在义务中衰颓。常常,我在想,我的儿子就是我的牢狱。你看此刻,我恍恍惚惚地在这里写字,因为什么呢?因为我必须7点起床,而我现在根本就无法工作。每天7点起床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恶梦。我的儿子,他像个魔鬼,时刻追随在我的身后,太恐怖了,我无法摆脱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称职的狱卒,而我作为一个父亲则是这个世界上最称职的犯人,心甘情愿的犯人。 问题是,这奴役来自我自己,是我自己认可的。这就是人的动物性。所以我说,人的父爱、母爱根本就不值得歌颂,这是动物性的。无法克服的东西,都是动物性的。我能抛弃我的儿子吗?我知道我正在被这种生活无情地毁灭,可是我有能力拒绝这种毁灭吗? 所以,我终于知道我依然是个动物。然而,这又有什么呢?一切外在的压力其实都不可怕,真正的毁灭来自自己,来自自己对自己的压抑——心甘情愿的压抑和毁灭。是那种明知道无意义,也依然不能摆脱毁灭的心理。是对毁灭的承认。 我的儿子,我无中生有地制造了他。但是,他却是来到这个世界上见证我从有到无的。这难道不是我的宿命吗?然而,我将毫无反抗地走向这个过程。有一种螳螂,雄螳螂在交配以后,就会心甘情愿地被雌螳螂吃掉,当成怀孕期的养料。人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0章 我是你的玩具(1) 那个时候他只有2岁,他顶着小小的脑袋在午后的光线里趔趔趄趄地走着,旁若无人的样子,故意不看我,不过我知道他在看我,他只有在看到我非常高兴的时候,在我的鼓励之下才会勇敢地走下去。但是,他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一点,他小小地耍着他的花招,在我的面前证实着自己,我看到他小小的勇敢在阳光下那么倔强,那么认真,他是有自己的意志的,虽然那么小,但是他有自己的意志,这简直是奇迹。 阳光在他的头发上跳跃着。还有背景中的树和暗红的细花,也被阳光着上了色。他的背景非常繁复,有点儿雕饰的感觉。在阳光下长久地凝视他让我晕眩。 他的右手随着步子一前一后地晃动,左手却是不动的。他还不能协调地走路。 不过,他也拒绝我的搀扶,他让我看他一个人走,然后在远处骄傲地回头望我。在10步远的地方,他就更小了,还没有朋友的富康车轮胎那么高。但是,他很简单地走动着,内心一点儿曲折弯绕都没有。 三岁的时候,他问我:“爸爸,我有那么多玩具,你呢?你玩什么呢?” 我说:“爸爸的玩具就是你呀。宝宝就是爸爸的玩具。” 他说:“我天天都要玩玩具,那你呢?” 我说:“宝宝是爸爸的玩具,宝宝天天让爸爸玩吗?” 他说:“那我天天晚上这个时候来给你玩。我先刷牙,洗脸,然后到你这里来,再后来,我就去和妈妈睡觉。” 后来,他常常到我的书房里来,他说:“爸爸,你的玩具来了。” 我说:“我先给你装电池,然后上发条,再把你放在地毯上。” 他说:“那你要装好电池,我跑得很快,像小汽车一样快。” 于是,他在地上爬来爬去,他说:“爸爸,我这是老爷车。” 有的时候他不理我,我就说,现在是爸爸玩玩具的时候了,你应该过来让爸爸玩玩了。他就说,只能玩一会,不能浪费电池的。我说,好的,就玩一会儿。 我想他是在迁就我。在他的脑海里,他是怎样将自己和“玩具”这个职责联系起来的呢?责任感,作为“玩具”的责任感在其中竟然就发挥着作用,他有了他的职责意识,并且因此而有了责任感。在未来的世界中,他的责任将会有多重啊,他竟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他小小的肩膀来承担职责。 那时我儿子大概只有8个月大,我还在外地的一所学校读博士,我的妻子一个人抚养着他。放假回家,我的儿子对我是那样的陌生。晚上,妻子单位有事,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和儿子呆着,对于他的存在,我没有任何理念,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让儿子在床上自己爬着玩。当我看完一集电视剧,我发现他竟然趴在我的身边睡着了,他的脑袋依靠在我的腰部,小手轻轻地抓着我的衣褶,侧身睡在我的阴影里,毫无防范地睡着。 我是在这件事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意识到我对儿子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他妈妈不在的时候。人,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生物,即使是在睡眠中,人也有一种需要,比如依靠,如果没有这种依靠的满足,他睡眠的情绪就被打破了。小孩子,他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因而要么睡着,要么睡不着,他不会假装睡着,来掩饰怯懦、回避、渴求,他也不会假装睡不着来强调自己的疾病,责备别人对他的冷漠。他不会在想睡的时候强作欢颜,用手捂住嘴巴打哈欠。 他就这样认定了他的父亲,在睡眠的时候,他用他毫无遮掩的睡眠表明了对另一个人的信任。 我想父亲和儿子之间是怎样相通的呢? 他出生的时候是我第一个将他从护士手中接过来的。那天我坐在产房外面,数小时的等待使我昏昏欲睡,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我徒然地望着产房,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时候护士拉开了产房的门,她手里抱着他,她高声喊着某某-某某-某某。好半天我才明白那是在喊我爱人的名字,我犹豫着站起来,她又大声喊道某某家属——。 我说:“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说:“你怎么这么木?” 她将他往我手里一塞:“你是不是叫葛红兵?” 我说:“是的。” 她手上用了力,大概是看我有没有抱稳当,最后终于将他放到了我的手上:“喏!你的!” 天哪,她塞过来的是个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脸上还有血丝。 我讷讷地抱着他,我该怎么办?我在过道里转悠了好几圈,这个时候有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看着他说:“唉呀!你的孩子真漂亮。”她的话提醒了我,这就是“我的”了?我突然有一种将他交给她的冲动,木然中我竟伸手将他递了过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妈妈上来了,她一把接过他,大声向楼下喊道:“唉呀!生啦!生啦!” 接着她咚咚咚咚地跑下楼去,我也跟着她下楼,这个时候所有等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一起围观着,一边啧啧称奇。 这真是奇迹。然而,作为一个父亲,当时我觉得我差不多是个局外人,一个心情愉快但是当时却并不知道怎样体验这种愉快的局外人,也许是大家都觉得我应该愉快,所以我才愉快的吧。事实是我一个人坐在病房一角,仿佛心事重重,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0章 我是你的玩具(2) 后来我妻子反复地问我为什么坐在那里发呆,她说我那天的表现让人失望,不像一个刚刚做了父亲的人。我说,从人子到人父,这个过程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好,快乐的情绪需要酝酿。我的妻子对我的回答非常不满意,她反驳道:“难道10个月还不够你准备的吗?” 是啊,这是个奇迹,儿子是奇迹本身,妻子是奇迹的缔造者,作为父亲,在这个奇迹中应当怎样出场呢?我实在没有准备好。我说:“我实在是没有经验啊!要是生第二个孩子也 许我的表现会好一点儿。” 他降生后不几天,我就到南京读书去了。对于他我依然没有什么感觉,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空下来的时候,我常常努力回忆他,但是,很模糊,他那么小,样子实在是模糊的。 然而,一个月以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他长得那么大,似乎是我离开家时的三倍,他的头那么大,眼睛那么亮,甚至让在梦里的我都感到讶异。他的面貌在梦里非常清晰,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棱角分明,这让我一下子记住了他的相貌。 在梦里,我还看到他的头上有类似癣一样的东西,那么真切,我差不多还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他会痒的,我想他会感到痒。 醒来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那个时候我家里还没有装电话,我无法和妻子联系验证这个梦。但是,我想这个梦是不真实的,他怎么会长得那么大呢?我离开家的时候他还那么小,他的头上怎么会有癣呢,怎么会痛苦呢?好几个人在照顾他。 可是,我依然一整天都没有兴致,做什么都没有兴致。相反,我的不安在扩散,它让我坐立不安,最后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看他。 当我风尘仆仆,当我坐了8小时汽车,又搭二等车,终于在晚上9点半赶到家,当我冲进卧室,当我看到躺在妻子怀里吃奶的他的时候,我惊呆了。 他竟然和我在梦里见到的样子一模一样。他真的不可思议地长到梦里那么大了,而且他的头上的确生了奶癣,一块一块的红色疹子,为了防止他抓自己的头,他的手被扎在衣袖里。 我妻子说:“他这几天挺难受。” 我蹲下来,摸着他的衣袖,脱口而出:“是的,我已经知道了。” 妻子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梦里,我梦到他了。” 我的儿子最先喊的人是爸爸。但是这并不能证明儿子和我的感情超过了他和他的母亲,事实正好相反。 他常常说他要做警察,但是谁来做坏蛋呢?妈妈?爷爷?奶奶?都不,爸爸做坏蛋。 我问:“爸爸、妈妈哪个好?”他说两个都好的。那么谁做坏蛋呢?他还是说爸爸。 爸爸在他的心目中地位极其低微。谁喂饭给他吃呢?谁陪他睡觉呢?谁给他洗澡呢?谁和他一起唱儿歌呢?都是妈妈,爸爸真是没用。 他说:这个爸爸一点儿用都没用,我不要这个爸爸了。 那你就没有爸爸了? 他说:那就让妈妈再生一个新爸爸。 在他的意识里妈妈是万能的,妈妈缔造整个世界。 我常常会为此而感动莫名,真的很好,他没有恐惧感,他觉得有一个万能的妈妈,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不用怕。 我希望他永远有这种安全感,永远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非常安全,非常非常安全。 一次和妻子吵架,儿子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他用他手里的玩具飞机在我的腰部顶了一下,我没介意,一会儿我又感到他顶了一下,我这才发现他是在打我,他似乎让愤怒主宰了,我觉得那样强烈的愤怒在他那小小的身体里差不多就要使他爆炸了,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上去极为粗野。 一下子我就泄气了。 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之下,我放弃得非常迅速,我已经在精神上被击败,他那小小的玩具飞机作为武器超过了任何尖刀、匕首,甚至比机关枪还厉害,它掌握在我两岁的儿子的手里,就犹如掌握在上帝的手里,它的权威无可置疑。 现在,我正为提高自己的地位而奋斗,我正努力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一个稍稍重要一点儿的角色,我常常是近乎讨好地在给他买各种玩具,陪他各处玩。但是,他依然会将这些功劳无一例外地记录在妈妈的头上。他觉得爸爸给他的一切都实际上来自幕后的妈妈。这让人气馁,但是我坚持不懈。 可是,亲爱的儿子,我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个世界不仅仅有妈妈,还真的有坏人?我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东西,都要你首先贡献自己的劳动,作为交换才能获得?什么时候,你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们,远远地在另一处生活,而我们竟然一点儿都不用为你担心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1章 学与术(1) 我不希望别人称我为知识分子,有学识的人,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我知道我是个农民,叫我农民,即使我今天已经是所谓的副教授、文学博士。我痛恨知识分子这个称呼,我觉得这个称呼在今天已经成了妥协、猥琐、虚无、颓废的代名词,这个时代再没有什么词比这个称呼更让人恶心的了,我一听到这个词就要呕吐。 我也知道,我作为一个农民在这个时代的命运,即使我是个写作者,我也将只能得到嘲 笑。是的,四周嘲笑的声音已经是如此的大,它们充斥着我的耳膜,他们说,看哪,这个人,他有多蠢,他竟然是个农民。是的,我是个农民,我也将永远站立在我家乡的草场、稻田、树阴的边缘为大地、作物、河流、日光以及依赖这些而生活着的人们讲话。我知道他们的命运,我是他们命运的见证,他们牢牢地绑缚在土地上,他们和土地的人生依附关系,他们呆滞的目光、裸露的臂膀、焦黑的面庞、绝望的生死……我是这一切最有资格的代言人。我数次挣脱它,又被一根无形的锁链拉回的命运就是证据。如今我已经明白,如果因此而得到嘲笑,那么这就是我的大光荣、大命运。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命运,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几乎是注定的,我终于能理解“过客”,他为什么拒绝布施,因为这个世界对于“过客”本就没有布施,期待布施、接受布施只会使自己虚弱。“过客”将被那些人认真地嘲笑、讥讽,然后踩上几脚,他们将被各种各样的语言打扮成小丑、流氓、青皮。那些人用文风、学风的帽子,用作秀、炒作、出风头的帽子,从道德上打击我。算是找到了症结,那些人看到了我在学术活动中的道德主义动机——就是要从道德上击垮那些没有信念的人,将他们从历史的牌坊中剔除出去,放到历史的耻辱柱上去,那些人看破了我的动机了,所以以其人之术还之于其人之身,那些人用这个方式,来打击我,算是击中要害了。那么就让我被击中吧。这又有什么呢?我已经听到那些人嘲笑的声音。那些人说“瞧啊,这些魔鬼,被我们击倒了”。我也有可能在这击中中死去,这样那些人嘲笑的声音就会更大了。对于那些人,我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只好对他说:“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找野兽和恶鬼。” 这是一个农民,他说出真理的时刻必然要付出的代价,人们已经失去了以一种真诚来领受另外一种真诚的能力。丧失了仅仅出于正义而团结在一种行动中的能力,伪善的东西太多伪善成了正常,真诚却反而被人们怀疑为伪善。有人在黑暗中说话了,这个时候人们想到的不是正义和真理,首先想到的是怀疑他们的动机,从道德上打击他们。其实,在中国一向只有“老人”、“圣人”、“伟人”才有资格说出真理,人们只能听他们崇拜的伟人说出来的话,他们重复着伟人的牙慧,在世界上狂奔,自己已经变成了哑巴,因而就认为其他人也都应该是哑巴——至少应该在圣人、伟人面前闭嘴,他们见不得小人物说话,我一个30岁的农民凭什么在世人面前说话?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我是这个时代的衡量标准,我用我自己的命运来衡量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习惯于用这个时代来衡量自己,看自己能干什么,而我用我自己能干什么来衡量这个时代。我是农民、学生、教师,我热烈而富于激情,勤奋常常让我近乎自虐,真诚常常令我泪如泉涌。如果我努力,如果奋不顾身却依然失败,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是这个时代的问题?在这个时代对待我的态度上我们将看到什么?看一个富人如何对待穷人我们可以知道他是否有善心,看一个父亲如何对待他的儿女我们可以知道他是否有公平心;就如同我们在大陆和万物的身上看见上帝的恩泽,就如同我们在海水和云霓的身上照见阳光。 多年以前我们还能寄希望于“学术”、“学术价值”这样一些词汇来巩固知识分子的职业信念和自尊,然而今天我们已经习惯了对学究式文体的嘲笑态度。一件学术成果不被说成是布满时代偏见和派系成见的,一本书出版五年后还不被说成是过时的、荒谬的几乎是不可能的。“学术价值”已经成了似乎是靠同行承认才得以成立的事情。这是否就是学术的宿命,又进而就是知识分子的宿命?今天有谁说“这是人类的必然法则”、“这就是真理”这样的话会被人笑掉大牙,在这个时代,“学术”似乎已经失去了它的光环。 “学术”本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猎奇”,它是知识分子的解决精神困顿的方式,是一种知识本能。当代知识分子有三个精神源泉:其一是当代中国(50年代以来)的理想主义、集体主义;其二是西方的现代性观念;其三是中国传统的儒家观念。它们曾经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规范,中国知识分子已经习惯了这种从既定规范出发来思考、写作和生活,它们像婴儿需要乳汁一样地依赖这些规范。 我们需要这样一个时代,再没有神,也没有圣,这其实就是尼采说的一句话:“瞧,那儿有多好,没有上帝只有诸神!”没有超级人格为知识分子提供规范了,知识体系里传统的等级秩序不复存在,这是一个真正的知识民主和平权的时代,也因此是一个知识上的充分的自由和创造的时代。但是中国有多少知识分子能承受尼采式的“杀死上帝”的“虚无主义”?如果“超级人格”死亡了、“绝对主体”不在了,我们许多知识分子便会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不是从此脱离母腹走向自由自觉,不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而是四处逡巡寻找新的依附对象,他们什么都找,就是不找自己。他们对真正的知识民主和知识平权的局面无法适应,他们的思维习惯了过去那种知识集权主义、恐怖主义的作风,他们要寻找“学术的尊严”和“学术的秩序”,仿佛不回到那个一元格局中去就没有真正的学术了,如果大家不遵守一个统一的“真理”(或者说他们认定的真理)他们就要大声棒喝,看起来他们气壮如牛,其实这是一种典型的学术婴儿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1章 学与术(2) 知识分子的一个本质特征是书面性,他们的工作是为人类文明的传承提供创造、发扬和保障,这要求他们具有超越的眼光和伟大的历史感,他们的成就应通过书面化而得到保存。而当今知识分子的工作正在失去书面化的特征,正在不断地口语化,各种各样的报纸刊物上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对话”,“对话”的特点是它的意义依赖于特殊语境(具体情景,交谈者各方的共识等),语境参与口语意义的生成,口语意义是由实际说出的部分(言语)和未说出但被暗示、参照和指涉的部分(语境)共同构成的。口语与其语境统一,一旦将交谈抽 离其具体语境,它的意义就会出现分歧,因此对话这种方式是一种意义难以被其他语境分享的一种限制性的学术方式。与口语相反,书面文化的前提是读者的不在场,写作的具体情景并不 参与文本意义的构成,口语意义的当下语境对于书面语来说是不存在的,写作经历了一个超离“语境”的过程,因此它更适宜于大范围的文化传播和传承,更有普遍的意义和价值,它从形式上使人们更容易上升到普遍性的存在层次,使知识分子的创造性劳动超越于当下一时一地的意义,体现出一种普遍性的、超越意义的价值。当今知识分子热衷于对话这样一种表达方式已充分表明当今的知识分子已经深深地陷入当下性的情景之中,他们对其言说的历史价值和独立意义、超越可能是不抱任何信念的。一个自信的人,他一定一言千金,充分珍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不断唠唠叨叨、言说不止的人,他一定是不自信的,因为他首先想到的总是别人会怀疑他,所以他才要反反复复地论证自己,他不知道他说得越多,其实就越不可信。这就是当代学术的唠叨病。知识分子似乎已经失去了通过细致入微的创造性书面工作而使世界为之感动的信心,而是换成了不断的唠叨,似乎在今天除了用不断唠叨,不断地在传媒“反复其道”,不断重复地说话这种方式以外,知识分子已经无法使人相信他所说的话了,一个知识分子面对自己的精神产品他是否能体验到一个农民面对自己产出的水灵灵的瓜果时那种充实和幸福的感受?面对买主,那个农民抽着旱烟无言地蹲在他的瓜篮面前,他无需说话,因为他的瓜果本身就是最好的语言,然而一个当代知识分子他是否会有这样的无言的自信呢?不,他没有!他必须不断地说,不停地说,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和意义,不停地说话是当代知识分子的一个精神强迫症。知识分子只能像祥林嫂一样地说着,这是这个时代赋予知识分子的宿命吗?其原因是否又是因为他所生产的不为这个时代所需要,而他却无法不生产? 当代知识分子是作为一种文化资源被配给与一个又一个单位的,他们的一切都依赖“单位”的配给,这种体制上的依赖(没有单位以及职称仿佛就不成其为知识分子),造成了他们精神上的依赖。知识分子已经不再是一种光荣的独立的职业,学术也随之不再是一种创造性的工作了,而是释解和传道,成了一个人人都能做的工作。当代学术正越来越陷于复杂的学术官僚结构之中,这种学术的官僚结构越来越复杂,它和当代知识的民主和平权局面是背道而驰的,因为维护知识体系和结构的等级秩序几乎是学术官僚结构的本能。 历史上,西方世界独立地发展出了科技文明以及理性思辨体系,而中国只有在西方世界的刺激之下才有了科学技术和逻辑思辨力,为什么呢?原因是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集体主义的社会,在这个类型的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观念被认为是对所有的人都有约束力的,即大多数人关于是非曲直的看法能够阻碍个别发明家、思想家的看法,少数人企图将科技和思想的发明运用于社会生活的尝试,尽管可能非常先进,但是,却不被社会所允许,它们很快地就被压制了,寻求新的知识、创造性地思考问题的冲动就这样窒息了。在这种类型的文化中,人们没有机会选择自己个人化的生活方式,不能尝试去创造自己的生活。因为严格的社会思想控制,他们也没有机会了解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情况一直从社会生活的公共方面深入到个人生活的方面,因而科技文明以及理性思想(每个个人按照自己独特的对于生活的理性理解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因子就不可能在这种文明中发芽生长。因为这个社会不鼓励而是压抑个人这样做,相反鼓励个人按照大多数人的统治性观念生活。 这种处境中的学与识,那会是什么含义呢?学就是理解并无条件地接受统治性思维、观念,识就是不折不扣按照这种观念生活。学识的意思合起来就是彻底地丧失自我,而成为一个执行统治性观念的机器。一个越有学识的人他就越是丧失自己,在这样的境况中,一个学识渊博的人的意思是说他完全地没有个人人格和思想,他是另外的一个人,没有自我意识的人,他只能叫无名氏。 “我意识到自己埋身于一种抵抗之中……我懂得自由人终会惹起野蛮人的怨恨,他的最初任务便是去对抗他们。”这是《西蒙?波娃回忆录》第一卷《闺中淑女》里的一段话,自然波娃也有软弱的时候,正如她自己所说:“有时候我认为自己缺乏力量,我可能忍受再次变得和他人一样。”但是这不影响她作为本世纪有数的几个最伟大的女性之一而享有的荣誉和尊敬。由此联想到萨特,他在自传中说:“我将通过我的神秘的祭品、我的作品使得处于深渊边缘的人类不至坠落下去……我自愿成为了一个赎罪的牺牲品。”(《词语》)另一方面又是一种自我拯救:“我通过我的工作和真诚来拯救我自己。”(《词语》)在这些“真正的知识分子的著作和人格”中我看到对历史、对读者的真诚以及近乎自虐的自我解剖结合起来了,他们的一生就是“反抗的一生”,她拒绝“世上的惯例”,“向外界的意见挑战。”她心中的惟一的神是“我深奥的内在”,她用她的“整个存在服从它”。她说:“我发觉在世界上没有一处适合我,……我不去考虑自己究竟要在什么地方停留,我将献身于不安。”她不愿在“一个地方停留”,她无法忍受没有想象、没有自由,“每一天都是前天的重复”的生活,就此她宁可献身于“不安”,“许多人在他们久待而可怕的退休之日来临前,没有摆脱这种重复生活的希望。对他们来说,生活中惟一新鲜之处是他们的孩子的出生和成长;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中这种新鲜感又会消退”,这对于波娃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因而波娃和萨特保持了终生协议式伴侣生活,尽管他们志同道合,但却始终没有结婚,他们一方面彼此深深地眷恋,另一方面他们又在各自的生活中保留了自由交往的空间。对于她和萨特的关系她是这样说的:“在我的情形中,我有大量的闲暇;我读书,我结交新朋友,我旅行——我继续发现。我继续关注外部世界。我保持同萨特的生动的紧密的关系,我不受家庭和家务之累,我也不觉得自己被过去牢牢地束缚了手脚,同时,我满怀信心地憧憬未来,……自由发挥了作用。”除萨特以外她曾两次公开有过情人,她和萨特甚至尝试过一种“三重奏”的生活。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传记在这方面体现了“绝对”的坦诚,她说:“我还是很热心地信奉不道德主义……如果他们是没有理由的、绝望的、反叛的……那是拒绝和正人君子混同的极端的态度。”我尊敬这样的知识分子,然而这种知识分子他首要的任务不是解放别人,而是解放自己,中国的知识分子什么时候能解放自己?在《词语》中萨特说一般人缺少存在因而他们总是生活在被给予的存在中。这不正是在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1章 学与术(3) 尼采自己曾说自己“既是颓废者,也是其对立物”。说他是颓废者是因为他身体孱弱,在其父谢世的年龄(36岁)他的身体就出现了可怕的衰颓的征象。但是也正是这种衰颓给了他抵抗的力量,使他获得一种他自称为“侵略性激情”的东西,成为颓废者的对立物。他说“病患甚至成了生命的特效兴奋剂,成为促使生命旺盛的刺激物”,“从自身要求健康、渴求生命的愿望出发,我创立了自己的哲学。”这这句话是理解他的哲学的钥匙。 一方面他有着极为强力的理性思辨力量,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最最彻底的怀疑论者。他怀疑一切既往,一切成规,批判一切在先的和已成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批判自己,这种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精神分裂和疯狂。就这样理性和疯狂成了他的一人两面,以一种疯狂而追求理智,成了他的哲学的根本特征。 他宣布上帝的死亡,将上帝这个高居于“人”之上的超越者死亡的消息带给了人类,“重估一切价值”,宣布“偶像的黄昏”,这样他就将人的超越性渴求由天国拉回到了尘世,对西方理性主义哲学以及基督教道德构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他是真正将哲学从关于精神的梦呓中拉回到地上的人中间来的人,如他自己所认定的那样他是西方形而上学的终结者。但是一方面是上帝已死,另一方面他又“打着灯笼寻找上帝”,他并没有彻底地放弃西方思想中的超越性理念,重估一切价值的背后是建立新的价值体系,对待旧有道德谱系的弃绝性态度之后是重建新的道德标准,他消灭了神—人的二分法。他说:“看!那儿有多好,只有神而没有上帝。”但是他没有杀死西方思想中的超越性理念本身,他建立了地上的超越者:超人,以超人和虫人的二分法代替了神和人的二分法,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说他是西方最后的形而上学家也是没有错的。神—人二分法中人的处境是被动的死亡的颓废的无望的,而在超人和虫人的二分法中人的处境却是积极的强力的创造的,人宣布自己为个体、个人、孤独者,自己的世界的主宰者,因而人由上帝的他救而成为自我中心的的自救者,人人都可以成为超人——这就是“超人”作为超越理念和西方传统超越思想不同的地方,它是属人的而且是属于充分地生活于个体意志之上个人的现世的超越理想,是“人”的道路。 尼采对于这个世界是绝望的,他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他认为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什么进化,只是永远的循环而已,是偶然的机遇的,没有绝对目标和方向,因而也就没有绝对的价值标准。但是尼采又不是绝对绝望者,他反对叔本华式的厌世,他将希望寄托于个人,他寄希望于孤独个体的诞生,那种在神死之后自己理解,自己掌握自己,自己作为世界的最后仲裁的个人的出现,“这种人和‘现代’人、‘善良’人和基督徒和其他虚无主义者完全相反,他的哲学奠基于个人之上”——超人。因此超人是一个个体概念,许多人将尼采的“超人”理解成是超越他人的人,这是不尽准确的,“超人”的原始含义是超越自我的人,“超人”是每个孤独个体的自我超越理想,是个体的超越理念,因而超人的理想和“上帝”的超越理想是不同的,上帝的超越的结果是绝对主宰,而这正是尼采所反对的。超人的超越目标是自我的诞生,是个体的确立,至于对他者的超凌只是它的外在结果:自我超越的人自然同时会超越一般意义上的人——虫人。 尼采是近代以来世界上少有的能用语言这把令人困惑的乐器演奏出精彩的华章的语言大师之一,他说“伟大的韵律的技艺、圆周句技艺的伟大风格,表现一种超凡的超人激情的大起大落,这都是我首先发现的。”尼采的语言放纵恣肆,毫无修饰做作的成份。一种充满激情的内在紧张感极为强烈的语体,尼采的语言是诗化的易读的,在尼采那里看不到黑格尔、康德那种冷冰冰的僵硬气息,有的是一种柔软的以天才的力量灌注而成的诗。可以说他的语言本身就是他的哲学的标志。这才是真正的哲学。 尼采是绝对自信的,看一看《瞧!这个人》的标题我们就可以理解这一点。这些标题是:《我为什么这样智慧》、《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写出了这样好的书》、《为什么我是命运》……,他说谁“偏爱我的书就是给他自己最高的奖赏”……但是他又是不合时宜的,他在那个时代注定要忍受讥讽、嘲弄和漠视,所以他说:“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这证明尼采对自己的命运是充分了解的。他生活的时代依然是谢林、费希特、黑格尔的天下,而他的哲学正是从这些人的晦暗处出发的,他把辩证法看成是颓废的征象,他一生都在反对德国古典哲学。虽然尼采没有像叔本华那样直接遭遇与黑格尔在柏林大学讲坛上斗法的失败(叔本华认定谢林、费希特、黑格尔是吹牛和江湖法术的三个诡辩家),但是这种反对注定在他的有生之年不会成功。他生在19世纪,却注定自己是后19世纪哲学家,20世纪几乎所有重要的哲学家都受过他的影响,弗洛伊德、柏格森、舍勒、海德格尔、德里达等等都是如此,法国后现代大师福柯就曾坦言自己是“尼采主义者”。说尼采的思想启示20世纪也许是不过分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1章 学与术(4) 现在,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典范,在尼采、萨特、波娃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的学与识是怎样地使他变得和大地、人民以及自己更为亲近的,而不是相反。 然而在中国的土地上呢?这块土地上,那些戴着深度眼镜的人,那些坐在冷板凳上人,他们道德主义的脑门已经被糨糊填满了,他们仿佛是黑暗中的鬼蜮,一点点儿声响都会让他们哆哆嗦嗦,恐惧和猥琐已经让他们的人格垮台了。学识没有使他坚强、清晰而是使他变得 暧昧、模糊。他的灰暗、模糊没有棱角的脸面显现在这个时代的大街上,他告诉别人他叫知识分子。 ——当我们为一篇又一篇明知对世界毫无益处的文字而费尽心血,当我们怀着深深的近乎绝望的希望而写作那些被称作“学术”的文字,当我们对一个与世无补的问题而争论不休,我们谁能逃脱这学术“强迫症”?除了“学术”我们尚不能找到区别我们为知识分子的其他身份标志,只要有关“学术”的幻想依然招安着我们的灵魂,我们就只能如此,或许我们注定如此,我们的学术病就是这样致命。 这是一件幸事还是一件不幸的事? 你看,我是多么的矛盾啊。袁,我真的非常矛盾,其实,我什么都干不了,也许我生下来就是老年,或者我现在已经退休就好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2章 邪与恶(1) 人到底是邪恶的还是善良的呢?我住的宿舍的后窗面对着一块空地,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非常好,远处是人们在拍打被子的声音,近处是阳光撒在草地上,青草的味道、麦秸秆的味道、湿润的花朵的味道混合着,一切都让人产生美好的念头。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一个人在空地上玩,对面墙根下有一个破损的被人丢弃的塑料娃娃,虽然已经残破,我们依然可以从娃娃的红红的笑脸、胖嘟嘟的手臂和半张着的小手上感到她的可爱和生命的气息。小男孩终于注意到了那个娃娃,这个塑料娃娃在他的幼小的心里到底激起了什么样的感受 呢?我看到他向塑料娃娃走了过去,停在她的不远处打量她,他会不会抱起那个娃娃呢?他没有,他退了回来,在地上到处寻找着什么,一会儿他找到了一片锋利的玻璃,他拿着那块玻璃向那个娃娃走去,他走到娃娃的跟前,在娃娃的跟前蹲了下来,仔细地看了娃娃一会儿,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拿着玻璃片的手,那只稚嫩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么纯净充满希望的手。但是这只手伸了出来,它向着塑料娃娃的手伸了过去,它要干什么呢?它是要和塑料娃娃的手相握吗?不是,它轻轻地用玻璃片在塑料娃娃的手上划了一道,然后,他仔细地打量着塑料娃娃的手。也许是他没有看到塑料娃娃的手中流出血来吧,他又举起了手中的玻璃片,在塑料娃娃的手上重重地划了一刀,然而他又开始观察起来,就这样这个五岁的小孩在塑料娃娃的手上一共划了6刀,每一刀都经过了仔细的冷静的观察和分析,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重。之后,我走出自己的房间,绕到屋后,我看到那只塑料娃娃的手已经被割成了两瓣,手掌光秃秃地指向天空,五指碎裂着耷拉在手掌下面。 我的心止不住地颤抖。不是为眼前塑料娃娃的断裂的手掌,而是为刚才那个5岁的小孩。他那么冷静、那么一丝不苟地将塑料娃娃的手割成了两瓣,在他幼小的想象中,他一定看到了塑料娃娃手掌的裂缝中流淌出来的鲜血,他一定为此而感到了快慰。 我知道,这种快慰是邪恶的。可是我不知道这种邪恶来自哪里?不会有什么人教他这样做,是他自己发明了这种残忍的游戏,那么,如果我说这是出于他的本性,我的结论有什么不对吗? 我身上有一种东西时刻让我不得安宁。当公共汽车售票员用力推我大声喝斥我要我往里一点儿的时候,当我排队一个小时刚刚轮到我但是收款员却说下班了明天再来的时候,当我在教室里上课看到一个学生迟到了却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时候……这些时候我希望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我的拳头说话。他从我的身后挤压了过来,我稍稍用力,我不想被他压扁,可是他在下车的时候突然发力将我拉下了车,我因为站立不稳,摔在了马路牙子上,我扔掉了手中的购物袋,吼叫着向他冲过去,我捏紧了拳头,对着他的头不断地出击,周围布满了人,他们围成了一个圈子,仿佛是一个舞台……等到我清醒过来,才发现我的眼镜已经碎掉了,手背上不住地在往外淌血,左颊火辣辣地疼,我的妻子抱着儿子站在我的身边。 我从地上拣起购物袋,然后缓缓地往家走,脑子里嗡嗡的,我的妻子抱着儿子跟在我的身后……我的脑子里涌动着的惟一一个问题是我的对手怎样了,我让他尝到了我的厉害了吗,还是他毫发未损。我为我不能亲眼看到我的战绩而感到忐忑不安,我的对手他非常狡猾,他在我没有看清楚他是否受伤之前就逃跑了,他让我不知道怎么评价自己,我到底是战胜了还是战败了。对于我来说,受点儿伤甚至残废都无所谓,问题是必须让他比我更惨,否则我就是个失败者,一个可怜虫。 时隔三个月,我和我的儿子在街上等车,突然,我的儿子对我说:“爸爸,你不要和别人打架了。”那个时候,我的儿子才4岁不到,他为什么会担心我打架呢?是不是街边的景色,远处驶过的汽车,以及我们站在街边的样子,让他一下子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个时刻,那个4 岁不到的小男孩,他看着自己的爸爸和另外一个人打架,心中充满了无以名状的恐惧。一时间我愣在了街口。 当然,我的本性并未酿成大恶。我孱弱的身体遏制了我,大多数时候是缩了回来,像一只乌龟一样地缩着自己的头回家。当然,有的时候也有例外。那个时候,我很年轻,除了一些恐惧、自卑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对“大人”、“老师”、“城里同学”,对于一切都盲目地恐惧,特别看重别人对我的看法,那个时候为了一点儿别人的好感,或者为了克服恐惧,我会做一些特别的事情。比如,我会和他们一道去打人。仿佛去打一个无缘无故的人,我的恐惧感就会减轻一点儿,仿佛只有和他们一起做冒险的事、刺激的事我才能获得掩藏在这个群体中的安全感。比如打人。 其实,说去打人也是不对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其实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找个地方,将那里经过的和我们同龄的人随便拎出一个来,打一顿。那个时候,我知道了,绝大多数人都是怯懦的,当我听到被压在地上的人发出猪婆似的嗥叫,当我看到挨了打的人夹着屁股像狗一样逃跑,当我看到那些人跪在地上像企鹅一样缩着头求饶,我知道了人的本性。其实那些求饶的人实在是蠢货,他们用自己的怯懦出卖自己。要知道,我们这些人只是在别人的求饶中才感到快活,如果他挨了打,不是哀号着求饶,而是咬紧牙关,沉默着离去,我们这些人也就失去乐趣了,下次也就不会打他了,我们只会打那些让我们体验到乐趣的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2章 邪与恶(2) 当然,后来,我们在那一带的学生中赫赫有名,常常不用我们打,他们只要远远地看到我们就扭头逃跑,这也能给我们欢乐,或者他们没跑掉,而是被我们捻上了,这个时候不用我们动手,他就会主动地哀号起来。——是那些怯懦的人帮了我们的忙,成全了我们邪恶的快感。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清楚当时这种快感到底有什么理由。可是,当时的那种在折磨别人、嘲笑别人之中体验快感的经验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我知道这是多么的不健康,我已经病入膏肓。可是这又如何,对于当初的我,这是来自本能的东西,我不是本能地在施虐中体 验了快感吗? 回想到我在海门师范的时候,我已经考取了研究生,但是,那个名字叫“校长”的人,对我说,我不会放你走的,没那么容易。读者也许会以为我在什么时候伤害过他,天地良心,尽管我性本恶,但是,在他的面前我始终像狗一样温驯,我常常想,那个时候如果他对我说:“葛红兵,你如果把我的屎吃了,我就放你走,就让你去读研究生。”我会毫不犹豫地立即趴下我的低贱的身子,将他的屎吃个精光,而且心中满怀对他的感激。 但是,他不。他连让我吃屎的机会都不给我,而是没有任何理由地想把我拖死在那里。我给他送礼,我把我工作以来积攒下来的所有余款从银行里拿出来,买了一只手表送给他,但是他不要,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是个清官,清官的意思是说他体验快感的源泉根本就不是肮脏的金钱,而是另外的高尚的东西。那么他到底从哪里体验快感呢?从我焦虑的神情、从我绝望的眼光、从我哀求的语气?从表面上看,拖死我,让我终老在海门对他没有什么有形的好处,但是,他一定感到了某种类似于吸食海洛因似的快感,要知道有理由的施虐所得到的快感在许多人那里不及无端地对一个无辜的人施虐要快乐得多——文革中许多人恰恰是被和他们毫无恩怨关系的不相干的人无端地打死的——要知道我是个有感觉的人,从他腆着的大啤酒肚中我感到了他每时每刻地生活在这种令人颤栗的幸福感中,正是这快感使他年轻,使他成功,使他50多岁了然而看起来却比我这个20刚刚出头的人更青春。 这种“否定”我的权力,这种对个人在职业选择,居住地选择上的“否定”,对谁有利呢?对国家?对人民?对我本人?其实对谁都没有利。但是,这种“否定”就这样被制造了出来,强加到了我的头上。计划经济时代他们制造稀缺,使得上厕所的草纸都成为稀罕之物,人们要得到草纸就只能请求他们的审批,也就是说“稀缺”就等于他们的权力,所以我说“稀缺”并不是必然的,不是因为中国人比较外国人而言更懒,更没有工作精神和创造力,而是因为有人有意地制造“稀缺”。现在,他们则制造否定,因为否定就等于权力。被制造的“否定”和被制造的“稀缺”在性质上是一致的,他们都是制造某种“虚无”,从反的方面为自己的权力奠立基础。面对这样的权力,我们如何自处? 和他——这个名叫“校长”的人——相比,或者把他和年少时我、我的那些狐朋狗友在街边打人,在被打者的哀号和乞求中,甚至在被别人打得遍体鳞伤中体验快感的方式相比,和我们从流氓行为中体验快感相比,他要老练一百倍。他不动声色,一丝不苟地收藏着他的快感,不让任何人知道,这样他的快感的强烈程度一定是超越那群在街边用拳头,用打人和被打来寻求快感的少年们的。他不打人,不骂人,他甚至不笑,但是他的快感是何其地充足呢?他的快感的源泉是何其地丰富呢? 现在我要让他的快感去见鬼,我要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1993年的春天,从4月开始一直到7月,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杀了他,和他同归于尽,至于上研究生的目的已经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了。我所要做的是将他在我身上榨取的快感加倍地索取回来,我知道我没有他的老练,我所能用的方式就是少年葛红兵的方式。我性本恶,上帝,让我找回那个在街边抡木棒的少年,让那个少年回到我的身体里,让我去死,但是同时带上他——那个叫“校长”的人。我设想的第一方案是投毒,第二方案是爆炸,第三方案是刺杀…… 晚上,看着正在洗咸鱼的妻子,我的心里充满了泪水。永别了,给我耻辱和快感的世界,我将带着我的极乐的快感离开你们。 当然那个“校长”后来并没有死,我也活着,活到了现在,而且还在写作。 我要感谢恩师盛浩良先生,当时扬州师院的副校长,他拯救了我,使我免于罪恶。也免于死亡。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了,他像神,他帮助了我,让我脱离了那个死亡的深渊。 这是我一生中永远深怀感激的人,此后我每年给他写一封信,但我从来没有拜访过他,我知道对于这样的盛大的恩情我是无比藐小的,无力用行动来表达感激的,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洗脱我内心深处的罪孽,用这盛大的恩情来超度自己。但是恩师盛浩良先生在我离开扬州到南京读博士的第二年便因癌症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听说有人不愿意为他发丧,但是他的那些学生们自发地组织了起来,为他送别的那天从各地赶来的人成百上千,为他送行的队伍中光小车就有一二百辆。要知道这些都是人们自发而来的,而不是任何组织动员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2章 邪与恶(3) 我是事后才知道此事。恩师盛浩良先生从来不给我回信(惟一的一次间接关联是我听说恩师盛浩良先生向系里打听我,问我学习怎样),离开扬州以后对他的情况我便一无所知。告诉我这消息的是一位留在扬州工作的师兄,他对我说恩师盛浩良先生已经逝世了。那天,我一个人在操场上久久地静坐,泪水打湿了我的衬衫下摆。 你看他在城市中踟蹰, 像墙面上的污迹, 你看他在大街上晃悠, 像盲肠中的细菌, 你看他就这样跪着, 你看他就这样跑着, 你看他就这样哭着, 你看他就这样使用着自己, 仿佛一点儿也不感到可惜。 他用流泪表示活着, 他用下跪表示尊严, 他用假寐表示仁慈, 他用逃离表示爱情。 你看他在上海的风中一点儿也不孤寂, 许多憔悴的树枝站在他的身后, 许多斑驳的人影牵着他的手心, 在灰烬飘飞的夜里, 在人迹罕至的冬季, 他就像一张碎裂的广告招贴, 他就像一片离开树枝的死叶。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3章 我和我的工具在北方(1) 一个人打伞能走多久?去北方时是11月底。天雨且冷。那是一把红绿相间花纹很大的伞:买伞的时候我说我喜欢这种大起大落大红大绿的伞。在北方的11月,这样的伞使人若有所思。可是伞终于是丢了,在一个傍晚,一个细细的雨丝布满了大街小巷也布满了眼帘的时候,被我忘在了一个电话亭里。一个人打伞,能走多久? 北方的路是苍白的,在低矮的天空下面,树木突兀地支撑着站立在道路的两旁,没有一 片树叶的树恶梦般布满老茧。雾,很冷,像雨。雨中的树干是黑色的,这种树干黑得让人分外绝望。我躲在宾馆的暖气里,四面八方漫无目的地打电话。来北方的目的已经烟消云散了,现在剩下的是一个没有目的的异乡人,在异乡之地毫无理由地存在着。一次目的感很强的旅行会突然间失去理由,突然令人不知所措。我犹豫着去哪里,一个上午就这样犹豫掉了,其实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现在身外的目的地消失了,我被迫回到自己,被迫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可是我却不能把自己当成目的,当成目的地,我只能将自己当成去目的地的工具,我的身体只能是我的工具,当我失去了目标我的这副工具就显得六神无主了。我对着自己看来看去,我的身体在北方的空气中无比僵硬。为什么我不能和自己安祥地呆在一起?为什么我只是认为旅行着、运动着才有意义? 常常我看到我的身体,它在这个世界瘦削地疲倦地走着,在这个世界上忙忙碌碌,总是好像要奔向某个目的地。我知道它没有最终的目的,那个最终的目的地只是一只黑色的四方盒子而已。但我不能告诉它,我不能让它停下来。我的身体,就像大地不能没有植物一样它不能没有理想。 你看我现在,在北方的一个宾馆里,我是突然地陷入一种慌张之中的,我失去外在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如何安妥我的身体,如何与它深切地相守在一起。 我和我的工具在北方,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日子,寂寞地厮守在一起。但是我们是不和谐的两个人。 一个和家人居住在一起的人如果远行,他一走出那个家门,他的家就变成了一个期待结构,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因为他的远行而改变了:他经常坐的那张椅子,在家人吃饭的时候依然被想象中的他占据着,其他人是不会坐到那张椅子上去的,这张椅子就像他依然在场一样地属于他,家人对他的想象使他成了不在场的在场者,这张空着的椅子就是对他的期待。他在家的证明比比皆是,一个偶然的电话铃声会牵动家人的心:她在想是不是他从远方打回来的? 一个独身的人远行归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1997年的11月我已经结婚了,但是我没有家。没有人等待我,远方的我也没有可以思念的人,我对那个“家”的思念是抽象的,是对物的思念:对家具、墙壁、书桌……这些东西之所以进入我的思念,只是因为我用它们,用得久了,熟悉了,我抚摸它们,依靠它们,和它们朝夕相处,在它们身上有我的印迹,与它们在一起我觉得安全,没有和陌生的事物在一起时的那种动摇感,打开书桌的抽屉,我可以预料哪一本书会在抽屉中展现出来,打开热水器的龙头知道它的水温正是我所需要的,不会很烫,也不会冷得让人受不了。我熟悉它们。我对熟悉的事物的这种感觉就是思念。 现在我再次回想我来北方的目的。1997年的11月,这个时候所有的火车上都在流行陈明的《快乐老家》。陈明说:“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也许在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明天就能到达。”对于这段歌词,我是事后3年,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才听懂了,“跟我走吧”——请相信我,和我一起走;“天亮就出发”,——让我们早些,再早些出发;“也许再穿过一条烦恼的河流”——再穿过一条河流就能到达了,快乐老家近在咫尺。好了,让我们行动吧,我对我的身体说。 1991年的时候,我非常喜欢旅行。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它的魅力能超过 “远方”。远方——我不知道的地方,召唤着我。去远方,去看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自然、陌生的人们以及陌生的生活方式,一片好山好水,一座充满传说和幻想的城市,另一些和我们不同的人们,多好啊,去一个陌生的异地,在一个没有熟人、单位、领导、工资、房子、职称的地方,自己对于那个地方完全是陌生的,自己对于那个地方的人也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和那个在家里天天到菜场买菜的人,那个一大早匆匆爬起来上班的人,那个一分钱也要掂着花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去远方,去旅游,我们其实是和这个陌生人——我们自己的陌生人约会,它是我们少年时代的老朋友,是我们幻想中的亲人,是我们脑海中的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我们常常思念它,想念它,可是在平常的庸常的生活中我们无法见到它,现在我们去远方,我们和这个陌生人约会,在一个神奇的异地我们去见这个人。在远方我们尽情地挥霍时间,挥霍想象,挥霍金钱,在远方与我们的“陌生人”约会时我们一掷千金,这是我们在远方为我们的浪漫、激情所用的定金。因此旅游应该有一个更为本质的定义:日常生活的中断与出离;自己的陌生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3章 我和我的工具在北方(2) 让自己成为一个陌生人,让自己从日日相见的我们的朋友、天天照面的同事中间消失。因为天天见面他们已经对我们的存在习以为常,他们已经意识不到我们的存在,然而现在我们从他们身边抽身离去,我们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这时我们的朋友开始思念我们,他们突然意识到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变得重要起来。因为我们的突然缺席,因为我们的不在场。我们的朋友反而感到了我们的在场,我们成了他们中间不在场的在场者,我们的朋友不再把我们看成是那个天天出现的毫无新意的人,他们开始回忆我们在场的情景,开始想象我们 在远方有一次美丽的恋情,一个浪漫的故事,在远方的我们被我们的朋友思念着(一次异地之旅就这样使我们成了一个重要的人,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想象着、我们一下子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人,成了世界上最被人羡慕的人,我们的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在办公室里谈论我们,我们的故事像玫瑰花一样开满了办公室,甚至开到了朋友的梦里。 1991年的时候,我到处跑,试图把整个中国跑遍,然后就绝望地回家,在家乡终老,那个时候我想大学毕业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人生的结束,我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上,再怎么样我都无法反对这个命运,1991年的时候我试图将我的一生,一生中对远方的渴望都用完。 1991年的时候,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大地上行走啊!直到现在有些地方我都不敢再去,我害怕当时的感觉,害怕那种一去不回的冲动再次击中我。那时候我想再也用不着回去了,就这样一路走下去,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张自由的通行证,它让我们在大地上自由地来去,像我们的祖先一样可以在大地上任意地迁徙,去寻找自己的梦想之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4章 我的标志(1) 如今的人没有身份证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如今的人没有户口簿也是不可想象的,如今的人没有工作证更是不可想象。我们需要标志。当我在生产流水线上(一所学校的教室)机械地忙碌了一天,我坐着电车回家,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我的妻子如何认定我就是那个每月向她交工资,每天起来送孩子上班的人?我的身体是那样毫无个性,一米七的个子,有些清瘦(那是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但是这样的身材在我的同龄人一抓一大把;我的技术?我是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是制造生产工具的工人,虽然我的职业是教师,我所能做的其他人 都能做——将一个个自动来到你眼前的学生培养成铁锅生产者、痰盂买卖员、树木修剪工、人类繁育者、垃圾制造者等等;我的个性呢?我不知道个性为何物,我不锻炼,任何体育活动我都不擅长,我只会读书,但是读得很少,我一到家就累极了,我惟一想的就是睡觉,因而我也没有任何业余爱好;那么,我们(我和我的妻子)之间是不是会有一些暗号?不,没有,本来应该有一些的,比如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儿子的生日,可是因为劳累我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所以我讲不出任何暗号。我的妻子凭什么认定我就是她的丈夫呢?她需要我的身份证,我必须每天都把我的身份证带在身上,在进门的时候向她出示。 同样的理由,我必须带我的教师工作证,我们那个劳动力制造工厂太大了,它有成千上万的人,即使是在一个教室内我们也互不相识:我们各自处于流水线的不同部位,我们不允许相互串岗,一进教室我们就坐到我们自己的方位,例如我的位置,固定在一块大的黑色的板的后面,前面是一只半米见方的黑色的桌子。如果我想起来走动,我只能在这之间来回徘徊,走到其他地方去,或者我坐到桌子上去都是不允许的,我在那个位置上呆着一直到下班。 下班我们就匆匆地回家,因为在路上我们还要接我们的孩子,还要到菜场买菜,还要到电车公司购买月票,还要到学校开家长会,还要到我们的父母家看望他们,还要收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这样我们虽说在一个单位工作,可是见面的机会是绝少的,我们几乎不相识,至于那个看门的老头,他戴着老花眼镜,对于我们这些毫无个性的人——我们不留长发,不戴眼镜,不会唱歌,不穿任何出格衣物,他凭什么认得出我们呢?他必须看我们的工作证,他把我们的工作证拿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左看右瞧,对照我们的照片研究了又研究,最终又让我们报出自己的工号,这才确定我们就是那个工号上的人,这样我们才算是进了“工厂”。 得感谢那些聪明的人,他们发明了身份证、工作证,这样我们的身份便一览无余了,这样我就对自己放心了,我不会被认作张三李四等其他人了,我的妻子不会开错门,将其他人迎回家,我的儿子也不会喊错别人为爸爸了。因为有了工作证,我们单位的会计师就不会将我的工资给错其他人了,他对照我的工作证,然后将我的工资发给我,这样我就可以拿着工资回家。这是我对于家的意义,我的妻子因此而需要我,我的儿子也因此而需要我,有人需要我,我该感到多么的充实啊。 然而身份证和工作证还不是我最感激的,我最感激的是户口簿。尽管户口簿在我们家已经许久没有拿出来用过了,但是它对于我的意义是多么的重大啊。因为户口簿,我来到了在这个城市里,成了一个城市公民,没有户口簿的话,我有什么理由是一个城市居民呢?我为什么不是一个农民,当我还是一个胚胎的时候,我就酷爱山川河流,热爱自然,我就喜欢听牛羊的叫声,我愿意我怀孕的母亲在散发着芳香的土地上行走而不是在水泥马路上散步。要是由着我的性子,我会一直是个农民,而事实上我是多么感激户口簿啊,因为它我终于吃上了商品粮,望着户口簿给我带来的白花花的大米我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也因为它我得以进入这家“工厂”,我成了一个光荣的以教育为职业的“工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养家糊口了。看一看我们隔壁的小三吧,就因为他没有户口簿(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在农村下放时娶的农村人),他成了一个小商贩,他在街头东躲西藏地贩卖蔬菜、录像带、二手服装、年历片、垃圾筒,甚至我还见到他在天桥下摆摊擦皮鞋。他满脸灰尘地呆坐在天桥的阴影中,失神的眼睛大大地望着天桥下走过的人群,他的眼神充满乞怜,他将每一个过路的人都视作他潜在的顾客了。而我这时正从他的眼前走过,我穿着西装,拎着一尘不染的帆布包,帆布包里是我的新婚妻子为我准备的红烧鸡腿以及酱油黄瓜——从他乞怜的目光中走过,我的户口簿给我带来的幸福感使我颤栗不止,要知道小时候小三的体力是多么的强壮啊,比力气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要知道小时候小三是多么聪明啊,我的父亲经常说“你要有小三一半的聪明就好了”。 当然现在小三发了,他有钱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的老婆也是没有户口簿的,他的儿子也是没有户口簿的,他的儿子依然进不了学校。现在小三买了一套房子,他的那套房子在偏僻的西郊,还要3000元1平方米,而我的房子呢?在市中心,我只是带上了我的户口簿,我就以2000元1平方米的价格买下来了。如今我的儿子在市里最好的小学上学,我的房子是90平方米,我的老婆长得又白又胖,这些都很满意。我怎能不感激户口簿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4章 我的标志(2) 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户口簿给我带来的。因为有了户口簿,我不用(也不必、不能)再选择我的身份证、我的工作证了,我的户口簿像一个上帝,它将这一切都为我安排好了,它殷勤地为我提供了一切,尽管我失去了一点小小的自由,比如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比如选择职业(也许我可以不做教师,而做一个理发师、邮递员)……但是这些小小的自由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已经有人为我安排好了我为什么还要选择的自由呢?自由使我心慌,我怕的就是可能性,如果我的生命有多种可能性,我一定因为不能选择而一 事无成。现在一切都被别人安排好了,因而我成了一个“工人”,我是一个本分的“工人”,这难道不是一件成功的事吗? 感谢身份证、工作证、户口簿,它们给了我一个身份,使我感到踏实。我不能想象哪一天没有了它们我会是什么样子。它们是我的身份,我不能失去身份。它们是我的存在,就是我,我不能失去我。现在我要好好地将它们收藏起来,将它们放在我家的大衣柜的夹层里,我不能让任何人拿走它。 户口制度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计划经济之下,社会为了降低劳动力成本,将劳动力组织成一个个固定集体,使他们与特定的生产单位(企业单位、农村公社)形成凝固的人生依附。这种情形之下,公民,首先是作为劳动力进入管理者的计划视野,劳动力则被看成是一种国家公有的生产资源,由国家按计划统一配置,公民个人无权选择自己的职业(一颗红心,服从分配),也无权选择自己的居住地(一旦你被生下来,你就被纳入了计划管理的体系,就不能在计划外随意迁徙)。现在,经济条件变化了,市场经济的发展,对传统户口制度提出了挑战。例如三资企业吸引人才的问题,改革开放初期,广东吸引了内地的大量人才,就是在“不要户口”这个前提下实现的;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度流行的大学生“三证报道”也是如此。这是因为市场经济的发展呼唤真正公平的按照市场原则进行操作的劳动力市场。 市场经济要求的是公平竞争的环境。但是只要户口制度存在,企业对劳动力的选择就不可能是自由的和公平的。事实上,现在的情况是一方面我们建立了劳动力市场,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在毁弃这个劳动力市场——因为我们的劳动力市场是封闭的,绝大多数情况之下,所谓劳动力市场都只是针对各个城市具有本地城镇户口的居民的,对外,尤其是对更为广大的农村劳动力是封闭的。这样我们就会看到许多拥有城市户口的居民对工作挑挑拣拣,他们宁可失业,在家领取救济金,也不愿做脏、苦以及所谓的贱活。例如北京市曾对失业者提出一项只要自己创业就可以享受数万元补助的计划,但是几乎没有人愿意冒失去国家安排的危险到市场上自谋生路。 这对于更为广大的农村劳动力来说是极为不公平的。他们失去了享受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给他们带来的公平就业的机会,也就同时几乎失去了一大半公平地享受社会主义改革开放成果的机会。而这种户口制度上的不平等往往演化为实际上的经济收入和劳动条件的不平等。如北京某大学后勤部门正式工作人员人满为患,达到数千人,但是他们依然必须雇佣数百人的农村劳动力来负责打扫卫生,原因是这些活正式员工不愿意做,而一个农村雇佣工的劳动力成本只有一个正式工的十分之一。在这个大学的后勤部门,一个正式工的月实际收入近2000元(还不含住房、医疗等其他待遇),而一个农村雇佣工的收入只有200元——尽管他的劳动强度通常要比正式工强得多。 以上分析可知,户口制度的存在实际上带来了农村与城市劳动力在劳动力市场上的不平等竞争,一方面保护了城市居民中的低素质劳动者,另一方面对农村劳动力而言则构成了无法逾越的等级制,实际上是使他们受到了经济剥削。更严重的是人为地提高了企业、事业单位的用人成本,因而也削弱了企业在世界市场上的竞争力。 严格的户口制度,层层审批,严格把关,人为地提高了人口迁徙的成本,造成人口流动的极端凝滞。人口的极端凝滞,也带来了我们这个社会的极端凝滞。 如果说,瓦特之前的时代,人类的生存活动半径主要受制于交通工具,那么汽车、火车、飞机的时代这种限制已经可以忽略一些了。但是,在中国我们却依然在严格的限制中,因为户口。一个人口流动凝滞的社会,人们活动的空间(尤其是农村社区)极端的狭小,人们的视野受到极大的限制,交际圈封闭,生活闭塞,人们终年生活在熟人、熟物之中,封闭的生活产生了惰性:因循守旧、道德主义、人情社会。 因为迁徙困难,远距离工作、发展、异地谋生障碍重重,人们被迫生活在一个狭窄的生活圈中,这进而迫使各个生活区间都发展出自己的全套的娱乐、交际活动——进而人们被这些活动所主宰,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由于目光狭窄(生活范围狭窄的结果)人们对外界的兴趣也狭窄化了,自我意识变得模糊,生活在封闭圈子里(一个没有陌生人、陌生事,一天一天没有任何新鲜色彩)的人总是缺乏真实的自我体验。首先是缺乏相异之人的对照(周围都是熟人,相互间缺乏对比——熟人在这里意味着遵守相同的生活风俗、习惯、方式),没有异己事物的激发,没有新鲜事物的激励,人们无法发现自身中的创造性(个性力量),寻求个人感的冲动被压抑了,熟人社会是重人情、重归属感的群体式社会,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代替了竞争,守旧代替了创新,从众代替了独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4章 我的标志(3) 在这种封闭的生活处境中,因为无法逃离那里,一个小小的过失都将是致命的。因为那些看过你犯那个错误的眼睛将永远盯着你,你无法摆脱他们,在这种情况下道德观之所以成为令人压抑的威胁,是因为到处都是熟人的眼光。冒险被禁止,任何逾越常规的企图都被扼杀在摇篮里。“熟人”组成的社会圈子,四处都充斥着叫做世交、老朋友、亲戚……的人,人们办事首先想到的是请亲友帮忙,人情成了办事的通行证,成了办事的前提,社会中各项事物的法则都归结为人情交换法则,没有人情你就四处难行——这从另一方面又强化了封闭 性(外人难以进入这样的圈子就是因为他总是因缺乏人情关系而被拒绝),人们办事不是靠个人奋斗,发展个人的能力以及与众不同的独立个性在公平的公开的竞争中争取到待遇、机会、成功,而首先想到的是人情,找熟人,找依附,通关系,走后门成为这种封闭型社会的典型特征。看一看,封闭型生活圈子人们之间打招呼,人们回答“你是谁?”这样的提问,首先想到的是“我是某某家的。”“我是某某的儿子(侄子等等)。”而不是“我就是我自己。”这一切都和人们的日常活动半径有关。 真正地具有大发展潜力的社会一定是一个人口流动的动机强烈,人口流动的成本极低的开放的、流动的社会。开放的、移民的社会,“外地人”的概念消失了,它不再附带任何排斥、蔑视色彩,大的活动半径使“地”的概念打破了,社会的整体性增强,人们平等共享社会机遇,社会心理也将趋于平衡。 户口制度的存在还不利于廉政。因为户口管理层面多,手续繁杂,一个人要想调一个户口,他就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包括生理上、心理上以及金钱上的代价。而农村往城市迁徙、小城市向大城市迁徙,西部城市向东部城市的迁徙其指标总是不够用,这个时候,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暗箱交易,许多人不得不采取请客送礼贿赂甚至献身的手段。 看到《中国国情国力》1999年第1期上仲大军的文章,文章认为户口制度的存在,限制了农村人口的城市化,也限制了城市生活对生育制约作用的发挥,其结果是30年间多生了1亿人口。除了多生人口,更使中国的工业发展出现了布局上的扭曲,从经济效益看,集中的区域性的工业生产比分散的远距离的工业生产更有规模效益。但是由于户口制度的存在,农民不能进城,造成乡镇企业遍地开花,分散的结果是占用更多的耕地、破坏环境、效益低下。这个论断我以为是站得住脚的。 从长远来看,迁徙自由是一个国家居民的基本自由,一个更合理、更人道的社会必然要对居民的自由择业和迁徙予以保障。保障居民的迁徙自由其实也就保障了社会的流动,一个流动的开放的社会才会具有发展的活力。这是世界性的潮流。因而构建一个更合理的社会,我们的户口制度就必须予以改革,应逐步改革户口管理制度,放松户口限制,建立符合市场经济形式,合乎世界户籍管理趋势的现代户籍管理制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5章 我为什么痛恨(1) “这是规定”这句话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极为平常,似乎毫不起眼,但是实际上它却是我们这个社会公共生活的标志性语言,它隐含了某些非常隐秘的社会生活信息。正如常识告诉我们的,规定的制定在大多数时候是为了平衡社会行为,规范人的行动,这一切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使人民更好地从彼此协作中获利。但是规定又常常会异化成为它的对立面,成为主宰人的力量,导致一些人有权利制定,而另一些人有义务遵守,从而使原先作为平等主体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主宰和被主宰的不平等关系。 在人们的行为不是由“法定”而是由“规定”的社会里,人们必然会遇到诸多问题。一个合理的规定常常因为缺乏执行监督,在执掌者私欲的过滤下变得不合理。而一个不合理的规定,虽然大多数人都能意识到它不合理,但是大多数人又常常对这不合理保持缄默。这样从结果上看不合理的规定会越来越多,而合理的规定会越来越少。 任何一项规定在本质上都是一种利益划分。对一部分人利益的钳制,同时也就意味着对另一部分人利益的保护。任何一项规定,哪怕是非常不合理,它总是与生俱来地带来了它的得利者。这些得利者就成了这项规定的保护人,他们自觉地保护这项规定的生命,使它永远地存在下去就是保护自己的利益,因而在利益的驱动下,这部分人会使出浑身解数来维护它的生存,即使他们知道这对于另一部分人意味着不公。 这就是为什么,一项不公的规定,一旦它得到了执行,就会得到生命,就会自我保全。因为一旦改革,就要触动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这时既得利益者往往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了较多的利益,因而在力量上处于上风——他们拥有更多的发言机会和保护自己既得利益的力量,因而当他们反对改变这一规定时,他们常常比那些支持改变这一规定的人居于更有力量的地位。这样常常是不公平的规定伤害大多数人的利益,但是这个“大多数”却没有力量推动这一规定的改变。这一规定保护了少数人的利益,但是这少数人却有力量将这一规定延续下去。这就是规定的自我保护机制。 规定的执行人其实是规定的最大得利者。执行人的存在成了规定永远存在的最坚定的保护者,即使是这项规定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只要这些执行人还存在着,那么它就要一天天存在下去,因为执行人不能放弃执行这项规定所带来的权利以及相关利益。这个时候实际上规定已经从由人制定,为人服务,而转变为高高在上,主宰人了。 这就是我们常常听到“这是规定,没办法”等类似说词的缘故。规定在获得了自己的生命以后,它已经不再是人的附属,而是人的主宰,它从人的生产物变成了人的上帝,仿佛它来自某个神,而不是来自人,它的合法性不再由人质疑。 规定需要执行人。最初的时候,执行人是因为外力的委派或者甚至是利益被限制者自愿选举产生的。但是一旦执行者产生并且开始执行规定,他们马上就会成为这个规定的第一批最大得利者,权利给他们带来利益,这是规定执行过程中的权与利的转化法则。 在规定关系中,只有“被规定的”才是“允许的”,因而只要涉及到这方面的行为,一切都成了限制的对象,因而也就成了执行人执行权利的对象,也成了他的权利范围。而与之不相称的是,人们对执行人行为常常缺乏监督,执行行为缺乏制约。 当你寻找到一个规定的执行者,你想通过他办一件事的时候,他如果说“这是规定”,这在大多数情形下意味着他不会给你好好办。但是你千万不要去和他讨论什么规定是否合理一类的问题,因为他的潜台词是,规定是不容质疑的,更重要的是即使规定允许质疑,也不是允许你这样的被规定的人来质疑。他说这样的话的意思其实是,规定“规定”了我有权利来主宰你,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我的权威。 其实,对于一项不合理的规定的维护有的时候不仅仅是出于得利者,“这就是规定”还会出自那些被损害利益的人之嘴,这实在让人感到吃惊,“规定”到此一地步,它已经不仅仅得到了得利者的维护,还得到了被侵犯者的维护。为什么?一、对于丧失更大利益的恐惧。害怕因为违反规定而受到惩罚。二、人们想通过对执行者的权利进行寻租而将规定的执行变得对自己有利。人们非常清楚,要改变“规定”本身,任何个人都是做不到的,即使能做到也要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例如对于一个单位的公车用车制度,这个单位的任何一个个人都是难以改变的,但是他只要给驾驶员一条烟、一瓶酒,就大多可以无条件地用公车了。这样,从结果上看这些利益受害者似乎正在保护规定,而不是破坏规定。 为什么绝大多数人会对不合理的规定,甚至面对某些执行人利用规定对他敲诈而采取缄默的态度?为什么他不是对规定本身发出不满,不是要求改变规定,而是服从了规定,或者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寻求规定的变通执行?因为个人根本无法改变规定。 请原谅我对规定的这种窥探,我知道在规定的内部它本质的虚弱,然而我并不能将它完全揭示出来,这不是我的责任。如果有一个机会,让我选择是痛恨执掌规定的人还是痛恨规定本身,是对规定本身提出质疑还是对执掌规定的人进行贿赂,是选择向规定挑战还是向规定妥协,我一定会选择前者。但是,我分明已经疲倦到了极限,当我来到我现在静静地坐着的地方,我已经消耗了我所有的精力和勇气。有的时候,我分明赞成刘心武的观点,我希望我遇到的都是这样的执掌者,他明白告诉我,我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和他达成协议,我愿意将我所有可能的代价都支付出来,而他也请告诉我,明确地告诉我当如何和他完成交易——我认为中国的交易没有什么是不公平的。我不痛恨贪官,相反我痛恨清官,我知道贪官是有人性的,他有具体的可感的,这就差不多接近是一个人了,而所谓的清官他们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性了,金钱、荣誉、食色这些人类快感的满足方式已经不能使他们获得快感,他们的快感就如我在《邪与恶》一节中分析过的那样仅仅来自无谓的施虐。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更可怕吗?鲁迅非常害怕他的父亲做孝子,中国的孝子据说为了孝敬父母是会杀了他自己的儿子来给父母吃的。我则非常害怕清官,中国的清官是会吸了他子民的血来给上司做盛宴的。贪官则常常会网开一面,有的时候为了一点儿金钱,一点儿食色他会偶尔糊弄一下上司。这样看贪官其实更爱他的子民,就近乎是有神的因素在了,就可感激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5章 我为什么痛恨(2) 中国是一个巫术盛行的国度。我亲眼见到一个朋友为了贿赂一个医院院长,把自己灌得吐血——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巫术。原始人因为觉得自然无比强大,自己无法通过实践手段来征服自然,就采取巫术的手段,试图过巫术来感化、恐吓对象,进而得到对象的让步和认可。现代中国人也还停留在这个阶段。例如我的那个做药品推销的朋友,他的药再好,价格再低,医院就是不要。他根本就没有通过正当竞争进入医院的可能,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惟一的办法就是巫术,有的时候是各式礼品,有的时候是饮酒作乐,有的时候是女人。我说他 不是什么药品商人,而是大巫师。我的朋友,竟然是个无所不能的大巫师。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情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6章 在自由的风中回忆我的文学南大(1) 我对我的朋友袁说,我喜欢南大,要知道这里是多么新奇,而新奇的一切都是好的。例如,大冬天的时候,这里会有胖胖的外国佬穿着短裤来上课,那是一个气温只有五六度的天气,他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和短裤出现了,他匪夷所思地出现了,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胖子,他高高地坐在我的身后,那样神奇。他也许不知道,他是怎样地鼓舞了另一个非南大的南大人的信心,在他的坐位前面,正有一个颓废的人被他的奇装异服鼓荡着,像一只鼓满了风的帆,就要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了。 南京大学的树是那么的粗,它们的腰围大多是我原来所在的那所大学校园里的树的两倍。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文化,你瞧人家。相比较而言,某某大学的那些树是多么的猥琐,他们在校园里窄涩地活着,瘦削的身影迎风飞舞,那么轻佻,那么无聊,丝毫也不像南大的树那样沉着、端庄、尊严,这是一种道德主义的树,令人望而生畏。 在它们的身上我学会了敬畏,要知道,每天早晨、傍晚、中午、晌午、黄昏、课前、课后、饭后、饭前、睡前、睡后有多少满腹经纶的导师们将出现在这些树的下面。他们和那些无处藏身的石头一样裸露在日光里,和那些石头一样来自遥远的文化年代,并且是他们锻造了这些无家可归但却满腹经纶的树木。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树木,这些树都有很低的枝干,恋爱的人们可以双双坐上去,在上面窃窃私语,小小的热烈的如火如荼的爱情可以在上面生长,并且开花结果,甚至瓜熟蒂落,这就是南大的树。 进校那会儿,我在南园的报刊栏前看报。这个时候,有个小姑娘怯怯地走到我的身后,她问:“叔叔,你知道北园往哪儿走吗?”我用手一指,我说:“那儿。”小姑娘说了声谢谢,然后坚定地向着我指定的方向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感到自己非常神圣。要知道,这件事情的意义非同一般,其意义,在当时我就已经用我的敏感捕捉到了。我在外人的眼中已经是一个南大人了。我在南大已经找到北了,我也是一个指点迷津的老师,而且是在南大指点迷津。你看,我不是在指导别人从南园的迷津中走到北园的迷津中去吗? 当然这种对南大的神圣感有的时候也受打击。例如,到北京找工作那会,我在一所学校的中文系研究生教室里等人,当我说我是南大的时候,那些可爱的研究生们无一例外地都以为我是南开大学的,其中一个美貌如仙的女生说,那你一定认识谁谁了?我说不认识。她立即显出失望的神情来。原来她误以为我是南开的了。这使我感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南京大学,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南大就是南京大学。尽管所有的南京大学人都知道南京大学,尽管所有的南京大学人都认为南大就是指的南京大学,是啊,在南大人的眼里,南大不是南京大学还能是其他什么大学呢?什么大学配得上“南”和“大”这两个字呢? 后来我在北京的寻职是失败了,我想我是为南大丢脸了,我对我自己说,这不是我个人的失败,原因是作为一个南大人的我被北京拒绝了,至少也是南大的被拒绝吧。 不过南大,她一定不是这么想的,这是南大的伟大之处,她不畏惧失败,而是勇敢地面对失败。当我问它,能否将我的报到证开到北京的时候,它说不行。这是多么坚强有力的回答,谁能在这样的回答面前无动于衷,而不感到由衷的钦佩呢? 不过,在南大时代,我常常会有一种异己感,我想我不是南大人,这种感觉很怪异。实际上我只是在南大里住了半年,此后我就搬到南京去了,我在南京的一座公寓楼的6楼安下身来,在那里俯瞰南京这个城市,并且成为南京这个城市的编外成员。要知道因为没有南京户口,我对南京的崇拜感与日俱增,成为一个南京人的冲动极端强烈。在这方面南大的身份并没有对我产生什么安慰作用,相反让我很自卑。尽管我是一个南大的编内成员,南大正在南京内,但是,我依然不是南京的人。我夜以继日地生活在南京人之中,但是我和南京人永远没有成为“自己人”,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一些自卑。问题是我搬出南大以后也不是南大人了。 其实,对这种命运我不是没有反抗的,我希望自己做一个城里人,这对于一个来自乡下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大的理想了。唉,现在想起来,我依然为我自己终于没有成为一个南京人而感到痛心,一个乡巴佬的心愿就这样破灭了。 当我被驱逐出南京,带着我的1000余本书离开南京的时候,我就像一个赶着600头羊的牧人,我失去了我的草场,哪里会安置我的羊?我的一个哥们儿骑着三轮车,将我的书送出草场门,一直送到江边码头,在那里我们草草告别。那天我的船载着我从南京长江大桥下面缓缓驶过,望着身后的南京,我的眼里竟然流出了泪水,我想我再也回不来了,我就这样永远地和我的南京,我的南大,我的南大生活以及理想、骄傲、信念一起分手了。 在我和南京之间到底横亘着什么呢?一个无情的第三者破坏了我和南京之间的爱情,然而直到现在这个第三者依然不显现它自己,它高高地隐藏了它自己的面目。造化弄人啊。我擦了一把心酸的眼泪,对自己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6章 在自由的风中回忆我的文学南大(2) 南大时代,在我6楼的孤独生活中,我依然会想到这是一种好处,例如和南大2舍的三楼相比,这里虽然没有博士们的高谈阔论,但是有南京的霓虹灯和空气,透气比较方便,没有酸味道。阳光也比较亮堂。吃饭和睡觉都不用理论论证,没有人将咳嗽和刷牙的声音当宝贝记录。没有人将牙垢整理之后当文章发表,换稿费。 不过,我的绝大多数哥们儿不这么看,他们常常非常羡慕南大里面的一切,想象中南大 里面的东西,例如喷嚏、咳嗽、光脚、鼻涕、梦呓、发呆、说话、吃饭、睡觉、、写字,总之,每一样事情都是有浪漫情韵的,都是由理性的头脑精心策划的文化感特别强的东西。所以,我也还是经常地要成为一个南大人。 我们在南大校园里流连忘返,在这里寻找爱情、诅咒、文学等等一切我们所需要的东西。那个时候你常常会看到我和我的朋友们周末的时候出现在南大的各个角落里,如果我们一直低着头,那就更充分地说明我们是在寻找了。 你看我们多像猎手啊,为了多多地认识女孩子,我们组织了南大文学社,对于前来发展的社员,女性一路绿灯,而男性则任其自生自灭。我们在那里发现了多少有为的文学女青年?一个也没有,但是却伤了不少纯洁的文学男青年的心,那些伤心的文学男青年热烈地写作,繁荣了南大的文学事业,文学在我们的伺弄下在南大发芽了,发出了绿色耳朵和嘴巴,而文学猎手依然两手空空。 我们也组织同乡会,我们在食堂的广告栏里广而告之,并且留下了寻呼机号码,准备所有的男性寻呼我们都不回,而所有的女性我们都回,你看我们就是这样热爱女性,尊重女性,我们已经进化了,从文学中我们找到了尊重女性,女性优先的风格和依据。但是,后来才发现这种手法在南大已经司空见惯,再也不会有什么女子来上当,倒是有一回,一个同性恋者开始不断地骚扰我们。 那是一个激情主义的时代,我的师兄赵恒瑾每次都用不同的称呼喊我,这个来自韩国的中文爱好者,试验了各种各样的称呼,在我的身上研究中国人对称呼的反应,“老葛”、“小葛”、“葛兄”、“师弟”、“兄弟”、“朋友”、“红兵”,在他的称呼中我是一个千面郎君。来自日本的“姿三死郎”兄,则比较直接,将我扔在的士车里,我只好将他认真计算过的一半的士费塞给司机,的哥最后说:“你们日本人真是绝门,两人乘车车费还要单付。”是啊,我也成了日本人了,我怀着羞愧的心情离开了的士,后来我才想到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日本人而感到羞愧呢。而一个来自喀麦隆的黑人则要和我做咖啡豆的生意。 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年轻啊。对任何新奇的事物都抱有好奇心,例如对南园门口的馄饨,这种馄饨即使是在公元1997年的时候也不过5毛钱一碗,而且它是世界上最好的泻药,它让你在满足了口舌之欲之后立即狂泻不止。而南园里的每一个食堂几乎都是美女展览馆,只要你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食堂里,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那么,就请将你的饭碗端好,就请你像猎手一样在三个食堂之间来回逡巡,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和你共进午餐的美女,而在吃完美妙的午餐之后你也将无一例外地得到一个电话号码,尽管绝大多数电话号码都是空号。但是你依然对此毫不气馁,如果你发现一个美女出现在饭厅里,你一定会立即挤到卖饭的地方,再来它二两,即使你已经撑得非常难受,你还是会磨磨蹭蹭地蹭到那个女孩子的身边,你说:“今天的饭菜特别好。”然后你津津有味地开始了你的撑饭旅程。 然而,你终于在南大失望了,你发现浪漫主义时代已经结束。崇拜文学的时代从你进南大的第一天起就已经结束,而你对文学的崇拜恰恰成了你的把柄。 但是,你不认为这是你的失败,你认为这是文学的失败,文学在这个时代已经失去了魅力,它再也没用吸引力了,尤其对于女孩子。你终于明白了,文学是寂寞的事业,它之所以是伟大的,就因为它是寂寞的、孤独的和没有魅力的。而对于你这样的人,文学再适合不过了,你说你将献身文学,在文学的老家终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7章 他们振臂挥舞,是伟大舵手(1) 有学生问我平生最痛恨什么人,我说我最痛恨道学家。这种人最虚伪。我亲眼见过几个道学家,他们平时对一个女孩子非常好,他们就这个女孩子几乎周周都要聚在一起喝茶。但是,当这个女孩子生活上出现了一点儿问题,需要他们出来打个招呼,做些解释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拒而远之,他们都跑得无影无踪。这就是道学家。他们为了保持自己的道学面貌,会不惜牺牲别人,要知道这些人连起码的朋友之谊都不顾,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信赖呢。 大多数道学家是用贬低和抨击别人的道德来证明自己的。他们之所以被认为是道德高尚的道学家,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正面的高尚举动,而是因为他们时常抨击那些所谓的道德败坏行为和道德败坏分子,他们从痛斥别人中获得名声,因而常常对别人越发的苛酷,必要的时候他们是不惮于在别人的伤口上撒把盐的。 但是,有些读了很多书的所谓知识分子似乎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位朋友跟我谈电影《甲方乙方》。他举了几个例子,讲到美国国旗是非常神圣的,巴顿将军,《列宁在一九一八》是非常神圣的,烈士们是非常神圣的,南京因为曾经是中国的首都也是非常神圣的,所以电影《甲方乙方》就不应该拿这些神圣的事物来幽默,《甲方乙方》这样做完全是毒害那些不明事理的青年人。可是,我问他,难道“神圣的事物”就不能拿来做幽默的材料吗?事实上,这位先生可能不知道,美国人对国旗的态度是庄重的,但是当要通过法令,宣布焚烧国旗是非法的时候,美国人就站起来反对了。人可以自愿地尊崇一个事物,但是不能被迫地尊崇一个事物。在这位朋友看来,俗人把圣人当菩萨供着才是正理,俗人是没有权利拿圣人来幽一默的。所以,那个电影中那个胖子书商只该在他的书店里卖书,是绝不应该有他的幻想的,至于幻想做什么巴顿将军就更是大逆不道了。 其实一般情况下圣人都是很随和的,圣人也是不忌讳拿自己来幽默一下的。例如,,他就在接见外宾的时候用“去见马克思”来对自己的年老幽默一回。据说在场的人都会心地笑了,没有听说有人因此而嘲笑主席,相反大家从这个幽默中感到了主席的人格分量。这样的例子不枚胜举,“圣人”是不忌讳拿自己来幽默一回的,怕就怕在我们中的某些人自认为“卑人”,对着圣人鞠躬哈腰,在圣人面前连头也不敢抬一下,他把脑袋都给了圣人,然后自己做了没有脑袋的尾巴。他把自己的权利交给了圣人,其中甚至也包括笑的权利。现在,我们终于赶上了好时候,“卑人”也可以笑一笑了,可是有的人就是对“卑人”的笑看不过眼,好像“卑人”一笑,天下就大乱了,在他们的眼里人们一提到圣人(其中包括美国的圣人,如巴顿)的名字“卑人”就应该沉静肃穆默哀,一提到攻占南京“卑人”就应该咬牙切齿两眼含泪如丧考女比 才行。 这就是某些知识分子的德行。他们害怕大众的笑声,他们希望大众和他们一样成天愁眉苦脸。这就是中国的精英。他们将大众放在了精神的低点上,自认自己为大众导师,这种所谓的启蒙主义态度和20世纪50至70年代的蒙昧主义政治态度在表面上看似乎相反,其实是一致的,蒙昧时代的政治是叫大众不要思考,而市场时代的精英是叫大众不要欢笑。反正,大众除了应当受苦,在苦行中实践他们的道德,为某个伟大理想而奋斗以外,就不应该有什么其他想法了。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大众实在不应当是一个知识分子所应持的立场。一个政治家、一个军事家他这样做,他将大众的生命当成实现政治报复和军事目标的工具或许还可以理解,但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不应当如此。然而,恰恰在这一点上中国知识分子是最缺乏人文关怀的。 《作家》1999年第6期上看到这样一首诗,题目叫做《人体盾牌》。 盾被发明出来/本来是为了保护人体的//而人类今天竟然用自己的身体/组成盾牌/保护那条河上惟一剩下的桥梁//那是为了已经邻近的下个世纪/正义和良心/有路可走//我为这位诗人感到羞辱。 一个诗人,一个知识分子,他应当是为人类生命而歌唱的,他应当认识到生命本身才是生命的目的,可是现在,他在歌唱人体盾牌。 他想都没有想,就将人体的价值看成是低于桥梁的,身体必须为桥梁的存在付出代价,而不是相反。他忘记了一个常识性的逻辑,桥梁的存在是为了让人体轻松,不必为了过一条河而绕路或者泅水,他不知道,桥梁毁掉可以依靠人体来建造,而人体毁掉了,却不可以通过桥梁来重建,他只是知道,桥梁的存在对于人类是必须的,因而它的价值就高于人体。这是多么荒谬的逻辑。 一个国家(作为一种统治形式)不关注这个国家里的人民的生命的权利,却鼓励人民用他们的身体去保护物,它把自己的人民当成了工具而不是目的,它让自己的人民拿身体去换一座桥梁、一门大炮或者一辆汽车……,它的存在的合法性我看非常值得怀疑。它没有将自己的人民的生命看成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而是相反,将这个国家中的物看成是自己的目的,它宁可要一个物,也不愿意要一个人,它让人为了物而存在,它对这个国家的人民还有什么意义呢?一个国家只有它保护人民的生命并且努力使人民生活得更自由更美好的时候才有理由存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7章 他们振臂挥舞,是伟大舵手(2) 我知道正义和良心经常是幌子,而试验这个幌子的真伪的就是对人的生命的态度。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方在为生命精打细算,他们用一千万美元一枚的炸弹,为什么他们不用一百美元一枚的炸弹?因为那种炸弹不能远距离精确制导,会伤及无辜。一千万美元一枚和一百美元一枚的区别就是为了在别国的领土上少伤一点别国的无辜者。而另一方呢?他们如何对待自己的公民?他们让自己的公民组成人体盾牌,他们用电视、用广播鼓励这种做法,宣传这种做法,他们让自己的人民做盾牌而丝毫不感到可惜和可耻,这就是他们对待自己人的 方式。我想知道这样的国家它到底为什么而存在,它在保护什么,为谁保护? 也许我们中许多人会说,这是人民自己愿意的。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将数千人这么有效率地带动起来,他们是被驱使的,是有组织的。没有组织者的筹划,很难想象,数千人能步调一致,更何况他们是平民,而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呢?是谁在幕后组织他们轮着班地用自己的躯体守护大桥? 即使正义也没有权利充当这样的组织者,即使良心也没有理由用数千人的生命去冒险,而这仅仅是为了一座桥梁。 人肉盾牌,这是一种多么无耻的防御逻辑。战争的一方,它利用另一方的良知:它知道它的敌人是讲良心的,不愿意伤害无辜平民,即使是这些平民受了愚弄变成了敌人的时候,也不会向平民开枪。因而它将自己的人民赶上了桥头,它用自己对人民的残忍、嗜血、毫不珍惜来验证它的对手对它的人民的珍惜,它用自己的残忍来试验对手的良心。 是的,它终于成功了,它的人体盾牌成功了,终于那座桥被保护了下来。 然而我要说,这不是人体盾牌战略的成功,而是那个被看成是敌人的良心的成功,我从中看到的了良心——一种真正的良心。 一天梦里,我看到一位这样的父亲,他在和别人决斗,突然他感到自己就要失败了。这个时候,他转身回屋,一把揪出了自己的儿子,将锋利的刀刃架在了他儿子的脖子上,让他的儿子站在他的前面,做自己的盾牌,他对他的敌手说:你开枪吧,你杀死的将不是我而是我的儿子。 这个时候我一身冷汗地醒来了,我忘记了他的对手是否开了枪。但是我在想,这样的父亲,他有资格做一个父亲吗?我绝对不愿意做一个这样的父亲的儿子。 由此我想到,作家,一个作家应当有的基本良知是什么?或者一个作家应有的基本良知他是否有?为此我常常感到失望,他们被一些糨糊糊住了脑袋,他们只知道跟风,只知道人云亦云,他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失去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起码的判断力。 一个只知道用功利的逻辑,而不知道用人道的逻辑来思考问题的人,他没有权利顶着作家的幌子说话,他应当去做政治家而不是一个诗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惟一的逻辑是“人”,人高于一切。即使是为了所谓“正义”的目标,也不能放弃这一点。让儿童救火,让一群战士做人肉炸弹,让一个人为了救一群羊而牺牲(集体的财产高于一切,包括高于个体生命),这些在特殊的历史情形下,在功利的逻辑中,在政治的考虑中是合理的,但是对一个作家,它永远是不合理的,它是考量一个作家的试金石。 是否站在人的立场上,而不是物的立场上讲话——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惟一标志,它应当是知识分子惟一的道德准则。 看到那种学者,他们走路时的样子是佝偻着腰的,仿佛知识的重量已经使他们不胜重负,他们谈话的时候总是引经据典,仿佛除了引用别人的话,他们自己就没什么话好说了,他们一生的时间都在解释别人的话——在纸面上,在生活中都是如此。做学问,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看别人是怎么说的,从这本书到那本书,如果把他们的文章中的引文去掉,他们的文章剩下来的就只有引号了。他们的眼睛特别发达,不仅用常人的肉眼,还要加上两只镜片,他们的眼睛似乎生来就是看书的,看书中的圣贤怎么说,然后跟着说,于是他们成了十足的道德主义者,他们得上了一种共同的病叫“道德主义病”。 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不仅把这种做学问的方法用在他们的文章中,他们还把这种方法用在生活中,对于他们来说生活仿佛不是自己的事,而是书中早就规定好了的事,他们的知识害死了他们,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实践圣人在书中已经规定好了的预言,生活的每一步都是圣人预言的实现。他们失去了活生生的自己,那个有血有肉的人死去了。他们害怕任何书外的东西,任何圣人没有说过的东西,他们都感到害怕,一件小小的新鲜的东西(例如一块新品牌的冰激凌)都会使他们装满文字的脑壳短路,因而他们除了成天躲在家里做所谓的学问之外不敢做任何别的事情。他们不敢外出,街上的摩登女郎使他们眩晕,摩登女郎的超短裙击中了他们道德主义的脑门,使他们发出非道德主义的惊呼。他们对这个活生生的变化着的世界是恐惧的,他们不敢和这个世界接触,于是他们就用一种理由将自己禁锢起来,这个理由我们经常听到——学者要坐冷板凳。他们太虚弱了,虚弱到霓虹灯的光线也会使他们生病。所以他们只能坐在家里的冷板凳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7章 他们振臂挥舞,是伟大舵手(3) 这就是知识在他们身上的反映。他们用知识代替思考,对于他们来说知识就像我们每天刷牙一样无可怀疑。他们生活在知识中觉得无比的安全。所以他们手不释卷,离开了书他们该干什么呢?他们什么也干不了。 中国知识分子病得最严重的地方是道德。他们的道德太多,他们试图为社会建立道德秩序,他们乐意充当社会的道德总裁判的角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头重脚轻的人,他凭什么在 这个世界立足,他如何证明自己为这个世界所必需?他说:我的形是颓的,我的身是弱的,我的体是虚的,但是我的魂是强大的,我的灵是高贵的,我的神是勇敢的;他说:一个人在世界上存在重要的是灵魂的安妥和清洁,身体是可耻的粗陋的卑下的污秽的,只有灵魂是伟大的高尚的纯洁的美满的。——文人就是这样利用身体和灵魂的二分法证明了自己的高人一等,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从而解除了对自己的存在价值的焦虑,把这种焦虑转嫁给了劳力者。 就是这些文人杀死了原始的安居于这个世界的灵肉统一不分的身体本真地处于安妥状态的人,建立了两个妖怪:灵魂的人、的人,并为这两个虚想出来的怪物编织了无数的神话。文人说:道德即知识。文人自己是靠知识吃饭的人,他就说只有知识才能导致道德,言下之义就是只有文人(有知识的人)才是真正的拥有道德的人。由此我想到一个劳动者——一个农民,他会不会像一个文人一样一边在田间劳作(比如喷洒农药),一边说自己的劳动是惟一的道德,他不会说只有喷洒农药才会导致道德。并要求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劳动(喷洒农药)。一个农民,一个纯朴的农民他不会这样,他只是默默地耕耘,他的道德就是他的身体,他的体力,以及他的体力的结果——那些鲜绿鲜绿的青菜、萝卜,那些通红通红的番茄、苹果,当他来到菜市场,他弓腰坐在他的蔬菜摊前,他无需说话,用不着夸夸其谈,他的蔬菜就是最好的语言,他的道德就在他沉默的弓腰而坐的身体里,在他的新鲜而自信的蔬菜里。他的道德是沉默地身体性地凝结在结果中的,而不是语言的、灵魂的、看不见的、虚幻的和说辞的。文人说:“爱灵魂不要爱身体,爱上帝不要爱自己”,“只是一具臭皮囊而已,最可鄙的人就是只爱自己和那具臭皮囊的人”。——文人进一步说这个社会的灵魂就是他们,大众只是这个社会的肢体。在这里人的身—心二分法落实为现实世界的人在主体地位上的(超越主体与一般主体)的绝对等级制度。文人说:道德即秩序。儒家讲“无违”,就是要人们对社会等级制度采取一种默认的态度。 在中国,儒家的对于身体的蔑视 (“君子舍利而取义”、“舍身取义”、“杀身成仁”)是一以贯之的,中国历史的源头没有像古希腊的伊壁鸠鲁那样的崇尚身体、感性的反对派伦理学家,又没有经历尼采那种非道德主义哲学的冲击,所以中国的反身体、敌视感性(感官)、视为仇寇的道德主义观念一直延续了几千年,中国人在长达几千年的过程中一直受着这些可耻的道德主义者的愚弄和欺骗,以至中华民族看起来似乎是先天就反身体的。中国人不重视身体锻炼、缺乏户外体育活动的兴趣——对身体蔑视得太久了,几千年的结果人们获得了一种种族上的身体的颓败形式,道德主义者应该为这种身体素质的普遍虚弱、体力的普遍萎靡,感官(感性)的普遍退化负责, 一个灵魂主义的民族怎么不会得此病症呢? 我们承认人道主义的精髓在于对个体的人的自我选择和决断的权力的肯定,那么我们会清楚地发现道德主义者的文人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地反人道主义,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消灭个体:自由自觉自主的个体,而代之以那些无个性无决断的“群众”。他们把道德抬高到绝对,其目的就是要无数个体放弃个性没入普遍理性和普遍意识之中。进而言之就是要牺牲无数人的个性,使他们不能成为个人,而成为道德主义者的道德容器,执行思想而不是创造思想,甚至连选择思想的权力都没有。对于世界这将是怎样一副图景?世界之舟的最上层是道德主义者“高大”的身影,他们振臂挥舞,是伟大舵手,而世界上的其他人都只能在底层的船舱里划桨,对于这船划向哪里他们无权过问。他们除了划桨之外不再有任何权力。 面对道德主义者我总是对自己说:别盲信,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决断。必须认清道德主义者的虚伪的面目。为了更加清楚地说明这一点,现在我们把这个世界简化到只有三个人,这是一个简化的世界模型。假设他们三人只有一个面包作为食物,这时道德主义者会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应该讲讲道德,应该将面包给有病的人吃(我就是那个有病的人)。”而个体主义者会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有权选择你们对面包的态度,但是我对面包拥有三分之一的权力,我将使用这个权力。”第三个人,他听信了道德主义者,他说:“亲爱的道德主义者,我听从您的教导,为了道德的完善,我将面包献给您。”第三天我们将看到道德主义者在吃了双份的面包之后满面红光,他的道德主义说辞越发凌厉辉煌,而那个献出面包的人已经饿得两眼昏花,连说一句“给我一片面包吧”的力气也没有了。不要相信道德主义者的说教,不要将自己降格为一个无思想无个性无决断的人,一旦我们解除了对道德主义者的迷信,人们不再相信关于上帝、圣人、大全的说辞,对于绝对主体的信仰没有了,那么相信一种超凌于个体之上的道德规范为一种绝对的普遍有效的道德规范的信念也会跟着瓦解。人们就会从这里回家,回到那个个人的立场。换句话说,没有普遍必然的道德律,道德主义者无权充当绝对主体,无权对公众指手划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7章 他们振臂挥舞,是伟大舵手(4) 然而一个道德主义者,他不对大众指手划脚,他还能干什么呢?那些道德主义者,时刻都会用道德主义的眼光来审视你,一旦风吹草动,为了保住他道德主义的声誉,为了他的知识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卖你。他们是一些只有脑壳而没有身体的怪物,而他们的脑壳里无一例外地装满了“知识”这种糨糊——他们是把知识变成糨糊储存在他们僵硬的脑壳里的。因而他们在生活上毫无趣味可言。他们成天就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活着,他们读那些死去的人的书,只和那些死去的人交谈。 我宁可和那些毫无知识的人交往:他们的脑子里没有糨糊,没有圣人的条条框框,因而他们的行事依靠自己的判断,甚至本能。他们的身体保留着鲜灵灵的活力,他们不仅用脑子思考这个世界,还用自己的身体来思考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用他们身体的行动证明自己的思考。他们没有知识,可是拥有比知识更为宝贵的本能,他们知道冷暖饥饱,知道如何维持自己的存在,不会像那些所谓的学者那样标榜自己“废寝忘食”,把手表放到饭锅里,出门总是撞到电线杆上。他们知道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必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为了存在他们早出晚归,不吝啬使用自己的身体,相反他们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豪,他们循着自己的本能在夜晚和自己的爱人,他们用他们的身体表达对他们的爱人的感激和钟情而不是用夸张乏味的语言。他们渴望生育,为自己的生育能力感到自豪,他们不会像那些“有知识”的人那样拒绝生育,拒绝为人类的延续承担义务,他们的本能使他们自然地亲近人类的使命,而不像那些“有知识”的人那样拒绝生育。单纯地做一个知识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所以我要反对知识,在一个本真地存活于世的人和一个骄矜的知识者之间我选择前者,我愿意我的身边充满了那样的朋友。他们胖胖地、松软地活着,丝毫也不因为“知识”的理由而变得畏缩、猥琐,他们大大咧咧,对着酒瓶喝酒,在傍晚的光线中他们哼着流行歌曲回家,你经常可以听到他们发自本能的肆无忌惮的笑声…… 对于道德主义者,我天生就感到恐惧。在他们的诡辩和伎俩面前我常常会感到非常软弱。他们太会利用大众了,他们用“义正词严”的面孔蛊惑了大众,大众像羔羊追随他们,他们浩浩荡荡,像一支战无不胜的大军。历史的深处,到处布满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刀和剑奕奕闪光,多少英魂消失在他们的笑声中,他们有人缘,他们有势力。而被中伤者则是孤家寡人,他们被钉在耻辱柱上,我常常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从杨贵妃的阴魂背后,从十字架上基督的背后闪现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你看,他们现在就在中伤我了,他们已经从道德上取消了我,仅仅因为我不能认同他们的道德,他们就说我没有道德。那么,亲爱的道德主义的知识分子们,请问你们,你们中有谁能和我对质?你们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会比我更热烈吗?你们为这个国家流过的眼泪会比我更多吗?你们的学术理想比我更崇高吗?你们的学术道德比我更高尚吗?拿着你们的道德离开我,让我做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吧!请将你们的道德拿走,将我的道德留下,让我在你们的词典里做一个流氓吧,因为在我自己的词典里这正是英雄的代名词。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8章 祖父在街上荒唐地转悠(1) 祖母,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很干净,手有些粗糙,但是很温暖,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我总是愿意被她的手握着。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愿意我的脚放在她的怀里,而白天的时候我愿意我的手被她握着,走到田头去,看祖父是否回来吃饭了,走到李家去借一下米簸箕。或者就是这样握着,趴在她的膝盖上。 我们在祖母的年代是贫穷的,祖父买回来的东西几乎都和贫穷有关,鱼有些脱鳞,肉有 些黯淡,蔬菜有些萎缩。祖父常常为了这些要在街上转悠一整天(那是一个人人都有时间,却没有权利将这些时间使用在赚钱上的时代,人们只有将时间使用在节省花费上的权利而没有将时间使用在赚钱上的权利,这是多么荒唐的现实啊,然而这又千真万确曾是一代人的现实)。我16岁了,才知道祖父在街上转悠,他是在等待那些鱼脱鳞,那些肉黯淡下去,那些鲜艳的水灵的蔬菜开始萎缩,然后再买下它们(此刻,我在想作为一个祖父,他带着这些吃食在暮色苍茫中回家,他心中的感受会是什么样的呢)。但是,经过祖母的手,这些似乎都变得富贵起来,每次家里有这样的街上菜肴出现,它们无一例外地都会洋溢着富贵的喜气。那是在傍晚的时候,我们把桌子端到场院里,燃上熏草,这个时候萤火虫就在身边飞了,知了在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月光就会撒一地。大多数时候,会有长辈客人,例如外太婆,自然我们有些拘谨了。饭后,祖母洗了碗,就是送外太婆回去的时候了,祖母会牵着我们的手一起送,一直送过两村相界的木桥。然后,我们回家,一路在月光中走,仿佛月亮在跟着我们,稻田的气息,河水的气息,昆虫的气息,还有雾和露水的气息伴着我们走回来。 就这样一直到我离开。那年我参加中考,祖母早早地起来了,做了元子,放一碗在灶头的菩萨面前,点上香,然后把我喊起来。吃了早饭,在菩萨面前磕了头,我得走了,祖母就照例把我送到门口。那年我考取了海门师范,我成了一个吃公家饭的“国家人员”,我的祖母非常高兴,我看得出。我也高兴。 此后,我就只能半年甚至一年回去一趟了。 回到老家,仿佛时间停止了。那些事物毫无变化,桌子是10年前的,椅子呢?12年前它就在那里了,这些年它除了一天一天陈旧着,陈旧着以外,还有什么呢?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的东西了,在这个家里的每一样东西上我都能看到往日的影子在隐隐地漂游,这就是衰老,一切都是怀旧主义的。它们都只是和往日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和某个不知道的未来联系在一起。一切都是我熟悉的,他们都会在瞬间将我带到某一个往日的记忆中,我拥有的主要就是这些记忆,而不是幻想。而这些记忆就凝定在这些旧了的物品中,我的潜意识里是否希望通过它们而保持记忆,我的忆旧的疾病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我在这样的家中,我就在这样的记忆中。我生活在记忆里,我被这些记忆包围了。或者我就生活在过去。 这段话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的笔记本中,时间大约是1997年的5月。它的前一页是关于库恩范式理论的一个札记,后一页是关于“奔跑”意象的一个分析。我是在什么情况,什么样的情绪中写下了那样一段文字的呢?那里的“老家”一定是我祖母和祖父的家。那个时候,1997年的那个时候,我对“老家”这个词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绝望?似乎这里面没有忧伤,而是绝望,此刻我读上面那段文字,我没有读到忧伤。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失去“老家”了,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老家”了,我的祖母已经不在了,我的祖父也已经不在了。 然而,回家的记忆却始终那样鲜明。一切都还依旧,屋角我小时候刻划的歪歪斜斜的字迹还在,丝瓜还长在记忆中的地方,堂屋檐角的燕巢还在。但是,当我离开,当祖母送我离开,不是照例送到门口,而是特别地送我到了村口,当村口的小木桥变成了水泥桥,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对,我的心里是那么凄凉,这不对;祖母的步态那么滞重,这不对。我的祖母,我的祖父,他们是在衰老了。这也不对。 那年,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有很多的声音,筷子在祖母的手中交错的声音,水缸里水瓢晃动的声音,旧式台钟滴答滴答的声音,麦子拔节的声音,霜落在草垛上的声音,还有朝霞在东边的树梢上睡着了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无比清晰,然而祖母的声音、祖父的声音却非常模糊。 这是1995年以前的事情。1995年,我的祖父离开我们了,我的祖母也离开我们了。 因为食道癌,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进食了。她躺在堂屋的床上,静静地,没有声息地躺着。那就是我的祖母,我在祖母这样躺着一个月以后到家,来到她的床前。我以前的祖母,那个把我揽在怀里用手臂给我当枕头的祖母就这样躺着,悄悄地,仿佛睡着了,但是我们都知道她醒着,她不说话地醒着。她的灵魂和她的身体是多么的不协调啊! 在她的身上我找不到昔日的痕迹了。时间这个疯子,你看他对祖母干了些什么?他抽掉了祖母身上几乎所有的水分,他捻碎了祖母的身体,现在祖母瘦得皮包骨头了,瘦得连翻身都没有力气了,她只能在父亲的搬动中翻身。可是他保留了祖母的灵魂,我的祖母依然活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8章 祖父在街上荒唐地转悠(2) 她的身体已经睡着了,她的身体把最后的痛苦留给了她的灵魂,我知道在祖母毫无声息的已经死亡的身体里面,我的祖母正像一面鼓被敲得隆隆作响,她无法安顿自己的灵魂,使它像自己的身体一样永远地睡着。 她乞求得到安眠药,一种可以帮助她的灵魂的东西。然而尘世间的人们都是懦夫,我们有安眠药,但是我们不拿给她,我们把她的灵魂留在她的身体里,让她的灵魂在死亡之路上 独自和她的身体搏斗。我们希望她死去,我们希望她的灵魂早一点离开她的身体好让我们将她的身体火化,我们都是有道德的人,我们知道名声、礼仪、孝道……在这些方面我们的责任是善待祖母的身体,为她的身体装殓并间歇地哭泣,我们将以盛大的仪式操作此事并在操作中凄容满面,然后我们把她的身体送走。而在这之前,则是祖母的事,我们大家都聚拢在这里,我们期待着,甚至有些焦急,我们期待祖母赶快完成这个过程,期待她的灵魂赶快些再赶快些离开她的身体。 可是我们不会帮助她,我们袖手旁观…… 现在,我要从祖母的身边离开了,像一个真正的可耻的人一样地离开我的祖母,把她和她的身体孤独地留在那里,然后我离开了,我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想象祖母的灵魂跋涉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我相信祖母的灵魂是一定去天堂的,她一生没有什么业绩,可是却抚养了7个孩子,将他们送上了社会,在她老年的时候还带大了我和哥哥,她没有什么业绩,可是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她都尝过了——本世纪中国的所有痛苦她都尝过了,战争、饥饿、政治恐惧、死亡……现在如果祖母的灵魂脱离她的应该一定是走在去天堂的路上。 祖母最后的路没了,祖母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痛苦没了,她独自上路。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尘世的眼光将无法抵达的尽头。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祖母了,从此我的祖母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联系了。大街上青春的少女们穿着超短裙,她们的大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们的胸脯高高地耸立,她们高昂的眼光越过我的头顶,而我,一个忧郁的颓废的读书人在布满阳光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风将我的头发吹了起来,我手里的一张账单突然离开了我的手,我追逐着我的账单在大街上疯狂奔驰,一辆车鸣笛靠近……这些祖母都看不到了。 祖父在我们的心中,地位不及祖母。在我们的印象中,总是他一大早扫地的声音伴着我们醒来,每天第一眼看到的祖父总是在扫地,然后他就从家里消失了,直到吃饭的时候,他在灶膛的下方出现,给灶膛添火,他有节奏地拉着风箱,仿佛一个鼓手在敲打着乐器,这乐曲是欢乐的,理想主义的,勾起我们的食欲和同样欢乐的情绪。祖父的风箱声使家里洋溢着热烈的气息。此外,祖父是沉默的,他静静地吸着水烟,水烟袋里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一种清脆的好闻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的祖父,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重复着,他在固定的时间消失,在固定的时间出现,他是孤独的,就这样重复了很多年,直到他身边的光线彻底地黯淡了,看不见了。 我看不见他了。我的祖父不在了,那年我回到家,常常会坐在堂屋里,面对祖父的灵位,忧伤得不能自已,我看不到我的祖父了。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祖母就会拉住我的手。祖母说,不要站在这里。然后落泪。有的时候,我想也许祖父依然在外面劳作,他依然会在固定的时间回来。其实,我的祖母也是这样想的,她每天定时给祖父盛饭,定时给祖父烧纸钱,仿佛祖父依然健在。 但是,我的祖父是不相信鬼神的,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相信鬼神。那次,天黑得格外利落,连一点儿星光也没有留下,我和祖父从太外婆那里回家,我们要路过一片坟场。我紧紧地拉住了祖父的手,紧紧地贴着祖父的身子。 这个时候,祖父问我:“是不是害怕?” 我说:“是的,我怕鬼。” 祖父说:“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了,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鬼。” “那么,菩萨呢?” “也没有看见过。” “那你还烧经(通州乡下的一种祭祀仪式)干吗?” “只是表达一种纪念罢了。” 现在,在我的记忆中,过去的许多声音都消散了,没有踪迹了,但是祖父的话一直到今天还在那里,原封不动地在那里,为什么呢?因为祖父的话在我五岁的时候启发了我的无神论思想,这是实证主义思维在我的脑海里最重要的一次演示。我的祖父,他是个哲学家。 祖父是吝啬的,祖父的这个性格给很多人诟病。以前,我常不能理解祖父的吝啬。后来渐渐地理解得多了。贫穷的一家之主,在不能自由地赚取更多的钱抚养家人的时候,他惟一的选择就是节俭,尽量地将开支节俭到最低限度。这是那个时代男人的集体悲哀。其实,他的吝啬对自己更刻酷,我看到的他总是很少吃菜,有什么好吃的他从来不吃,当然,大多数时候我们,例如祖母在分配好的吃食的时候,并不问他要不要吃,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好吃的。据说,祖父曾经有过很多钱,他有过一座槽坊,一家杂货铺,还有就是乡下的地和房子。50年代以后他回到乡下了,后来他就没有房子和地了。后来,他努力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赚钱,但是都失败了,他尝试过贩运但是被没收,他尝试过织布但是被拒收,以至于他的儿女只能远走他乡,有一双走到了新疆,后来他尝试过卖自酿的酒酿,繁育猪崽,但是那时候他已经老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8章 祖父在街上荒唐地转悠(3) 曾经,我为祖父的吝啬而羞愧,为家里的简陋而感到自卑。但是,后来,我不这样想了。吝啬如果不是出于病态,而是出于局势,要比挥霍和放弃高尚得多,它是责任感的表现,它让我们在贫困中坚持了下来。我们是节俭的,但是依然是体面的,这就是我们的祖父,他能够给我们的生活。这也许是可悲的,但是一点儿也不值得羞愧。 当然祖父的吝啬是被迫的,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似乎并不是什么壮丽的举动,甚至和 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典型性格也不可同日而语,例如,葛朗台,这个人物在巴尔扎克的笔下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可悲。作者让他穿得破烂、吃得穷酸、过得拘谨。几乎是有点儿可怜了。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了,葛朗台的吝啬是出于他自己自主的选择,完全是他自己的意志力的产物,由此,我感到葛朗台的吝啬倒是有一点儿值得我们钦佩,至少,他不是因为外力的强制而选择了吝啬。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巨大的意志力的,能将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信念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到如此地程度。而祖父的吝啬是另一种吝啬。 那个时候,匮乏被刻意地制造,为了某种疯狂的乌托邦幻想,为了刻意地消灭某种敌对阶级,为了某种整体实力的强大,甚至什么也不为,仅仅是为了考验人们的意志,为了“集体”的强大“个人”必须生活在贫困线上,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这种极端的现象在今天已经不容易看见了,但是,并没有消失。我们都看到了,私人购买摩托车、汽车需要缴纳附加税,私人购买空调要缴纳增容费,用电超额要缴纳加倍的电费等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限制着个人享受生活,这个无形的力量正在用外力使人们选择吝啬的生活方式,不用私人汽车、摩托车,不用空调等等,反正享受生活的事情要尽量地克制。实际上,这会儿生活在这个国度里的人都是“吝啬鬼”。然而,他们的吝啬要比葛朗台在人格上要可悲。为什么?葛朗台是自己选择了吝啬,而我们是被迫地选择了吝啬,正出卖着自己的意志。葛朗台的吝啬是得到了自己的意志,而我们的吝啬是出卖了自己的意志。我的祖父也是如此,但是这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他的时代的问题。他的时代的问题比我们这个时代要严重得多。 哈耶克在《自由秩序原理》一书中说:“那种认为社会比个人更关注未来的观点,其所具有的含义远远超出了自然资源的保护问题。这个论点并不只是认为只有整体社会才能够满足诸如安全或者国防等某些未来的需要,而且也是指社会在一般情况下应当将其更多的资源投入到为将来提供储备的工作上去,而且投入的资源应当比个人分别决定者要多……然而我们必须指出的是,除了那些主张这种做法的人的武断判断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可以佐证这个观点。 在一个自由的社会中,我们不仅没有理由要求过去几代人应当为我们提供多于他们已提供的东西,而且也同样没有任何理由为个人开脱其对未来的责任。上述认为社会比个人更关注未来的论辩,由于这样一个常被人们征引的逻辑荒谬的论据而变得毫无意义,这个论据指出,由于政府能够以较低的利率借贷,所以它能够比个人更关注未来的需要。” 由此,我们在想任何一个自由的社会,都没有权力强迫人们为“未来”支付罚金。未来应当由个人来掌握。从这个理由出发,我们就可以说,任何使人成为被迫的吝啬鬼的做法都是不符合人道的,因为它比葛朗台更不人道。 我的梦中很少出现亲人的身影。但是祖父是个例外。那是祖父逝后的第二年,暑假我回到家里,祖母见我回来也很高兴,样子似乎爽亮了不少。她天天坚持早起,为我磨豆浆,这让我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梦见了我的祖父。梦中的祖父穿着一件长衫,白色的,很飘然,他似乎推着自行车,也许没有,或许他只是在步行,梦中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现在也记不得了,只是感觉上他已经生活得比较好了,不像当初那么困顿,因此我觉得他很好。 醒来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这个梦非常惊讶,其实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祖父穿长衫的样子,更不知道祖父在解放前是喜欢穿白色的长衫的。但是,我竟然就在梦中见到了那样的祖父,飘逸的,洒脱的,做少爷时候的祖父。这真是个奇迹。 第二天的时候,我把这个梦告诉祖母。祖母说,他们结婚那个时候祖父是喜欢穿白色长衫的,祖父应该就是那样的。她又问我祖父是不是生活得很好,甚至问我祖父身边有没有女人。我想,祖母依然关心着祖父,也依然嫉妒着祖父,即使他们已经分开,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接着,祖母就开始为我担心起来,她问:“是你到了他那里,吃了他给你的东西,还是他到我们这里,你给他吃东西?” 我说:“是他到我们这里来。”我说梦的背景是我们这里。 祖母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说:“他到我们这里来,是有好梦;如果是你跟他去,就不好了。” 我说:“祖母,你不用担心,我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害怕,相反我心里感到很好。” 是的,我感觉很好,没有任何恐惧,我还能能证实祖父的状态的确很好,非常年轻,音容很有感召力。 他以他从未在我面前展示的一面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用这样的方式垂青于我,给我安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9章 我的心里装上了石头(1) 我现在既是一个人的父亲又是一个人的儿子;我的父亲,他已经没有了自己的父亲;我的儿子,他还没有自己的儿子;我就这样在这中间。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地带的呢? 常常,站在这个巨大的城市的高处,俯瞰着这个城市以及它深处的人群,我在想它给我提供了什么呢?这种空间上的自由能给我多少时间上的自由呢?我在我的父亲之后,又在我的儿子之前——想到这个我该是多么的绝望啊,我自己心甘情愿地产生了我的替代者,我将 在他之前离开这个世界,此一点我已然被造物主通过我的儿子的出生告知,这是我刻意选择的吗?这是我刻意逃避的吗?谁适宜于居住在这里呢?在这个时间段落,这个短暂的不能提前也不能落后的时间段落? 那些热衷于逛街的人,热衷于在城市中行走的人,城市是他们的避难所,而大街上的任何一处拐角都会成为他们的天堂——只要有商品在他们身后的橱窗中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们。然而他们却实际上最不需要居住,他们最好的居住地在他们移动着的脚上。而谁最不适宜在这个庞然大物中居住呢?那些喜欢独处和安静的人,那些被大商场、大迪厅击得摇摇欲坠的人,他们将无法在这个城市安身——这些最需要住房和时间的人,他们将在这个到处是房子和时间的地方流离失所。在这个琳琅满目的时间的王国里,任何人都是勤勉的,他们用勤快的步伐追逐着时间的脚步,他们仿佛是为了赶到时间的前面。然而,他们不能超越他们的父亲,也不能滞后于他们的儿子。事实上,他们没有得到这个机会,他们的脚步在城市中画出来的只是拜物教的地图,而不可能是自由的时间之旅。 现在让我回到那个高处。在记忆中我是被我的父亲送到这里的。最后,我将被我的儿子抛弃在这里。现在,我离开了我的父亲,带着我的儿子,所有的人都不能将我从这个高处拉下来了,我该履行自己的职责。我该开始想象它,这个城市幽暗的某个过去以及它必然要来临的变成了废墟的未来,我想象这些青春着的高楼变成了断垣残壁,已经不存在了的我自己在这颓废主义的风景中哭泣。而我的儿子将是我惟一的纪念。这是午夜,月光将永远地这样偏斜,我们将永远地生活在这样的午夜,而我是这个城市在午夜时分必然出现的白痴。否则,为什么在我的脑中,一切都呈现出废墟的模样,而竟然就在这废墟中痛哭流涕。 到阳台上抽支烟吧,城市深处的不眠人,我从你憔悴的脸上已经看到了你和这个城市是无法合作的。你离开了你的农村,你逃离了你的出生地,离开了你的父亲。那么,为什么不到阳台上去呢?在那个孤独的高处,没有人打搅你,你在这个城市巨大而庄严的图景之外,你的一举一动都不受这个城市的制约,你是自由的。你和乡村的父亲获得了亲密的联系。 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和我说:你工作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了。一路往楚城来,一路想父亲的话。父亲的心里什么时候装了那些石头?我上大学的时候,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大学毕业,工作了,父亲说过这样的话;结婚的时候父亲似乎也说了,在我辞去工作读硕士和博士期间,父亲的石头似乎又装上了,那是在不知不觉间装上去的。父亲的人生一路仿佛就在不断地卸下石头,他又在不由自主地装石头。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我就是这样一块石头,对于父亲来说,我是他心中的一块石头。 现在我的心里也有石头。关于妻子,关于儿子的石头。这样的石头到底有多少块呢?不清楚,我也会像父亲一样在我的儿子上大学的时候卸一块,在我儿子毕业的时候卸一块,在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再卸一块——这些都是大石头,其实还有数不清的小石头。 这些石头看上去就好像是我的父亲传给我的一样,我像一个接力选手,从父亲的心里卸下的石头来到了我的心里。可这不是父亲的石头:我告诉自己,我的父亲绝不希望我像他一样生活一辈子,可是我却带着和他一样的石头。这些石头是怎么装载到我的心里的? 想到父亲劝我结婚,想到父亲劝我生孩子,想到父亲劝我放弃重新读书攻读硕士博士学位……这是为什么呢?在他的心里究竟什么东西主宰着? 就这样石头已经装载到了我的心里,在我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之前,它们已经到了那里,我惟一的可能就是在漫长的生命的路程中,将它们一块一块地按部就班地卸掉。 我想问父亲:卸掉这些石头的时候,你觉得轻松吗?看到父亲苍老的背影,我问不出口,即使是轻松的,一个苍老的轻松和不轻松又有什么区别吗?即使有区别,我们去明确它有意义吗? 我的父亲,他是否知道他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的真实处境?如果他知道,他该我为绝望,还是无动于衷呢?我能作什么呢?我的怯懦一览无余,我在深深的井底呼唤,大水像黑夜一样铺漫而来,我窒息了,谁来拯救我的窒息?我被抛到这个世界上,在深深的井底,和洪水作战,我被生得象一个孤胆英雄,虽然我并非情愿。 我找不到对我自己的感觉。我无法把自己从成千上万的儿子和父亲中区别开来,我找不到自己身上特殊的标记物,我有的别人都有,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任何人对我多看一眼,有时我非常希望我是一个残疾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19章 我的心里装上了石头(2) 一种残疾将使我与众不同。 我至今依然不能明白我的母亲当初是凭着怎样的感觉,将我从那些初生的婴儿中指认出来,她的乳汁为什么喂养了我而不是其他某个与我一样的婴儿。她的乳汁使我一天天长大,我听到我的肌肉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节节生长,但是我依然不能从人群中认出自己。 我知道人们眼里的我只是一个幻觉,我只是在坚守这个幻觉,在我的父亲心目中的幻觉,在我的儿子心目中的幻觉。 对于我在这个世界的沦陷处境,我守口如瓶,虽然这不是什么秘密。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盼望着我的时间警察,在她的面前我将越过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界限,对我的秘密处境毫无隐讳,我相信她能指认我,她不把我与那些周围的事物混为一谈。在她的面前我将不是一个幻觉,而是一个扎扎实实的物,就像世界上所有的物一样扎实可辨,拥有质感和重量,我将像一个真正的物,有独特的用处,为独特的处境所需要,就像一张桌子不会担心自己会被误认为椅子一样,我不再担心会被误认,而且作为物我将永不消失,超越于一切人间的时间法则,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儿子,我是且仅仅是物。 我的祖父,你在天上看着我吗?你可知道,我的身体需要大地、天空、空气、阳光、泥土等等一切自然的不加修饰的东西,我对我的现实生活感到不满。我的祖父,我的灵魂在儿童的挑逗中,在大人们的唾液中,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早已睡着的时候,我的身体醒着,我的眼睛无法合拢,我的肩膀无法和水泥地面亲热,我的耳朵竖着,我的身体不能适应。请你关心我,让我安静些,安静些,抚摸我的身体,让我的身体平静。 我的灵魂如今为什么这么柔嫩,像一片晨露中的叶子,像一根含羞草?亲爱的祖父,你在天上看着我吗?请你带我飞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在大地和云霓之外,让我只是飞,在虚无的空中飞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20章 妻子和我的情敌柔情似水(1) (1)妻子在卧室里面给儿子唱儿歌,那种轻轻的声音和台灯的光线融汇在一起,散发着栀子花的味道,这是一种带着芳香的声音,“一撸嘛,两撸嘛,三撸嘛,竹节开……”它使儿子安稳地进入梦乡。 可是这儿歌会飘出儿子的梦境,来到他爸爸的生活里,它是怎样地影响了他的父亲啊?此刻我站在书房的门口,被这种温婉的声音揪住了,这种声音,它揪住我是想去哪里呢? 它能让我回到对于我来说已经一去不复返的那个时候,甚至在我的记忆中都已经模糊到不存在的那个时候吗?仿佛是这样的,我又回到了那里,仿佛我正躺在一双柔软的手中,仿佛我又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跳,这个人的心跳我多么熟悉。 现在我的母亲,是在很远很远的刮着冷风的北方,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她的手上一定已经生了冻疮,现在她的儿子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已经成了一个父亲,这些已经无法挽回了。无论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无法回到儿歌的芳香中去,那是北方的儿歌,有温暖的火炉,有坚硬的风在门外栖息的北方的儿歌,一种和炉火的噼啪声结合在一起,和冷风栖息时的轻轻的呢喃声结合在一起的儿歌,和湛蓝湛蓝的天上的星星以及白雪的大地结合在一起的声音——什么声音能让人如此感动? 现在我的儿子,他已经在妻子的怀里睡着了,这样的童年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久?梦中飘着母亲的儿歌声的睡眠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久? 什么时候开始失眠?什么时候开始叹息?什么时候那儿歌的声音就从我们的耳边,从我们的记忆里消失了。这个时刻它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它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却又让人感到那么的熟悉。 (2)小时候个子小,我总是处于向上看的位置。坐在教室里看老师在黑板上板书自然是向上看,看个子高一点的同学玩“摆子”也是向上看,就是上厕所为了能吸一点所外空气也要尽力仰脸向那高高在上的窗户看……所以在其他人的眼里也许我就是该仰视别人的吧。有一次我们全班的同学乘车出游,——现在那次出游是去哪儿我已经不记得了,记得的只是坐车排位置,我的老师让全班的同学都坐在椅子上,而轮到我时,就只剩一只木板凳摆在车门口的过道里。春游一路我们拉歌一路,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斜躺在坐椅上,他们的眼光越过我的头顶指向遥远的前方。而我呢?在我的木板凳上,因为没有靠背只好一路佝偻着腰,又因为我的老师总是在拉歌的时候挥舞他的大手,而我又总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旦我的眼睛离开那双大手,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拍到我的脑袋上来,整整一路我就这样仰视着它们,努力防犯它们对我的侵害。 那种“向上看”的经历对我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直到上了大学依然习惯于“向上看”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大学的时候我的个子出其不意地高了起来,以至上体育课的时候,如果全班排四队,我可以排在正数第三了,在我的下手有甲乙丙丁六七号人。可是我和他们谈话的时候依然是一副仰视的模样,我的视线总是从他们头顶的天空中穿过,不能正点地落在他们的额头上,这使他们大为恼火,他们认为我目中无人。面对这种异口同声的指责,我不能无动于衷,我开始练习向下看。 那时因为年轻,总是对这不满,对那不屑。我的父亲适时地指导了我,他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可以了。从此,我父亲的指教成了我“向下看”和“向上看”的法宝。在许多时候我开始着意使用“向下看”。比如爬山,如果抬头向上看,看到头顶上我的同事们遥遥领先,我便立即转换视角“向下看”,如果在下面正好看到我的一个同事,匆匆而来,我便巩固了闲庭信步的信心,我对我自己说:向下看几眼,向下看几眼吧。 当然真正让我学会向下看的是我的儿子。他小小的身子站在你的面前,你不得不向下看,现在我不仅学会了低头向下看,还学会了弯腰向下看。比如削一只苹果给儿子,从一筐苹果中我挑出那个最大、最红、最香的,我一边仔细地削着它,一边忍受着滋滋流淌的口水,然后我依依不舍然而却是无比虔敬地将它递给儿子。现在我的儿子在我的低头“向下看”的注视中吃着他的苹果,突然他一甩手将吃了一半的苹果扔到了地上,这时我会像一只饥饿的猴子一样弯腰“向下看”,我四处逡巡终于在电视机的旮旯里找到了那半只苹果,我越身过去,一把拾起来——在我儿子好奇地“向上看”中我将把它吃个精光。 现在我天天在“向下看”中生活,夕阳的余晖洒在儿子的头发上,他在傍晚的光线中奔跑着,他不知道他的身后跟着一双“向下看”的目光,这双目光曾经那样习惯于“向上看”,而现在为了他小小的身影这目光已经很少“向上看”了。 有一天我的儿子突然会长大,大到我必须“向上看”才能看到他。那时对他佝偻着腰的父亲,他将不得已而采用“向下看”的方法,那时在他“向下看”的目光中他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 (3)怀孕的时候妻子最大的担心是儿子是否聪明,是否有“天赋”,直到儿子落地,甚至直到现在,我想妻子的这个忧虑依然存在着。而我呢?我最希望于儿子的品格是什么呢?我寄希望于我的儿子的不是聪明,甚至也不是健康,是感受欢乐的能力,一种心灵的力量。为此,我愿意我的儿子稍微地笨一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20章 妻子和我的情敌柔情似水(2) 笨一些又有何妨?有的人是伟大的发明家,他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吧,例如爱因斯坦,但是他幸福吗?爱因斯坦的个人生活恰恰是不幸福的。有的人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有组织才能的人,当一个可以主宰自己进而主宰他人命运的人,我对此不敢苟同。希特勒是有组织天赋的了,可是,他的天赋对这个世界有益吗?进而,他的天赋对自己有益吗?他的天赋给予他的只是一个自杀的结局而已。 我从来不对我的儿子说:“你将来要做一个将军”,“你将来要做一个作家”一类的话。我想对儿子这样说是可耻的,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在未来可以预见的时间里能让自己成为杰出的人呢?大概千分之一吧?要他出人头地,对自己的孩子提出千分之一的人才能达到的要求,难道不是可耻的吗?有些人以社会竞争压力大为借口,要求孩子杰出一点儿,再杰出一点儿。这是不对的,所有的人都只愿意做那个杰出的,那么那个衬托杰出者的大众谁来做呢? 我寄希望于孩子的是什么呢?快乐一些,再快乐一些,做个快乐的大众。迟早,我们这个社会的评判体系,会转变到真正的最人道的方向上来,它不是以一个人对社会的贡献能力来评判一个人的价值,它不会因为一个人是弱智需要社会的救助就将他开除出社会,就对他的人格嗤之以鼻,也不会因为这个人是科学家就觉得这个人高人一等,对他的人格无限景仰。它尊敬一个人仅仅因为这个人是一个正直的、力所能及地工作着的人。它鄙视一个人不会因为这个人是垃圾工或者是养老院里的老人,而是因为这个人灵魂卑污,行为卑鄙。 我无中生有地创造了我的儿子,不是为了他成为什么杰出的人,当然他如果有这个天赋,我也会为此高兴。但是我的目的是使他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他轻松地、阳光地活着,一如大地上的植物般欢快地生长,如果,他真的活得非常舒心,那么我将感到我的责任已经完成了。他注定是我的替代者,他将见证我的从有到无,但是我对此心甘情愿,因为,他活得非常幸福,有什么能比这一点儿更重要? 然而,人们的误解是何其地深呢?人们以为只要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快乐和幸福就会自然地得到,人们以为自己成功了,有了钱,有了地位,有了创造发明……总之在这个世界上占有的虚与实的东西越多就越幸福,其实这是不正确的。领受欢乐的能力,感受幸福的能力,不是先天的,而是需要用我们的人格加以锻造的。而恰恰是在这一点上,我为我的儿子感到深深的忧伤,4岁的他常常会说“我不快活”。 为什么呢?我的儿子,我如何教会你感到快活呢? (4)因为分居,又或许是因为没有自己的屋子吧,家的概念在我的脑海里总也是抽象的,家就是那个时时萦绕的思念,就是妻子的信。每周一,妻子的信总会静静地等待在我的信箱里,掏出钥匙,打开信箱就仿佛打开家门,信箱是我能见到爱神的地方。再后来,妻子生了宝宝,忙碌起来,写信就少了。 现在我的家在电话里,在电话里我的妻正和我的那个小情敌一起生活着。拿起听筒,开门的钥匙是一串长长的号码,一口气拨出那11个数字,妻就会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听到我摁门铃的声音,会用左手来开门,而宝宝就抱在她的右手上,我会同时见到他们两个。这样我的小小的电话中的家就落成了,不过我的小情敌反对我的主宰,他不愿长时间地以一种姿势被妻子抱着,他对电话中的家毫无兴趣,妻只好放下话筒。这时家的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在门外,我的妻子和我的小情敌在门里。 直到如今,对于我的小情敌是如何无中生有地来到这个世界,又是如何大摇大摆地睡在本属于我的地方,在过去的12个月的时间里他又是如何可以那么迅速地长大了三倍等等一系列问题我依然感到困惑不解。仅仅是在一年前,当我从产房里抱出他时他是那么弱小,他的弱小使我觉得仅仅为了听一听他的鼻息,就应该停住整个世界的运转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而现在他已经可以扶着床沿站起来,在妻子的视觉里他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或者说他就是整个世界,在妻子的听觉里他的声音已经盖过了一切,他一个轻轻的翻身就能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假期来临,当我出现在他们身边,对我这个陌生人的介入,他起先是惊讶和好奇,然后是漠视。对于他的不理不睬,我只得小心翼翼,我发现我的地位岌岌可危(即使我的名字叫爸爸),我的惟一的光明出路是小心翼翼讨他欢心,这个过程漫长而艰辛,以致于当他对我展颜而笑,我竟感到受宠若惊。 现在我的电话中的家由我的小情敌主宰,他常常以否定的态度来对待我的叩门声,以致我不得不选他睡着的时候拿起话筒,在电话的家里和妻子约会。我想在我的小情敌的睡梦中一定有一个大房子,开着大大的朝南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蒲公英的小伞在湖边轻轻地飞翔,这个家一定比我的电话中的家更好,不然他怎么会反对我电话中的家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21章 除了衰退、颓废他们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1) 现代人的神是电视机。那个传统中放神龛,供奉神灵的地方现在让位给了一个叫电视机的神,它高高在上地占据着一个家庭中最重要的位置。一到晚上,一家人就围坐在它的周围,对它毕恭毕敬地膜拜数小时。在什么时代,在什么样的宗教中有这样严格和虔诚的膜拜仪式?只有在现代,在大众的生活中才有。然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人们是怎样被迫选择了在家里进行这种膜拜,真的是这叫“电视机”的神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吗?显然不是的。这一切完全是因为贫穷,电视机是相对而言花费最小的娱乐形式,它是穷人的神。 现代社会在不断地剥夺之中,顺带将人们对娱乐——精神生活——丰富的想象力也带走了。在过去的时代,人们的娱乐是多种多样的,他们互相聚集在一起,讲故事,做表演,说书人就这么诞生了,丰富多彩的民间曲艺就这么诞生了。在这个过程中,人民,真正的生活在底层的人民,他们表现了丰富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他们创造了完全属于自己,让那些统治阶级人士,让那些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都感到震惊的艺术,这些艺术许多在今天依然是高不可及的范本,新生创造力的源泉。 然而,一夜之间,这些东西都消失了。人们放弃了这些,他们躲在家里,足不出户,他们以万分的虔诚守护着他们的电视机,他们之间的交流就这样被电视机阻断了。也许,有的人会说,一起看电视,对于家庭与家庭之间的交往来说的确是减少了,但是家庭内部成员呆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增加了吗?他们之间交往的时间不是变多了吗?其时,这完全是假象,那些一起坐在电视机前面的人,因为对电视机的虔诚,他们的心目中就只有电视机了,他们彼此之间完全是盲视的,他们几乎从不互相交谈,他们几乎从不互相看上一眼,如果这个时候你想跟他们说话,他们对你的声音将置若罔闻,他们已经被他们的电视机彻底地催眠了。电视机带给他们一切。那里是富人们的天堂,在电视机里他们满足了到热带游泳,去非洲探险,赴挪威滑雪的奢华的娱乐,而对身边的各种“相形见绌”的娱乐形式嗤之以鼻。 现在,文艺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化地制造大众幻觉的事业,大众自己不再参与其中,而只是这些东西的消费者。 民间的,真正民间的艺术创造力枯竭了。穷人就此将他们物质上的贫穷转化成了精神上的贫穷。如果一个人在电视机前每天泡两个小时以上的话,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开始衰退;如果我们用这个标准的话,我们会发现我们身边四处都充斥着这种衰退的人;他们将本可用于业务上提升的时间(学习新知的时间不断充实自己提高自己的时间),他们将到户外锻练以及娱乐的时间(爱护自己娱乐自己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他们的神,他们还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呢?除了衰退、颓废他们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 由此,我想到中国人为什么不会出现哥伦布那样发现新大陆的人。是我们的人民性格,他们将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了异己之物,甚至将自己的精神也贡献了出去,他们自己什么也没有,连逃离的冲动都没有,他们忙着颓废已经没有时间了。 感官的贫困。贫穷甚至还涉及到身体感觉。我们是如此地缺乏身体感觉,例如抚摸,这也是一种剥夺。我的朋友刘继明说:一个时代的压迫首先是从性开始的。这话真是没错,大学里一些男生的枕头边上竟然放着布娃娃。为什么这些男生需要布娃娃?他们的感觉、和异性接触的感觉已经被剥夺了,布娃娃是这感觉的替代品,这是赝品的触摸感和接触感。这是一种感官的赤贫状态。 当然,这一切也许和钱都有关系。感官已经和金钱系统地联系了起来,沙滩上金黄的阳光以及远处蔚蓝的大海,山谷中温暖的泉水以及蔓延的绿色,这些大自然的恩赐之物现在离贫民越来越远了,这些贫民的天然财富突然间变成了“资源”,它们被关进了铁丝网和围墙,需要用金钱做成的门票,才能打开。拥吻、抚摸、情爱、这些原本是人的天赋之物,现在也已精装上市,作为本能的粗糙和质朴被剪除,留下的是精心的设计和装修。拥吻、抚摸、情爱、这些所有人原始地本原地拥有的事物,现在被分出了等级,成了部分人的特权享用物,另一部分人的匮乏品。 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痛恨金钱,相反我热爱金钱。在我的世界观里,用金钱来衡量一个人要比用家庭出身、户口来衡量一个人进步得多。正是金钱的力量改变了腐朽的封建社会结构。它让贫寒和低微的人在后天也有机会得到社会的尊敬并且享用贵族才能享用的一切,毕竟赚钱这件事多少是可以由一个人后天来控制的,而血缘和出身地却是一个人永远也无法选择的。一个社会对待其成员应当从这个人后天的努力开始,而不是从先天的出身开始。 不过尽管如此,钱依然有一个公平的问题。这公平不是说钱本身应当作为资源被平均地分配给社会成员,而是赚钱的机会作为公共资源应当被公平地分配给个人。在这里,工作不仅仅是作为义务,同时也是作为权利为公民所保留的。一个人,他有权利依照自己的自由意愿选择认为在能力和报酬上适合自己水平的职业,也就是说社会上一切工作机会都应当公平地为大众平等地分享,它应当是公开的、开放的。如果说对赚钱机会的控制,就是对人类生活本身的控制。那么也许我们应当说这种控制越少越好,它应当以公开和开放为原则,也以公开和开放为限度,控制不应当超越对公开和开放本身的监控,否则就是多余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21章 除了衰退、颓废他们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2) 从这个意义上说贫穷的确正折磨着我们,但是贫穷不是来自金钱的缺乏本身。现时代,贫穷对于贫穷者来说本身并不构成伤害和折磨的主要来源,构成折磨的是摆脱贫穷的机会并没有被公平地分施于他们的头上,贫穷者往往在这一机会的享有上处于劣势,这才是真正的折磨。 当然,现实的生活中贫穷是非常具体的。当你邀请一个朋友吃饭,突然发现你走进的这 家饭店超越了你的支付能力;当你带着孩子来到玩具柜台,当他指着一件玩具说爸爸我要而你却为此心疼不已的时候;当你和一大堆人上街,你发现你不能为这一群人支付哪怕是一顿咖啡的时候;当你瑟缩着假装没有看到侍者递过来的账单;你的贫穷就裸地来到了你的生活中,它向你的自尊心,向你的自信心,向你的朋友和亲人揭示你穷困的真相。 在的士车上,你总是抬头了望前方,渴望目的地尽快地出现在眼前,记程器每一次跳动都带动着你的神经。30元以上,你的心跳就开始加快了,对于那只小小的记程器你恐惧得像一只老鼠,最后你忍无可忍,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将自己从的士中抛下来,你大声说这就是你的目的地,你高傲的目的地是无名的,是的士所不能到达的。现在,你终于解放了,你从“贫穷”中解放了自己,终于又可以坦然地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的大踏步向你的目的地进发了,你像军人拉练一样地走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上,心中充满了对大地的亲切之情。是的,你不能抬头,头上是高架道路,那里是的士们的天堂,它们如火如荼的飞行是你所不能接受的,你所接受的是大地以及在大地上行走的双腿和公车。 在餐馆里,你对那些昂贵的菜总是嗤之以鼻,你像没有看到它们一样地忽略它们,在它们的间隙中寻找着符合你的食品标准的菜。你对你的朋友说,你的标准是清淡和纯净,蔬菜是你的最爱,而以混合原料加上煎、炒、烹、炸混合工序制作出来的食物是你所厌,你还是动物保护主义者,除了猪,其他动物你都保护。你拿下眼镜,一边擦着镜片一边说:“鸽翅应当是鸽子的飞行器官,鸭腿应该是鸭子的走路器官,这些都不应当摆到人类的餐桌上,人类有什么权利那样对待一只鸽子和一只鸭子呢。”你的朋友连连称是,然而贫穷正在你的餐桌上开花,你的餐桌上的确拥有一种高傲的食品:贫穷,这是你对朋友的最好的招待。 在大街上,在各色各样商品的注目之中,你落荒而逃,你说你不喜欢逛街,你说你不喜欢,然而你分明地读懂了商品们对你的蔑视,它们高高在上,它们有人缘,甚至连你的妻子都是它们的盟友。在华联百货你拿起一件1000元的西装穿到了身上,它轻轻地体贴着你的肌肤,是那么的温柔,简直就是为你定制。这个时候营业员走了过来,她彬彬有礼地告诉你这件西装价值10000元而不是1000元。你呢?你的反应是什么呢?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服装,你发现这件西装嗜钱如命,这让你这样的文人雅士不能接受。你说你不能接受,然后转身离去。营业员依然彬彬有礼地注视着你,她拱手目送你下楼,这个时候你不敢回头,你径直地走下楼去,不敢回头望那眼睛,你知道那眼睛正用她彬彬有礼的眼神在你的背上写字,那两个字是:贫穷。 贫穷困扰着你。但是你不承认,“肮脏的金钱”困扰着你,你和它不能和平共处,你们的“五项原则”不起作用,永远不起作用。 啊,在这奔跑着的世界上,谁能和金,谁能和钱联姻,谁能天生地怀揣金钱和支票来到这个世界上旅行?看呐,多少人正奔跑在金钱的道路上!看呐,多少人正被金钱的力量压弯了腰!看呐,又有多少人正因怀揣金钱而让头颅高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22章 我与你(1) 那天,你说你就要移民了,这是在网上,你不能看到我的眼睛,已经噙满泪水的眼睛。而我,却已经看到了你写满哀伤的眼神。 就像那天,我关上你的车门,然后哼着小曲回家。可是,在我7楼的视线里,你的车一直静静地泊着。 你以为你的悲伤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不知道有人在7楼看你,他一边看着你,一边接你的电话。你说,你已经到家了,你说你已经坐到了床上,你说你就要睡了。然而你在车里,而车正在楼下…… 他就这样在楼上看着你,直到夜很深了,黑暗彻底地包裹了你,直到你的车发动了,直到尾灯的光线溶化在夜幕里。 亲爱的,你知道吗?在我的心目中你太纯粹了,你是那样的纯粹以至于我觉得你就如同空气会突然从我的身边飘散,我要知道你的重量和质地,要紧紧地抓住你。我要你的身体在我们的关系中担当重要的角色,我要你在重量和质地中学会交往,和死亡、中断、蒸腾、饮泣联系在一起的交往。 “该带什么呢?”你问。 “带上你的身体。” “不!我只带灵魂。”你答。 你呵呵呵呵地笑了,笑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颤动,笑得那么纯粹,那么没有遮掩,那么让我感动。我听到了你身体里悄悄滋长的羞涩的欢乐。 你笑着将一辆又一辆车甩在身后,甩在身后的细雨中,又急忙地进入前面的细雨,仿佛希望细雨能遮挡飞上你脸颊的红晕。 你说我们该到什么地方去呢?每一个叉道口你都问我向哪儿开,每一个叉道口我都说向左,向左,再向左。你在我的左面,我要知道“左面”的尽头是什么地方。我要一直向着你走,走到退却的你无路可逃,走到山穷水尽、穷途末路。 后来真的就没有路了,那是一个湖中半岛的尽头,远处一抹黛绿的山影和几只稀疏的船影还有白塔虹桥,近处是蓝色的湖水和水上发光的雨丝,你把坐位放下来,半躺着,你的手不经意地搭在古铜色的车档上,白色的指间闪出碎细的金属冷光。 你是琢磨不定的,突然间你会变得很冷,我们近在咫尺,然而我又分明感到你在远处。 这是否是命运的暗示? 现在我在这个城市里,而你呢?是否正从千里之外赶来?你看我们终于又要在一起了,在另一个城市里。 在我们说好的地方,在北方的一座宾馆里,我看到北方的天黑得很早,4点多就已经黑了,树梢上只有霜一样的残阳,血红色的,只是一缕。 河边钓鱼的人们早已失去了踪影,风也似乎悄悄地退隐了。从窗户上的霜花,我知道外面的空气非常寒冷,我想象你和你的车正暴露在那样的寒冷中。 然而,时间流逝,一个个暗夜接着来临,那些钓鱼的人来了又走了,留下清冷的河流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北方太冷了,冷得让人失去了信念。等待的信念,期盼的信念,没有电话,没有交谈,信念,多么让人绝望。 烧玉米秸秆的味道和北方萧瑟的苍穹下星星点点的村庄,这些让你有些感伤,只有发动机马达的声音陪伴着你。你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黑暗中一点薪红照亮了你的脸。你路过一处又一处停车场,许多人向你招手,但是你没有停,你飞快地从这些亮着灯光的地方驶过,快速地没入北方的黑夜。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要赶往哪里。 然而,这些是我事后才知道的。你赶得太急了,而我却已经离开。你说,服务员告诉你我刚刚结帐离开,你泪如泉涌,奔上楼,打开我住过的房间。 你知道我所乘坐的火车正驶往南方,你知道我正怀揣着我那不可知的命运离你越来越远,而你对此无能为力。 那年冬天,火车上放的歌是齐秦:“凄厉的北风吹过”,“凄厉的北风吹过”,“凄厉的北风吹过……。”那一年南方街头的树特别葱茏。但是,南方太远了,太远了,我怎么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 那天你喝醉了。我问,你是开车来的吗?你说开的。然后呵呵呵呵地笑个不停,胸脯向前挺,头向后仰,肆无忌惮,像是吃错了药。我问,你开车不危险吗? 你说不危险。还是笑;我问,喝水吗?你说不喝,又笑;我说,那你一定也不想吃水果?你说想吃的,继续笑;我说你一定特别想笑,你说那我不笑了。 城市深处的熔浆就在那一刻开始涌动,疼痛的更加疼痛,黯淡的更加黯淡,偶然的更加偶然,罪感的更加罪感。极远处火车和铁轨撞击的声音呢喃着事物亲密接触时的隐秘,秋虫的鸣叫和喧哗像肌肤上划过的清凉的感觉。这是午后,拍被子的声音,树叶在阳光下摇动的声音,湖里水流拍岸的声音。渐渐地远,也渐渐地近了,距离的远近变得模糊,距离的亲疏也变得模糊。 你尽量地舒展着自己的手臂、腿脚和头颅,每一个细微部分都被那颤栗把握着:的形状、肋骨的形状、大腿的形状都是飞扬的,仿佛是向天空升腾的羽毛,又仿佛是向大地坠落的叶子,隐秘的敞开了,躲藏的显露了,渴望的更加直接,摆脱的更加勇敢。 我知道这颤栗完全是身体的。身体,带着她原始的隐秘向我们绽露出来,她正从“爱情”、“热情”中挣脱着、蝉蜕着。我知道,她来得很慢,火在你的体内涌动,但外表上她没有表现出来。风缓缓地抚摩着她,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接近她。你闭上了她外在的眼睛。这个时候那涌动之物渐渐地呈现在她的外表中,接着颤栗来临。从她的声音开始,从她有节律的收缩和舒展开始,从她紧紧的紧握开始,一直到她的心脏。那不为人所知的能量以颤栗的形式发生了。颤栗,这从身体的深处收缩着来临的美征服了我们。在这颤栗中,我们是身体的颤栗,我们超越了爱和激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22章 我与你(2) 她飞扬着,像一只轻灵的鸟,她展开着像一本打开了的书,她游动着像一尾自由的鱼。 身体,她本然地来到世界,这样的身体是不需要任何物质依托的,甚至一棵树,一束花,一片天,一朵云,一帘纱都不需要,她只是这样用一种方式给你,只是给你她自己,没有任何附加物、附属物,她全然地暴露了她自己,这些都是无条件的,她所需要于你的仅仅是信任,是激赏,是目光的抚摸和亲吻。 在爱的关系中,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动:没有任何语言,仅仅是默默地展开。世俗的生活中,我们听到太多:“我爱你,你爱我吗?”的询问,这询问把爱看成一种交换了,她说:“我爱你,那么请你回报我以你的爱吧!”这种语言是封闭的,一切都在这种语言中锁闭了,包括颤栗和美。 另一种爱呢?身体无谓地展开,展开在她的颤栗中。它只是自己在这爱中旋舞着,并无对你的和渴求,它是没有对象的。 那是大片大片的田野和正在放牧的牛群,那是秋天的黄色花和干枯的蒿草。我们在机场的铁丝网外,你说:飞机还有1个小时就要飞了。我们在田埂上走着,你说:飞了就不会回来了。我们在机场的门口挥手,你说:如果都有翅膀,就能自由来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23章 跋 这是一个人的语言?如何才能离开这一个人的语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