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 第一章 1北京紫禁城午门 太阳是如此耀眼,没人能想到这一天是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的腊月二十九。 一个被取下了官帽的官员抬着头望着天空那颗“异像”的太阳,刺目的阳光把他满脸满身照得金光四射。 字幕:钦天监监正周云逸。 镜头从周云逸身上拉开—— 他的左边显出了两根巨大的廷杖。他的右边也显出了两根巨大的廷杖。 四根廷杖一头着地呈四十五度斜杵在他身子的两侧,每根廷杖的另一端都握在一名东厂的行刑太监手中。 四名东厂太监两侧的不远处钉子般站着两行挎刀的锦衣卫。 “最后问你一次。”声音从周云逸身后不远处传来,“今年腊月为什么不下雪?” “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民不聊生,上天示警!”周云逸仍然望着太阳。 “唉!”那个声音的一声叹息虽然不大,但透着恐怖。 四个东厂太监的四根廷杖立刻动了,前两根从周云逸的腋下穿过去架起了他的上身,后两根分别朝周云逸的后腿弯处击去。 周云逸先是跪了下去,随着前两根架着他的廷杖往后一抽,他整个身子趴在了午门的砖地上。 四个太监的四只脚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周云逸呈大字形被紧紧地踩住了。 四个东厂太监的目光都望向了午门方向。 阳光洒照下显出一个太监背负午门的身影。 那个太监先是犹疑了片刻,接着一步一步向周云逸这边走来,走到周云逸的身边站住了。 字幕:东厂提督太监冯保。 冯保又站了片刻,接着竟在周云逸的头前蹲下了,声音透着悲悯:“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的家人都在等你过年呢。你就不能改个说法?” 周云逸的脸贴在地上,他慢慢闭上了两眼,两滴泪珠从眼角冒了出来。 冯保最后失望了,倏地站了起来:“我再问你一句,这些话是谁教你对皇上说的?” 周云逸贴在地上的脸:“我是大明的官员,尽自己的职责,用不着别人教我。” 冯保退后了一步,不再看他:“廷杖吧。” 四个太监举起了廷杖,眼睛却仍然望着冯保。 冯保那双原来呈外八字站立的脚慢慢移动了,两只脚尖一寸一寸往内挪,那双外八字站立的脚,换成了内八字。这是“死杖”的信号! 四个太监的目光一碰,然后四双眼睛都闭上了,四根廷杖猛地击向周云逸的后背。沉闷的廷杖声立刻在午门那偌大的空坪里回响。 鲜血透过周云逸的衫袍迸了出来,喷向镜面。一记一记沉闷的廷杖声停了。 前面的两根廷杖从周云逸的两腋下穿了进去,把他的上半身往上一抬——周云逸的身子软软地垂着。 冯保又蹲了下去,捧起他的头,扯下他的一根头发伸到他的鼻孔前。 那根头发纹丝未动。 冯保叹了一声,站了起来:“通知他的家人收尸吧。” 这时从午门西边西苑深邃的宫里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从新年初一到十五,朕一个人在玉熙宫斋戒祈雪……” 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此时天上那太阳一下子变得惨白。 2西苑大内 惨白的太阳慢慢转红了,幻化出一盏刚被点亮的灯笼。接着几处灯笼点亮了,又几处灯笼点亮了,无数太监的黑影在各处尚未点亮的灯笼前悄无声息地游动着。慢慢地,大内各处殿宇的屋檐下次第红了起来。一片通红,又一片通红。天却依然是无边的黑,这就使得那一座座点了灯笼的巨大的殿宇檐顶像漂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 一个画外音好像从那无边深邃的黑空中传来:“转眼就是明嘉靖四十年正月十五的寅时了。从初一到现在,天仍然没有下雪。而天明后,大明朝最重要也是最让人头疼的年度财务会议今天就要在宫里召开。去年巨大的亏空都要靠今年来弥补,今天要是再不下雪,这场会议也许就会开得比嘉靖皇帝的心情更加灰暗了。” 镜头沿着一排殿宇的走廊红着的灯笼推向两个仍在继续点灯的年轻太监。一个太监抱起另一个太监的双腿,被抱的太监大约是由于手冻得有些麻木,那火绒擦了几下仍没点燃。 太监:“鬼老天,又不下雪,还贼冷贼冷的。” 抱他的太监:“闭上你的臭嘴吧。让人听见了,今天再不下雪,招打的人里少不了你。” 点灯的太监终于擦燃了火绒,点亮了这盏灯笼,刚要把红纱罩套上去,突然,他的手僵住了,眼也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灯笼的纱罩。红红的灯笼纱罩的左上方赫然粘着一片鹅毛般的雪!又是一片!接着又是一片! “雪!”太监的嗓子本来就尖,他这一声又是扯着喊出来的,立刻便传遍了大内空荡荡的夜空。 在夜空黑天与灯笼红光的交接处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片片白又映着一点点红。 “下雪了!”几声惊喜的尖音在不同的几处几乎同时响起。 “谁在叫!”一个严厉的声音立刻使四处又都寂静了下来。 一盏大红灯笼的偏殿宫檐下,竟站着冯保!冯保伸出一只手接着纷纷飘下的雪花,望着上空,两眼闪着光:“天大的祥瑞呀!我这就给皇上报喜去,然后去司礼监。你们把刚才瞎叫的几个拉到敬事房。在我报祥瑞之前,有谁敢吭一声,立马打死!” “是。”几个精壮的太监立刻奔了出去。 冯保也立刻迈开大步冒着雪花向玉熙宫方向奔去。 3司礼监值房 两个白云铜的大火盆被堆满了的寸长银炭烧得红通通的,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把个司礼监值房暖红成一片。 这个值房大约也就仅次于皇上和后妃的宫室了。进深虽然只有一丈五尺,宽长却有五丈,据说是把原有的三间房打通了隔墙改成一间的。这时挨着北墙一溜儿的五把紫檀木设垫的椅子上坐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和四大秉笔太监,每个太监的腿下都跪着一个小太监在给他们脱下暖鞋换上上朝的靴子,每个人身后侧方另有一个小太监在给他们的脖子围上白狐皮披肩。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起了一阵风,一个太监喘着气兴奋得满脸通红闯了进来。 那太监一进屋,就在坐在正中的吕芳面前扑通跪了下来:“恭喜老祖宗!贺喜老祖宗!下雪了,老天爷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几乎是同时,五大太监站了起来。两边的四大太监都是急着想出门看雪的样子,但都没举步,把目光全望向正中的吕芳。 吕芳显然也有些兴奋,但沉着气,像是有意不急着出去,而是把目光望向门帘,好像透过那道帘子他也能看见屋外的大雪。 “皇上有德呀!”在任何时候,吕芳说出来的话都透着大内十万太监总管的身份,“看看去。”说着他率先走向门帘。 4司礼监值房门外 雪下得比刚才还大了,在一片灯笼的红光中纷纷扬扬。 “皇上这时应该正在丹房打坐吧?”站在吕芳右侧的那个大太监说。 “应该是。”吕芳左侧的大太监接道。 吕芳:“议事的时辰也快到了,该我们给万岁爷报个祥瑞了。” “主子。”刚才那个前来报喜的太监凑到吕芳的身后,“奴才听说冯保压着大伙儿不许吭声,自己抢着给皇上报祥瑞去了。” “有这回事?”吕芳长长的眉毛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 “好嘛。”站在吕芳左侧的那个司礼监大太监声音又细又冷,“去报了这个喜,不准皇上一高兴就让他冯保取代咱们几个了。” 吕芳:“那咱们就再等等,给皇上报了喜,他也该上咱们这儿来装装样子了。” 就在这句话刚说完,一个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冯保从院子的月门里进来了。 “哟,干爹都知道了!”冯保说着就在吕芳面前的台阶下冒着雪跪了下来,“儿子给干爹贺喜了。有了这场雪,皇上高兴,干爹和师兄们的差事便办得更好了。”磕了个头,他便站了起来,满脸恭顺地望着吕芳。 吕芳脸上堆着笑:“降瑞雪的事皇上都知道了?” 冯保:“回干爹的话,儿子已经替干爹向皇上报了祥瑞了。” 吕芳:“皇上听了喜讯说什么了?” 冯保:“儿子是跪在殿门外报的。皇上的面也没见着,只听见里边的铜磬响了一声。这也就是说皇上他老人家已经知道……” “我还以为皇上一高兴就让你进了司礼监呢。”吕芳打断他的话,脸上仍然笑着。 一直没有吭声的司礼监四大太监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冯保。 冯保一愣,僵在那里。原来就说冯保坏话的那个司礼监大太监紧接着说道:“是呀,我们这些人也是该挪挪位置了。” 冯保脸色变了,对着吕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接着扬起两只手掌在自己的两边脸颊上狠劲地抽了起来:“儿子该死!儿子该死!儿子原只想替干爹早点向皇上报个喜讯,死了也没有别的心思!” 吕芳不再看他,对站在两侧的四个大太监说:“内阁那几个人快到了,我们走吧。” 披风和白狐皮袖筒是早就拿在手里的,他们身后的几个太监立刻给五个人披的给系上披风,套的给套上狐皮袖筒。紧接着院子里五顶抬舆上的油布也掀开了。吕芳和四大太监走下台阶坐上抬舆,各自的太监又把一块出锋的皮毡盖在他们的身体上。 四人一抬的抬舆冒着大雪出了司礼监的院门。剩下冯保一个人还跪在院子的雪地里。 5司礼监往玉熙宫的路上 天蒙蒙亮了,到处张挂着的灯笼仍然点着,由于雪大,也就半个时辰,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因冯保打了招呼,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是有些太监已经在各条通道上扫雪了。 突然,靠近司礼监过来的那条路上的几个扫雪的太监,在雪地上跪了下来,紧接着远远近近正在当差的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跪了下来。 雪地上、台阶上、走廊上,黑压压到处都跪满了太监宫女。 ——抬着吕芳那五大司礼监太监的一行远远出现了。 抬舆上的吕芳扫视了一眼远近到处跪着的那些人,对身边扶着轿杆的一名太监说:“看这些孩子被冯保吓得……告诉他们,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叫他们不要扫了。让大家伙儿都起来,报祥瑞,声音越大越好。” “是。”那名太监扯开了嗓子,“吕公公说了,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不许扫。大家伙都起来,报祥瑞,声音越大越好!” 开始还是瞬间的寂静,紧接着就有个太监发泄般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扫帚一扔,扯开了嗓子:“下雪了!” “下雪了!”立刻便是许多人的欢呼。 “老天爷降瑞雪了!”“老天爷给咱大明朝降瑞雪了!” 吕芳脸上露出的竟是慈爱般的笑,一行的抬舆就在这些欢呼的太监宫女中前行。 玉熙宫就在前方了。 6玉熙宫前 “停下。”吕芳的眼睛突然望向了前方。 一行抬舆都停住了,循着吕芳的目光,众人隐隐约约望见玉熙宫左侧月门中一乘抬舆和几个穿着披风的人逶迤而来。 “他们到了,迎一迎吧。”吕芳下了抬舆,另外四个司礼监大太监也下了抬舆。 吕芳带头,四大太监随后,徒步向迎面的那乘抬舆走去。 虽然在飘着大雪,天仍是渐渐亮了。对面的那行人也能渐渐看清了,头上的毛皮暖耳冬帽虽是白的,身上的官服连同肩背上的披风却一色的大红,这可是一二品大员才能用的服色——吕芳指的“他们”,便是大明朝内阁当时的全体阁员。 迎面的那乘抬舆也停下了,抬舆上须眉皆白的那个老人:“快,扶我下来。” 站在抬舆左右的两个中年阁员连忙伸手搀起了他。 字幕:内阁首辅严嵩。 两个阁员搀着严嵩在前,几个阁员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一行人也向迎面走来的吕芳等人迎去。 “大喜呀!”远远的,吕芳就拱起了手。 “大喜!大喜!”对面的严嵩显然情绪也特别的好。 “阁老!阁老!”吕芳满脸堆笑迎上去,替严嵩右边的阁员搀起了他的右臂,“这场雪下来后,您老去年八十,今年该是七十九了。” “吕公公这是嫌我老喽。”严嵩也笑着望向吕芳,“雪是好雪,要是下的都是银子,我也就不再操这份心,可以向皇上告老还乡了。” “可别。”吕芳搀着他向玉熙宫台阶走去,“皇上万岁,阁老百岁。您老还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们了。”说这话的是搀着严嵩左臂的那个中年阁员。 字幕:内阁阁员兼吏部工部侍郎严世蕃。 “不会吧?”吕芳笑着望向跟在严嵩身后的那几个阁员。 严嵩身后的几个阁员,都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吕芳仍然笑着。 说话间一行人都登上了台阶,一时间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只见大门正中上方的那块匾额,上面镌刻的不是“玉熙宫”,而是“谨身精舍”几个苍劲浑圆的楷书大字。匾额的左侧下方还刻着“臣严嵩敬书”五个小字。 随侍的太监纷纷替几个大太监和阁员们解披风,扫落雪,动作不仅快捷,而且十分的轻敏,似乎都怕弄出了声响。 这时的吕芳立刻换上了一副严肃谨敬的面容,慢慢扫望向大家:“腊月二十九周云逸的事大家都知道。从初一到今儿,皇上一直就在这里清修祈雪。今天虽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准能好到哪儿去。亏空上的事,能过去我们就尽量过去,今年再想别的办法。我还是那句话,天大的事情,我们可得同舟共济。” 严嵩当然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严世蕃却把目光望向身后几个阁员,那几个阁员却依然以目视地。 两个太监去开门了,不是推,而是先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扇门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地被慢慢移开了。 左边是司礼监的五大太监,右边是内阁的六大阁员,他们轻步走进了殿内。 7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面确实很大,却不像“殿”。房子的正中设的不是须弥座,而是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上方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 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瘦金楷书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朱厚趈敬录太上道君老子语训”。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红朱印,上镌“御笔”两个篆字。 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右边两柱间也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案上都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奇怪的是两条长案后都没有座椅,唯有右边长案的上首有一个绣墩。 还有一点不同,左边长案上铜砚盒内是朱墨,右边长案上铜砚盒内是黑墨。 四根大柱稍靠后一点还有四尊大白云铜的炉子,每座铜炉前竟然都站着一名木偶般的太监,各人的眼睛都盯着炉子,因为那炉子里面烧的不是香,而是寸长的银炭,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温暖如春。那时宫里用这种法子虽然简单却十分管用。 吕芳引着四大太监排成一行在左边站定。严嵩引着五大阁员排成一行在右边站定。两行人面对北边仍然空着的那把座椅跪了下来。 三拜以后,吕芳引着四大太监走向左边的长案前。严嵩引着五大阁员走到右边的长案前。 只有严嵩一人坐在单设的绣墩上,其余所有的人都是站在案前。 大明朝嘉靖四十年的财政会议竟是在这种形势下即将召开。 首先是吕芳将目光望向了大厅右侧靠后里间的纱幔,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纱幔。 看不大清楚,只能看见纱幔那边似乎还有一间不小的内室。 就在这时,纱幔那边传来了一记清脆的铜磬声。 就像是听到了信号,吕芳立刻宣布:“议事吧。” 刚才还木偶般站在白云铜火炉边的四个太监立刻轻轻地把搁在炉边的四个镂空铜盖各自盖在火炉上,接着行步如猫般轻轻地从两侧的小门退了出去。 照例是吕芳主持会议:“还是老规矩,内阁把去年各项开支按各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实际用度报上来,哪些该结,哪些不该结,今天都得有个说法。今年有哪几宗大的开支,各部提出来,户部综算一下,内阁拟了票,我们能批红的就把红给批了。阁老,您说呢?” “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严嵩不紧不慢地开始给会议定调子,“去年两个省的大旱、三个省的大水、北边和东南几次大的战事,再加上宫里一场大火,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皇上宵衣旰食,大家累点全都应该。凑巧,去年腊月又没有下雪,有人就借着这个攻击朝廷。要是今天再没下雪,我们这些人恐怕都得请罪辞职了。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大明朝今年的年成!可今天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家都知道,从初一到现在,皇上就一个人在这里斋戒敬天。这场雪是皇上敬下来的,是皇上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天!上天庇佑,只要我们做臣子的实心用事,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 明知严嵩说的是谀词,认可不认可,两条案前所有的人都是一脸肃穆的表情。 8玉熙宫里间精舍 从外间的大厅穿过纱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在缕着青烟的加盖紫铜香炉和炉前一架铺有明黄蒲团坐垫的圆形坐几,坐几旁便是一个架在紫檀木架子上的铜磬,铜磬里斜搁着一根同样颜色的磬杵。这让人立刻联想到刚才那一记清脆的铜磬声便是从这里敲响的。 北面的正墙,显出整面墙那一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橱。书橱前兀然徜徉着一个身形高瘦穿着葛布宽袍的老人。 字幕:明嘉靖帝朱厚 由于这场大雪,嘉靖帝显然也轻松了下来,十五天的斋戒打坐,依然不见疲惫,这时他慢慢徜徉到贴着“户部”标签的那架书橱前站了下来,从里面抽出一本账册,却不翻开,仍然微侧着头,显然在等着听外间大殿严嵩下面的话语。 9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一个多月来大家都很辛苦,总算把去年各项开支都算清楚了。内阁这几天把票也都拟好了,司礼监批了红,去年的账也就算结了。然后我们再议今年的开支。徐阁老。”严嵩望向了他身边那个年长的阁员,“你和肃卿管户部,内阁的票拟在你们那儿,你们说一下,然后呈交吕公公他们批红吧。” 字幕: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徐阶。 “内阁的票拟是昨天由世蕃兄交给我们户部的。”徐阶说话也和严嵩一般的慢,只是没有严嵩那种笼盖四野的气势,“我和肃卿昨夜核对了一个晚上,核完了之后,有些票拟我们签了字,有些票拟我们没敢签字。” “什么?”首先反应的是严世蕃,“有些票拟你们没签字?哪些票拟没签?” 吕芳和司礼监几个太监也有些吃惊,把目光都望向了徐阶。 徐阶:“兵部的开支账单我们签了字,吏部和工部的开支账单超支太大,我们没有敢签字。” “我们吏部和工部的账单你们户部没签字?”严世蕃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整个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10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的头也猛地抬起了,两眼望着上方。 一个声音,是周云逸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朝廷开支无度……上天示警……上天示警……”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手中那本账册上——账册的封面上赫然标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11玉熙宫外间大殿 “各部的开支内阁拟票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现在却签一个部不签一个部,你们户部到底要干什么?”严世蕃的声音虽然压着,但仍然近乎吼叫。 大殿里本来十分安静,被严世蕃这一声低吼震得回声四起。 12裕王府内寝宫 一个女人痛苦的尖叫声。大床上李妃满头大汗痛苦地翘起了上身,一只手死死地握住身旁那个宫女的手臂。 “上天保佑!祖宗保佑!”在她下身接生的嬷嬷也是满头大汗,“会平安的,会平安的,王妃,往下使劲,往下使劲!” 李妃咬紧了牙,呻吟着努力往下使劲。 13裕王府寝宫外室 一个瘦弱的身躯在忧急地来回疾走。 室内的呻吟声和痛苦的叫声还在不时传来。 那个瘦弱的身躯走到门边停下了,面对窗棂,似乎要透过厚厚的皮纸望向一个他望不见的地方。 字幕:裕王朱载。 一个清癯的随员走到他的身后:“王爷,王妃是足月生产,母子都会平安的,您不要太急。” 字幕:裕王府詹事谭纶。 “周云逸的死是我的过错,上天要责罚,就应该责罚我一个人……”裕王仍然望着窗外。 谭纶先是一愣,接着说道:“周云逸是为了我大明,为了天下的百姓死的。死得其所,上天也不会降不祥于王爷,更不会降不祥给王妃和孩子。” 裕王:“我还担心高拱和张居正他们哪……” 一丝忧虑浮上了谭纶的面容,他的目光也望向了窗棂外。 14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的空气仍然凝固,严世蕃的两眼开始盯向了他下首那个中年阁员。 那个中年阁员不得不说话了,他将面前案几上的一堆账本往前推了推,然后轻咳了一声。 字幕:内阁阁员兼户部侍郎高拱。 高拱声音不大却不乏气势:“小阁老,户部是大明的户部,不是什么‘我们’的户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你们的吏部工部。如果你分管的吏部工部所有一切户部都要照办,那干脆户部这个差使都让你兼起来,我们当然也就不用前来议这个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向了高拱,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万没想到今天会出现这个局面,开始他也被高拱的话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更加愤怒:“你们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侍郎,待在这个位子上称你们户部有什么错?吏部和工部当然不是我严世蕃的衙门,但两部的开支都是内阁拟的票!干不了或是不愿意干可以说,以不签字要挟朝廷,耽误朝廷的大事,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 “无非是罢官撤职。”高拱今天竟然毫不相让,“昨天看了你送来的票拟,我和徐阁老都已经有了这个念头,户部这个差使我们干不了了,你小阁老认为谁干合适,就让谁来干得了。” “你!”严世蕃被他激怒了,抬起了手竟然想拍桌子。 “严世蕃。”没等他发作,严嵩立刻开口了,“这是御前会议。” 15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翻着账册的手又停住了,两眼斜望着纱幔。 “爹!”外面传来严世蕃带着委屈的声音。 “这里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接着传来的是严嵩的声音,“御前议事,要让人说话。肃卿,户部为什么不在内阁的票拟上签字,你们有什么难处,都说出来。” 嘉靖继续专注地听着。 “我也提个醒。”接着是吕芳的声音,“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罢官撤职。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 嘉靖还在听着。 “好。那我就说数字吧。”这是高拱的声音。 嘉靖的目光回到了账册上,翻开了第一页。 16玉熙宫外间大殿 高拱也捧起了一本账册。那本账册竟和嘉靖帝拿着的账册一模一样,封面上写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高拱翻开了账册:“去年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五百三十六万七千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八十万两。可是,昨天各部报来的账单共耗银五千三百八十万两。收支两抵,去年一年亏空竟达八百四十三万三千两!” 17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眼睛望着账册,耳朵却在听着外面的声音。 高拱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如果和去年年初的开支预算核对,去年一年的超支则在一千四百万两以上!” 嘉靖帝把手中的账册合上了,轻轻往面前那张紫檀木案几上一扔,然后走到香炉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轻轻闭上了双眼。 18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三百万两。其余一千一百万两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们为什么在兵部的账单上签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这三百万两,也是让工部用了。一句话,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万两,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说到这里,高拱抽出了一张内阁票拟的账单,“先说记在兵部头上这三百万亏空吧。这三百万兵部并未开支,却拟了票叫我们签字,小阁老,你说这个字叫我们怎么签!” 19玉熙宫里间精舍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帝长长的眉毛又抖了一下,两眼依然闭着。 20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严世蕃。 “拟票的时候你们户部两个堂官都在!”严世蕃有些气急败坏了,“当时你们都见过这张票拟,那个时候有话不说,现在却把账记在工部头上!老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锋,而是盯向了徐阶。 徐阶:“看过不等于核实过。昨天晚间,我们找兵部一核实,才发现这笔开支有出入。这个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那个最年轻的阁员,“你来说吧。” “是。”那个年轻的阁员应声答道。 字幕:内阁阁员兼兵部侍郎张居正。 张居正:“兵部去年的开支在腊月二十七就核实完毕送交了户部。当时我们的开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预算,并未超支,但昨天户部通知我去核实票拟,称兵部超支了三百万。我去看了,这三百万是记在兵部造战船三十艘的账上,而且明确记载是造来让戚继光、俞大猷在东南海面同倭寇作战用的。实际我兵部从未见到过一艘战船。” 这话一出,许多双不知内情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望了。 21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这时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22裕王府寝殿 李妃又尖叫了一声,接着晕厥了过去,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她的嘴唇开始干裂而发紫。 “不得了啦!”旁边的宫女惊吓得哭叫起来。 “喂参汤!快喂参汤!”那接生嬷嬷满头大汗,一边指使宫女,一边奔了出去。 23裕王府寝殿外室 “请太医吧,王爷!”接生嬷嬷跪在地上,说话时已带着哭腔了。 裕王的背影抖动了一下。 谭纶:“我去吧,王爷。” “你带两个人去。”裕王的声音有些喑哑,“让他们领着太医来,你在宫外等着,看高拱和张居正他们有没有事。” “是。”谭纶打开门,迎着大雪奔了出去。 24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个事怎么说?”吕芳问的这句话显然是接着张居正刚才的那个话题,但问话时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把眼睛望向面前案几上的朱墨盒。 “这件事你们发不了难!”严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张居正,然后面对吕芳,“确实有三十艘战船,耗资也是三百万,是在浙江和福建两个工场同时建造的。本来这三十艘船当时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的,后来为修宫中几个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其余二十艘暂时让市舶司借用了。这件事市舶司应该向宫里禀报了。” “有这回事吗?”吕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几个司礼监太监。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几个太监碰了一下目光。 “是有这么回事。”吕芳下首的那个大太监答道,“当时市舶司是为了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去往波斯、印度等地,换取白银,由于船只不够,借用了二十艘船。后来因为海面上倭寇闹事,这批货就转道京杭运河运到京里来了。” 吕芳:“这就说清楚了。十艘船是为了修宫里的大殿运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为了给朝廷调运货物。账虽然算在兵部头上,钱却还是用在正途。现在宫里遭火灾的几处大殿都修好了,严大人,你们工部把那十艘船还给兵部。市舶司这边我也打个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战船。三十艘船都还给了兵部,这三百万两的开支记在兵部账上也就名正言顺了。” 高拱手里拿着那张三百万两的票拟僵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大家显然都在等着什么。 25玉熙宫里间精舍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任何举动,后来他的手慢慢伸向铜磬,拿起了铜磬中那根磬杵,犹豫了片刻,终于向铜磬敲去。 26玉熙宫外间大殿 一记清脆的铜磬声从纱幔里间响亮地传来。 “这三百万的票拟户部可以签字了。”吕芳提高声调大声宣布。 首先是严世蕃,长长吐了口气,然后用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回合高拱他们是输了。 高拱显然是心气不平,拿着那张票拟仍僵在那里。 “签字吧。”徐阶主动从高拱手里拿过那张票拟,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高拱。在高拱接那张票拟的时候,徐阶的手有意停了一下。 高拱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调匀心态,可签字时手仍有些颤抖,以致“拱”字的最后一点还是点得有些过于粗黑。 吕芳提高了声调大声宣布:“批红!” 站在司礼监这张大案末尾的那个大太监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着那张票拟踅了回来,双手递给吕芳。 吕芳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票拟上批红——照准。 “还有哪几张票拟你们户部没签字?”吕芳批了红再问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透出一丝阴冷。 “一笔是江苏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平,“修江苏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二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三百五十万两。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超支的亏空共达二百五十万两。” 严世蕃:“江浙是朝廷赋税重地,修河超支的公款,河道衙门有详细账目可查,而且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公公,你们不签字,不只是对着我们工部来的吧!” “还有哪些没签字?”吕芳不再容高拱回话,接着问道。 高拱:“还有宫里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的预算是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 “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会算到皇上头上!”严世蕃说这话时已经透出杀气。 27玉熙宫里间精舍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眼睛虽然闭着,握着磬杵的手却是一紧。 28玉熙宫外间大殿 “我说的是工部亏空了四百万两,没说不该给宫里修殿宇!”高拱知道不能不奋起反击了,“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欲加之罪!” “高肃卿!”这回是徐阶严厉地打断了高拱的话,“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阁老,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 这话确实不容驳回,严世蕃忍着气望向了严嵩。严嵩微微闭着眼睛。严世蕃又望向了吕芳。 吕芳:“徐阁老说得对。严大人就把这笔开支说说吧。” 严世蕃:“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年初的开支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一勘查,山高林密,没有路,大料运不下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工部日夜赶办,大船都翻了几艘,还是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如果是这样,这几笔开支,户部似乎应该签字。”吕芳又低调子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阶、高拱。徐阶沉默着。高拱也沉默着。 29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帝已经不在蒲团上了,而是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大袖飘飘。 30玉熙宫外间大殿 “徐阁老和高大人不好说,我来说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张居正。 吕芳:“可以。” “我只说兵部。”张居正的嗓音清亮简洁,“去年一年的军费多数用在北边的防务上,由于增加了兵力和开支,俺答的几次进犯都挡住了。据辽东的军报,俺答部今年还将有更大的进犯,而东北一带多处的长城今年必须重修。仅这一项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万以上。还有东南沿海的防务,如闽浙两地,去年全靠戚继光、俞大猷两部不足两万的兵力抵御倭寇在陆上的骚乱,可是我们的商船,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竟不能出海,光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以上。要保证东南海面货船畅通,闽浙和广东募兵今年势在必行,这一项又得比去年增加开支二百万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样,一年就把户部库存的银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来之前听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这样下去,户部这个家怎么当?我以为这不是徐阁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担的事。” “你的意思叫谁承担?”严世蕃立刻盯住张居正。 “我没有说叫谁承担。”张居正还是朗朗而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还像去年那样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还有什么可吃!" 严世蕃:“你的意思是去年为江浙修河堤、为皇上修宫室已经把我大明修得山穷水尽了!” 张居正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严世蕃:“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小阁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还要像去年那样亏空!”高拱接言了。 “吕公公,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严世蕃感觉到今天的争议已经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高拱是一个!还有张居正!” 31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这时已回到了蒲团前,刚想坐下,又站在那里,两眼望着纱幔。 32玉熙宫外间大殿 生死已悬于一线,高拱这时不但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居然说道:“‘奸’字怎么写?是一个‘女’字加一个‘干’字。我高拱现在仅有一个糟糠之妻,小阁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这个‘奸’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 “不要东拉西扯!”严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你,还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的后台!” 33裕王府寝殿 李妃虽然被参汤喂得苏醒了,但脸色更加苍白,呻吟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冷汗不断地从发际流了下来。 裕王这时已经坐在她的身边:“太医就会到了,就会到了……” 十分虚弱的李妃这时竟费力地憋出一句话:“张居正……高拱……他们不会有事的……” 裕王一激动,捏紧了她的手:“谁都不会有事!你要争气,给皇上把个龙孙生下来……就什么都好了……” 李妃像被突然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活力,憋住了气,她的脸慢慢红了。 裕王感觉到了,大声地:“接生嬷嬷!接生嬷嬷!” 接生嬷嬷就在旁边,闻声急忙奔到了床边,两个宫女也奔了过来。 34玉熙宫外间大殿 严世蕃的声音已十分严厉:“周云逸一个钦天监管天像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为什么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当时我们就纳闷。现在明白了,就是在座的有些人把详情事先都告诉了他!是谁教唆他的?怎么,敢做不敢认!” 这就是要置人于死地了!高拱没有接言。张居正也没有接言。 其他的人也都沉默着,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接着里间的那道纱幔。大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35玉熙宫里间精舍 嘉靖还是站在蒲团前,但眼睛已经闭上。外面是那样沉寂,但他好像仍然在听着什么。 大殿外面大雪仍在飞扬,只有风声。 嘉靖还是在听着,突然,他的长眉又抖了一下。 ——风声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个声音,是哭声,婴儿的哭声! 嘉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 36裕王府寝殿 整个房间里充满了婴儿嘹亮的哭声。 “上天保佑!恭喜王爷,是龙子龙孙!”接生嬷嬷抱着用襁褓裹着的婴儿跪了下来。 “王爷大喜!王妃大喜!”宫女们都跪了下来。 裕王这时还坐在床头,满脸感激地望着李妃。 李妃虚弱地闭上了双眼,脸上浮出了虚弱的笑容。 裕王站了起来,大声地:“立刻进宫!给皇上报喜!” 37玉熙宫外间大殿 这里所有人的目光还在盯着那道纱幔。 终于,里边传出了声音,是嘉靖吟诗的声音:“练得身形似鹤形……”纱幔一撩,嘉靖帝大袖飘飘地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 嘉靖向中间的御座走去,口中仍然吟着:“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念完,他已经走到了御座边,没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御座一侧的一个扶手,漠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知道他念完了,严嵩这时才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整齐地跟着磕头。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严嵩:“严阁老,严世蕃说诽谤朝廷的那个周云逸有后台,而且后台就在你的内阁里。你说谁是周云逸的后台?” 严嵩:“回皇上,这里没有周云逸的后台。” 嘉靖:“那周云逸为什么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 严嵩:“朝廷无私账。比方去年江苏修白茆河、吴淞江,浙江修新安江,河南、陕西大旱,都是明发上谕拨的银子。” 嘉靖:“宫里修几座殿宇的费用他怎么也知道?” 严嵩:“这说明工部用的钱都是走的明账。”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严嵩会在一场政潮即将发生的时候如此回话,理解还是不理解,许多人紧张的面容都慢慢松弛了下来,有些人跪在那里开始偷偷地看嘉靖的脸色。 嘉靖的脸也舒展了,露出了笑:“起来,都起来,接着把架吵完。” 所有的人又都磕了个头,接着站了起来。只有严世蕃有些怅然若失,委屈地望向了严嵩。 “不要这样看着你爹。”嘉靖的目光转望向严世蕃,“要好好学着。” “是。”严世蕃一凛,连忙垂下了双眼。 嘉靖:“朕刚才念的是唐朝李翱的《问道诗》。朕最喜欢的就是最后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你们这些人有些是云,有些是水,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没有奸臣。” 严世蕃似乎鼓起了勇气,望向嘉靖:“回皇上,高拱和张居正刚才的言论和腊月二十九周云逸的言论如出一辙,叫臣等不得不怀疑。” “如出一辙也没有什么不好。”嘉靖这句话又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嘉靖轻叹了口气:“周云逸被打死的事,朕现在想起来也有些惋惜。他也没有私念,只是他的话有扰朝政。朕也就叫打他二十廷杖,没想到他就……吕芳。” “奴才在。”吕芳连忙答道。 嘉靖:“东厂的人你也该管管了。查一下,腊月二十九打死周云逸是谁掌的刑。” 吕芳:“是。奴才下去就查。” 嘉靖:“听说周云逸家里一大堆孩子,还有老母,要安抚,拨点银子,从大内拿。” 吕芳:“是。奴才下去就办。” “国难当,家也难当,国和家是一个道理。”嘉靖感叹着,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严世蕃,“严世蕃,刚才高拱说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太太是怎么回事?” 严世蕃有些惊了,跪了下去:“臣回去后就将几房小妾送回娘家。” “好汉才娶九妻嘛!”嘉靖一笑,“送回去人家怎么办?还是留下,只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起来吧。” “是。”严世蕃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去年过去了,今年怎么办?该吵还得吵。阁老,你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有什么打算?”一番乱石铺街以后,嘉靖把话引入了正题。 “当家无非是节流开源两途。”严嵩说得十分诚恳,“比方说去年,哪一笔开支都是正当的,可非要用这么多吗?张居正刚才说得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比方工部为宫里修殿宇,为什么不在云贵取木材,非要通过海面那么远从南洋运木材来?是因为云贵山里的木材运不出来。记得嘉靖三十六年朝廷就议过,叫云贵修路,既便于官府管理山里的土司,也便于山民把山货运下来。这件事当时若是落实了,去年宫里多花的三百多万木料钱就能省下来。” 嘉靖由衷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这件事工部有责任,臣有责任。”严世蕃不得不接言引咎。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又点了点头。 严嵩:“今年所有的开支都要从这些上面着眼,接下来内阁要好好议。” “张居正。”嘉靖突然点张居正的名。 张居正立刻应答:“臣在。” 嘉靖:“你刚才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阁老说的这个意思吗?” 张居正:“是这个意思,但阁老说得更透彻些。” 嘉靖立刻显出赏识的神态:“朕刚才在里面听你算账也算得很透彻嘛。你说只要海面的商路畅通,我大明的商船能把货物运到波斯、印度一带,每年就可以开源一千万两以上的白银。朕想听你说说这个思路。” “是。”张居正显然有些激动,但尽力平静心态,“其实这也不是臣的思路。大明永乐三年开始,成祖太宗皇帝就命郑和率船队远下西洋,前后七次,商货远通。直至嘉靖十几年,海上通商依然频繁。后来因为倭寇骚乱,海面不靖,商运受阻。臣在兵部,也是从兵部着眼,想着似乎应该给闽浙增加军饷,让戚继光、俞大猷部募充军队,建造战船,然后主动出击,剿灭倭寇,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 “这个想法张居正和臣商议过。”严嵩立刻把话接了过去。 徐阶、高拱也立刻下意识地望向了张居正。 张居正开始是一愕,接着像是向徐阶、高拱表白般轻轻摇了摇头。 严嵩:“只要海面货商之路畅通,接下来就是运什么。比方江浙的丝绸。一匹上等的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六两白银,如果销到西洋诸国则能卖到十两白银以上。现在江苏是一万张织机,浙江是八千张织机,能不能增加织机,多产丝绸?” “当然能。”这回轮到嘉靖抢着说话了,“关键是蚕丝。如何增加桑田,多产蚕丝。” 严嵩:“皇上圣明。历来就是江苏的丝绸也多靠浙江供应蚕丝,气候使然,浙江适合栽桑产蚕。内阁的意思,干脆让浙江现有的农田再拨一半改为桑田,一年便可多产蚕丝一千万两以上,也就是说可以多产丝绸二十万匹。” 嘉靖:“农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粮呢?” 严嵩:“从外省调拨。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给浙江调拨二百多万石粮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调粮食就是。” 嘉靖:“外省调来的粮一定比自己产的贵,浙江的桑农是否愿意?” 严嵩:“每亩桑田产的丝比每亩农田产的粮收成要高。” 嘉靖:“再加一条,改的桑田仍按农田征税,不许增加赋税。”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这回是严世蕃抢着颂圣了,“这样一来,浙江的百姓定然会踊跃种桑。有了丝源,浙江和江苏各增几千张织机不成问题。” “好!好!”嘉靖竟然从座位上下来了,一边轻轻鼓着掌,一边顾自踱了起来,“吵架好,一吵就吵出了好办法。这件事就让司礼监和工部去办,当然还有户部,多赚的钱都要在户部入账。如何入手,内阁这就回去详细议个方略出来,然后给胡宗宪下廷寄。这事还得靠胡宗宪去办。” 严嵩和吕芳几乎同时大声答道:“是。” 嘉靖似乎十分兴奋,踱到了殿门边竟自己伸手要去开殿门,司礼监两个太监慌忙奔了过去,将殿门打开。 一阵风吹了进来,嘉靖的宽袍大袖立刻向后飘了起来。 “哎哟!我的主子,当心着凉!”吕芳连忙奔过去,就要关门。 “朕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娇嫩。”嘉靖手一扬,阻住了吕芳。 殿门外大雪飘飘,而满挂的灯笼又在雪幕里点点红亮,一片祥瑞景象。 突然,嘉靖发现就在玉熙宫台阶前面的雪地里跪着几个太监。 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最前面那个太监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虽然飘了雪,还能看出托盘里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玉璋! 嘉靖的眼睛一亮:“是裕王妃诞子了吗?” 那个举着托盘的太监大声回道:“皇上大喜!老天爷给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孙!” 吕芳大步走了过去,接过那个托盘,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高举着托盘:“主子大喜!” 另外四个司礼监大太监紧接着跪了下来:“主子大喜!” 严嵩和所有的内阁阁员们也相继跪了下来:“臣等恭贺皇上!” 其实,此时真正浮出喜色的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 无论是真心欢喜还是装出欢喜,毕竟这是嘉靖帝的第一个孙子,是大明朝第一大喜事,平时不敢正视嘉靖目光的所有眼睛这时都迎望向嘉靖,此名之为“迎喜”。 嘉靖的脸上也报之以喜,不是那种惊喜,好像早已胜算在心的那种得意之喜:“吕芳,把托盘举高些。” “是呢。”吕芳将跪捧的托盘双手高举。 嘉靖的右手伸进了左手的袍袖中,但见嘉靖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婴儿拳头般大的冬枣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都露出惊异之色! 嘉靖又把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袍袖中,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也有婴儿拳头般大的栗子又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更露出惊异之色! 嘉靖望着那一双双惊异的眼,笑着问道:“朕预备的这两样东西,民间是怎么个说法?” 吕芳双手高举着托盘见不着托盘里的东西,这就该那个首席秉笔太监回话了:“回主子,百姓家称作‘早立子’。奴才们服了,主子万岁爷怎么就知道今天会有这么个天大的喜事。” 所有跪着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候须接着这个话茬颂圣了,却又知道这时候任何语言都不足以颂圣,包括耄耋之年的严嵩,全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只是望着嘉靖。 嘉靖淡淡笑着:“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 所有的人全趴了下去:“皇上天纵圣明!” 嘉靖过了这把神出鬼没的瘾,收了笑容,望向跪在面前的吕芳:“吕芳。” 吕芳:“奴才在。” 嘉靖:“这冬枣栗子是上天赐给朕,朕赐给孙子的。照祖制,添了皇孙宫里该怎么赏赐?” 吕芳:“回主子,这是主子第一个皇孙,宫里除了照例要赏赐喜庆宝物之外,还要调派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过去伺候。” 嘉靖:“那就立刻去办。” “是!”吕芳这一声应得十分响亮。 嘉靖转望向徐阶高拱张居正:“徐阶高拱张居正。” 徐阶高拱张居正:“微臣在。” 嘉靖:“你们都是裕王的师傅和侍读,有了这个喜事,朕就不留你们吃元宵了。你们都去裕王那儿贺个喜吧。” “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这一声回得也十分响亮。 两拨人都叩了头,起身分别奔了出去。只剩下了严嵩和严世蕃还跪在那里。 嘉靖望着大雪中逐渐消失的徐阶、高拱、张居正的背影,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严嵩和严世蕃:“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严阁老,现在就剩你们父子在了,你们说,周云逸到底有没有后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1玉熙宫外间大殿 严世蕃倏地抬起了头,严嵩制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嘉靖慢慢转过头,望向跪在地上的严氏父子:“今天是元宵节,你们就在这里陪朕吃个元宵吧。” “是!”严世蕃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激动,似乎又透着些许委屈。 2司礼监值房院内 雪小了些,但还在下着。吕芳在前,四大太监在后,随侍太监跟着,一大帮子人回来了。值房门外两个当值的太监立刻跪了下来。 还没走到值房的台阶,吕芳站住了。后面的人都跟着停住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台阶下面雪地上一个跪着的“雪人”。 “谁?”吕芳问那两个当值太监。 跪在台阶左边的当值太监:“回老祖宗的话,是冯公公。” 吕芳眼中掠过一道复杂的光,又望向了跪在地上成了雪人的冯保。 四大太监的目光也互相碰了一下。 吕芳转对四大太监:“今儿元宵,你们也各自回去过个节吧。” 一个大太监:“那当值呢?” 吕芳:“我来吧。” 四大太监:“干爹……” 吕芳手一扬:“去吧。” “是。”四大太监回转身,慢慢走出了月门。还有一帮随侍太监站在院中。 吕芳对他们:“两个当值的留在这里,你们都吃元宵去。” “是!”一大帮人都退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了吕芳、冯保和那两个跪在门外的当值太监。 吕芳对着冯保:“起来吧。” 没有反应。 吕芳又说了一句:“起来。” 还是没有反应。 吕芳知道有些不对了,对那两个当值太监:“看看。” 两个当值太监连忙站起奔到冯保身边,弯下身来:“冯公公,冯公公,老祖宗叫你起来呢。”一边说,一边就去搀他——竟然搀不起来。 “冯公公冻僵了!”一个太监失惊地叫了出来。 吕芳:“抬进去。” “是。”两个当值太监使劲将冯保抬起——被抬起的冯保还是跪着的姿态。 3裕王府寝殿外室 这几个人的关系显然已经到了随意的程度,几把椅子圈成一个圆圈,围着中间一个白云铜的火盆,裕王在上首的中间,徐阶、高拱在他的右边,张居正、谭纶在他的左边,几个人就这样围着火坐在一起。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无非像周云逸那样,把这条命献给大明而已。”高拱说话时仍然有一股盛气,“坐在我们这个位子上,总得有些良知吧。” “可大明朝也就你们这些元气了。”裕王拿着那把铜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声音由于疲惫更加细弱,“你们不知道这几个时辰我是怎样过来的。” “皇上还是圣明的。”徐阶接言了,“不至于会出现那样的后果。” 高拱:“可现在这个后果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些烂账全都报了。” “今年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徐阶又接着说道,“开支控制了,没有再给百姓加赋税。但愿浙江改农田为桑田的事能办好。” “办不好的。”张居正一开口便十分明确,“不但办不好,浙江的百姓恐怕还要遭殃。” 听到这话,大家都是一怔。 4司礼监值房 冯保已经被安置在一把圈椅上,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怎样被脱下的,现在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内单衣和一条贴身的内长裤,眼睛虽闭着,牙齿却已知道在上下打颤。 大云铜旁的火旺旺地烧着,两个当值太监身旁却都搁着一盆雪。 一个太监抓起一把雪在轻轻地擦着他的手臂,另一个太监抓起一把雪在擦着他的腿脚。 吕芳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前微闭着眼睛。 “哎哟。”冯保终于发出了一声呻吟。 吕芳的眼睛睁开了,望向冯保:“抬到炕上去,给他喂姜汤。” “是。”两个太监一个抱上身,一个抱下身,把他往炕上抬。 5裕王府寝宫外室 “你是说他们会趁机兼并桑农的土地?”裕王紧盯着张居正。 “完全可能。”接这话的是谭纶,“皇上下了旨意,农田改成桑田以后不许加税,可一亩桑田比一亩农田的收成要高出五成以上。再加上桑田如果在他们手里,从种桑养蚕到织成绸缎中间就省去了所有环节,利润可想而知。” 张居正:“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不能让他们得逞!”高拱站了起来,“当时严嵩提出这个办法,我就犯疑。现在这么一说,他们事先就有图谋。” 裕王:“怎么能阻止他们?从朝廷到浙江都是他们的人。” 大家都沉默了。 6司礼监值房 “干爹……”冯保虽然缓了过来却十分虚弱,但还是挣扎着在枕上叩了个头,“儿子错了……”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吕芳站在炕前:“你们都出去。” 两个当值太监:“是。”退了出去。 吕芳在炕边坐了下来:“跟了我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瞧你那嚣张气,为了急着往上爬,二十九打死了周云逸,今天又抢着去报祥瑞。我不计较你,宫里这么多人不记恨?还有周云逸那么多同僚,还有裕王!要找死,也不是你这个找法。” 7裕王府寝宫外室 张居正:“谭纶提的这个人我看可以争取。” 高拱不以为然:“难。他可是严嵩一手提拔的。不是说谁都会不变,可这个人的根在严嵩那儿,叫他变也变不过来。” “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谭纶接道,“胡宗宪这个人和我有深交,在大事上他还是有见解的。从他当浙直总督这几年来看,虽然表面上都顺着严嵩和严世蕃,但牵涉到大局他总能稳住。” 高拱:“就算这样,谁去争取他?疏不间亲,他会听谁的?” 谭纶:“不是直接去叫他听谁的,而是让他明白利害得失。” 裕王:“你说下去。” 谭纶:“王爷,想个办法让我去浙江。我待在胡宗宪身边,总有机会向他进言。” 所有的人都一振,互相交换着目光。 8司礼监值房 “干爹!干爹!”冯保哭喊着挣扎般从炕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吕芳的腿,“您老就在这儿把儿子杀了吧!儿子死也不到裕王府去。” “起来。”吕芳又露出了威严。 “干爹……”冯保哆嗦着攀着炕沿爬了起来。 吕芳:“我再教你两句话,你记住!” 冯保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一句是文官们说的,‘做官要三思’!什么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 冯保:“干爹教导得对……可叫儿子到裕王府去当差,那还不是把儿子往绝路上送吗!” 吕芳:“我再教你武官们说的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打死了周云逸,不只是裕王,还有很多人都恨你,这不错。可你要让他们知道周云逸不是你打死的,留在宫中你就没有这个机会。看我大明的气数,这皇位迟早会是裕王的,到了那一天,你才真是个死呢!听我的,我现在以皇上的名义派你到裕王府做皇孙的大伴,你要夹着尾巴做事,真正让裕王和他府里的人重新看待你。如果真有裕王入主大内的那一天,干爹这条老命还要靠你。” 说到这里,吕芳的眼中竟然闪出了泪花。 冯保一下跪趴了下去,号啕大哭起来。 9裕王府寝宫外室 “那浙江的大局就拜托你了!”裕王激动地望着谭纶,“只要胡宗宪心存良知,大局还有可为。” 张居正:“要是能从浙江烧起一把火,严党倒台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一个宫女从里间出来了:“王爷,王妃说,是不是该给各位大人上元宵了?” 裕王:“上元宵!” 10浙江淳安 经过一个冬季的枯水季节,桃花汛也过了。到了农历四月,新安江水便到了水量最为充沛,慷慨地从它流经的各个堰口浇灌两岸无边稻田青苗的时节。江水是如此澄澈平静,不禁使人联想到《道德经》上那句“上善若水”,顿生无穷的感恩之思。 可今年所有的堰口都被堵住了,上天恩赐的新安江水被两岸的大堤夹着白白地向下奔流。 画外音起:“张居正那句话被不幸言中了。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一开始推行,就给浙江的百姓带来了灾难。” 镜头摇到阻隔着大江和大片农田的大堤上,这时竟站满了挎刀执枪的士兵,还有衙役,正中是几个面色凝重的官员。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全跪在堤上,那是一张张绝望的脸! 一列整齐的战马,马上都是身穿嵌钉铠甲的士兵! 一只只强劲的马蹄下竟是因缺水而有些开裂的农田,无边的青苗有些已经枯黄了尖叶。 “踏苗!”吼声是那个站在正中穿着四品官服,面色也最为凝肃的官员发出的。 字幕:杭州知府马宁远。 马队驱动了!无数只翻盏般的马蹄排山倒海般踏下农田。 不是战场,也没有敌兵,马蹄下是干裂的农田,是已经长有数寸高的青苗。 杂沓的马蹄声中,无数人的哭声接踵而起。 马队踏过一丘苗田,又排山倒海般踏向另一丘苗田! “插牌!”这一句吼声是马宁远身边两个七品服色的官员发出的。 字幕:淳安知县常伯熙。 字幕:建德知县张知良。 几个衙役扛着木牌奔向已被踏过的苗田。木牌被一个衙役向苗田的正中一戳,另一个衙役抡起铁锤把木牌钉了进去。木牌上赫然写着“桑田”两个大字。 哭声更大了,马队仍在排山倒海般向前面的苗田踏去! “爹!”突然,一个女人惊恐的叫声在众多的哭声中响起。许多人惊恐的目光中,一个老人拼命地跑向苗田,跑向马队即将踏来的那丘苗田。 马队仍在向前奔进。那个老人跑到苗田正中扑地趴了下来。老人的脸侧着,紧紧地贴在几株青苗之间的田地上,张开的两条手臂微微向内围成一个圆形,像是要护住自己的孩子,护着那些已经有些枯黄的禾苗。 马队离那老人越来越近了!“反正是死!”一个青壮汉子一声怒吼,“拼了吧!”吼着,他腾身一跃,飞也似的奔向老人趴着的那丘苗田。 紧接着,又有一些青壮的农民跃身跟着奔向了苗田。 马队仍在向前奔进!趴在地上那老汉的身前列起了一道人墙! 马上的士兵们都紧张了,许多目光都望向马队正中那个军官。 那军官开始下意识地往回拉手里的缰绳,许多兵士也开始拉手里的缰绳。可奔马的惯性仍在向人墙奔去。 马队中那军官脸上流汗了,手里的缰绳开始紧往后拉。所有的兵士都把缰绳拼命地往后紧拉。 相距也就不到一丈,马队愣生生地停下了! 许多马在狂躁地喷着马鼻,许多只马蹄在狂躁地刨着地面。 “刁民!”建德知县张知良跺了一下脚,望向他身边的马宁远。 “是反民!”淳安知县常伯熙厉声接道,“刚才就有人公然说‘反了’!” “是谁说‘反了’?”马宁远的脸青了。 “卑职看清楚了。”常伯熙将手一指,“是那个人!” “抓起来!”马宁远一声低吼。一群衙役拿着铁链和戒尺奔了过去。 11建德至淳安的大堤上 也是翻盏般的马蹄,踏过大堤上坚硬的泥土向前急奔。 一行五骑,最前面那一骑上是一个身着三品铠甲的将军。 字幕:浙江台州镇总兵戚继光。 12淳安的大堤上 那个带头挡马的汉子已经被铁链拉了过来,还有十几个汉子也被铁链拉了过来。 原来还跪着的百姓都站了起来,开始骚动。骑兵和步兵军士的刀和枪组成了阵势,挡住了那些哭喊着的人群。 几个汉子被铁链套着,拉到了那几个官员面前。 一直面色铁青的马宁远:“刚才说‘反了’的人是谁!” “是我!”带头的那个汉子竟然立刻答道。 常伯熙和张知良都是一怔,接着对望了一眼。 “好!敢说敢认就好。”马宁远望了一眼那汉子,问道:“叫什么名字?” 汉子:“齐大柱。” 马宁远:“干什么营生?” 汉子:“本地桑农。” “桑农?”马宁远又转过头来审视那汉子,“桑农为什么要来带着稻农闹事?” 那汉子沉默了一下,答道:“心里不平。” “好,好。是条汉子!”马宁远一边点着头,突然加重了语气,“你在王直那儿当什么头目?” “王直?”那个汉子一愣,“哪个王直?” 马宁远:“倭寇头子王直!” 那汉子一怔,紧接着大声答道:“不认识!” “到时候你就会说认识了。”马宁远的脸又铁青了。 说完这句,他面对黑压压的百姓,大声说道:“改稻田为桑田,上利国家,下利你们!这么天大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今天居然还聚众对抗!现在明白了,原来是有倭寇在煽动造反!” 这几句话一说,刚才还骚乱哭喊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 马宁远接着大声令道:“继续踏苗!敢阻挠的有一个抓一个,和这几个一同押往杭州!” 常伯熙和张知良又同声向苗田的骑军大声吼道:“踏!” 马队又向前面的苗田踏去。 13建德至淳安的大堤上 戚继光的马迎着镜头驰来。他头盔上那朵斗大的红缨,和肩背后那袭外黑内红的披风在空中向后飘飞。 四骑亲兵紧跟着那袭飘飞的披风向前飞奔。 14淳安大堤旁的苗田里 这里的骑军马队还在向前奔踏,马蹄过处是一片片倒伏零乱的青苗。 突然,骑军中那个领头的军官目光中露出了惊色,他望见了大堤上那飞奔而来的五骑。他手中的缰绳开始向后紧拉。其他的士兵也跟着慢了下来,望向大堤。 “是总镇大人!”那军官失口叫道,勒住了缰绳。 马队都停下了。 15淳安大堤上 五骑奔马越来越近了。 堤上的步军士兵立刻向前跑去,在大堤上列成了整齐的两行。 马上的戚继光却在离那两行步军还有数丈远的地方猛地一勒缰绳。五骑马倏地停住了。 戚继光的目光望向了苗田中的骑军。那队骑军这时已驱着马跑向大堤。 很快,骑军马队都登上了大堤,在步军的前面都下了马,也分成两行排成队列。 戚继光这才策着马慢慢走到两行骑军的中间,目光先是望了望堤上的人群,接着又望向堤下干裂和青苗杂沓的农田。 戚继光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列在那里的步骑官军一片沉寂,连马都一动不动。 军队的突然躁动,直到这时才让马宁远和常伯熙张知良明白是戚继光来了。 常伯熙:“他来干什么?” 张知良:“不会是来把兵调走的吧?” “兵是部院调给我的,他调不走。”马宁远说着,大步向戚继光走去。 常伯熙和张知良也紧跟着走去。 “调兵的时候你恰好不在。”马宁远大声地走近戚继光,“部院的调兵令我可给你留下了。” 戚继光这时竟不理他,而是把目光狠狠地盯向他面前那个骑军军官:“这些青苗是你带人踏的?” 那军官一凛:“是属下……” 啪的一声,戚继光手里的马鞭闪电般在那军官的脸上闪过。 鞭梢击处,那军官的脸上立刻显出一条鲜红的血印。 那军官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之后反而站得更直了。 戚继光紧接着厉声问道:“还有谁踏了青苗,都站出来!” 那些踏过青苗的兵士从马侧向马头跨了一步,依然是整齐的两行。 戚继光策着马从站着的这两行兵士中间行去,手上的马鞭左右飞舞,一鞭一道血印! 每个被抽的士兵反而都挺直了身子。 马还在穿行,鞭还在飞舞。 常伯熙和张知良懵了。衙役们懵了。远远的那些百姓也懵了。 马宁远的脸却越来越青了。 戚继光手中的马鞭停了,接着向那些官兵大声说道:“又是断水,又是踏苗!当兵吃粮,你们吃的是谁的粮!” “当然是皇粮!”马宁远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大声接道。 戚继光这时也不能不理他了,望向了马宁远:“皇粮又是哪儿来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马宁远声音更大了,“皇粮当然是皇上的!” “说得好!”戚继光犀利的目光望着马宁远,“那你们断的就是皇上的水!踏的就是皇上的苗!” 这话立时把马宁远顶在那里,那张脸憋得铁青。 戚继光又不再理他了,坐直了身子,望向他的那些士兵:“知道断皇上的水,踏皇上的苗是什么罪吗?” “死罪!”所有的士兵居然都大声回答,显然他们都知道自己将军问话的用意。 “明白就好!”戚继光大声令道,“集队!回兵营!” 所有的兵士都开始跑向他的面前集队。 百姓们明白过来了,开始有人喊叫:“他们还抓了人,戚将军,叫他们放了我们的人吧!” “放人!”“放人!”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戚继光却不再看百姓一眼,继续望着自己的士兵集队。 “这、这到底是和我们对着干,还是和朝廷对着干!”常伯熙气急败坏。 “府台大人,不能让戚继光把官兵带走。”张知良也慌了,急忙向马宁远说道。 马宁远冲向戚继光大声嚷道:“戚继光,你的官兵可是部院调给我的,你没有权利带走!” 戚继光声音冷冷的,却十分坚定:“我的兵要去打倭寇。” 马宁远:“有调令吗!” 戚继光:“当然有。” 马宁远:“谁的调令?” 戚继光:“有调令也用不着给你看。想知道,去上面问。” “我知道你的来头。”马宁远瞪圆了眼睛,“是不是那个谭纶下的调令?” 戚继光沉默了一下,不再理他,继续看着官兵集队。 马宁远:“戚继光,你是部堂的人,我也是部堂的人,想反水,没有好下场!” 戚继光望着他的脸,冷冷一笑,将头低了下来,低声道:“你既是部堂的人,我就劝你一句。把抓的这些人都放了,要不然我的兵马一走,他们不准就会把你扔到河里去。”说完,他猛地一勒缰绳,大声命道:“走!” 那匹马扬蹄奔去。 整齐的蹄声和步声,所有的官兵掠过孤零零站在那儿的马宁远,紧跟着戚继光的那匹马奔去。 百姓开始涌动了,黑压压地向大堤上马宁远他们的三乘轿子和十几个衙役锁住的那几个人涌来。 “放人!”“把人放了!”百姓中又响起了吼声。 常伯熙和张知良首先恐慌了,同时靠向马宁远。 常伯熙:“府台大人,放人吧。回到杭州……” 马宁远凶狠的目光瞪向了常伯熙和张知良:“怕死了?怕死就把纱帽留下,你们走。” 常伯熙和张知良怔在那里。 马宁远转对那些已惊慌的衙役:“不许放人!”紧接着他一个人向那些涌来的百姓迎了过去。 百姓们站住了。 马宁远厉声地:“本府台现在就一个人站在这里!敢造反的就过来,把我扔到这河里去!” 涌动的人群竟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整个大堤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马宁远依然面对百姓:“改稻田为桑田是朝廷的国策,你们要么自己改,要么卖给别人改,死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全浙江的人死绝了也得改!戚继光把兵带走了,朝廷还有百万官兵!聚众对抗,本府台这条命陪着你们!”说到这里,他大声吼道:“先把这几个倭贼押回杭州!” 常伯熙缓过神来了,大声对衙役们:“押着人,走!” 常伯熙、张知良和衙役们押着那几个人开始向前走了。 这时的马宁远才慢慢转过身,向前走去。 百姓们竟是如此的善良,又是如此没有退路,所有的人都不再骚乱,也没有散去,都跟着马宁远一行走去。 “这么多人,真跟到杭州,事情就闹大了。”常伯熙脸上流着汗,跟到马宁远身边说道。 “事情已经大了!”马宁远大步走去,“回杭州,见到部堂大人再说!” 16江南织造局大厅堂 一记一记的堂鼓,不是一声一声敲动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动人的心旌。 这样的堂鼓声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才能达到这种不带烟火气的境地。 伴着堂鼓声而起的是那种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才有的曲笛声,这笛声明明是坐在眼前的笛师吹出的,却让人感觉是从偌大的厅堂上方那遥远的天空传来。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形式之一——昆曲刚刚成熟的时候。 这时在这里演奏的是从苏州请来的天下昆曲第一班。 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渠水,一匹偌长的丝绸拂着大堂正中那条扶手栏杆中间长长的楼梯向上飘去。远远望去,那匹拂过楼梯的丝绸仿佛有颜色,又像是没有颜色;仿佛有图案,又像是没有图案;一丈,两丈,三丈,虚幻如梦。 丝绸的那一端竟披在一个苗条女子的肩上。 堂鼓声和曲笛声所演奏的这支曲牌拿捏得竟是如此天衣无缝,那披着丝绸的女子刚走到了二楼梯级的尽头,回眸一笑,曲牌也终了。 地面大厅堂的北边,也就是那一座长长的楼梯的对面响起了掌声。 坐在这里一长排椅子上的人都含笑站起来了。 中间是四个一到三品的大员,两边是五个衣着华丽的富商。 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个富商“非我族类”,其中两个高鼻深目,另三个皮肤特别黝黑,刚才的掌声就是他们拍出来的。 “掌烛!”官员中那个长着一张女人脸的宦官带着笑尖声命道。 字幕: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监正杨金水。 立刻便有两行随从一人手里擎着一个点燃的烛台从大厅两侧的两道门中走了过来。杨金水和两个官员还有几个异域富商每人从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个烛台。 唯有站在正中的那个面目清癯的中年官员没有去接那盏烛台。另外两个官员都望向了他。 这个官员疲惫地勉强一笑:“杨公公和你们领着看吧。” 那杨公公笑着接道:“部堂大人这一向也着实累了,可我们也不敢让您走。您就先在这儿坐着歇歇,待会儿能卖出多少丝绸运往西洋,派多少兵船护送,都得您拍板呢。”说到这里,他笑对着身旁那个官员和那些异域商人说:“来,来,咱们去看货。” 说着,他擎着烛台在前,向仍然拂在楼梯上的那匹丝绸走去,一边走一边又尖声说道:“灭灯!” 是早就准备好的,原来高挂在二楼回廊上的每盏灯笼旁站着的人立刻挑灭了那些灯笼。 高大的厅堂立刻暗了下来,只有那几个人手里擎着的烛在厅堂中央浮出一团光圈。 手里的烛照着自己的脸,杨金水的面容更明晰了,这是一张典型的太监的脸。他擎着烛率先向大厅正中的楼梯走去。 跟在他身后左边的烛光照亮着左边那个官员的脸。 字幕:浙江布政使郑泌昌。 跟在他身后右边的烛光照亮着右边那个官员的脸。 字幕:浙江按察使何茂才。 商人们便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行人举着烛台走近了楼梯,走近了那匹丝绸。 烛的余光闪闪烁烁地照向他们身后那个部堂大人。他独自在那一排空椅子中间又坐下了,然后慢慢闭上了双眼。 字幕: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 一个站在大厅门口的七品军官手臂上挽着一件披风急忙过来了,将那件披风轻轻地盖在胡宗宪的身上,又疾步退了回去。 杨金水领着郑泌昌、何茂才和几个商人沿着丝绸两侧登上了前几级楼梯,立刻便有两个随从在楼梯的下端一人一角扯起了丝绸。 那匹丝绸的前面一丈多被抻离了梯级。 “请看。”杨金水把手中的烛光照了过去。 其他几个人也把手中烛光照了过去: ——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从翼翅的这边透看见翼翅的那边,更难得的是每只蝴蝶、每只蜜蜂身上的花纹颜色细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翅、每一片翼飞张的幅度都不一样,却又都是实实在在地飞,绕着一朵朵尚未绽开的花蕾在飞。 几个商人报以回笑,但仍保留着矜持。 “请往上看。”杨金水领着一行又登上了第二段梯级。 楼下的两个随从扯着丝绸的两角往后退了一步,丝绸的第二段又被抻离了梯级。 几盏烛光同时照了过去: ——还是那些蝴蝶,还是那些蜜蜂,还是那些花,蝴蝶和蜜蜂也还是在绕着一朵朵花飞。 几个商人互望了一眼,虽然仍带着笑,却露出了一些不以为然。 杨金水也笑了:“再仔细看看。” 烛光和头凑近了丝绸。杨金水那女人般白皙柔软的手指向了中间的一朵花。 ——那朵花确实有些不同,比较前一段的花蕾,花瓣已经微微张开。 “开了!”这是那个面色黝黑的商人脱口说出的,显然这个人经常到大明朝来做生意,会说中国话,但带着拗口的吴音。 “在行!”杨金水笑着夸了一句,“前面那一段按你们西洋钟的说法是早上七点穿的,花还是朵子,因此蝴蝶和蜜蜂只是绕着飞。” 说到这里杨金水望着那个说中国话的商人。 那个商人立刻用另一种语言向其他几个商人翻译杨金水刚才那段话。那几个商人立刻会意地点头。 杨金水接着说道:“这一段是你们西洋钟上午十点穿的,花刚刚开,蝴蝶和蜜蜂准备吃花粉儿了。”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立刻翻译了过去。 “哦!”几个商人这时忘了矜持,同声发出惊叹。 郑泌昌和何茂才脸上都浮起了得意的笑容,对望了一眼,又望向杨金水。 “请再往上看!”杨金水这时也笑着,不只是得意,更多是矜持,举着烛台领着一行又往上面登去。 17江南织造局衙门大门外 这里本来就是江浙最高的宦官衙门所在,平时规制就十分森严,今天由于一省最高的几个官员都在里面,总督、布政使、按察使的亲兵队这时全在外面戒备着,就显得更加森严。 给胡宗宪盖披风的那个七品武官就是总督衙门的亲兵队长,当然就由他站在这里主持着警备。 居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从衙门左侧的街面上传来,那亲兵队长眉头一锁,立刻便有一队亲兵向马蹄声方向跑去——几匹马出现了,最前方是马宁远。 那队亲兵不拦他,马宁远也不理睬他们,驰着马一直奔到织造局衙门大门口才勒缰停下。 那亲兵队长显然和他极熟,从大门的台阶上迎了下去。 马宁远翻身下马,将马鞭向身后的人一扔,便迎着那亲兵队长大声问道:“部堂大人在里面吗?” “在。”亲兵队长接道,“怎么回事?” 马宁远:“造反了!有倭贼煽动上千的刁民,都闹到总督衙门了!”一边说一边向大门走去。 亲兵队长急忙领着他走进大门。 18江南织造局大厅堂门外 从大门往这里走才知道织造局这座衙门宅子有多大,马宁远由那个亲兵队长领着,居然一座一座重兵把守的门连招呼都不用打,便一路闯了进来。 前面就是大厅堂了,这里反而没有兵了,只有两个太监站在大厅堂的门外。 马宁远风急火燎地向大门走去。 “哎!我说马大人,什么时候,你就愣往里闯?”两个把门的太监身子一并,把他挡住了,声音虽然很低,口气却是很硬。 一路气盛的马宁远到了这里也不得不服小了,强赔着笑:“有急事,我得立刻见部堂大人和另外几个大人。” 其中一个太监:“再急的事现在也不能进去,你看看。” 马宁远向里面望去——偌大的厅堂四周都影影绰绰,只有楼梯上一片烛光,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就像浮在半空中,正陪那几个商人看着绸缎。 马宁远咽了一口唾沫,也压低了声音:“是造反了!得立刻禀报。” “造反了?”两个太监对望了一眼,立刻露出了紧张。 一个太监:“在哪儿?有多少人马?” 马宁远:“人马现在还扯不上,上千的刁民他妈的都涌到总督衙门门口了。” 两个太监刚才还提在嗓子眼那口气立刻又松了,对望了一眼。 其中一个太监:“我们还以为有兵马打到这儿了呢。那就再等等,也就一会儿。” 亲兵队长接言了:“二位公公,部堂大人这会儿没看丝绸,我先领他去见部堂吧。” 马宁远连忙接道:“对。我也不打扰杨公公他们看货,先去禀报一下部堂大人。” 两个太监犹豫了一下,又对望了一眼。显然是不好阻挡胡宗宪的亲兵队长,一个太监望着他:“有事可是你的?” 亲兵队长:“放心,不会有事。” 另一个太监:“那就悄悄儿的,杨公公的脾气你们知道。” 马宁远急忙答道:“知道。” 一个太监:“去吧。” 亲兵队长领着马宁远轻步走了进去。 19江南织造局大厅堂内 亲兵队长领着马宁远走到了胡宗宪身边。马宁远刚想走过去,那亲兵队长又连忙伸手把他阻住了。 烛的余光中,胡宗宪盖着那件披风坐在那里,身子依然保持着正坐的姿态,但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亲兵队长望着胡宗宪瘦削的脸犹豫了,望向了马宁远。 马宁远也犹豫了,停站在那里,从他的神态可以看出,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叫他。 马宁远焦急的目光不禁望向了楼梯上照着杨金水他们的那片烛光。 楼梯上,杨金水已经领着一行登到了接近那女子的梯级上。 站在楼梯下的两个随从又向后退了一步,五丈长的这匹长绸整个被绷直了。 几盏烛光同时照向最后那一段绸面: ——像是还有蝴蝶,像是还有蜜蜂,却已经不是蝴蝶和蜜蜂,而是纷纷飘零的花瓣。 杨金水:“这是晚上穿的,照你们西洋的习惯,也就是晚会穿的。”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把他这句话又翻译了过去。 所有的商人这时都由衷地面露激赏,其中一人叽里咕噜地问了几句。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翻译道:“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花纹图案要设计出这种变化。” 杨金水一笑:“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是不愿意让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细看才知道一天换了四次衣服,这才是贵人。” 这句话刚被翻译过去,几个商人纷纷向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说了起来。 那个商人立刻对杨金水笑着说:“他们说,这样的丝绸,他们那里的贵人一定喜欢。他们,还有我,这次都各要十万匹。问天朝有没有这么多货。” 杨金水稍犹疑了一下,接着说:“有!有!要多少都有。”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调:“照天光!” 大厅渐渐亮堂了——原来二楼的每个窗户上都被盖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慢慢被拉开了,窗外的日光这时照了进来,居然带着彩色! 原来每个窗户上都还挂着一翼各种颜色图案的丝绸,日光是透过这些丝绸照进来的! 这时堂鼓声、曲笛声,又加上了琴、瑟和云锣都轻轻地响了起来。 胡宗宪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他看见杨金水一行兴奋地笑着从梯级上下来了。 亲兵队长连忙轻轻揭开了他身上的披风,胡宗宪慢慢站起的时候,发现了旁边的马宁远。 马宁远和胡宗宪的关系显然已到了不拘礼的程度,这时也来不及行礼,立刻贴近他的耳边急忙说着。 也不知道是官做到这个位置,“静气”二字已是必然的功夫,还是早已预见到了这种事情迟早要来,胡宗宪这时耳听着马宁远的禀报并无任何反应,眼睛依然露出疲惫的笑,望着渐渐走近的杨金水一行。 说笑着,杨金水一行走近了胡宗宪。 “这一次他们一共就要五十万匹!”杨金水笑对胡宗宪大声说道,“五十万匹就是七百五十万两白银!部堂大人,全看你的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虽然也笑着,但望着胡宗宪的目光中却不敢显出杨金水那种兴奋。因为胡宗宪眼中虽还带着疲惫的笑,嘴角却紧紧地闭着。 几个异域商人叽里咕噜地又说了几句。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又对杨金水说道:“萨哈里先生他们说,披丝绸那样的女人你们这里有多少,能不能一起卖给他们。” 杨金水一笑:“这个不归我管,要问他们。”说着笑望向胡宗宪和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何茂才也只是笑着,都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此时眼中那点笑容都收了:“我天朝有的是丝绸、茶叶、瓷器,但不卖人。” 不用翻译,那些商人从他的脸色已经看出了意思,都跟着收敛了笑容。 “先送几位客商到驿馆歇息吧。”胡宗宪不再说这个话题,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这时才发现了站在胡宗宪身旁一脸急迫的马宁远。 马宁远急迫的目光这时也正望着他们。 杨金水和郑泌昌当然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了,目光碰了一下。 杨金水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快,但立刻又转对那几个商人哈哈一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个班子可是特意为了几位从苏州请来的。已经安排了大船,让几位今天游西湖,听昆曲。生意明天谈。” 这句话一经翻译,那几个商人立刻大喜。 杨金水拍了一下手掌。立刻有几个太监走了过来,笑领着几个商人走了出去。 “去总督衙门吧。”胡宗宪说完这句,率先向大厅门口走去。 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几乎同时盯了一眼马宁远,跟着向大厅门口走去。马宁远这才跟着走去。 20浙江总督署大门外 总督衙门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平时大坪正中也就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 今天这里却连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百姓,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东南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作响。 大门石狮两旁的有两面八字墙,每面墙前都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已经穿着参军服饰的谭纶正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 跪着的人群仍然沉寂着。挎刀的亲兵也紧张地沉寂着。 谭纶紧闭着嘴兀然站在那里。突然,他的眼睛盯向了前方。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胡宗宪一行的轿马来了。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了,便在那里停住了。 胡宗宪、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走出了轿门,所有的目光都阴沉地望着那座进不去的总督署。 接着,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那座大门,望向了站在那儿的谭纶! 谭纶的眼睛却只望向胡宗宪。 这时胡宗宪的眼睛也望向了他。 两双眼睛都透着忧郁、沉重,但谭纶的目光中充满了期盼,而胡宗宪的目光中只有忧郁、沉重。 其他人从谭纶的目光方向都转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这时已将目光移望向衙门屋檐上方的天空。 马宁远疾步凑了过来:“大人们看,这都是戚继光,还有那个人干的好事!” “先不说他们。”何茂才这时立刻接道,“先抓人,抓了人再论别的事。该处置的处置,该上奏朝廷的今天就要上奏疏。” 几个人都等着胡宗宪表态。 胡宗宪:“这么多人,抓谁?” 何茂才:“这可是总督衙门……” “拆不了。”胡宗宪打断了他的话,“真拆了,我就革职回乡。从后门进去吧。” 说完这句,胡宗宪也不上轿,转身徒步向街的那边走去。 所有人都是一怔。 郑泌昌和何茂才见他走了,只好跟着走去。 杨金水却不愿意走路,阴沉着脸走向轿门。 一个太监连忙打起了轿帘让杨金水钻了进去,这乘轿子也向着胡宗宪他们的方向走去。 只有马宁远还僵在那里出神,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大步跟去时又回头向远处的谭纶瞪去。 谭纶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 21浙直总督署后堂 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等待着“那个人”到来。 谭纶在大门口出现了,也是沉默着,走到大堂右边那张大案下首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啪的一声,谭纶刚刚坐下,坐在他对面的马宁远便把纱帽往面前的案几上一摔:“我们在前面卖命,别人在后面拆台!干脆说,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还要不要人干!要这样干,我们可干不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却两眼望着门外,紧闭着嘴。 “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郑泌昌说话了,“四个月过去了,朝廷叫我们改种的桑田还不到两成。内阁几天一个廷寄责问我们,这才叫马知府他们赶着去干。今天织造局谈生意我们都在场,五十万匹丝绸年底前要交齐,我们浙江却产不出这么多丝,到时候恐怕就不会只是内阁责问了。杨公公他们在吕公公那里交不了差,吕公公在皇上那里也交不了差,账一路算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不是撤差就能了事。”说到这里郑泌昌望了一眼杨金水。 杨金水这时却像是局外人,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闭着眼坐在那里养神。 “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对着干!”何茂才一开口干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目光斜望着坐在他下首的谭纶,“省里调兵给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为了防着刁民闹事,现在好了,刁民闹到总督衙门了!到底是谁下调令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当着部堂大人,还有杨公公在,自己说清楚!” 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谭纶说话了,几双眼睛都望向了谭纶。 “是我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接这句话的竟是胡宗宪! 胡宗宪说出这句话是那样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里却不啻一声雷,震得郑泌昌、何茂才和马宁远都睁大了眼睛。 杨金水闭着的眼睛也倏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还像局外人那样坐在那里。 其他人还只是惊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里,坐不下去了。 谭纶显然没有想到胡宗宪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干脆地把担子担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想看一眼胡宗宪,却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面。 “以官府的名义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贷一百万石粮,现在借贷了多少?”胡宗宪话锋一转,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开始怔了一下,接着答道:“很少,都说缺粮。” “外省调的粮呢?”胡宗宪接着问道。 郑泌昌:“和往年一样,一粒也不愿意多给。” “这就清楚了。”说完这句,胡宗宪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 何茂才坐了下去。 胡宗宪提高了声调,但透着些嘶哑:“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现在插下去到秋后也没有几片嫩叶养中秋晚秋的蚕。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 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后堂里一片沉寂。 胡宗宪的目光望向了马宁远:“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个堰口立刻放水。你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 马宁远站了起来,却仍想说什么。 胡宗宪:“去。” “是。”马宁远答的这声也有些嘶哑,拿起桌上那顶纱帽走了出去。 一直闭着眼睛的杨金水这时终于把眼睁开了,他望着胡宗宪:“部堂大人,你们浙江的事我过问不了,可织造局的差使是我顶着,今天这笔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从江宁织造坊、苏州织造坊加上江南织造局的库存一共也就十几万匹。照两省现有的桑田赶着织,就算一年内分期付货,到时候还要短二十多万匹。那时候内阁不问你们,宫里可要问我。” 胡宗宪:“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督促邻省给我们调粮。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现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贷粮食,所有的借据我胡宗宪加盖总督衙门的印章。运河上每天都是运粮的船,有借有还,为什么就借贷不到?不愿借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1北京严嵩府书房 “什么‘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冠冕堂皇,危言耸听!”严世蕃拿着那封奏疏的手气恼得直抖,“我看是他胡宗宪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给自己留退路!” 严嵩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 “我看也是。”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官员接言了。 字幕: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 罗龙文:“那个谭纶去浙江,我就提过醒。谭纶和胡汝贞有交情,现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贞打量着裕王会接位,阁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我看他上这道奏疏主要为的是这个。” “胡汝贞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严嵩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论人,论事,都要设身处地。换上你,或是你,处在胡宗宪的地步会怎么做?” 严世蕃和罗龙文对望了一眼。 严嵩:“也只能这样做。谭纶不去,他好干;谭纶去了,背后就是裕王,裕王背后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无顾忌。” 严世蕃:“可改稻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 严嵩:“胡宗宪也没说不改。关口是有个谭纶在,他要照你们那种改法就会给人口实。” “爹!”严世蕃走到大案前,把那封奏疏往严嵩面前一摆,“这封奏疏摆明了是讨裕王他们的好!东西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护他的短?我跟您老说吧,这个世上除了您儿子没退路,谁都有退路!” “那我问你,”严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谁的儿子?” 严世蕃一怔。 说完这句,严嵩望向了门外:“你们知不知道皇上今天要去哪儿?” 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望着他。 严嵩:“去裕王府,看孙子。” 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是一愕。 2北京裕王府寝宫外室 “谭纶是国士!”张居正显然是最后一个看那信的人,看完信,毫不掩饰地在那信上兴奋地一拍,“居然能从铁板一块的浙江说动胡宗宪上这道奏疏,大事尚可为!” “再看看吧。”高拱不如他那般兴奋,“信上说,奏疏是四月初三上的,应该昨天就到了内阁。严家现在还秘不外宣,不准会想着法子把那封奏疏淹了,然后去信封胡宗宪的嘴。” 高拱的话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几个人的兴奋情绪浇下去不少,大家都沉默了。 裕王用目光询望着徐阶。徐阶想了想,刚要答话,突然一阵孩子响亮的哭声从内室传来,他便又把话停住了。 裕王大声地对内:“怎么回事?” 一个宫女从内门急忙出来了,低头答道:“皇上下午来,这时正给世子试着戴礼冠,一戴上就哭。” 说话间孩子的哭声小些了。 “唉。”裕王有些感慨,“这么大一座王府,到处是眼线,也就这个地方能说话了。师傅,您接着说。” 徐阶笑了笑:“听到世子这一声哭,我敢断言,这封奏疏他们淹不了,也不敢淹。谭纶在浙江,这个嘴,他们知道封不住。” “国库闹的亏空要补。”高拱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还有那么多人的财路在那里,他们不会让胡宗宪的奏疏搅了局。” 孩子的哭声又响亮地从内室传来。 徐阶站了起来:“皇上一个时辰后就要来,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多待了。严世蕃他们会不会把胡宗宪的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来,王爷也许就能知道。” 裕王也站了起来,高拱、张居正随着站了起来。 裕王:“说来让人伤情。虽是儿子,我还不如你们。记得上次见皇上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天皇上来,我也是沾孩子的光。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浙江的事改日再说吧。” 在孩子的哭声中,裕王把三个人送到了门边。 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远去,裕王转过了身,刚要向内室走去,李妃已经抱着还在大哭的世子走出来了。 一个宫女手里捧着一顶细小的镶珠礼冠跟在后面,满脸是汗。还有一个奶妈,几个宫女都跟了出来,脸上也都流着汗。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又忧急地望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皇上说话就要到了,一顶帽子也戴不好!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孩子的哭声在李妃的摇哄下小些了,可等那宫女战战兢兢想把帽子给他戴上时,哭声又大了起来。宫女吓得又把手缩了回来。 李妃望着裕王:“这孩子平时就冯大伴哄得住,我想只有叫他来了。” 裕王显然一听这个名字便有些厌恶,想了想,将手一扬:“反正下午他也得在场,叫他来吧。” “是。”一个宫女答着,急忙奔了出去。 3北京严嵩府书房 这时,严世蕃和罗龙文正一边一个搀着严嵩在另一把躺椅上躺下。 严嵩:“你们也坐下吧。” 严世蕃和罗龙文在他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严嵩:“因谭纶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这封奏疏瞒是瞒不了了,必须上给皇上。皇上看了会怎么想呢?说句实心话,这道奏疏我昨晚看了几遍,觉得胡汝贞说的话还是老成谋国之言。那么多田,那么多百姓,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变,不是国家之福。要是皇上也这样想,丝绸又还要增加三十万匹,问起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话?你们再想想,除了你们说的让丝绸大户改桑田的法子,还有没有别的两全之策?” “除了我们这个改法,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改法!”严世蕃一听又急了,“改稻田为桑田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是为了变成银子。丝绸不好,西洋那边就不要。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改,产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织的绸便卖不起价。爹,当时就是因为国库空了,宫里的用度又那么大,才想的这个法子。这个时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国库还是空的,不用人家来倒我们,我们自己就倒了。” “小阁老说的是理也是势。”罗龙文接着说道,“治重病用猛药。当初定这个国策就是为了舒缓危势。浙江的桑田只能让那些丝绸大户改,才能一年多有几百万银子的进项。改桑的田,百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然,就连织造局那边今年的五十万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时候吕公公不会担担子,皇上那一关我们今年就过不去。” 严嵩又沉默了,怔怔地望着门外在想。 4北京裕王府寝宫外室 虽然眼下不给他戴帽子了,孩子还是在哭着,那奶妈的衣襟向一边搭着,抱着他还是哄不住。 裕王显然有些焦躁,干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着一本书没心思地看着。 李妃从奶妈手里接过孩子,一边说道:“冯大伴怎么还没来?” “来了!”那宫女从门外的院子里疾步奔来,一边答道,“冯大伴来了。” 李妃她们眼睛都是一亮。裕王低头仍在看那本书。 冯保从院中疾步来了。也就几个月,很明显他就像变了个人,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根蓝色的粗布带子,一脸的风尘奔来了。 走到门的外边他就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个头:“奴才冯保给王爷、王妃磕头了。” 裕王没有理他。孩子还在哭着。 李妃:“快进来吧,哄哄世子,让他把礼冠戴上。”说着她把孩子递给奶妈,示意奶妈抱过去。 “是。”冯保又磕了个头,这才轻步走了进来。 奶妈抱着世子走近冯保。冯保却又低下了头,对李妃:“奴才身上脏,怕……” 李妃:“都什么时候了,快抱着哄吧。” “是。”冯保这才伸出手接过世子,双手捧着,让孩子看着自己的脸,“小王爷,小王爷,是大伴来了。” 说来也怪,那孩子看见冯保那张笑脸竟立刻收住了哭声,两只小眼睁得大大的,直望着他。奶妈和宫女们都立刻舒了一口长气,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李妃脸上也露出了些笑容,不经意地望向裕王。裕王仍在看书。 李妃又望向冯保:“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 冯保:“是。" 那个宫女立刻捧着那顶镶珠礼冠递了过去。孩子像是吓怕了,刚才还好好的,见到那顶礼冠又大声哭了起来。 裕王这时把书往身边的茶几上一甩,十分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太监跪下了:“禀王爷王妃,皇上御驾已经离宫了。前站的仪仗都到王府门口了。” 孩子还在大声哭着,所有的人都更急了。裕王甩了一下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快!一定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李妃真的急了。 “那奴才就失礼了。”冯保捧着孩子慢慢蹲了下去,然后两腿跪在地上,“喵喵”,学着猫叫,接着弯腰把孩子背朝地脸朝天地抱着,一边跪走着,一边叫着。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慢慢还露出了笑脸。 冯保:“把礼冠给我,想法子戴在我的头上。” 那个宫女有些犹豫了,望向李妃。李妃:“去,照着做。” 那个宫女这才走了过去,将那顶小礼冠顶在冯保的头顶上。孩子的礼冠小,在他头顶上也就占了小小的一块,好在系带还长,那宫女把系带在冯保的下颚上系紧。 冯保又弯下了腰,还是那样抱着孩子,跪走着学着猫叫,又学着狗叫,有意将头顶那顶礼冠摇得哗哗直响。 孩子这时看见那顶礼冠不哭了,被冯保逗得在笑。冯保看着孩子的眼睛,发现孩子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盯着他头上的礼冠。 冯保弯着腰说道:“可以给小王爷戴礼冠了。让奶妈来戴。” 李妃使了个眼色,奶妈走了过去,取下冯保头上的礼冠。 冯保一边轻轻摇着世子,一边拉长了声学着猫叫。 奶妈小心翼翼地把礼冠戴到世子头上,一个宫女连忙过去轻轻将系带系上。 冯保还在学着猫叫,世子还在笑着。 “真要命。”李妃出了一口长气,这才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都去准备迎驾吧。” 5北京严嵩府书房 严嵩这时虽仍在躺椅上,但已坐直了身子,在急剧地想着。 严世蕃和罗龙文也还是坐在他的两边,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雷我们不能再顶着。”严嵩开口了,拿着手里那封奏疏晃了晃,“世蕃。” 严世蕃:“爹。” 严嵩:“你这就拿着这封奏疏去裕王府,想办法递给吕公公。请吕公公无论如何在裕王府里把奏疏当面呈给皇上,让皇上当时就给旨意。” 严世蕃接过了那道奏疏,却没十分明白其意,还是望着严嵩。 罗龙文:“阁老这个主意高。当着裕王,皇上无论给什么旨意,我们今后都没有隐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头,想让高拱、张居正他们掣肘,这时没说,往后便也不敢再说,此其二。阁老,不知属下猜得可对?” 严嵩终于笑了:“知大势者,罗龙文也。” 6北京裕王府寝宫外室 由于中门从第一道接过来就都大开着,因此从这个门纵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进十二道敞开的中门外都站满了仪仗人众。但里面人却不多。 嘉靖还是那个嘉靖,离了宫依然穿着一件宽袍大袖的便服,头上只系着一根道巾,这时坐在正中的椅子上,面上浮出难得一见的慈笑。 吕芳也笑着,就站在嘉靖身后的左边。 裕王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左边,李妃也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右边。 正中的前边是跪着的冯保,他捧着世子,让世子面朝着嘉靖。 这世上也许真有福至心灵,也就几个月大的孩子,望着前面那个陌生的老人,不但不哭不闹,而且还笑了。也就是这么一笑,唤起了嘉靖因修道而淡漠了多年的亲情,这时他居然也拍了一下掌,伸开了双臂。 裕王连忙从冯保手里接过世子,捧给嘉靖。冯保立刻爬起,弯着腰望着地退了出去。 嘉靖笑望着孩子,孩子在他手里仍然笑着。 李妃一直低着头,这时不知情形如何,一颗颗汗珠从额间渗了出来。 嘉靖把孩子抱在腿上坐下,这时望向李妃:“你有功,朕要赏你。” 李妃不知嘉靖是在对自己说话,依然低着头。 裕王连忙提醒:“王妃,父皇是在跟你说话。” 李妃这才连忙跪了下去:“这都是列祖列宗之德,是父皇敬天爱民的福报,臣妾何敢言功。”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有功就是有功,朕不赏你别的,你娘家出身贫寒,朕就给你父亲封个侯吧。” 一时间,李妃竟愣在那里。 裕王挨着她也跪了下来:“儿臣代李妃一门磕谢父皇天恩!”说着磕下头去。这时李妃才省过神来,跟着匍匐下去。 裕王磕了头欲站起时见李妃仍然磕在那里,便挽着她站了起来。 嘉靖这才发现,李妃竟在哽咽,满脸是泪。 嘉靖:“好事嘛,不要哭。” 李妃强力想收回哽咽:“臣、臣妾失礼了……” 嘉靖这时慈心大发,对身后的吕芳:“今年江浙的丝绸多了,赏十万匹给李妃的家里。” 吕芳立刻答道:“是。”这时又要跪下谢恩。 嘉靖连忙说道:“不用谢恩了,替朕把皇孙好好带着。”说着抱起了身上的孩子,裕王连忙过去,接过了孩子,递给李妃。 吕芳这时抓住时机在嘉靖耳边说道:“大喜的日子奴才再给主子报个小喜,江浙的织造局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谈好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 嘉靖听后神情果然一振:“五十万匹卖到西洋是多少钱?” 吕芳:“在我大明各省卖是六两银子一匹,运往西洋能卖到十五两银子一匹。每匹多赚九两,五十万匹便能赚四百五十万两。” 嘉靖:“好事。浙江那边产的丝能跟上吗?” 吕芳故意沉吟。 嘉靖:“嗯?” 吕芳:“胡宗宪有个奏疏,本想回宫再给主子看。” 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知话中有意:“是不是向朕诉苦?” 吕芳:“圣明无过主子。” 嘉靖:“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叫他有苦向内阁诉去。” “是。”吕芳大声答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裕王。 裕王的面容动了一下,依然低头站在那里。 嘉靖站了起来:“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宫吃了,在这里讨一顿斋饭吃吧。” 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儿臣等叨天之恩,谨陪父皇进斋。” 7北京严府严世蕃书房 几支手臂粗的巨烛把这里照得通明,严世蕃又兴奋了,来回地走着。罗龙文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笔,满脸凝肃地望着严世蕃。 严世蕃一边走一边说道:“郑泌昌、何茂才他们的信你写,告诉他们不要理胡宗宪,放开手去干,死活也就端午汛这一个机会了!先把那九个县淹了,然后让那些丝绸大户准备好粮食买田。买完田立刻给我种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见蚕丝。” 罗龙文:“明白。胡宗宪那道奏疏怎么回批?” 严世蕃:“胡宗宪的奏疏我来批,得让他明白,他天上只有一片云,那片云就是我们严家!” 8浙江总督署签押房 胡宗宪那张脸更显消瘦憔悴了,这时他坐在签押房的大案前,案头上静静地摆着他的那道批了红的奏疏。 “听说奏疏批回了?”像一阵风,谭纶迈进门就大声问道。 胡宗宪坐在那里仍然闭着眼,只是答了一句:“你坐吧。” 谭纶望了他一眼,坐下了。沉默了片刻,谭纶说话了:“上面给我来了信,京里的事我都知道了。他们对你有说法,你想知道吗?” 胡宗宪还是闭着眼:“不想知道。”谭纶一怔。 胡宗宪这时才睁开眼睛,却仍然不看谭纶,低声地说道:“我想,总督署你就不要待了,准备一下走吧。” 谭纶倏地站了起来。 9浙江杭州沈一石织造坊 在这里出现的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显然心情很好,领着他们的是一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中年人,正微笑着把他们从门口引了进来。 这里也许算是大明朝当时最大的丝绸织造作坊了。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排着二十行织机。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那中年人引着杨金水一行从通道的这端向那端走去。 “像现在这样织,每天能出多少匹?”由于织机声大,杨金水那提高了的嗓门显得更加尖利。 “现在是十二个时辰换两班织。”中年人也大声回道,“一张机每天能织六尺。” “天天这样织,这样的作坊一年撑死了也就八千匹?”杨金水又尖声问道。 中年人:“是。我二十五个作坊,就这样织,每年也到不了二十万。” 说话间,一行人向通道的那一头走去。 10浙江总督署签押房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谭纶望着坐在那里的胡宗宪说,“真到了朝廷要追究的那天,我谭纶在,就没有你胡汝贞的罪。” “唉!”胡宗宪一声长叹,“都十年过去了,你谭纶还是没有长进。我也不知道裕王爷怎么会如此看重你。” 谭纶一怔,接着也不无负气地说:“你是说我还没有学到‘为官三思’那一套?” 胡宗宪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慢慢说道:“你说的是‘思危、思退、思变’那一套?” 谭纶不接言,也是定定地望着他。 胡宗宪:“那我就告诉你,我胡宗宪没有退路,也没有什么可变。” 谭纶这才接言:“那我这次本不该来。” “是不该来。”胡宗宪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谭纶先是一愕,接着脸上显出了一种复杂的失落:“看起来,还是他们知人。” 胡宗宪:“你说的是裕王身边那几个人?那我就直言吧,他们也不过高谈阔论,书生而已!” 谭纶一股气冒了上来。 “听我说完。”胡宗宪紧接着说道,“这一次你谭纶来,我这样做了,你谭纶不来,我也会这样做,你谭纶明天走了,我胡宗宪还会这样做!因此,用不着你谭纶来劝我怎样做,更谈不上事后要你谭纶来替我顶罪!” 谭纶又愕了,定定地望着胡宗宪的目光中露出了迷惘。 胡宗宪不再看他,自顾说道:“朝野都知道,我是严阁老提携的人。千秋万代以后,史书上我胡宗宪还会是严阁老的人。可你谭纶,还有朝里那些清流为什么还会看重我?就因为我胡某在大事上从来是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我的老家给我竖了三座牌坊,我都五十多了,活到七十也就再熬过十几年,我不会让老家人把我的牌坊拆了!” 谭纶震了一下。 胡宗宪:“你们都自以为知人,自以为知势,可又有几个真知人、真知势?就说眼下由改稻为桑这个国策引起的大势吧,那么多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兼并田地,浙江立刻就会有将近一半的人没了田地。那么多没田地的百姓聚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地方,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再后年必反!到时候外有倭寇,内有反民,第一个罪人就会是我胡宗宪,千秋万代我的罪名就会钉死在浙江!就这一点,你来与不来,我都不会让他们这样干。你来无论是想劝我,还是想帮我,都只有一个后果,把大势搅砸了!” 谭纶懵在那里,许久才道:“你说明白些……” 胡宗宪:“当初你谭纶不来,我还可以向严阁老进言,也可以向皇上上奏疏说明事由,我可以慢慢做,比方把今年要将一半的稻田改种桑苗的方案,改成分三年做完。事缓则圆,大势尚有转圜的余地。”说到这里,他拿起案上的那个批回的奏本亮了一下,“因为你来了,我胡宗宪说的话就是这个结果,因为我成了党争之人!从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党争之人,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我还能做下去吗?那样我要还能做下去,年初朝廷议这个国策的时候,他们早就阻住了,就不会让这个国策落到浙江!” 谭纶沉默了,两眼望着地面。 胡宗宪把那个奏本又慢慢放回案面:“现在不只我说的话上面不会听了,我想在浙江做的事只怕也不会让我做了。” 11浙江沈一石作坊客厅 杨金水一行又被那个中年人领到了这里。 这个客厅大概也算是当时苏杭一带最大的客厅之一了。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边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一行人刚走进大厅,那中年人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无数的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茶几后摆设茶具。 中年人:“郑大人陪杨公公上座吧。” 郑泌昌:“你陪杨公公说话,你们坐上面吧。”说着他已然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何茂才便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杨金水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接着手一摆:“你是主人,就坐这儿吧。” 中年人笑着欠了一下身子:“好,我好向各位大人说事。”说着也就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出来四个干练的男仆,提着四把锃亮的铜壶,轻步走到各人背后的茶几边,揭开盖碗,铜壶一倾,几条腾着热气的水线同时注进了各人的盖碗里。 一旗一枪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杨金水的鼻子往里吸了一下:“这茶不错!” 中年人笑着:“今年第一茬的狮峰龙井,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都端起了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郑泌昌赞道。 “是顶尖的上品。”何茂才跟着赞道。 中年人:“产得少,给吕公公和阁老、小阁老各准备了两斤,各位大人委屈点,每人准备了一斤。” 杨金水端着茶碗,瞥向那中年人,发现他面前的茶几上是一碗白水:“你自己呢?” 中年人笑着:“老习惯了,喜欢喝白水。” “你看是不,都是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杨金水将茶碗放向茶几笑着望向那中年人,“三千架织机,几万亩桑田,还有上百家的绸缎行、茶叶行,整天喝白水吃斋,还穿着粗布衣服,你这个穷装给谁看?" 中年人:“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我的这些织机绸行可都是为织造局开的。哪一天杨公公瞧着我不顺眼了,一脚踹了我,我照旧能活。” 字幕:浙江首富沈一石。 “别价!”杨金水提高了声调,“我敢踹你,严阁老和吕公公还不把我给杀了?” 沈一石一脸的肃穆:“言重,言重。” 杨金水也端正了面容,声音里透着兴奋:“咱们说正题吧。一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上面打了招呼,十万匹让江苏的老胡干,二十万匹让你来干。照这样算来你至少还要增加三千架织机。盖作坊,造织机也得要日子,你干得怎么样了?” 沈一石望了望所有几个官员:“朝廷交办的事,累死了我也不敢耽误。关口是桑田,没有桑田供不了那么多蚕丝,增了织机也增不了丝绸。” 杨金水把目光望向了郑泌昌和何茂才,示意他们说话。 郑泌昌干咳了一声,说道:“桑田最多一个月就能给你,关口是你的粮食都备好了没有?” 沈一石:“大人们能给我多少田?” 郑泌昌:“按今年你要多产二十万匹算,需要多少田?” 沈一石:“如果是成年桑树,有二十万亩就行。可等到一个月以后改种,下半年仍是桑苗,至少要五十万亩。” “好你个沈铁算盘!”何茂才大声接言了,“那多出的三十万亩最多后年也成了成年桑树了,那可就不止多产二十万匹喽!” 沈一石一笑:“我刚才说了,再多的织机,再多的绸行都是给织造局,还有各位大人开的。我就是想吞,没那么大的口,也没那么大的胆。” 郑泌昌、何茂才都笑着望了望他,又笑着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却盯着他们问道:“马宁远呢?什么时候到?” 何茂才:“前天就去信了,从淳安赶来,应该也快到了吧。” 12浙江总督署签押房 谭纶这时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坐在椅子上满脸沉思。 胡宗宪这时从书柜里拿出了一叠信,又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批回的奏本,慢慢走到谭纶面前:“批回的奏本,还有年初以来阁老、小阁老给我的信全在这里,你看不看?”问这句话时,他把奏本和信往谭纶面前的茶几上一摆。 谭纶瞥了一眼那叠信,又望向胡宗宪。胡宗宪那双眼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谭纶:“我不看了。” 胡宗宪:“为什么?” 谭纶:“我知道得越多,你干得会更难。” 胡宗宪不说话了,接着慢慢背过身去,那双一直憔悴黯然的眼中这时闪出了泪星:“《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是严阁老重用的人,终有一天要跟着严阁老同落。哪一天大树倾倒,总算还有个谭纶替我说几句公道话。” 谭纶倏地站了起来,眼中也已经现出了泪光。 “该说的都说了。”胡宗宪紧接着说道,“你也不要回京,这个时候有你在浙江,他们多少会有点顾忌。裕王爷是以参军的身份推荐你来的,你这就到戚继光那儿去。官府乱了,军营不能再乱!” “我现在就走。”谭纶抹了一把脸,疾步走了出去。 13浙江沈一石作坊客厅 “什么?这件事要瞒着部堂!”马宁远立刻站了起来,一脸惊愕。 何茂才:“不是我们要瞒着部堂,是阁老、小阁老打的招呼。” 马宁远更惊愕了:“阁老和小阁老不信任部堂了……” 郑泌昌:“也不能说是不信任。那个谭纶在部堂身边,瞒部堂是为了瞒上面那些人。” 马宁远:“那还是不信任部堂大人……” 何茂才不耐烦了:“认死理,要怎样说你才想得通!” 杨金水立刻用目光止住了何茂才,笑望着马宁远:“我问你,你听胡部堂的,胡部堂听谁的?” 马宁远犹豫了一下:“当然得听阁老和小阁老的。” “这不结了。”杨金水又对马宁远,“肯干事,认上司,这都是你的长处。可干事也不能指一指就拜一拜。你认胡部堂,胡部堂认阁老,你按阁老的意思办会错?” “还有。”郑泌昌接着说道,“阁老叫瞒着胡部堂,用意也是保护胡部堂。免得谭纶他们知道了,捅到裕王那里,第一个问罪的就会是胡部堂。” 马宁远在那里急剧地想着。几个人都看着他。 “我干!”马宁远终于应口了,是那副豁出去的样子,“关口是那么多县被大水淹了以后不能饿死人。我不能让部堂大人到时下不来台。” 杨金水笑了,何茂才也笑了,两人望向郑泌昌。 郑泌昌:“省里官仓内那点粮你们当然不够,买田的粮沈老板你们要备足了。” 沈一石:“放心。买田的粮我一粒也不会少。” 杨金水这时站了起来:“现在离端午汛不到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沿新安江每个堰口都要派兵守着,大水到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人接近堰口。毁堰的事要是走漏半点风声,谁也保不了谁!” 郑泌昌、何茂才的面容都凝重起来,一同望向马宁远。马宁远这时却望向沈一石,突然问了一句:“沈老板,你这里还有没有百年的老山参?” 一听这话,其他几个人都是一怔。 沈一石:“不多,还有两支。” “给我吧。”马宁远说这话时竟透出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几个人都有些诧异,好像又有些会意,都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怎么,老母病了?” 马宁远目光转向了门外:“不是。我是想给部堂大人送去。” 何茂才:“你可别犯愣气,将事情又露给了胡部堂。” 马宁远当下就犯了愣气,瞪向何茂才:“不相信我,这个事就交给别人干好不好?” 何茂才被他顶得一愣。 马宁远:“事情都瞒着他干,到时候担子还是他担。都累成那样了,我送两颗山参你也犯疑!” “好!”杨金水立刻出来圆场,“又有忠,又有义,这才是干大事的人。沈老板,你这就把山参给马大人吧。” 14浙江总督衙门签押房 “派人去开堰口放水了吗?”灯烛下,胡宗宪正坐在案前披阅什么案卷,问这句话时依然没有抬头。可过了好一阵子,居然不见回答,胡宗宪抬起了头。 马宁远站在案前,两只手背在背后,见胡宗宪望向他,才从出神中缓过来:“去了,都去办了。” 胡宗宪:“你背后拿的什么东西?” 马宁远这才犹犹豫豫地将那只装着山参的红木盒拿到胸前:“两支山参……部堂大人,我知道部堂从来不许我们送东西……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看着这一向部堂瘦得太多了……”说到这里,马宁远的嗓音竟有些哽了。 胡宗宪默看他一阵,叹了口气,依然低头批卷:“好好当差,比送我什么都强。” 马宁远手捧着盒子依然站在那里。 胡宗宪还是没有抬头:“放在那里,到各处堰口去看看吧。” “是。”马宁远把盒子放下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胡宗宪,这才掉头走了出去。 15浙江淳安新安江大堤 由于是农历五月,大雨虽然连天般下成了一张大幕,但依然能透过白白的雨幕看见新安江水在滔滔地拍打着去年才修好的大堤。 大堤的一座堰口,大堰的闸门紧紧地闭着,但洪水却透过闸门两边的堤口向大堤那边挤了进去,流向农田——堰口闸门的两边明显有两条裂缝。 更让人惊异的是,堰口边站着的十几个身披油衣的士兵竟然不是看着透过裂缝的洪水,而是看着大堤两旁。在这些身披油衣的士兵中,露出两张被淋湿的冷冷的脸。 ——马宁远站在这里!——常伯熙站在这里! 16浙江建德新安江大堤 也是一座堰口,堰口边也站着十几个身披油衣的士兵。堰口闸门的两边也有两条明显的裂缝。 洪水挤进裂缝,流向大堤那边的农田。 雨幕渐渐变得有些灰暗了,有几个士兵开始在张开的油衣下点亮了几盏气死风灯。一盏灯边露出了张知良那张被淋湿的脸。 一连串的闪电,远远的传来了一阵滚雷。 雷声过后,雨声中明显还有另一种声音,是许多人惊恐的呼喊声。 画外音从雨声外,从无数人的惊呼声外传来:“一年一度的端午汛来了,明嘉靖四十年,一场由酿造的天灾正向浙江新安江沿岸的百姓逼来……” 17浙江杭州总督署大门外 天已经全黑了,大雨还在连幕下着,从衙门檐下的灯笼光和大坪里点点气死风灯的光里可以影影绰绰看到这里已站满了亲兵队,每人身边都牵着马。 大门敞开着,一个也披着油衣的瘦长人影疾步走了出来。 那人影刚走到大门外,一道闪电从天空朝着总督署大门正中射了下来。 ——大门外的那个人被那道闪电像是从头脸的正中一直到袍服下的两脚间劈成了两半。 此时,胡宗宪两眼定定地望向天空。 18浙江总督衙门大门前 那道像要将胡宗宪劈成两半的闪电消失了,接着是一声巨雷,接着是一连串的闪电,将总督衙门大坪暴雨中那些亲兵、战马和那顶大轿照得惨白。 亲兵队长举着一把油布大伞走到胡宗宪身后,罩在他的头上。 胡宗宪大声问道:“河道监管呢?” “去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和织造局报险情去了!”那亲兵队长也大声答道。 胡宗宪:“险情到底怎样?他是怎么说的?” 亲兵队长又大声答道:“好像是说九个县每个县的堰口闸门都裂了口子,沙包扔下去就冲走了,根本堵不住!” 胡宗宪剧烈一震,又一道闪电把他照得浑身惨白。 “天地不仁哪……”胡宗宪这句话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雷声吞没了。 亲兵队长大声地:“大人,您说什么?” 胡宗宪:“去淳安!” 亲兵队长大声地对大坪里的士兵喊道:“快,把轿抬过来!” “牵马!”胡宗宪吼断了他,紧接着大步走下台阶,向雨中走去。 那亲兵队长慌了,举着伞连忙跟了下去,一边大声喊道:“马!快将部堂大人的马牵出来!” 一匹硕长的黑马从大门中牵出来,紧接着一个亲兵挽着一件油衣奔到伞下胡宗宪的背后,将油衣张开,胡宗宪两臂往下一伸,那亲兵把油衣腋口对准胡宗宪的双手往上一提,紧接着将油衣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转到他身前替他系好胸前的系带。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中雨下得似乎更大了,那匹大黑马定定地站在雷电和暴雨中一动不动。亲兵队长扔了伞,搀着胡宗宪的一条手臂往上一送,胡宗宪跨上了那匹大黑马。亲兵队长这才领着所有的亲兵都翻身上了马。 暴雨中,胡宗宪坐在马上依然未动,那亲兵队长夹着马靠向了他。 胡宗宪:“你带两个人立刻去大营,叫戚总兵和谭参军领一千兵即刻赶到大堤,派兵分驻各个堰口抢险,然后叫他们二位赶赴淳安见我。” 亲兵队长大声答道:“是!”接着马头一摆,领着两骑亲兵向雨幕中驰去。紧接着,胡宗宪两腿一夹,率先向雨幕中驰去。十几骑亲兵紧跟着他驰入雨幕。 19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干爹!”随着一声像女人般的呼叫,一个人从门口闯了进去,趔趄着奔向前面那张大床边,扑通一下跪倒在杨金水脚前。 杨金水里面穿着一套白色的蝉翼睡衫,外面披着一件玄色带暗花的丝袍,正冷冷地坐在床边,望着跪在脚前的那人。 巨烛照耀下,那人一身湿贴在身上的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脸上雨水仍在淌着,满眼惊慌,不断喘气。 字幕:新安江河道监管李玄。 李玄好不容易把气调匀了些,语调仍然满是惊慌:“九个县,九个大堰口,都、都裂了……有人……有人毁堤,这是要害儿子,害干爹……” “谁毁堤了?谁要害你了?”杨金水的声调意外的平静。 李玄一愣,紧接着说道:“整个堤,九个大堰口都是儿子去年监管修建的,固若金汤一般,不可能,不可能会决口,可现在每个堰口都决了口……” 杨金水:“天底下哪儿有金汤一般的河堤?哪儿有金汤一般的堰口?” 李玄更愣住了,懵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杨金水。 这时杨金水的声调突然变得柔和了:“芸娘,你起来去拿我的衣服给他换上。” 听到这句话,刚才还满眼惊惶的李玄眼睛一下直了,透过杨金水的身侧向大床里边望去。 一个苗条女人的身影从杨金水背后的大床上懒懒地爬起来了。原来就是在织造局大厅堂披着丝绸的那个美人! 这时那芸娘穿着一件比杨金水里边的那套睡衫更薄的蝉翼丝衫,飘飘地下了床,也不看他们,径直到一旁的大柜边,打开柜门,拿出了一套杨金水的衣服,往一旁的椅子上一放,又走到床边,懒懒地爬了进去。 李玄也不敢再多看那芸娘,只好低着眼还跪在那里。 杨金水:“还不起来,把你那身湿皮剥了。” 李玄还是跪在那里:“干爹,九个县哪!要是淹了,儿子这颗头……” “死不了你。”杨金水有些厌烦了,“起来,换了衣就待在织造局,哪儿也不要去。” 李玄懵懵懂懂地站了起来,突然像是一下省了过来:“这个事干爹知道?” “知道什么?”杨金水目光一冷。 李玄打了个颤:“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什么……” 杨金水:“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我可告诉你,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我们是宫里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来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让他们地方衙门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窝去。这几天河道衙门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这儿待着。” 李玄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立刻接道:“那干爹得赶紧给儿子挪个位子。” 杨金水:“已经给老祖宗报上去了,等老祖宗的安排吧。” “儿子明白。”李玄这一句答得总算有些响亮了,这才爬了起来,到椅子前珍宝般捧起那套衣服,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干咽了一口唾沫,却还赖在那里,接着就去解衣襟上的带子。 “这儿是你换衣服的地方吗?”杨金水冰冷的声音甩了过来。 “儿子该死。”李玄不敢再解衣带,捧着那套衣服向门边走去,走到门边又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杨金水,又看了一眼杨金水的背后,说道:“多谢干爹,多谢干娘……” 杨金水:“去吧。” 李玄这才迈过门槛,轻轻地将门带上。 20浙江杭州沈一石作坊客厅 一张大圆桌,摆了酒筷,菜已经上了几道。几个人仍坐在大厅两侧的座位上,显然在等着谁。一个长随疾步走了进来,趋到郑泌昌身后低言了几句。郑泌昌眼中掠过一丝不快,可也就是一瞬间,接着站了起来:“杨公公不来了,我们给马大人他们三个压惊吧。” 何茂才的不快却立刻发泄了出来:“他是掌纛的,这个时候要决断大事,他倒不来了,这算什么?” 他的这几句话立刻在马宁远、常伯熙和张知良的身上起了反应,三个人脸上都显出了阴郁,闷闷地站在那里。 沈一石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犹疑,可是很快消失了,他和平常一样,平和地望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郑泌昌这时必须出面压住阵脚了,他先给何茂才递过去一个眼色,接着说道:“那我们先议,议完了再请杨公公拍板。马大人,你是第一功臣,今天你坐上首。” “什么功臣,天下第一号罪人罢了。”马宁远的声音有些嘶哑,“到时候砍头抄家,各位大人照看一下我的家人就是了。”说着他首先就在打横的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 听了这话,常伯熙和张知良也是一凛,互相望了一眼,跟着在下首的位子上闷坐了下来。 郑泌昌和何茂才也对望了一眼,两人这才走到上首,同时端起了酒杯。 郑泌昌:“为朝廷干事,功和罪非常人所能论之。只要干好了改稻为桑这件大事,功在国家,利在千秋。田淹了,不饿死人就什么都好说。沈老板,买田的粮食要加紧抢运,饿死了一个人,那便是罪。” 沈一石也站在打横的位子前端起了酒杯:“各位大人放心,有一分田我就有一分粮,饿死了人,我抵命去。”说完立刻将杯中的酒喝了。 “这下该放心了吧?”郑泌昌举着酒杯望向马宁远。 马宁远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到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谈不上放心不放心。听说部堂大人已经去了堤上,我要是还在这里喝酒,那便是没了心,也没了肝肺!”说完这句,那酒也没喝,搁下杯子大步走了出去。 几个人都被他晾在那里,面面相觑。 常伯熙和张知良也慢慢站了起来,望向郑泌昌和何茂才:“我们要不要去……” 21浙江淳安大堤 黑沉沉的夜空中那个画外音又响起了:“农谚云,‘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而洪水往往涨于暴雨之后。明嘉靖四十年新安江的端午汛就是这样,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天,在半夜时分终于停了。可接下来几天,上游千山万壑的山洪都将倾入新安江河流,水位将不断上涨!” 雨停了,涛声更大了。天还是黑沉沉的,无数的火把在大堤上闪烁,在涛声的巨吼中明灭不定,那样的无力,那样的弱小。 堤上火把闪闪,无数的兵士,还有许多百姓扛着沙包、抬着沙包向着巨大的湍流声方向疾跑! 和着涛声,轰鸣的湍流声是从堰口的闸门发出的。闸门两侧那两道决口已有五尺来宽,江中的洪水正轰鸣着往这两道决口里冲挤,两道洪流汹涌地冲过决口扑向大堤那方的农田! 几只火把光下,戚继光和谭纶都站在决口边上。 沙包在决口边的大堤上已经垒成了一道墙。 一排士兵站到了垒成墙的沙包边上,还有一些青壮的百姓也站到了沙包墙边上,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继光。 戚继光:“准备下包。” 士兵把长枪的柄端同时插入了最底下的沙包堤面,用肩扛住了枪杆。 一些青壮的百姓也把竹杠插到了沙包的底下,用肩扛住了竹杠的上部。 “下包!”戚继光一声令下,一面墙似的沙包同时倾入了决口。 无数的目光望向决口。 那么多的沙包,倾入决口却像一把撒进沸锅的盐,立刻被激流冲得无影无踪! 无数双目光立刻黯淡了! “再扛!”戚继光的脸冷得像一块铁。 那么多士兵,那么多百姓立刻又急跑起来。 无数双脚跑向大堤的另一侧,几只火把光下站着总督署的亲兵们,他们的前面,面对大河的堤边,孤独地站着胡宗宪。 谭纶这时悄然走到了胡宗宪的身边。 “堵不住吗?”胡宗宪显然感觉到了走到背后的谭纶,依然望着黑沉沉奔腾汹涌的河流,声音十分低沉。 “事先毫无准备,堵不住是意料中的事。”谭纶的情绪十分激愤,“九个县,九个堰口,我们这里堵不住,那八个堰口更堵不住。他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胡宗宪:“那天马宁远送我山参,我就该想到的。几百万生民,千秋之罪呀……” “如此伤天害理,遍翻史书,亘古未有!任谁也想不到……”谭纶接道,“看这个样子,得分洪。” 胡宗宪一凛,没有立刻接言。 谭纶:“淹九个县,不如淹一个县、两个县。到时候赈灾的粮食也好筹备些。” 胡宗宪:“元敬也这么想吗?” 谭纶:“也这么想。但这个决心要你下。” 胡宗宪又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对淳安、建德的百姓也不好交代呀。” 谭纶:“先尽人事。元敬准备让兵士们跳到决口里去堵一次。能堵上,便九个县都让人去堵。死了人还堵不上,对百姓也是个交代。” 胡宗宪慢慢转过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张清癯的脸更显憔悴了:“那也得赶紧疏散百姓。” 谭纶:“已经安排了,好在四处是山,百姓疏散很快。” 胡宗宪的目光慢慢望向决口方向,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戚继光的下令声:“结成人墙!跳下去,再推沙包!” 胡宗宪一凛,谭纶也是一凛。 胡宗宪大步向决口走去。谭纶,还有那些亲兵队紧跟着走去。 决口边,一排垒起的沙包墙上赫然站着一列士兵,手臂挽着手臂,在等待着戚继光下令。 戚继光没有下令,显然在等着胡宗宪最后的决心。这时望着大步走来的胡宗宪,他的目光中也透着悲壮。 胡宗宪走到戚继光面前:“这些弟兄的名字都记住了吗?” 戚继光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如有不测,要重恤他们的家人。” 戚继光又沉重地点了下头。 胡宗宪抬起头面对站在沙墙上那列士兵,双手一拱,大声地:“拜托了!” “是!”那列士兵依然面对决口,从他们的背影上传来齐声的应答。 戚继光那只手举起了,沉重地:“下包!” 那排士兵一声大吼,手挽着手齐声跳了下去! 火把光的照耀下,许多人的眼睛睁大了,许多人的眼睛闭上了。 胡宗宪也闭上了眼睛。紧接着,扛着枪杆准备撬包的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戚继光。戚继光的目光却紧盯着决口中的士兵。 巨吼的湍流中,士兵们的那排人头转眼沉了下去。戚继光的心猛地一沉,紧接着他的眼又亮了。湍流中,人头又浮了上来,手臂紧紧地连着手臂,但整排人很快被激流向后冲击! “下包呀!”湍流中似是那个领头的队长拼命大喊,可喊声很快便被湍流吞没。 扛着枪杆准备撬包的士兵们又都紧盯着戚继光。 戚继光举着的那只手慢慢放下了:“放绳索,救人!” 立刻便有十几个士兵把早已准备的绳索抛入决口。可那排人头又不见了,沉没在巨大的湍流之中!整个大堤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涛声和湍流声。 面对决口,一些百姓跪下去了,接着所有在堤上的百姓都跪下去了。 火把照耀下的戚继光这时也闭上了眼睛,几滴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 “我们上!”突然在百姓群中一个声音响起,接着那人站了起来,是那个曾被马宁远抓走的齐大柱。 齐大柱对着那些青壮百姓:“轮也轮到我们了!是汉子的跟我上!”说着,大步走向沙墙。十几个青壮汉子紧跟着他走向沙墙。 胡宗宪望向了戚继光,向他摇了摇头。 戚继光立刻走到沙墙前面,挡住了齐大柱那十几个人。 齐大柱一条腿跪了下去,跟着他的那十几个人也都跪了下去。 齐大柱:“戚将军,那边都是我们的父母和我们的妻儿,要跳也应该我们跳!那天,你把官兵弟兄带走不踏我们的青苗,我们就已经认你了。你就把我们也当你军中的弟兄吧!” 戚继光:“你就是那天带头闹事的那个人?” 齐大柱:“是。” 戚继光:“知不知道那天在总督衙门是谁放了你们?” 齐大柱:“知道,是总督大人。” 戚继光:“知道就好。那我们就都听总督大人的。总督大人有话要讲,你们先起来,叫父老们都起来。” “是。”齐大柱大声回应着站了起来,“乡亲们都起来,总督大人有话要对我们说。” 百姓们都站了起来。 火把光的簇拥下,胡宗宪走近了一堆沙包,戚继光伸手搀着他,把他送了上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1浙江江南织造局客厅 “分洪了!”看见杨金水从里间侧门一走出来,何茂才便急着嚷道,“只淹了淳安一个县和建德半个县!” 杨金水走到半途的脚停住了,站在那里。 郑泌昌、沈一石也都来了,这时都站在椅子前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的腿又慢慢迈动了,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了下来。 那几个人也都坐了下来。 何茂才:“这样一来沈老板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就难买了。” 沈一石也接言了:“没被淹的县的田也可以买,但备的粮食恐怕就不够。青苗已经长了一半,没有四五十石一亩买不下来。” 杨金水不吭声,默默地听着,这时将目光望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郑泌昌。 “都被打乱了。”郑泌昌一开口便显出忧心忡忡,“听说分洪的时候那个谭纶也在场。” 杨金水的脸上这时才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 郑泌昌:“这件事我们是瞒着他干的,可背后却是小阁老的意思,这点胡部堂应该知道。现在他这样做到底怎么想的,我们摸不透。” “他什么时候回杭州?”杨金水终于开口问话了。 郑泌昌:“已经回到总督衙门了。” “什么?”杨金水倏地站了起来,“回了总督衙门也没找你们去?” 郑泌昌:“我和何大人纳闷就在这里。按理说赈灾调粮也应该找我这个布政使衙门……” 杨金水两眼翻了上去,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不怕!”何茂才嚷道,“改稻为桑是朝廷的国策,推不动才是个死。他胡部堂在这个时候要这山望着那山高,阁老还没死,吕公公也还掌着司礼监呢。” “你不怕我怕。”郑泌昌接言了,“马宁远到现在还不见人,要是把毁堤的事透了出去,我们几颗人头谁也保不住。” 杨金水的目光又盯向了郑泌昌:“马宁远找不着人了?” 郑泌昌:“是。派了几拨人去找,杭州府衙门和河道衙门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那就是被胡宗宪找去了。”杨金水的眼睛望向门外。 郑泌昌:“我也是这样想。” 杨金水:“他不找你们,你们去找他。” 何茂才:“见了他怎么说?” 杨金水:“不是让你们去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说。” 郑泌昌:“我们去吧。” 2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马宁远果然在这里!这时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葛布长衫,静静地坐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大概也有好些天没有修面了,面颊上本有的络腮胡都长了出来,长短不一;那双平时就很大的眼这时因面颊瘦了,显得更大。 胡宗宪就坐在他对面的大案前,两眼微闭。两人都不说话,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摆在胡宗宪面前的大案上,显得更加打眼。 “我对不起部堂。”马宁远还是开口了,声音由嘶哑转成喑哑,“但我对部堂这颗心还是忠的。” 胡宗宪仍微闭着眼,脸上无任何表情。 马宁远:“我是个举人出身,拔贡也拔了几年,当时如果没有部堂赏识,我现在顶多也就是个县丞。我,还有我的家人,做梦也没想到我能当到杭州知府。从那年跟着部堂修海塘,我就认准了,我这一生,生是部堂的人,死是部堂的鬼。现在我终于有个报答部堂的机会了……”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伸手去解案上那个包袱的布结。 包袱打开了,里面是一顶四品的乌纱和一件四品的官服。马宁远双手捧起那个敞开的包袱“这个前程是部堂给我的,我现在还给部堂。什么罪都由我顶着,只望部堂在阁老和小阁老那里,还有裕王他们那些人那里能够过关。” 胡宗宪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接着慢慢站了起来,从案前走了出来,走到签押房的屋中间又站住了,两眼望着门外。 马宁远捧着那个包袱慢慢转过身来,又慢慢走到胡宗宪面前,将包袱伸了过去。啪的一声,胡宗宪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掌!挨了这一掌,马宁远的身子挺得更直了,双手紧紧地抓着那个敞开的包袱,两眼深深地望着胡宗宪。 “自作聪明!”胡宗宪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愤恨和沉痛,“什么阁老,什么裕王,什么过关,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这么大的事,居然伙同他们瞒住我去干,还说对我这颗心是忠的!” 马宁远:“我不想瞒部堂……更不会伙同任何人对不起部堂……天下事有许多本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胡宗宪的两眼茫然地望向马宁远,渐渐地,那目光中满是痛悔,又透着陌生。 马宁远的头又低了下去。 3浙直总督署二堂 郑泌昌和何茂才一走到这里就被胡宗宪的亲兵队长拦住了。 亲兵队长:“部堂大人正在批拟公文,请二位大人在此稍候。” 两个人都站在那里,是那种极不情愿的样子,何茂才更是伸着头越过亲兵队长的肩向里面望去,好像想望见胡宗宪这时到底在干什么。 亲兵队长:“二位大人请坐吧。” 两个人这才坐了下来。亲兵队长却钉子似的,定定地站在那里。 郑泌昌带着笑:“请问马宁远马大人是不是来了?” 亲兵队长两眼望着前方:“回郑大人,属下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郑泌昌和何茂才目光一碰,更加犹疑了。 4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知不可为而为之’!”胡宗宪望着马宁远的目光移开了,接着慢慢地摇着头,目光中浮出的只是沉痛,“平时叫你读《左传》、《通鉴》,你不以为然,叫你读一读王阳明的书,你更不以为然。还说什么‘半部《论语》可治天下!’现在我问你,孔子说的‘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什么本意?” 马宁远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胡宗宪:“孔子是告诉世人,做事时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毁堤淹田,伤天害理,上误国家,下害百姓,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 马宁远:“属下只明白应该为部堂分忧。” 胡宗宪跺了一下脚:“九个县,几百万生民,决口淹田,遍翻史书,亘古未见!还说是为我分忧,这个罪,诛了你的九族也顶不了!”说到这里他仰起了头,深长地叹道,“都说我胡某知人善任,我怎么就用了你这样的人做杭州知府兼新安江河道总管!” “我本就不该出来为官!”说着马宁远跪了下去,“可我的老母、拙荆,还有犬子,部堂大人都知道,全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请部堂大人保全他们。”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趴了下去。 胡宗宪:“我再问你一次,毁堤的事背后指使你的是哪些人?” 马宁远抬起了头:“部堂,您不要问了。问下去,我大明朝立时便天下大乱了!部堂担不起这个罪,阁老也会受到牵连。堤不是毁的,是属下们去年没有修好,才酿成了这场大灾。但愿淹了田以后,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能够施行,部堂大人不再夹在里面为难,属下这颗人头赔了也值……” 胡宗宪也黯然了,显然被马宁远这番话触痛了心中最忧患处,一声长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他们拿你的命换银子,拿浙江那么多百姓的身家换钱,你还得死心塌地保他们,还要说是为了朝廷,是为了国策!什么国策,什么改稻为桑,赚了钱,有几文能进到国库?这一次,他们利用的不只是你,胁迫的也不只是我胡宗宪。我真不愿意看到,阁老八十一岁了,被这些人围着,到时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马宁远一怔,愣愣地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你的命这次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会尽力保全。你先到里边房间待着,听听你保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什么肝肺。死,也不要做个糊涂鬼!” 马宁远重重地在砖地上磕了个头,爬了起来,捧起那套官服,脚步蹒跚地向里间的侧门走了进去。 胡宗宪对门外:“请郑大人、何大人!” 5浙直总督署二堂 亲兵队长还像钉子般站在那里,郑泌昌和何茂才早就坐立不安了。 一个亲兵疾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在亲兵队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亲兵队长对郑泌昌和何茂才:“部堂大人请二位大人进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立刻站了起来,向里面疾步走去。 6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郑、何二人进来时,胡宗宪已闭着眼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 两个人站住了,对望了一眼。郑泌昌轻声唤道:“部堂大人……” 胡宗宪仍然闭着眼睛:“坐吧。” 两个人轻轻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又一齐望向胡宗宪,胡宗宪还是闭着眼睛。 尴尬的沉默。两人不得要领了,郑泌昌向何茂才使了个眼色。 何茂才轻咳了一声,说道:“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胡宗宪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没有接言。 郑泌昌不得不说话了:“属下听说这个事以后,立刻去了义仓,统算了一下,不足三万石粮。受灾的百姓有六十万之多,全赈了,也就够他们吃上十天半月。当务之急是买粮,可藩库里的存银也不够了。我们得立刻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拨粮赈灾。” “拨什么粮?报什么灾?”胡宗宪还是闭着眼睛。 何茂才:“自然是报天灾……” “是天灾吗?”胡宗宪这时睁开了眼,目光盯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郑、何二人一怔。 郑泌昌:“端午汛,一天一夜的暴雨,水位猛涨,本是想不到的……” 见他这个时候还如此厚颜文饰,胡宗宪那双眼不再掩着鄙夷:“那这道奏疏就按你说的,由你来草拟?” 郑泌昌连忙接道:“属下们可以拟疏,但最后还得由部堂大人领衔上奏。” 胡宗宪:“你们拟的疏,自然由你们奏去。我只提醒一句,同样的江河,同样的端午汛,邻省的白茆河、吴淞江都是去年修的堤,我们一条江花了他们两条江的修堤款。他们那里堤固人安,我们这里倒出了这么大的水灾。这个谎,你们得扯圆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变了脸色,互相望着,知道这是逼他们摊牌了。 何茂才:“部堂大人既然这样说,属下也不得不斗胆说一句了,小阁老给我们写了信,想必也给部堂写了信,一定要追查,查到我们头上,我们要不要把小阁老的信交给朝廷?部堂要不要再去追查小阁老?那朝廷改稻为桑的旨意是不是也叫皇上收回?请部堂明示!” “你是说,毁堤淹田的事是小阁老叫你干的!”胡宗宪猛一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何茂才。 “我、我没有这样说……”何茂才慌了。 胡宗宪:“那你刚才说的小阁老的信是怎么回事?还有要追查小阁老又是什么意思?” 何茂才:“属下、属下说的是改稻为桑的国策……” 胡宗宪:“改稻为桑和九个县的堤堰决口有什么关系?推行国策和水灾又有什么关系?要有关系,你们不妨也在奏疏里一并陈明!” 何茂才懵在那里。 郑泌昌不得不接言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和这次水灾肯定是没有关系……可这次水灾硬要说是端午汛造成的也有点说不过去……属下想,一定是去年修堤的时候没有修好,河道衙门的人在修堤时贪墨修河工款,造成水灾的事,嘉靖三十一年就有过。” 胡宗宪的眼睛望向了他。何茂才的眼睛也是一亮:“有道理!” 7浙直总督署签押房内室 一直怔怔地坐在这里的马宁远这时也倏地站了起来,两眼慢慢地红了。 8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胡宗宪不再驳他,也不接言,只是望着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郑泌昌却转头望向了何茂才,示意他接过话题。 何茂才:“就这样上奏吧。至于河道衙门是不是贪墨了修河工款以后可以慢慢查。现在,就凭大堤决了口子这一款,也是大罪。部堂有王命旗牌在,可以将有关人员就地执法!这样,对朝廷也就有了交代。” 9浙直总督署签押房内室 马宁远又慢慢坐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10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胡宗宪也在签押房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慢慢问道:“你说的有关人员是哪些人?” 何茂才:“当然是河道衙门该管的官员。” 胡宗宪:“该管的官员又是哪些人?” 何茂才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河道总管自然难逃其咎,按律,协办的两个委员同罪。” 胡宗宪:“那就是马宁远,还有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 郑泌昌声音很低:“是。” 胡宗宪:“还有吗?” 郑泌昌:“牵涉的人是不是不宜太多……” 胡宗宪:“那河道监管呢?每一笔钱,每一段河堤都是河道监管核查监管的,这个人不要追究?” 郑泌昌和何茂才又是一怔,对望了一眼。 郑泌昌:“部堂大人知道,河道监管李玄是宫里的人,要治他得杨公公说话,还得上报司礼监的吕公公。” 胡宗宪:“那就是说这场水灾还是没有办法上奏朝廷?” 郑泌昌和何茂才又不吭声了。 胡宗宪也不再搭理他们,又坐了下去,喊了一声:“来人!” 亲兵队长应声走了进来。 胡宗宪闭上了眼:“把马宁远带出来,在总督署就地看管。” “是。”亲兵队长应着,向签押房里间走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一怔。很快,马宁远在前,亲兵队长押后,二人从里间走出来了。 郑泌昌、何茂才这才省悟刚才他们的话,都落到胡宗宪的套子里去了,两个人都低着头望着地面。马宁远走到他们面前停住了,两个人都不看他。 胡宗宪低吼了一声:“带走!” 亲兵队长押着马宁远向门口走去。 马宁远的脚和亲兵队长的脚从郑泌昌和何茂才望地的余光中消失了,二人这才慢慢又抬起了头,慢慢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又闭上了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郑、何二人目光好一阵对视。 “去说吧。”郑泌昌下决心地说道,“我们俩一起去找杨公公,看他怎么说。” “我想也是。”何茂才接道,“如果以河堤失修的罪名上奏,只治我们的人,那个李玄却没事,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你们就去说!”胡宗宪这才睁开了眼,站了起来,“义仓里赈灾的粮要立刻运往淳安和建德!还有,发了这么大的灾,改稻为桑今年碍难施行,这一条,在奏疏里务必写明,请朝廷延缓。写好了杨公公也要署名,你们都署了名,我再领衔上奏!” 说到这里,胡宗宪径自走了出去。郑泌昌和何茂才又愣了一阵子,才走了出去。 11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干爹。”刚跨进门,叫了一声,李玄便有些晕晕乎乎了。 ——红的灯笼,红的烛,红的丝帐,连床上的被、椅子上的坐垫一色都是红的,整个卧房一片红晕。 更让李玄惊愕的是,一桌子的酒席边,杨金水坐在那里,芸娘也坐在那里,还穿着一件大红的帔!李玄便不敢动了。 杨金水却满脸的慈蔼:“来,坐到这边来。” 李玄这才挪动了脚,走到下首,挨着椅子边慢慢要坐下。 “不。”杨金水止住了他,“今天你坐那里。”说着向他和芸娘中间空着的那把椅子一指。 李玄又懵住了,挤着笑:“干爹,您老知道儿子胆子小,就别吓我了。” “又胡琢磨了。”杨金水一脸的平和,“让你坐,你就坐。” 李玄还是站在那里:“干爹讲恩德,儿子可不敢不讲规矩。”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更加敲鼓了,挨着下首的椅子边坐了下来。 杨金水不再劝他:“芸娘你也坐到这边来。” 芸娘便端着酒杯走到李玄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干爹!”李玄弹簧似的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里已露出惊慌,“您老要儿子做什么?” 杨金水:“好心思,不枉我疼你一场。” 李玄那张脸更加惊慌了,定定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转对芸娘:“把那盅河豚端给玄儿。” 芸娘便端起一个蓝釉景瓷汤盅放到李玄面前,接着给他揭开了盅上的盖子。 李玄的眼睛直了,望着盅里的汤,就像望见了毒药。 杨金水:“怎么了?像望见毒药一样。” 李玄更懵了,僵在那里。杨金水伸手拿过他那盅河豚汤,拿起勺,舀出一勺汤喝了下去,然后放下勺:“这么多儿子里,你算孝顺的。这河豚还是你去年送的,养在池子里,就想着哪天叫你一起来吃。今天,特地请的扬州师傅把它做了,你却不吃。” 李玄立刻举起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一下:“儿子糊涂!我这就吃。”说着伸过手端起另一个汤盅,揭开盖子,捧起就喝。 “烫!”杨金水喊道,“慢慢喝。” 李玄早已被烫了,这时张开嘴吸着气放下汤盅,挨着椅子边又坐了下来。 “倒酒吧。”杨金水又说道。 芸娘拿起酒壶又拿起一只偌大的酒盏给李玄倒了满满一杯。 李玄又有些紧张了:“这么大的杯……” 杨金水:“你是个聪明人,刚才你说对了,干爹今天有事跟你说。也就三句话,喝一杯说一句。先把这杯喝了。” 李玄只好端起了酒杯,闷着一口喝了,然后直直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第一句话,你几次在背后说,哪天能跟芸娘睡上一觉,死了也值。说过没有?” 李玄这一跳吓得好猛,立刻跳了起来,推开椅子便跪了下去。 杨金水也站了起来:“你看,你看,才说第一句你就这样,后面两句我还怎么说?” 李玄这时已经吓得不能回话,不断在地上磕头。 杨金水使了个眼色,芸娘弯下了腰,去扶李玄,李玄却像见鬼似的,连忙往旁边一挪。 “起来!”杨金水声调硬了。 李玄又是一怔,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兀自有些发抖。 杨金水:“扶他坐下。” 芸娘扶着他的手臂,李玄硬硬地坐了下去。芸娘又给他那只大盏里倒满了酒。 杨金水:“喝了。” 李玄两只手颤着,端着那盏酒,费了好大劲才喝了下去。 杨金水:“第二句话,干爹平时待你如何?” 李玄又要站起,却被站在身边的芸娘按住了,只得坐在那里说道:“干爹待儿子有天覆地载的恩情……儿子死也报答不了……” “有良心。”杨金水大声接了一句,“倒酒。” 芸娘又给他那盏里倒满了酒。这回不待杨金水说,李玄端起酒就喝,却被杨金水伸手按住了:“这杯酒等我说完了,你愿意干再喝。” 李玄这时已经不再像刚才那般害怕了,大声答道:“我这条命本是干爹的,愿不愿也由不得我,您老就快说吧。” 杨金水:“那好,那我就说第三句。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里,芸娘和你一起睡。” 尽管已经明白,听了这句话李玄还是僵直在那里。 杨金水站起来了:“我的三句话都说完了,这杯酒喝不喝你自己看吧。”说完便向门口走去,走出门反手把门带上了。 李玄终于醒悟了过来,突然转过头望着芸娘,大声吼道:“端杯,伺候老子喝!” 12浙直总督署衙前大坪 大约到寅时了,天还在将亮未亮之际,这里便布满了兵士。外围一圈火把,钉子般站着拄枪的兵;八字墙两侧是两行火把,站着挎刀的兵。 透过敞开的大门还能看到,两行火把照耀下的兵丁一直排到二堂、三堂。 谁都不发出一点声响。这一夜偏又没有风,连那根偌长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着,更透出人的肃杀! 是要杀人了。大坪的旗杆前,立着四根斩人的柱子,两根柱子上一根绑着常伯熙,一根绑着张知良,另两根还空在那里。 “谁!”突然大坪的外围起了喝问声,一个队官领着两个兵士向几盏灯笼迎去。 “织造局衙门的。”灯笼那边答道。是四个兵,护着三个人走过来了。 那三个人中间的一个便是李玄,他这时显然醉了,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搀着,走了过来。 那队官:“是新安江河道监管李玄吗?” 搀着他的一个太监点了下头,李玄自己却抬起了头,饧着眼,答道:“是老子……开刀问斩吧……” 那队官:“扶过去吧。” 一行走到了大坪的柱子前,看到绑在柱子上的常伯熙、张知良,李玄停住步不走了:“你们先来了……” 常伯熙闭着眼,张知良却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们冤哪!你去跟杨公公求个情吧!” 李玄:“求……什么情?没出息……来,把老子也绑上。” 张知良绝望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玄见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昆曲:“‘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唱着,竟推开了扶他的两个太监,带着舞姿,“‘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唱到这里,一个亮相还没摆稳,便一跤醉坐在地上。 两个太监又立刻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 那队官,还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 李玄:“……快、快,给我也绑上……” 队官:“部堂大人有话,李公公是宫里的人,不上刑具。”说到这里,他对着左右两个太监:“先扶到门房看着。” 两个太监搀着李玄,四个兵丁跟着,向大门走去。 13浙直总督署签押房 这里几根巨烛也在熊熊地燃着,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沉着脸坐在房中的椅子上,在等着正看奏疏的胡宗宪。 由于没有风,几个人又都闷坐着,总督署院子里的虫叫声就格外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烦。 “请朝廷延缓改稻为桑的话为什么还是没写?”胡宗宪将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杨金水,杨金水却闭着眼冷冷地坐在那里。 郑泌昌只好回道:“我们和杨公公反复议了,改稻为桑是国策,是不是延缓推行实在不是我们该说的。如果朝廷念在我们发了大水,皇上圣明,一道旨叫我们今年不改了,那时我们遵旨就是。” 胡宗宪:“要是朝廷没有不改的旨意呢?” 郑泌昌:“那我们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胡宗宪倏地站了起来:“你们勉为其难?你们有什么难?几十万人的田全淹了,许多户百姓现在就断了炊,秋后没有了收成,现在连一斗米都借贷不到,还叫他们改稻为桑,桑苗能吃吗?” 何茂才:“那现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经淹了,许多人没粮还是没粮。” 胡宗宪:“由官府请朝廷调粮借贷,叫百姓抓紧时间赶插秧苗,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借贷的粮食今年还不了,分三年归还。因此,这三年内不能改稻为桑。照这个意思写上去!”说着胡宗宪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摆。 郑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又都望向杨金水。 “要是这样写,我可不署名。”杨金水终于说话了,眼睛却还闭着。 胡宗宪也不再给他颜色,立刻问道:“那杨公公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织造局,只管给朝廷织造丝绸,我能有什么意思?”杨金水还是闭着眼。 胡宗宪:“为了丝绸,饿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 杨金水睁开了眼:“那是你们的事。” 胡宗宪的眼中闪出了光,定定地望着杨金水。 签押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院子里的虫鸣声又响了起来。 突然,胡宗宪一掌往大案上拍去:“决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杨金水开始是一愣,接着缓过神来,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站了起来:“谁决口淹田了?!决了堤,你要抓人,我把人也给你送来了,你还想怎样?胡部堂,你们做地方官的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不行,我头上只有一片云,我这片云在宫里!你可以不买阁老的账,我可是归宫里管。翻了脸,自有吕公公跟皇上说去。” 胡宗宪的眼里冒着火,但不再跟他争吵,说道:“用不着请吕公公跟皇上说了。我是浙直总督,我也能进京,也能见皇上。来人,叫马宁远进来!” 郑泌昌和何茂才当即一怔,杨金水也立时没有了刚才的气焰,眼睛中冒出的光也慢慢收敛了,三个人都不禁向门边望去。 马宁远还是穿着那身便服,走进来时十分的平静。三个人都望着马宁远,马宁远却不看他们,径直走到胡宗宪面前,从衣襟里掏出一叠供状:“怎么毁堤,都有哪些人合谋,罪职都写在这上面。我签了名,常伯熙和张知良都签了名。现在呈给部堂大人。” 胡宗宪深深地望着马宁远:“放下吧。” 马宁远双手将供状放在大案上。 胡宗宪:“你下去吧。” 马宁远退后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卑职就要走了……欠部堂的大恩大德,卑职只有下辈子再报偿了。”说完,给胡宗宪重重地叩了个头,这才站起,也不再看那三个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三个人这时都懵在那里。 胡宗宪:“这份供状你们要不要再看看?” 三个人都没有吭声。 胡宗宪:“不想看就不要看了。我胡宗宪也希望这份供状永远不再有第二个人看到。可逼反了浙江的百姓,倭寇趁机酿成大势,我胡宗宪不但要献出这颗人头,千秋万代还要留下骂名!因此,我不能让有些人借着改稻为桑乱了浙江,乱了我大明的天下!我没有退路,你们也不要打量着有退路。我再问一句,这道奏疏你们改不改?” 三个人眼睛望着地,好一阵沉默。 杨金水开口了:“部堂既然这样说了,真为了我大明朝的天下好,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茂才望向郑泌昌:“照部堂的意思改吧?” 郑泌昌:“好吧。”说完,慢慢向那书案走去。 14北京严嵩府书房 “好、好……”也是大书案前,严嵩说这两个“好”字的时候,嘴在颤着,连带着头和须都在抖着,一下子显出了老人中风时的症状。 严世蕃本来像一头困兽在那里来回疾走,见到罗龙文还有另一个中年官员露出惊慌的神色向严嵩疾步走去,便也停了下来,向父亲望去。 罗龙文两人已经奔到严嵩的身边,扶着他,抚着他的背:“阁老,阁老,不要急,不要急……” 严嵩慢慢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望着面前书案上那道奏疏。 奏疏旁还有一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郑泌昌何茂才敬呈”。 “真是人心似水呀!”严嵩右边那个中年官员一边继续抚着他的背,一边愤慨地说道,“他胡汝贞走到这一步万万让人难以想到。” 字幕:刑部右侍郎鄢懋卿。 “好嘛!”严世蕃咬着牙,“我们可以扶起他,现在还能踩死他!龙文,策动御史上奏疏,立刻弹劾!” “住口!”严嵩缓过气来了,那只枯瘦的老手在面前的奏疏上拍了一掌。 严世蕃不吭声了,两眼却还横着,狠狠地盯着地。 严嵩:“我问你,问你们,毁堤淹田是怎么回事?” 罗龙文和鄢懋卿自然不敢接言,严世蕃也没有接言,两眼依然横着,望着地面。 严嵩:“说!” 严世蕃:“说就说吧。改稻为桑的国策推不动,他胡宗宪又首鼠两端,不淹田改不动,淹了田就改动了,就这么回事。” 严嵩想说话,那口气又觉着一下子提不起来,便停在那里,两眼慢慢闭上了。 罗龙文给严世蕃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冷静下来。 严世蕃走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罗龙文轻轻地在严嵩耳边说道:“事先没跟阁老请示,是我们的错。本意也是怕阁老忧心,想干完了以后再跟阁老详细禀报。浙江那九个县的田,今年的青苗总是要改成桑苗的,不淹是改,淹了也是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我们也只能这样干了。本来像这样的事,胡宗宪只要和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他们一个口径,报个天灾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他这次竟如此不可理喻。好在他总算还有些顾忌,只报了个河堤失修。我想,无非是出个难题而已,大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改稻为桑的国策不能推行大势已经不可收拾!”严世蕃又焦躁起来,“他现在逼着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联名上了这道疏,公然提出三年不改。国库这个样子,能支撑三年吗?” 鄢懋卿:“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 罗龙文:“不是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的事,高拱、张居正那些人有了这个由头一起哄,事情便难办。我担心的是他胡宗宪那里还揣着马宁远的那份供状,吕公公那边有了顾忌就不一定和我们一起硬顶。我想,当务之急是阁老得立刻去见吕公公,然后一起去觐见皇上。只有皇上还决心要改稻为桑,剩下的事都好办。” 严世蕃的脸色慢慢好些了,深深地望了一眼罗龙文,又望向严嵩。 严嵩叹了口气:“八十一了……这条命也该送在你们手里了……” 罗龙文、鄢懋卿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来。 严世蕃满脸的厌烦,却也不得不跪了下来。 严嵩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慢慢拿起那道奏疏:“遵你们的旨,我进宫吧。” 15西苑玉熙宫精舍 嘉靖在那尊圆形的明黄垫坐墩上慢慢站起了。 严嵩也连忙吃力地在旁边的矮墩上跟着站起了。 吕芳手里捧着那道奏疏,静静地站在那里。 嘉靖慢慢地踱着,顾自说道:“《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有云,‘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固久。’是宽亦误,严亦误,岂百姓迷哉?朕亦迷也。尔等不迷乎?” 严嵩扶着那个矮墩慢慢跪下去了,吕芳也跟着跪下去了。 严嵩:“宽严失误都是臣等的过错。浙江的事自然是胡宗宪最清楚,臣以为是否立刻召胡宗宪进京,一是赈灾,一是改稻为桑,到底还能不能兼顾,臣等同他一起议个妥善的法子。” 嘉靖这时已踱到了那排大书橱前,在贴着“浙江”标签的那个书橱前站住了:“神仙下凡问土地。就把土地爷请来吧。” 严嵩:“是。” 嘉靖:“还有两个人,一起请来。” 跪在地上的严嵩和吕芳都默跪着,等听下文。 嘉靖:“这两个人,一个姓杨名金水,是吕公公的人;一个姓谭名纶字子理,是裕王的人。连同严阁老你那个胡宗宪,三路诸侯,山神土地一起来!” 严嵩不禁一怔,向吕芳望去。吕芳却淳淳地跪在那里,既不看他,也无表情。 严嵩不得不答道:“是。” 16北京前门外 农历五月下午的太阳仍然很高,斜照在北京前门巍峨的城楼上反射出的光还是耀人眼目。 画外音从远处传来:“北京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对所有进出的人都是敞开的。只是遇有皇室仪仗和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便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才解禁。嘉靖四十年五月二十一的下午未时,前门的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贤良祠的驿丞也已带着四个驿卒和一顶绿呢大轿在这里迎候。按规制,这是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进京了。” 然而在这里迎候的不只是贤良祠的驿丞,还有一名宫里的四品太监领着四个小太监,旁边摆着一顶蓝呢大轿也在这里迎候。 偌大的门洞中驿丞、驿卒和太监们静静地迎候,不远处一群马队扬起的烟尘出现了。 那马队渐驰渐近了,胡宗宪的亲兵队长领着四骑在前,接着便是胡宗宪,跟着是谭纶,再后面是杨金水,最后面便是胡宗宪的另外八个亲兵和杨金水的四个随从。 到了前门,亲兵队长和所有的亲兵还有四个随从都下马了。 胡宗宪和谭纶也下马了,把缰绳一扔,向迎来的贤良祠驿丞等人走去。 只有杨金水还坐在马上,此时仍在喘气,两个随从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下来,却依然迈不动腿。后来,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 那驿丞含着笑陪着胡宗宪走到绿呢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胡宗宪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谭纶和亲兵队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那个迎候的四品太监这时也亲自搀着杨金水走到了蓝呢大轿前,替他掀开了轿帘。杨金水却不上轿,握着他的手腕贴近去,低声问道:“皇上为什么叫我也来?老祖宗那儿有什么话?” 那四品太监摇了摇头:“老祖宗是菩萨,您也知道,漫说是我们,司礼监那几个头都从他老人家那儿听不到一星半点的圣意。” 杨金水茫然了,愣在那里兀自不上轿。 那四品太监:“杨公公,老祖宗这时正在司礼监等您呢。” 杨金水才猛地一下醒悟了,费劲地贴着那四品太监的手臂钻进了轿子。 17西苑司礼监值房 “干爹!”人还在门口,杨金水便一声贴心贴肺的呼喊,迈进门直奔到坐在那里的吕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吧。”吕芳的声音仍然很平和。 杨金水爬了起来,从吕芳身旁的茶几上双手捧起那个茶碗送了过去,两眼中露出的那种探询,如同在等候审判。 吕芳静静地坐着,其实过了也没多久,但杨金水端茶碗的手已在微微发颤。 “你喝了。”吕芳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这句话在杨金水却如听纶音,两眼立刻闪出光来,揭盖碗时手仍然止不住还有些颤抖,但神情已十分激动,一口将吕芳那碗茶喝了。 喝完茶,杨金水挨着吕芳的腿边蹲下,为其有轻有重地捶了起来,那张脸无限依恋地抬望着吕芳:“干爹……四年了……您又见老了……”说到这里,竟真的哭了起来。 吕芳轻叹了一声:“过一天是一天吧。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皇上。” 杨金水吓得一颤:“现、现在就见皇上……” 吕芳:“你什么都没瞒我,我自然什么都不会瞒皇上。毁堤淹田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你去,再把详情细细向他老人家说一遍。” 杨金水依然六神无主:“那儿子这回的罪过……” 吕芳:“你也是为了宫里好。难得是你不隐瞒,这便是最大的忠。一两个县嘛,皇上心里揣的是九州万方。” 杨金水:“干爹……儿子……” 吕芳:“什么也别说了,准备见皇上吧。” 18西苑玉熙宫 名曰见皇上,见是见不着的,杨金水这时跪在大殿和精舍间那道纱幔外,也许是因为洗了脸换了衣,其实更是因为心里有了底,跪在那里便显得端正而肃定。 “严世蕃那封信你亲眼看见了?”里面传来了嘉靖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奴才亲眼看见了。信是写给郑泌昌、何茂才的,叫他们干脆把田给淹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 “马宁远的那份供状你亲眼见了吗?”里面又传来嘉靖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胡宗宪当时叫奴才和郑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们俩人都没有看。” “你觉得胡宗宪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嘉靖的这句问话声明显高了些。 杨金水一凛,不禁望向站在旁边的吕芳。 吕芳:“有什么就答什么。” “是。”杨金水也提高了声调,“回主子,奴才觉得胡宗宪这样做至少有三个心思。” “哪三个心思?”嘉靖紧接着问。 杨金水:“回主子,第一,胡宗宪肩上的担子重,倭寇闹得厉害,他害怕百姓失了土地再一闹事,内忧加上外患,那个时候他担不起罪过。第二,裕王府那个谭纶在他身边,他应该也受了些影响。第三,他对严阁老感情还是深的,但对小阁老做的事总是不以为然。” “吕芳。”嘉靖这时在里面唤了一声吕芳。 吕芳连忙掀开纱幔走了进去。杨金水的头还低着,那两只耳朵却竖了起来。 里面又传来了嘉靖的声音:“你用的这个杨金水还是得力的。明里不要赏他,暗里给他奖点什么吧。” “是。”接着是吕芳的回答声。 杨金水那张脸虽然低着,但那份激动光看背影也能判断出来。 “通知严嵩叫他明天就带胡宗宪进宫。还有,叫裕王一起来。”嘉靖的话音随着镜头拉出了玉熙宫,在紫禁城上空向远处回响。 19北京严嵩府大门外 “停轿。”随着胡宗宪在轿内的这一声,大轿还有他的亲兵马队在离严府大门还有三十余丈开外便停下了,胡宗宪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也就是戌时初,天也才将将黑。胡宗宪连晚饭也没吃,在贤良祠换了一身便服就来到了这里。下轿后,他站住了,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经多次来过的府第。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上,“严府”两个颜体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沧桑,二十年前刚中进士时严嵩在这里召见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可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却觉得是那样遥远。他决定一个人徒步走完这段路,即将纷至沓来的责难和难以逆料的谋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后的心理准备。 “你们就在这里候着。”说完,他从亲兵队长手里接过一个四方的包袱,一个人向大门走去。 20北京严嵩府门房 “哟,是胡大人。”那个门房显然也是故人,见到胡宗宪这一声里便能见出久违的亲切,但这种亲切中又明显透着陌生。 胡宗宪当然能感觉到他目光中那种既有久违又有审视的神色,带着笑问道:“阁老还好吧?” 门房:“还好。” 胡宗宪:“烦请带我去拜见老人家吧。” 门房沉吟了,好一阵才说:“真不好跟胡大人说这句话,下午阁老就有吩咐,胡大人是皇上召来的,他不宜先见你。” 胡宗宪一怔。一路上,到严府后种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他都想像过了,但严嵩竟不见他,这却实在出人意料。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难言的心酸,沉默了好一阵子,深深地望着那门房说道:“烦请你去禀告阁老,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先见他老人家。” 那门房又犹豫了片刻,才勉强说道:“胡大人就先在这里等等吧。” 胡宗宪坐了下去。 21北京严府内严世蕃书房 其实胡宗宪已经不知道这两年来严府格局的变化。由于年老力衰,严嵩已经失去当年那种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在内阁,实际权势都已经被严世蕃取代,何况家里。阖府上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实际上都得听严世蕃的安排,然后才敢去干。不让胡宗宪进府本是严世蕃的吩咐,这时那门房当然得到严世蕃那儿要回话。 他犹犹豫豫地来到了这里,站在书房门口,轻声唤了一声:“小阁老。” 严世蕃正在屋子中间来回走着,一边口述;鄢懋卿则坐在书案前飞快地写着。 严世蕃只是白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门房,继续口述道:“‘臣既不能上体圣忧,又不能下苏民困。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误国误民,其何堪封疆之任?倘蒙圣恩,准臣革去浙直总督及浙江巡抚之职,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臣胡宗宪叩首再拜。’”说完这句,他才望向那门房:“是不是胡宗宪来了?” 门房:“回小阁老的话,是胡宗宪来了。” 严世蕃:“我教你说的那些话,你没跟他说?” 门房:“奴才说了,他说叫我禀报阁老,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先来看阁老。” 严世蕃拿起鄢懋卿记录的辞呈一边看,一边对门房说:“去告诉他,就说阁老说,这里是私邸,要是谈公事明天可以到朝堂上谈,内阁也可以派人到贤良祠跟他谈。要是谈私事,严府跟他胡宗宪无私可言!” 门房有些踌躇,轻声说道:“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太伤他……” “伤你妈的头!”严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书案上的砚池便向门口砸去。 门房吓得连忙一躲:“奴才这就去说……”一边急忙向外面奔去。 他这一砸,弄得正在写字的鄢懋卿没了墨汁,幸好平时就经惯了这样的事,不惊慌也不尴尬,喃喃地说道:“得重新磨墨了……” 严世蕃:“叫人来磨不就得了,这也要问?”说着,走了出去。 22北京严嵩府书房 一向笃定守静的严嵩,今天晚上却显然有些心神不定。他躺在书房中间那把躺椅上,平时听读时闭着的那两只眼睛,这时仍然睁着,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像是在听耳旁的读书声,又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罗龙文坐在他身旁一盏立竿灯笼下,正在读着《道德经》第五十八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 听到这里,严嵩抬了抬手,罗龙文便停下了。严嵩眼睛仍然望着屋顶:“你说,皇上说这段话,是不是在哪里听到了毁堤淹田的风声……” 罗龙文一怔,接着答道:“应该不知道。浙江各级衙门都是我们的人,织造局市舶司那边都是吕公公的人。他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肯定不敢露出半点风声。别的人不知道内情,又没有证据,谁也不敢闻风传事。” 严嵩:“那皇上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呢?” “皇上要是起疑,也一定是从胡宗宪那条线捅上去的!”一声嚷叫,严世蕃已大步跨了进来,“胡宗宪是跟那个谭纶从淳安回杭州后抓的马宁远。马宁远这份供状谭纶说不准就知道。他知道了也就会告诉裕王,如果皇上真听到什么风声,就是这条线来的!” 严嵩摇了摇头:“不会……胡汝贞平生谨慎,就是审马宁远也不会让第二个人在场,更不会把供状给谭纶看。” 严世蕃:“都这个时候了,您老还这么相信他。” 严嵩:“不管怎么说,胡汝贞是我一手带着他走过来的。他的为人我比你们清楚。再说,皇上真是从裕王那儿知道了这事,高拱、张居正还有那个徐阶,他们不会不知道,也不会没动作。”说到这里他就把着扶手要坐起来。罗龙文连忙搀着他坐了起来。 “一切等胡汝贞来了以后,我一问也就明白了。”严嵩的目光望向了门外,“他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去问问门房,他来了没有?他一到,立刻领他来见我。” 严世蕃:“我刚问的门房,没来。爹,事情都昭然若揭了,您老就不要再心存旧念好不好?胡宗宪不会来了。” 严嵩又默了一会儿,接着肯定地说:“他一定会来……” 23北京严嵩府门房 胡宗宪怔怔地站在那里,眼中浮出的满是伤感。 那门房也有些心中不忍了,轻轻地说道:“反正明天阁老会和胡大人一起去见皇上。有什么心里话,明天见了面也可以说……” 胡宗宪慢慢望着他:“多承好意……方便的话,就请再禀报阁老一声,有些话等到明天再说恐怕就晚了。” 门房:“好,我一定禀告。” “告辞了。”说完这话,胡宗宪大步走出门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1北京严世蕃书房 “誊录好了吗?”严世蕃带着罗龙文一进来就问道。 “都誊录好了。”鄢懋卿在书案前站了起来,将那份严世蕃口述的胡宗宪辞呈又吹了吹,递给严世蕃。 严世蕃接过辞呈:“老头子还在等着胡宗宪呢。你们过去陪他,我去贤良祠,跟他摊牌!” “好。”罗龙文、鄢懋卿同时答道。 “打轿!”严世蕃一边嚷着,一边大步走了出去。 2北京裕王府寝宫 高拱坐在这里,张居正也坐在这里,只有徐阶没来。 裕王这时显然也处于十分不安的状态之中,一个人在屋子中间来回踱着。 “这个时候只能以静观变。”高拱说道,“皇上公然点名叫谭纶一起进京,是已经把账算到我们头上了。在王爷见皇上以前,不能见谭纶。” “不见正示人以心虚。”张居正立刻反对,“谭纶本是王爷府的詹事,进了京没有不见的道理。再说,王爷是朝野皆知的皇储,出了这么大的事,关心国事才是应有的态度。” 高拱:“关心也不在今天晚上。今晚见了谭纶,明天皇上问起说了些什么,王爷如何回答?”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李妃的声音从寝宫和卧室那道门里传来。 高拱和张居正一怔,都站了起来。裕王也站住了,却扬了扬手,示意高拱、张居正坐下。 李妃在里面接着说道:“张居正说的是正论。王爷,今天晚上应该见谭纶。最好让冯保去叫他来。” 裕王,还有高拱和张居正眼睛都是一亮,互相望了望。 李妃在里面继续说道:“父子一体,没有什么应该瞒的。” 张居正:“惭愧。我们的见识反而不及王妃。” 裕王又望向了高拱。 高拱点了点头:“叫冯保去确是高招。” 裕王这才对门外说道:“传冯保。” 3北京贤良祠胡宗宪卧房 “小阁老,我这里没有什么马宁远毁堤淹田的供状。”胡宗宪语气平静而执著。 严世蕃的两眼瞪得像灯笼,死死地盯着他,好久才说道:“好,好,没有就好!有,也不过将我们父子罢官革职坐牢!可不要忘了,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把我们赶了下去,内阁那几把椅子,也轮不到你坐!” 胡宗宪静静地坐在那里,以沉默相抗。 严世蕃被他的沉默激得更恼怒了:“你是执意要将那份供状交给裕王作为改换门庭的进见礼了?” 胡宗宪:“世蕃兄,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度天下人,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我胡宗宪。还有,阁老已经八十一岁了。你可以不念天下苍生,但不应该不念自己的白发老父!” “你有什么资格训我!”严世蕃咆哮了,“大明朝两京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担着,天下苍生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在浙江改稻为桑的国策你还施行不施行?” 胡宗宪:“施不施行,我在奏疏里已经说了。” 严世蕃:“那就是说你已经铁了心了?” 胡宗宪又沉默了,坐在那里不再接言。 严世蕃气得在那里开始发颤,突然,他举起右手在自己的右脸上掴了一掌:“该打!这一掌是代我父亲打的。” 胡宗宪一愣。 严世蕃接着举起左手在自己的左脸上又掴了一掌:“这一掌是我自己赏自己的!我们父子俩怎么都瞎了眼,用了你这个人到那么重要的地方做封疆大吏!” 胡宗宪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门边:“这个封疆大吏我也早就不想做了。你们可以上奏皇上,立刻革了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严世蕃接着就顶上这一句。 胡宗宪:“想要我怎样,小阁老就直言吧。” 严世蕃:“那好。辞呈我已代你拟好了。你自己照着抄吧。” 说完,严世蕃从怀里掏出那封辞呈往茶几上一拍,径直走了出去。 4北京裕王府寝宫 “禀主子,奴才已经把谭纶谭大人请来了。”冯保一进门便跪下叩了个头。 裕王和高拱、张居正都对望了一眼。 裕王:“叫他进来吧。” “是。”冯保站了起来向外面叫道,“谭大人,王爷叫你进来。” 谭纶走了进来,对着裕王跪了下来:“臣谭纶叩见王爷。” 裕王:“起来吧。” 谭纶站了起来。冯保便躬着身,向门边退去。 “站着。”裕王唤住了他。冯保立刻弯腰站在那里。 裕王:“今天晚上我放你的假,你回宫一趟吧。” 冯保一怔:“主子,奴才回宫干什么?” 裕王:“去告诉吕公公,就说今晚我召见谭纶了。” 冯保大惊,扑地又跪了下去:“主子!主子!奴才怎敢做这样的事!” 裕王:“怎样的事了?天家无私事。我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我的事都是大明的事。叫你去,你就去。” 冯保兀自跪在那里发愣。裕王跺了一下脚:“听到没有?” 冯保:“奴才遵旨。”这才爬了起来,满脸愕然地退了出去。 5北京严嵩府书房 钟鸣鼎食之家,况是相府,连夜都有报更的。这时报初更的梆声从前院不远处传来了。一直躺在躺椅上的严嵩倏地睁开了眼:“是报更了吗?” 鄢懋卿:“是,初更了。老爹,胡宗宪不会来了。” 严嵩的老眼中终于浮出了难得一见的伤感:“真正想不到的……懋卿,你那天说人心似什么来着?” 鄢懋卿:“人心似水。” 严嵩摇了摇头:“水是往下走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罗龙文和鄢懋卿的目光一碰。 罗龙文:“明天卯时就要进宫,您老还是歇一会儿吧。” 严嵩:“不睡了,就在这里,坐更待朝吧。” 6北京西苑禁门朝房外 胡宗宪这天晚上自然也在“坐更待朝”,才寅时正就离了贤良祠来到了宫门外,在朝房等着。卯时初,景阳钟响了,他第一个就来到了西苑禁门朝房,在这里等着严嵩和裕王。 远远的,一顶王轿和一顶抬舆来了! 胡宗宪茫然的两眼这时露出了更加复杂更加痛苦的目光,皇上还没见,这时却要先见不能相见又不得不见的严嵩,还有那个与自己理不清关系的裕王。 裕王的轿停下了,严嵩的抬舆也停下了。按礼制,必须先叩见亲王。胡宗宪就地跪了下来,目光中看见了裕王那金黄色王袍的下摆和绣着行龙的朝靴,便叩下头去:“臣胡宗宪叩见裕王殿下!” 裕王站住了:“你辛苦了。”是那种想尽力示出安慰又不能过于亲切的语调。 严嵩也被随从搀着走过来了,胡宗宪就地转了一下身子,向那两双脚的方向也叩了个头:“属下胡宗宪叩见阁老。” 严嵩漠漠地望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平淡:“不用了。觐见皇上吧。” 胡宗宪凛了一下,少顷才答道:“是。”等他站起来时,裕王和严嵩已经进了西苑禁门朝房。他跟着也走进了西苑禁门朝房。 7西苑玉熙宫外殿 裕王是有座位的,按亲王规制,又是皇储,坐在嘉靖下首的东边;严嵩在七十五岁那年也已蒙特旨赏坐矮墩,坐在嘉靖下首的西边;吕芳照例是站在嘉靖身边稍稍靠后的位置。这样一来,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胡宗宪一个人。 嘉靖依然是宽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冬季穿的那身薄薄的丝绸,到了这夏季反而换成了厚厚的印九龙暗花的淞江棉布。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常年修道打坐练成的正果,其实是常年服用道士们给他特制的冬燥夏凉的丹药在起作用。这一点无人敢说破,反倒成了许多人逢迎的谀词,他自己受用的显耀。 “胡宗宪。”嘉靖开口了。 “臣在。”胡宗宪尽力平静地答道。 嘉靖:“一个四品的知府,一个四品的河道监管,两个科甲正途的知县,你举手就杀了。好气魄。” 胡宗宪一凛:“回皇上,依《大明律》,主修河道的官员河堤失修酿成灾害等同丢城弃地。臣身为浙直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奉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嘉靖:“可不可以先上奏朝廷然后依律正法?” 胡宗宪一怔:“回皇上,当然也可以。” 嘉靖:“这就有文章了。朕的记忆里,你是个谨慎的人嘛,这一次不但先斩后奏,而且杀的既有小阁老的人,还有吕公公的人,你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 这话一出,严嵩站起了:“回皇上的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 嘉靖:“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裕王。” 裕王连忙站了起来:“儿臣在。” 嘉靖:“年初,你跟朕说你府里那个做詹事的谭纶是个人才,想把他放到浙江去历练历练。现在历练得怎么样了?” 裕王自然紧张了,想了一下,才答道:“回父皇,谭纶开始去是在胡宗宪总督署做参军,现在在戚继光的营里帮着谋划军事。时日不久,谈不上什么建树。” 嘉靖:“有建树也不一定要在阵前斩将夺旗。敢为天下先还不是有建树?” 在嘉靖背后墙上有几个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裕王立刻跪了下去。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出奇的沉寂。 胡宗宪倏地抬起了头:“回皇上!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弃,委以封疆重任。但既任封疆,则臣一切所为,除了听皇上的,听朝廷的,臣绝不会听他人指使,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至于此次既未能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又在臣之任地出了这么大的水灾,一切罪责,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更与他人无关。”说到这里,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奏本,“这是臣请求革职的辞呈,请皇上圣准。” 这倒有些出人意外,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嘉靖把胡宗宪好一阵望,也不叫吕芳去接那个辞呈,先转对裕王:“听到没有,胡宗宪在为谭纶开脱呢。你起来吧。” “是。”裕王站了起来,低着头又坐了下去。 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胡宗宪,语调渐转严厉:“真像你说的那样,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弃地,且扰乱了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要治你的罪,革职就完了?” 胡宗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听凭皇上发落。” 嘉靖:“我再问你,新安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一场大水便堤塌成灾,事前你就一点也没有觉察吗?” 严嵩、裕王包括吕芳这时都真正紧张起来,目光全都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臣也曾巡视过河堤,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是臣失察之罪。” 嘉靖:“只是失察吗?” 所有的目光又都紧张地盯住了胡宗宪。 胡宗宪:“回皇上,是不是河堤失修,臣这里有新安江河道总管马宁远和协办委员常伯熙、张知良三人的供状,请皇上圣察!”说着竟从衣襟里掏出了马宁远那份供状! 所有的人都懵了,玉熙宫大殿的空气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嘉靖回头望了一下吕芳,吕芳也望了一下嘉靖,只好走了过去,接过那份供状,递给嘉靖。 嘉靖慢慢地展开了供状,两只眼冷沉沉地开始看了起来。 严嵩坐在那里,这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能看出,头和脸在微微地颤动。 裕王这时竭力调匀心气,两眼望着地面,尽力不露出任何神色。 嘉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了,先是有些意外,接着显出边看边沉思的状态,等到看完,脸色又完全平静下来。 “严阁老。”嘉靖突然唤着严嵩。 严嵩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居然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嘉靖脸上浮出的神色甚是复杂,既有一丝悯然,又有一些不然,便不再唤他,转过头问吕芳:“你知道这份供状里写的是什么吗?” 吕芳:“奴才不知道。” 嘉靖:“告诉你吧,这份供状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吕芳这时也是一愕,接着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长气,会意地望向嘉靖。 嘉靖这时也正望着他,把那份供状一递:“你拿过去,给严阁老也看看。” “是。”吕芳接过供状向严嵩走了过去。 嘉靖的目光不经意地瞟向了裕王,裕王却像未发生任何事一样,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嘉靖把目光收回来了,又转望向严嵩。 “阁老。”吕芳这时已经走到严嵩身边轻声唤道。 “嗯。”严嵩倏地睁开了眼睛,茫茫地望向吕芳。 吕芳:“供状皇上已经御览了,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严嵩眼睛一亮。 吕芳:“皇上叫你也看看。”说着把供状递给了他。 严嵩接过了供状,颤颤地翻开了第一页,也就看了一下,接着抬起了头:“皇上,字太小,臣老迈眼花,看不清了。” 嘉靖:“那就拿回去,给内阁的人都看一看。” 严嵩:“是。” 嘉靖:“还有一样,就是胡宗宪的辞呈,他自己提出请朝廷开他的缺。阁老,你认为要不要准如所请?” 严嵩这一回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 嘉靖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快:“你这话言不由衷。” 严嵩立刻扶着矮墩站起来。 嘉靖:“胡宗宪当兵部尚书,后来放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都是你向朕举荐的嘛。什么时候用人罢人都是朕一个人说了算了?” 严嵩被嘉靖说得愣在那里。 胡宗宪这时抬起了头:“当时阁老举荐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现在臣在浙江左支右绌,显然不符封疆之任。恳请皇上革去臣职。” 嘉靖两眼深深地望着他:“你这是想撂挑子了?!” 胡宗宪立刻把头伏了下去:“臣不敢。” 嘉靖:“敢不敢朕也不会让你撂挑子。你这个人有两点朕还是知道的,一是识大体顾大局,二是肯实心用事。浙江和南直隶是朝廷的赋税重地,就冲着那么多倭寇在那儿,眼下没有你无人镇得住。严阁老。” 严嵩:“臣在。” 嘉靖:“你以为如何?” 严嵩:“圣明无过于皇上。眼下浙直确实还少不了胡宗宪,但他的担子又确实太重了些。皇上既然问臣,臣以为让他辞去浙江巡抚的兼职,只任浙直总督一职。这样,让他既能够把握大局,又能够多把心思用在剿倭上。今年海上的商路必须要打通,织造局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一定要做成。这些责成胡宗宪尽力去办。” 嘉靖:“这才是老成谋国的话。至于浙江赈灾和改稻为桑的事,你们下去后叫胡宗宪和内阁的人一起好好议个法子。两难若能两顾总是好事。” 严嵩:“是。”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你听到没有?” 胡宗宪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回皇上,臣遵旨……” “唉。”嘉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我们都勉为其难吧。” 裕王和严嵩这时都跪了下去:“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嘉靖又望向了裕王:“还有那个谭纶,该历练还让他在浙江历练。击鼓卖糖,各做各行。你们该干吗都干吗去。”说完,大袖飘飘,向里边精舍走去。 裕王、严嵩和胡宗宪同时伏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8北京玉熙宫精舍 嘉靖这时已在蒲团上盘腿坐定,开始他每日打坐前的准备。 吕芳在那座偌大的紫铜香炉里用一块厚厚的帕子包着把手拎出了一把小铜壶,顺手在香炉里添了几块檀木,盖上香炉盖,这才拎着铜壶在一个紫砂杯里倒了一杯温热的水。然后他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捧着一个小瓷药罐,走到嘉靖面前,低声说道:“主子,该进丹了。” 嘉靖睁开了眼,伸出三根细长的指头从瓷药罐里拈出一颗鲜红的丹药,送进嘴里,又接过水一口吞了下去。 服了丹,嘉靖没有像平时那样入定打坐,而是望着吕芳:“你说这个胡宗宪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把我们都绕进去了。” 吕芳正颜答道:“没有人能把皇上绕进去。胡宗宪是被夹住了,左右为难。” 嘉靖:“是啊,他也挺苦啊!” “苦日子还在后头。”吕芳又拿起那块帕子擦拭着案上的水渍,“严阁老那边肯定不再认他了,以他的为人,也不会再投靠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浙江不能乱,改稻为桑的国策还得推行,两头不买他的账,不累死,也得愁死。” 嘉靖:“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剿倭要靠他,抚住百姓不造反也要靠他。不能让他累死,更不能让他愁死。国库没银子,得靠严世蕃他们去弄,八分归国库两分归他们朕也认了,七分归国库三分归他们朕也忍了。他们要是还想多捞,连个胡宗宪都不能容,逼反了东南,朕也就不能再容他们!裕王派到胡宗宪身边那个谭纶要保,看住他们,可人还是少了。暗中传个话给裕王那边,徐阶、高拱、张居正要是还奏请什么人到浙江去,一律批红照准。” 吕芳:“是。” 嘉靖:“还有,告诉杨金水,宫里这边不许再跟胡宗宪为难。” 吕芳:“奴才明白。” 9北京裕王府寝宫 “内阁的会议完了?”裕王站了起来。 坐在一边的谭纶也跟着站了起来。张居正走了进来。 张居正:“一切在御前就已成定局,这个会议与不议结果都是一样。” 几个人都默默地坐下了。 裕王:“那胡宗宪请求朝廷给浙江拨粮赈灾总该答应他吧?” 张居正摇了摇头。 “总得有个道理吧?”裕王又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气愤。 张居正:“还要什么道理?就是为了让浙直那些丝绸大户就地拿粮食把受灾百姓的田都兼并了去,还美其名曰‘以改兼赈,两难自解’。” 裕王:“你们呢,总得说话吧?” 张居正不语。 “徐阁老和高拱呢?”裕王这才发现徐阶和高拱没有一起来。 张居正:“胡宗宪不死心,跟着徐阁老和高拱又去了户部,还是想让户部给浙江调些粮去。” “户部能不能给他调些粮?”裕王望着张居正。 张居正沉默了,也深深地望着裕王。 裕王似乎明白了自己这是多此一问,手一摆,顾自说道:“户部是不能给他调粮的。” 张居正:“王爷,说句您不一定爱听的话,能调,这个时候我们也不会给他调了。” 裕王一怔,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张居正一字一顿地:“干脆,让浙江乱起来!” 裕王的眼睛睁大了。 张居正:“到这个时候了,臣等的意思也该跟王爷说明白了。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其实早已是土崩鱼烂。之所以能够维持,全靠逢迎圣意。宫里需求无厌,他们又层层贪剥,才落下这么大的亏空。王爷本知道,他们这一次想在浙江改稻为桑也是为了补亏空想出的法子。但这么大的事,连胡宗宪都知道一年内绝不可施行。可他们等不得,底下的人又认准了是个发财的机会,才竟然干出了毁堤淹田这般伤天害理的事。反正剜的是百姓的肉,其实剜的也就是我大明朝的肉,来补他们的疮!这么明白的事,朝廷上下竟然视若无睹!好不容易出了个胡宗宪苦心孤诣出来说话,其实也是为了他们好,他们都视若仇雠!连一个胡宗宪都容不下,这也是他们的气数尽了。王爷,长痛不如短痛,这一次干脆让浙江乱了,就当做我大明朝身上烂了一块肉。这块肉一烂,严党那个脓疮也就是该挤的时候了!” 真是振聋发聩!裕王被张居正这一番话说得脸上也渐渐现出了潮红,怔怔地站在那里:“徐阁老和高拱都是这么看吗?” 张居正:“这是臣等一致的看法。” 裕王又望向了谭纶:“子理,你怎么想?” 谭纶也站了起来:“是大谋略!只是苦了浙江的百姓。”说到这里,谭纶的目光显然从卧室那道门的方向看见了什么,便停住了话,低下了头。张居正也看见了,连忙站了起来,低下了头。两人几乎是同时:“王妃。” 裕王这才看见,李妃抱着世子走出来了。 裕王:“正议事呢,你又抱着世子出来干什么?” 李妃似乎永远是那副面若春风的样子,但这时眉眼中却显着肃穆,将世子往裕王面前一送:“不干什么,就让你抱抱世子。” 裕王显得有些厌烦,又不得不把孩子接了过来:“到底是干什么?” 李妃:“就想问问王爷,你现在有几个儿子?” 裕王:“有什么就直说吧。” 李妃却显得有些固执:“臣妾要王爷答我这句话。” 裕王:“明知故问,谁不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 李妃:“臣妾斗胆要说了,王爷这话又对又不对。” 对李妃其人,张居正和谭纶包括这时没来的徐阶高拱都心存着几分敬重,知道她虽然是个女流,却往往能往大处想,而且见识过人。这时见她这般行为,这几句问话,就知道她又有什么惊人之语了,不觉都抬起了头,望向她。 李妃正颜望着他们:“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在里面都听到了。大势所然,有些事本不是一时就能办好的。但有一条永远不能忘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王爷是皇储,接下来王爷手里抱着的世子是皇储。念在这一条,你们也得往远处想,要给王爷和世子留一个得民心的天下。” 这话一说,不只是张居正和谭纶,就连裕王也肃然起来。 李妃接着说道:“我刚才说王爷说得对,指的就是这个。冒昧说王爷说得不对,指的也是这个。王爷是皇储,也就是将来的皇上,大明朝所有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将来还是世子的子民。哪有看着子民受难,君父却袖手旁观的!胡宗宪尚且知道爱惜自己任地的百姓,王爷,还有你们,难道连个胡宗宪也不如吗?” 张居正和谭纶这时都望向了裕王,三个人相视的目光中都同时显出了男人那种特有的惭愧又带些尴尬的神色。 李妃不看他们,继续说道:“大明朝不是他们严家的大明朝,更不是他们底下那些贪官豪强的大明朝,他们可以鱼肉百姓,王爷,还有你们这些忠臣,你们不能视若无睹。” “天地有正气!”张居正激动地接言了,“王妃的正论让臣等惭愧。浙江的大局虽然已经无法挽回,但对那些受灾百姓,臣等确实应该争一分是一分。民心不可失!” 裕王这时把世子递给李妃,深望了她一眼,接着转问谭纶:“子理,你在浙江有些日子了,你想想,怎么样才能帮着胡宗宪,让那些受灾的百姓少点苦难?” 谭纶想了想:“我能帮的也就一条,尽力让官府和那些丝绸大户不要借着灾情把百姓们的土地都贱买了去,但这就必须要有粮食让他们度过灾年。臣在来京的时候曾和胡宗宪商议过,万一朝廷调不出粮食,臣就陪他到江苏找赵贞吉借粮。” “这个法子可行。”裕王立刻肯定,“赵贞吉是江苏巡抚,跟胡宗宪有深交,找他借些粮应该能借到。” 谭纶:“可就算能借些粮也不一定能阻止那些人兼并土地。现在胡宗宪不再兼任浙江巡抚了,民事归郑泌昌管,要是新任的杭州知府和淳安建德的知县仍是他们的人,有粮也到不了百姓的手里。” 裕王立刻转问张居正:“新任杭州知府是谁,定了没有?” 张居正:“他们早定了,是严世蕃的门生,翰林院的编修高翰文。” 裕王:“是不是上一科的探花,那个以理学后进自居的高翰文?” 张居正:“是这个人。用他,也可见严党那些人费了心思。这个人写了几篇理学的文章,在朝野有些影响,也没有什么钻营的劣迹。这一次‘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口号就是他提出来的。内阁议事的时候,严世蕃和他的那些同党把这个人都捧上了天。” 裕王又怔住了:“郑泌昌的巡抚,这个人的杭州知府,浙江这一回不乱也得乱了……” “淳安和建德知县呢?”李妃抱着孩子又插言了。 张居正:“这两个缺倒是没议。他们的意思还不是让郑泌昌和高翰文去挑人就是。” 李妃:“这两个县可不可以派两个好官去?” 裕王:“巡抚和管淳安建德的知府都是他们的人,争两个知县有用吗?” “有用。”谭纶接道,“王爷,王妃的话有道理。怎么说,直接管百姓的还是知县。关口是这两个人只是好官恐怕还不够。淳安全县被淹,建德半县被淹,从上到下,那么多双眼睛全盯着贱买这些被淹的田。要救百姓,就要抗上!尤其是淳安这个知县,这个时候去,就得有一条准备,把命舍在那里!” 张居正:“当今之世,这样的人难找啊……” 大家又都沉默了。 “人选我这里倒有一个……”谭纶过了好久才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在哪里?现在把他叫来。”裕王急问。 谭纶:“哪儿有这么现成的人就能叫来。” 裕王:“那你又说?” 谭纶:“人虽见不着,我这里倒有他的一篇论抑制豪强反对兼并的文章。王爷,王妃,还有张大人你们想不想知道他怎么说?” 张居正:“在哪里?” 谭纶:“谁带着文章到处走?因为写得好,我通篇都记下了。想听,我现在就背给你们听。” 10北京严府严世蕃书房 严世蕃这时显然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满意的杭州知府而高兴,因高兴而生喜爱,竟然露出了那种求才若渴礼贤下士的模样来,亲手从一个红木大橱里捧出一个盒子,走到那个不到三十岁的儒生面前。 那儒生站了起来。 字幕: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 “坐,坐。”严世蕃一边亲热地叫高翰文坐下,一边便去开那盒子。 罗龙文和鄢懋卿会意地对望了一眼。 盒子打开了,盒子里还套着四个小盒子。严世蕃先掏出了那个长条形的盒子,轻轻揭开,从里面拈出了一支毛笔。 那毛笔一看便感觉非凡:笔杆和普通毛笔一般粗细,却是黝黑里隐隐透出光来;沿着笔杆看下来,那笔套却是晶莹的和阗玉镂空磨尖做成的。 严世蕃先将笔杆、笔套示给高翰文看:“这笔杆是成祖爷派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犀角做的,之后再没有这么大的犀角了。”说着又拔起了笔套,露出了红里透亮的笔毫:“最难得是这笔上的毫!是嘉靖三十年云南的土司套了一条通体红毛的黄鼠狼的尾毫做的。给很多人看了,都说一千年只怕也只有这一只。这支笔不是送给你写字的,世第书香人家,传个代吧。” 高翰文已经看得眼睛发亮。 示完,严世蕃又将笔套上,放回长条盒中:“这一盒共四支,全是一样的。你拿着。”说着将盒子递给高翰文。高翰文木木地接过盒子。 严世蕃又一把捧起那个大盒:“还有三样,墨是宋朝的,有米南宫的款;砚也是宋朝的,有黄庭坚的款;这叠纸,是李清照的燕子笺。都给你,拿回去自己慢慢看吧。”说着,双手捧过去,见高翰文手里还拿着那个长条盒在发愣,便又说道:“搁进来,搁进来。” 高翰文这才将手里的长条盒放进大盒,却不敢接那大盒:“恩师,这么贵重的东西学生不敢受。” 严世蕃:“我给你的,你就收下。” 高翰文还在犹豫。 鄢懋卿说话了:“宝剑赠壮士!在我大明朝后进的翰林里,能受用这套文房四宝的人可不多。这是小阁老对你的赏识,还不收下?” 高翰文只得双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罗龙文这时做戏般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我们这些人也都该归隐山林了。这几样东西我向小阁老讨了多少回他不给,现在美人一去再无芳草了。” 高翰文连忙双手将盒子捧向罗龙文:“那罗大人现在拿去。” 罗龙文:“可别,浙江改稻为桑的大事我可干不了。一年之期大功告成,我们还等着你用这四宝写捷奏呢。” 高翰文双手捧着盒子举过头顶:“恩师放心,二位大人放心,学生此去,一年之内倘若不能为朝廷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就用这盒子里的笔墨纸写下自己的祭文!”说着跪了下去。 严世蕃双手把他搀起:“好好去,干好了好好回,朝里还有重任等你。” 高翰文满脸凝重,双目闪光地站了起来。 11北京裕王府寝宫 这里也有一双闪光的眼,是张居正在凝神兴奋地听着谭纶背诵。 裕王还有李妃也在认真地听着谭纶背诵。 谭纶:“……‘夫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以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者!’” “慢!”张居正止住了谭纶,“这几句话的意思好像在哪儿见过?” 谭纶:“正是。胡宗宪在上一道奏疏里就引用过,只改了一个字。最后两句就是。”说着,他又接着大声背诵起来:“‘是以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 “好!”张居正在腿上猛拍了一掌,站了起来,紧望着谭纶,“写这篇文章的人叫什么,现在哪里?” 裕王和李妃也定定地望着谭纶。 谭纶:“此人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在福建南平县任教谕。” “这就好办!”张居正抑制不住兴奋,“教谕转调知县是顺理成章的事。王爷,此人是把宝剑,有他去淳安,不说救斯民于水火,至少可以和严党那些人拼杀一阵!王爷,跟吏部说一声,立刻调这个海瑞去淳安。” 裕王也重重地点着头:“此人是难得的人选,我可以跟吏部去说。” “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谭纶却轻轻地泼来一瓢冷水。 裕王和张居正都是一怔,连此时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李妃都望向了谭纶。 张居正:“有什么难处?教谕转知县是升职,莫非他还不愿来?” 谭纶:“张大人这话在官场说得通,可在海瑞那里未必说得通。这个人我知道,自己愿做的事谁也挡不住。自己不愿做的事升官可引诱不了他。现在这个情形,以他的志向,叫他去淳安他应该会慷慨赴之。但有一个字,他越不过去。” 张居正:“哪个字?” 谭纶:“孝!” 这个字确实有分量。裕王、张居正和李妃又怔在那里。 李妃望着谭纶:“可不可以说仔细些?” 谭纶:“这个海瑞是海南琼州人,四岁便没了父亲,家贫,全靠母亲纺织佣工把他带大。中秀才、中举人,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就是科场不顺,中不了进士,那份志气也便慢慢淡了。现在把那颗心都用在孝养母亲上。说来你们不信,都四十出头的人了,他一个月倒有二十几个夜间是伺候着老母睡在一室。” “他没有娶妻吗?”李妃有些好奇,问道。 谭纶:“王妃问的正是要紧的地方了。他海门三代单传,怎能不娶妻?可到现在还只生了一个女儿。因此,要是叫他此时任淳安知县,很有可能便是壮士一去,风萧水寒!无论是奉养老母,还是为海门添嗣续后,‘孝’之一道,他便都尽不了了。” 李妃、裕王和张居正都沉默了。 “写封信,连同吏部的调令一起送去,叫他移孝作忠!”张居正铿锵地说道。 裕王和李妃又都深深地望着谭纶。 谭纶出神地想了少顷:“信可以写,能不能说动他,我可没底……” 张居正:“一起写,我来给你磨墨!”说着,就向西墙边的书案走去。 12北京户部 “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高拱将一纸文书递给胡宗宪,“你拿着这个到江苏,能借多少粮就借多少粮吧。” 胡宗宪慢慢接过那纸文书,折成两折放到怀中:“明天我就回浙江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做的我还会去做。徐阁老、高大人,我只想再说一句,浙江田少人多,倭匪猖獗,可每年给朝廷上的赋税却占了天下的七分有一。你们在朝堂上,多念着点浙江吧。” 徐阶和高拱的神色也立刻凝重起来,对望了一眼。 徐阶:“汝贞,你的难,我们知道。老夫也送你一句话,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你有这个心,必有这个果。好自为之吧。” 胡宗宪深深一揖:“多谢徐阁老教诲。” 13裕王府寝宫 谭纶在案头上写着信,张居正站在他身边盯着看。裕王和李妃还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这段话写得没力。”张居正打断了谭纶,“这几句我来说,你写。”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踱起步来,语调铿锵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个大声赞了起来。 李妃两眼笑着,目光中却隐隐地显露出一个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 谭纶已经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站了起来:“张太岳就是张太岳!你这封信,和海瑞那道疏,堪称双星并耀。有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说到这里又停住了,接着长叹了口气,“就怕这把宝剑真断在淳安,我谭纶便也真要多一个母亲了……” 李妃:“要真那样,就将他的母亲接到京里来,我们供养。” 14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院中 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大脚实实踏着的石板旁边是一眼井台。一双老人的手,紧握着一根麻绳,正在交替用力,将一桶水从深井里往上提。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老人用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稳稳地将那桶水从井口提过来,倒进了身旁一只空桶里。老人又准备将吊桶伸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想接过吊桶。 “松开!”老人的声音不大,但显着威严。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眼神关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 字幕:南平教谕海瑞。 从海瑞关切的眼神中,又传来了另一只桶的倒水声。海瑞提着扁担连忙走了过去,拿着铁钩便去钩水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人的声音,使得海瑞又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 但海瑞这一次没有走开,说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 老人没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了!这位老人提着两桶水健步向一座屋子的大门走去。 字幕:海母谢氏。 海瑞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走去。 15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 一个偌大的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腾漫开来。 蒸笼里是满满的一个一个用荷叶包着蒸好的荞麦粑。 站在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 满头大汗的那个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里拿出一个荞麦粑在手掌里翻着,对那女孩:“阿囡,阿爹要出远门,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这一个给阿婆送去。” 女孩咽了口唾沫,懂事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那个荞麦粑走了出去。 16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外 女孩双手捧着荞麦粑走过来了,远远地看见父亲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去。 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女孩立刻站住了,这儿离父亲也就一丈远。站在门口的海瑞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递过一个眼神,示意女儿过来。孩子捧着荞麦粑走过去了,走到门边,海瑞又向屋里摆了下头。 女孩走到门口的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海母的声音:“什么粑粑?” 女孩:“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说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 “谁说阿爹出远门!”海母严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说的……” 海母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说阿婆还没死呢。” 海瑞听到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孩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 17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 天渐渐黑了,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正屋的门还是开着,没有点灯,也没有声响,黑洞洞的显出格外的沉寂。 远山尽头最后一点天光也收去了,南墙上那一弯月光便亮了起来,照着仍然跪在门外的海瑞,和这时已经跪趴在门槛上睡着了的女儿。 海瑞慢慢站了起来,弯下腰轻轻地抱起女儿,又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屋内,默默地向院墙那边的侧门走去。 18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海瑞卧房 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还平摊在那里,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扎文稿。 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里出神。 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过女儿。 海瑞也不跟她说话,走到墙边那个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 “明天还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 海瑞在门边略停了一下,还是没接言,走了出去。 19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房 这里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里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里边,也没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 海瑞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没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 海母依然一动没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 “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里边。 “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 “我问你。”海母还是那样躺着。 “是。”海瑞答着。 从床里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说的意思,你再跟我说一遍。” “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个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事跟我说。”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们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吗?” 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这个干什么?” 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个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 海母:“那里的田很多吗?” 海瑞:“不是。有句话说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个人才有一亩田。” 海母:“那为什么还卖田,卖得这么贱?” 海瑞:“被逼的。” “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 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接着说道:“官府,还有那里的豪强。” 海母不说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官府那些人和地方的丝绸大户认准是个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他们串通好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灾民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 海母:“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着他:“说呀。” 海瑞:“说出来阿母会更担心了。” 海母:“先说。” 海瑞的目光避开了母亲,望着下面:“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惊了,过了好久才又问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 海瑞:“是朝里掌权的人。说明了,就是严阁老那一党的人。” 海母两眼睁得大大的,坐在那里想着。过了好一阵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边摸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海瑞握着母亲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 海母:“信!” 海瑞连忙从怀中掏出谭纶的那封信,递给母亲。 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信封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盏油灯漫过来的光到了床头是那样暗淡,她显然不像是在认上面的字,而是像要从这封信里面穿透进去,竭力找出那中间自己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里的东西。 海瑞当然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低声说道:“给儿子写信的这些人都是朝里的忠臣。调儿子去淳安当知县就是他们安排的。” 海母的眼睛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争?” 海瑞:“是。” “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一个知县去争?”海母的双眼从手里的信转向了海瑞。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斩露出许多头绪,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默在那里。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这里面有许多情形儿子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还答应他们去?”海母逼着问道。 海瑞:“儿子想,正因为这样,几十万百姓才总得有一个人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 海母:“他们为什么挑你去?” 海瑞:“他们认准了儿子。认准儿子会为了百姓跟那些人争!” 海母沉默了。海瑞也沉默了。 院子里的虫子这时竟不叫了,隐隐约约地便传来了侧屋那边海瑞妻子哄女儿睡觉的吟唱声:“日头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 海母不禁将手慢慢伸了过来,海瑞立刻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将儿子的手握紧了。 妻子的吟唱声还在传来,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母要歇了,日头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几个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盏灯喃喃地说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亲的手握紧了。 海母:“去,挑担水来,帮阿母洗次地吧。” 海瑞却坐在那里没动,只是握着母亲的手。 海母把他的手慢慢拿开:“去吧。” 20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院中 淡淡的月光中,吊桶里的水倒进了井台旁一只木桶中。 吊桶又放进了井洞,井绳在慢慢地下降,接着一摆。又一桶水提出了井洞,海瑞握住了吊桶的木把,向另一只空桶倒去。 21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厨房 一桶热水倒进了另一个大大的木浴桶。海瑞的妻子拔掉了发髻上那根铜簪,满头的长发便披了下来。接着,她解开了衣襟。 22福建南平教谕署后宅正屋 海瑞这时也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长衫,穿着短褂,裤腿也卷了起来,光着脚,正在用木瓢舀起桶里的水向砖地上细细地泼去。 海母光着那双大脚从床上下来了,走到儿子面前:“阿母来泼,你洗。” 海瑞停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给母亲。 海母一瓢一瓢地从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砖地依次泼去。 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叶扎成的扫帚,跟着母亲,扫着地上的水。 桌上的灯光,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照着砖地上的水流,照向母亲和儿子那两双光着的脚。 “长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里像阿母吗?”海母一边泼着水一边问着。 海瑞:“儿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给的。” 海母:“我问你什么像阿母。” 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扫着地上的水流。 海母:“就是这双脚。” 海母:“郎中说过,冬月天都怕热的脚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这一点你真像阿母。” 海瑞:“儿子知道,我们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团火,烧了自己,热的是别人。” 海母:“听说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时候信的也是明教,这才把国号叫做大明,是不是这样?” 海瑞:“是这样。” 海母:“可现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 这话海瑞可无法接言了,只好低着头扫水。 “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泼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着。儿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这里睡。” 海母叹了口气:“今天把阿囡抱来,阿母带阿囡睡。” 海瑞低下了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海母:“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应该会给我海家留个后……” 23福建南平教谕署后院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格外耀眼。 院子里三个人都站着,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 海瑞左手提着那个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提着装满了荷叶米粑的竹屉笼,深深地望着母亲。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边,两眼却望着地。 “阿母,儿子要走了。”海瑞这样说着,却还是站在那里。 海母望着儿子。妻子这时抬起了头,望向丈夫。 海瑞这才望向妻子:“孝顺婆婆。”妻子点了点头。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亲叩头。 妻子也跟着在婆婆身边跪了下去。 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母亲的背影已经走到了正屋的门中。 海瑞仍跪在那里,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妻子也跪在那里,满眼的泪,哽咽道:“还看看阿囡吗?” 海瑞摇了摇头,两手拎着行李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院子侧面那道小门走去。 “阿爹。”女儿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院里怯生生地传来,就像一个什么东西又突然把走到小门边的海瑞揪住了。 海瑞倏地回过了头,看见女儿瘦小的身影在正屋门口出现了。他又转过身来,女儿这时向他颠跑着过来。海瑞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蹲了下来,抱住了扑到怀里的女儿。 女儿抽噎着:“阿爹来接阿囡……” “会的。阿爹会来接阿囡。”海瑞轻声说着,一手搂着女儿,一只手揭开了身边的屉笼,拿出了一个荷叶米粑,塞到女儿的手里。 女儿抽泣着:“阿爹出远门,阿囡不要……” “阿爹给的,阿囡要接的。”妻子这时过来了,抱过女儿。 海瑞又慢慢提起了行李,望了望被妻子紧紧抱着的女儿,毅然转过身,走出了那道小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1北京往杭州的驿道上 从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却是另一番光景。前面是四骑护驾的兵,后面也有四骑护驾的兵,马车两旁还有两骑随从,此行便显得十分煊赫。按规制,杭州知府上任用这样的排场,便是僭越。可这是严世蕃的安排,在外人看来也就是内阁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数省,各驿站更换好马,人尚未到浙江,声势足以宣示朝廷改稻为桑的决心压倒一切! 马车内的高翰文一路心潮汹涌。中进士点翰林不到四年,便膺此重任。平生以孟子王者师学为圭臬,追求的也正是这般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严世蕃的重用让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但严府毕竟不被理学清流所看好,自己此行在清誉上便有了诟病。改稻为桑的国策要推行,几十万灾民要赈抚,如何两全,连一向以干练著称的胡宗宪都一筹莫展,自己这一去能否成此两难之功,心中实是没底。极言之,这一次就算推行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倘若引起民怨,朝野如何看他,毁誉也实在难料。但翰林院那种清苦毕竟难挨,储才养望本就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因此一路上更不停留,日夜兼程。其时又正当五月下旬,骄阳高照,他干脆命人把车轿上的顶也卸了,门帘窗帘也取了,以符风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时候还站了起来,凭轼而立。车风扑面,衣袂飘飘,悲壮踌躇,总是千古之感。 马队就这样跑着,高翰文也好长一段路程一任颠簸神在身外,突然感觉到车慢了下来,衣袂也就不飘了。举目望去,原来前面不远处是一驿站。 2驿站院中 前驾的四匹马刚走进这个驿站的大门便都停住了。 这是个县驿,院子本就不大,这时里面已经散落了十几匹马,一些亲兵正在给那些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里面也就没有了空地,高翰文的马队挤不进来了。 “怎么回事?”高翰文的随从走了进来,大声问道。 先前进来的四骑兵也没答话,只是示意他看眼前的情形。 那随从向那些正在忙着的亲兵:“京里来的,你们谁接站?” 那些亲兵该喂水喂料的还在喂水喂料,该刷洗毛皮的还在刷洗毛皮,竟无人理他。 那随从提高了声调:“有人接站吗?” 高翰文这时也走了进来。 见到他,马厩里一个驿卒才苦着脸走了过来:“见过大人。” 高翰文的随从:“我们是京里来的,去杭州赴任,怎么没人接站?” 驿卒一张脸还是苦着:“大人们都看到了,前拨到的马我们都没有料喂了,这不,连我们的口粮都拿了喂马了。” 高翰文一行朝院子地上的马槽望去,马槽里果然盛着黄豆小米,却又不多,那些马正在抢着嚼吃。 那随从却不管这些:“我们的马总不能饿着赶路。” 驿卒:“那贵价就去同他们商量吧,看他们愿不愿让些料。” 高翰文接言了:“他们是谁的马队?” 驿卒显然有些使坏:“小人哪敢问,看阵势好像比二品还大些。” 那随从一怔:“是不是胡总督的人马?” 驿卒:“大约是吧。” “我们走。”高翰文说了这句,转身便走。 “请问是不是高府台高大人?”一个声音这时在后面叫住了他。 高翰文停住了,又慢慢回过身来。 胡宗宪的亲兵队长向他走来了。 亲兵队长:“请问是不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高翰文望着他,过了一阵才答道:“我就是。” 亲兵队长:“我们大人在这里等高大人有好一阵子了,请高大人随我来。”说着便摆出一副领路的样子。 高翰文本不想见他,可胡宗宪毕竟是浙直总督,现在公然来请了,犹豫了一下,也只好跟着亲兵队长向里面走去。 3驿站客舍 高翰文一进房门便停住了脚步,眼睛停在了前面椅子上那人身上。 那个人正是胡宗宪。这时他好像是病了,正闭着眼靠坐在椅子上,额头上还敷着一块湿手帕。 亲兵队长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揭开他额上的手帕,又轻声禀道:“部堂,高大人来了。” 胡宗宪慢慢睁开了眼,望着站在门口的高翰文,点了点头,手一伸:“请坐。” 高翰文仍站在那里:“请问是不是胡部堂胡大人?” 胡宗宪:“鄙人就是。” 高翰文立刻深揖了下去:“久仰。属下高翰文。” 胡宗宪:“请坐吧。” 高翰文只得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胡宗宪望向了他:“我虽然还是浙直总督,但按规制,你归浙江巡抚直管,我们之间没有差使授派。我今天见你,只是为了浙江,为了朝廷。” 高翰文没有看他,低头接道:“部堂大人有话请说。” 胡宗宪这时却望向了亲兵队长:“把我们的马料分一些给高府台的马队。” “是。”亲兵队长走了出去。 胡宗宪这才又转向高翰文:“高府台知不知道,淳安和建德一共有多少灾民,到今天为止,浙江官仓里还有多少粮,照每人每天四两发赈,还能发多少天?” 高翰文答道:“淳安的灾民是二十七万,建德的灾民是十一万。发灾以前官仓里有二十万石粮。三十八万灾民,每人每天按四两赈灾,每天是七千石。现在二十天过去了,官仓里剩下的粮约有五万石,最多还能发放十天。” 胡宗宪点了点头:“你还是有心人。十天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望向胡宗宪:“部堂大人是在指责属下?” 胡宗宪没有接言,只是望着他。 高翰文:“‘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是属下提出来的。十天以后当然是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灾情解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再责成那些买了田的大户去完成,于情于理于势,眼下都只有这样做。” 胡宗宪:“那么高府台准备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多少粮来买百姓的田?” 高翰文一怔,接着答道:“千年田,八百主。买田历来都有公价,这似乎不应该官府过问。” 胡宗宪:“十天过后,赈灾粮断了,灾民没有了饭吃,买田的人压低田价,官府过不过问?” 高翰文先是一愣,接着答道:“天理国法俱在,真要那样,官府当然要过问!” 胡宗宪:“哪个官府?是你杭州知府衙门,还是巡抚衙门,藩臬衙门?” 高翰文慢慢有些明白胡宗宪的话中之意了:“部堂大人的意思是浙江官府会纵容买田的大户趁灾情压低田价?” 胡宗宪深深地望着他:“要真是这样,你怎么办?” 高翰文沉默了,许久才又抬起了头:“属下会据理力争。” 胡宗宪:“怎么争?” 高翰文又被问住了,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那时候,你既不能去抄大户的家把他们的粮食拿给灾民,也不能劝说灾民忍痛把田贱卖出去。两边都不能用兵,灾民要是群起闹事,浙江立刻就乱了。你在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就成了致乱之源!高府台,这恐怕不是你提这个奏议的初衷吧?” 高翰文这才震撼了,问道:“我该怎样去争,请部堂明示。” 胡宗宪:“‘以改兼赈’的方略是你提出来的,你有解释之权。第一,不能让那些大户低于三十石稻谷的价买灾民的田。这样一来,淳安、建德两县百姓的田就不会全被他们买去。譬如一个家有三兄弟,有一个人卖了田,就可以把卖田的谷子借给另外两个兄弟度过荒年。到了明年,三分有二的百姓还是有田可耕,淳安和建德就不会乱。” 高翰文深深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今年要改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数量便不够。请问部堂,如何解决?” 胡宗宪叹了口气:“这条国策本就是剜肉补疮。可现在不施行也很难了。这就是第二,让那些大户分散到没有受灾的县份去买,按五十石稻谷一亩买。几十万亩桑田尽量分到各县去改,浙江也就不会乱。” 高翰文:“他们不愿呢?” 胡宗宪:“你就可以以钦史的名义上奏!让朝廷拿主意,不要自己拿主意。” 高翰文又怔住了,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争。你去浙江,我会先去苏州,找江苏巡抚赵贞吉借粮。十天以内,我会借来粮食,让你去争田价。还有,新任的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这两个人能够帮你,你要重用他们。” 高翰文此时已是心绪纷纭,望着胡宗宪,许久才吐出一句话:“部堂,属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胡宗宪:“请说。” 高翰文:“这些事部堂为何不跟皇上明言?” 胡宗宪苦笑了一下:“事未经历不知难。有些事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说到这里他又望了望门外的天色,“现在是午时末,到下一个驿站还有八十里。赶路吧。” 高翰文一改初见时的戒备,退后一步跪了下去,磕了个头:“部堂保重。”说完站起,大步走了出去。 目送着高翰文出去,胡宗宪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了,一下便坐在地上。 “部堂!”门外的亲兵队长急忙跑了进来,跪下一条腿扶住他。 “不要动他!”从里间侧门里谭纶现身了,他急忙奔到胡宗宪身边,从另一边扶住了胡宗宪。 谭纶对亲兵队长:“快去,找郎中!” 亲兵队长:“是。”快步奔了出去。 胡宗宪的眼慢慢睁开了,挣扎着要站起。谭纶费力搀着他站了起来,又扶他到椅子上靠下。 谭纶:“到苏州也就三四天的路程了。实在不行,就先在这里歇养两天。” 胡宗宪:“十天之内粮食运不到浙江,我今天就白见高翰文了。” 谭纶:“你真以为跟高翰文说这些话有用吗?” 胡宗宪望向谭纶:“那你们举荐海瑞和王用汲去浙江有用吗?” 谭纶一愣。 胡宗宪:“官场之中无朋友啊。” “汝贞。”谭纶脸一红,“派海瑞和王用汲到两个县的事不是我有意要瞒你……” “我当初就说过,你谭纶来与不来我都会这样做。今天还是那句话,你们瞒不瞒我我都会这样做。”说着,胡宗宪撑着扶手又站了起来,“有了我今天跟高翰文这番交谈,你们举荐的那个海瑞和王用汲或许能跟那些人争拼一番。给我找辆马车,走吧。” 4杭州巡抚衙门外大街 湖光山色,风月斯人。傍晚的杭州街上,更是人境如画。牵着那头大青骡走在这样的地方,海瑞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青骡的背上驮着包袱竹笼,牵着缰绳的海瑞背上挂着斗笠,溅满了泥土的长衫,一角还掖在腰带上,显眼地露出那双穿着草鞋的光脚。那双脚平实地踏在青石街面上,青骡的四蹄疲惫地踏在青石街面上,浙江巡抚衙门的辕门遥遥在望了。 画外音随着镜头跟着海瑞传来:“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海瑞出任浙江淳安知县。从踏进杭州,步近巡抚衙门报到这一刻起,他便开始了一生向大明朝势力全面宣战的不归之路!” 5杭州巡抚衙门前 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门。从里面遥遥透出的灯火一直亮到大门外,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大匾:浙江巡抚署。 巡抚定制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是在明朝宣德以后,品级略低于总督,但一省的实权实际在巡抚手里,因此衙门的规制和总督等同。高檐、大门、八字墙、旗杆大坪,都是封疆的气象。今天晚上这里的这种气象更是显耀,中门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辕门都站满了军士,大坪里还摆满了四品以上官员的轿子,灯笼火把,一片光明。这是郑泌昌接任浙江巡抚后在这里召开的第一次会议。接到前站滚单来报,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今天将从北京赶到,郑泌昌立刻通知了有关藩、臬、司、道衙门一律与会。他要连夜部署朝廷“以改兼赈”的方略,在一个月内完成五十万亩田的改稻为桑。 从下午申时开始,巡抚衙门前就已经戒严,闲杂人等一律赶开了,这一段时间辕门前一直到那条街都安静异常,店铺关门,无人走动。等着高翰文一到,立即开会。这时,海瑞和他的那头青骡走近辕门便格外打眼。 “站住!”守辕门的队官立刻走了过去,喝住了他,“什么人?没看见这是巡抚辕门吗!” 海瑞站住了,从衣襟里掏出吏部的官牒文凭,递了过去。 那队官显然不太识字,却认识官牒上那方朱红的吏部大印,态度便好了些:“哪个衙门的?” 海瑞:“淳安知县。” 那队官又打量了一下海瑞,接着向大门那边大声问道:“你们谁知道,淳安知县今晚通知到会吗?” 大门外一个书办模样的人应道:“让他进来吧!” 队官便把官牒还给了海瑞:“进去吧。哎,这头骡子可不能进去。” 海瑞也看了看他,接着把缰绳往他手里一递,大步走了过去。 队官:“哎!你这骡子给我干什么?” 此时海瑞已经走进了大门。 6巡抚衙门门房 衙门大了,门房也分左右,虽然都是让候见的人休息的,品级却有区别。海瑞进了大门,便被那书办领进了右边的门房,是一间只有挨墙两排长条凳的房子。 书办:“先在这里坐坐,什么时候上头叫你们进去,我会来通知。”说完便又走了出去。 这间房也有灯,却不甚亮,海瑞从灯火通明的外面进来,坐下后才发现,里边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先站起了,端详着海瑞:“幸会。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县。” 海瑞也连忙站了起来:“幸会。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刚峰兄,海笔架!” 海瑞:“不敢。王兄台甫?” 王用汲:“贱字润莲。谭纶谭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润莲兄也是谭子理举荐的吧?” 王用汲:“什么举荐,我在昆山做知县,怎么说也算是个好缺。谭子理不放过我,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海瑞:“事先没征问润莲兄?” 王用汲:“谭纶那张嘴刚峰兄也知道,一番劝说,由不得你不来。” 海瑞肃然起敬:“润莲兄愿意从昆山调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 王用汲也肃然了:“淳安更难。刚峰兄在前面走,我尽力跟吧。”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海瑞一身的风尘,“刚峰兄刚到?” 海瑞:“赶了五天,天黑前进的城。” 王用汲:“还没吃饭?” 海瑞点了点头。 “我去问问,能不能弄点吃的。”王用汲说着就走。 “这是什么地方?不要找他们。”海瑞止住了他,接着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已经干了的荞麦粑,“我这里有。” 王用汲看着他剥开了粑上的荷叶,大口吞咽着已经干了的荞麦粑,眼神中露出了“见面胜似闻名”的神色,就立刻去东墙边的小木桌上提起一把粗瓷壶,给他倒水。 那壶却是空的。 7巡抚衙门辕门外 远远的,看见辕门内那番气派,高翰文叫住了马队,从马车上下来了,对一行护从:“留两个人在这里等着,其他的人都去知府衙门吧。”说着,徒步向辕门走去。 把守辕门的那个队官大概已经摸清了今天这个会的路数,因此看见穿着便服走过来的高翰文,便不再喝他,径直问道:“哪个县的?” 高翰文掏出一张官牒递给了他,那队官揭开看了一眼方红大印就还给了他:“进去吧。” 高翰文也不言语,收好官牒向大门走去。 8巡抚衙门大门内 走进大门,竟无人接待,高翰文又停住了。但见那个书办在右边门房口不耐烦地对拎着空壶的一个人嚷道:“我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差,要喝水,待会儿到了大堂议事的时候,茶都有得喝。” 高翰文走了过去:“请问……” “哪个县的?”书办乜了一眼,打断了他。 高翰文眼中闪过一道厌恶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问道:“县里来的都在这儿等吗?” 书办:“是,进去坐着吧。”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两县到了吗?” “这个不是?”那书办望了一眼拎着空壶的王用汲,答着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准备跟他叙礼,高翰文却朝着那书办:“劳驾。” 书办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给打一壶茶?” 书办白了他一眼:“我说你们这些人……” 高翰文一把从腰间扯下了一块玉佩,向他递去。 书办眼睛停在了那块玉上,接着又望向高翰文,脸色立刻好看了:“实在是太忙。”说着先从高翰文手里抓过玉佩,接着从王用汲手里拎过茶壶:“稍候吧。”拎着壶,捏紧了那块玉佩向里面走去。 王用汲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请问阁下……” 高翰文:“里边去叙。”说着先走进了门房。王用汲跟了进去。 9巡抚衙门大堂 左右两排案桌,坐满了红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烦了,种种无聊的情状就都露了出来。有两个坐在同案的官员正在把玩着一只官窑细瓷的鸡缸杯;有两个同案的官员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摊开一张新抄来的昆曲谱,用手指在案面上轻敲着板眼,同声哼唱。 郑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闭着眼不闻不地问在那里养神。 “哎!哎!”坐在左边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几个案子前的官员,“你们有点官样好不好?这里可不是唱堂会玩古董的地方!” 那两个唱昆曲的官员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谱,另一人也把手从案面上收了回来。 另两位把玩鸡缸杯的官员也收起了杯子。 刚才还很热闹的场景,一下子又死一般的沉寂了。 “真是!”何茂才又甩了一句官腔,接着对下面那几个官员,“听说淳安和建德有些刁民煽动百姓不肯卖田,各户还凑了些蚕丝绢帛四处买粮,这些事你们都管了没有?” 一个刚才还在玩鸡缸杯的官员答道:“都安排人手盯着了。好像有十几条船在漕河上等着买粮,正在谈价。明天等他们运粮的时候河道衙门就把粮船扣住。” “粮市要管住。”郑泌昌睁开眼了,“所有的粮都要用在改稻为桑上面。再有私自买粮卖粮的以扰乱国策罪抓起来。” 那个官员:“明白。属下明天就扣粮抓人。” “这才是正经。”何茂才说了这句,又向堂外嚷道,“去看看,那个翰林大老爷到底来了没有?到哪儿了?” 门口一个随员立刻应声走了出去。 10巡抚衙门门房 “我是谁无关紧要。”高翰文手一摆,“倒是二位担子重啊。一个县全淹了,一个县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对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怎么看,准备怎么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在一口一口慢慢嚼咽着干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难。” 高翰文:“难在哪里,我想听听。” 王用汲其实也是心里极明白的人,见他这种做派,这般问话,早已猜着此人极可能就是新来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接言了:“阁下这个话应该去问新任的杭州知府。” 高翰文倏地望向了他。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着海瑞,目光里满是制止的神色。 海瑞并不理会王用汲的意思,把还剩下一半的荷叶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来,接着说道:“听说这个‘以改兼赈’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这个方略去做,淳安、建德两个县的百姓把田都贱卖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那时候该发财的发了财,该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没有了田,全都饿死,我们两个知县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说的‘两难自解’指的是不是这个结果?”说到这里海瑞目光一转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一怔。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高翰文紧紧地盯着海瑞,这个新任的淳安知县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说,但对自己提出的方略态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问道:“阁下以为‘以改兼赈’的方略就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都饿死吗?” 海瑞:“今年当然不会。那些大户早准备了粮,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灾民卖了田怎么也能对付个一年半载。” 高翰文:“阁下怎么知道官府就会让那些大户用八石十石一亩买灾民的田?” 海瑞:“这正是我要阁下去问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当头,官府不贷粮,锅里没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灾民,那个时候八石一亩十石一亩他卖是不卖?” 这话和胡宗宪说的话如出一辙,高翰文望着海瑞不吭声了。 最尴尬的是王用汲,对海瑞此时以如此激烈的言辞冒犯上司十分担心,可这时去给上司叙礼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着二人。三个人便都僵在那里。 正在这时,那书办拎着一壶茶进来了,也没在意三人都站着,倒挺客气,还带了三个干净的瓷杯,放在桌上,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几位也不要见怪,衙门大了,人都养懒了。你说这么多老爷来了,厨房茶房还在打牌,问茶叶还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随身带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龙井,一旗一枪,也算上品了。几位在底下当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说完话,这才发现三个人依然站在那里,便有些诧异,望了望这个,又望了望那个。 “这茶不干净。”海瑞看也不看他,“我不喝。”说着径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个尚未吃完的荷叶米粑又吃了起来。 书办一愣,当下便把几个人站着的尴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着海瑞:“我说你这个人是来当官的还是来找别扭的?看清楚了,这可是巡抚衙门!” 海瑞抬起了头,冷冷地盯着那书办:“巡抚衙门喝杯茶也要行贿受贿吗?” 书办被他说得一愣:“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别扭,你出去吧。” 这时,何茂才那个随员在门口出现了,问那书办:“那个高知府到了没有?” 书办终于有个台阶可下了,犹自向海瑞嘟哝了一句:“莫名其妙。”立刻转身向门口走去,对那随员,“我现在就去问。” “不用去问了。”高翰文大声接道,“我就是。” 书办的脚一下子又被钉住了,僵在那里。 随员连忙走进门来:“高大人原来早到了,快请,堂上都等着呢。” 高翰文对那随员:“烦请通报堂上,我们马上就到。” 随员:“好。请快点,等久了。”说着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这才又慢慢转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两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谁都无关紧要。倒是海知县刚才说,‘以改兼赈’的方略会不会让两个县的百姓难以生计,这一点至关重要。只望二位这一点爱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坚持便好。请吧。”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里的书办这时倒先明白过来了,从衣袖里掏出了那块玉佩,连忙跟了出去。 海瑞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王用汲:“刚峰兄,事情得靠我们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润莲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还能活着走出浙江吗?”说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脸色立刻凝重了,紧跟着走了出去。 11巡抚衙门大堂 郑泌昌率先站起来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员不得不都懒懒地站了起来,一双双眼睛先是上下打量着走进来的高翰文,接着又望向跟进来站在门口的海瑞和王用汲。 高翰文向郑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驾而行。紧赶慢赶还是让各位大人久等了。” 郑泌昌笑着:“一个月的路程十五天赶来,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快,请坐。” 高翰文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对面的第一位,这就显然是职低位高了。郑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显,一是因为这个人是严世蕃举荐来的,尊他就是尊严世蕃;更重要的是议案还得靠他去执行,笼络好了,一声令下,买田卖田雷厉风行,一个月内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场规矩,高翰文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话,然后大家再捧他一下,见面礼一完,便把定下的议案让他认可,明天开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没谦让,而且对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员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还是都忍着,只要他认定议案,照着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门内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笔架矗在那里格外打眼了。 高翰文又站了起来,对郑泌昌:“中丞大人,两个县还没有设座呢。” 何茂才这时不耐烦了:“省里议事从来没有知县与会的先例。定下了让他们干就是。”说到这里径自乜向二人:“你们下去。” 王用汲的腿动了,准备退下去,可是当他不经意望海瑞的时候不禁一惊,便又站住了。 海瑞这时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两眼直视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目光,不禁一凛——那两道目光在灯笼光的照耀下像点了漆,闪出两点睛光,比灯笼光还亮。 今天是怎么回事?等来的一个知府跟省里叫板,现在一个上不了堂的县令居然也能让人感到寒气。这种感觉何茂才感觉到了,郑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觉到了。 但毕竟职位在,何况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摆出了威煞:“我说的话你们听见没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话接了过去:“淳安全县被淹,建德半县被淹,几十万灾民,还要改稻为桑,事情要他们去做,就该让他们知道怎样去做。属下以为应该让两个县参与议事。” 何茂才的那口气一下涌到了嗓子眼,转过头要对高翰文发作了,却突然看见了郑泌昌投来的目光。 郑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着向下面大声说道:“给两位知县设座,看茶!” 立刻有随员在门外拿着两条板凳进来了,左边的末座摆一条,右边的末座摆一条。海瑞在左边坐下了,王用汲在右边坐下了。 紧接着,门房那个书办托着一个茶盘进来了,快步走到了坐在左边上首的高翰文面前,将茶盘一举——三个茶碗摆得有些意思,朝着高翰文的是一个茶碗,朝着那书办这边的是两个茶碗。 高翰文端起了自己这边那个茶碗,想放到案桌上,可面前那个茶盘依然没有移开,他这才发现,自己端开的那个茶碗下赫然摆着他的那块玉佩! 高翰文嘴角边掠过一丝浅笑,伸出另一只手,顺势拿起那块玉佩,接着双手捧着那只茶碗,拿玉的举动在旁人看来便变成了双手捧碗的姿态。 书办眼露感激,尴尬一笑,这才又托着茶盘走到海瑞面前,却不再举盘而是直接用手端起茶碗放在他板凳的一端,又走到王用汲面前,端起茶碗放在板凳的一端,退了出去。 高翰文这时才坐了下来。 郑泌昌接着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忙乱了一阵的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郑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台在京里都知道了。你给朝廷提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内阁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们。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据高府台提的这个方略,我们谋划了好些日子,总算拿出了一个议案。下面你把议案看看,没有别的异议,我们明天就按议案施行。”他又对站在身边的书吏说:“把议案给高府台,还有两位知县看看。” 书吏立刻从郑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议案,先走到高翰文面前递了过去。高翰文接过了议案。书吏又走到海瑞面前递过一份议案,接着走过去递给王用汲一份议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都认真看了起来。 郑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员也都眼望案面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这一刻,等这个新来的知府认可了议案,便叫两个县当场接令。 所谓议案,其实就是决定,六条二百余字,三个人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个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没等海瑞开口,高翰文紧接着站了起来,望向海瑞:“海知县,你先坐下。” 海瑞也望向了他,发现高翰文目光中是那种善意劝止的神色,略想了想,便又慢慢坐下了。 高翰文转过了头,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也深望着他:“高府台,没有异议吧?” “有!”高翰文声音不大,却使得大堂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所有的目光也都望向了他,大堂里十分安静。 接着,高翰文几乎是一字一顿:“这个议案和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不符!” 郑泌昌的脸色第一个变了。何茂才还有浙江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 王用汲的眼睛一亮,立刻望向了海瑞。海瑞这时眼中也闪着光,特别的亮。 “哪儿不符?!”郑泌昌虽然压着声调,但语气已显出了严厉。 高翰文提高了声音:“这个议案只有方略的前四个字,没有后四个字。” 何茂才已经忍不住了,大声接道:“这里不是翰林院,把话说明白些。” “好,那我就说明白些。”高翰文调整了语速,论述了起来,“就在不久前,也有人问过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这个方略,想没想过稻田改了,今年灾民的荒也似乎度过了,可到了明年,淳安、建德两县的百姓田土都贱卖了,还要不要活?”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这时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高翰文目光一转:“当时我心里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没有不变的田地,也没有不变的主人。让有钱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苗,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初衷。”说到这里,他声调一转,高亢起来,“可看了这个议案,我有些明白了。照这个议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无以为生!因这个议案通篇说的是如何让丝绸大户赶快把田买了,赶快改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这里是一字没提。请问中丞大人还有诸位大人,倘若真出现了买田大户压低田价,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百姓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两难自解’,便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难,且将成为新的致乱之源,便不是‘两难自解’!” 郑泌昌和何茂才愣住了。浙江的几个官员也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对换了一下兴奋的目光,接着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赞赏,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这时却不看他们,对郑泌昌郑重说道:“因此,属下认为,这个议案要请中丞大人和诸位大人重新议定!”说到这里他坐了下去。 大堂里一片沉寂。 郑泌昌着实没有想到这个高翰文一上来居然会如此高谈宏论,公然跟自己,其实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场叫板。这样的事本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赈’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何阐释他说了还真算。况且此人又是小阁老举荐的,何以竟会如此,小阁老又并没有跟自己有明白交代。一时想不明白,只好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也把目光望向了他。两人的目光中都是惊疑。 其实严世蕃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派高翰文来到浙江,也是和罗龙文、鄢懋卿等心腹有一番深谈权衡。浙江官场虽都是自己的人,但这些人在下面久了,积习疲顽,尾大不掉。表面上处处遵从自己的意思办事,可做起来想自己远比想朝廷多。说穿了,只要有银子,爷娘老子都敢卖了。豆腐掉在了灰堆里,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头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遇到要推行改稻为桑这样的大国策,再加上一场大灾,靠他们还真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想来想去,这才选了高翰文这个既赞成改稻为桑又是理学路子上的人来掺沙子,意思也是让他们不要做得太出格。但高翰文在途中遇到胡宗宪,胡宗宪跟高翰文的一番深谈却是严世蕃等人事先没有料到的。说到底,高翰文一到浙江便这样跟上司较上了劲,也是他们事先没料到的。 虽然没有料到,但现在既出了这个局面,在郑泌昌和何茂才,硬着头皮也得扛住。郑泌昌给了何茂才一个眼神。 何茂才这时也才缓过神来,接过了郑泌昌的眼神,立刻转盯向高翰文:“买田卖田是买主卖主的事,这个高府台也要管吗?” 高翰文:“倘若是公价买卖,官府当然可以不管。” 何茂才:“什么叫公价买卖?” 高翰文:“丰年五十石稻谷一亩,歉年四十石稻谷一亩,淳安和建德遭了灾年,也不能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 何茂才急了,脱口说道:“如果三十石一亩,在淳安在建德便买不了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今年三十万匹丝绸还要不要增了!” 高翰文立刻抓住了他的马脚:“我不明白,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为什么一定要压在两个灾县去改!还有那么多没有受灾的县份为什么不能买田去改?” 何茂才:“那些县份要五十石一亩,谁会去买?” 高翰文:“改成桑田,一亩田产丝的收益本就比稻田产粮要多,五十石一亩怎么就不肯买?” 何茂才被他顶住了。这下在座的人都明白了,这个高翰文是断人财路来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些人的脸一下子比死人都难看了。 何茂才哪肯这样就被一个下级把早就谋划好的事情搅了,大声说道:“你可以这样定。但现在官仓的赈灾粮已发不了五天了,五天后如果那些买主不愿买田,饿死了人是你顶罪,还是谁顶罪?” 高翰文:“谁的罪,到时候朝廷自有公论!” “放肆!”何茂才被顶得有些扛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站了起来,转望郑泌昌,“中丞大人,一个知府如此目无上宪,搅乱纲常,我大明朝有律例在。你参不参他!” 高翰文:“不用参,你们现在就可以免我的职。” 这一句不但把何茂才又顶住了,把郑泌昌也顶住了。 “还有我。”海瑞这时也倏地站了起来,“请你们把我的职也免了。” 王用汲也慢慢站了起来:“照这个议案卑职也难以施行。请中丞一并将卑职也免了。” 这是开什么会?吏部新派来的两级三个官员刚到任都要求免职,郑泌昌就是有这个权力也没这个胆子。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慢慢站了起来。 郑泌昌:“既是议案,当然可以再议。高府台还有两个知县,事情要靠他们去做,他们自然要能够做得下去。可你们是新来乍到,浙江许多情形尚不知情。比方说要改多少亩田才能完成织造局今年卖往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现在漕运的粮市上能运来多少粮?那些丝绸大户到底又能拿出多少钱来买粮?这些都是难题。这样吧,高府台和两个知县明天都了解一下详情。后天上午我们再议。” “那就散了吧!”何茂才心情早已灰恶得不行,这时手一挥,第一个离开了案前,向外走去。 12沈一石作坊大客厅 “去找!”何茂才站在客厅中就大声嚷着,“告诉你们老板,弄得不好就准备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吧!” 沈一石的那个管事却仍然垂手站在那里:“回何大人,小人们可以去找,可这么晚了,我们老爷也没说去哪里,万一一时片刻找不到,大人们又在这里等着……” 郑泌昌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接言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快去找吧。” 那个管事只得立刻去了。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来,那股气却还在心里翻腾:“你说小阁老还有罗大人、鄢大人他们搞什么名堂?什么人不好派,派个这样的人来搅局。他们到底怎么想的?还有那个杨公公,火烧屁股了也不赶着回来!照这样,干脆,改稻为桑也不要改了,每年要增的三十万匹丝绸让他们自己织去!” 郑泌昌这时心里有无数个答案,可哪一个答案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掌舵的,平空起了风浪,本就心烦,这时见何茂才口无遮拦,还在冲着自己闹腾,也不耐烦了:“这个话就说到这里打止!什么不改了,什么让他们织去,真有胆,你就给小阁老写信,把这些话都写上!或者,等杨公公回来,你当面跟他说!” 何茂才那张脸立刻憋得通红了,两只眼也睁得大大的,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这时才缓和了语气:“整个浙江,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这样沉不住气。我告诉你,我这个巡抚,你这个臬台,在浙江是个官,事情闹砸了,到了朝廷,你我和马宁远没有两样!” 何茂才心里好生憋屈,可毕竟是上司,这条船又是他掌舵,挨了训,也只好坐在那里生闷气。但他那个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会儿,立刻又站了起来,冲到客厅门口大声嚷道:“你们老板的田到底还想不想买了?人都死绝了,不会多派几个人去找!” 郑泌昌苦着脸坐在那里只好摇头。 13沈一石别院 刚一走进第一进院门,那个管事便站住了。由于十分幽静,在这里就能听到庭院深处隐约传来的琴声。 接着又一个看门的管事轻步走过来了,走近那个管事低声问道:“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 那个管事:“郑大人、何大人都来了,正在作坊客厅等着老爷。” 看门的管事:“那也只有让他们等。” 报事的管事:“发好大的脾气,好像是有关买田的事,起了变化,急着要和老爷商量。” 看门的管事犹豫了:“那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想办法插个空子让老爷知道。” 报事的管事:“快点。” 看门的管事轻步走了进去。 14别院深处琴房 在大明朝,在杭州,没有人能想到这个院子里竟有这么一间房子! 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宽阔竟是乾清宫的面积!只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院墙外的人看不出里面有此违制的建筑。可有一点是乾清宫也无法比拟的,就是房间的四面墙镶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两丈高的整块紫檀。 更奇的是,这么大一间堂庑中间全是空的,只在靠南北西三面紫檀镶壁的墙边列着整排的乌木衣架,每一排衣架上都挂着十余件各种颜色各种花纹各种质地的丝绸做成的各种款式的女装。 东头的靠墙边只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 沈一石这时就盘腿坐在床上,坐在琴几前。和平时一样,他依然穿着粗布长衫;和平时不一样,他此时连头上的布带也解了,那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古琴旁香炉里袅袅的青烟在面前拂过,脸便显得更加苍白。细长的十指一面按弦,一面弹挑,乐曲声从十指间流了出来。 慢慢的,他左前方一排衣架前一件薄如蝉翼的丝绸长衫飘了起来,蝉翼丝绸上秀长的黑发也飘了起来,飘离了衣架,飘到了案桌前那块空地。 沈一石的眼睛亮了,右手那五根细长的手指便急速抡了起来。 蝉翼长衫因旋转向四周飘张了开来,颀而长兮的女人梦幻般在蝉翼中若隐若现。 秀发也在旋转,那张脸此时如此灵动,此人竟是芸娘。 15别院深处琴房外 急奏的琴声使看院的那个管事走近院门又停住了,眼睛盯着琴房那两扇门里隐约透出的灯光,咽了口唾沫。 突然,琴声停了。那个管事两眼动了一下,这才蹑手蹑脚向前走去。可才走了几步,笛声又响了起来,那管事的脚又被钉住了。 16别院深处琴房 和刚才的琴声完全不同,这笛声竟是如此忧伤,沈一石吹着笛,两眼也透着忧伤。 芸娘不再舞了,一任蝉翼长衫轻轻地垂在地上,站在那里唱着:“我和你是雁行两两,又结下于飞效凤凰。猛被揭天风浪,打散鸳鸯。苦相思,怎相傍……” 唱到这里,芸娘唱不下去了,望着沈一石,眼中闪着泪星。 沈一石也慢慢放下了那支玉笛,叹了一声。 芸娘慢慢走了过去,爬上了那张大床,坐在沈一石身边,慢慢摸着他的长发。 沈一石开始还让她摸着,不久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慢拿开。 芸娘深望着他。 沈一石不看她,问道:“那个李玄在临死时说你让他死得值了。你是怎样让他死得值了?” 芸娘那刚才还泛着潮红的脸一下子白了。 沈一石还是不看她:“能让一个太监如此,不枉我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你。” 芸娘脸色变了,接着眼中慢慢盈出了泪水,没等流出来,她立刻擦了,下了床,脱下了身上的长衫,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沈一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芸娘向门外走去。 “哪里去?”沈一石这才开腔了。 芸娘站住了:“织造局,回到太监们那里去。” 沈一石:“你知不知道杨金水这个织造局的织造只能当一年了?” “我当然知道。”芸娘慢慢转回了头,“从十七岁你把我送给他,扳着指头,我帮你伺候他已经一千五百天了。一年后他回京了,你如果还让我活着,我也会到姑子庙去。” 沈一石眼中闪出了凶光,声音也像刀子一般的冷:“你的母亲你的家人也到姑子庙去吗?” 芸娘颤了一下,站在那里僵住了。 “望着这根弦。”沈一石的声音还是那般冷,却已经没有了刀子般的那股杀气。 芸娘只好低着眼不看他的脸,只转望向他双手按着的那张琴。 嘣的一声,沈一石细长的食指将勾着的那根弦猛地一挑。 ——那根弦立刻断了!芸娘身子又微微一颤。 “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碰你一下。”沈一石也不看她,“可你得将那天晚上如何伺候李玄,做一遍我看。” “你真要看吗?”芸娘含着泪花,声音也已经像沈一石一般的冷。 沈一石目光望向了上方:“你做就是,看不看是我的事。” 芸娘也不看他:“我做不了。” “太贱了,是吗?”沈一石的声调由冷转向鄙夷。 芸娘:“是贱。” 沈一石:“那就做。” 芸娘:“两个人做的事,让我一个人做得出来吗?” 沈一石倏地盯向了她。 芸娘也望向了他:“你真要知道怎么贱,就学一回李玄。” 沈一石万没想到芸娘竟敢这样顶话,干柴似的十指倏地抓起了那把琴。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那个管事怯怯的声音:“老爷。” 沈一石猛地将手里抓起的那张琴狠狠地朝地上一摔,可怜那张古琴,此时桐裂弦断。剩下两根没断的弦兀自发出嗡嗡的颤音。 门外悄然了。 沈一石厉声地:“什么事,说!” 门外那声音有些哆嗦了:“回、回老爷,郑大人、何大人都在作坊等老爷……说、说是买田的事有些变化……” “告诉他们,要发财,自己买去!”沈一石吼道,“滚!” 门外又悄然无声了。 一阵发泄,沈一石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接着光着那双穿布袜的脚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芸娘身边:“你刚才说什么,让我学李玄?” 沈一石粗重的呼吸几乎喷到了芸娘的脸上,芸娘此时竟前所未有的镇定,眼眶里的泪也没了,轻轻答道:“你学不了。” 沈一石笑了,好人:“我还真想学呢。怎么做的,告诉我。” 芸娘轻轻摇了摇头:“我告诉了你,你还是学不了。李玄把我当成天人,你把我当成贱人,你怎么学他?” 沈一石一怔。 芸娘又不再看他,目光望向上方,那夜的情景仿佛在她的目光中浮现了出来:“我坐在床上,他坐在地上,喝了半宿的酒,哭了半宿,竟不敢看我,在地上就睡着了。我去抱住了他,让他的头枕在我怀里,让他睡到了天亮,他还没有醒,是织造局的太监用凉水浇醒了他,拖着就去了刑场。你现在要是愿意喝醉,愿意当着我哭,愿意坐在这地上睡着,我也搂着你的头让你睡到醒来。” 沈一石真的怔了,生冷的目光也渐渐浮出了一片歉意,接着浮出了一片怜意,下意识地伸过手去要拉芸娘的手。 “不要碰我!”芸娘断然将手一缩,“你刚才说的,从今天起不会再碰我一下。” 沈一石何时被人这样晾过,刚刚浮出的那片歉意和怜意被天生的那股傲气连同此时的尴尬将自己钉在地上。 芸娘:“我是你花钱买的。我的命还是你的,可我的身子今后你不能再碰。你有花不完的钱,南京苏州杭州也有招不完的妓。” “好……”沈一石好半天才说出这个字来,“说得好!”说着没有去穿鞋,穿着袜子便向门边走去。 走到门边,沈一石又站住了,没有回头:“我确实还有好些花不完的钱!宫里的,官府的,还有南京苏州杭州那些院子里的妓女都等着我去花呢。我现在就得给他们花钱去了。杨公公还要几天才回,既然你的命还是我花钱买的,这几天就给我待在这里。我告诉你,从我把你买来那天起,你就不是什么天人,良人也不是,只是个贱人!”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门洞开着,芸娘仍然僵立在那里。 17沈一石作坊大客厅 “罪过。”这时的沈一石又回到了平时那个低调的他,向郑泌昌和何茂才拱手走来,“有几十船粮从江西那边过来,在过境的厘卡上卡住了。每船要五十两银子的过卡费,底下人不晓事,要问了我才肯给钱。” 郑泌昌:“没有拿浙江赈灾的公文给他们看吗?” 沈一石笑了笑:“隔了省,公文还是没有钱管用。” 何茂才:“给江西巡抚衙门去函,都养的些什么贪官!” “算了。”沈一石也坐了下来,“不到一万两银子的事,犯不着伤了两省的和气。” “那就说大事吧。”郑泌昌望着沈一石,“我们那个议案被新来的杭州知府顶住了。” 沈一石:“小阁老举荐的那个高翰文?” 郑泌昌:“是。” 沈一石:“应该不至于如此呀。他怎么说?” 何茂才:“说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田就不能买卖。我和中丞算了一下,真照他说的这样去买,五十万亩田,每亩多二十石,就要多一千万石粮,那就是七百万银子!” 沈一石也是一怔:“真要这样,我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郑泌昌:“这还是明账。真要照三十石一亩买,在淳安和建德就买不了五十万亩田。要是到没遭灾的县份去买,得五十石一亩。把这个算上,不增加一千万以上的银子,今年五十万亩的改稻为桑田就会泡了汤。” “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沈一石望向郑泌昌和何茂才。 “还不是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何茂才说着又来气了,“打一张十万两的银票,我看什么事都没了!” 沈一石:“要真是这样,我立刻给他开银票。” “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郑泌昌又斜望了一眼何茂才,然后转对沈一石,“这个人在理学上有些名气,可骨子里功名心比谁都重,小阁老这才选了他,也是为了堵朝里那些清流的嘴。像这样的人明里给他钱不会要。” 沈一石:“以二位大人的威权压他不住?” 郑泌昌:“一个知府有什么压不住的。这个人是小阁老举荐的,‘以改兼赈’的方略也是他提出的,他要不认我们的账,捅到京里去,不要说别人,就连小阁老也不一定会听我们的。” “那就让他认我们的账!”沈一石两眼闪着光,“或者让他闭上嘴!”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紧紧地望着他。 “二位大人对这个高翰文还知道多少?”沈一石也紧望着二人。 何茂才显然并不知道什么,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想了想:“罗龙文罗大人给我来过信,说此人诗和词都写得不错,对音律也还精通。” 沈一石眼一亮:“那个议案能不能晚一天再议?” 何茂才:“中丞大人早想到了,决定后天再议。” 沈一石:“有一天就行。” “你有办法了?”何茂才急问。郑泌昌也紧盯着他。 “没有赚不到的钱,也没有杀不死的人!”沈一石站起来望着二人,“只要二位大人拿定了主意,我能让他在后天议事的时候改口。” “能让他改口,我们有什么不愿意!”何茂才一拍腿也站了起来,“有什么法子,你说就是。” 沈一石却又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也慢慢站了起来:“如果是美人计一类的法子,我看用在这个人身上也不一定管用。” 沈一石笑了:“中丞大人就是中丞大人。真要让他中什么美人计当然不一定管用,可是把假的做成真的呢?” 何茂才这回有些明白了:“可这个人毕竟是小阁老举荐的,我们出面干这样的事,小阁老那里怕交代不过去。” 沈一石:“大人们出面当然不合适,要是让织造局的人出面,让宫里的人出面呢?” “那行!”郑泌昌立刻肯定了他的想法,接着又叮了一句,“那这个人就交给你去办了。” 沈一石心里好一阵厌恶,脸上却不露声色:“但中丞大人总得发句话让他见我。” 郑泌昌:“以什么名义叫他见你?” 沈一石:“明天以了解织造局丝绸行情的名义叫他来见我,其余的事我来办。” 郑泌昌又想了想:“这个我可以叫他。” “好!”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还有那两个新任的知县,也不是善茬。收拾了高翰文,这两个人让我来收拾!” 18杭州知府衙门后宅 杭州知府的衙门就设在杭州,因此高翰文到了杭州就有了自己的后宅,当天晚上也就入宅住下了。海瑞和王用汲在这里却还是客身,当晚是在官驿里住着。天也就刚刚见亮,二人便从官驿来到了这里,等着和高翰文一起到漕运码头看看粮行的行市。 海瑞换了一身干净的灰布长衫。王用汲大约是家境甚好,此时穿的虽也是便服却是一件薄绸长衫。两人对坐在客厅里等高翰文出来。 “刚峰兄。”王用汲叫了一声海瑞。 海瑞本坐在那里想着什么,这时抬起了头,望着王用汲。 王用汲见海瑞那副认真的样子,把本想说的话题咽了回去,望着他笑了笑:“也置一两套绸衣吧。这个样子我们一起出去,你倒像个长随了。” 海瑞:“我就做你的长随。” 王用汲:“折我的寿了。论年齿,刚峰兄大我十几岁呢。要不嫌弃,明天分手时我送你两套。” 海瑞:“我只穿布衣。” 王用汲尴尬地一笑:“我唐突了。” 海瑞:“我没有那个意思。海南天热,没有人穿绸,穷乡僻壤,习惯而已。至于说到长随,也没有什么年齿之分。比方说高府台,他要真心为了朝廷,为了百姓,我们就都做他的长随,也无不可。” 王用汲一笑:“我说的本就是这个意思。” 海瑞:“那为什么又扯到衣服上去了?” 王用汲还是笑着:“事要做,饭要吃,衣服也还得要穿。” 海瑞难得地笑了一下:“那我就还穿布衣。” 说话间,高翰文也穿着一件薄绸便服从里面出来了。 高翰文:“二位久等了,走吧。” 海瑞和王用汲都站了起来,随着高翰文向外面走去。 19杭州知府衙门前院 三人刚走到前院,便有两个人满脸堆笑迎了过来。 前面那人显然是知府衙门的公人,趋到高翰文面前便屈一条腿行了个礼,站起来禀道:“禀大人,中丞大人派轿子过来了,说是请大人去看看丝绸。” 后面那人也连忙趋过来,弯了弯腰:“那边都准备好了,单等大人过去。” 高翰文略想了想:“请你回中丞大人,上午我要和两个县里的老爷去看看粮市的行情。丝绸什么时候看都不急。” 接他的那人:“这话小人可不好回。因为中丞已经通知了织造局,织造局那边在等大人呢。” “织造局”三个字让高翰文怔住了,又想了想,回头对海瑞和王用汲说:“既然是织造局那边的事,我得去。二位先去粮市吧。” 20沈一石丝绸作坊 再矜持,高翰文一进到如此大的作坊,见到如此多的织机在同时织着不同的丝绸,也有些吃惊。 沈一石陪着他慢慢走着,大声说道:“宫里每年用的丝绸有一半就是这里织的。嘉靖三十二年前没有海禁,运往西洋的丝绸也有一半是这里出的。” 高翰文点着头。 沈一石:“这里太吵,我陪大人先去看看绸样。” 高翰文已经有些“世间之大,所见太少”的感觉了,一边点头一边随他走去。 21沈一石别院 一走进院子,还没到沈一石那间琴房,高翰文便在院子中间站住了,眼中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广陵散》!”高翰文心里暗叫了一声,琴房里传来的琴声越听越惊,一时怔在那里。 沈一石也在他身边站住了,斜望了他一眼,心里便有了几分把握:“大人……” 高翰文惊醒了过来:“这是什么地方?绸样在这里看?” 沈一石:“是。以往西洋的客人看绸样都是到这里来看。” 高翰文还是站在那里,审视着沈一石:“养个高人在这里弹《广陵散》让西洋的客人看绸样?” 沈一石故作吃惊:“高大人听得出这是《广陵散》?” 高翰文没回他的话,仍然审视着他。 沈一石:“琴声绸色,都是天朝风采。跟西洋人做生意,不只为了多卖丝绸,将口碑传到外邦也是织造局的职责。高大人竟也深通音律,职下就更好向大人详细回话了。请吧。” 这时高翰文那双脚似乎不是自己的了,他紧跟着沈一石走向琴房,走向琴声。 22沈一石别院琴房 照例白天这里也点着灯笼,衣架上一排排蝉翼丝绸被照得如梦如幻。 高翰文站在那里目光慢慢扫视着,不是看丝绸,而是在寻那琴声所在。 那琴声偏被一帘垂下来的丝翼挡着,也就是东边那张床,被那帘丝翼恰恰挡住。 “高大人请看。”沈一石捧起一件双面绣花的丝绸,“这种丝绸在西洋就很好卖,名字很俗,叫四季花开,他们偏喜欢。” 高翰文不得不装出认真的样子去看那件丝绸,一看,也还是被那件丝绸吸引了——就那么大一件薄薄的绸衫,上面绣的花何止百朵!而且花花不同,错落点缀的又都是位置,颜色搭配也浓淡参差恰到好处。 沈一石放下了那件绸衫,有意领着他向琴声的方向走去。高翰文的目光又望向了挡着琴声的绸帘。 沈一石:“那就先看这段绸帘吧。” “好。”高翰文信步跟他走去。 琴声还在响着,高翰文停住了。沈一石也停住了,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摇了摇头,轻轻说道:“可惜,可惜。” “什么可惜?”沈一石故意问道。 高翰文:“《广陵散》错就往往错在这个地方。嵇康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国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一生研习养生之道,然那颗心捧出来竟无处置放。后来悟得邙山是我华夏生灵之脐,唯有死后魂归邙山方是真正的归宿。故临刑前悲欣交集,手挥五弦,神驰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处角音,因此这一段弹的应该是角调。后人不知,音转高亢,翻做宫调,以为其心悲壮,其实大错。” 沈一石眼中也闪出光来,不只是“此人入彀”的那种兴奋,而是真有几分知音恨晚的感觉,那目光看高翰文时便露出了真正的佩服。 沈一石:“鄙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高大人可否赏脸。” 高翰文当然也猜到了这不情之请是要自己指点弹琴之人,那一分深处的雅气便涌了出来,当即答道:“请说。” 沈一石:“请大人指点指点鄙处这位琴师,既为了朝廷跟西洋商人的生意,更为了不使《广陵散》谬种流传。” 一种舍我其谁之感油然而生,高翰文立刻答道:“切磋吧。” 沈一石:“那我先谢过了。”说着便抓住那帘绸翼,轻轻一拉。 那绸翼风一般飘了下来,露出了坐在琴前的芸娘。高翰文的眼睛直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1沈一石别院琴房内 高翰文的眼睛一瞬间凝固在了这个空间里。 那张大床因铺盖了一张恰合尺寸的红氍毹,俨然成了一张大大的琴台。 一身素白底子点染着浅浅藕荷色的薄绸大衫,跪在琴几前的竟是一位风雅绝俗却又似乎被一片风尘笼罩着的女子! 惊鸿一瞥,高翰文目光慌忙移开时还是瞬间感觉到了那个女子低垂的眉目间轻闭的嘴角处就像《广陵散》,那颗心捧出来无处置放! “你有福。”沈一石的声音让高翰文又是一愣,面对幻若天人的这个女子,沈一石的声音竟如此冷淡,“得遇高人,好好请教吧。” 那女子,芸娘慢慢升直了上身,两袖交叉在身前一福:“我从头弹,请大人指点。” 纤纤十指又轻放到了琴弦上,《广陵散》的乐曲在四壁镶着檀木的空间又响了起来。 沈一石这时轻步向门边走去,轻轻拉开了一扇门隙,侧身走了出去,又轻轻合上了那扇门。 这里只剩下了怔怔站着的高翰文,和十指流动渐入琴境的芸娘。 大明朝到了这个时期,特别在太湖流域一带,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业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的繁盛阶段。这就有形无形作育了一批风流雅士,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官绅商贾,皆结妓蓄姬,又调教出了一批色艺超俗的女子,集结在南京苏州杭州这几个繁华之地,高烛吟唱。构栏瓦肆纷起仿效,昆曲评弹,唱说风流,销金烁银,烹油燃火,竞一时之胜!以致当时官场谚云: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民间亦有谚云:宁为苏杭犬,不做塞外人。可见这方乐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向往。 高翰文的眼睛闭上了,心神却随着芸娘的琴声从这间封闭的琴房里飘到了高山处,流水间。 画外音在琴声中慢慢响起:“高翰文本是苏南书香大户,从小骨子里便受了太湖流域富庶书香子弟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熏陶,加之聪明过人,于度曲染墨不止擅长,而且酷爱。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走了仕途,才抑住了这个心思,把那些吟风弄月的才具用到了程朱陆王身上。沈一石也正是凭着对当时这种风气的把握,加上对这个人身世的了解,才把他带到了这里——雅人或因清高而不合污,却绝不会以清高而拒雅致。” 这时乐曲恰好弹到了高翰文进门时听见的那个乐段,芸娘的手停了,波光流转,望着高翰文的胸襟处:“刚才大人说这一段应该是角音,我明白了大人说的意思,但所有的曲谱上都没有记载。请大人指教。”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高翰文心中那头鹿此时怦然大动。一时忘了答话,忍不住向这女子望去。 恰在这时,芸娘的目光从高翰文的胸襟处往上一望,二人的目光一瞬间碰上了! 高翰文突然觉得头皮触电般一麻,立刻躲开了她的目光,望向旁边,却不见了沈一石! 毕竟十年理学,良知便像一根缰绳,时刻拽住那颗放心。明珠在前,背后却是一片黑暗。高翰文心中立刻起了警觉,大声呼道:“沈先生!” 一片寂然。 高翰文快步走到了门口,正要去拉那扇门,那门从外面推开了,沈一石一脸正经走了进来:“大人。” 高翰文审视着他。 沈一石:“当年嵇康在临刑前弹《广陵散》,三千太学生围听,竟无一人领会。以致嵇康有那句‘《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前几年也曾听一些琴友谈起,《广陵散》只能一个人弹,一个人听,多一人便多了一分杂音。后来我们试过,果然如此。今天真人到了,指点了职下这位琴女后,在下还有好些话要请教。不知职下有没有这份福气。” 听他竟然说出这番话来,高翰文大出意外,那份警觉立刻消释了不少,脸上顿时露出了知音之感:“沈先生,我冒昧问一句。” 沈一石:“大人请说。” 高翰文:“你在织造局当什么差?” 沈一石:“平时和织师们琢磨一些新的花纹图案,主要还是跟外埠商人谈谈生意。” 高翰文:“可惜。”说到这里,他又用目光望了一眼琴台前芸娘的方向,接着询望向沈一石。 “是职下失礼,忘了向大人说明。”沈一石歉然一笑,“她叫芸娘,是我的亲侄女。长兄长嫂早年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心养高了,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二十了,竟成了我一块心病。” “难得。”高翰文脱口说了这两个字立刻便感到失言了,紧接着说道,“野有饿殍,无奈不是雅谈时。沈先生,还是去说说织造局丝绸的事吧。”说完,向门外走去。 沈一石眼中敛着深光,徐步跟出门去,走到门外又突然回头。 芸娘这才抬起了头两眼怔怔地望着走向门外两个男人的背影,没想沈一石突然回头,立时又垂了眼。 “好好琢磨高大人的指点。慢慢练吧。”沈一石说这句话时声调中竟显出了一丝苍凉,说完转过头快步跨过了门槛,把门带上了。 2杭州运河码头岸上 大船小船,乌篷白帆,进离停靠皆井然有序,一千多年的营运,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在这里已经磨合得榫卯不差。 海瑞和王用汲这时站在码头的顶端,静静地望着鳞次栉比装货卸货的商船,望着码头上下川流般背货的运工和那些绸摆匆匆的商人。 王用汲:“刚峰兄以前来过江南吗?” 海瑞:“没有。” 王用汲突发感慨:“‘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永科甲落第,奉旨填词,游遍东南形胜,反倒是福。” 海瑞:“我宁愿待在乡野。” 王用汲:“繁华也不是不好。天朝大国,若没有了这些市镇,乡民种的桑棉麻,还有油桐棕漆,便没有卖处。光靠田里那几粒稻谷也过不了日子。” 海瑞:“你说的当然有理。我只怕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王用汲:“均贫富是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我们尽量‘损有余,补不足’吧。” 海瑞望向王用汲:“难怪你总要送我绸缎衣裳。” 王用汲笑了:“实不相瞒,我在家乡也有七八百亩田地,比你的家境好。但愿你这个劫富济贫的官不要到我那里去做知县。” 海瑞:“抑豪强也抑不到你这个几百亩的小田主身上。” 王用汲:“那就好。干完淳安这一任,我就跟谭子理去说,让他和上面打个招呼,要吏部把你调到我老家那个县去。为家乡父老请一片青天,我也赚个口碑。” “你太高看我了。”海瑞说完这句话,又望向了江面,“这一次能不能离开淳安还不知道呢。” 王用汲的兴致被他打断了,也只好转眼向码头,向江面望去。 “粮船是什么时候开市?”海瑞又问道。 王用汲:“一般都是辰时末巳时初。快开市了。” 海瑞:“那我们下去吧。” 王用汲:“好。” 二人还未举步,身后突然传来了跑步声。 二人回头望去,一队官军有拿着长枪的,还有提着火铳的,跑了过来。 “走!快点!就是靠左边那十几条粮船,围住,不要让他们跑了!”一个挎刀的队官在大声吆喝。 “闪开!” “抓贼船的!都闪开了!” 队兵一边呼喝着,一边向码头下跑去,许多运工连人带货被他们纷纷撞倒。 海瑞的脸立刻凝肃了:“看看去!” 二人向码头下疾步走去。 3码头上 这些兵抓船好狠,一靠近就先把拴船的缆绳控住了,接着十几个提火铳的兵朝着船上的桅杆就开火。 有几条张了帆的船,帆篷被打断了桅绳,立刻飘了下来。 另外几条没有张帆的船,桅杆上的绳也被火铳打断了。 火铳射的都是火药和散弹,在铳管口喷出时还是一团,射到了船上已是一片。有些粮袋被打得炸开一个个蜂窝般的口子,那稻谷便涌流了出来,流到船舷边上,流到河里。 船上有些人去堵粮袋上的口子。堵住了这个,那个还流,有人便整个身子趴到粮袋上。 “不要动!” “都出来,跪在舱板上!” 前一队放完铳的兵开始换火药,另一队拿铳的兵又将铳口对准了粮船。 船上那些人好心疼,却不得不松开了堵粮袋的手,离开了堵粮袋的身子,走到舱板上。 那些火铳都对准了他们:“跪下!” 有些人在舱板上跪下了。提长枪的兵几人一队分别从跳板跑上那些粮船。 有一条船上的人却还直直地站在那里。 队官叫了一声:“火铳!” 几条火铳便对准了那条船上直立的人。 队官站在岸上:“叫你们都跪下,听见没有!” 那条船上有几个人慢慢弯下腿去。 “不要跪!”一条汉子喝止了他们,“我们也没犯法。你们站在这里,我去说。” 那汉子说着便向跳板走去——这人就是齐大柱。 队官的脸铁青了,对身边举铳的兵:“这是个为头的,放倒他。”便有几杆火铳对准了跳板上的齐大柱。 齐大柱走到跳板中间停住了,突然向着码头上和岸上越围越多的人群大声喊道:“各位乡亲,我们是淳安的灾民,遭了大灾,每天都在饿死人。我们集了些钱到杭州来买些粮,为了回去救命!” 听他说到这里,码头上岸上起了嘈杂声。 那些兵也被他这一番喊话弄得一时愣在那里,那几杆对着他的火铳,便一时僵在那里。 齐大柱接着大声喊道:“官府现在却要抓我们,断我们的救命粮!我们要是被打死了,请各位做个见证!” 站在人群中的海瑞,那双眼睛在闪闪发光。 站在他身旁的王用汲面色也十分凝重起来。 那队官终于缓过神来,不敢再叫放铳,吼道:“抓了他!” 话刚落音,却听见砰的一声,一杆火铳响了! 原来是有个兵因慌张没听清号令,扣动了火铳的扳机。 所有的目光都来不及看清,便见跳板上的齐大柱跪了下去,两手却紧紧地抓住跳板两侧的边沿。 岸上码头上立刻起了喧闹声! 那些本来准备去抓人的兵都站住了,那个放铳的兵也慌了,连忙将火铳往地上一丢。 那队官走过去踹了他一脚,接着吼道:“丢什么铳,捡起来!” 那个兵又慌忙捡起了地上的铳,对准了那条船。 那个队官大声喊道:“打了就打了,抓人!” 几个拿长枪的兵便向那条船的跳板跑去。 船上两个年轻汉子跑到跳板上,去扶齐大柱:“大哥!” 齐大柱低声喝道:“退回去!" 那两人慢慢退了回去。 长枪兵已经跑向了跳板,最前面的两个兵跑到他面前停住了,两根长枪指向了他:“站起来!” 齐大柱伸直了上身,右边那条腿露出来了,血在不断地往外流。 那两个兵的目光中也露出了一些惊怜。 齐大柱倏地扯开上衣脱了下来,绕住流血的右腿一扎,这才光着上身慢慢站了起来。 齐大柱望着面前的兵:“各位大哥都是浙江的乡亲吧?” 那几个兵互相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齐大柱:“我们是淳安的灾民,不是贼。你们要扣了我们的船,就有许多乡亲要饿死。” 那些兵站在那里。 岸上那队官见那些兵都愣站在跳板上,又大声吼了起来:“怎么不抓人!” 那些兵的枪又都对向了齐大柱。 “太不像话!”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许多目光循声望去,是王用汲,这时的他也青了脸,大步向那队官走来。 海瑞开始也是一诧,紧接着,也大步跟了过去。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王用汲望着那队官。 队官也望着他,审视了片刻:“臬司衙门的,奉命抓贼,贵驾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王用汲:“他们都已经说了是灾民,买粮自救,你们还要伤人抓人,就不怕有人告了上去?” 队官:“贵驾在哪里供职?” 王用汲:“我是新任建德知县。” 队官立刻放松了下来:“这些人是淳安的,我是奉省里的命令办事,你大人还是去管建德的事吧。”说到这里,又转对那些兵:“抓人扣船!” “那就该我管了。”海瑞大声接道,几步走到那队官面前,“你说他们是贼,是什么贼?” 队官开始还以为海瑞是王用汲的长随,现在见此人透出的威势大大过于刚才那个建德知县,心里便没了底:“贵驾是……” 海瑞:“不要问我是谁,先回我的话。” 队官:“巡抚衙门有告示,这一段粮市禁止买卖粮食。私贩粮食的都要扣船抓人。” 海瑞:“我就是不久前从巡抚衙门出来的,怎么不知道这个禁令?” 队官一愣:“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我们是奉了臬司衙门的命令来办差的。” 海瑞:“那就行了。告诉你,这件事该我管,立刻叫你的兵下船。” 队官:“那恐怕不行,要退兵我们得有臬司衙门的命令。” 海瑞紧盯着他:“先放人放船,过后我跟你一起到臬司衙门去说。”说完这句便不再理他,向齐大柱那条船走去。 所经之处,那些兵让开了一条路。 走到了跳板前,海瑞对仍站在跳板上的几个兵:“下来!” 那几个兵见自己的队官对此人都甚是礼敬,便都从跳板上退了回来。 海瑞走上了跳板,走到齐大柱面前:“你真是淳安的灾民?” 齐大柱:“是。我是淳安的桑农,叫齐大柱。” 海瑞:“你买的这些粮真是为了回去救人?” 齐大柱:“田价已经被他们压到八石一亩了,我们想自己弄点粮,为明年留条活路。” 海瑞听他说的正是眼下淳安的实情,便点了点头,望着他:“民不与官争。你把乡亲和船都带回去,这里的事我来管。”说着望向船上的人:“你们把他扶上船去。” 船上两个年轻汉子连忙走过来了,在背后扶住了齐大柱。 齐大柱仍然站在那里没动,望着海瑞:“我想问一句,大人是谁?” 海瑞压低了声音:“我叫海瑞,就是你们淳安的新任知县。” 齐大柱眼中闪出光来,带着伤跪了下来,那两个扶他的人也被他的劲带着跪了下来。 海瑞:“不是见礼的地方。过两天我就到淳安了,你们带着船立刻走吧。” 齐大柱站起来了,被那两个青年汉子扶着走上船去。 海瑞仍然站在跳板上,目光转向另外几条船上的兵:“你们都退下来!” 那些兵都望向岸上的队官。那队官还在那里犹豫出神。 站在队官身边的王用汲对他说道:“都说了我们和你一起去臬司衙门,还不退兵,你的差到底还想不想当了?” 队官只得大声喊道:“都退下来!” 各条船上的兵纷纷踏上跳板退到了岸上。 海瑞这才从跳板走到岸上,向那些船大声说道:“开船!赶紧把粮运回去!” 一些船工爬上了桅杆,连接被火铳打断的桅绳。一条条船上的帆篷拉起了。 海瑞对那队官:“去臬司衙门吧。” 4巡抚衙门大门内 何茂才把他们领到了这里。跨进大门后他站住了,脸冷得像冰。 海瑞和王用汲跟他走进了大门,也站住了。 何茂才不看他们:“不是说只有巡抚衙门能免你们的职吗?那好,你们就在门房待着,等着免职吧。”说完向里面走去。 海瑞和王用汲对望了一眼。 王用汲这时竟还苦中作乐地笑了一下:“又没得茶喝了。” 海瑞被他这句话引得也忍不住笑了:“能跟润莲兄在一起,便是我的福。请吧。” 王用汲:“船是你放的,当然是你先请。”说着轻推海瑞的手臂,两人一同又走进了那个门房。 5巡抚衙门签押房 “高翰文那里还没有摆平,两个知县又公然跟任上的刁民联手,跟省里抗命!”何茂才越说越气,“任他们这样搅下去,田还买不买?过了六月,桑苗也不要种了。” 郑泌昌这时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脸色十分凝重:“你说怎么免他们的职?” 何茂才:“你是巡抚,给朝廷上奏疏,叫他们停职待参。我立刻回去挂牌,先让两个县的县丞署理知县。” “免吧。”郑泌昌从茶几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那张书案边慢慢走去,“海瑞、王用汲一起免。要能够,连高翰文也免了。” “高翰文恐怕还免不了。”说完这句,何茂才感觉郑泌昌这话有些不对,便停了下来,望向了他,“是不是老沈那边传消息,高翰文不上套?” “老沈那边没有消息,京里倒有信来了。唉!”郑泌昌突然长叹了一声,“现在,田还能不能买,改稻为桑还能不能施行,我也不知道了。” 何茂才一怔,听他说出了这样的话,而且语气十分消沉,便知道又有事来了,连忙问道:“信在哪里?怎么说?” 郑泌昌顺手拿起案上几封打开的信:“有内阁的,也有宫里的,都是刚接到。先看看罗龙文罗大人说的什么吧。”说到这里,拿起上面的一封信递给何茂才。 才看了几行,何茂才便愣住了,抬眼望向郑泌昌:“淳安和建德这两个知县,都是裕王给吏部推举的?” 郑泌昌没有接这个话题,又拿起了案上另一封信:“杨公公的,你也看看吧。”说着又递了过去。 何茂才这才有些忐忑了,也是看了几行,便抬头望向郑泌昌:“搁着这么大事等他回来办,他却赖在京里不回,什么意思?” 郑泌昌坐了下来,两眼失神地望着门外:“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一个新任的知府是小阁老举荐的,一到任就跟我们对着干。两个新任的知县是裕王推举的,今天也敢顶着巡抚衙门的告示干。偏在这个时候杨公公也躲着不回来。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已经乱了……他们在上面拿着刀斗,却都砍向浙江。老何,你现在要是有办法能把我这个巡抚免了,我让给你做。” 何茂才也有些惊了,想了想,却并不完全认同:“中丞,是你过虑了吧?朝廷落下那么大亏空,这才想着在浙江改稻为桑。不改朝廷也过不了关,改成了我们便没有错。胡宗宪正是因为反对这个国策,才丢掉了这个巡抚。一个知府、两个知县不管是谁举荐的,还强得过胡宗宪去?” 郑泌昌:“到了现在你还认为胡宗宪吃了亏?” 何茂才诧望着他。 郑泌昌:“胡宗宪高明呀!原来我们都认为他是官做大了,颟顸了,不识时务。现在看来,你和我连胡宗宪的背影都摸不着啊。” 何茂才:“你这话说得我有些糊涂。” 郑泌昌:“我也糊涂。回头一想才明白,胡宗宪早看出朝廷在浙江改稻为桑是步死棋,这才用了苦肉计,不惜得罪阁老小阁老,为的就是金蝉脱壳。现在好了,朝廷上了他的当,把他的浙江巡抚免了。我接了这个巡抚,你升兼了布政使,反倒都傻傻地像捧了个宝贝。现在就是想回头,也回不了了。” 何茂才被他这番话说懵了,也坐了下去,在那里死想,想了一阵倏地又站了起来:“老郑,你能不能把话再说明白些?” 郑泌昌:“还要怎么明白?朝廷落了亏空,担子都在阁老和小阁老身上,补了亏空,阁老和小阁老就还能接着干几年。补不了亏空,皇上就会一脚踹了他们!现在裕王,还有他背后那些人就是想着法子要浙江的改稻为桑搞不成,为的就是扳倒阁老和小阁老。那时候最早遭殃的不是别人,是我,还有你。” 何茂才:“那阁老和小阁老就应该往死里搞,搞成它!怎么会派个人来掣我们的肘?” 郑泌昌:“我原来也是这样想,只要搞成了,给国库里添了银子,一俊遮百丑,阁老小阁老过了关,我们也过了关。但从昨天高翰文那个态度,我就起了疑。小阁老既要我们搞成这个事,什么人不好派,派个这样的人来?今天我明白了,都是因为背后有裕王那些人的压力,后来又被胡宗宪一搅和,打小阁老那里就开始乱了阵脚了。又要我们干剜肉补疮的事,还得派个郎中在边上看着。又要补亏空,面子上还要光鲜。说穿了,就是要我们多出血,买了田改了桑老百姓还不闹事,然后赚了钱一分一厘都交上去。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何茂才:“那就让他们树牌坊,我们当婊子!大不了,我们不在里面分钱就是。” 郑泌昌:“要能当婊子,我也认了。现在只怕婊子也当不了了。我们不分钱,宫里的,朝里的,那些人要不要分钱?还有,真照高翰文和两个知县这样的搞法,三十石一亩,五十石一亩,沈一石也不会愿意拿出那么多钱来买田。每年增三十万匹丝绸的事做不成先不说,今年和西洋的五十万匹生意便泡了汤。都五月末了,再搅和,拖到六月七月,改稻为桑就拖黄了。那时候一追究,毁堤淹田的事也会暴露了出来。为了把自己洗干净,小阁老他们,还有织造局都会把事情往我们身上推。等着吧,老何,囚车早给你我准备好了。你和我就等着槛送京师吧。” 何茂才的头皮轰的一下也麻了,那张脸涨得通红,眼睛也冒出光来:“那就都往死里走!他们在朝廷里拿着刀争,我们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要搅,就把水都搅浑了。到时候想动我们,也得要他们连着骨头带着筋!” 郑泌昌知道这个何茂才性子是急了点,但急狠了往往也就有狠招,望着他问道:“怎么把水搅浑?” 何茂才:“高翰文不是小阁老派来的吗,海瑞和王用汲不是裕王派来的吗,那就让他们派来的人去改,按十石一亩八石一亩逼着他们去改!” 郑泌昌又有些不信他的话了:“高翰文的态度你昨天都看到了,虽说老沈那儿正在套他,可入不入套都还不知道。海瑞和王用汲是裕王那边的人,更不可能按我们这个意思去做。” “这就得走一步险棋!”说到这里,何茂才停住了,走到签押房的门口,对外面,“你们都到二堂外去,任何人现在都不让进来。” 门外有人应声走了。 何茂才把门关了,回过头来。 郑泌昌这时正定定地望着他:“什么险棋,你说。” “通倭!”何茂才嘴里突然冒出这两个字。 “通倭?”郑泌昌的脸立刻白了,“老何,你疯了?通倭可是灭门的罪!” 何茂才:“不是我们通倭,让他们通倭!” 郑泌昌:“他们怎么会通倭?” 何茂才走了过来,在椅子上一坐,把头凑近了郑泌昌:“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马宁远抓的那个人?” 郑泌昌:“淳安那个桑民的头?” 何茂才:“是。那一次踏苗的时候闹事,马宁远就是以通倭的罪名抓的他。后来被胡宗宪放了。听手下人说,今天在码头上海瑞放走的又是这个人。就是他带着淳安的刁民四处买粮,煽动百姓不卖田。这几天他们那伙人一定还会四处买粮,想个法子让他们到倭寇手里去买。连他们带倭寇一起抓住,做成个死局,然后交给那个海瑞去办。” 郑泌昌心动了:“说下去。” 何茂才:“按律例,通倭要就地正法。让那个海瑞到淳安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杀这些不肯卖田的人!” 郑泌昌:“海瑞要是不杀这些人呢?” 何茂才:“这些人是海瑞今天放的,不杀,就说明海瑞也有通倭的嫌疑。我们就可以办他!” 郑泌昌:“这倒是连得上。” 何茂才:“让海瑞杀了这些人,淳安建德的灾民就没有人再敢买粮,没有粮就只有卖田,海瑞和那个王用汲就不敢再阻止。一是百姓不会再听他们的;饿死了人也都是他们的罪,那时也可以办他!” 郑泌昌:“怎么让那些人到倭寇手里买粮?” 何茂才:“这件事我去办,你赶紧催老沈。明天上午议事,只要高翰文改了口,同意我们那个议案,剩下两个知县和那些刁民就按这个法子办。关口是要老沈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把那个高翰文套住。” 郑泌昌坐在那里又是一阵好想,慢慢才又望向何茂才:“通什么的那个事要做干净,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把柄。” 何茂才站了起来:“干了十几年刑名了,这个你就不要担心。” “也是他们逼的,干吧。”郑泌昌也站了起来,“那个什么海瑞和王用汲现在哪里?” 何茂才:“在门房里呢。” 郑泌昌:“你打了一天的雷我总得下几滴雨。叫他们进来,我来说几句,把他们先稳住。你抓紧去干你的。” “好。”何茂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老沈那儿,你也得抓紧催。” 6沈一石别院账房 沈一石神情十分严肃地将一摞账册往书案上一摆。 高翰文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沈一石:“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就斗胆跟大人说了吧。这些账册连浙江巡抚都不能看。” 高翰文站了起来:“那我就不看了。” 沈一石依然十分平静:“我也没叫大人看。”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只是有些事想让大人知道,是为了大人,也是为了鄙人自己。一点私念而已。这点私念待会儿我会跟大人说,同不同意都在大人。” 高翰文更加紧紧地望住了他。 “这样吧。”沈一石拿起了一本账册,“大人也不要看,我念,只拣这两年当中最紧要的几处念。我呢只当念给我自己听,大人呢只当没听见。” 高翰文神情凝肃起来,不禁又坐了下去,等听他念。 沈一石翻开了账册:“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需向户部入账。” 听到这里高翰文惊了,站了起来。 沈一石却仍不看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本账册,声调依然十分平静:“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将上年封存之十二万匹丝绸特解十万匹火速押运北京,赏裕王妃李侯家。” 高翰文惊在那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就念这些吧。”沈一石将账本轻轻放了回去,“按理说,南京、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应天、浙江两省那么多作坊,每年产的丝绸,还有淞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国库,也能充我大明全年四分之一的开销。” 高翰文还是屏住呼吸,惊疑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可丝棉每年产,每年还缺。今年朝廷又提出每年还要增加三十万匹的织量,这才有了改稻为桑的事情。听了这些,大人应该知道怎样才能当好这个差了。” 高翰文深望着他:“沈先生,你把这些告诉我为了什么?” 沈一石:“刚才说了,一点私念而已。说句高攀的话,我想交大人这个朋友。” 高翰文又不语了,还是望着他。 沈一石:“昨夜巡抚衙门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了解浙江丝绸的情形,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要跟大人说这些。一番琴曲之谈,知道了大人就是精解音律的苏南那个高公子,我才动了这个心思。记得当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下狱,仁宗要杀他,宣仁皇太后说了一句话,灭高人不祥!就这一点念头,救了苏东坡的命,才为我们这些后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大人,不是恭维你,我不想让你这样的大才陷到这样的官场漩涡里去,损了我们江南的斯文元气!” 高翰文见他说得如此意调高远,又如此推心置腹,不禁也激动起来:“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浙江官府有郑大人、何大人,织造局这边有杨公公,这些话原不是该我说的。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人如果认我这个朋友,我就进几句衷言。” 高翰文:“请说。” 沈一石:“赶紧让淳安和建德的灾民把田卖了,在六月就把桑苗插下去。成了这个事,大人也不要在浙江待了。我请杨公公跟宫里说一声,调大人回京,或是调任外省。” 高翰文立刻凝肃了:“沈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同意巡抚衙门的议案,让灾民十石一亩八石一亩把田卖了?” 沈一石:“箭在弦上,不按这个议案,改稻为桑今年就万难施行。到时候,朝廷第一个追问的就是大人。” “如果那样,朝廷也不要我来了。”高翰文的态度立刻由激动变成了激昂,“高某在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其意就是为了上解国难,下疏民困。多谢先生担着干系把内情告诉了我,但倘若我知道了内情便一任数十万灾民明年失了生计,则高某把自己的前程也看得太重了。” 沈一石:“我说一句话,请大人先行恕罪。” 高翰文:“请说。” 沈一石:“说轻一点,大人这是不解实情;说重一点,大人这是书生之见。” 高翰文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了:“何谓书生之见?” 沈一石:“大人只知道百姓卖了田明年便没了生计,为什么不想想,丝绸大户买了那么多田,一年要产那么多丝,靠谁去种?靠谁去织?”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就像现在许多无田的百姓,都是靠租大户的田种,哪里就饿死人了?同样,稻田改成了桑田,也要人种,还要人采,更要人去养蚕缫丝,最后还得要许多人去织成丝绸。大人想想,今年的灾民把自耕的稻田卖了,明年无非是受雇于大户田主,去种桑养蚕。人不死,粮不断。我大明朝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子民百姓因没了自己的田就一个个都饿死。” 高翰文沉思了,少顷又抬起了头:“照沈先生这样说,明年那些买了田的丝绸大户都会雇佣今年卖田的灾民?” 沈一石:“大户自己也不会种田,不雇人那么多桑田谁去种?” 高翰文:“也会像租种稻田那样跟雇农四六分成?” 这一问把沈一石问住了。 高翰文接着说道:“无田的人多了,都争着租田耕种,田主倘若提高租赋,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种是不种?” 沈一石叹了一声:“大人问得如此仔细,在下也就无话可答了。自古就是不动的百姓流水的官。如果大明朝的官都是大人这般心思,这些话我们都不用说了。” 高翰文:“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沈先生,他日没有了公事牵缠,我倒真愿意与先生推谈琴理。至于刚才先生跟我说的这些宫里的事,我会好好去想,不会告诉任何人。”说到这里便站了起来。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这样说我们明天开始也就不能再来往了。现在是酉时,大人能不能为在下耽误半个时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么,略想了想,还是问道:“沈先生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请大人为舍侄女指点一下《广陵散》中那个错处。”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里其实已经答应了,却仍有些犹豫。 沈一石:“就半个时辰,悟与不悟,是她的缘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致,沈先生真会难为人哪。” 沈一石眼露喜悦,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7沈一石别院琴房 推门进去时,高翰文和沈一石都站住了。 芸娘这时已经不在琴台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间,脚下摆着一个绣锦蒲团。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面子还是你的福分,拜师吧。” 芸娘在蒲团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乱了:“不敢,快请起来……” 芸娘还是拜完了三拜,这才轻轻站了起来,低头候在那里。 沈一石这时竟也静默在那里,少顷才说道:“只有半个时辰,请大人先弹奏一遍,然后给你指点错处,你要用心领会。经高大人指点以后,我的那点琴艺便教不了你了。” 弦外之音恩断义绝!在高翰文听来是“琴艺”,在芸娘听来当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负,这时竟搬来个让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见倾心的才子让自己眼睁睁将人家毁了,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够理会? “知道了。”芸娘那一声轻声应答,喉头竟有些哽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芸娘的眼也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赶紧吧。我就在门外洗耳聆听。”说着走出门去,把门带上了。 8沈一石别院账房 琴声从琴房那边遥遥传来。 沈一石坐在那里两眼睁得好大,眼神却显然不在眼眶里,像是随着传来的琴声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极神游! 琴声弹到了极细处,像是从昊天深处传来的一丝天籁!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侧耳凝听。突然,他眉头一皱。 ——门外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9沈一石别院账房门外 看院的管事正轻步带着四个织造局的太监来了! 见门关着,琴房那边又传来琴声,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么,将一根指头竖在嘴上,示意四个太监不要出声。 太监们可不耐烦,其中一个说话了:“又叫我们来,又叫我们在门外站着,怎么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尽力压低着声音,“就忍一会儿……” 他刚说到这里,门轻轻地开了,沈一石出现在门口。 四个太监见了沈一石还是十分礼敬,同时称道:“沈老爷……” 沈一石对他们也还客气,做了个轻声的手势,然后一让,把四个太监让进门去。 10沈一石别院账房 四个太监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这时一齐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张银票,每人一张发了过去:“喝杯茶吧。” 四个太监倒不太爱作假,同时拿起银票去看上面的数字。 ——每张银票上都写着“凭票即兑库平银壹仟两。” 四个太监都笑了,将银票掖进怀中。 那个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监望着沈一石:“现在就……”说到这里做了个抓人的动作。 沈一石浅浅一笑:“不急。”说着自己也坐了下去,闭上眼又听了起来。 那四个太监还是晓事,便都安静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琴声渐转高亢,传了过来。 11沈一石别院琴房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动,就像幻化成几只手在弦上倏忽叠现,但还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抡动的右手五指却已经像雨点般有影无形。 镜头从琴弦拉开了,高翰文坐在那里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绸衫随着身段的韵律在飘拂,就像绕着玉山的云。 芸娘就坐跪在琴几前方的左侧,两眼痴痴地,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这时好像也忘记了身旁这个女子的存在,一阵疾抡之后,双手都浮悬在琴弦约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里。 芸娘的目光这时慢慢移望向他那两只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着轻轻地一勾,发出了一声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告别的声音。接着,一段带着神往又带着凄苦的乐曲响起了——这就是高翰文所说嵇康临刑前向往魂归邙山的那段乐曲。 路漫漫其修远!高翰文的两眼慢慢潮湿了,接着闪出了泪星。 芸娘的泪珠却已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12沈一石别院账房 四个太监有些诧愕了,都怪怪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里,两只眼眶中也盈满了泪水。他那两只手虚空抬着,左手做按弦状,右手做弹拨状。 四个太监面面相觑。突然,琴声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缓过神来,倏地站了起来。四个太监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为首的那个胖太监:“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里,少顷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 四个太监只得又坐了回去。 13沈一石别院琴房 从乐曲中出来,高翰文回过了神,望向芸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动。 芸娘跪坐在那里,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泪流满面。 所谓高山流水,高翰文这时望着她也不再回避目光:“你来弹吧。” 芸娘却还是跪坐在那里,深望着高翰文,突然说道:“大人,快半个时辰了,你走吧。” 高翰文一怔,心里冒出了一丝不快,但再看芸娘时,见她眼中满是真切,不像有别的意思,便报以一笑:“有事也不在耽误这片刻。我答应了你叔父,教你改过那一段。来弹吧。”说着,移坐到一边,空出了琴几前那个位子。 芸娘开始还是跪坐在那里没动,也就一瞬间,她的目光闪出了毅然的神色,像是骤然间做出了一生的选择,深望着高翰文问道:“大人,人活百年终是一死,那时候你愿不愿意魂归邙山?” 高翰文被她问得一愣,见她决然肃穆的神态,神情也肃穆起来,郑重答道:“吾从嵇康!” 芸娘:“那我也从嵇康!”说完这句她移坐到琴几前,一指按在角弦上,另一指勾动琴弦,也发出了高翰文刚才弹出的那样一声。 ——神往,凄苦,都酷似高翰文弹出的嵇康临刑前的那种神韵;其间却另带有一种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的鸣响,似更传出了嵇康当时宁死也不与魏国权贵苟同的心境。 高翰文惊了。 14沈一石别院账房 沈一石似从琴声中听出了什么,脸色一下子青了,从嘴里迸出两个字:“抓吧。” 早就候着这一刻了,四个太监倏地弹起,像出巢的蜂,向门口拥去。 “慢着!”沈一石又喝住了他们。 四个太监愣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沈一石:“叫他写下凭据就是,不要伤了他。” 为首的胖太监:“晓得。抓去!” 四个太监从门内拥了出去。 15杭州知府衙门二堂 天渐渐黑了,海瑞还静静地坐在左边的椅子上,右边的王用汲却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堂口,望着天色。 一个随从进来了,擦燃了火绒,点亮了案边的蜡烛。 王用汲又折了回来,问那随从:“劳烦再去问问,高大人下午去了哪里?” 那随从:“上午是去了织造局作坊,中午过后从织造局作坊出来,便将随去的人都先叫回了。说是织造局有车马送我们家大人回来。因此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要不,二位大人先回馆驿,我们家大人一回,我向他禀告?”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 海瑞望向那随从:“我们就在这里等。” 随从:“那小人给二位大人弄点吃的?” 王用汲:“有劳。” 那随从走了出去。 王用汲又望向了海瑞:“刚峰兄,明天上午就要议那个议案了。你说他们对高大人会不会……” 海瑞:“再等等。过了戌时不回,我们便去巡抚衙门。” 王用汲的脸更严肃了。 16沈一石别院琴房 “什么杨公公?什么‘对食’?”高翰文这时似乎已经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精心布设的局里,却仍然难以相信,便不看那四个太监,望向芸娘。 芸娘这时依然坐在琴几前,非常平静,望着高翰文:“杨公公就是织造局的监正,我是伺候他的人。宫里把我们这样的人叫做‘对食’。” 高翰文的脸立时白了,气得声音也有些颤抖了:“那个沈先生呢,也不是你的叔父吧?” 芸娘:“他是江南织造局最大的丝绸商。就是他花了钱从苏州买了我,送给了杨公公。” 高翰文的胸口像被一个重物砰地狠击了一下,两眼紧紧地盯着芸娘。 芸娘也深深地望着他,那目光毫不掩饰心中还有许多无法言表的诉说。 高翰文:“告诉你背后那些主子,我高某不会写下任何东西!”说着,一转身又站住了,“还有,以后不要再弹《广陵散》,嵇公在天有灵会雷殛了你们!” 芸娘颤抖了一下,眼中又闪出了泪花。 高翰文这才大步向门口走去。 “哎!”四个太监站成一排挡住了他。 胖太监:“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你们是问我?”高翰文鄙夷地望着那几个太监。 胖太监:“是呀。” 高翰文:“那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四个太监有些意外,碰了一下目光:“说!” “说呀!” 高翰文:“拿出刀来,在这里把我杀了。” 四个太监愣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间,立刻又都无聊起来: “他还讹我们?” “我们好怕。” “人家是知府嘛,杀人还不是经常的事。” “好了。”胖太监阻住了他们,对着高翰文:“杀不杀你不是我们的事。杀我们可是杨公公的事!我们四个是杨公公吩咐伺候芸娘的,现在她跑出来偷汉子,杨公公回来我们四个也是个死!高大人,你的命贵,我们的命贱,左右都是死,你要走,就先把我们杀了。” 说到这里,那个胖太监倏地把衣服扯开了,露出了身前那一堆胖胖的白肉,在高翰文面前跪了下去。 另外三个太监也都把衣服扯开了,敞着上身,一排跪在高翰文面前。 高翰文气得脸色煞白,可被他们堵着又走不了,一时僵在那里。 17臬司衙门死囚牢房 这是个地牢,在火把光照耀下能清楚地看到,北面是一条宽宽的通道,南面一排粗粗的铁栏杆内便是一间间牢房,墙面、地面全是一块块巨大的石头。 何茂才这时便坐在最里端靠北面石墙的椅子上,他身边站满了兵,都拿着长枪,枪尖全对着对面那间牢房的监栏。 那间牢房里赫然坐着一个日本浪人! 那人手上脚上都带着粗粗的镣铐,身上却穿着干净的丝绸和服,头脸也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头顶上只有倭寇才有的那束发型。 “我们说话从来是算数的。”何茂才的声音十分温和,“两年了,我们也没杀你,也没再杀你们的弟兄,每天都是要什么便给什么。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那是你们不敢不这样。”那个日本人竟然一口流利的吴语,“不要忘了,你的前任就是在牢里杀了我们的人,后来全家都被我们杀了。” 何茂才被他顶得眉头一皱,语气也硬了:“话不像你说的那样。你们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去杀胡宗宪的全家,不去杀戚继光的全家?” 那日本人眼中露出了凶光,立刻一掌,将席子上那张矮几击得垮裂成几块:“总有一天,胡宗宪、戚继光全家都得死!” 几个兵立刻握紧了枪,挡在何茂才身前。 “让开。”何茂才喝开了那几个兵,“话我都跟你说了,井上十四郎先生。你们东瀛人不是都讲义气吗,以你一个人可以救你们十几个弟兄,还可以得到那么多丝绸。愿意不愿意,本官现在就等你一句话。” 那个井上十四郎调匀了呼吸,盘腿坐在席上,闭上了眼,显然在那里想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墙上的火把偶尔发出劈啪的爆火声。 “给我弄一条河豚来。”井上仍然闭着眼,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何茂才没听清楚,转头问身边的人,“他刚才说什么?” 身边的队官:“回大人,他说叫我们给他弄一条河豚。” 何茂才:“给他去弄。” 那队官:“大人,这么晚了,到哪里弄河豚去?” 何茂才:“去河道衙门。告诉他们,死也给我立刻弄一条河豚来!” 18杭州知府衙门二堂 海瑞和王用汲同时站了起来。 一个随从打着灯笼引着高翰文进来了。 “你下去吧。”高翰文的声音有些嘶哑。 随从立刻退了出去。高翰文却仍然站在那里。 海瑞望向了他。王用汲也望向了他。 高翰文立刻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强笑了一下:“二位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等我?” 海瑞:“明天便要再议那个议案了。我们等大人示下。” 高翰文把目光移开了,也不坐下,还是站在那里:“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明天就请二位多为淳安和建德的百姓争条活路吧。” 王用汲有些诧异了,望向了海瑞。 海瑞定定地审视着高翰文,两眼闪出了惊疑的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1浙江巡抚衙门大堂 一日之隔,一室之间,气氛已大不相同。 郑泌昌依然坐在正中的大案前,满脸的肃穆,眼睛已不似前日那般半睁半闭,而是目光炯炯,向坐在两侧案前的官员一一扫视过去。 何茂才也一改前日那副拧着劲的神态,身子十分放松地斜靠在左排案首的椅子上,一只手搁在案上,几根手指还在轮番轻轻叩着案面。 什么叫官场?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则气场,此谓之官场。浙江那些与会官员虽不知道相隔的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个个都已经感受到大堂上的气场变了!今天的议案能通过吗? 一双双眼睛都不禁望向仍坐在右排案首的高翰文。 高翰文还是那个高翰文,身子直直地坐在那里。但稍细看便能看出,也就一天,他的面容在前日是风尘,在今日却是憔悴。他两眼虚望着前上方,也没有了上任时的神采,淡淡的显出茫然。 海瑞和王用汲还是分别坐在案末的板凳上。 王用汲目光沉重地望着对面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却沉沉地望着斜对面案首的高翰文。 “议事吧。”郑泌昌开口了,目光不再看众人,望向前方的堂外。 那些官员也都坐正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郑泌昌:“事非经历不知难。高府台昨天去了织造局,两个知县昨天去了粮市,应该都知道‘以改兼赈’该怎么改怎么赈了。”说到这里,他转对身边的书吏:“把议案发下去吧。” “是。”那个书吏立刻从案上拿起了那一叠议案,先是何茂才,再是高翰文,呈“之”字形,两边走着,将议案每人一份,放在案上。 到了海瑞面前,由于没有案桌,那书吏便将议案递了过去。 那书吏又走到王用汲面前将议案递了过去。 大堂上一片寂静,只有次第翻页的声音。 大家都看完了,依然是两页六条二百余字,一字未改! 大堂上更寂静了,一双双会意的眼睛互相望着,又都望向大堂正中的郑泌昌。 郑泌昌的眼睛依然望着堂外。 王用汲手里拿着那份议案,望向了海瑞。 海瑞却不知何时已将那份议案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闭上了眼睛。 何茂才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的高翰文,他发现高翰文案前那份议案还是那样摆着,他并没有揭开首页去看第二页。 何茂才:“高府台,你好像还没有看完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句问话望向了高翰文。 只有海瑞仍然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一字未改,还要看吗?”高翰文倏地抬起了头,目光里终于又闪出了那种不堪屈服的神色,望向了何茂才。 “是,一字未改。”何茂才见他依然倔强,立刻摆出一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势,身子又往后一靠,“高大人是翰林出身,应该知道,做文章讲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说到这里他有意将“尽得风流”四字加重了语气。 高翰文胸口立刻像被撞了一下,两眼却仍然不屈地望着他。 何茂才:“我现在把这八个字改一下,叫做‘不改一字,两难自解’。” 高翰文一震,两手扶着案沿想站起来,脑子一阵晕眩,终于没能站起。 2苏州馆驿 “不要动。” 胡宗宪靠坐在椅子上,手腕正被几根手指按住寸关尺,忽见谭纶疾步走了进来,刚想坐起,被那郎中喝住了,只好又慢慢靠了回去。 谭纶也便站在门口,不敢再动,更不敢说话,静静地望着那个诊脉的郎中。 那郎中约四十出头,长髯垂胸,乌黑得显出亮来,两眼微睁着,显出两点睛光。 字幕:名医李时珍。 这只手的脉切完了,李时珍:“那只手。” 胡宗宪望着李时珍:“先生,可否让我先听他说几句话?” 李时珍望了望胡宗宪,又望了望站在边上赔着笑的谭纶,轻叹了一声:“你的病好不了了。说吧。” 胡宗宪凝重地望向谭纶。 谭纶:“部堂在驿站跟高翰文说的话管用了。高翰文一到任便否决了郑泌昌他们的议案。” “这是意料中事。”胡宗宪脸上并没有显出欣慰,“赵贞吉到底愿不愿意借粮?” 谭纶沉吟了片刻:“叫苦。面子上到处在张罗,两天了才给我们凑了不到十船粮。” 胡宗宪的面容更凝重了:“再过几天没有粮,高翰文想扛也扛不住了……去找赵贞吉,就说,我不要他的粮了,叫他立刻来见我。” 谭纶:“我这就去。”说着走了出去。 胡宗宪长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望着门外怔怔地出神。 李时珍:“把我从那么远叫来,你的病还看不看了?” 胡宗宪这才想起了,歉然苦笑了一下,又把手放到了面前的垫枕上:“失礼了。请先生接着诊脉。” 李时珍望了望他那只手,又望着胡宗宪,却不诊脉。 胡宗宪不解,也望着李时珍。 李时珍:“错了,是那只手。” 3浙江巡抚衙门大堂 郑泌昌的目光徐徐扫向底下的官员:“昨天,本院和高府台就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还有如何在淳安、建德以改兼赈的事宜作了深谈。官仓里赈灾的粮也就够发放三天了,灾情如火,桑苗也必须在六月赶种下去。我们倘若再议而不决,便上负朝廷,下误百姓!高府台明白了实情,同意了我们这个议案。现在没有了异议,大家都在议案上签字吧。” 笔墨是早就准备在各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员们纷纷拿起笔,在面前的议案上签字。 高翰文却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去拿案上的笔。 “高府台。”郑泌昌沉沉地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似是鼓起了最后一点勇气:“一字未改,我不能签字。” 何茂才又准备站起了,郑泌昌的目光立刻向他扫去,接着依然平静地对着高翰文:“那你就再想想。”说完这句,向堂下喊了一声:“上茶!” 也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还是前天上茶那个书办,托着一个装了八个茶碗的茶盘,一溜风走了进来,但走进大堂门便停下了。竟倒着顺序,先在海瑞和王用汲的板凳上放下两碗茶,然后也呈着“之”字形,从下到上在每个官员案桌上放下茶碗。 托盘上只剩下一个茶碗了,那书办走到了高翰文案前,还是带着笑,将茶盘往他面前一举。 高翰文没有去拿那碗茶,郁郁地:“放下吧。” 书办还是举着茶盘,往他面前一送。 高翰文心情灰恶地望向了他。 书办眼中却满是真切,眼珠动了一下,示意高翰文看那茶碗。 高翰文的目光不禁向那茶碗望去。 ——茶碗下摆着一张写了字的八行纸! 高翰文的脸刷地白了,人却怔怔地坐在那里,还是没有去端那茶碗。 书办不再勉强他,一手端起了茶碗放到他面前,另一手将茶盘又向他面前移了移。茶盘上八行纸上的字赫然现了出来:“我与芸娘之事,和旁人无关。高翰文。” 书办不再停留,高托着茶盘一溜风走了出去。 郑泌昌的目光看着高翰文。何茂才的目光看着高翰文。 浙江那些官员的目光也看着高翰文。王用汲这时也深深地望着高翰文。 海瑞依然闭着眼端坐着。 高翰文的右手慢慢抬起了,向笔架上那支笔慢慢移去。尽管费力控制着,那只手依然有些微微颤抖。笔拿起了。 郑泌昌、何茂才同时放松了下来,向椅背慢慢靠去。 “府台大人!”王用汲突然站了起来。 高翰文已拿起笔的手又停在那里。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睛立刻向王用汲盯去。 海瑞的眼也睁开了,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望着高翰文:“府台大人,卑职有几句话要请大人示下。” “请说。”就像临渊一步,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高翰文立刻又把笔搁回了笔架上。 王用汲:“刚才中丞大人说,昨天与大人深谈了,赈灾粮只能发三天,桑苗也必须在六月种下去,这些都是实情。可这些实情在前日议事时就都议过。何以同样的实情,这个议案在前日不能施行,今日又能施行?卑职殊为不解。” 嗵嗵嗵,何茂才立刻在案上敲了几下:“既然是实情,在前日就应该通过,这有什么不解的!” “请大人容卑职说完。”王用汲向何茂才拱了一下手,转脸深深地望着高翰文,“卑职这次是从昆山调来的。去昆山前,卑职就是在建德任知县,建德的情形卑职知道。建德一县,在籍百姓有二十七万人,入册田亩是四十四万亩。其中有十五万亩是丝绸大户的桑田,二十九万亩是耕农的稻田。每亩一季在丰年可产谷二石五斗,歉年产谷不到两石。所产稻谷摊到每个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脱粒后,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摊到每天,每人不足七两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强充饥,壮丁则已远远不够。得亏靠山有水,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河里能捞些鱼虾,卖了才能缴纳赋税,倘有剩余便换些油盐购些粗粮勉强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何茂才:“你说的这些布政使衙门都有数字。” 王用汲不看何茂才,仍然望着高翰文:“今年建德分洪,有一半百姓的田淹了,约是十四万亩。这些百姓要是把田都卖了,明年便只能租田耕种。倘若还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则每人每年的稻谷只有一百五十斤,脱粒后,每人每天只有白米三两五钱。倘若改成桑田,田主还不会按五五分租,百姓分得的蚕丝,换成粮食,每天还不定有三两五钱。大人,三两五钱米,你一天够吗?” 高翰文满眼的痛苦,沉默了好久,答道:“当然不够。” 王用汲:“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大人,你手上这支笔系着几十万灾民的性命。己溺己饥,请大人慎之!” 这些话才是真正的“实情”。堂上那些官员平时也不是不知,只是麻木日久,好官我自为之。这时听王用汲细细说出,神情且如此沉痛,便都哑然了。 大堂上又出现了一片沉寂。 郑泌昌知道自己必须最后表态了,站了起来:“王知县刚才说了建德的实情。本院曾任浙江的布政使,管着一省的钱粮,不要说建德,整个浙江每个县的实情我都知道。一县有一县的实情,一省有一省的实情,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现在的实情是国库亏空!蒙古俺答在北边不断进犯,倭寇就在我们浙江还有福建沿海骚乱,朝廷要用兵,通往西洋的海面要绥靖,要募兵,还要造船。这就是朝廷最大的实情。一个小小的知县,拿一个县的小账来算国家的大账,居然还要挟上司不在推行国策的议案上签字!”接着他提高了声调,语转严厉,“朝廷有规制,省里议事没有知县与会的资格。来人,叫两个知县下去!” 送茶的那个书办立刻从大堂外走了进来。 王用汲是站着的,那书办顺手抄起了他那条板凳,又走到海瑞面前:“知县老爷,这里没您的座了,请起来吧。” 海瑞慢慢站了起来,那书办立刻又抄起了他的那条凳,一手一条,一溜风又走了出去。 海瑞和王用汲便都站在那里。 王用汲与高翰文是斜对面,这时他仍然用沉重的目光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的目光痛苦地转向郑泌昌:“中丞大人……” “这里到底谁说了算!”何茂才厉声打断了高翰文,转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中丞大人叫你们下去,听见没有?” 海瑞开口了:“但不知叫我们下到哪里去?” 何茂才:“该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海瑞:“那我们就该去北京,去吏部,去都察院,最后去午门!” “什么意思?”何茂才瞪着他。 海瑞:“去问问朝廷,叫我们到淳安、建德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何茂才:“你是威胁部院,还是威胁整个浙江的上司衙门?” 海瑞:“一天之隔,朝廷钦任的杭州知府兼浙江道御史都已经被你们威胁得话也不敢说了,我一个知县能威胁谁?高府台,昨天一早我们约好一起去看粮市,然后去各作坊了解丝绸行情,结果你被巡抚衙门叫走了。中丞大人刚才说,他跟你做了深谈。可一个下午直到深夜,你的随从到巡抚衙门还有织造局四处打听,都不知你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诉卑职,巡抚衙门把你叫到哪里去了?中丞大人在哪里跟你做了深谈,做了什么深谈?为什么同样一个议案,没有任何新的理由,你前日严词拒绝,今日会同意签字?” “反了!”何茂才一掌拍在案上,“来人!” 一个队官带着两个亲兵立刻进来了。 何茂才:“给我把这个海、海瑞押出去!” “谁敢!”海瑞的这一声吼,震得整个大堂回声四起。 那个队官和两个亲兵都站住了。 海瑞的目光直视郑泌昌:“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巡抚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郑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整个堂上的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大明朝的官场居然会有这样的亡命之徒!一个个都惊得面面相觑。 郑泌昌尽管已经气得有些发颤,却知道照何茂才这种做法将海瑞羁押就会变成不了之局,因此尽力调匀气息:“好,好……我现在不羁押你。退下去。” 那队官带着两个兵退了出去。 “可本院告诉你!”郑泌昌那份装出来的儒雅这时已经没有了,两眼也露出了凶光,“不羁押你不是本院没有羁押之权,凭你咆哮巡抚衙门扰乱国策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槛送京师。可本院现在要你到淳安去,立刻以改兼赈,施行国策。赈灾粮只有三天了,三天后淳安要是还没有推行国策,以致饿死了百姓,或者激起了民变,本中丞便请王命旗牌杀你!告诉你,前任杭州知府马宁远,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就都是死在王命旗牌之下。” 海瑞的目光转望向了他:“马宁远、常伯熙和张知良是死有余辜!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事情。同样是修河堤,江苏的白茆河、吴淞江两条河堤去年花了三百万,今年固若金汤。浙江新安江一条河堤花了二百五十万,今年却九个县处处决口。中丞,那时你管着藩台衙门,钱都是从你手里花出去的。新安江的河堤到底是怎么决口的?卑职今天无法请教中丞,到时候总会有人来请教中丞。被逼分洪,这才淹了建德、淳安,整个浙江从巡抚衙门到藩臬司道,不思抚恤,现在还要把灾情全压在两县的百姓头上。真饿死了百姓,激起了民变,朝廷追究起来,总有案情大白的一天!王命旗牌可以杀我海瑞,可最终也饶不了元凶巨恶!” 郑泌昌的脸白了。何茂才的脸也白了。 大堂上那些官员一个个大惊失色。 郑泌昌的手颤抖着,抓起惊堂木狠狠地一拍:“海瑞!无端捏造,诬陷上司,你知道《大明律》是怎么定罪的吗!” 海瑞:“我一个福建南平的教谕,来浙江也才三天,新安江九县决堤是我捏造的吗?去年修堤藩库花了二百五十万也是我捏造的吗?”说到这里他又转向高翰文:“高府台,这个议案只有六条二百余字,可这二百余字后面的事情,将来倘若写成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不管你昨天遇到什么事情,毕竟是你一人的事情,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但这件事上系朝廷的国策,下关几十万百姓的生计,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才来三天,倘若这样签了字,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整个大堂像死一般沉寂。 高翰文的目光接上了海瑞闪闪发亮的目光。 高翰文的眼神中有痛苦,有感动,也有了一些力量。 4苏州馆驿 这里,胡宗宪的目光也在紧紧地盯着另一双目光。 那双目光含着歉意,但从里面又透着圆滑。紧接着,那人一笑,对着胡宗宪说道:“部堂,借粮的事我们再谈,病总得看吧?不是你,李太医也不会这么远赶来。让李太医先写了方子,我们再商量,好吗?” 字幕:应天巡抚赵贞吉。 胡宗宪闭上了眼睛。 赵贞吉转对坐在案前的李时珍:“请李太医开方子吧。” 李时珍却坐在那里不动:“我早就不是什么太医了。” 赵贞吉愣了一下,赔着笑:“是我说错了。太医要一千个都有,李时珍在我大明朝却只有一个。” 李时珍虽仍板着脸,但对他这一捧却也欣然受了,语气便好了些:“真要我开方子?” 赵贞吉:“看您说的,胡部堂可是我大明朝的栋梁,救了他,是大功德。” 李时珍:“那我开了方子,你会照方子拣药?” 赵贞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不是龙肝凤胆,我都派人去拣。” 李时珍:“没有那么多名堂,我这药遍地都有。” 赵贞吉:“那先生就快开吧,我立刻去拣。” “这可是你答应的。”说完这句,李时珍在案桌上摊开了处方纸,拿起笔蘸饱了墨,在砚台上探了探,郑重地写了起来。 就在这时,躺在椅子上的胡宗宪又咳嗽起来。 赵贞吉和一直站在旁边的谭纶几乎同时走了过去。 谭纶端起了他身旁茶几上的水:“部堂,喝点水。” 胡宗宪还在咳着,摇了摇手。 “开完了,准备拣药吧。”李时珍在案前搁下了笔,拿起那张处方吹了吹。 赵贞吉连忙走了过去。 李时珍:“不急。这处方让谭大人先看。” 赵贞吉停在了那里,谭纶连忙走了过去。 李时珍望着谭纶:“照方子,大声念一遍。” 谭纶点了下头,从李时珍手里接过了处方,才看了一眼,眼睛便亮了。 李时珍:“念吧。” 赵贞吉望向了谭纶,胡宗宪已不再咳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显然也在等着听谭纶念处方。 谭纶轻咳了一声,念道:“病因:官居二品,职掌两省,上下掣肘,忧谗畏讥!” 赵贞吉一怔。胡宗宪也睁开了眼。 谭纶提高了声调,接着念道:“处方:稻谷一百船,即日运往浙江,外服!” 胡宗宪的眼中有了亮光,望向李时珍,欣慰感激之忱立刻从脸上溢了出来。 谭纶适时将那张处方递给了赵贞吉。赵贞吉接过处方却懵在那里,慢慢也望向了李时珍,苦笑道:“李先生,这个玩笑开大了。” 李时珍十分严肃:“李某半生行医,在太医院也好,在市井乡野也好,对皇上,对百姓,都只知治病救人,从来不开玩笑。为的什么,为的救一个人就有一分功德,救十个人就有十分功德。赵大人,你一念之间便能救几十万生民,这份功德,如天之大,怎可视为玩笑?” “扶我起来。”胡宗宪撑着躺椅的扶手坐了起来。 谭纶连忙过去搀着他站了起来,胡宗宪对着李时珍一揖。 李时珍这时连忙站了起来,身子侧了一侧,以示谦不敢受。 胡宗宪望向李时珍:“胡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时珍:“胡部堂请说。” 胡宗宪:“淳安、建德被水淹了以后,不止缺粮,恐怕还有瘟疫流行。教百姓采药避瘟也是件大事。先生可否屈驾一往?” 李时珍立刻应道:“什么时候走?” 胡宗宪:“能不能借到粮,我今天都得走了。” 李时珍:“我随你去。” 胡宗宪:“胡某先行谢过了。”说着又要行揖。 “好了好了。”李时珍止住了他,又望向赵贞吉,“赵中丞,你答应我的药还拣不拣了?” 赵贞吉拿着那张处方对李时珍苦笑了一下,又望向了胡宗宪。 胡宗宪这时却不再看他。 赵贞吉:“部堂,我有些话想再跟部堂陈述。部堂可否移步,容我慢慢跟您谈?” 胡宗宪这才又望向了他。 李时珍拿起了药箱:“还是我移步吧。”说着向门口走去。 赵贞吉:“李太医……” 李时珍:“我说了,不要再叫我太医。”说完这句已走了出去。 胡宗宪连忙对谭纶:“子理,去陪陪李先生。” 谭纶连忙跟了出去。 5浙江巡抚衙门大堂外 是昨日带兵抓粮船的那个队官,挎着刀又带着一队士兵从中门外列队跑了进来。 “候着!”那队官一声喝令,那队兵便立刻在大堂外的院子里分两行列好了队,站在那里。 那队官一个人大步向大堂跑去。 6浙江巡抚衙门大堂 海瑞和王用汲仍然站在那里,大堂上坐着的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其他官员一个个脸上都透着肃杀。 那队官进来了,对着堂上跪下了一条腿:“回大人,兵已经带到。” 何茂才倏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纸禀文:“拖延!顶撞!这下好了,淳安的刁民跟倭寇串连造反了!”说到这里两眼闪着凶光,扫视着堂上一双双眼睛,最后落到海瑞身上:“就是你昨天放走的那个齐大柱,带领淳安的刁民串通倭寇,现在被官兵当场擒获了!” 王用汲当场脸就白了。 海瑞站在那里还是一动没动,目光仍然紧迎着何茂才的目光,在等待他的下文。 何茂才避开了他的目光,转望向高翰文。高翰文这时已脸白如纸。 何茂才望着高翰文:“高府台,淳安、建德都归你管,你说怎么办吧?” 高翰文提起了最后一股勇气,也站了起来:“淳安是不是有百姓通倭,当立刻查处。但海知县是前天才来的浙江,这事应该与他无关……” “通倭的人就是他昨天放走的,还说与他无关!”何茂才又猛拍了一下案面。 高翰文这时心里什么都明白,但又觉得自己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立刻闭上了眼。偏在这时,觉着小腹部一阵痉挛绞痛,便咬紧了牙,守住喉头那口气,心里不断地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倒下,千万不要倒下……” 也就一瞬间,高翰文直挺挺地像一根立着的柴向后倒下了! 这倒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郑泌昌倏地站起了,所有的官员都倏地站起了。 海瑞和王用汲的目光也惊了。 高翰文坐的那个地方,赫然只剩下一张空案桌和一把空椅子! “来人!”郑泌昌也有些失惊了,立刻叫道。 一阵杂沓的脚步,跑进来的是那些兵。 郑泌昌:“谁叫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 那些兵又慌忙退了下去。 郑泌昌对身旁的书吏:“叫人,把高府台抬到后堂去,赶快请郎中。” 书吏连忙对堂外嚷道:“来两个人!” 那个托茶的书办和另一个书办连忙奔了进来。 书吏招呼两个书办一起,绕到高翰文的案后。高翰文这时仍在昏厥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书吏:“慢点,平着抬。” 书吏的手从头部抄着高翰文的肩,两个书办一边一个,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个人把他慢慢抬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那三个人抬着高翰文慢慢从屏风后进去了。 郑泌昌这时露出了斩伐决断:“什么议案不议案都不说了!海知县,淳安刁民通倭之事是否与你无关以后再说。本院现在命你带领臬司衙门的官兵立刻去淳安,将倭贼就地正法,平息叛乱,然后按省里的议案以改兼赈!” 王用汲忧急的目光望向了海瑞。海瑞还是定定地站在那里。 何茂才对着那队官:“带上兵,护着海知县立刻去淳安!” “是!”那队官对着海瑞,“海知县,请。” 海瑞没有被他“请”动,仍然望着郑泌昌:“请问中丞,他们跟我去淳安,是我听他们的,还是他们听我的?” 郑泌昌一怔,接着说道:“按省里的议案办,他们就听你的。” 海瑞:“倘若我按淳安的实情办,他们听不听我的?” 郑泌昌:“什么实情?” 海瑞:“省里现在说淳安有刁民通倭,究竟是怎样通倭,都有哪些人通倭,这些都必须按实情查处。真有通倭情事,卑职会按《大明律》严惩不贷。倘若并无通倭情事,中丞是不是也要卑职滥杀无辜?” 郑泌昌:“海瑞,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要怂恿刁民抵制国策!” 海瑞:“中丞,卑职问的是要不要滥杀无辜!” 郑泌昌也被他逼得拍了桌子:“谁叫你滥杀无辜了?” 海瑞双手一揖:“有中丞这句话,卑职就好秉公办事了。”说着,转对那队官,“你都听到了。整队,跟我去淳安!”说完大步向堂外走去。 队官反倒愣在那里,望向何茂才。 何茂才急了:“看着我干什么?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去!” “是!”队官大声应着,这才慌忙转身跟着走了出去。 王用汲忧急地越过那队官的身影望向已经走到中门的海瑞。 郑泌昌立刻又把目光望向了王用汲:“王知县,建德的事该怎么办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立刻去,以改兼赈!” 王用汲立刻向堂上一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7浙江巡抚衙门辕门大坪 王用汲疾步从中门走了出来,下了台阶,想紧步追上去,又停住了。 辕门前,海瑞已经上了马。那队官,和几十个兵都上了马。 “起队!”那队官一声喝令,所有的马簇拥着海瑞的马向辕门外,向右边街面的大路驰去。 王用汲深忧的目光前,海瑞骑在马上的身影依然像一座山,在众多兵骑中忽隐忽现。 马队驰去的方向,夕阳红得像血。 8西苑内阁值房 朱砂也红得像血,在首辅严嵩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在次辅徐阶案头的紫金钵盂里轻轻漾着。两支“枢笔”,各自伸进各自案头紫金钵盂里蘸了朱砂,两个人都将笔锋在砚台里慢慢探着,一双八十岁老人戴着眼镜的花眼,一双六十多岁老人戴着眼镜的花眼,望着面前用多种纤维掺着树叶捣碎了秘制的青纸,望着都已经写了一多半的鲜红的骈文,琢磨下面的词句。 青的纸,红的字,一流的馆阁体。任他天下大乱,两个宰相这时却在为皇上写青词! 画外音随着严嵩的一笔一画,随着徐阶的一笔一画在内阁值房轻轻响起:“史书记载,嘉靖帝数十年炼道修玄,常命大学士严嵩徐阶等撰写青词,焚祭上苍。二人所撰青词‘深惬圣意’,时人呼二人‘青词宰相’。殊不知,多少军国大事,几许君意臣心,都在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青词中深埋着伏笔!” “老了。”严嵩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又取下眼镜,扶着案沿慢慢站了起来。 徐阶却仍有两句没有写完,这时也不得不搁下了笔,随着站了起来,也取下了眼镜,隔案望着严嵩:“阁老写完了?” 严嵩轻轻捶着后腰:“一百六十九字竟写了一个时辰,不服老不行啊。” 徐阶:“阁老如此说,我就真应该告老了。也是一百六十九字,我还有两句没有想好呢。” “少湖。”严嵩望着站在侧案后徐阶的身影,这一声叫得十分温情,“你是在等我啊。凭你的才情,凭你的精力,一个时辰不要说一百六十九字,一千六百九十个字也早就写好了。” “阁老。”徐阶想解释。 “你厚道。”严嵩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就像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无法告老。一个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难,一辈子小心就难了。做我的副手,也好些年了,难为你处处让着我。”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徐阶这句话说得甚是真诚,是否发自内心,在严嵩听来至少不都是虚言。 严嵩有些感动了,无论如何,昨夜想好的那些话现在都是该说的时候了。尽管眼花看不真站在侧边书案后的徐阶面上的表情,他还是望着徐阶的面部:“少湖,青词要下晌才呈交皇上,剩下几句你也是一挥而就间事,烦请将椅子搬过来,我有几句话跟你商谈。” “是。”徐阶尽管也已六十出头,这时身子依然十分硬朗,把那黄花梨太师椅轻轻一端便端了起来,稳步走到严嵩案侧放了下来。 “坐,请坐下谈。”严嵩伸了下手自己先坐下了。 徐阶礼数不废,还是躬了躬腰才跟着坐了下来。 “冒昧问一言,少湖你要真心回答我。”坐得近了,严嵩望着满脸谦恭的徐阶。 徐阶:“阁老但问就是,属下不会有一句虚言。” “好。”严嵩赞了一句,接着仍盯着他的脸问道,“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亲?” 如此煞有介事竟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徐阶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当然是父子最亲。” 严嵩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接着轻摇了摇头:“未必。” 徐阶更小心了,轻问道:“阁老请赐教。” 严嵩:“《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按理说,人生在世,难报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作如是想?十个儿子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于是恩养也就成了当然。少湖,你我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你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 这番话岂止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徐阶那股老人的同感蓦地随着涌上心头,但很快又抑住了。面前这个人毕竟是严嵩,是除了当今皇上掌枢二十年的权相,当此朝局暗涌湍急之际,也明知自己并非他的心腹,这时为什么说这个话?而这些话显然处处又都点在严世蕃身上,这里面有何玄机? 徐阶不敢接言,只是也望着他,静静地听他说。 严嵩也正望着他,想他接着自己的话说个一句半句,无奈徐阶默如孩童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知道要转换话题了。 “你不好答,我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吧。”严嵩依然面目和煦,“你说今日皇上叫我们写的青词为什么要突出一个‘贞’字?” 徐阶:“天有四德,‘亨利贞元’,这也是题中之义。” “少湖啊。”严嵩这一声带着叹息,“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又何必还这般疑虑重重?你真就不知道皇上叫我们突出这个‘贞’字的圣意?” 徐阶岂有不知之理,此时仍然大智若愚:“贞者,节也。圣意应该是提醒你我要保持晚节。” 严嵩的脸没有了和煦,换之以凝重,紧盯着徐阶的眼:“如何保持晚节?” 徐阶的脸色也凝重了:“请阁老赐教。” 严嵩不再绕圈:“用好自己的人,撑住危局!” 徐阶:“请阁老明示。” 严嵩:“那我就明说了吧。胡宗宪是我的学生,他的字叫汝贞;赵贞吉是你的学生,他的名也有个贞字。皇上这是告诉你我,东南的大局要你我用好胡汝贞和赵贞吉!徐阁老以为然否?” 徐阶这就不能不表态了:“皇上圣明,阁老睿智,应该有这一层意思在。” 严嵩:“这就是我刚才问你这世上什么人最亲的缘故。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少湖,为了皇上,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这一次浙江的改稻为桑一定要推行,一定要推行好。严世蕃他们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这边只有靠胡汝贞去维持,你那边要靠赵贞吉去维持。为了不把浙江的百姓逼反了,应天那边必须立刻借粮给浙江。你要跟赵贞吉说,火速将粮食借给胡宗宪!” “阁老放心!”徐阶慷慨激昂地接道,“我今天回去就写信,命兵部六百里加急送给赵贞吉,叫他借粮!” 严嵩扶着案沿又站起了。 徐阶跟着站起了。 严嵩伸过手去,握着徐阶的手:“我都八十了,内阁首辅这个位子,不会传给严世蕃,只有你才能坐。” 9杭州漕运码头 太阳落下去了,一张张白帆却升起来了,随着升起的白帆,桅杆上还升起了一盏盏灯笼。灯笼上通明地映出“织造局”几个醒目的大字。 一条船在装着粮食,另一条船上也在装着粮食,每一条船边都是运工川流,从码头上往船舱里装堆粮食。 舳舻蔽江,桅灯映岸。码头上端还站满了兵士,两顶大轿边站着郑泌昌和何茂才。 “总是这样,到了要命的时候就不见人!”何茂才一开口就急,“船等着开了,你们沈老板到底还来不来?” 沈一石作坊的那个管事赔着笑:“找去了,立刻就来。” 何茂才:“真是!” 10杭州馆驿 嚓的一亮,王用汲的随从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王用汲一边坐了下去,揭开墨盒,一边说道:“你立刻去准备,连夜给我把信送到苏州,送给谭纶谭大人。” 随从:“那谁伺候大人去建德?” 王用汲急了:“我还要谁伺候?快去。” 随从连忙走了出去。 王用汲摊开了纸,拿起笔疾书起来。 11苏州馆驿 这里也点亮了灯。胡宗宪依然躺在椅子上,赵贞吉坐在他的身侧给他捏着手臂。 “汝贞,我不瞒你,瞒你也瞒不住。”赵贞吉说道,“一百船,两百船粮江苏都拿得出,却不能借给浙江。你心里也明白,不是我不借给你,是朝局不容我借给你。还有,你好不容易躲了出来,这时候何必又要把自己陷进去。” “连你也以为我是在躲?”胡宗宪坐直了身子,“给皇上上辞呈,不是我的本意。” 赵贞吉:“知道。你在浙江那样做,任谁在内阁当家都会逼你辞职。” 这便是诛心之论了。胡宗宪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我没有丝毫揶你的意思。官场上历来无非进退二字。你我二十年的故交,豁出去我给你交了底。朝廷有人跟我打了招呼,叫我不要借粮给你。” “谁?”胡宗宪眼中闪着光。 赵贞吉:“这你就不要问了。” 胡宗宪单刀直进:“是小阁老还是徐阁老他们?” 赵贞吉沉吟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愣要把我也拉下水?” 胡宗宪:“我不要你下水,只要你在岸上给我打个招呼。” 赵贞吉:“那我就告诉你,两边的人都不希望我借粮给你。” 胡宗宪沉默了,好久才顾自说道:“你不说我也能想到。你说了,我胡宗宪总算没有失去你这个知交。” 赵贞吉被他这话说得也有些动情了,十分恳切地:“既来之,则安之。你到江苏来借粮,上边都知道,浙江那边也知道。粮没借到,你的心到了,这就行了。这不病了吗,就在江苏待着。我给你上个疏,替你告病,在苏州留医。” 胡宗宪:“那浙江呢?就让它乱下去?” 赵贞吉有些急了:“事情已经洞若观火。浙江不死人,这件事便完不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逝者如斯,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你和我都挡不住。” 胡宗宪的目光又锐利了,像两把刀审视着赵贞吉。 赵贞吉有些不安了,更确切些说是后悔自己失言了,立刻说道:“汝贞,你要听不进去,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跟你说。是的,我今天可什么都没说。” 胡宗宪:“我胡宗宪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我现在要跟你说的是粮。我还是浙直总督,以浙江的身份是向你借,以总督的身份是从你这里调。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胡部堂!”赵贞吉不再叫他的字,“你虽然管着两省,可没有内阁的廷寄,江苏没有给浙江调粮的义务。” 胡宗宪:“调军粮呢?” 赵贞吉一怔:“要打仗?” 胡宗宪:“我告诉你,浙江一乱,倭寇便会立刻举事!戚继光那儿已经有军报,倭寇的船正在浙江沿海一带聚集。你们总以为我在躲退,我躲得了改稻为桑,也躲得了抗倭的军国大事吗!” 赵贞吉沉吟了:“要是军粮,我当然得调。可军粮也要不了这么多。” 胡宗宪的声调有些激愤了:“当年跟我谈阳明心学的那个赵贞吉哪儿去了!以调军粮的名义给我多调些粮食,救灾民也就是为了稳定后方,没你的责任,你还怕什么?” 赵贞吉又沉吟了:“好,我尽力去办。但有一条我还得说,改稻为桑的事你能不管就不要再去管,给自己留条退路。” 胡宗宪的声调也低沉了下来:“只要我还在当浙直总督,就没有退路。” 12杭州馆驿 王用汲还在灯前奋笔疾书。突然,有人敲门。他警觉地:“谁?” 随从在门外答道:“老爷,巡抚衙门来人了。” 王用汲将正在写着的信夹到案上的一本书里:“什么事?” 门外随从的声音:“说是老爷去任上的文书忘记拿了,他们特地送来了。” 王用汲将那本书拿到床边,揭开床席,放了进去,这才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 是那个送茶的书办,笑着走了进来。 王用汲没有让他坐,只是问道:“文书呢?” 书办将文书递给了他。 王用汲接过文书:“有劳了,请吧。” 书办却仍然站在那里没动。 王用汲眉头皱了一下,走到床前,从枕边的包袱里拿出一颗碎银,又转身向那书办走去。 书办却在这片刻间将门关了。 王用汲再也掩饰不住那份厌恶,将碎银一递:“没有别的差事,贵差请回吧。” 书办却摇了摇头,不接那银。 王用汲:“你到底还要干什么?” 书办凑近了他,王用汲下意识地一退。 书办苦笑了一下,轻声地:“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大人一定要记住了。” 王用汲望着他。 书办又凑近了,低声地:“淳安那个倭寇是臬司衙门放出去的!” 王用汲一震,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书办。 书办:“还有,高府台是中了中丞和何大人还有沈老板的美人计。” 王用汲更震撼了:“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书办深望着王用汲:“大人,我在巡抚衙门当差已经四年了。” 王用汲还是有些不解,仍然紧望着那书办。 书办轻跺了一下脚:“前任巡抚是谁?” 王用汲有些明白了,但还是不接言。 书办只好直说了:“前任巡抚是胡部堂,我是胡部堂的人。” 王用汲这才有些信了,深深地点了点头。 书办:“胡部堂和谭大人现在都在苏州。这两条消息大人得赶快派人报到苏州去。”说完便反身开了门,又回头说了一句:“小人走了。”这才闪了出去。 王用汲目送他在门外消失,略想了想,立刻关上了门,走回床边从席下拿出那两张信纸,又走到桌前,将信纸伸向蜡烛上的火苗。 两张信纸很快燃完了,王用汲将纸灰扔在地上,又坐了下来,重新拿出信笺摆好,拿起笔,从头写了起来。 13杭州漕运码头 码头上的运工都不见了,阶梯的两边全换成了执枪挎刀和提着火铳的官兵。 靠岸的河面上,每条船上都装满了粮包。 夜风起了,将一张张扯起的帆吹得满满的。那些船都离了岸,只是因为被拴在石碇上的缆绳扯着,停在河面上,行不能行。 站在码头上端的何茂才已经急得在那里来回走着,骂骂咧咧。 郑泌昌也不耐烦了:“派人分头去找!” 立刻有几个人应着,跑了开去。 郑泌昌转对何茂才:“不能在这里等了,我得立刻去知府衙门。” 何茂才:“沈一石还不见人影,你去知府衙门干什么?” 郑泌昌:“高翰文毕竟是小阁老派来的人,把他弄成这样,我们还得安抚。你也得立刻去给小阁老写信,告诉他出了倭情,我们不得已必须立刻买田。” 何茂才想了想:“信还是你写合适吧?” 郑泌昌:“你写个草稿,我回来照抄还不行?” 何茂才:“好吧。” 14沈一石别院琴房外院内 月亮圆了,白白地照着这座幽静的院子。 镜头透过圆圆的院门,别院管事捧着个堂鼓小心翼翼地走来了,他的后面跟着作坊那个管事。 刚走近院门,别院管事便是一惊,愣在那里。 作坊那管事也连忙轻停了脚步,从别院管事的肩上向里面望去。 院子里,沈一石披散着头发,正抱着一张古琴扔了下去。 ——院子中间已经堆着几把古琴和大床上那张琴几。 沈一石又提起了身边一个油桶,往那堆古琴上洒油。 洒完油,沈一石将那只桶向院墙边一扔,掏出火石擦燃了火绒,往那堆古琴上一丢。“嘭”的一声,火光大起,那堆琴烧了起来! 沈一石就站在火边,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两只眼中映出的光却是冷冷的。 别院管事急忙向作坊管事摆了摆手,作坊管事悄悄地退了出去。 15沈一石别院琴房内 大床上的红氍毹又被抽走了,琴几和琴也没有了,剩下的真只是一张大床了。 芸娘怔怔地坐在床上,目光慢慢望向洞开的门,门外一片火光映了进来。 16沈一石别院琴房外院内 火越烧越大。那个管事害怕了,往身旁左侧望去。外院的墙边有一个大大的铜水缸。 管事抱着堂鼓和鼓架悄悄地往水缸方向移去。 “过来。”沈一石早就发现了他,可两眼还是死死地盯着那堆火。 管事只好停住了,抱着堂鼓和鼓架屏着呼吸走了过来。 沈一石还是盯着那堆火:“为什么去这么久?” 管事:“回老爷的话,王管事来了。说是粮船都装好了,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派人在到处找老爷,等着老爷押粮去淳安和建德。” 沈一石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这些话:“放下鼓,去吧。” 管事远离着火,先把鼓架放好,又将鼓放到鼓架上,然后从腰带上扯出两根鼓槌,放在鼓架的交叉处。 管事:“请问老爷,要是巡抚衙门的人再来催,小人怎么回话?” 沈一石还是盯着那堆火:“就说我死了。” 管事一怔,小声地:“小人不敢……” “滚!”沈一石终于发火了。 管事连忙退了出去,退到院门外却又不敢离开,远远地望着那堆火,又望向外院那个大大的水缸。 这时沈一石捧起了鼓架和鼓向琴房走去。 管事连忙走近水缸,拿起水缸边的桶从水缸里打出一桶水,又折回到院门边,远远地守着那堆火,向琴房门望去。 门关上了,一阵鼓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17沈一石别院琴房内 鼓竟然也能敲出这样的声音。 两根鼓槌,一个在鼓面的中心,一个在鼓面的边沿,交替敲着。中心那个鼓槌一记一记慢慢敲着,发出低沉的声音;边沿那个鼓槌却雨点般击着,发出高亢的声音。 ——低沉声像雄性的呼唤,高亢声像雌性的应和。 可坐在大床上的芸娘此时没有任何反应,两眼仍怔怔地望着门的方向。 两根鼓槌都击向了鼓面中心,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发出愤怒的吼声! 芸娘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也还是怔怔地望着门的方向。 沈一石刚才还血脉贲张的脸慢慢白了,汗水从披散的发际顺额头向面颊流了下来。 鼓槌从鼓面的中心都移向了鼓面的边沿,轻轻地敲击着,像是在追诉曾几何时夜半无人的月下低语。 芸娘的目光动了,慢慢望向了那面鼓,但也就少顷,她的目光又移向了门的方向。 鼓声越来越弱,发出了渐渐远去的苍凉。 终于,一切都归于沉寂。 沈一石手里还握着鼓槌,两眼却虚望着上方:“你走吧。” 芸娘似乎动了一下,却还坐在那里。 沈一石:“你欠我的都还清了。走吧。” 芸娘慢慢坐直了身子,慢慢从床上下来,又慢慢向门边走去。 沈一石还是那个姿势,面对着大床,手握着鼓槌,站在那里。 芸娘却停住了,转过身来,慢慢提起了裙裾,面对沈一石跪了下去,拜了一拜,然后站起,拉开了门闩,走了出去。 两滴泪珠从沈一石的眼角流了下来。 18杭州漕运码头 映着“织造局”字样的灯笼围着一顶四人大轿飘过来了。 “来了!”沈一石作坊那个管事大声招呼着,“我们沈老爷到了,准备开船!” 站列在码头上和粮船边的官兵都立刻动了起来,按照各自的队形,分别跑向每条粮船。 大轿停下了,那管事连忙跑过去掀开了轿帘,两盏灯笼照着沈一石从轿帘里出来了。 那管事突然惊了一下——一向布衣布鞋的老板今天却穿着一身上等蝉翼的绸衫,头上也系着一根绣着金花的缎带,站在那里,江风一吹,有飘飘欲飞之态。他手里还多了一把洒金的扇子,这时打开了扇了扇,又一收,径直向码头阶梯走去。 管事、随从立刻簇拥着他跟去。 下阶梯了,沈一石一改往日随遇而安的习惯,竟然轻轻地提起了长衫下摆。 那管事何等晓事,立刻在他身侧弯下腰帮着捧起了他长衫的后幅,以免拂在石阶上。 两盏灯笼在前边照着,后面两盏灯笼也跟过来了,在沈一石的身前两侧照着。 随从们都有些失惊,老板今天头梳得亮亮的,脸上还敷了粉,俨然一个世家公子。 惊疑间,一行前引后拥,把沈一石领到了码头正中那条大船边。 “老爷小心了。”管事招呼着。 沈一石依然大步如故,登上了那条宽宽的跳板,登上了那条大船。 跳板被收起了,一条条船都在解着缆绳。 沈一石站在大船的船头,望着江面突然说道:“你,立刻去钱塘院叫四个姑娘来。” 那管事在他身后一怔:“现在?” 沈一石:“坐蚱蜢舟,一个时辰后赶上船队。” “是。”那管事慌忙向船边走去,跳板却收起了,他倒好手段,踊身一跳,向岸上跳去。 扑通一声,人还是落在浅水里。那管事下身透湿,不管不顾向码头阶梯奔去。 沈一石:“开船。” 19淳安县衙外大坪 淳安县有史以来还没有驻过这么多的兵,全是省里调来的,火把照耀下,盔甲行头刀枪火铳都闪闪发亮,把个县衙大坪四周都站满了。 大坪的正中围着旗杆用一根根手臂粗长的劈柴架成了一座柴山,下宽上窄,有一丈多高。 柴山上端的旗杆上背靠背捆着两个人。一个是齐大柱。一个就是臬司衙门大牢里那个井上十四郎。 绕着柴山约一丈距离,四面都摆满了站笼,每个站笼里都站着一个青壮汉子,站笼上方的圆口卡着他们的脖颈,每个人的手又都被铁铐铐在站笼的柱子上。 县衙门前还站着几队兵,全都列在那里。 衙门的台阶上一个队官:“你们四队,分别在四门的街上巡逻,天亮前任何人不许出门,不许走动。天亮后等省里的人一到,开始行刑。” 一声暴喏,四队兵分别列着队形向几条街面跑去。 20淳安县城北门外五狮山 月亮已经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淡,五狮山的轮廓却渐渐清晰起来,天快要亮了。 马蹄声从山的那边传来,接着,一个马头出现了,几个马头跟着出现了。 坡不陡,几十骑马翻过了山头,下坡时便快了,一直向山下奔去。 淳安县城高大的城墙遥遥在望了。 马队离北城门越来越近,城楼也越来越大。 突然,几十骑官兵簇拥中的海瑞猛地一勒缰绳,他的那匹马前蹄扬了起来。后面的马纷纷从他身边闪过。 最前面的队官也开始紧勒缰绳,所有的兵都跟着紧勒缰绳,马队都停下了。 海瑞坐在马上,远远地望着驿道终端的北门。北门上端那块巨石上,“淳安”两个大字赫然而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章 1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内院 天完全亮了。四个太监,就是在琴房逼高翰文写字的那四个太监,排成一行从二院外走过来了。 那个胖太监,手里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赤金脸盆走在最前面。一个太监也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白银脚盆走在他后面。另两个太监一人捧着一块吸水丝麻面巾,一人捧着一块淞江细棉脚帕跟着。 仔细一看,才发现端脸盆的手在微微抖着,那水在脸盆里四周地漾;端脚盆的手也在微微抖着,脚盆里的水也在四周地漾;后面两双捧着面巾和脚帕的手也在抖着。四个太监一个个都是吓得要死的样子。 终于走到了门边,四个太监八只眼都可怜兮兮地望着门口那个太监,是那种想从他脸上乞求到消息的眼神。 门口那个太监便是贴身随行杨金水的那个太监,这时还一身的风尘,脸上没露出任何消息能告诉他们,只轻摇了摇头,接着轻轻地把门推开。 四个太监心里更没底了,都愣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门口那太监有些急了,瞪着眼下腭一摆。 那四个太监只好哆嗦着走了进去。 2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坐在卧房正中椅子上的赫然是杨金水! 满面的风尘,显然是刚回来,因此身上也依然是沾着尘土的行装,两眼翻着,望着上方,脸冷得像铁。 四个太监站成了横排,费力想控制那不听话的手和脚。可手还是在抖着,脚也还是在抖着。 “都有哪些人知道我回来了?”杨金水的眼望向了门口那随行太监,冷冷地问道。 四个太监一哆嗦。 门口那随行太监连忙进来了:“干爹,咱们是从后门进来的,知道的人也就那两三个。” 杨金水:“打招呼,有谁露出去说我从北京回了,立刻打死。” 随行太监:“是嘞!”答着疾步走了出去。 一番交代,杨金水的眼又翻向上方。四个太监又抖了起来。 “好热啊。”杨金水突然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四个太监立刻像听到了观音菩萨说话,立刻拥了过去,放脸盆的放脸盆,放脚盆的放脚盆,抢着给他取帽子,脱鞋。 瘦太监将面巾提着两只角在脸盆里漾了漾,轻轻一绞,递给了胖太监,胖太监接过那团面巾一抖,摊在掌心,便去给杨金水擦额头。 “脏。”杨金水嘴里又迸出一个字。 胖太监的手立刻僵在那里。 脚底下那个正准备捧起杨金水的脚放到脚盆里的太监,手也僵在那里。 四双眼睛一碰,立刻急剧琢磨起来,很快都明白了。 胖太监慢慢地将面巾放回脸盆里,率先从怀里掏出了那张银票。另外三个太监也都从怀里掏出了各自的那张银票。四个人并排跪了下来。 胖太监:“好狗不吃外食。沈老板给的银票儿子们收下都只为作个证据,等着干爹回来。” “外食是有毒的。”杨金水的眼这时才望向他们,从第一张银票开始扫视过去,“真有钱,一赏就是四千两。” 四个太监立刻顺着话风纷纷表态: “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就想收买我们!” “也不想想,他的钱是靠谁赚来的。” “惹恼了干爹,一脚踹了他……” “吃了。”杨金水不耐烦了。 四个太监的话戛然而止,互相望着。 最小的那个太监最早悟出了这句话:“干、干爹赏我们吃银子呢……” 听清了,那三个太监立刻将各自手里的银票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那个小太监也连忙将银票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明朝的银票本就是用掺了麻做的纸印成的,纸质韧硬,便于流通,嚼起来已十分费劲,吞下去的时候就更难受了。四个太监一个个吞得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干净了?”杨金水问道。 “干净了……”银纸还在喉咙里,四个人又不得不抢着回答,那个难受自不用说,答起来便不流利。 “真干净了?”杨金水盯着又问道。 四个太监又怔住了,不敢互望,各自转着眼珠子琢磨。 这回是胖太监最早悟出:“回干爹的话,只要还在肚子里便不干净。” 矮太监立刻接言:“拉、拉出去才干净……” “总算明白了。”杨金水语气平和了下来,“叫几个人帮帮你们吧。屁股上打一打容易出来。” “干爹饶命!”四个太监嚎了起来。 “嚎丧!”杨金水怒了。 四个人立刻止了声。 杨金水:“那个高翰文沾了芸娘没有?” “老天爷在上!”那胖太监立刻接言,“手都没挨过。” 杨金水的脸色好看些了:“这个主意谁出的?” 胖太监:“回干爹的话,应该是沈老板和郑大人、何大人一起商量的。” 杨金水:“在粮船上挂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是谁的主意?” 四个太监一下子愣住了。 杨金水:“说!” 还是那个胖太监:“谁出的主意儿子们确实不知道。不过粮船挂灯笼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都在场。” 瘦太监:“沈老板出行时轿子前打的也是织造局的灯笼。” 杨金水那张脸青了,两眼又翻了上去:“好,好,脏水开始往皇上的脸上泼了……好,好。” 四个太监吓得脸都僵住了。 随行的那个太监在外面打了招呼回来了:“回干爹,都打招呼了。” 杨金水:“这四个人拉到院子里去,每人赏二十篾片。” 四个人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怔怔地跪在那里,望向杨金水。 随行的那个太监:“够开恩了,还不谢赏!” 四个人这才全缓过神来,一起磕头:“谢干爹!谢干爹!” 随行太监又向杨金水求告:“干爹,现在也不能兴师动众,就让他们打鸳鸯板子吧?” 杨金水:“太便宜这几个奴才了。” 这就是同意了,随行太监立刻转向四个太监:“开天恩了,打鸳鸯板子,还不快去!” “谢干爹!谢大师兄。”四个人又磕了个头,这才爬起来,大赦般退了出去。 那随行太监从赤金脸盆里绞出面巾,走到杨金水面前,给他轻轻地擦着脸,一边低声说道:“刚听到的,郑泌昌、何茂才他们摆平了高翰文,现在又叫裕王举荐的那个淳安知县杀灾民去了。他们这是一边杀人,一边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 杨金水睁开了眼,对那随行太监:“拖不得了。你立刻去,拿兵部的勘合,用织造局的公函,通知驿站八百里加急直接送到宫里,我有信给老祖宗。” 随行太监:“晓得。” 3淳安县城县衙门外大坪 宵禁一开,百姓全来了。虽然都静静的,但人头攒动,又值遭灾的时候,无数双眼睛里都藏着敌意,望着绑在柴堆上的齐大柱和井上十四郎,望着柴堆四周那十几个站笼。 省里调来的兵十分紧张,圈着刑场的大坪,长枪火铳都对着观刑的百姓。 这种平静果然被打破了,先是北边那条街上起了骚动,大坪四周无数双眼睛都望了过去,人群便涌动起来。 那队官紧张了,大声喝道:“省里来人了!挡住,都不许乱动!” 兵们便调转了长枪,用枪柄那头杵前排的人。 后排的火铳手也高举着火铳,纷纷喝道:“后退!后退!” 前排的人便往后退,无奈后面的人更多,人群仍往前涌。 一群衙役过来了,手里捧着碗,碗里装着墨,用好大的笔蘸了墨往后排人群头上洒去。人群这才往后退去。 北街两边的人都被官兵逼压向临街的店面,中间空出了一条通道。 海瑞牵着马在北街的街面上出现了。他的两侧和身后是那群省里的官兵。 海瑞一行走进了大坪,人群又涌动起来。 洒墨也不管用了,那些衙役是早准备好的,立时搬过一条条板凳,隔着士兵站了上去,朝前排后面往前拥挤的人,点着头用皮鞭乱抽: “你!退后!”皮鞭抽向一个人头。 “你!退不退!”皮鞭抽向另一个人头。 “就是你!再挤,就锁了你!” 人群又往后退了些。 海瑞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不看四周的人,稳步往前走着。 突然,海瑞站住了,目光望向数步外那座一丈余高的柴堆。 一双眼睛在柴堆上闪着光直视着他! 海瑞也直视着这双眼睛,他认出了,就是在杭州漕运码头自己放走的那个齐大柱! 齐大柱的口中这时横着一根口勒,两端有绳绕向脑后紧紧绑着,只有目光中似有无数的话要说。 海瑞不再看他,把目光又移向了和齐大柱绑在一起的那个倭寇。 井上十四郎这时面若冷铁,两眼望天。 海瑞徐步往前走去,站笼里一双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又是两张见过的面孔,是在漕运码头和齐大柱一起拜见过他的两个桑民,口中也横着勒条,目光中闪出求救的。 海瑞的目光却出奇的冷漠,走过一只只站笼,走向衙门。 “哎!抓住!”身后响起了喊声。 海瑞停住了,慢慢转过身去。 一个老汉,就是马宁远马踏青苗时趴在田里的那个老汉,刚挤出人群便被人群前围着的兵士扭住了,在那里挣扎着喊道:“冤枉!青天大老爷,我们没有人通倭,全是冤枉!” 海瑞远远地望着他。 这时人群中也有人喊了:“冤枉!都是冤枉!” 紧跟着喊的人越来越多。 镇守的队官急了,大声下令:“放铳!” 拿着火铳的兵便斜对向人群的头上放铳。 铳声轰鸣,火光四射,人群才慢慢安静下来。 镇守的队官疾步走到那老汉面前:“这也是个通倭的,关到笼子里去!” 几个兵立刻将那老汉拖到一个空笼前,打开了笼门,关了进去。 那老汉在笼子里望向海瑞依然喊着:“青天大老爷,冤枉!” 海瑞只是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个队官吩咐抓了人,又踅回来向海瑞一拱手:“在下姓徐,臬司衙门的千户长。” 海瑞只乜了他一眼,便转过了身,徐步向衙门走去。 徐千户一怔,那张脸立刻涨红了。 一个穿着八品服色的小官从衙门台阶步过高与阶平的监斩台快步走过来了,下了台阶,迎着海瑞深深一揖:“属下淳安县丞田有禄恭迎堂尊!” 海瑞只看着他,并不吭声。 田有禄:“现在才巳时,请堂尊先去换官服,午时三刻监斩。” 海瑞不再看他,徐步登上监斩台,向县衙大门走去。 田有禄怔了一下,只好紧跟着走去。 徐千户气了好一阵子,大步向跟海瑞同来的那个队官走去。 徐千户:“老蒋,这个知县什么鸟人,老子跟他打招呼他理也不理,牛皮哄哄的!” 同来的队官原来姓蒋,也是个千户,刚才海瑞冷落徐千户他都看在眼里,这时给他打招呼了:“正要跟你说,这个人有些来历,在巡抚衙门大堂把中丞和何大人都顶得够戗。上面打了招呼,午时三刻怎么着也得挟着他把这些人处决了。” 徐千户:“知道了。一个鸟知县嘛,连中丞和何大人都敢顶,这口气我们替上面出了。” 蒋千户:“不只是出气的事。杀了人,还得让他赶快买田,改稻为桑。我们办差就是,犯不着和他置气。” 徐千户:“我来的时候上头只叫我抓人杀人,买田的事我可不在这里多搀和。” 蒋千户:“上面说了,午时三刻杀了人就没有你我的事了。买田另外有兵护着沈老板来干。” 徐千户:“那还差不多。” 这时后面的人群中又起了骚乱,那徐千户恶狠狠地回过头去:“谁又在闹事?打!用鞭子打!” 那些衙役又站到了凳子上,拿鞭子向后面一些人抽去。 4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内院 篾片打在屁股上十分的脆响,被打的人却没有发出呼叫声——两条宽宽的春凳,一左一右摆在院内,左边的凳上趴着胖太监,右边的凳上趴着高太监,两个人嘴里都咬着一根棍子,裤子都褪到了脚踝边,露出了两张白白的屁股。 小太监拿着篾片在左边一下一下拍打着胖太监的屁股。 矮太监拿着篾片在右边一下一下拍打着高太监的屁股。 由于是互相轮着打,胖太监和高太监已经先打了小太监和矮太监,因此小太监和矮太监这时已然是忍着疼强撑着,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腰,一只手再打别人,手劲自然也就不强了。 明朝的太监遍布天下,规矩却都是宫里定下的,责打有九款八式七十二法,最重的是廷杖杖脊,手毒的,几杖下去便取了性命。最轻的是篾片拍臀,犹如父母责打孩童,让你知痛便了。所谓拍,是相对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后一拖曰抽,一片下去及时抬起曰拍。如果是抽,不到半个时辰屁股便淤肿起来,呈乌黑色,半个月都得趴着,还下不了床。如果是拍,半个时辰后屁股虽肿却不淤,最多有些青红,三天便行走正常了。七十二法最留情的责打又数“鸳鸯板”。由于是你打了我,我再打你,鸳打鸯,鸯打鸳,互相留情,便会悉心拿捏手法,雷声大,雨点却小,因此宫中太监便起了这么一个雅名。这也便是四个太监这次受了责还谢恩的缘由。 打得慢,中间空歇时间长,便更不疼了。篾片还在一上一下地拍着,芸娘从外院门中慢慢走过来了。在织造局四年,芸娘也经惯了杨金水打人,但有意让她亲眼看着太监打屁股还是头一回。芸娘知道雷雨终究要来,因此反而十分平静,也不看两边,只慢慢向卧房门走去。 5江南织造局杨金水卧房 杨金水还坐在椅子上,两脚却已泡在脚盆里,见芸娘进来便笑。 芸娘站在那里竟报以平静的一笑。杨金水反而有些意外,笑容便也休了,直望着她。芸娘这才慢慢蹲了下去,给他洗脚。 “别价。”杨金水的脚像柱子般踏在脚盆里,“弹琴的手,金贵,千万别弄粗了。” 芸娘便站了起来,在他身边怔怔地坐下。 杨金水望着她,两只脚轮换地互搓着:“沈一石,高翰文,有钱,又有才,风流雅士。跟他们,没丢我的脸。” 芸娘两眼望着地面,怔怔地坐着。 杨金水提起了的脚踏在脚盆的边沿上:“像我这两只脚,踏在脚盆上稳稳的,没事。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跟我说实话,这两个人,你愿意跟谁?” 芸娘慢慢抬起了眼睛,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的目光中竟泛出慈蔼:“你和我,假的。再说我在杭州也最多一年了,也不能把你带到宫里去。伺候我这些年,也该给你个名分了,就做我的女儿吧。” 芸娘微微一震。 杨金水:“来,给干爹把脚擦了。” 芸娘又站起,走了过去,拿过脚帕,给杨金水擦脚。 杨金水:“我问的话你还没回呢。沈一石和高翰文哪个好?” 芸娘的手又停在那里,人也停在那里。 杨金水低头望去,只见脚盆的水面溅起一滴水珠,又溅起一滴水珠。 泪珠从芸娘的腮边滴了下来。 “是不是两个都舍不得?”杨金水的脸色阴沉了。 芸娘还是愣在那里没动。 “那我就给你挑吧。”杨金水把擦干了的脚又踏进水里,站了起来,“跟沈一石是没有下场的!”脚一用劲,盆里的水漾了出来。 6新安江 荡漾的水纹里,“织造局”三个大红字慢慢映了出来。因三个字是印在白纱面灯笼上,又衬着桅杆上整幅的白帆,满江满帆便十分醒目。 山似碧螺,水如玉带。浩浩荡荡的白帆吃满了风,行在江心,船在动,水在动,山也像在动。 每条船的船舱里都堆满了粮,每条船的船头船尾都站着兵。只有领头的那只大船,船头上只站着沈一石一个人。风是从背后吹来的,衣袂和下摆都从两侧猎猎吹向身前,衬着身后上方吃饱了风的大帆,此时的沈一石身上便有了苏子“我欲乘风归去”之慨。 船尾,一条乌篷快船因两舷各有两个壮汉在拼命划桨,很快靠近了。 作坊那个管事立刻走了过去:“把缆绳抛上来!” 乌篷快船上一个船工从船头立刻抛上来一条缆绳,大船船尾的船工接住了缆绳,在船碇上一绕,然后脚蹬着船碇将缆绳一拉,那条快船便靠紧了大船。 快船上的人将几只装着活鱼的桶递了上来。 管事对大船船工:“跟着我,提到船头去。” 几桶活鱼摆在了船头两边,管事在沈一石身后轻声禀道:“老爷,放生的锦鲤买来了。” 沈一石的目光望向了水桶,红色的锦鲤在水桶中挤游着,一条拍尾,数条齐拍,不堪挤迫。 沈一石弯下了腰,便去捞鱼。 “衣袖,老爷。”那管事叫道。 沈一石浑若未闻,捞出了一条红鲤,两袖已然濡湿,蹲到船边,双手尽量伸向水面,将那条鱼放了。 日照江面,波光粼粼。那鱼在水里一个打挺,跃出水面,又落入水里,这才得水游去。 沈一石蹲在船边看着,脸上露出了怔怔的笑容。 随着那条鱼消失在深水中,沈一石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慢慢站了起来,不再看几只水桶中仍在挤跳着的那些锦鲤,而是又望向了上游远方的群山。 那管事在他身后怯怯地问道:“老爷,这些鱼还放不放生?” 沈一石仍望着远方的群山:“叫那几个婊子出来,让她们放。” “明白了。”那管事走到船舱门边向里面叫道,“姑娘们,老爷叫你们出来放生。” 艳红翠绿,四个粉的是胭脂,青的是眉黛,浓妆艳抹的艺妓一窝蜂提着裙裾飘出了船舱,尽管知道沈老爷冷落她们,但笑是她们的行规,一阵咯咯声,四人都碎步拥到了船板的水桶边。 “大官人!” “沈老爷!” “阿拉放生了,侬过来看哉!” “放你们的吧。”沈一石衣袂飘飘依然伫立船头,“多做些功德,下辈子托生做个良人。” 四个艺妓对望了一眼。 为首的那个艺妓还想讨好:“这是大官人的功德,阿拉姐妹跟着大官人比做良人还好。” “贱!”沈一石嘴里迸出来一个字,“抬起桶立刻给我放了!” 四个艺妓不敢再接言,各自撇了下嘴,两人一桶,费了好大的劲将水桶抬到船舷边,已是娇喘吁吁,已无力将水桶提到船舷上,一个个只好又把桶放下了,望向站在一旁的管事。 为首的那个艺妓向管事求援了:“管事老哥,帮阿拉姐妹个忙吧。” “不许帮。”沈一石的背影,“不想做良人,就叫她们四个跳到水里去。钱塘院我拿钱去赔。” 四个艺妓脸都吓白了,全愣在那里。 那管事:“还不快倒!” “倒!阿拉倒!” 沈一石一句话四个人都有了力气,两人一桶,立刻将盛满了水和鱼的水桶提到了船舷上沿。 有两个把住了劲将桶一倾,桶里的鱼和水都倒进了江中。 另两个力气小些,胆子也小些,一失手竟将桶连着鱼和水都掉进了江中。 扑通一声,江面被砸下的桶溅起好大一片浪花。 四个艺妓都吓了好一跳,慌忙望向仍然背立在船头的沈一石。 沈一石:“叫她们都过来。”这句话是对管事说的。 “是。老爷叫你们都过去。”那管事连忙招呼四个还愣在那里的艺妓。 四个艺妓怯怯地走到沈一石身后,屏住呼吸站住了。 沈一石仍然没有回头:“我用白话念一位古人的几句诗,谁要答得出这是哪个古人的哪首诗里的句子,我就给她赎身。” 四个艺妓又是一怔,对望了一眼,眼睛都亮了一下,接着紧张起来,全望着沈一石的背影。 沈一石船头而立,音调翻作清朗,大声吟诵起来:浮过夏水之头而西行兮, 回首不见故都之门墙。 怀伊人难诉我心之哀伤兮, 路漫漫不知归于何方。 借风波送我于江水之间兮, 水茫茫天地一流殇!吟诵声很快被江风吹散,剩下的只有风声和船头底部的浪流声。 四个艺妓面面相觑,有两个满眼茫然,有两个竟真在想着。 “有知道的赶快回答老爷。”那管事急了,催道。 “我知道。这是屈原的诗!”为首的那个艺妓兴奋地叫道。 “屈原的哪首诗?”沈一石倏地转过身来,两眼闪着光望着那艺妓。 那艺妓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离骚》?” 沈一石的眼又暗了,摇了摇头:“可惜,你今生从不了良了。难为你能猜出是屈原的诗,赏她一百两银子吧。”说完又转过身去,一任衣袂飘飘,望着远方。 7淳安县衙外大坪 午时三刻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 接近午时,天青如洗,白日高悬。无数双等待观刑的眼这时都冒着刺眼的光仰望着慢慢移动的太阳。 行刑的人从衙门里列着队走出来了。 四个法号手,四个放碗口铳的兵分别走到监斩台前的两侧站好了。吹法号的摆好了法号,放碗口铳的点燃了火把。 由于省里定下的是火刑和囚笼绞刑,十几个穿着红衣的刽子手便都没有扛刀。两个执行火刑的刽子手举着火把提着油桶走到了柴堆前。十个执行绞刑的刽子手各自走到一只囚笼前。 囚笼的底部,人犯踮着的囚笼底板是活的,在后部还设有一个环形拉手,只要刽子手将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来,囚笼里的人脖颈便会卡在囚笼圆形的套里,被活活卡死。 人头攒攒的观刑百姓开始骚动起来,刑场四周的士兵更紧张了,鞭抽杆戳,不断大声呵斥,火铳手也都将铳口对准前排的百姓,弹压喧闹的人群。 徐千户这时更耐不住了,抬起头看了看太阳,又望向衙门前的监斩台。监斩台案前的椅子还空着,洞开的衙门里也静静地没有动静。海瑞从进去后就一直没有出来。 “都镇住了!”徐千户一边向弹压人群的兵士嚷道,“午时三刻准时行刑!”说着便向监斩台走去,跳上了木台。 徐千户:“都午时了,还不出来,怎么回事?” 蒋千户:“叫他出来。” 二人一同向衙门里走去。 8淳安县衙大堂 方才还气势汹汹,可一踏进大堂徐、蒋二人便同时一怔。 海瑞已换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两眼目光内敛,一动不动,静静地却使得偌大的堂庑生出一股无形的威气。 县丞田有禄坐在他侧旁的案前,显然早已萎了,见两个千户进来,这才立刻站起。 海瑞仍然坐着,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两个千户便只好站在那里。 大堂上立刻又沉寂了,只有衙门外的骚乱声在一阵阵传来。 明朝取士,沿袭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还有相貌,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因此在取士时,有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然条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宫齐全。譬若面形,第一等的是“国”字脸、“甲”字脸,“申”字脸;次等的也要“田”字脸、“由”字脸。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张“乃”字脸,文章再锦绣,必然落榜。 海瑞是举人,考过进士,因是大才,便不讲究“破题承题”那些规矩,直言国事,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有无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显现出来。在杭州与了两次会,他穿的都是便服,现在到了淳安,第一次穿上了知县的帽服,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大堂上一坐,竟凛然生威。 那三人心中忐忑,但也不能就这样站下去,两个千户同时望向了田有禄。 田有禄的眼则望向了摆在大堂正中的滴漏。滴漏壶中的时辰牌露出一大截了。田有禄走了过去,仔细看了看,有了说辞,转身向海瑞一揖:“堂尊,午时一刻了,应该去监斩台了。” 两个千户也摆出了“请”的姿态。 海瑞依然坐在那里没动,却突然开口了:“拿案卷我看。”这是海瑞进淳安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又带着重重的粤东口音。 “什么?”田有禄也许是没听清,更多是没想到,追问了一句。 海瑞:“我要看案卷。” 田有禄:“没、没有案卷……” “没有案卷就叫我勾朱杀人!”海瑞突然加重了语气。 田有禄一怔,望向那两个千户,那两个千户也面面相觑。 蒋千户不得不说话了:“海知县,杀人是省里定下的,并没有说还要审阅案卷。” 海瑞乜向了他:“在巡抚大堂我就说过,倘若真有通倭情节我会按《大明律》处决人犯,但绝不滥杀无辜。”说到这里,他又转望向田有禄:“既然申报杀人,为什么没有案卷?” 田有禄:“回堂尊的话,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据《大明律》,凡有通倭情事,就地处决,因此来不及立案卷。” 海瑞的目光犀利起来:“问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田有禄怔了一下:“堂尊请问。” 海瑞:“你刚才说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昨天什么时候抓到的?” 田有禄望向了徐千户。 徐千户:“昨天天亮前。怎么了?” 海瑞:“在什么地方?” 徐千户:“在淳安县城外三十里何家铺码头上。这些海知县也要管吗?” “这正是我要管的!”海瑞倏地站起,加重了语气也加快了语速,“人犯天亮前抓获,禀报却在昨天上午就送到了巡抚衙门大堂。淳安到杭州二百余里,你们的禀报是插着翅膀飞去的?!” 徐千户一下子懵了,这才知道失了言,也才知道这个海瑞的厉害,把目光慢慢移向那个蒋千户和田有禄。 蒋千户和田有禄也懵了,哑在那里。 “还公然跟我说《大明律》!《大明律》就在这里。”海瑞拿起了案上一本《大明律》,“《大明律》上哪一条写着凡有通倭情事连案卷都不需要立的?不立案卷,也不问口供,人犯在抓到之前就往上司衙门送禀报,你们要干什么!” 三个人都默着,无言以对。 海瑞:“这个案子有天大的漏洞,今天绝不能行刑。”说到这里,他倏地望向两个千户:“带着你们的兵,先把一应人犯押到县大牢,严加看管。立刻派出两路急报,蒋千户到杭州向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呈报,我派人去苏州给胡总督呈报。这个案子必须由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共同来审!” 徐、蒋两个千户怎敢同意他这种安排,对望了一下眼神,徐千户示意蒋千户说话。 蒋千户望向海瑞:“来的时候,省里打了招呼,叫我们来处决人犯就是,并没有说还要审案。海大人,我们可是臬司衙门派来的,只知杀人,不问其他。” 海瑞盯向了他:“顶得好。杀错了人,是你抵罪,还是臬司衙门抵罪?” 蒋千户也不示弱:“省里定的,当然是何大人还有郑大人担担子。要顶罪也轮不上我。” 海瑞:“那你拿何大人、郑大人的亲笔指令来看。” 郑泌昌、何茂才如何会落下亲笔手令?蒋千户又被问住了。 海瑞目光炯炯扫视着二人:“告诉你们,这个案子说小,在淳安就可以杀人。说大,臬司衙门巡抚衙门上面还有总督衙门,总督衙门上面还有朝廷!你们是奉命办差的,现在既然没有上司的亲笔指令,我是淳安的现任官,也是监斩官,按《大明律》,一切必须照我说的去做。我不勾朱,谁敢杀人,朝廷追究起来,上面没有任何人给你们顶罪!” 这话徐、蒋二人倒是都听明白了,一时又愣在那里。 海瑞:“还有,一众人犯在案情审明前都不能放纵瘐毙。走了一人,死了一人,我拉着你们一同顶罪!” 两个千户面面相觑。 “赈灾的粮还能发几天?”海瑞的目光倏地从两个千户转向田有禄。 田有禄一直愣在那里,这时被猛然一问,仓促答道:“还、还能发一天……” 海瑞:“你做了哪些准备?” 这田有禄本是个庸懦贪鄙的人,伺候前任常伯熙只一味地逢迎献计,极尽搜刮,知县得大头,自己得小头,倒也如鱼得水。骤然遇到海瑞这样一位上司,便一下子懵了,才问了两问,口舌便不利索起来:“卑、卑职能做什么准备?” 海瑞:“那后天你就准备杀头吧。” 田有禄急了:“堂、堂尊,你这话不对,赈灾的粮一直是省里拨的,凭什么杀我的头?” 海瑞:“知县空缺,县丞主事,明知只有一天的粮却毫无准备,饿死灾民激起民变,不杀你,杀谁?” 田有禄:“说好了的,最迟明天买田的粮就会运到……” 海瑞:“谁跟你担保明天买田的粮就会运到?” 田有禄:“当、当然是省里。” 海瑞:“如果明天粮食没有运到呢?是杀你还是杀省里的人?何况现在情形变了。出了冤狱,在案子审明前,不能强行买卖田地。总之,明天没有了赈灾粮,激起民变,第一个拿你问罪。” 田有禄:“堂尊,这么大的事,你不能压到我头上。” 海瑞:“我是知县,我来之后所有的事我担。我来之前造成的事必须你顶!你现在就去,跟淳安的大户借粮,也不要你借多了,借足三天的赈灾粮,就没你的事。” 田有禄:“我、我怎么借?” 海瑞:“以县衙门的名义借,你去借,我来还。” 田有禄好不彷徨:“我、我也不准一定能借到。” 海瑞:“借不到,你就赶快带着家人逃走吧。” 田有禄:“这、这是怎么说?”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向外面走去。刚走到大堂口便吓得一哆嗦——原来就在这时,外面发出了大声的哄闹,午时三刻已经到了! “完了,完了,午时三刻过了。”田有禄嘟哝着,哪敢再走大门,折向走廊,向侧门走去。 徐、蒋二千户也明白了,目光都慌忙望向了堂中那个滴漏。 滴漏的木牌上露出了“午时三刻”! 海瑞:“午时三刻已经过了。先把一干人犯押到县衙大牢,然后立刻向上司衙门送禀报!” 9浙江巡抚衙门签押房 “我踹死你个狗日的!”何茂才气急地骂着,一脚踹向蒋千户的肩头。 蒋千户一条腿跪着,见他一脚踹来,管兵的人,手脚还是敏捷,便本能地一闪,何茂才一脚踏空,没站稳,自己倒栽了下来。蒋千户不敢躲了,跪在那里双手往上一撑,将他扶住。 郑泌昌坐在那里早已烦得要死,见何茂才又如此闹腾,两条眉立时皱到了一起。 啪的一声,何茂才这时又气又急,被他扶住后,反而又是一个耳光扇去,那蒋千户这回不躲了,挺着挨了一掌。 何茂才气喘吁吁:“两个千户,带几百兵,几个人犯都杀不了,朝、朝廷养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 蒋千户这时也来了倔劲:“他是监斩官,大人们又不给我们指令,我们也没有斩决人犯的权。” “你们就不会让他勾朱!”何茂才知他说的是理,说这句话时虽疾言厉色,显然已没有了刚才那股气势。 毕竟是心腹,蒋千户这时神情镇定了下来,不再分辩,抬着头说道:“大人,这个人是个不要命的,这回是豁出来跟省里干上了。那边还派了人去禀报胡部堂,属下以为这件事闹大了,大人们得赶快拿主意。” “你先下去。”郑泌昌插言了。 蒋千户:“是。”行了个礼,站起来走了出去。 何茂才那两只眼一下子空了,脑子里显然在乱想着,慢慢望向郑泌昌。 “你说,怎么办吧?”郑泌昌问他了。 何茂才:“你死我活了,还能怎么办?他不杀人,就只有杀了他!” 郑泌昌:“怎么杀?” 何茂才:“刀砍斧劈,毒药绞绳,哪条都行!” 郑泌昌:“我是问你用什么理由杀他?” 何茂才:“通倭,扰乱国策,哪条理由都可以杀他。” 郑泌昌叹了一声:“大帽子不管用了,说个实的。” 何茂才:“还要怎么实?倭寇都上了刑场,午时三刻监斩官竟敢纵放人犯,这一条就是死罪。” “就这一条站不住。”郑泌昌声调也有些急躁起来,“没有口供,没有案卷,半夜抓的人,上午就报到了杭州,还说是十几年的刑名,你们怎么就会露出这么大一把柄让人家拿着!” 何茂才被郑泌昌这一番话说得愣在那里,心里更气更急,大热的天那汗便满脸流了下来,折回椅子边从茶几上抓起扇子使劲地扇了起来。 10京杭运河上 “我问的是眼睛。再仔细想想。”李时珍坐在大船客舱矮几右侧的船板坐垫上,紧紧地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在冥神想着:“眼睛还是有光,没有昏紈的症状。” 李时珍:“眼珠上红不红?” 胡宗宪想着:“好像眼白有些红。” 李时珍神情肃穆了:“眼袋,眼珠下面的眼袋呈不呈青色?” 胡宗宪又想了想:“有些青。” 李时珍的目光望向了舱外:“都是水银中毒的症状啊……” “要不要紧?”胡宗宪关切之情立见。 李时珍:“要是每天还服丹,保养得再好,也就三年五载。” 胡宗宪怔在那里,慢慢的,眼中有些湿了。 李时珍也长叹了一声:“在太医院我就说过,劝皇上不要信那些方士之术,犹不可服方士的丹药。正因为这个,在那里待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李时珍站了起来,在大客舱里慢慢踱着:“灰心。也不是我说你们,满朝的大臣,还有那么多以理学自居的名臣,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没有一个人去劝皇上远离那些方士邪术。以严嵩为首,几个大学士,一个个争着给皇上写青词,逢君之恶!大明朝的气数,我看是差不多了。” 胡宗宪的眼低了下去。 李时珍:“胡部堂,问你一句话,你不要在意。” 胡宗宪又慢慢抬起了眼睛,望向李时珍:“李先生请问。” 李时珍不看他:“你是个有才的,心里也有社稷和百姓,为什么要去依附严嵩?” 胡宗宪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一下又怔在那里。 李时珍:“我虽然已在江湖,但躲不了,依然还要被这个王爷那个大员请去看病,听到说你的不少,你想不想听?” 胡宗宪紧望着李时珍:“先生请说。” 李时珍:“先说好的。给你是八个字的评价:知人善任,实心用事。用戚继光,逐倭寇于国门之外,东南得定。修海塘,减赋税,鼓励纺丝经商,百姓赖安。就凭这些,千秋万代,名臣传里本应该少不了你胡宗宪的名字。” 胡宗宪的目光又慢慢低了下去。 “不好的我不说你也知道。”说到这里,李时珍突然激动起来,“冲着这一次你为了浙江的百姓,先是抗上,现在又到处筹粮,我送你一句旁观者清的话,严嵩,尤其是严世蕃倒台就在这一两年之间。你不能够只是一味地以功抵过。” 胡宗宪又望向了李时珍。 李时珍也深深地看着他:“大义者连亲都可以灭,你应该站出来向皇上揭示他们的大奸大恶!” 胡宗宪:“先生,我答你一句,你不要失望。” 李时珍已经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 胡宗宪:“谁都可以去倒阁老,唯独我胡宗宪不能倒阁老。” 李时珍:“为何?” 胡宗宪:“我可以不做名臣,但不能够做小人!” 李时珍紧望着他,良久才点了点头:“知道用你,严嵩还是有过人之处啊!” “部堂,李先生。”谭纶从舱外进来了,一脸的严峻。 胡宗宪望着谭纶。谭纶也望着胡宗宪。 胡宗宪慢慢站了起来,对着李时珍:“失陪,先生稳坐。” 胡宗宪和谭纶走出了客舱。 11大船船头舱板上 三帆高张,大船行得很快。 大船的后面一条条粮船都满张着风帆,蔽河而上。 胡宗宪、谭纶二人走到了大船的船头,亲兵队长领着几个亲兵立刻跑到船舷两边。 “波谲云诡。”谭纶在胡宗宪身边急迫地说道,“先是高翰文在第三天的议事时被他们逼着签字,当堂昏厥了过去。接着报淳安的灾民通倭,叫海瑞立刻去处决人犯。” 胡宗宪一震:“人杀了没有?” 谭纶:“海瑞没有行刑,当场将人犯都押到了大牢里,说是通倭的案子有天大的漏洞,派人送来了禀报,请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臬司衙门去共同审案。” 胡宗宪的嘴闭紧了,在那里急剧地想着。 谭纶:“另外还有呈报,沈一石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运着粮船去淳安建德买田,算日子,今天应该已经到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胡宗宪语气十分沉重,“阁老小阁老,裕王还有徐高张都要摊牌了。”说完这几句,他激愤起来:“为什么要把皇上也牵进来!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谭纶:“狗急跳墙嘛!郑泌昌、何茂才知道自己陷进去出不来了,昏了头。” 胡宗宪:“还有那个沈一石,他是靠着织造局发家的,为什么要和郑、何二人搅在一起?” 谭纶:“就这一点,我也看不透。部堂,眼下最要紧的是淳安。海瑞不杀人,显然是冤案。这个时候还逼着灾民卖田,如此这般,很快就会激起民变。海瑞一个人在那里,顶不住。” 胡宗宪摇了摇头:“再往深里想想,出了这个变故,郑泌昌、何茂才会干什么?” 谭纶想了想:“要是通倭的案子是他们假造的,就会杀人灭口。部堂,必须你亲自去。只有你才镇得住局面。” 胡宗宪又摇了摇头:“我不能去了。商量好了以后,便叫船靠岸,我得立刻走陆路去戚继光大营。” 谭纶一惊:“部堂的意思倭寇会举事?” 胡宗宪:“内乱必招外患哪!” 12浙江巡抚衙门签押房 “牢里那十几个倭寇放了没有?”郑泌昌盯着何茂才。 何茂才本在那里出神,这时“哦”了一声,答道:“还没有。” 郑泌昌:“不能再放了。还有答应倭寇的丝绸也不能再给了。” “那就只有立刻将那个井上十四郎还有那些刁民在牢里做了!”何茂才眼中又露出了凶光,“然后就以这一条立刻将海瑞拘押!” 郑泌昌:“派谁去做?” 何茂才:“叫蒋千户立刻就走,他和徐千户一起做。” “你呀!”郑泌昌长叹了一声,“两个千户能够拘押知县吗?” 何茂才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要命。可我们俩现在也不能搅进去。” 郑泌昌:“叫高翰文去。” 何茂才眼睛一亮。 郑泌昌:“叫蒋千户、徐千户先去做第一件事,叫高翰文后脚赶到,让他去拘押海瑞。一定要赶在胡宗宪到淳安之前做定。” 何茂才终于明白了:“正好,买田的事就让高翰文和沈一石在那里办了。” 郑泌昌:“这可是最后一步棋了。做不好,你和我就自己坐到囚车上去吧。” 13淳安县大牢 无论省府州县,除了规模,牢房的规制都是一样的。通道,铁栅栏,石面墙地,而且在进入牢房通道的出口一律有值房。此时淳安县大牢的值房规格升了,成了海瑞临时办公的签押房。 门外站满了兵,海瑞却一律不让他们进来,守候在里面的是淳安县的差役,都挎着刀守在门口。海瑞一个人坐在临时搬来的大案前,翻阅着前任留下的账册案卷。 两个差役提着两只桶和一篮子碗筷,送牢饭来了。 “太爷。”差役放下了桶,对着海瑞,“该给人犯开牢饭了。” 海瑞望了望两只桶:“就在这里分了。” 两个差役对望了一眼,一个拿碗,一个舀饭,十几碗饭很快分好了。两个差役就把一碗碗饭往桶里叠。 “慢着。”海瑞叫住了他们,“每碗你们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一怔:“太爷,这可是牢饭。” 海瑞:“每碗都吃一口。” 两个差役只好拿起了筷子,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每人端起一碗,挑起一团饭送到嘴里。那饭刚一入嘴,二人的脸都苦了起来。 正所谓“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哪个朝代的牢里照例都由官仓配拨牢粮。牢头狱卒却从来不会把官仓的好米给人犯吃,都是卖了好的,再买陈年霉米,讲点良心的便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里面掺上沙石。这饭怎么能吃?偏偏遇上这么一个太尊,居然叫送牢饭的差役先尝。二人心里骂着,却不敢不吃。 一人尝六口,十二碗都尝遍了。海瑞这才说道:“告诉所有的人,不要打量着在饭里下毒。毒死一个人犯,做饭的送饭的就把饭自己吃下去。” 两个差役:“不敢的。” 海瑞:“送进去吧。” 二人这才又将碗叠入桶中,提着桶,向通道走去。 还有个苦的,这时也走了进来,此人便是田有禄。 海瑞抬起头望着他。 田有禄在他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揩着汗:“堂尊,只差没下跪了,卑职也只借到了两天的赈灾粮。” 海瑞:“都分发了吗?” 田有禄:“正在分发。” 海瑞便不再看他,低头翻着账册:“那就再去借,我说的是三天,还差一天。” “堂尊,卑职再借不到了。”田有禄像是铁着心来的,语气便有些倔强,“担着哪一条,堂尊看着治罪吧。” 海瑞仍然低着头:“哪一条也不担。等这个事完了,我只问你一件事,新安江大堤在淳安境内是怎么决口的?” 一听这话,田有禄的脸一下子变了:“堂尊,前任知县都砍了头了,你不能把这事再算到卑职头上。” 海瑞:“借粮去。” 田有禄只好站了起来:“堂尊,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的账。你老将来也要交任的……” 海瑞的目光刷地盯向了他:“我没有儿子,也没有打算活着走出淳安!借粮去!” “好,好,卑职这就去借。”田有禄走出去时,竟打了个趔趄。 14杭州赴淳安的驿道上 一行五骑却有十匹马。蒋千户骑在最前面,身边还牵着一匹空马,另外四个兵士也是一骑一牵,向前疾奔。 太阳已经在重重叠叠的丘陵远方要落下去了。马队驰到驿道边一条岔路前骤然停了。岔路的前方是典型的江浙地貌,港汊纵横,水草无边。 蒋千户扭过了马头:“从这条路走,近五十里。” 一个士兵:“爷,河湖港汊的夜路可不好走。” 蒋千户:“摔不死你!明天赶不到淳安才是个死。走!”双腿一夹,牵着马向岔路率先驰去。 四个兵牵着四匹空马紧跟着他驰去。 15杭州知府衙门后堂 为了舒缓气氛,郑泌昌特地在上灯以后穿着便服来到了这里。这时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煦煦地望着高翰文,一脸的温和。 高翰文当然也只能穿便服见他。文人风骨,知道自己这一次所经的挫跌,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因此虽然是病体虚弱,高翰文却强挺着身子正坐在那里,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服和外表的冷漠。 “该说的我都说了。”郑泌昌温言说道,“按理应该让你再歇息几天,可事关国策,淳安和建德那边明天只能让你带病服劳了。好在是走水路,我也给你找了个好郎中,陪你一路去。事要做,病也还得要养。” “我会去的。也不要什么郎中。”高翰文竟回答得如此干脆。这倒让郑泌昌怔了一下,不禁盯看着他,像是要看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高翰文的脸漠漠的,郑泌昌一时还真看不出他的心思。 郑泌昌:“高学兄,这一去可是要施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淳安、建德无论如何在六月要把桑苗插下去。” 高翰文:“‘以改兼赈’的奏议是我提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听他这样一说,郑泌昌心里又没底了:“织造局的粮可是已经运到灾县去了,买不了田,插不下桑苗,高府台,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 高翰文站了起来:“中丞,如果无有别的吩咐,属下该准备行装了。” “好,好。”郑泌昌虚应着,也只好站了起来,“还有,明天省里会派兵护卫你去。大热的天,最好赶个早凉。” 高翰文:“有病在身,我就不送中丞了。” 这可是官场的失礼,郑泌昌一怔,立刻又说道:“不必拘那个礼了。”说着独自走了出去。 高翰文又一个人慢慢坐了下去,听不到郑泌昌的脚步声了,他才虚弱地喊道:“来人。” 一个随从走了进来。 高翰文:“打桶水来。” 那随从怔了一下:“大人,要热水还是要凉水。” 高翰文:“打桶井水,把地洗了。” “是。”那随从又望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随从才走了出去,一个书吏又急匆匆地进来了,轻声唤道:“大人。” 高翰文慢慢望向他:“说吧。” 书吏:“织造局来人了。” 高翰文竟无任何反应。 书吏:“奇怪,是从后门来的,像是有意要回避郑大人。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见大人。” 高翰文:“来吧。让他们都来吧。” 书吏见他神情异样,小声地回道:“大人要是身体不适,小的就去回了他?” 高翰文:“我说了身体不适吗?” “是。”那书吏急忙走了出去。 随从提着水桶进来了,知是要洗地,水面上还浮着一个瓢。 高翰文:“那把椅子,和面前这块地都洗了。” “是。”随从舀起一瓢水便从郑泌昌坐过的那把椅子背上淋了下去。 要洗地了,随从对高翰文:“大人,小的要洗地了,大人是否先进去歇着?” 高翰文:“我这边是干净的,洗那边就行。” 随从只好舀起水,离高翰文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将水泼了下去。 “慢着。”那个书吏在堂口喊了一声,随从便停了手。 书吏疾步走了进来,对高翰文:“大人,织造局的人来了。” 正说话间那人自己已经走了进来,大热的天还披着一件罩帽的黑缎子斗篷。 高翰文望向了他。 那人径自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取下了头上的罩帽——竟是杨金水! 高翰文不认识他,书吏和随从显然也不认识他,但见他头上戴着镶金丝的无翅纱帽,便都是一怔。 杨金水对那书吏和随从:“我有些要紧的事要跟高府台说,你们都下去。” 这是天生的气势,书吏和随从也不待高翰文吩咐,便都退了下去。 杨金水望着高翰文:“高府台不认识我,我就是杨金水。” 高翰文倏地站了起来。 杨金水:“坐,坐。” 高翰文慢慢又坐了下去。 杨金水:“芸娘的事我都知道了。那四个奴才都打了板子。我来是告诉你,你写的那个字,我不认可,谁也要挟不了你。” 高翰文的眼中闪出光来,一时还不敢置信。 杨金水:“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 高翰文有些激动:“请杨公公赐教。” 杨金水:“他们这是要往皇上脸上泼脏水!” 高翰文一震,睁大了眼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刚才郑泌昌来找过你了?” 高翰文点了下头。 杨金水:“要你到淳安、建德去买田?” 高翰文:“是。” 杨金水:“你答应去了?”高翰文:“无非一死。” “不不不。”杨金水站了起来,“你死不了,也犯不着去死。该死的是他们。” 高翰文睁大了眼望着他。 杨金水:“知道他们是以什么名义去买田的吗?” 高翰文:“还不知道。” 杨金水:“那我告诉你,他们现在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打着宫里的牌子去买田的。” 高翰文有些明白了:“他们敢这样?” 杨金水:“瞧你这个样还是个明白人。郑泌昌不是要你明天去吗,你还去,可不是去买田,你去帮我办件事。” 高翰文:“杨公公请说。” 杨金水:“把船上的灯笼都给我取下来!告诉所有的人,织造局没有拿一粒粮去买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章 1玉熙宫殿门外 农历六月初了,嘉靖四十年的北京出现了二十年来最热的伏天。在往年这个时候,哪怕整个北京城都没有风,紫禁城由于得天地之风水,也会有“大王之雄风”穿堂入户。可今年,一连十天,入了夜护城河的柳梢都没有拂动过。除了后妃和二十四衙门的领衔太监居室里有冰块镇热,尚可熬此酷暑。其他十万太监宫女便惨了,长衣长衫得照规矩穿着,许多人的痱子都从身上长到了脸上,症候重的还生了疖子,肿疼溃痈,以致不能如常当差。于是尚药司从外面急调了好些防暑药,大内这才总算没有热死人。 而玉熙宫的门窗这时竟日夜全都关闭着,万岁爷就待在里面,在常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 两个夜间当值的太监满头大汗,一人捧着一个酒坛,一人捧着一个木脚盆,轻步走到了殿门外。两人放下了酒坛和脚盆,侧着耳静静地听着。 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嘉靖念青词的声调。二人便不敢动,离开了殿门,走到台阶下,撩起长衫的一角拼命扇了起来。 一个太监:“这个老天,去年一个腊月不下雪,今年一个伏天不刮风。这是要收人了。” 另一个太监:“听说外边这几日已经热死好些人了。顺天府都开始掏银子熬凉茶散发了。” 一个太监:“也就咱们万岁爷神仙的体,大冷的天门窗都开着,热死人的天门窗全关着。” 另一个太监:“老祖宗也是半仙的体,也只有他能陪万岁爷熬着。停了,快去。” 两个太监又急忙轻步走到殿门边,侧耳听了听,念青词的声音果然停了。 一个太监轻声唤道:“老祖宗,奴才们将酒和木盆找来了。” 少顷,殿门轻轻开了半扇,吕芳在门后出现了,脸上也淌着汗。 两个太监连忙跪下:“老祖宗,这坛酒有好几十斤呢。孙子们搬进去吧?” 吕芳:“我还没有那么老。” 两个太监几乎是同时答道:“是。老祖宗还得陪着万岁爷一万年呢。”说完这句又都爬了起来。捧酒坛的太监捧起了酒坛,隔着门递了过去,吕芳接过酒坛走了进去。少顷又折回门边,接过木盆:“你们待着去。” “是。”两个太监退着往后走去。 那扇门又关上了。 2玉熙宫精舍 由于门窗关着,屋子里点的香便散发不出去,加之神坛前的青铜盆里刚刚烧完的青词纸也在散着烟,寝宫里烟雾弥漫。 嘉靖居然还穿着一件厚厚的淞江印花棉布袍子,只是这时敞开了衣襟,露出了里面那身白色细棉布的短衣长裤,脚下趿着一双浅口的黑色缎面布鞋,坐在那个明黄色的绣墩上。正如太监们所说的“神仙之体”,他竟然脸上身上一滴汗都没有。 吕芳脸上流着汗,将木盆端到嘉靖脚前放下,接着揭开了酒坛上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嘉靖也闻到了:“是茅台?” 吕芳:“六十年的茅台,刚从酒醋面局地窖里找出来的。” 嘉靖:“比我还大几岁呢。” “也只有这种陈酿堪称五谷之精,金木水火土五行具备,才能配上主子的神仙之体。”他边说边捧起酒坛仄靠在木盆边上,将酒倒进了木盆。 将酒坛放在一边,吕芳又顺手拿起了一只矮凳,放到嘉靖身边,坐了下来,便给他卷裤腿。 两条细长的腿露出来了,白白的,上面却长出一颗颗红肿斑点。 吕芳捧着他的左脚慢慢放进了木盆的酒里,抬起头:“主子,不疼吧?” 嘉靖刚才还皱了下眉头,这时又浑然无事地:“洗你的吧。” 吕芳:“是呢。”便轻轻地用酒在他的小腿和脚面擦了起来。 一只脚擦了一会儿,吕芳便轻轻捧起,将这只脚搁到木盆边上,搬起矮凳坐到嘉靖的右侧,又捧起他的右脚慢慢放进酒里,轻轻擦了起来。 嘉靖关注地望向自己的左脚,奇怪了,左脚上的红斑点立时便没有刚才那么红,也没有刚才那么肿了。 嘉靖竟像孩童般高兴了:“好奴才,哪儿弄来这方子,还真管用。” 吕芳轻轻擦着他的右脚:“奴才懂得什么方子。这个方子还是当年李时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说的。” 嘉靖也想起了:“楚王举荐来的那个李时珍?” 吕芳:“主子好记性。” 嘉靖:“这个人看病还行。可惜不悟道,还得修一辈子。” 吕芳:“道也不是谁都能悟的。主子修了多少辈子,旁人怎么能比。” 右脚也擦好了,吕芳捧起来又搁到木盆边,矮着身走过去,替他放下左边的裤腿,又把左脚放到黑缎面的浅口布鞋里。接着矮着身走到右边,放下右边的裤腿,把右脚放到另一只布鞋里。 伺候完主子,吕芳这才端起了木盆,走到酒坛边,慢慢倒了进去。 嘉靖:“还倒进去干什么?” 吕芳:“底下的人都信,说万岁爷神仙之体,沾了仙气的东西,都盼着能得到呢。且是六十年的茅台,倒了也怪可惜的,赏人吧。”倒完了酒,放下木盆,把那个酒坛盖又盖上了。 嘉靖立刻正经了脸:“这是诳你呢。修道修的是自身,哪儿有朕沾过的东西就有仙气了?不要上他们的当。再说这酒拿出去让人喝了,也会生病。要赏人,宫里也不缺东西。” “嗯。”吕芳这一声答得有些异样,像是喉头哽咽,嘉靖便向他望去,吕芳竟转过了身去,走到旁边紫檀木几托着的一个玉盆里假装用清水洗手,顺势拿起一块帕子去擦脸上的汗,嘉靖却看出他在擦泪,就紧紧地盯着他。 吕芳顺手又在旁边的神坛上拿起一串念珠,走过来递给嘉靖。“主子圣明。奴才待会儿就叫他们将这坛酒拿去倒了。” “怎么回事?躲着朕揩眼泪。”嘉靖盯着他问。 吕芳在他身边跪下了:“听主子叫奴才不要将这酒给下人喝,足见主子一片菩萨心肠。想起我大明朝这么多臣民百姓都得靠主子一个人护着,奴才心里难过。”说到这里眼泪竟又流了下来。 嘉靖:“是不是哪个地方又发了灾?” 吕芳:“北边有些天旱,还说不上什么大灾。奴才感叹的也不是这个,就怕主子一片仁慈之心,到下面被那些坏了心肝的人糟蹋了。” 嘉靖警觉了:“都听到了什么?” 吕芳:“杨金水有一份八百里加急,是今儿傍晚送进来的。” “是不是改稻为桑的事出乱子了?”嘉靖逼着问道。 “主子先答应奴才,看了千万别动气,身上正散着热呢。”说着,吕芳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封粘着三根鸡毛的急递,从里面抽出杨金水的信奉了过去。 嘉靖看了起来。 吕芳又从案上擎着一盏薄纱灯笼,站到嘉靖身后,照着。 看完了,嘉靖立刻将那封信往地上一扔:“叫严嵩来!” 3裕王府寝宫外 “再派人去看!冯保这个奴才为什么还不回?” 大热的天,冯保已经疾走得满头大汗,刚踏进院子便听见裕王在屋里生气大喊的声音,脚下便略停了停。 裕王的声音刚落,世子的哭喊声又传来了。 冯保连忙奔去,一边大声说道:“世子爷甭哭,大伴回来了!” 4裕王府寝宫 “阿弥陀佛!这么热的天,从下午哭到现在。”李妃已是满头的汗,急着就将世子递给冯保。 “主子,奴才一身的汗。”冯保有些踟蹰。 李妃:“谁不是汗?先哄着了。” 冯保:“是。”答着便绽开笑脸,两手轻轻一拍,接过了世子。 世子立刻不哭了,就着灯光看着冯保满是汗的笑脸,咯咯笑了起来。 裕王这时也安静了,深深地望着冯保。 冯保对着裕王哈了下腰,目光转向了在旁边伺候的两个宫女。 裕王对两个宫女:“到前边去,叫他们从地窖再取两块冰来。” 两个宫女:“是,王爷。”答着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裕王、李妃和抱着世子的冯保。 冯保抱着世子走近裕王,低声禀道:“王爷的话奴才下午便转告了吕公公。吕公公也叫奴才转告王爷,浙江的事,他心里有数。” “就这么几句?”裕王盯着他。 冯保:“奴才还没说完。吕公公说,大明的江山是咱们朱家的,王爷爱臣民的心他理会得。今儿晚上吕公公会找个节骨眼跟万岁爷说。” 裕王脸上舒展了,慢慢望向李妃。 李妃这时竟从面盆里绞出一块湿帕子向冯保递去。 “折死奴才了!”冯保抱着世子就跪了下去,“主子,万万使不得。” 裕王:“接了,擦把汗。” 冯保这才犹豫着:“奴才真会折寿了。”一只手捧着世子,一只手掌心朝上,候在那里。 李妃将湿帕子抖开,放在他的手掌上,冯保的手有些哆嗦,慢慢地去擦脸上的汗。 世子眼睛睁得好大,定定地望着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