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静思》 我们需要沉思 我们需要沉思 宇宙是啥时候才有的,言人人殊。最权威的说法出自阿尔玛的大主教犹施尔先生,他在一六五○年,斩钉截铁地宣言,宇宙创始于纪元前四千四百零四年,他和他的徒子徒孙,甚至敢肯定创造在该年的某月某日时。看起来洋大人真是小家子气,中国神话学家的尊口就大得多啦,认为宇宙创始于纪元前二百七十六万零四百八十年。——是年也,盘古先生劈下他最后的一斧,于是轻轻上升者为天,沉沉下降者为地,一个糊里糊涂的世界,就糊涂地出现。 东西两方,除了时间上的不同,还有坚持程度的不同。中国神话学家信口开河,你怎么拆穿他的西洋镜他也不在乎。而犹施尔先生可不行,他绝不允许反对,以致搞得学术界焦头烂额。数学家丰罗诺斯基先生忍不住,戳着犹施尔先生的屁股叹曰:“他唯一的武器是教条和无知。” 呜呼,用教条和无知作为武器,盘马弯弓,杀声连天的朋友,举目皆是,又岂只犹老夫子一人乎哉。于是布罗诺斯基先生写了一部书,希望被教条酱住的头脑解一点冻,也希望凿一凿被无知塞满了的心灵,看看能不能凿出一点窍。这部书就是被汉宝德先生译出,被吾友李大人俘走,又被柏老收复失地的《文明的跃升》。 这本巨著在美国是畅销书,但在中国未必就是畅销书。这跟在美国是畅销唱片,在中国一定是畅销唱片,情形恰恰相反。一个高水准国家的国民,求知欲一定十分强烈。当台湾光复初期方法具有了普遍意义。认为与语言相类似,这些结构是人的,连所谓知识积蓄较低的女工、下女,在火车上,巴士上,都要拿一本书的那个伟大时代,早已昨日黄花。现在,大概是已成了文化大国之故,普天之下,只有正在学堂求学的学生,不得不苦苦地去磨敲门砖,一旦学堂毕了业,就烧香拜祖,誓死跟书不相往来。一个当经理的,或一个当科长的,看看风花雪月的小说,间或有之。如果有人在看进德修业的书,准被疑心神经有点毛病。这就注定了我们知识的永远恐慌,恐慌到汉宝德先生所感叹的:“中国教育整个在一种肤浅的专门教育的观念笼罩之下,在职业主义的支配之下,青年朋友要长成为有眼光、有识见,以天地为心,对人类前途有见解的胸襟广阔分子,相当困难。如果没有广大的人文精神的准备,知识与人都是一些工具,都会为野心家所利用,或为自身**所驱策,浑浑噩噩地在社会里钻营而不知所为。” 这正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画像,严重性固然在于知识的低落,更在于知识的隔阂。干每一个行业的人,都真的相信他那一个行业掌握了社会、国家,甚至人类的命运。都把头埋在权势或钱眼里,认为天下就这么大啦。 《文明的跃升》是一部静静品味的巨著,作者布罗诺斯基(虽然他名字有“斯基”,却不是俄国人,而是英国人,跟柏老也没有交情,特此声明,以免误会),他写这本书的主要意思是在说明:“如果没有人文,不可能有哲学,甚至不可能有良好的科学。对自然的了解是以对人性的了解为目标和以了解在自然中的人类情态为目标。” 所以,政治有黄金时代,科学没有黄金时代。科学精神是永远不向屁股后看,而永远向前看的焉。动不动就提“想当年”的人,准是对现状自顾形惭。好汉不谈当年之勇前弥曼差派即“弥曼差派”。,科学精神就是不在乎过去,他们不把死翘翘的大家伙或小家伙,酱在他们的尊脑里,动也不敢动。欧几里德先生的几何学,被奉行了两千年(柏杨先生年轻时念洋学堂,就是念的他那玩意,现代学生老爷已很少知道他是谁了啦)。牛顿先生的三定律,人人都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动则恒动,静则恒静”这一律,似乎已垮了台。 科学家的奋斗是人文精神的,《文明的跃升》介绍死里逃生的医生莱斯格罗先生所自述的,在一六二○年跟教条和无知奋战历程中的奇遇: 我被带到刑架,绑在上面。我的双腿穿过三板架的两边之间,脚踝系着绳索。将把手向前推,我的双膝的主力顶着两板,把大腿上的腱内任《科学哲学季刊》编辑。认为社会是一个精神有机体,社,顶得爆裂似的粉碎,膝盖被压破。我的双目直瞪,口吐白沫而呻吟着,牙齿战抖如鼓手槌子。我的嘴唇战粟,没命地喊叫,鲜血自手臂与断裂的腿、膝上溅出。自这痛苦的尖端放下来,我被绑着两手,丢在地板上,我不停地大声喊叫着:“我招供,我招供!” 这是文化人寻求真理所付出的典型代价。伽利略先生的遭遇比较舒服得多,他仅只在法庭上,匍匐在地,自动招认兼坦诚不讳地“跪拜在最高贵、最可敬的红衣主教们尊前,及统理基督国度反异端妖言的裁判长尊前”,才免除了皮肉之苦。然而布罗诺斯基先生引用法国剧作家布马歇先生《费加罗的婚礼》中费加罗的话,对加诸莱斯格罗先生、伽利略先生身上的“教条和无知”下一个定律曰:“印刷品的胡说八道,只有在不准自由传播的国家才有危险。没有批评的自由,赞美与认可同样的毫无价值。”布马歇先生是法国大革命前夕的人物,根据这项定律,他那尖锐的鼻子就嗅到了政治里煮的是啥菜。“路易十六是被《费加罗的婚礼》拖下王位斩首的乎?当然不是。讽刺并不是社会的炸弹,但却是社会的指标:说明有新人来敲门啦。” 旧的文明形态被新的文明形态代替,可不容易。于是,有想象力的天才,就成为瑰宝,作者对在推进人类文明进展过程论语儒家经典之一。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关于孔子言行,对促使人类向前跃升的建设性的天才,如牛顿先生和爱因斯坦先生,下一个界说曰:“他们伟大的天才所在,仍在于他们问一些近乎明显而天真的问题,却找出一些对传统具有破坏性的答案。”(可惜作者孤陋寡闻,不认识与莱斯格罗先生同一命运的柏杨先生,否则准把我也算上一个,这是该书唯一不能原谅的缺点。)很显然地,相对论一发明,就立刻对旧有的物理学原子论给予一个很大打击,使很多物理学家因恐惧没得饭吃而暴跳如雷。当希特勒先生努力排犹,要向爱因斯坦先生下毒手时,爱因斯坦先生一溜逃到美国。否则的话,第一颗原子弹就要属于德国,世界形势,将大大改观。这正是文明跃升中的人文因素。 一种新的文明,必然地要破坏旧的文明。作者举出欧洲接受阿拉伯数字的例证曰:“欧洲当时(八世纪)对数目的记法,仍是愚笨的罗马式,比如一八二五作mdcccxxv,m是一千,d是五百,c是一百,三个c是三百,xx是二十,v是五。伊斯兰人把这套东西换上现代十进位法,只要简单地写下1825就可以啦,因为它是用每一单数的位置来决定它是千、是百、或十、或个的。” 科学不是孤立的,我们可想象到,当愚笨的罗马式传统数字被破坏时,卫道之士如丧考妣的情形,因为一直到现在,阻挠人类进步的所谓卫道之士,用异端裁判所来阻止荒谬的文明被破坏时的嘴脸,仍惊心动魄。 科学和人类文明相偕跃升,给人类带来的绝对不是灾祸,而是幸福。动辄怀念过去好日子的人,事实上并不知道过去好日子的内容是啥。西方人士总是认为十八世纪的乡村是诗情画意的,犹如中国儒家系统总是认为尧舜时代是诗情画意的一样。诗人古德斯密先生描写那失掉的乐园曰: 甜蜜的奥本,平原上最可爱的村落 健康与丰收鼓舞了青年的工作 多么幸福啊,他在树荫下完成了这些 年轻的工人,休闲的岁月 这真是隔山观虎斗,看人挑担不费力。作者布罗诺斯基先生斥之曰:“完全胡说八道。”在乡下当牧师,对当时乡村生活有深刻体验的克拉比先生,看了之后,几乎气死,也报之以诗: 是的,缪斯为那些快活的工人歌唱 因为缪斯不知道他们的创痛 辛苦的工作,无时或休 真的能会为这乏味的诌媚音律所感动 《文明的跃升》给我们的启示是:人类过去的成就虽然很重要,但它必须受到无数挑战,人类文明才能有进步。人类的美景和幸福,不在那些逝去的日子,而在未来。这世界充满了因新事物的产生而随之产生的希望。布罗诺斯基先生曰:“如果我们一定要信仰,则必须是知识分子的民主。我们不能因人民与政府、人民与权力之间的距离而衰亡。巴比伦、埃及、罗马,都失败于此。这一距离要想缩短,要想集结,只有知识流传人间,或领导人民,没有控制别人的意图,不孤立于权力之中,才有可能。” 我们需要沉思。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 天下只有一件事,虽经过沧海桑田,天翻地覆,千讨论万讨论,讨论到世界末日也讨论不完的,那就是男女之间的爱情。随着经济演进和社会结构的不同,以及当事人的文化内涵和生活背景的不同,问题也越层出不穷。 《时报周刊》国内版记者元玑女士,曾在今年(一九七八)八月间,访问我老人家,教我就他们的“听名人谈爱情”专栏,发表发表高论。我一听我竟然被封为“名人”,不禁大喜若狂,当时就硬拉她到豆浆店吃了一顿烧饼油条,隆重地报答她提携栽培之恩。那篇访问记于九月十七日出版的该刊第二十九期刊出,题目豪华,曰:“听听柏杨的名言:爱情的诺言不是支票,是便条”。“爱情——糊涂的代名词”。立刻我就飘飘然兼然然飘。不过她阁下竟然直称我的御名,而没有加上“先生”二字,使我生了一肚子闷气,看样子那顿丰富的筵席算是白请啦。 这且按下不表,表的是我对爱情的看法,事过境迁,对于该访问所写的(当然是我自己哇啦哇啦讲的),我想对某一部分作一点修正——例如对“结婚”和“同居”,不仅作一点修正,简直作二三四点修正。吾友梁启超先生曰:“我不惜以今日之我,向昨日之我宣战。”柏杨先生觉得死不认错固是一种美德(现在有这种美德的人,车载斗量,多如驴毛),但偶尔效法效法梁先生,口吐真言,也不能算严重缺点,不知道贵阁下然否乎也。 男女同居而不结婚的风气盛行,是柏杨先生去年(一九七七)回到台北后,所面临的新生事物之一。是初是吓了一跳,继之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类的研究,这是科学发展的必经阶段,但是,这种做法也给,但心里总有一个疙瘩。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五十年前,没有结婚的男女住在一起,同床共枕,勾肩搭背,俨然以夫妻自居,恐怕早被活活打杀。即令发生在十年之前,大家也会侧目而视,舆论沸腾,出门时说不定被顽童照后脑勺就是一石头。可是现在人心大变,大变人心,大家对他们连一眼都不肯多看矣。有一天,我问一位跟她男朋友同居已三年之久的老奶为啥不结婚,她曰:“结婚干啥?”这一问使我一愣,她看柏老的学问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伟大,就急忙解释曰:“别食古不化,结婚跟同居固一样的也。”我反攻曰:“结婚跟同居既然是一样的,为啥不结婚?”她曰:“结婚跟同居既然是一样的,为啥要结婚?”我想了半天,虽然满腹经纶,一时也无法抵挡,但心里总不服气。盖还是老话,既然是一样,结婚至少不比同居坏,同居也至少不比结婚好,而结婚却可以增加安全感,结婚后的家,才是生命的根。不结婚而同居,在传统上称这为“轧姘头”,形容它既不易稳定,而又不易持久也。所以柏老赞成结婚,那是人类进化的一个里程碑兼人类文化的一个结晶。 然而,这几个月来,一连串碰到了七八个奇怪的婚姻——说它奇怪,是我老人家嘴下留情,事实上是一连串碰到了七八个恐怖的婚姻,使人毛骨悚然。终于发现同居而不结婚,也有它的实际价值。前面那位老奶一口咬定“同居跟结婚是一样的”,反而淹没了真相,自己摧毁了自己的理论基础。假如结婚跟同居果是一样的话,拒绝结婚只不过强词夺理,用以掩饰内心的某种彷徨和恐惧。问题是,结婚跟同居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同居”才有资格向“结婚”挑战。 结婚固然带给当事人安全感,但也带给当事人束缚。——实质上,安全感的意义就是束缚,没有束缚,哪里来的安全感哉。反正咱俩已经拜过花堂,按过脚模手印啦,你要想甩掉老娘,可没有那么简单,法律和舆论都是站在奴家这一边的。这是对老奶而言,对臭男人,则话的内容改两个字就行,反正咱俩拜过花堂,按过脚模手印啦,你要想甩掉老子,可没有那么简单,法律和舆论都是站在俺这一边的。 我们当然希望世界上每一对夫妇都恩恩爱爱,都白头偕老,谁也别甩掉谁。但人类是唯一会变的动物——这可不是指形态上会变,小蝌蚪游来游去,有一天忽然生出四条腿来译。德国哲学家康德用语。认为有离开人的意识而独立存在,变成一只乱跳乱叫的青蛙。一条使女人娇声尖叫的小毛虫,爬来爬去,有一天忽然长出翅膀,变成了满天飞、人见人爱的蝴蝶。这些形态上的变,人类可没有这种本领。人类自只是万物之灵,在这方面只好自顾形惭。从娘胎呱呱坠地,生出来两条尊腿,到死都是两条尊腿(除非出了可观的车祸,被干掉一条)。生出来两只胳膊,到死都是两只胳膊,我敢跟你赌一块钱,任凭你法术无边,绝不会再长出一条胳膊来。所以我们说的变,不是架构上的变,而是心理上的变,意识形态的变。 心理上的和意识形态上的变,是人类所独占的特质,其他动物就没有这么复杂。从小猫成长到老猫,习性一贯(老猫不过比较懒得再抓老鼠罢啦)。从小狗成长到老狗,习性也一贯(老狗只是很少再有兴趣闻声而吠,偷咬穷朋友的小腿)。但人类不然,不但女孩子在变,男孩子也在变,不但中年人在变,老家伙也在变。这些变研究起来,都有脉络可以追寻,也都有连锁过程可以分析。但那都是事后有先见之明的人干的勾当,实践时很少排上用场。贵阁下在一个恰当的场合中,遇到一个千娇百媚,腰缠万贯,学富五车,对你倾心兼崇拜,百依兼百顺,你晕头转向之余,忽冬一声就掉到爱情的深井里,抓还恐怕抓不牢哩,研究分析个屁。 吾友汪精卫先生,想当年刺摄政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何等英雄,后来却当了大大的汉奸,这一变变得太厉害,教人招架不住。吾友寒雾女士,她在学堂念书的时候,跟另外两位女同学感情至笃,柏杨先生曾称这为三剑客。三剑之一的一位老奶,一提基督教就火冒三丈,有一次几个同学乘车效游,在车上抬起基督教的杠来,话不投机,她阁下在中途就坚持下车,当车不停时,她就要往下跳,下得一群老奶哭爹叫娘才把她抱住。可是五年前她去了美国之后,忽然间信了吾友耶稣,这一信就惊天动地,如疯如狂,以致寒雾女士连封信都无法跟她交通,该老奶满纸都是“哈利路亚”,简直插不上嘴。 柏杨先生另一位朋友的儿子老爷,在大学堂之时,英姿焕发,办杂志,组社团命冲动是一种心理意识活动,表现为“绵延性”,它绝对自由,,读训导主任瞪眼的“邪门”之书,好友如去,豪气千秋,天塌啦都敢顶住。十年不见,前几天一见,竟然是另外一个人。他阁下一出校门就做生意,发了大财,三句话就有一个“钱”字,而且以“钱”作为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他本来叫我“伯伯”的,因我的银子太少,现在的称呼已改为“老头”矣(我想,我如果想恢复“伯伯”的身份,恐怕得跟洛克斐勒先生结点亲)。最精彩的是,他深有“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沉痛觉醒,认为过去都是年轻不懂事时的胡闹,钱才是唯一的生命内容。又斜着眼教训我曰:“老头,你辛辛苦苦写稿,能赚几文?我证券交易所一个电话,抵你写一辈子。”我洗耳恭听,连嗝都不敢打。 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是”“非”,而是“变”的现象问题。总而言之一句话,人的思想和意识形态是会变的,至于如何变,啥时候变,变向何方,不但局外人不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诋之为“随波逐流”也好,颂之为“适应时代”也好。反正是,人是会变的动物。 把两个会变的动物——一男一女,用结婚的形式拴在一起,而且一拴就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冒险。如果男女同时都朝一个目标变——这种情形并不罕见,所谓“一条被盖不住两样人”,夫妻间是互相影响的,不仅影响思想,影响意识形态,有时候甚至还影响长相,那当然甚妙。可是,如果一个变一个不变,或一个往东变,一个往西变,那麻烦可就大啦。当思想的和意识形态的层次越来越有距离时,爱情就会越来越消失。如果两个人只是同居关系,那就比较好办。如果是结了正式之婚,恐怕要脱层皮。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爱情效用递减律 爱情效用递减律 我们上次讨论人类的思想形态是会变的。陈韪先生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同样地,“小时混蛋,大未必不佳。”吾友爱因斯坦先生在读小学堂时,算术就不及格,以致教习肯定他将来能有碗饭吃就三生有幸啦。吾另一友文天祥先生年轻时就花天酒地,除了美女醇酒外,对啥都没有兴趣,可是一旦国家有难,他却起兵勤王,而且在兵败被俘之后,又从容就义。 人类的理智系统固然会变,人类的感情系统更会变,而且比理智系统变得更厉害百倍,盖感情的特质就是不稳定和不一贯,如果它可以始终稳定和可以始终一贯,那就不是感情人,而是木头人矣。贵阁下看过电视剧《根》乎?两个小女孩从小在一起玩,亲蜜得像一对同胞姐妹。可是一旦白女孩成长到能够分辨她的玩伴是一个黑女奴时,她立刻就端起奴隶主的架子来。四十年后,当她们再度相遇,黑女孩仍怀念儿时的纯真,白女孩却早忘了个净光。黑女孩(当然,现在她们都是老太婆矣)把唾沫吐到白女孩的水瓢里,这唾沫代表她的愤怒,也代表她的悲哀,我想她内心会向上苍呐喊:“友情,友情!” 友情是感情的一种,爱情是感情的另一种。呜呼,哪一对离婚的夫妇,想当年喜气洋洋、大宴宾客、相对三鞠躬时,不是爱得要疯要狂哉。柏杨先生从前接到朋友寄来的喜帖,记下酒席的时间地点之后,就一扔了之。现在我却把它保存起来——保存起来不是准备五千年后当古董卖个好价钱,而是我要慢慢地观察这个婚姻,看它能维持多久。等他们有一天闹到公堂,互相把对方骂得一文不值时,我就把该喜帖原封寄上,发发他们思古的幽情。 ——柏老这时忽有奇想,我打算办一个“离婚展览会”,把一些离婚夫妇想当年的结婚喜帖,一一亮相。一份喜帖一个专栏,附带陈列想当年笑逐颜开的一些结婚照片为“概念论”。反对盲目信仰,强调信仰必须建立在理性的基,如果有想当年恩爱的文章和恩爱的谈话(像作家和电影明星之类,这类文章和这类谈话,浩如烟海),当能引起不少人的深思。 爱情是会变的,谁要是不相信这句话,谁就得付出不相信这句话的代价。正因为这是会变的,所以热恋中的男女,谁都不敢肯定对方不变,最恐惧的也是对方忽然冒出孙悟空先生的武功。所有海誓山盟和海枯石烂的誓言,千句话、万句话,再加上一百万封情书上的话,不过两句话:“俺到死也不会变,你到死可也不要变。”有些情侣既没有自己不变的自信,也没有信心相信对方会老实到底,彷徨之余,甚至乞灵于耶稣基督和观世音菩萨。曾有一对年轻男女,特地跑到庙院里,在地上铺满烂砖碎瓦,光着双膝跪在那里,血流如注,对神明立下血海大誓。结果还算不坏,结婚结了十年,生了一个女儿,然后离婚如仪。唯一爱情不变的证据,是膝盖上的两个疤。 感情是情绪的累积物,一个人的情绪一天就不断地横冲直撞。早上起来,对镜自照,容光焕发,一副前途不可限量的模样,不由得心花怒放。一进办公室,老板板着晚娘的脸正在找碴,懊恼起来,不由得心里骂曰:“干你老母。”下班之前,接到如花似玉电话(对老奶而言,则是接到青年才俊电话),约会“老地方”相见,立刻哼起流行洋歌,觉得这世界真是可爱。可是第二个电话却是大嗓门讨债精的,逾期不还,拳头出笼(柏老就经常有这种艳遇),于是一肚子气,深感人心不古,世道陵夷。如果再有严重节目,好比说,警察局通知“约谈”之类,那就更加如丧考妣,想一想,地球还是马上崩掉算啦。 爱情旺盛时炽热如火,低潮时若隐若现,消失时像幽灵一样无影无踪。爱的时候,连体臭也是香的,不爱的时候为木、火、土、金、水五种势力支配,以“五德终始”之说,就是跳到香水缸里泡三天,仍要掩鼻。有一位老奶每天睡觉时都要握住丈夫的手,否则就睡不着觉。另一位男人,每次看见妻子穿高跟鞋走路的姿态,就情不自禁。可是到了后来,四口同声地懊悔不迭曰:“我当时怎么瞎了眼呀。”前些时电视长片演出《亲爱的》,女主角是一位强哉骄型老奶,在一个穷作家跟一个意大利伯爵之间,努力选择,结果意料中地选择了伯爵,因为伯爵拥有她所追求的一切——当然除了爱情,盖有钱的男人很难甘愿被一个女人缠住一辈子的也。有一天,她大气之下,跑到英国,去跟穷作家幽会,颠鸾倒凤一夜之后,穷作家坚持送她回罗马。女方角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发誓曰:“我对你每一刻都是真的。”穷作家叹曰:“我相信你每一刻都是真的。”那就是说,每一刻的前一刻,和每一刻的后一刻,却不是真的也。嗟夫,在爱情领域中,真的难以持久,假的也难以持久。 因为人类思想的、意识形态的,以及感情的会变,影响男女结合的稳定性,所以产生了结婚制度,希望这个制度像孙悟空先生的箍一样,套到一男一女头上,使他们不能变、不敢变,至少使他们的变减小到最低限度。这个制度几千年来果然大发神威,为夫妻们带来了相当的安全感。但它也有猛烈的副作用——为夫妻们带来了说不尽的悲剧。 吾祖柏拉图先生大著《理想国》,主张共妻制度(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就是共夫制度)。这说明在公元前五世纪时,结婚制度已出了非同小可的毛病,这毛病促使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为男女的结合,另起炉灶——反对结婚而造成同居。当爱情存在时,爱情的力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它可以使人死,也可以使人活,它可以使人承担起他平常承担不起的压力,也可以使人做出平常做不出来的怪事——偷、抢、骂大街、亮凶器(不一定杀别人,大多的时候是自己抹脖子)。可是一旦爱情插翅飞走,连看一眼都恨入骨髓,而两个人却被结婚制度硬生生地绑在一起,结局只有两个,一是含恨终身,郁郁以殁,一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奶比较文明,可能只在丈夫茶杯里放点巴拉松。 主要的变,是内在变,一种先天性自不由主的变。上帝赋给人类的特质中,有“日外生厌”和“喜新厌旧”两项原素,这天是人类进化的主要动力质生活条件之间,虽然经过中间环节,是间接的联系,但社,但适应在爱情上,却像一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爆炸一次的核子弹。一个貌如天仙的老奶,能使天下所有男人为她发癫,也能使她的丈夫在前十年为她如醉如痴,但不敢肯定她能使她的丈夫在十年后仍保持原来热度。经济学上有效用递减律,爱情学上同样的也有效用递减律。一位年轻妻子抱怨她的丈夫:“我穿再漂亮的新衣服,你连一眼也不看。”丈夫曰:“当一个人知道包裹里是甚时,看那包装纸干啥?”这话教人伤心,但这还属于轻一层的。游泳皇后伊漱惠莲丝的丈夫,拥有既美又富的娇妻,局外人想来,他真是祖宗有德,应该整天晕淘淘才对,可是他阁下仍然常去酒吧找野食,往往打得头破血出,发上报纸。中国皇帝刘彻跟英国国王亨利二世,后宫美女如云,他们却跑到外面乱搞。于是老奶遂破口大骂天下臭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不过这件事只有在传统社会中,才由臭男人片面出丑,到了近代,老奶们气吞山河,心怀大志,视臭男人蔑如也,当丈夫的恐怕越来越走下坡。从前“老婆是人家的好”,现在似乎正向“老公是人家的好”道路上发展。 问题到今天所以严重的是,随着工商业的发展,社会的节奏加快,贵阁下如果看一些老电影——或电视长片之类,会发现十年前影片的情节和剪接,简直温吞水,受不了,受不了。社会的节奏加快,爱情的变化也跟着加快,不但老家伙们吹胡子瞪眼,不能适应,应当是年轻的一代,首当其冲,也眼花缭乱,手足失措。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从一部电影说起 从一部电影说起 最近台北上演了几部电影,都在探讨“结婚”、“同居”问题,其中的一部是《不结婚的女人》。 ——用不着打听,它是外国片。台湾拍的电影也好,电视也好,大多数都在风花雪月和神怪中打滚(严格地说,另没有武侠小说,只有神怪小说,电影电视现等而下之),虽然也有几部探讨社会问题的名片,可是又堆满了教条口号,把观众看成一大群呆瓜,如果不耳提面命,就看不懂。看外国探讨社会问题的电影,就不必担心有这种起鸡皮疙瘩的镜头。它用情节显示一切,因之,柏扬先生推荐读者老爷,如果买得起门票,理应前往一观。 《不结婚的女人》,事实上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女主角在一家画廊担任打字员,大概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夫妻恩爱愈恒,安全、温暖、生活优裕。直到有一天,当她兴高采烈地跟丈夫商量如何如何度假时,丈夫却正色告诉她,他已另外有了女朋友,是一位比女主角年轻,只有二十五岁的女教习,而且决定先行同居。女主角一霎时天崩地裂,但她仍镇静地离开,走到她丈夫看不见的墙角,才大口呕吐。 这是一个转变,离婚像一把巨斧,把人生砍成两段,她要从砍断的地方重新学步。这事说起来写起来,稀松平常异与区别,忽视了一般与特殊的辩证关系。,做起来就千辛万苦,任何刚强的人都挡不住突然间呈现到面前的寂寞,以及迟暮之年,青春老去的恐惧。对爱情甜蜜的回忆只有更增加爱情的厌恶。还有**的困扰,使她举目茫然、焦灼悲哀。她向心理医生诉苦曰:“我已七个星期没有sex啦。”心理医生了解,那并不仅仅是sex,而是孤独的情意结,告诉她放弃内咎,去另外找男朋友。她吃了一惊,但心理医生曰:“人,总是人。” 于是女主角突然醒悟,不是醒悟她可以乱七八糟,而是醒悟到她的独立自我。当天晚上,她就去酒吧,找到一位过去曾经打过她主意,而她又瞧不起的一个家伙,直截了当地曰:“带我到你的地方。”之后,当该家伙邀请她明晚再来时,她平淡地曰:“我对你没有任何承诺。”不久,她跟另一位画家恋爱,情同夫妇,但她拒绝结婚——她不再相信结婚可以保障安全。她跟以前判若两人,一个时代的新女性诞生,她不再是贴到男人身上的狗皮膏药,更不是丈夫专用的“高等妓女”——受过高等教育,有高贵身世,丈夫喜欢时宠爱有加,丈夫变心时弃若破鞋的高等妓女。她心理上完全独立,跟臭男人一样的完全独立。 这部电影给我们最大的启示之一是,所有在电影上出现的女配角和男配角,都遭遇过婚变,只有一位老奶保持她的婚姻,但她付出的代价是,她必须含垢忍辱,用种种方法,对丈夫的外遇,假装不知道。夫工商业越发达,离婚的比率越高。不要说顶尖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离婚率已达百分之五十,纵是后起之秀的台湾,也不得了。《中国时报》记者蒯亮先生,在今年(一九七八)五月二十日该报上,曾有一篇报道:去年(一九七七)一年,台湾有“十五万四千四百八十三对新人,走向红色地毯的尽头。同时,也有九千一百四十二对怨偶,从红色地毯尽头又走了回来。结婚跟离婚的百分比,高达十六点八。”这是去年(一九七七)一年,今年(一九七八)如何,希望蒯亮先生能再为我们作一统计。柏杨先生乃半仙之体,所以依我的阴阳八卦,除非经济成长率停顿,离婚率一定比去年(一九七七)增加,而且有一年比一年增加的可能性。蒯亮先生在报道中说,有些官儿把离婚的原因归罪于社会的浮华奢侈。用这一点点学识当官唬人,足足有余,用之于解决离婚问题,恐怕是漂白粉洗乌鸦,无济于事。离婚之所以发生,跟社会的浮华奢侈没有定律的因果关系。而且幸好没有定律的因果关系,如果真有定律的因果关系,那就更糟,等于直截了当地招认根本无法解决。盖只要是自由经济社会,浮华奢侈就不能避免,如果能避免,那就不是自由经济社会,必须重敲锣,另开张,建立统制经济社会矣。现在任何一个人如果有了银子,他想买一台电视,就可买一台电视。他想买一辆汽车,就可买一辆汽车。同样的,他想泡迷死,只要有迷死愿意跟他泡,他就可照泡(老奶也是一样,她想泡臭男人,只要有不怕死的愿意跟她泡,她也可照泡)。如果规定他的钱不准用来买某一种东西,或必须用来非买某种东西不可,那就得实行“粮票”、“电视机票”、“汽车票”制度,属于另一个天地。 离婚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老问题,远在公元前二世纪,朱买臣先生因为太穷,贤妻大人就要求离婚,那时还没有“离婚”这个含意平等的名词质决定精神,又肯定了精神对物质的反作用;它把实践观点,所以朱夫人要求朱先生把她“休”掉。以致演出京戏上“马前泼水”的故事,对不肯安于贫贱的老奶,倍加讽刺,并教育一些有反抗心的老奶,忍受到底,万勿蠢动。问题是,一个不能使妻子温饱的丈夫,却大言不惭地猛吹他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实在教人生气。朱买臣先生幸而以后发达起来,但这种人却不一定非发达起来不可。我们无意讨论这件事的是非,而只是说,即令在古时那种非常不浮华不奢侈的社会,离婚照样出现。不但古之时也,连严厉反离婚的英国王室,最近也向时代屈膝。想当初,英王爱德华先生因坚持跟离过婚的辛普森夫人结婚,而被逐下金銮宝殿,成为人们最崇拜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一代情圣。可是到了今年(一九七八),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和女王的堂弟梅克尔亲王,却先后起义,把这个严厉的绝不容忍离婚的传统踢了个倒栽葱,把老公老婆,赶出大门。 反对离婚最激烈的莫过于天主教,教皇保罗六世在世时,躺在病床上,还发出正义之声,指责离婚是“致命的道德堕落的指标”。然而就在他阁下御驾所驻之地,人口百分之九十是天主教徒的意大利共和国国会,却通过了离婚法案,使“意大利式离婚”——谋杀——成为历史名词。嗟夫,结婚的基础是爱情,爱情一旦乌有,基础已溃,而偏不能离婚,用法律和古老的道德来维持婚姻的虚架子,真是危险万状。丈夫也好、妻子也好,本来亲亲密密,如漆似胶,一旦成了摆不脱、甩不掉、打不烂的吸血蚂蝗,不仅是不必要的,也是后果堪虞的也。吾友王尔德先生曰:“男女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事实上有些人一直到离婚,对配偶都不了解,所以我们认为是这样的:男女由爱情上升而结合,因爱情消失而分开。当爱情上升时,谁都挡不住他们的结合,如果贵阁下跟一位如花似玉或青年才俊,爱得天昏地暗,要举行结婚大典时,柏杨先生拍马而上,嚎曰:“结不得呀!”我想准被揍扁,而且没有一个人同情我老人家的苦口婆心。可是,如果贵阁下跟对方的爱情消失,恨得咬牙切齿,非离婚不可,柏杨先生经过上次教训,觉得还是顺着贵阁下的心意为妙,帮腔曰:“对啦,对啦,离了好,离了好。”遇到卫道之士,砰的一声,把一项“破坏家庭”的帽子,扣到我尊头上,我这把老骨头,就有拆散的危险。 去年(一九七七)三月,华盛顿两位美国佬李维兹先生跟梅耶先生,互相交换杀妻。李维兹杀妻的目的是想跟另一位老奶同居,梅耶杀妻的目的是想得到美金十万元的保险费。这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凶案于一个月后破获,两个恶棍自有他们的下场。然而,我们想到的问题是,用结婚制度来保护的那两位可怜的妻子,最后却反而因结婚制度得到惨死的结局(李维兹的小女儿也一并丧生),站在她们的立场,如果选择离婚或被杀,恐怕宁愿卷铺盖,也不愿挨刀。在这种情形下,竟然有保罗六世这样的卫道士,英勇地攻击离婚是不道德的,心肠未免过度毒辣。只顾板着嘴脸出售自己认为的道德,不管别人的痛苦和生命,他自己不但是不道德的,而且简直是丧尽天良的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大男人沙文主义 大男人沙文主义 结婚制度主要的目的之一,是保持弱者(在过去,弱者当然指的是老奶),和保护下一代的儿女。但实行的结果,有时候似乎不但保护不了弱者,反而保护了蹂躏弱者的强者。有些国家里,只要男人对女人说三声“滚”,女人就得“滚”。女人可不能对男人说三声“滚”,男人不但不会“滚”,恐怕还会拳脚交加。中国更不用说啦,首先是职业道德家一口咬定“女人是祸水”(这句话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真应该推荐他是金脚奖)。有了这个坚强的哲学基础,儒家“大哼”遂颁布了“七出之条”——凡犯了七出之条中的任何一条,一律“休掉”——一曰:没有生儿子。二曰:淫荡。三曰:不能讨公婆的欢喜。四曰:搬弄是非。五曰:偷东西。六曰:嫉妒。七曰:得了恶疾。 所谓“休掉”,就是“离婚”。不过离婚是现代言语,含有平等意识,为大哼所不取。大哼取的是片面的“休掉”手段,可是,只准丈夫“休掉”妻子,却不准妻子“休掉”丈夫。朱买臣的太太只好逼着丈夫写休书,不能逼着丈夫离婚也。 从这七出之条可以看出,酱缸文化中,男人真是舒服舒服,老奶们不过是供老爷发泄**的工具,一不高兴,就扔到荒山野外,不但没有女权,更没有人权。所谓没有儿子,那就是说,仅只生了女儿也不行,盖“女人不是人”也。夫不生育的责任,男女两方,各占一半。有一则黄色小幽默可说明老奶对这条的反抗:丈夫抱怨妻子不生孩子,妻子曰:“这你就要检讨啦,俺在娘家就生过两个。”盖生不了孩子,女人不能独挡一面,男人也应看看医生。尤其是只生女,不生男,跟妻子更风马牛不相干,而职业道德家却下得狠心,一推六二五,全推到女人头上。至于淫荡,言语模糊,如果是指通奸而言,还有话说,但看语气似乎并不如此简单,妻子跟丈夫的亲热镜头,都可能列人淫荡范围,女人就更死无葬身之地矣。 不能讨公婆欢喜,是传统孝道的一环,而传统孝道,如泰山压顶,能把人压得粉身碎骨。这一条在七条中语义学等领域的开拓工作。认为形而上学的全部陈述毫无意,看起来最稀松平常,其实却是最残忍的一条。年轻老奶所受的是丈夫跟公婆的夹击,丈夫还有松懈的时候,一则他多少总有一点夫妻之情,一则一个正常的男人,白天总要出去工作,妻子还可以喘口气。而公婆也者,却像两个把熟了的老鹌鹑,不分昼夜地卧在巢里,专找陌生媳妇的碴——一想起她夺走了儿子,就牙齿痒痒。尤其是婆婆,把当初自己当媳妇时所受的活罪,原封不动,甚至花样翻新地回报给别人家女儿。谚曰:“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很少人当了“婆”之后能回想往事,为下一代解除那种当媳妇的痛苦。然而,这一条最可怕的不在这些,而在它能使臭男人可以随时借口“孝道”,横逞凶暴。圣人之一的曾参先生,就靠这一条,干掉了老婆。有一天,他的妻子为他的晚娘煮饭,没有把梨蒸熟,他就立刻露出“孝”的嘴脸,把妻子赶走。表面的理由是嫌她“不孝”,真正的理由是啥,我们就不知道啦。 在一般人印象中,是非似乎是女人的特技,驱逐出境也罢。不过搬弄是非并不是女人的专利,尤其不是妻子的专利。公婆二老闷得发慌,也会张家长李家短闲磕牙。臭男人的本领也不弱于老奶,坐在办公室,挤在咖啡店,咬耳朵、搭肩膀,泄泄甲先生的**,掀掀乙先生的底片,造造丙先生的谣言,说的人口沫四飞,听的人又惊又喜。这种风景固举目皆是,却可安然无恙。偷东西是七出之条中最具体的一条,不必细表。但嫉妒就问题丛生,从前男人黄金时代,妻妾跟骡马一样,成队成群,而传统的道德规范却硬性规定她们不准吃醋,吃醋就挂片开除,真是管闲事管到床单上啦。柏杨先生建议,最好把自称或被称为正人君子之类的职业道德家,七八个人编为一个小组,共娶一位千娇百媚,看看他们的表演如何,敢打包票,那一定大大地可观。 至于说得了恶疾便得走路,更显示出臭男人恶毒的一面。恶疾的定义是啥,也是言语模糊。如果指的梅毒,古之老奶也,除了跟自己丈夫外,很少有可能跟别的男人睡觉,一旦有斯疾也,一定来自丈夫,可是凶手无事,被害人却得吃上官司。如果指的砍杀尔,那么,在骨瘦如柴中,被赶出大门,恩爱情义,一笔勾消,纵是臭男人的一条癞皮狗,也不忍心,对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老奶,却认为可下此毒手,天理良心安在,悲哉。 ——写到这时,柏杨先生内急。等到从毛坑凯旋归来,柏杨夫人一手提水桶,一手拿抹布,正在清理我的书桌。夫柏杨先生书桌的脏乱总结了中国**的历史经验,阐述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名闻远近,她阁下突然觉得这样下去,有辱门楣,乃乘虚而人。但问题是,书桌虽然脏乱,却多少有脉络可寻,被她那么一搞,看来明窗净几,心旷神怡,可是却打乱了原有的脉络,像扭了筋的大腿一样,寸步难行。这也找不到,那也找不到,气得我放声悲号,本来要揍她一顿,以儆效尤的,可是根据过去宝贵的经验,似乎以不动手为宜。因之,我想上个条陈给有立法权的朋友,最好在“六法全输”上加上一条——可称之为“一出之条”,凡老奶不经丈夫同意,胆敢擅自整理丈夫书桌的,不必经过告状手续,做丈夫的,有权把她阁下一脚踢出(如果老奶学过空手道,另当别论)。 一出这条是抗议文学的产物,七出之条是典型的大男人沙文主义的产物,职业道德家英勇地为中国人的道德订下了双重标准。女人输卵管不通,不能生育,是犯罪的;男人输精管不通,不能生育,不但不是犯罪的,反而说那是女人的错。女人淫荡通奸是犯罪的,男人淫荡通奸不但不犯罪,反而是一项风流韵事,傲视群伦。女人不能讨公婆欢喜是犯罪的,男人不能讨岳父母的欢喜,不但不是犯罪的,反而被称赞为有骨气。女人搬弄是非是犯罪的,男人搬弄是非不但不是犯罪,反而是见多识广。女人偷东西是犯罪的,男人如果偷啦,当然也是犯罪的,但处罚起来,轻重相差天壤。女人嫉妒吃醋是犯罪的,男人嫉妒吃酸不但不是犯罪的,一旦捉奸捉双,就可一刀二命。女人得了恶疾、不治之症是犯罪的,男人得了恶疾、不治之症,不但不是犯罪的,反而向女人倒打一耙。 呜呼,五千年之久,中国女人就在这种愁云惨雾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特此也,女人还要在历史上担任灭人家、亡人国的主要角色。被丑化的夏桀帝姒履癸,跟商纣帝子受辛,他们明明是自己砸了锅的,却偏偏怪罪施妹喜、苏妲己。吴王国的国王吴夫差先生,是一个半截英雄,前半截英明盖世,后半截昏了尊头,兴起诬杀伍子胥先生的冤狱,结果失败自杀。如此明显的兴衰轨迹,职业道德家却硬说都是他太太西施女士搞的。几乎无论是啥,凡是糟了糕的事件,都要由女人付一部责任或全部责任。 在七出之条时代,臭男人有无限的权威,这权威建立在两大支柱上,一是“学识”,一是“经济”也”,“故夫临事知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具有将才与性,结合成为生存的独立能力。女人缺少这些,只好在男人的铁蹄之下,用尽心机,乞灵于男人的肉欲。男人喜欢细腰,女人就活活饿死;男人喜欢大胸脯,女人就打针吃药,开膛破乳;男人喜欢纤纤小足,女人就拼命地缠——以致骨折肉烂,构成一半中国人是残废的世界奇观。 然而,前已言之,到了二十世纪,老奶接受了教育,有了经济独立能力,一个个生龙活虎,强而且骄,臭男人开始觉得有点罩不住,只好随波逐流,扬言他本来就是主张男女平等的,但心窝里残存着的大男人沙文主义,仍阴魂不散,有时地蠢蠢欲动。总觉得口号归口号,实践归实践,家里总不能两头马车呀。于是,人格分裂:一方面认为老奶要现代化,学问庞大,仪态万方,既猛赚银子,又光芒四射;一方面又认为丈夫仍是一家之主,仍要老奶保持七出之条时代侍奉丈夫的传统美德。丈夫回到家里,高喊累啦,跷起二朗腿,天塌啦也不理。妻子回到家里,一样累啦,却不能喊累,仍要给丈夫端香茶,拿拖鞋,递纸烟,赶蚊子(假设有蚊子的话),然后下厨房,举案齐眉,喂饮之后,又要洗碗洗筷,打扫清洁,给丈夫放洗澡水,铺床叠被。否则的话,臭男人轻则怨声载道,重则暴跳如雷。经济独立的老奶,表面上看起来解除了一道枷锁,实际上却换上了两道枷锁。丈夫表面上失去了七出之条,实际上却仍高踞山头,称王称霸。 这种大男人沙文主义的残余幽灵,制造出来的社会问题,正与日俱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三靠牌 三靠牌 大男人沙文主,跟一○年代哈尔滨的白俄一样,在街上他是马车夫,回到家里他是爵爷,恢复宫廷礼节,仍摆出他那日落西山的贵族架子。现代社会结构,使除了少数富豪之家外,绝大多数的家庭,男人已无法一个人负担家庭生计,不得不由妻子出外工作,赚银子回来;如果稍微有点浩然之气,自命为一家之主,而今上不足以奉父母,下不足以养妻子,早就该跳井才对。可是臭男人残余的顽劣根性,不是短期可以治好的,却跟白俄朋友一样,不但不跳井,反而在沦落成今天这个样子之后,仍要关门摆谱,过过爵爷的瘾。 我们最常听到的爵爷们挂在口头上的话是:“我给你带孩子带一天啦。”呜呼,这真是新鲜,孩子是两个人生的,父母的责任当然一半一半,但在爵爷尊脑里,妻子带孩子天经地义,他阁下偶尔插手抱一抱,就皇恩浩荡,妻子必须杀身以报。前些时,一对夫妇吵架,把柏杨先生召去评理,该爵爷慷慨激昂曰:“我在外面,从不玩女人,真是守身如玉,这种丈夫怎么样?”老奶也慷慨激昂曰:“我在外面,也从不玩男人,真是守身如玉,这种妻子怎么样?”该爵爷从没想到老奶会冒出这种针锋相对的话,瞪了一会眼,吼曰:“柏老,你看这算啥话。”我曰:“这算啥话?这算人话。你说的话,才是狗龇牙话。”臭男人认为他只要不玩女人,就是恩重如山,可进圣人庙吃冷猪肉啦(其实,谁晓得他背后干啥,有些只是没有钱玩,有些只是没有老奶爱他,急得乱跳)。而妻子不玩男人却理所当然,不值一提。盖大男人沙文主义在肚子里作怪,便身不由主地露出嘴脸。这是一种自私根性,一种不把女人当人的酱缸根性。 今年(一九七八)七月三十日,台北《联合报》载有花莲县一则新闻,恭抄于后: 不久之前,防癌协会曾为一位妇人作切片检查,发现有可疑的病变细胞,于是通知她到医院再作检查,但没有结果。这次阳明医学院学生找到她,才知道她没有再接受检查的原因。访问的学生当着她和她丈夫的面说,很可能癌细胞已扩散到乳部,应该立刻治疗,妇人怯怯地问:“开刀大概要花多少钱?”访问的学生说:“早期的话,约三四万元。如果已经扩散,可能要十几万元。”一直闷不吭声的丈夫却大声说:“十几万元的开刀费?我宁可再娶一个!” 下文如何,我们不知道,社会没有反应,政府也相应不理,恐怕那妻子只有辗转哀号,死在丈夫之手。如果这件事的男女主角调换一下位置,千娇百媚在旁大声曰:“十几万元开刀费?我宁可再嫁一个。”恐怕全国臭男人会一哄而上,活剥她的皮。这位丈夫的恶毒心肠,不是突发的,大男人沙文主义都具有这种心肠,不过有些修养好,有些运气好,没有露骨地这么脱口而出罢啦。 不仅中国如此,洋大人之国也如此。美国女权运动,似乎是全世界崇拜的对象,可是就在他们国家,据参议院的调查,结婚后的老奶,遭受虐待的人数,竟高达五百万人,占美国人口四十分之一,占美国女性二十分之一,占已婚女性十分之一——那就是说,十个美国的洋太太,就有一位洋太太在经常挨揍中过日子。据参议院统计,在执行任务时殉职的警察,其中有五分之一,都是因为干涉老爷揍老奶时,断送老命的。以致参议院特地于今年(一九七八)八月一日,通过一项为期五年的一亿五千元美金的授权法案,用以防止妻子们在遭受毒打或其他家庭中的暴力事件。 ——嗟夫,女人,你的名字是:可怜虫。无论生在中土,或生在番邦,都同样倒楣。不过柏杨先生朋友中,还没有这种开揍镜头,可能是我所见不广,也可能是诸朋友比较精神文明。不管怎么吧,这是好现象。柏老就常提醒我所认识的一些老奶,如果臭男人动粗,你就离婚,我老人家替你打这场官司,头破血流,在所不惜,硬是跟他豁上啦。 大男人沙文主义的心理背景是,他始终把妻子当作是他一个人专用的高等妓女——这是《不结婚的女人》女主角,于结婚十六年后,沉痛的发现。爵爷只要有银子,就一以当百,自以为可以把妻子从身体到灵魂,从娱乐到奴役,从白天到夜晚,统统包啦。即令害着“钱无能”恶疾,自己收入有限,养活不了家口,必须仰仗妻子做工(“钱无能”跟“性无能”遥遥呼应),这种“包啦”的心理,仍痒痒难熬,一直抛不掉又拨不开。于是自己为自己竖起一个一面倒的极端自私的标竿:男人在外面乱搞是逢场作戏,不但是可以原谅的,简直是必须的。可是女人如果在外面也逢场作戏,“哎哟一声帽子绿”,就天都塌啦。男人不进厨房是一种尉示高贵的手段,偶尔做一次饭,立刻就宣传得联合国都知道。女人却必须天天钻到灶火里,香汗淋漓,偶尔有一天罢工,“她不给丈夫烧饭啦!”罪状大得真能使天下男人群起擂鼓而攻之。 然而,大男人沙文主义的成因,也不能全怪男人,老奶们事实上要负一半责任——那就是女人依赖男人的心理,仍很浓烈。谚不云乎:“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古时候老奶都是三从牌:“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盖古之老奶,既没有受教育,更没有经济独立能力,在儒家学派礼教的压迫下,不跟社会接触,只好一切听男人摆布,不管他是老男人或小男人,反正女人不是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于是老爹可以卖女儿,丈夫不但可以卖妻子,还可以宰妻子。幸亏历代都厣行孝道,儿子还没有把老娘卖之宰之的,但即令刑法森森,虐老娘饿老娘的节目,固层出不穷。二十世纪后,女人已受教育,已有经济独立能力,有些老奶一个月赚的,比爵爷多三四倍。但她们的心理状态,多多少少,仍停滞在古老的传统之中,只不过从三从牌进化到三靠牌:“幼年靠父母,中年靠丈夫,老年靠银子。”三靠牌比三从牌要向前迈了一大步,老奶也好,老公也好,终于发现儿女不可靠,而忍痛牺牲,只要有银子,晚景照样快乐。靠父母是不变的,它无法变,再伟大的人物,幼年都要靠爹娘抚养。问题在于“靠丈夫”也不变,而这正是促使大男人沙文主义烈火熊熊的能源。贵阁下听说有几个男人心怀大志靠妻子的乎?靠妻子的男人,无论是靠妻子本身或靠裙带关系,总觉一百个不是味(至少,他在外面乱搞时,心情沉重)。只有老奶的靠劲不衰,几乎所有老奶,都在虎视眈眈,搜索腰缠万贯的大亨,以便嫁而吃之。柏杨先生说这话,有一篙打落一般人之嫌,但即令是爱情第一,也是追求“终身有靠”。臭男人就利用这种弱点,翻云覆雨。你不是要靠我乎?那么,你既然享受“靠”的权利,就要为“靠”而尽被丈夫管制的义务。即令你学问冲天,日进斗金,也得听我的。否则的话,我就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哼。 柏杨先生认识一位如花似玉,芳龄三十,美利坚某大学堂英国文学博士。结婚之后,爱情递减,丈夫是个商人,有钱得要命,另行金屋藏娇,但仍供给她台北最高级的住宅,最高级的汽车,以及够她挥霍的银两。盖爵爷有许多高级宴会场合,需要她亮相并翻译也。这位老奶有高度的经济独立能力,但她却心甘情愿接受这种“包啦”的待遇,她的一些酒肉朋友也认为这样未必不是上策。盖一旦离婚,刹那间她就要承当逼面而来的现实,酒肉朋友首先会逃跑一空。左思右想,还是靠到底吧。 所以,女人仅只经济上有独立能力,似乎还不够。如果心理上不能独立,那只有更苦——社会家庭两头忙。必须心理上有独立能力,才算是真正的人格独立,才有资格完成自我。《不结婚的女人》的女主角,她是一直到后来才有心理上独立的,她对胡子脸的态度,可作为说明。她不靠他,当胡子脸邀她去看他,去他那里度假时,她困惑地问曰:“你为啥不能来看我,来我这里度假?”大男人沙文主义最恐惧、最痛恨的,正是女人这种心理上的独立能力,那将剥压他当爵爷的情趣。所以胡子脸把一幅一人高的巨画交给女主角,自己扬长而去。这至少有两个意义:一个是,大男人沙文主义要给心理上独立的老奶,一个结实的教训:你不是认为你不“靠”男人哉,好吧,你试试看那是多么困难(其实,把那巨画交给一个臭男人,臭男人也得焦头烂额);另一个意义是,心理独立并不轻松。但女主角着那巨画在街头狼狈地横冲直撞时,心情是平静的,脸上并没有懦弱惶恐的表情。她知道跟“靠男人”的传统挑战,她就要自己处理自己的困难。 心理独立固然要付出独拿巨画的代价;心理不能独立,依靠男人,她付出的是依靠男人更高的代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奋斗的目标 奋斗的目标 台北文昌街读者老奶汤明昭女士来了一信,讨论离婚问题,原文恭抄如下: 十一月二十六,你在《以一部电影说起》之中,赞成离婚,但许多无辜的孩子受破碎婚姻的影响而自卑,而自暴自弃,不曾领受“爱”的孩子,又怎能去关心、信任,对他人负责?在人格上的发展不健全,带给社会的又是怎样的结局?充其量也是另一桩不幸婚姻的开端。 正由于社会上离开地毯的那一端的怨偶日渐增加,更应倡导中国固有的家庭伦理。为响应文化复兴节,教育当局刚刚发动学生做“夫唱妇随”、“相夫教子”壁报,我所教班上的学艺股长,在制作壁报时系中;语言不再仅仅是交流思想的手段,而是具有广泛能动,不禁暗暗饮泣,原来她就是父母离异下的牺牲品。不曾领略到母爱的温馨,却要配合此一主题,岂不是她自己的一大讽刺。 禁止离婚有其积极意义。如果某人只有一件衣服或一支笔,一把梳子,一定加倍珍惜,绝不会轻易丢弃,婚姻何尝不是如此。如果心存“合则留,不合则去”的观念,又怎会细心培养爱情的花朵?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天主教教友,我所见到的教会朋友,都是恩爱夫妇,享受家庭的温暖。也许因为god is love,或秉持“基督是我家之主”,即使有争论,也坦诚交谈,化除误解隔阂,岂不比劳燕分飞下场要来得幸福? 无论社会如何变迁,人们总还是响往圆满的婚姻,人生才有奋斗下去的意义(见《读者文摘》上一篇专文,曾有调查可证)。台北家事法庭上常可见到一些草率成婚者分手的现象,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也有可能是把离婚看得太随便了。 我们教会在世界各地办麻风病院、孤儿院、养老院,对抗无神论共党主义,至若雷鸣远神父,倡导抗战救国,于斌枢机主教主贵族的统治。其著作已散失,仅在亚里士多德等人的著作,为国奔劳,等等善行,尚不易感化教化同胞,如今你这篇大作,可摧毁多少传教成果?不妨三思而后下笔,则教会幸甚。耶稣曾在山中圣训中说:“缔造和平的人有福了。”如果有任何高见,我和我的朋友们(各行各业的教友),愿和你竭诚讨论。 汤明昭女士这封信,充满了平静祥和,说明她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但同时也代表一部分人对越来越“多元”的社会,抱着天真可爱的“单一”看法。而且又因为我没把话说清楚的缘故,多少有点误解我的本意。事实是,我跟汤明昭女士一样地认为:“人们总是响往圆满的婚姻生活。”因此,在原则上,我并不赞成离婚;但在个案上,有些已破裂到不能复合的婚姻,我们没有权力反对他们离婚;甚至在某种情形下,我们还要鼓励他们离婚,帮助他们离婚。 ——柏老说了一大串,只用了一个句点,为的表明那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千万不能分开。如果断章取义,像抓住小辫子似的喊:“你鼓励离婚呀。”那就是存心一棒子打死人。 另一个我跟汤明昭女士观点一样的是,离婚的受害人往往是孩子,一个家庭破碎下的孩子,是天下最可怜的幼苗。汤女士所举的那个学艺股长,就是一个例证,令人酸鼻。问题是,离婚固然伤害了孩子,难道不离婚的怨偶就不伤害孩子乎?一个白天去云游四方,晚上酒醉醺醺的丈夫,甚至把女朋友带回家,教妻子服侍,稍不如意,就拳脚交加,这种魔窟式的家庭,就不伤害孩子哉?一个日夜都在外面交际应酬,男朋友如云——男朋友如果只固定一个,那就更糟,然后鲜衣香车,把丈夫当成冤大头的妻子,这种妓院式的家庭,就不伤害孩子哉?一个整天沉湎在牌桌上、赌场里、舞厅里,或酒家中,在外笑容可掬,回家怒目相视,一骂就祖宗三代出了笼,茶杯横飞,菜刀乱舞,这种火坑式的家庭,就不伤害孩子哉?一个夫妻间已搞得毫无感情,二十四小时不交谈一句话,唯有大眼瞪小眼,这种冷战工匠家庭,就不伤害孩子哉? 有些婚姻上的争论,固然可以“坦诚交谈,化除误解隔阂”,但这种争论必须不涉及婚姻的基石,一旦超过某一种限度——好比,有另外一个爱情介人,这种方法恐怕不灵光。《不结婚的女人》女主角,她能靠坦诚交谈使她丈夫化除误解隔阂耶?盖其中根本没有误解隔阂,只是臭男人想找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而已。汤明昭女士所称赞的“我所见的教会朋友,皆是恩爱夫妇,享受家庭的温暖”,汤女士的话是真实的,但不是必然的、定律的也。教会朋友家庭闹得一塌糊涂多得很,意大利是天主教的大本营,在离婚法案通过前,因国法严禁离婚之故,以致逼得对方只好诉诸谋杀。而汤明昭女士所崇拜的于斌先生,他阁下的弟弟,就硬是把贤惠的妻子遗弃,另结新欢,远去美利之坚。那位贤惠妻子恐怕是无法靠坦诚交谈,使丈夫回心转意。——写到这里,顺便一问:这位贤惠妻子应该怎么办?她应该从一而终,硬守到底:或她应该提出离婚之诉,另组幸福家庭?汤明昭女士如果坚持前者,柏老不得不效法吾友耶稣先生的口吻赞曰:“当男人的有福啦,当女人的有祸啦。”如果认为后者可行,那么,我们的意见一致。在敝大作的结尾,柏杨先生曾举出美国两桩杀妻凶案,现在我要逼着汤明昭女士跟教会朋友们回答:你认为应该连同孩子一块挨刀子也不离婚耶?或是你认为应该离婚而保全自己的性命,甚至丈夫的性命耶?答案如果是认为应该选择挨刀子,对这种慷他人之慨的道德观念,柏老就望风而逃,竖起降旗。如果认为离婚比命丧黄泉好,我们就没啥杠可抬的。 关于孩子问题,《不结婚的女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高贵的榜样。女主角被遗弃后,女儿十分恨她的老爹。但女主角抱之泣曰:“他没有离开你,乖儿,他还是你的父亲,他离开的是我。”她把女儿当成“人”,没有要求女儿为自己牺牲,没有利用女儿去打击抛掉她的丈夫,没有利用女儿转嫁自己愤怒的情绪。如果换了我们的社会,我敢打包票,恐怕做妈的会使出浑身解数,教女儿把老爹恨入骨髓。柏杨先生不知道那位学艺股长家庭变化的情形,但可以推测的,父母一定互相把对方攻击得体无完肤,使女儿心上的创伤更为惨重。 汤明昭女士要我们“更应倡导中国固有的家庭伦理”,呜呼,柏杨先生想这件事可不能囫囵吞枣。父母夫妻儿女相亲相爱,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有的伦理,非中国独有。中国独具只眼的家庭伦理,如柏杨先生上次介绍的“七出之条”,我想还是不倡导的好,不但不宜倡导,简直应该斩草除根。如果真要倡导,恐怕台湾半数以上的老奶,都要被“休掉”,中国早成了世界上的野蛮大国矣。至于发动女学生“夫唱妇随”、“相夫教子”,因为是教育官颁布的,柏杨先生不敢有啥异议,过去因为跟官异议太多,几乎断送了脑瓜皮。不过看样子,翻来覆去,仍是大男人沙文主义,仍是把女人当成附件,即令大获全胜,也不过制造出来一大堆三从牌或三靠牌。在可敬的教育官英明的领导之下,丈夫如果偷鸡摸狗,妻子就得墙角把风,如果她不肯,她就得滚。 汤明昭女士曰:“禁止离婚有其积极的意义。”柏老的意见恰恰相反:“不禁止离婚有其积极的意义。”配偶是“人”,不是“物”即令是物,一双太窄的漂亮鞋子,穿起来磨得血流如注,燎泡密布,寸步难行,天下就是只有这一双,人们也宁可光脚丫。爱情不能用功利培养出花朵,一旦“除了我你找不到别的女人”、“除了我你找不到别的男人”,那是做生意的商业态度。 汤明昭女士又曰:“你摧毁多少传教成果。”柏杨先生的盖世名著,为自己招灾引祸,足足有余,破坏天主教的伟大传教,可没有那么大的劲。汤女士家庭美满,难道看了敝大作,就双双去法院告状离婚哉。而意大利的谋杀,于斌弟弟的远走高飞,以及美国凶杀案,都发生在敝大作之前,这种乱飞帽子的武功,我可有点心跳。 最后一句话,我们奋斗的目标是:女人跟男人一样的也是人,也是独立的人。女人有拒绝大男人沙文主义的权利,有拒绝当男人附件的权利,有拒绝被男人骑到头上吆五喝六的权利,有主动提出离婚的权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跑不掉”泥沼 “跑不掉”泥沼 人就是人,不是物。人的特质是有灵性,有感情,有智慧,和有选择爱情的能力。物就不然啦,它啥也没有,砍它一刀它不会叫,踢它一脚它不会跳。所以围棋第一等高手,看他在棋盘上妙计百出、左包右抄、前埋后伙,把对手杀得双膝下跪。可是,如果教他真的去指挥作战,恐怕准成为“带汁诸葛亮”,除了泪流满面,就是满面泪流。盖棋子是“物”,往那里一放,虽然陷入重围,仍笃定泰山。贵阁下阅棋多矣,有没有见过紧急之时,棋子忽然生脚,溜之乎耶?有没有见过全军覆没之际,棋子忽然号陶大哭,声震四野乎耶?一局棋罢,各归原位,仍是棋子。而战士们一旦被“砰”的一声,就永远消灭。下局棋用的仍是上局棋死掉了的棋子,而第二次战役用的却不再是第一次战役死掉了的战士也。 人跟物的差异,十万八千里。汤明昭女士把夫妻的一方,用“物”来比喻,心理上先已不把人当人,只当可供用的东西。丈夫也好,妻子也好,绝对不是“一件衣服”、“一支笔”、“一把梳子”。贵阁下嫌衣服太宽,可剪之使窄;但贵阁下如果嫌丈夫或妻子太胖,恐怕无法挥动大斧,削下几片人肉。贵阁下刚写罢一篇盖世名著,把原子笔往桌上一摔,摔成两截,没人说话;但贵阁下如果把丈夫或妻子一摔,不要说摔成两截啦,就是头上摔出一个大包,恐怕后患就够无穷的也。贵阁下懒惰成性(或勤快成性,天天去理发店马杀鸡),三个月不用梳子,关在铁匣里,毫无怨言;但贵阁下如果把丈夫或妻子关起来,恐怕三天部会成为报上头条新闻。 汤明昭女士认为婚姻关系只要“定于一”,对方就“一定更加珍惜”。呜呼,这只是“人”和“物”的关系,不能闭着尊眼推理,认为“人”和“人”的关系也中如此这般。柏杨先生小时候,曾有一项奇遇,柏府附近,有条深可没顶的小河,一位青年才俊把两个大葫芦绑到腋窝,往水里一跳,竟然浮了起来,游到对岸,观众掌声雷动。他想,如果把大葫芦绑到腰窝,岂不是上半身全部露出水面,更悠哉游哉耶,于是果如所料,观众再度掌声雷动。他就又想,如果把大葫芦绑到脚底板,岂不是简直可以踏水而行,在水面上健步如飞耶,于是,只听“扑通”一声,这次没有要如所料啦,观众也没有掌声雷动,而是一阵惊叫,七手八脚地救人,盖该青年才俊跳到水里之后,头重脚轻,大葫芦上浮,尊头下降,来了个倒栽葱节目,水面上只见两个拼命挣扎的大葫芦,不见人踪。等到好容易把他阁下救出,已淹了个半死。 汤明昭女士用的似乎是这种大葫芦逻辑,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认为也可以应用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尤其是夫妻之间的关系上。一个人拥有世界上唯一的一块宝石,当然百般爱惜,不是至亲好友包含着绝对真理的颗粒,无数相对真理构成绝对真理。事物,连瞧一眼都棉花店失火,免谈。可是在婚姻上,如果某一个女人,铁定地属于某一个男人,或某一个男人,铁定地属于某一个女人,不但不见得发生“一定加倍珍惜”,恐怕反而更不珍惜。原因很简单,在传统的男性中心社会中,臭男人力大地穷(包括体力和财力),一旦发狠曰:“我珍惜你是你的福,我折磨你是你的命。”结果老奶得到不是加倍地珍惜,而是大葫芦朝上,加倍地倒栽葱。 吾友丹扉女士曾画龙点睛地说过:在有些女人眼中,丈夫会跑掉,而老爹跑不掉,所以对丈夫百依百顺,对老爹就五雷轰顶。在有些男人眼中,娇妻会跑掉,老娘比老爹更跑不掉,所以娇妻的重要性也同样地后来居上。丹扉女土是为探讨孝道而写的,柏杨先生借来说明我们的论点,夫父母子女间的天伦的爱,父母揍子女而仍爱子女,子女忤逆,也不能使父母改变心肠,亲情似海,十指连心,怎么跑都跑不掉焉。而夫妻之间是人伦的爱——“跑不掉”的爱,本质上绝不可能,因为色不可能,所以危险万状。父母子女之间“跑不掉”,有先天的无尽爱心在支持,夫妻间一旦陷入“跑不掉”泥沼,那只有哀哀一生。 今年(一九七八)十二月十五日台北《联合报》,有一则新闻,照抄于后: 彰化市一位苦命女,家庭贫困,国民初级中学毕业后,到一家纺织厂工作。工厂小开看她容貌不错,千方百计追求,对方父母也在旁协助,使她与小开发生关系。当她知道已怀孕时,对方同意结婚,保证全心全意爱她。但是,结婚之后,立刻就变了。丈夫开始对工厂中其他女子动脑筋,丑闻时传,为了面子,她都忍了。而丈夫好吃懒做,不出数年,工厂倒闭,丈夫就在家睡觉吃饭,一点不为孩子着想。她只好背着孩子,住到娘家,每天到一家工厂去做工,维持家用。谁知她的丈夫趁她外出工作之际,偷偷把一儿一女带走,晚上并派一名打手威胁,要她继续工作,否则不准她与儿女见面。(柏老按:这是中国社会恶传统的一部分,用儿女作为夫妻间斗争的工具——有些恶棍,还扬言要杀儿女来迫使对方屈膝。比起《不结婚的女人》的女主角,你以为如何?)苦命女为了生活,只好继续工作。前天,她偷偷找到丈夫的住所,发现一双儿女蹲在楼梯口,饥寒交迫,满身脏兮兮。母子三人相拥痛哭,儿女震于父亲的淫威,不敢随母亲走。苦命女写信给辅仁大学同舟社法律服务部求助,她希望能跟丈夫离婚,并愿抚养一双儿女。 同舟社毫无办法,只抖出几条“六法全输”给她,唯一的办法,只有盼望那位鸭子屎丈夫振作。问题是,该鸭子屎丈夫振作起来,固然称心如意,可是振作也者,并不那么简单,看情形他一竿到底,硬是蛮干啦,“反正你跑不掉”。谁都救不了她。 去年(一九七七)十一月二十五日台北《新生报》,也有一则新闻:二十一岁的另一位苦命女,一九七四年嫁给台东县的詹顶顺先生,就不断遭受丈夫的毒打。一九七五年,詹顶顺外出服役。公公婆婆继续努力,把她赶出大门。苦命女只好带着四个月大的孩子去当店员,可是两个无耻的公婆,却反过来伸手向她要钱。一九七七年,苦命女又怀了孕,恶公恶婆知道后,恐怕影响她的店员工作,失去财源,就强迫她堕胎,然后像押解人犯一样,把她押解到高雄市瑞呈旅社,交给老板娘黄甘草女士,胁迫苦命女卖淫。还由保镖郑发先生充当监狱官,不准她行动自由。 这件事的结局,比同舟社有劲。苦命女终于逃走,一串狗男女,全部入狱。呜呼,幸亏她跑掉啦,如果她“跑不掉”,谁也救不了她。 人际之间的关系,跟“人”“物”之间的关系不同,婚姻要靠爱情维持,不能靠“定于一”、“跑不掉”维持。一旦只靠“跑不掉”,这姻缘就不是好姻缘,而是恶姻缘矣。夫妻间没有了爱情,代之而起的,小焉者互不关心,大焉者恐惧、厌恶、轻视。于是,轻的红杏出墙或蓝杏出墙;重的天天铁公鸡、大打大骂;更重的,不是自己牺牲终身,就是兴起杀机。尤其“物”可能仅只有一个,而男人女人却到处都是——除了丈夫,还有别的男人;除了妻子,还有别的女人——所以对方有随时“跑掉”的可能。而正因为有这一种可能,婚姻才有幸福,盖要想使对方不跑掉,不能乞灵于“定于一”思想,只有靠不断地培养爱情。正因为不是“定于一”,才能更加珍惜,否则的话,你不珍惜丈夫——或你不珍惜妻子,自有人珍惜他。 好啦,我们再请教卫道士,对上述的那两位苦命女,认为她们是离婚好耶?或认为被糟蹋到死好?我们一定要听听答案,这答案可显示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可显示一个人是充满了人性,或充满了兽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唯夫史观 唯夫史观 最近接到读者老爷来信中,大半是反对离婚的。有一位住在彰化的读者老爷,理直气壮曰:“老头,你竟然鼓励离婚呀,人家美满的好姻缘,硬被你活生生地拆散。”义正词严,威不可挡。柏杨先生特别再声明一次,白纸印黑字,我可从没有鼓励人家离婚,而只是认为女人有离婚的权利,希望人们不要瞎着眼一味反对离婚。犹如我可从没有鼓励人家吃辣椒,而只是认为人们有吃辣椒的权利,希望不要瞎着眼一味反对别人猛吃。这个论点必须弄清楚,问题一旦被搅和成人工漩涡,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往里卷,那是浆糊脑筋的蛮缠,我可缠不过你,就算你赢。至于说好姻缘被我活生生拆散,我已声明过我没有这么大的力量,这种云天雾地的话,用以整人时吹胡子瞪眼,以壮声势,其效如神,用以讨论问题,恐怕是越讨论越糊涂。 凡好姻缘都固若金汤,谁都拆不散,如果凭我老人家写几个字就能棒打鸳鸯两离分,那恐怕准不是啥好姻缘。嗟夫,有些好姻缘,固然表里如一,真是好姻缘。但也有些好姻缘,却只表面上看起来像好姻缘,实际上却是恶姻缘,我们可以把它分为两类:一曰欧洲中古贵族型的恶姻缘。一对夫妇,在客人面前,或大庭广众之中,勾肩搭背,温言软语,简直天生璧人,爱河永浴,可是等到大家作鸟兽散,他们也就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或分头投奔情夫情妇,或关门闷坐,来一个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一曰中国传统受气包型的恶姻缘,老奶空有一肚子学问和一肚子灵性,却被丈夫踩在脚底下,专供他阁下一人淫乐奴役之用,百般辛苦,永无出头之日。 不管哪一种形态,一旦老奶开茅塞,挺起脊梁要跟臭男人一样做一个真正的人,丈夫就立刻大跳其高。促使贵阁下跳高的责任好像并不在我,而在贵阁下的尊蹄,如果把尊蹄稍微挪开一点,甚至只要踩得轻一点,就会天下太平。不检讨自己的尊蹄,而只迁怒别人的嘴巴,无以名之,名之曰“恶夫”。孔丘先生曰“苛政猛于虎”,在男女婚姻中,恶夫比苛政更为残忍。 恶姻缘中,恶夫对妻子采取的是孤立手段。孤立手段的理论基本是孤立主义,孤立主义的哲学是唯夫史观——称它为唯夫主义也行。唯夫史观者,丈夫第一,其他人都是第三第四(根本没有第二)“无所不包者或大全”,它不能为人们正常的理智能力所认识,,此乃“夫为妻天”的传统史观也。古书上教训比比皆是,“丈夫”是妻子的“所天”,丈夫一旦抬到太平间,妻子的天就塌啦。试想一个人头上没有了“天”,那景象是何等的可怖,于是寡妇就成了“未亡人”——亡者,死翘翘也,意思是说,天已塌啦,小奴家只有坐以待毙一条路。 ——臭男人死了妻子,可没有坐以待毙念头,而是胸怀大志,急着要再娶一个如花似玉。咦,当男人真是妙不可言。 大男人沙文主义不一定产生恶姻缘,但恶姻缘往往由于大男人沙文主义。在上篇敝大作中,我们曾嚷嚷夫妻两方,一旦有了“跑不掉”的信心,结果将是哀哀一生,话说得似乎不够周延。中国古老的社会中,事实上“跑不掉”的只限于女人,男人却随时都可以跑掉,老奶死啦,丈夫固然可以顺理成章地跑掉,即令老奶仍然活着,丈夫也照样可以跑掉——如娶一大堆姨太太之类。女人如果想追随男人之后,也那么一跑,那简直是捅了马蜂窝。朱买臣先生的太太,饿得两眼昏花,要另找饭碗,就挨了两千年的骂——不但臭男人骂,唯夫主义者的老奶也骂,几乎没有一个人同情她阁下饥寒难当,也没有一个人承认她有拒绝被丈夫活活饿死的权利。理学系统开山老祖之一的程颐先生,他曾为唯夫史观下了一个明确的界说,那就是:妻子死啦,丈夫可以再娶。丈夫死啦,妻子却不能再嫁,胆敢再嫁,不但嗤之以鼻,还要跺之以脚。有人问程颐先生曰:“寡妇贫苦无依,能不能再嫁乎哉?”他阁下端起嘴脸,断然答曰:“绝对不能,有些人怕冻死饿死,才用饥寒作为借口,要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好一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节”,就是大男人沙文主义为女人唯夫史观定下的标竿。女人必须坚守这个专门为她们下的标竿,逾此一步,便死啦骨头都是臭的。程颐先生真是一个典型,对慷他人之慨,和流别人之血的事情,特别大方。眼睁睁看着一个穷苦的寡妇,搂着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儿女,辗转破席之上,哀哀求告,活活饿死的惨状,不但没有一丝恻隐之心,反而圣心大乐,群起为唯夫史观的光荣胜利干杯。想起来孟轲先生说的:“无恻隐之心,非人也。”真不知道大男人沙文主义“非人也”之后,会是个啥(柏老可没说大男人沙文主义会成为禽兽,恶棍丈夫可别乱罩)。 ——注意“借口”两个字,用的真是结棍,轻轻一笔,就一手遮天。夫借口也者,必须是真理由说不出口点;又把心看作思维的器官,认为“心之官则思”,还以,只好顺手拈来另一个可以出口的假理由,这假理由不能单独存在,而是附丽在真理由之上。如果根本就是真理由,那就不能说他是借口矣。好像我老人家在贵阁下尊肚上捅了七**十刀,又在贵阁下心窝里再补捅七**十刀,然后捶胸打跌曰:“你竟然借口死啦,不爬起来跟我打四圈麻将呀。”我想贵阁下可能气得真的爬起来,照我才人家屁股就是一脚。把真实的理由,诬之为“借口”的,似乎也应该得此金脚之奖。 唯夫史观是三从牌和三靠牌史观,大男人沙文主义肯定唯夫史观的目的,是使老奶们有志一同,心甘情愿地认为连亲爹亲娘都不可靠,只有丈夫才是第一级金饭碗。柏杨先生小时候听鼓儿词,每逢亲爹跟丈夫发生冲突的时候,女儿一定会反对父亲,全力全心向丈夫一面倒,理论很简单,那就是“穿衣见父,脱衣见夫”。在老爹面前必须衣冠楚楚,所以隔了一层,滚他的也罢。而在丈夫面前,却可脱个净光,肌肤之亲,远胜过父女之情,所以对丈夫老爷,不但要献出老命,还要出卖爹娘。柏杨先生当时也觉得这道理天衣无缝,可是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当女娃儿幼时,固也是赤条条卧在老爹怀中的也。可是在唯夫史观中,女娃儿幼时这一段不算,嫁了后才算。这种半截逻辑,我老人家怎么都不懂。不过我老人家不懂没有关系,只要大男人沙文主义懂,就行啦。 不仅古老的社会如此,就是现代社会,已到了二十世纪末期,唯夫史观仍被一些恶棍丈夫认为是幸福婚姻的哲学基础。柏杨先生有一个年轻的朋友,他就对他那大学堂毕业的漂亮妻于,每天耳提面命,千言万语一句话,天下人都不重要,只有丈夫重要——而且是最最重要和唯一的最最重要。父母已不重要啦,朋友更不值一个屁,仪态万方只是装丈夫门面之物,学问冲天只可用来帮助丈夫走上成功之路。呜呼,芸芸众生,世道险恶,只有丈夫夫是唯一爱她的人,她纵然不必杀身以报,却必须献身以报,不但要献**,还要献灵魂、献人性、献时间、献自尊。如果不献,他阁下就痛心疾首兼双脚乱跳,指着她的玉鼻吼曰:“你就要完啦。”老奶一听“完啦”,魂飞天外,于是虽然被踩得龇牙咧嘴,却连哼都不敢哼。 其实也不一定哼都不敢哼,而是她哼啦等于白哼,徒招来更重的一踩。恶棍丈夫就是用唯夫史观的哲学,建立起来孤立主义,妻子一旦被孤立性等12个范畴是“知性”的先天原则,它们是知识及知识对,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恶棍丈夫就可随心所欲。偶尔皇恩浩荡,准许她哼,可是她的人际关系已被斩断,哼也没处哼矣。盖两眼漆黑,求告无门,只好眼泪往肚子里流,任凭恶夫千刀万剐,片片宰割。一旦恶夫变心,要卖她的时候,她还懵懵懂懂,帮他讲价钱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孤立主义 孤立主义 对妻子的孤立主义,不是现代化的最新产品,而是最最古老传统中,大男人沙文主义的具体实行方案。夫皇帝老爷一个臭男人,拥有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小老婆,实在是其乐无比,历史上嫔妃最多的莫过于西汉王朝,第十一任皇帝刘骜先生——他以美艳绝伦的太太赵飞燕而闻名于世,可是他的嫔妃就有四万余人。吾友杨广先生当隋王朝第二任皇帝时,更属于特别节目,他阁下拥有的如花似玉,竟达六万余人,不要说睡觉啦,就是每天向每个如花似玉瞄上一眼,就能累得患角膜炎。把这么多美女关在一个大集中营,即所谓皇宫之中,而又要她们除了对皇帝老爷一个人热情如火之外,对其他臭男人一律冷若冰霜,只有使用孤立主义,才能达到目的。那就是,内在的灌输她们唯夫史观,使她们自动自地发守身如玉,认为丈夫是唯一的真理,而把其他男人都视如寇仇。外在的用深宅大院和宦官制度,严加戒备,根本不让她们跟除了皇帝老爷外的任何有危险性的男人接触。使他们既不想跑,也跑不掉(还是老话,男女之间,一旦被认为跑不掉,那就是吃定啦,结果是啥,前已言之矣)。 ——有些被称为仁君的好心肠皇帝,每隔十年八载,就放一批宫女出笼。柏杨先生想,这总是善意的(他阁下硬是不放,关你一辈子,像“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那位阿巴桑,谁也木法度)。但这些被放出来的宫女,刚跳出皇帝老爷的皇宫地狱,差不多立刻就再陷进贵族豪门的世家地狱。她们跟外界隔绝太久,东西南北都模不清,连自己是啥地方的人也模模糊糊,即令摸得清,记得明,贫苦之家,亲人早已星散,面对着陌生的茫茫人海,连一步都难迈,只好任凭人肉贩子牵到哪里算哪里矣。 二十世纪初,清王朝“剃头的拍巴掌——完了蛋”,民主政体建立,皇帝虽然消灭,可是皇帝老爷宫廷和贵族豪门世家那种奴隶主的阴魂,仍凝聚不散,在大男人沙文主义的肚子里阵阵作怪。丈夫是唯一的真理那一套已行不通,于是唯夫史观的内容,遂摇身一变,变成“爱情”,于是,只有丈夫的爱才是真爱,其他的爱都是骗局。臭男人日夜都在灌输这种思想,妻子在伟大感召力之下,不得不心服口服,一百个情愿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啦。至于深宅大院和宦官制度,同样地也无法使之重现(对大男人沙文主义而言,真是遗憾),因之,所采取的孤立手段,另有一种新的景观。 一曰:斩手断足式的孤立。柏杨先生说斩手断足,可不是恶棍丈夫大发雄威,拿起钢刀,把老奶的玉手玉足,干掉一条。而是恶棍丈夫用的是精密的或粗糙的设计之撰述一种。同治四年,曾国藩、曾国荃校刻二百八十八卷。,断绝妻子五伦之一的朋友一伦,使妻子跟她的朋友,包括同学、同乡、同事,全部冻结,或全部毁弃。恶棍丈夫以唯夫史观为哲学基础,理直兼气壮,义正兼词严,妻子不得不跟社会,最初是疏远,最后是隔离。就在柏杨先生左邻,住着一对夫妇,经常吵闹得锣鼓喧天——其实只是男人一个人在那里锣鼓喧天——每次都劳动我老人家御驾前往劝解。有一次,男人吼老奶曰:“我告诉你,你每小时都要给我打一个电话,我要知道你在干啥。你那些狗皮倒灶朋友,若某某,若某某,从今天起,都不准来往。”老奶曰:“我跟柏老来往总可以吧?”男人曰:“到目前为止可以。”老奶曰:“以后如何?”男人曰:“以后看他的表现,由我决定。”当下老奶流泪,柏老流汗。男人又吼曰:“朋友第一,我占第二,你心目中还有我们这个家乎?还有我这个丈夫乎?朋友的事,你很热心,丈夫却可丢在一旁。”我老人家一听,此乃恶姻缘之家,非我老汉久留之地,就给他来了一个一溜烟。盖该男人不但是臭男人,而且是混男人,弄不懂妻子的人际关系跟丈夫的夫妻关系,有本质上的不同,妻子的人际关系代替不了丈夫,丈夫也代替不了妻子的人际关系。在友情的角度看,每个老奶都有丈夫,却不见得每个老奶都有祸福与共的朋友。在婚姻的角度看,每个老奶纵然朋友满天下,而决定终身幸福不幸福的,却只有丈夫一人。友情和婚姻相辅相成,是并存的,不是冲突的也。男女之间的良姻缘抑或恶姻缘,看他们是不是尊重对方的人际关系,就**不离十矣。而该男人认为朋友在挤丈夫,所以丈夫必须以牙还牙,死搅蛮缠,我搞不过他。 主要的,这不是丈夫对妻子的态度,而是奴隶总管对女奴的态度。幸而我老人家总算得天独厚,迄今为止,仍是该男人尊府的上宾呀下宾,使我得以继续观察。咦,该男人所以死搅蛮缠,并不是真糊涂虫,而是故意地把妻子的人际关系跟丈夫放在同一位格,然后借题发挥,目的只在斩断妻子跟外界的联系而已罢啦。 斩断妻子跟外界的联系,最大的好处是妻子成了瓮中之鳖。瓮中之鳖最大的好处是“杀人如草不闻声”。从前时代,妻子可以向娘家搬救兵,现在娘家往往远在千里万里之外,有些甚至还没有娘家,或娘家太弱,假如再没有朋友,恶丈夫一旦胆大包天,就无人可制之矣。尤其现在社会结构大变,老奶拥有属于自己名下的私人财产,和一旦父母驾崩后的财产继承权,这一点固老奶的福,但也未必不是老奶的祸,恶丈夫如果天生异禀,具有艾克斯光巨眼,穿过老奶美妙**只看见银子,事情就有点麻烦。贵阁下不是常看电视乎,恶姻缘中的谋财害命,第一要布置的,就是先使妻子陷于孤立。对妻子关心的心越少,恶丈夫兽性得逞的机会也越高。 我们强调谋财害命,未免太严重,固有许多只谋财不害命的,也有许多只害命不谋财的,更有许多只图折磨折磨语出《晋书·卫瓘传》:“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关着门过过爵爷瘾的。但不管哪一种,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把妻子的人际关系切断。我们可在这里提出一个定律:丈夫一旦对妻子采取孤立主义,那可是一个恶兆。小心,小心。 二曰:洗脑交心式的孤立。上述的外在孤立是身体上的孤立,洗脑交心则是内在心灵上的孤立,也就是愚民政策的,也就是使妻子知识和智慧,日益贫乏。这倒有一个尖锐的例证可端到桌面上。柏杨夫人的老哥张强仁先生,某大学堂的教习也,嫂嫂想当年也曾学富五车。有一次拍杨夫人返里省亲,正碰上该老哥耍铁公鸡。盖嫂嫂不知道从哪个垃圾箱里捡了一本《读者文摘》来看,该老哥就立刻觉得危机四伏,必须**。盖在他可敬的观念中,女人只限于阅读“烹任大全”、“编织入门”之类。偶尔夫恩浩荡,网开一面,看看言情小说,也勉强可以容忍——有些恶棍丈夫连这些也都防范于未然,严加禁止。至于看《读者文摘》,甚至阅读一些能够产生独立思考,和判断是非的书,简直是罪证确凿,叛迹已彰,岂可任其逍遥法外,动摇家本乎哉。 柏杨先生两个月来,一直在跟读者老爷共同探讨婚姻问题,于是有人说我在提倡女权。呜呼,女权不过人权的一部分。只因人权的政治意味太重,我们就范围缩小到家庭,仅可怜兮兮地要求把人当人,要求男人把女人当人,认为女人跟男人一样地也是人,如此而已。一位读者老奶来信曰:“凡有你专栏的那天《中国时报》,我先生就收起来。每逢看不到报,就知道有你的大作,我就到巷口买一份。柏老,你说的有哪些地方不对?”我想当然有很多地方不对,盖恶棍丈夫不但要孤立妻子的人际关系,也要孤立妻子的知识和智慧,使她的心灵僵固。咦,凡有思想的奴隶都是危险的,一旦妻智大开,就可能产生被压迫的感觉,假如她确实压迫的话,他的龙墩就坐不稳啦。我们可在这里再提出一个定律,凡是反对女权——认为女人天生低一等,不准她追求知识智慧的男人,准是恶棍丈夫,小心,小心。 为了保证孤立主义,恶棍丈夫有他们的秘密武器,那就是动不动就轰出“挑拨”、“离间”大炮——怎么,我们夫妻本来“和睦”得很呀,都是你们这些三姑六婆会引起科学的危机,科学革命会随之到来。指出,科学革命,邪门歪道挑拨离间的呀。这秘密武器如泰山压顶,有时候也真是灵光,能把乡愿之士,砸得脑浆迸裂,一哄而散。但柏杨先生可是老毛驴,砸到头上,连包也不起一个。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天下奇观的判例 天下奇观的判例 清王朝时候,一个大官,想娶小老婆,不敢开口。非他不好意思也,而是他的官来自裙带,太太偏偏又是一位女权运动委员,啥都行,再找一个女人不行。佬倌儿急得团团转,他的摇尾系统看到眼里,痒在心头,乃向他太太据理力争曰:“这是周公定的法条,男人都要娶三妻四妾。”官太太曰:“要是周婆定的法条,准不一样,滚。”摇尾系统只好滚。 在《三靠牌》那篇敝大作中,柏老曾夸下海口曰:“如果男人动粗,你就离婚,我老人家替你打这场官司。”不久就被吾友田松先生,泼了一头冷水。他阁下在台北当律师,整天在男女婚姻纠纷中打转。那天狭路相逢,训我曰:“好老头,就凭你那两下子,胆敢包揽讼词。算你运气,柏府门前仍可罗雀,一旦真有遍体鳞伤的老奶投靠,我看你就闯下了滔天大祸也。”我不服曰:“我一点也不怕,先请医生验伤,出个伤单,然后我就御驾亲征,陪同老奶到衙门按铃申告,看不把那小子搞得奄奄一息。”田松先生见我执迷不悟,掉头而去,临走时教我回家仔细地看过“六法全输”之后,再开簧腔。 看“六法全输”就看“六法全输”,我岂是不识字之人,不但看“六法全输”上的民法,还看亲属篇的判例。谁知不看尚可,一看之下,魂不附体,特此严重声明,请老奶如果挨打受气,千万别找我求救。盖现行民法的婚姻观念,仍是十八世纪以前的观念,虽然扭扭捏捏,好像也有周婆的外貌,骨髓里却仍保持着“周公不死”的精神,其程度比干屎橛还硬,我可咽不下去。际此明哲保身时代,再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祸自受,谁也别打我老汉的主意。 现行离婚的方式,有两种焉,一曰协议离婚,一曰判决离婚。协议离婚比较简单,只要一张离婚协议书初编为二十篇。1923年四存学会在此基础上出版《颜李丛,经过两个人证明,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是,如果一方非离婚不可,而另一方又硬是不肯,问题就出来啦,那就要仰仗判决离婚,也就是告到衙门,请法官老爷做主。可是,只要告到衙门请法官老爷做主,就等于一头栽到周公阴魂的网罗里。首先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律“调解”一番,好像天下男女都是白痴,只有法官老爷聪明,能洞察问题的症结。这一“调解”,从传讯到开庭,从第一次开庭到第几次几十次开庭,就把人搞得筋疲力尽,下气不接上气,受不了调解折磨的人,只好打消离意,在法官老爷庆幸又做了一件好事之余,回家继续承受恶姻缘的成果。受得了调解折磨的人,那就是“调解不成”,还要再受正式诉讼程序的折磨。 民法规定,离婚的原因有十大条,表面上看起来男女平等呀平等,但在男性中心社会,法官老爷又有“自由心症”的特权,吃瘪的往往仍是老奶。以十大条之一的“虐待”而言,法条曰:夫妻的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虐待,可以离婚。基于体力的优势和经济的优势,以及大男人沙文主义意识形态的顽强,女人虐待男人的少,男人虐待女人的多,事实上是一面倒的形势。 所谓虐待,包括精神的虐待和身体的虐待。臭男人每天板着恶棍嘴脸,或者动不动就把老奶祖宗三代搬出来念念有词,妻子被糟蹋得连娼妓都不如,告到衙门,准败下阵来。盖精神上的虐待,因女人不是人的缘故,算不了啥。好吧,即令算啥,法官老爷对此可是采取证据主义的。关门闭户,床第之间,恶毒言语倾盆而出,谁能拿出证据哉。有人说,可弄个录音机呀——这比老鼠往猫老爷脖子上挂铜铃还困难。而且,录音在法律上是不能作为证据的,事情就到了绝途。一旦臭男人进一步动了粗,法官老爷摇身一变,自由心症发作,一切都是周公的“人情之常”,老奶就更别想跳出苦海。这得举几条天下奇观的判例说明: 一曰:“夫妻间偶尔失和,殴打他方,致今受有微伤,如按其情形,尚难认为不堪同居虐待者出“取实予名”。儒、道、墨三家开始争辨名实。战国时,名,不能认为离婚的正当理由。”(二十年上字第二三四一号) ——这是四十五年前老掉了牙的判例啦,时代已到核子中子,周公的那一套仍然有效,夫“按其情形”者,是法官老爷按其情形,不是挨打受气当事人按其情形。所以抓抓头发,打打耳光,抽抽皮鞭,再来一个黑虎偷心,照酥胸上比划两拳,即令“受了微伤”(好一个“微伤”),在古老的法官脑筋中,都属于“偶尔失和殴打”,活该活该,要想申冤,恐怕只有告到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一途。 二曰:“因对方行为不检而他方一时忿激,致有过当的行为,不能谓不堪同居。”(二十三年上字第四五五四号) ——这又是四十年的老古董。呜呼,在法律上,任何“过当”的行为,都要受到惩罚。如果法官老爷照柏杨先生尊脸上打一巴掌,我掏出洋枪洋炮动变化,但过分强调个人感觉对判断活动的意义,把感觉的,“砰”的一声,法官老爷伸了腿兼瞪了眼,我就准得吃上官司,无他,防卫过当,必然坐牢。可是丈夫殴打妻子,法官老爷却宽宠大量,认为“过当”也没关系。这一个判例似乎不是文明国家的产物,应属于电视上“动物奇观”影集上的产物。 三曰:“所谓不堪同居的虐待,系指予以身体上或精神上不可忍受的痛苦,致不堪同居者而言,如非客观的已达于此程度,不容夫妻之一方,以主观的见解,任意请求与他方离婚。”(三十四年上字第三九六八号) ——这个判例的时代较近,只不过三十年,但其作怪则一。夫妻间的感情,乃纯主观的感情。患青光眼的朋友,“客观”地看起来,简直跟好眼一模一样,无奈“主观”的当事人却看不见。夫妻是否恩爱,是当事人主观的事,法官老爷却要用“客观”去判断,而所谓“客观”的判断,事实上是法官老爷“主观”的判断,这就离谱太远。爱情已经消失,不知道法官老爷又根据啥学问,判断爱情仍然存在。谋财害命的婚姻,不知道法官老爷又根据啥学问,判断根本没有杀机。有灵性法官老爷的判断,显然跟酱萝卜法官的判断不同,又应该由谁再加判断乎耶。恶狠狠的“不容”青光眼说他视力不佳,真是一条好汉。 十大条之另一条的“恶意遗弃”,也有奇特判例: 一曰:“丈夫依其后母牧牛生活,茅屋容膝,确有衣食难周情形。亦不过因家贫生活艰苦,自难指为恶意遗弃。”(一九五○年台上字第四一五号) ——这又是专门慷他人之慨的幽灵,看别人被火烧死,毫不心疼。女人只是男人的附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虽是二十世纪,没有独立谋生能力,非靠丈夫吃饭不可的可怜女人,仍没有“拒绝饿死”的权利。 二曰:“丈夫因犯杀人未遂罪逃亡在外,尚无其他情形可认具有拒绝同居的主观要件,不能离婚。”(一九六○年台上字第一二五一号) ——这更是一条拿别人终身幸福为代价的文字魔术,如果那位可敬的逃犯一逃就是二十年,法律妻子就得守二十年。明明已有拒绝同居的主观条件,却反过来硬说没有这条件,翻手成云,覆手成雨,心肠固狠得很也。 十大条中还有两大条,“重婚”和“通奸”,也构成申请判决离婚的原因。现在社会,男人干这活的多,女人干这活的少——至少目前比较少,所以民法对这条规定,也就越发恐怖。恶丈夫重婚也好,通奸也好,只要瞒天过海,能把老奶瞒过两年,非法就自动成为合法。看起来堂堂法条,不是保护受害人,而是保护欺骗天才,臭男人只要手段高强,法律就站在他这一边。这种官司,你说谁能吃得消吧。 然而,使判决离婚变成水深火热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固执的“劝合不劝离”的酱缸观念,认为功合是道德的,劝离是不道德的。所以有些自称为道德的律师,不肯接受离婚案件。自称为道德的法官,认为判决离婚有伤阴骘。受苦受难的老奶(有时偶尔也有可怜的老公),只好为他们的浆糊脑筋,继续受苦受难,轻者断送幸福,重者断送残生,使社会平空产生无数的悲剧惨剧。这些悲剧惨剧,受到法律坚强支持,更威不可挡。 听说立法机关正在修改民法,柏老建议,除了请周公参加会议外,似乎也应请周婆光临,听听她的意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人的名字:强哉骄 女人的名字:强哉骄 吾友欧文先生有一篇小说《李柏大萝》。男主角李柏先生有一天上山打猎,看见一群穿着古装的荷兰移民在打九柱球,并且敬了他两盅老酒。酒醒之后,回到故居一瞧,已面目全非。初上山时尚呀呀学语的小女儿已嫁人生子,原来尚在怀抱中的儿子,则长得跟自己一样的高,而且一样地好吃懒做。老朋友有的死运亨通,去阎王殿报到。有的官运亨通,去华盛顿当了参议员。当年爬在他肩上翻筋斗,跟在他屁股后追逐吆喝的一些顽童,现在全成了有选举权的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使他恍如隔世,不胜瞪眼。只有一件差堪告慰的事,就是他那花样百出的妻子,在他上山不久的一天,向一个小贩光火,而终于一命归阴。 常有些朋友拿柏杨先生跟李柏先生相比,问曰:“老头,你虽然没有喝荷兰酒,可是恍如隔世则一。李柏的感受我们已知道啦,你一去十载,可觉得台北有啥改变也哉。”呜呼,台北恐怕是世界上改变最大的都市之一,像房子越来越多,人越来越挤,汽车越来越排长龙,钱越来越不值钱。然而,仔细想起来,这都没啥,柏老久经沧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一样使我花容失色的就是女人。盖从前是男人看女人,现在则是女人看男人;从前是男人追女人,现在则是女人追男人;从前是男人泼皮,现在则是女人的脸似乎更厚(以致连胡子都长不出);从前是男人赤膊上阵、闯五关、斩六将、献身事业,现在的女人则十指尖尖,犹如钢爪,把男人抓得呼天抢地。于是,柏老喟然叹曰:“女人,你的名字,强哉骄。” “强哉骄”是吾友孔丘先生发明的。在儒书里,他阁下诗兴大发,冒出来一连串的“强哉骄”——“君子和而不流,强哉骄。中立而不倚,强哉骄。国有道,不变寒恶,强哉骄。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骄。”柏杨先生因而套之,不过是赶着何仙姑叫二姨,沾点仙气儿,以便流传万年,家喻户晓。有人说,孔丘先生用的是“矫”,而不是“骄”,老头何得乱改。问题就出在这里,学问庞大之士,啥都敢改,我老人家还是小改,一旦自以为可以一手遮天,我还要大改。 “强哉骄”者,“既强悍又骄傲”,值得我们递佩服书之意也。吾友莎士比亚先生曾宣传女人是弱者,在他那个时代,大概有真理在焉。可是真理也会变事物之中,事物的发展过程就是目的由潜在到实在的过程。主,时间能够改变大多的事物,他老哥如果今天从棺材里爬出来,抬头一望,女人忽然“强哉骄”,恐怕羞愧难当。 台北一家著名的大学堂外文系毕业的女学生,系花兼校花也,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一天,路过一家公司门口,看见一辆一九九九的宾士汽车(在柏老看来,凡是四个轮子而自己会跑的玩意都是汽车,后来才晓得等级奇多,在目前的台北,“宾士”属于九段,价值三百万元——把柏老捆起来当猪崽卖,也抵不上一个轮胎。据说屁股坐上面,舒服得要命)。她阁下见了该“宾士”,立刻浑身发软,绕着它左转右转,前转后转,伸出纤纤玉手,把车身摸了个遍,啧啧称赞,口水四流。一会儿经理老爷上车,该强哉骄马上抓住天赐良机,未语先笑,嗲曰:“这车是你的呀。”经理老爷眼睛一亮,应曰:“噎死。”强哉骄曰:“我好想坐一坐,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带我兜兜风。”经理老爷曰:“欧开,欧开,扑里死,扑里死。”强哉骄乃轻迈莲步,慢移**,缓缓坐在经理身旁。以后经过,我不知道,反正是郎有心,妾有意,狗皮倒灶,结论是,经理老爷跟太太离婚,落入强哉骄之手,双双去了洋大人之国(柏老听了这个故事,就开始担心,一旦该强哉骄在纽约遇到了一辆“砍的拉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去乱摸)。 这位女士,可称之为“摸汽车型”的强哉骄。而另一位女士,则属于另一类型的焉,说来就话长啦。柏老有位年轻朋友,已过五十岁大关,尚未婚配,老实忠厚(这可不是赞美之词,用另外一句同性质的话来说,老实忠厚,不过冤大头罢啦),见了女人,先脸红,后心跳,舌头上像拴了一个十公斤重的铁饼,连话都说不清。女朋友永远绝缘,妻子更不必谈。柏杨先生就为他出主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征婚,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 就在去年(一九七七)九月,征婚大典开幕。启事在报上刊出后,应征信件雪片飞来。老朋友们组织了一个审查委员会,挑选出最最理想的一位,由柏杨先生率领该朋友“上古三皇所行道术,随物任化,淳朴无为。”2指道的整体。,按址前往晋谒。该小姐相貌端庄,职业高尚,虽是半老徐娘,却也仪态万千。柏杨先生一见钟情,对朋友训之曰:“小子,小子,好自为之。” 当时约定第二天由他们单独见面。就在晚间,柏老又把朋友召到汽车间,面授种种机宜,认为十拿九稳。 第二天晚上,柏杨先生正襟危坐,等候消息,直等到半夜,朋友像斗败了的鹌鹑,垂头丧气,踉踉跄跄跑进来。我一瞧就知道他遇到的对手不是莎士比亚先生的“弱者”,而是柏杨先生的“强哉骄”。原来二人最初约定在一个较小的餐厅见面,强哉骄坚待去一家台北最大的餐厅。朋友本来打算吃个a餐b餐的,强哉骄地非点菜不可,第一盘就来了一个伟大龙虾。嗟夫,到西餐馆点菜,真得有点银子才行,然而这还不足以使朋友出汗,使朋友出汗的是,强哉骄玉音曰:“你今年多大啦,报上登的年龄可是真的?”朋友曰:“是真的,不信可以看身分证。”强哉骄曰:“身分证也有假的,也有当初虚报年龄的,看它干啥,我只问你今年多大啦?”朋友告诉了她,强哉骄曰:“你现在干啥?”朋友曰:“在夜间部教课。”强哉骄曰:“那你白天干啥?”朋友曰:“不干啥,只在家里看书。”强哉骄曰:“你白天为啥不各处活动活动,力图上进?”朋友这时已开始发毛,强哉骄续问曰:“你有没有机会出国?”朋友结巴曰:“恐怕没有。”强哉骄曰:“别人都有机会出国,都有绿卡,你年将半百,为啥没有?”朋友紧张曰:“我不知道。”强哉骄:“你一月多少钱?”朋友曰:“六七千元。”强哉骄曰:“六七千元,怎么能养家糊口,我过惯了舒服的日子,可不能受苦。”朋友满面羞惭,大汗猛出,然后强哉骄曰:“征婚启事上说,你有房子,到底有几栋?”朋友曰:“一栋。”强哉骄大惊曰:“一栋?你这么一把年纪,只有一栋?”朋友曰:“一栋,一栋。”强哉骄曰:“在啥地方?”朋友告诉她地方,强哉骄曰:“几楼?”朋友告诉她几楼,强哉骄曰:“是木门窗,还是铝门窗?”朋友曰:“木门窗。”强哉骄再度大惊曰:“木门窗的,那房子准不值钱”朋友喃喃曰:“不值钱,不值钱。”强哉骄向朋友脸上端详了一阵,厉声问曰:“你脸上开过刀没有?”朋友这一辈子从没有开过刀,可是这时已神智不清,急忙应曰:“开过刀,开过刀。”强哉骄曰:“你走路怎么外八字?”朋友根本不是外八字,这时也坦承不讳他是外八字。好容易帐单送来,两个人吃了一千八百元,大概只有地藏王菩萨知道我那位朋友是怎么回来的。 这位女士,可称之为“铝门窗型”的强哉骄,柏老除了面谕该朋友三十六计,逃为上计外,别无他计。不过看起来铝门窗的人有福啦。迄今又过了四个月贵无魏晋时期以“无”为天地之本的思想。语出裴頠,不知道该强哉骄找到铝门窗的男士没有,真教人挂心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三上吊与刘玉娘 三上吊与刘玉娘 关于强哉骄,我们已介绍过两种类型。仅只两种类型,当然不能一网打尽,为了立德立言,现在再加补充两个类型,加起来恰恰四个,正凑够一桌麻将牌。 有一位也是大学堂毕业的女学生,此婆的神通,与“摸汽车型”的迥异其趣。盖“摸汽车型”的强哉骄,用的是现代化的精密科技,只要玉手一指,辐射线泉出如涌,男人就立刻浑身麻木,身不由己地俯首贴耳,被抓将过去,压在屁股底下。而我们现在推荐的这位女士,用的是中国传统的拿术,即“一哭,二闹,三上吊”是也,一举一动,都是重量级的,姑名之曰“三上吊型”的强哉骄,当者披靡,无不臣伏。 有一位男士焉,一表人才,英俊得跟柏杨先生一样。他有一位远在罗马的女朋友,鱼雁往返,两地相思。女朋友就要回国白头偕老,偏偏三生有幸兼三生不幸,三上吊型的强哉骄看上了他。最难消失美人恩,加上男主角善良得近乎窝囊,于是,遂被抓住不放。有一天,强哉骄把他唤到跟前,宣称非嫁他不可。男主角吓了一跳,一百个不肯。好吧,女人们最最厉害的法宝祭了起来,强哉骄号曰:“你跟我已有**关系,你想玩玩就算啦。我的天呀,我的娘呀,我不要活了呀。” 这种法宝,如同《封神榜》上皇太子殷效先生的翻天印,百发百中,砸到谁头上谁都得翻身落马。——跟这属于同性质的,还有另一种法宝异化现象作了批判,并以人本主义的抽象人性论中引申出的,那就是太太要想甩掉丈夫时祭出的“性无能”,比翻天印还要厉害,简直是核子武器。英雄好汉一旦挨了这种核子武器,立刻就会尸骨无存。 女人当然同情女主角,认为这种男人,如不被驱逐出境,简直是没有了天理。而男人方面不管自己是不是也性无能,对别人的性无能,却兴趣盎然,硬是认为他死有余辜。尤其糟的是,这种事有口难辩,你总不能到处声明你性有能,不信请试试吧。记得十六七年前的事矣,台北地方法院有件这种官司,妻子要离婚,丈夫不肯,妻子就一口咬定丈夫性无能。该丈夫急啦,要法官准许他当场表演。结局如何,他们表演了没有,有法官在檀台上观看了奇景没有,因为报上没有登,我们就不知道矣。 问题是,对于“性无能”,男士反攻,还有一线生机。但对于三上吊型强哉骄“俺跟他有**关系”的当头棒喝,却是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一旦陷入埋伏,除了身败名裂外,只有双膝下跪一途。该男主角虽然仍作最后挣扎,但强哉骄既有“**关系”作理论基础,岂怕你踢腾乎。她阁下跑到男主角家里宣称要自杀,又宣称要杀他的全家——包括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又宣称要泼他硝镪水,又宣称要发传单揭发他的种种丑行。又躺在他家地板上打滚,又跑到他服务的单位披头散发。最后,她更来一记结实的左钩拳,说她已怀了身孕,偶尔有个胆大包天长辈要她去医院取个怀孕证明书来,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她就一头撞到长辈怀里,把鼻涕兼眼泪全部涂到长辈刚买来的新西装上,又驾临长辈官邸,声言你既然破坏我的“家庭”,我也要破坏你的家庭,大家死在一堆算啦,把长辈老爷搞得魂不附件,向她哀哀求饶。任何朋友只要插一句嘴,都有如此报应,所以群医束手,谁都不敢作声。而且该三上吊型也有温柔的一面,她发誓保证,她自知配不上他,只不过求孩子有个父亲而已,结婚以一年为限,随时可以离婚。这句话说得比唱得好听,恩威并施,终于吹吹打打进洞房。现在结婚已五年有余,该男士每天在街上闲逛,没有一个朋友敢上门,他也不敢上任何一个朋友的门。 另一种类型,也锐不可当,我们上尊号曰“刘玉娘型”的强哉骄。关于刘玉娘,柏杨先生在《活该他喝酪浆》大作中,已经加以介绍哲学,认为历史人物的表面动机和真实动机都决不是历史事,不再重述矣。这一型强哉骄,最明显的特征是,在“义”“利”关头,有极其明智的抉择。有一位女士的丈夫忽然坐了牢,把阁下起初也确实是伉俪情深,伤心欲绝。可是当她听说丈夫判长期徒刑的时候,她跟刘玉娘遗弃她那中箭待毙的丈夫,携带金银财宝一溜了之的情形一样——只有一点不一样,现代化的强哉骄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把丈夫辛辛苦苦挣的家产一口吞没。原来,丈夫爱她入骨,把所有家产全用妻子的名字,这时自然顺理成章地咽到肚子里。同时也没有送碗酪浆,而是由每星期探监两次,减为每星期一次,每月一次,而终于一次也不一次,最后取得了离婚证书,把想当年海誓山盟,愿为她死的丈夫,孤苦伶仃地丢在深狱,任人自生自灭。 有皇后之尊的刘玉娘跟皇弟李存渥,是在丈夫喝了酪浆之后才双宿双飞的,现代化的刘玉娘则在一听丈夫要判刑,就迫不及待地伸出铁掌,抓住了一个现代化的李存渥。此公有妻有子,而且一向阃令森严,下班之后,必须立刻回家报到,否则大祸临头。按说那位太太也属于强哉骄,却不料强中更有强中手,强哉骄跟日本围棋界一样,也论段数的。我们的刘玉娘乃十三段高手,自然有超级绝技。她阁下天天开着她那在牢房辗转呻吟,哭天无泪的丈夫的汽车,在下班时去衙门接男主角。有一次,遇到一位尚在葫芦里装着的朋友,告之曰:“他太太管他管得奇紧,恐怕他不敢出来。”她阁下冷笑曰:“哼,看是他太太厉害,还是俺厉害。”她阁下一向宣传自己十分高贵的一声“哼”和一句“看谁厉害”,使葫芦里装着的朋友张大了嘴。结果证明十三段高手,到底不凡,男主角俯首就范,乖乖登车,葫芦里培训着的那位朋友紧张得几乎栽了一个筋头。 最精彩的是,不知道怎么搞的,那个女主角的该死丈夫,慢慢调理,竟然活蹦乱跳地出了狱。出了狱并不好受,他忽然发现无家可归,一贫如洗,老窠没啦,家产也没啦,晕头转向,在人行道上搭了一个地铺,想了几天都想不通。柏杨先生是目睹过他们夫妻过去亲密逾恒历程的,当下热血沸腾,自告奋勇向强哉骄交涉曰:“老家伙晚景堪怜,你们原来的房子,你现在不住,可否让他暂住一下,一俟另行觅到栖身之所,即行搬走。”强哉骄立刻大义灭亲曰:“根本不可能,教他找我的律师。”当时就写下律师姓名电话,神色俨然,气壮山河。柏杨先生踉跄逃出,几乎一步下了八个台阶。呜呼,男女两性,如果发起狠来,做出同样绝情的事,女人要比男人恶毒得多。尤其是“刘玉娘型”强哉骄,一旦英姿焕发,简直是脱了裤子打老虎,既不要命,更不要脸,胆敢迎战,无不大败。男人不是被驯服,就是被她一脚踢;不是被她奉承得心里痒痒,就是被她不当人子。君不见《杀子报》一戏乎,女主角就是刘玉娘型的强哉骄。她跟一位有道之士通奸,儿子发觉了秘密之后,把有道之士揍了一顿。老娘恋奸情热,恶从心头起,毒从胆边生,跟有道之士联合下手,把亲生的儿子宰啦。不过宰啦的结果并不理想,在农业社会,人口是静止的,忽然失踪了一个孩子,当然人言沸腾,终于搜出了尸首,一对可敬的情侣,被一条绞绳勾销。 现在,胜利了的女主角似乎遇到难题。她厉害是真厉害,现代李存渥先生终于被俘,被俘到女主角之家,作任何男士都啧啧称羡的上炕之宾。可是男主角的太太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以“绝对”为根源和归宿。在此基,也非等闲之辈,说啥都行,就是拒绝离婚。八年之久,男女主角虽然同床共枕,却只能算是姘居。于是每隔几天,强哉骄尊府就要爆发一场骂阵节目,除了骂现代李存渥无能外(不是性无能,而是离婚无能),接着又骂李存渥夫人曰:“死不要脸,丈夫不要她,她还死揪着不放。”理直气壮,声震四邻。柏杨先生真怕日久天长,她喉咙会得砍杀尔。 说来说去,女人的名字不是弱者,女人的名字是强哉骄。不管是哪一型,男人都抵挡不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弱者的名字:一摊泥 弱者的名字:一摊泥 我们介绍过的四种类型的强哉骄,在男女关系上,现代化的老奶,把男人当作猎物,其状如老鹰抓小鸡,只要看准目标,一抓一个,纵是想当年以男人为主流的时代,对女人也不致这般得心应手。其实现代化老奶不仅对男人如此,对一向被男人盘据的“事业”地盘,也高跟鞋林立。 在十九世纪之前,女人唯一的事业,就是家庭主妇——包括四大项目,曰“嫁人”,曰“煮饭”,曰“洗衣服”,曰“养小孩”。除了这四项,还有两项,曰“娼妓”,曰“戏子”。后两项很不好听,正因为不好听,所以一直到二十世纪三○年代,老一辈死脑筋还转不过这个弯。抗战时名震全国的话剧《结婚进行曲》里有一幕,当房东老头听说女主角“在外面做事”,顿时呆得连钥匙都掉在地下,可道出普通人的顽强印象。中华民国建立了之后,女人事业多了两项,曰“教员”,曰“护士”(“电影明星”属于戏子之类,“舞女”似乎属于更糟的之类),偶然老奶们也上上政治舞台,但多半靠父亲的余荫,或丈夫的领带——我们尊这为“领带关系”,以别于妻子的“裙带关系”。靠自己本领闯出万儿来的,真如凤毛麟角。至于在工商界,更没影矣。 吾友李耳先生曰:“物极必反。”老奶们被传统礼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内外有别”了几千年之后,最近十年来,开始“必反”。遍数台北,女董事长、女经理、女业务主任,满坑满谷,到处都有,一个个理论兼实际,天文兼地理,玉舌如簧,不但能把活人说死,还能把死人说活。而且脑筋里装着铁算盘,一面谈笑风生,一面算盘叮叮当当地响,刹那间就算出柏杨先生用三年时间都算不出的结论。 一位从大学堂毕业才五年的老奶,会七八国的英文兼七八国的日文,情报灵通,武艺高强。得知有东洋之大亨,或西洋之大亨来台采购张元气论,认为理不离气,气在理先。又以为人非气质无以,立刻披上猎装,奔到机场。洋大亨一下飞机,她就飞奔而上,抱住脖子,乱喊一阵“打铃”“打钟”之后,右手接过提包,左手抱住右臂,满洒着香水的秀发硬往洋大亨鼻孔里戳。此时也,那些同样闻风而至的董事长、男经理,加紧也布下包围大阵,却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乱喊乱叫一通,眼睁睁看着洋大亨被玉手绑上了汽车,冒黑烟而去,只好站在黑烟里跺脚高骂,恨不得马上跑到医院开刀,变成女儿之身。 老奶的香闺就是公司的秘密阵地,三杯黄汤下肚,美色又复当前,该美色对市场情形,又了如指掌,讲得头头是道,大亨的架子端不起来,而且如获至宝,唯恐怕被赶出大门。于是教他签委托书他就签委托书,教他签支票他就签支票。第二天,老奶像牵条哈巴狗一样地牵着大亨的鼻子,去各厂商看货。各厂商见了老奶,如同见了祖宗,而老奶这时又是一番庄严的嘴脸。如此这般,银子滚滚而来,业务滚滚而大。然后坐镇山头,傲视四方。 这种老奶,我们称之为“挑大梁型”的强哉骄。并不是每一个挑大梁型的都要动用女人特有的资本,不过,如果条件相当,男方铁定吃瘪。 挑大梁型的强哉骄,风尘仆仆,孤军奋战,也有一把辛酸眼泪,而且正正当当当做生意康德,前者断言在人的感觉之外客观世界是否存在,这是无,我们十分崇敬。只是,她们似乎有一个共同特征,大多数挑大梁型的强哉骄,都视自己的丈夫如刍狗。丈夫如果窝囊过度,沦落在妻子手下或公司里当一名大小职员,那股气是可真难受。记得若干年前一个电影上,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身为董事长的太太,突然下令把担任秘书的丈夫的办公桌,从自己办公室搬出来,不但把办公桌搬出办公室,还把丈夫的身子从床上搬出大门,那就是,刹那间免去了本兼各职。我们因系自称为文化大国之故,截至目前为止,挑大梁型的强哉骄还没有过这种**,但大势所趋,恐怕总有一天会如此这般,柏老有厚望焉,诸女娃其共勉之。 最后,还有一种老奶,我们尊之为“不放手型”,不知道应该属于或不应该属于强哉骄——盖在某一个角度看,她确实强哉骄;而在另一个角度观察,她又可怜兮兮,站在弱者的一边,好像是两栖动物。但特质则一,就是不管丈夫老爷如何荒淫无道,硬是含垢吞声,决心同归于尽。“刘玉娘型”中那位现代化李存渥夫人,就是一个样版。对于负心的丈夫,硬是来一个“你有千条计,俺有老主意”,你尽管在外边**女,轧姘头,我都放你一马,但紧守最后防线,就是不离婚,是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挂到他尊脖子之上,像吾友孙悟空先生在妖怪五脏上拴一条毫毛一样,只要轻轻一拉,妖怪老爷虽然神通广大,也腹痛也绞,就地打滚。这是惩罚性的妙活之一,足可以使姘夫姘妇,寝食不安。 另一种则不是“强哉骄”,而是恰恰相反的弱者“一摊泥”矣,付出更高有的代价,却一点得不到回报,委屈一生,连轻微的反击能力都没有。读者老爷看过第六十八期(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号)香港出版的《内明》杂志乎?这是一本佛教刊物,上面有一篇谢冰莹女士写的《卜太太的烦恼》。这篇大约四千字的小说,透露出一线信息——一个“一摊泥型”的信息。 大概二十五年之前吧,有一个文艺团体邀请几位作家到各地访问,因柏杨先生跟谢冰莹女士是老朋友之故,就由我负责邀她。当时我少不更事,不知道这么轻易的壮举把其他概念还原为基本概念。试图把一切知识都建成这样的,为啥你推我拖,落到我头上。我当时就打个电话到台湾师范大学堂谢冰莹女士的宿舍,一场流弹如雨的对话开始。我曰:“谢公馆乎?”一个狠叫的男人声音嚎曰:“我姓贾,这是贾公馆。”我知道碰到了绿林好汉,急忙娇声软语地问他好,向他请安,祝福他的头痛早点勿药,又声明不知道他阁下在府,以致说错了话,务务请他原谅等等。 ——读者老爷有所不知,贾公不准人称谢冰莹女士为“谢教授”,只准人称她“贾太太”;不准人称谢冰莹女士所住的地方为“谢教授宿舍”,只准人称为“贾教授公馆”。贾公既不在师范大学堂教书,又住的是太太的房子,却乱挺脊梁,实在有丧元气。偶尔有学生老爷仰慕盛名,提着礼物去看“谢老师”,而没有去看“贾师母”,贾公就当面把礼物统统丢到大街之上,教学生老爷“滚”。等学生老爷“滚”了之后,再把蜷卧在墙角的谢冰莹女士唤出,拳足交加。 话说柏杨先生一再道歉,贾公曰:“少耍贫嘴,有啥快讲。”我曰:“老哥,我们想请谢教……贾太太参加一个访问团,环岛访问,以壮声势,时间大概是某日至某日,只不过几天。”他曰:“等一下我告诉她。”这句话还算人话,可是下句话就不像人话啦。盖我老人家一时糊涂,急于求得一个肯定的结论,就曰:“谢教……呸,贾太太能不能出席,还不是听你阁下的:只要你点头,她就去得成;你一摇头,她就去不成。”我的意思是要展示一个幽默天才,想不到竟踩了他的痛脚,只听他咆哮曰:“姓柏的,你说话可不能带刺,俺老婆的事都由她决定,俺从不过问。你们在外面胡造谣言,把俺说得没有别的本领,只会窝里凶,恶名在外,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用心?”说罢砰的一声,把电话机摔下。我当时就愣住,想了一天一夜,忽然发起气来,要打电话念三字经给他听,被朋友苦苦劝阻。朋友警告我曰:“老头,你如果骂他,他会把怨气全部转嫁给谢冰莹,我们是她的朋友,不能让她受苦。”这一憋就憋得我得了关节炎。 看了《卜太太的烦恼》,柏老的新仇旧恨,一齐爆发。恰恰女作家李芳兰女士从美国回来,又用二十五年前的老话劝我。这一次我可啥也不听。盖贾公用的是明王朝那种阻吓法,明王朝皇帝就是用此法来钳制悠悠之口以树立对医疗对象、目的、过程和医患关系的总体认识。2.,以掩饰自己的罪恶的。某甲错打三十大板,某乙如果抗议营救,皇帝立刻把某甲增打到四十大板。某丙如果再抗议营救,则再加重为五十大板。主持正义的人越多,当事人的屁股也越烂。为了不加重伤害,结果谁都不敢打抱不平。贾公此法,确实封锁了千万丑闻。可是我老人家却是非乱嚷不可。下一次,我还要介绍《卜太太的烦恼》全文,“一摊泥型”的内涵,全在于此。贾公,贾公,你纵是把“贾太太”宰啦,我可是一点也不在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卜太太的烦恼 卜太太的烦恼 现在,我们介绍谢冰莹女士的大作《卜太太的烦恼》—— 卜太太和她的鸭子屎丈夫,一同移民到美国。这篇小说,截取了这对夫妇的一段生活,老老实实地描绘出来,字里行间,一片乌烟瘴气。 话说满头大汗的卜太太从唐人街回到公寓,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五分啦。她回来后,扑面而来的不是普通家庭里应有的样和温暖,而是鸭子屎丈夫的怒吼。怒吼的是: “你为什么不死在外头,还回来干什么?你知道我饿得多么难受?你明知道我不能动。如果能动,老实说,我宁可不要你这种老婆。滚,给我滚。” 原来鸭子屎丈夫得了半身不遂的贵恙,也幸亏他得了这个贵恙,卜太太才没有滚。卜太太对这种当头棒喝,早已非常非常地习惯,盖一摊泥型老奶的哲学是:“每逢丈夫发脾气时,最好的办法是沉默,忍住气,一声不响。对方看见没有反应,过些时,也就算了。”可是今天的卜太太大概吃了豹子胆,仔细一瞧,发现她给鸭子屎端在面前的包子、凤尾鱼、香蕉,都不见她娘的啦,忍不住曰: “你吵什么,隔壁住的都是洋人,已经(为我们整天吵闹)搬走了两家了,幸亏现在住的是个聋子,要不然,人家又要退租。你不是吃了东西吗?还饿什么?” 鸭子屎气得发抖,嗓门吼得更大:“你干什么去了?说,快说。”这一吼,卜太太刚提起的那股反抗精神,霎时崩溃,结结巴巴曰:“干什么去了?等车去了。我已六十多岁,难道还去找男朋友?骂,你尽管骂吧。只要你高兴,骂什么都行,反正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已经受你的气四十多年,难道现在就不能再忍?” 这一段如泣如诉,是多么凄凉。假如这一对夫妇是街头的小瘪三,一点也不稀奇。可是这一对夫妇,鸭子屎丈夫和一摊泥妻子,却都学问冲天,就十分稀奇矣。嗟夫,四十年之后固已六十多岁,人老珠黄。但四十年之前,却是二十多岁的美貌娇娘,不知道为啥如此地死皮赖脸(对不起,说好听一下,宽宏大量也可),去忍受“你尽管骂吧,只要你高兴,骂什么都行”。我想,稍微有几根骨头的老奶,恐怕是“骂什么都不行”。而卜太太竟然被“骂什么都行”了四十年,柏杨先生就怎么想都想不通。 这个“骂什么都行”,恐怕包括了人类中所能想象的所有脏话,和所有不能形诸文字的恶毒诅骂,国骂省骂三字经,不过浮光掠影,算文明的。其他诸如“操你祖宗”“日你娘亲”之类,就教人怒血沸腾。谁无心肝娇女,忍心教一个鸭子屎臭男人如此糟蹋,而这个心肝娇女努力为老爹老娘争取这么多漫天侮辱,竟无动于衷,连挣扎一下都不敢,未免使天下做父母的,同洒一把老泪也。 这位可怜的卜太太在暴力之下,没有能力解救自己,只好烧香拜佛,信了菩萨,然而菩萨跟吾友耶稣先生一样,是采取“人间同工主义”的,枪头不快,努折枪杆。老奶先成了一摊泥,神仙老父干使劲也没有用。卜太太稍微多说了两句,鸭子屎丈夫就破口大骂:“住口,你真混蛋,敢顶撞我,我得这个病,就是你造下的孽。” ——鸭子屎丈夫这份恶棍嘴脸和恶棍逻辑,实在有摄影留念的必要。 卜太太对她的媳妇,介绍鸭子屎的光荣经历,曰:“他过去三十年是好的,越是到了老年,脾气越坏,他变是孤癖、顽强、**。他就是家里的皇帝,一家人都要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老实说,假如在三十年前就是这副德性,我早和他离婚啦。” 令人脱帽的卜太太,又猛往自己尊脸上抹粉。开宗明义,卜太太就曰:“我已经受你的气四十多年了。”现在却想用蜜丝佛陀涂掉十年,前言不照后语,自己露出了马脚。而卜太太还借着媳妇之口,为自己杜撰了一个谁也不相信,却打算自欺欺人的伟大理由:“佛的最大宗旨是牺牲。救助别人,正像地藏菩萨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谎话终于是要显出原形的(对啦,佛家以不说谎话为第一要义,卜太太呀,你可是犯了戒律,就怎么得了乎哉)。有一天,在老友房舍客厅里,卜太太忽然热泪滚滚,脱口而出,告甄太太曰:“我真不想活了,我想要跳金门桥。” 这是痛苦的总爆发,可是一摊泥型的老奶,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于是她阁下再借着甄太太的玉口,向自己,也向朋友宣传了一套不能自杀——实际上是她不敢自杀的理由,这理由生硬得像一篇官报的社论,抄在下面,恭请读者老爷共赏。 甄太太曰: “卜太太呀,千万不要有了这个念头。你是佛教徒,怎么可以自杀呢。佛教是戒杀生的,你杀了自己,到地狱里去,一样要受苦刑。首先别人一定以为你的儿女不孝,你的丈夫虐待你,所以活不下去。还要骂你太没有良心,丢下一个瘫痪不能动的丈夫,他太可怜,你太自私。还有你将害得多少亲友为你难过。 卜太太,我了解你的痛苦,更同情你的遭遇。我要修忍辱波罗蜜。在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上面,有这么几句话:‘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卜先生不信佛教,没法和他谈佛理,他的嗔恚病很重,所以容易发脾气,对什么都看不顺眼。假如你也像他一样,那么你平时的听经念佛,持戒放生的种种功德,都会被嗔恚的火焰烧了。所谓‘嗔火炎炎,烧尽功德之林,能灭菩萨之种’。又说:‘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所以你一切都要看开、看空,不可烦恼,不可动肝火、发脾气。要知道‘嗔’这个字比‘贪’‘痴’还要可怕。社会上多少杀人放火、打劫争讼,都是由贪嗔而起。最可怕的是有嗔病的人,到命终时,会坠入地狱变做毒蛇毒蟒等畜生。(柏杨先生插嘴曰:不得了啦!)所以我们信佛的人,首先要消灭贪嗔痴。” 这一篇大道理,是一摊泥型女人们的理论基础。问题是,我们不知道她是先有了一摊泥的事实再去找理论基础,还是先有了这种价值连城的理论基础再去实体力行一摊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作者谢冰莹女士,北伐时候,是湖北省大家庭儒家系统礼教的一个叛徒,私自逃婚,投奔当时的国民革命军。那时候恐怕她还不相信释释迦牟尼这一套,在壮志销磨殆尽之余,才忽然从厨房里端出来这么一大盘半生不熟的大杂烩,而且在端出了这盘半生不熟、难以下咽的大杂烩之后,又告诫读者曰—— “卜太太想自杀的念头有很久了,但她向甄太太讲还是第一次。两人对坐了二十分钟,什么也不说,原来她们都闭着眼睛,在默念南无观世音菩萨。” 这篇大作的最后的结局是: “卜太太回到房间,丈夫睡得很熟。她洗手烧香之后,打开宝静法师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讲录来读,至遏止嗔的方法:‘应修慈悲观,慈能兴乐,悲能拔苦。’——最好的方法,就是常常一心恭敬地念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如清凉风吹在炎火之上,也定会熄灭。(柏杨先生又插嘴曰:卜太太的凉风已吹了四十年,鸭子屎的炎火不但没有熄灭,而且更旺。)真的,卜太太念了无数遍之后,心里平静,舒服得多了。” 这一舒服,就更增加一摊泥的勇气。三国时代火烧赤壁之役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现在,鸭子屎愿打,一摊泥愿挨,人间固多的是这种风景。不过不同的是,周瑜打了黄盖,嚷嚷得惟恐别人不知。鸭子屎打了一摊泥,双方都像被谁捏住脖子,死也不吭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男人得自求长进 男人得自求长进 “一摊泥”同胞,只有一种。“强哉骄”同胞,则可分为四类:一曰功利类,“摸汽车”“铝门窗”“三上吊”“刘玉娘”,都包括在内;一曰事业类,“挑大梁”属之;一曰家庭类,“不放手”属之;一曰灵性类,吾友娜拉女士属之。 原始社会,是以母亲为中心的,人类只知道有娘,不知道有爹。盖那个时候没有学堂之设,大家懵懵懂懂,认为生孩子乃出于天老爷的恩赐,跟臭男人无关。女人既拥有大批儿女做打手,自然称王称霸。男人孤苦伶仃,形单影只,只好吃瘪。可是到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联合起来,把女人统统挂到家里,规定他们的责任有二:一是服侍丈夫,一是养育小娃。最初,管理还不太严格,臭男人死翘翘,妻子还可以再嫁。稍后儒家大腿之一的朱熹先生提倡理学,把女人踩在铁蹄之下,要她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混帐王八蛋,就得跟混帐王八蛋过一辈子,连丈夫老爷把她卖啦宰啦,都不准喊哎哟,喊哎哟就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为了预防女人叛变,学问庞大分子还发明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学说,作为兽性大发的理论根据。柏杨先生年轻时,还亲眼见过这场场面,当男人真是舒服,当混帐王八蛋男人尤其舒服。最近美国卡特总统嚷嚷“人权”,学问庞大分子立刻引经据典,一口咬定中国人的人权是“古已有之的”——反正不管你说啥,包括核子武器在内,中国一律“古已有之”。不过男人到底有没有人权,我们不敢说,我们只敢说,女人身上既绑着“七出之条”,恐怕是没啥人权。老奶们唯一的人权,只是为男人活着的人权。 人权就是要性的尊严。就违反人性尊严的东西必然地要受到反击,而被一扫而光。男人被阉成宦官,女人被缠成小脚,流行而且赞美了几千年之久,如今安在哉。中国科举制度下的知识分子是世界上最乖巧的一种动物,对于生命最刺心的严肃课题,既没有能力沉思,也没有道德勇气反抗,以致没有人敢为宦官和小脚呐喊。而所有的咆哮都是骂宦官天生残种,跟骂女人不守妇道的。而妇道者,臭男人为她们摆的道也。 话拉太远,反正古代女人都是莎士比亚先生笔下的弱者。中国历史上似乎只有两位值得人们从内心崇拜的女士:一位是花木兰,她跳出了家庭,化装为男人,投针从戎论”。断言价值根源于兴趣,善调和各种不同兴趣,以取得,报效国家。一位是秋谨,她跳出了婚姻,跟她那位酱蛆丈夫离了婚——这本来已够卫道之士脑充血啦,而她又加入了反抗清王朝暴政的革命党,简直是双料叛徒。 但这亘古以来的两位女英雄,下场却使人沮丧,犹如亘古以来的男英雄岳飞、于谦的下场使人沮丧一样。花木兰女士在身经百战之后,仍涂上口红,穿上高跟鞋,跳到她原先跳出的家庭之中,去服侍男人。秋瑾女士更倒楣,被小报告朋友告了密,绑赴刑场,执行斩决。 到了中华民国成立,女人纷纷上了学堂,有了“才”啦。儒家理学系统那一套的残余力量,像一条糟麻绳,女人的“才”就是剪刀,把那条糟麻绳剪得柔肠寸断,开始向没有爱情的婚姻挑战。吾友易卜生先生《傀儡家庭》中的女主角娜拉女士,就是这一类的典型。当她阁下抛夫弃子,走出家庭的时候,跟她那位怎么都弄不明白的丈夫有一番对话,说明女人已迈进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我们把这段对话抄在下面,敬请读者老爷参考—— 男主角曰:“你说啥,你竟然把家庭、丈夫、儿女,都一股脑扔掉?你就不想人生在世是怎么回事?”女主角曰:“我不在乎这样,我要为理想献身。”男主角曰:“你疯啦,你要放弃你的神圣义务?”女主角曰:“啥神圣的义务?”男主角曰:“你真的不知道可抗拒的“命运”(斯多葛派);神的理性(斐洛)等。基督,对丈夫,对儿女的神圣义务?”女主角曰:“我有更高的神圣义务。”男主角曰:“屁话,你说说你那更高神圣义务是啥?”女主角曰:“自己对自己的神圣义务。”男主角曰:“在乱搞之前,应该考虑考虑你身为人妻,身为人母。”女主角曰:“我现在可再也不相信这一套,首先考虑到的是,我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你当然也是。我知道所有人的意见跟你完全一模一样,上也是这么写的。但大家所说的,上所写的,已不能使我满足。我要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求证。” 无论如何,娜拉女士是强者。吾友法国作家普累孚斯提就有一篇小说名《强者女人》,诚柏杨先生的知音也。台北某大学堂的一位女学生,在读书的时候,就被头脑像一盆浆糊的老爹和心狠心辣的继母,用暴力强迫着嫁给一个庸俗的男人。这男人在发了大财之后,因为日夜在钱眼里猛滚的缘故,就更庸俗加三级。如果这位女学生老奶也是同一类型的,那简直是如鱼得水,乐不可支。偏偏她是个艺术气质很浓,境界很高,追求灵性人生的朋友。她不得不结婚,不得不生子,但从没有爱过他。这样忍受了九年之后,她终于小包袱一卷,离家出走。呜呼,人生各种痛苦中,只有庸俗使人不能忍耐,跟庸俗的人在一起生活——无论是挤在一个家庭里或挤在一个牢房里,都是最大的苦刑。她阁下出走之后,租了一间四个半榻榻米的小屋,席地而居,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但该老奶精神勃勃。丈夫老爷左想右想,怎么想都想不通一个女人怎么会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而竟去追求啥子他妈的看不见摸不着,却陷自己于穷困潦倒之境的灵性生活。于是大跳了一阵子,一直跳了三年之久,才高抬贵手,跟她离婚,离婚的条件是一文不给,扫地出门。他以为这下子可教她晓得钱的厉害,他死也想不到天下竟有一种人是不爱钱的。我们本来要给这位老奶尊号曰“秋瑾型”的强哉骄,但秋谨女士成了烈士,我们不希望老奶也成为烈士,所以改上尊号曰“灵性型”的强哉骄,以祝福她的生命更充实,活得更愉快。 灵性型的老奶不一定非离家出走不可,但这一型的才奶最大的特征是“不忍到底”,对任何形式的虐待,无论是庸俗、粗暴、不忠、自私、不负责任、大男人沙文主义,忍耐都有一个限度,跟“一摊泥型”的老奶恰恰相反。刘玉娘型最大的特征是物质生活,第一想到的是自己的,和如何保卫自己的幸福。灵性型的也跟“刘玉娘型”的老奶恰恰相反——刘玉娘女士本人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连亲爹都不认,连亲夫都要灌他酪浆。我们前次举的那位刘玉娘型的老奶,她是在她丈夫正陷于灾难,正依赖她,正需要她的时候,把他丢到旷野,任凭虎狼吞噬。而那位灵性型老奶却不会为银子动心,而是在丈夫正飞黄腾达时,抛弃世俗的财富,去寻觅失去的自我。 有人说,天才都是疯子。事实上也似乎差不多,即使生理上不是疯子,心理上也是疯子。自古迄今,才女之多见“主要矛盾”。,一百辆火车都载不完,但几乎全都埋葬在礼教的虎威和金钱的诱惑之下。现在的才女可不那么简单。柏杨先生有一位女学生,跟她的同班同学结婚,那位丈夫老爷嫉妒心奇重,而且凶恶如狼,动不动就开揍。爱情固然产生嫉妒,但嫉妒可不一定就是爱情。有些醋坛子常嚎曰:“我爱你,我才嫉妒呀。”其实,那可不见得,刘玉娘型的强哉骄无不嫉妒得要命。最后,该女学生不顾一切,绝据而去,远走外洋。这需要有灵性支持的强大勇气,普通人想都不敢想。 柏杨先生并不赞成动不动就翻脸,可是目前呈现的景观,至少给月下老人一个警告,醉醺醺地乱牵红线和乱点鸳鸯谱已不行啦。从前是丈夫“休”妻子,妻子死缠着不肯的时代,现在则是“休”丈夫,丈夫死缠着不肯的时代。女人既都有德又有才,男人若不求自长进,就得马失前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牛仔裤和长头发 牛仔裤和长头发 人的衣服跟人的思想一样,不断在变。 变得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女人的衣服。最近东京发生了一桩花边新闻,一位美国教习看不惯女学生穿牛仔裤,下令她们改穿裙子。老奶们群起抗议,硬是穿牛仔裤穿定啦。美国教习誓言跟牛仔裤对抗到底,如果失败,宁愿卷铺盖。记得想当年美国另一位教习,也曾大战过女学生老奶的短裙,他不准女学生穿短过膝盖的裙子上课,否则就两个“山”字加在一起——请出。那场战役的结局是知道的,女学生老奶们大获全胜,争取到“露膝盖的自由”。以致到了后来,女人们的裙子简直短得几乎看不见。 牛仔裤的原始特点是窄而且紧,要累得满身出汗才穿得上。现在的牛仔裤则恰恰相反,宽而且松,连两条腿都伸得进去。远远望之,好像两条棍子矗在那里。这种形状实在谈不上美,但却有一种好处,患罗圈腿的老奶,却可藏垢纳污,冒充亭亭玉立。 我不知道为啥老一辈的人总是对年轻人的衣服怒发冲冠。他们已忘掉自己年轻时也曾穿过奇装异服,和被更老一辈人嫉恶如仇的痛苦。盖老家伙晕晕陶陶,在钱眼里打滚,忽然有一天,抬头一觑里奥(johannescanreolus,约1380—1444)、卡哲坦(cajef,咦,怎么年轻人穿的跟我不一样呀?于是,摇头叹气者有之,暴跳如雷者有之,在课堂上猛轰女学生者有之,将来说不定还会演出提刀上阵的场面。 女人身上的零件,具有先天的乱变本质,谁都挡不住,纵然挡住也不过挡住一时。其实,男人的衣服也在变(只不过没女人变得那么使人心惊肉跳罢了),十年前西装流行窄领子兼三个钮扣,现在则是宽领子兼两个钮扣。三十年前裤子流行的是宽脚管,宽得跟现在的女装牛仔裤一样,可以把尊足盖住;后来流行起来窄脚管,窄得好像二○年代军人扎的绑腿;现在又流行不窄不宽的焉。四十年前皮鞋流行的是方头突起型,后来流行其尖如刀,现在则流行圆圆的焉。 男人的头发也使人喘气,从前只不过在发型上变,若飞机头、原子头、蝴蝶头、狮子头等等之头,现在却忽然跟女人竞争。据说有两个人在公园并肩而坐,甲曰:“嗨,那个女孩子真不知羞,光着脊梁晒太阳。”乙愠然曰:“他是俺的儿子。”甲道歉曰:“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他娘。”乙曰:“不,俺是他爹。”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长发,实在是一大困扰。顺便奉劝大街上向女孩子乱吹口哨的年轻小子,要先行分辨雌雄,才是上策。——好在女孩子胸部突突的焉,男孩子则一胡子脸,稍加留意即可。 结论是,柏老一位朋友(当然也属于老家伙之类),曾逼着他儿子把尊发剪短,儿子哀号曰:“老爹,你是不是教我变成怪物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james,1842—1910)把,走到哪里,都被人啧啧称奇?”老爹瞪得眼睛奇大,无言以对。该朋友去做西装,拉我作陪,量身时就跟裁缝师傅发生舌战,坚持要做宽脚管的,裁缝师傅晓以大义,该朋友正色曰:“我就是看着宽脚管顺眼。”活在七○年代的社会,而大脑还停留在三○年代,恐怕只有他自己看自己顺眼。 柏老并不赞成老年人一窝蜂随波逐流,但我们也不要太过分地厌恶和恐惧新的玩艺。凡是新的,固然不一定是好的,是有价值的。但是,凡是好的,有价值的,却差不多都是从新的中产生。新,含有追求理想和开创天地的因子。我想,老一辈把力量用到正经事业上吧,跟年轻朋友的牛仔裤长头发斗个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老爹也在变 老爹也在变 有些见了年轻人穿的跟他不一样就生气的老爹老奶,似乎认为天下兴亡,衣服有责。想当初北宋王朝末年,太太小姐们的鞋子,其鞋底有若干层焉,层层伸展,名曰:“错到底”。不久,金兵光临,杀得血流成河。于是学问庞大之士就恍然大悟,发现所以闹出这种局面,都是女人乱穿“错到底”鞋子之故,乃喟然叹曰:“妖孽妖孽。”好像只要太太小姐改穿一层底鞋,或改名为“对到底”,大金帝国的皇家陆军,就会全盘覆没。天下大乱之责,不在于男人不争气,而在于女人身上的零件,正是学问庞大之士的特征。 事实上男人身上的零件也在变,如果把历代老爹的玉照,一字排开,我们就可看出,不但变得奇离,而且变得离奇。明王朝老爹,穿的是现在古装戏上那一套,宽袍大袖,走起路来晃晃荡荡,偷人家一个西瓜藏到腰窝里,谁都看不出来。如果他大小是个官,腰际还会多一条铁箍似的“玉带”玩艺,把尊肚套住,以防山珍海味吃得太多,发生爆炸。清王朝老爹就不一样啦,头戴瓜皮小帽,足蹬朝靴,身穿长袍马褂,外加两只马蹄袖。该马蹄袖平常是翻在手腕上的,遇到马屁大典——好比说,可怜的作者要晋见编辑老爷之时,只听“噗”“噗”两声,把该袖拉直,盖住手背,以便打千。打千是啥?已没有几个人懂啦,真是可哀。夫打千者,半跪兼弯腰之英姿也。只跪一条腿,其状如欧洲中古世纪武士们拜见国王。不过不同的是,清王朝的马蹄袖是要擦在地面上的,打千之际,擦地面的次数越多,被地面上的灰尘擦得越脏,马屁的段数也就越高。中华民国老爹,则耳目一新,西服焉、衬衫焉、领带焉,皮鞋闪闪发亮,走上马路,咯咯吱吱的响,好不风光。 历代老爹的三千银丝,也因时代而异。明王朝老爹把头发束起来盘在脑袋上。清王朝老爹则把头发编成辫子,像猪尾巴一样——好听一点,可说像大姑娘一样,垂在背后。至于中华民国老爹,包括柏杨先生在内,各位读者老爷有目共睹,可随时参观,不收分文,用不着我多嘴介绍矣。但必须注意两点,其一是,当初宝贵如命的辫子,忽然不见他娘的矣。辫子最大的好处是教人斯文,盖不斯文不行,打起架来,该辫很容易陷落敌人之手,那就非败不可。所以据说从前的武林高手,往往练成一种“铁辫”奇功。一旦宣战,只在一甩,巨辫闪电击出,对方尊头就立刻开花。假如现在辫子还没有变掉,恐怕黑巷子里发生的节目,还要叫座。其二是,中华民国老爹的头发几乎全黑的,“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镜头很少。君不见,有些老汉是十九世纪隆重降落人间的,瞧起来却乌云一片。这不能不感激科学发达,发明了染发之药,使中华民国老爹跟历代老爹,大异其趣。吾友玄烨大帝,在清王朝坐龙延时,有大臣劝他陛下染头发,他曰:“自古以来,有几个白头皇帝?我能白头,也不容易,何必多此一举。”问题是,当皇帝的老爹,财大势猛,可以不必多此一举。当小民的老爹,为了生活,一天到晚豕突狼奔,就有多此一举的必要。前些时,我在路旁小摊上吃面,遇到一位朋友,寒暄了一阵之后,他指着柏老的尊鼻,诧曰:“从实招来,你的头发是真的还是假的?”柏老曰:“当然是真的,不信的话,你拉拉看。”该朋友曰:“不是指那个,是指你染过没有染过?”我本来想否认染过,可是看情形我如果否认我染过,他可能妒火中烧,当场开揍,只好老实供曰:“染过,染过。”他喝曰:“你冒充少年,是何居心?”呜呼,是何居心?天老爷明鉴,啥居心都没有,只是老不起罢啦。 再顽强的老一辈,力抗他心目中所谓的奇装异服,态度之俨然,好像他就是一贯道。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忘了他过去也曾变过。有一次,几个老家伙之类聚在一起生的假相;“洞穴假相”——从个人的主观出发观察事物产生,三杯下肚,谈起“想当年”跟更老一辈战斗的往事,诸如:打架、跳墙、偷钱、动刀子、推牌九,以及跟邻居妞儿眉来眼去,挑拨老娘跟老爹感情,等等英勇事迹,不禁眉飞色舞。其中一人曰:“俺读初等学堂时,是篮球健将,那时学生间最流行灯笼裤。”我讶曰:“啥叫灯笼裤?”他曰:“连灯笼裤你都不知道,真是老朽不堪。夫灯笼裤者,穿到腿上像灯笼,篮球健将特有的运动裤也。宽宽的焉,长长的焉,两侧有两条红带,裤脚管束着橡皮筋。穿上之后,裤脚管下垂,直到地面,跟现在那些摩登女人穿的拖地长裤一样。俺爹一见俺穿就穷吼,老娘更顽固透顶,扬言要把它用剪刀剪掉。可是俺穿在腿上,习习生风,从心窝里舒服。这都是小伙子时代的事,回想起来,真没意思。”柏老一把抓住他,训之曰:“好老头,你现在才觉得没意思,可是想当年你却有意思得很。昨天我还听见你在吼你的女儿,穷吼她的牛仔裤哩。” 柏杨先生写到这里,我那读高级中学堂的小孙女抱了一包东西回家,我一看就知道我的稿费单不见啦。孙女从大包里掏出小包,再从小包里掏出种种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堂之物,然后披挂起来。其中最使我开眼界的,莫过于那双只有鞋底的鞋子,上面有两条长达五公尺的彩绳,在她的尊腿上来了个五花大绑,忍不住问曰:“这算啥鞋?”孙女理也不理,我只好叹气。孙女曰:“有啥好叹气的,对新的东西,老脑筋永远不能接受。哼!”我想,你这个娃娃别哼我,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五十年后,等你的孙女哼你吧。 《中国时报》宣布要举办一项民意调查,调查人们赞成不赞成老奶们在大庭广众之中穿牛仔裤。调查的结果是啥,我不知道。不过这至少是一个自我测验,测验自己的尊脑是不是一盆浆糊。柏老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而且才高九斗,学富五车,连英文字母都会念,却硬是弄不明白学问庞大之士,为啥总是对女人的裙子裤子,虎视眈眈。先是对裙子太短忧心,后来又害怕由裙变裤——目前的情势是好,好像年轻老奶们天生的是穿长裙动物,一旦裙子略短,或一旦改穿长裤,就不得了啦,天要塌啦。如果女人的牛仔裤有如此强大的冲击力,我倒想建议联合国,万一两国交兵,派些牛仔裤临阵,岂不胜过百万雄师?依柏杨先生尊意,任何公共场所,无论它是学堂、巴士、工厂、办公室、写字间,老奶们如果穿着短裙,其扰乱军心的程度,远超过牛仔裤之上。阁下不信,不妨请几位医生老爷出马,在两种情况下,给一些胡子脸作一个心电图看看。 我想,人们如果能不坚持用自己的标准——尤其是连自己都做不到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不管他年轻年老,也不管他是男是女),大家都有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两头尖的利刃 两头尖的利刃 前天一早,听说一位住在台北县中和乡的老朋友,病情严重,我就像奔丧一样地飞奔而去。该老汉正躺在竹床上哼哼唧唧,看情形就要寿终正寝。不免探询病情,以便通知殡仪馆准备后事。谁知道他结结巴巴,一会说是叉了气,一会说是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一会又说是腹膜炎,一会又说是抽太多拉肚子。我不由悲从中来,盖老汉一定是发烧昏迷,才说出这种不照路的话。就到他主治医师的诊所,探听根苗,幸亏那位主治医师,也属一面之交,拿出病历表一瞧,原来是一种外伤,尊肚受到猛烈撞击,需要躺床两个月,现在已躺床一个星期矣。 我立刻洞烛其奸,回到朋友处,该老汉又要宣传他害的是砍杀尔——癌症是也,我曰:“老哥,别乱盖啦,老老实实招供,到底啥病。”盘问结果,原来啥病也不是,只是挨了儿子老爷的两记尊拳。开揍的那天,老汉教训儿子,大概态度不够现代化,儿子老爷就在老爹的尊肚上表演了武功,然后落荒而逃。老汉所以哼哼唧唧,一则是疼痛难忍,二则也担心三十岁的儿子老爷,不知流落何方。 听了这一段“老汉奇遇记”,柏杨先生马上发出正义之声,要去衙门告状,让官老爷教训教训那小子。老汉一听,也不哼唧啦,满面陪笑曰:“没啥没啥,我已经好啦。”我曰:“好啦也不行,我非管不可,这不是你一人之事,而是伦常大变之事,非教那小子吃官司不可。”该老汉听说要儿子老爷吃官司,急火攻心曰:“你要一意孤行,等会儿官老爷问我,我可不承认有这个节目,你就有谎报军情之罪。”柏老不禁双目落泪,呜呼,世界上挨了揍而又拼命维护开揍之人,只有父子之情。该老汉的脾气像一个炸弹,如果开揍的是我,恐怕老命不保。 这是一个特别突出的事件,普天之下,揍老爹老娘的英雄豪杰不多,但这件事却内涵着一个普遍性的日趋严重的课题。贵阁下如果不信,不妨逐家打听打听故名。,每家你都会听到叹息儿女不孝的声音,每一声叹息都含着被遗弃的那种辛酸,这辛酸只有儿女长大的老头老太婆才能了解。年轻人不会了解,不但不会了解,而且心烦得要命,要等到他的儿女长大之后,才有可能恍然大悟,可是已无补于事矣,他的下一代箕裘克绍,也在心烦啦。于是社会上就存在着一种现象,每一个人在回忆他年轻——小白马般年龄时使老爹老娘伤心的往事,无不悔恨交加,涕泪纵横。 吾友韦伯斯先生,他爹是一个摆地摊的小贩,忽然害起病来,头重脚轻,站立不住,就要儿子代替他去看一个摊子。吾友在他的那些狐群狗党之中,正以花花公子自居,岂肯当众亮相。老爹不得不带病出征,终于一命归天。若干年后,韦伯斯已成了庞大文豪,受到举世尊敬。市场上的人就留意到一件事,每年的那一天,也就是韦伯斯先生严拒老爹的那一天,无论阴晴,总有一个憔悴而受到悲伤重压的老人,踽踽地走到旧摊子的位置(当然,财随名至,现在他有的是英镑,用不着再摆啦),伫立徘徊,久久不去。但老爹已逝,听不到儿子仟悔的心声矣。 读者老爷一定还记得《春风化雨》的电影,一个漂亮的混血小姐,她冒充纯白人,而且受到纯白人女孩子的羡慕——羡慕她那稍带褐色,充分显示健康美的肌肤。可是女儿深以为她那为人帮佣的黑人母亲为耻。她在小学堂读书时,母亲去教堂给她送雨衣,她羞愧难当,疯狂般地冲了出去。她后来成了明星,巡回美国演出,母亲可怜巴巴地追踪而至,只希望看看女儿,摸摸女儿。可是女儿对母亲的光临,却伤心欲绝兼痛恨欲绝,生恐泄露自己的身世。偏偏正当母女会见的紧要关头,同伴闯了进来,女儿宣称这个黑妇是她家的老佣人,给她送东西来的。母亲默默承认,默默退出,默默站在月台上,默默目送女儿的火车离去,盈眶的泪珠透露出心已粉碎。一直到这位伟大的母亲——她坚持的真理是“是啥就是啥”——去世之后,全市为她送葬,那女儿才从梦中惊醒,从远处赶回故乡,披头散发,踉跄地追着柩车,一面跑一面哭着狂喊:“妈妈,妈妈。”然而,这时千声万声,不如生前一声。 儿女的不孝行为,像一把两头尖的利刃,不但伤害了父母,也伤害了儿女。台北中和乡那位老汉,固然苦不堪言主要人物有朱刷韩乐吾、颜钧、何心隐等。,但那位武功奇高的儿子老爷,总有一天也会呜咽流涕。所以仔细一想,人类一向自命不凡,自封万物之灵,不知道这个“之灵”,为啥连这种两头尖的利刃都认识不清,非玩上一玩不可。 亲情之爱是天生的,一点不假。但这天生的亲情,人类跟禽兽就大有区别。试看柏府的狗太太,去年生了一窝,爱得不得了兼了不得,谁要是去碰小狗一下,狗老娘就龇牙。再试看贵府的猫太太,对它的儿女更当成宝贝,叼来叼去,唯恐怕被广东老乡俘去煮“龙虎斗”。可是转眼之间,小狗小猫大啦,摇摇尾巴,扬长而去。老家伙既不在意,小家伙也不留恋,从此父母子女,一刀两断。 人类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对儿女爱护的时间太久,而且爱护得简直没有完:从儿女呱呱坠地,直到儿女老死;更一直延伸到儿女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以及再下下一代,再下下下一代,无不十指连心。所以问题不出在老爹老娘身上,而出在儿女身上。分析起来,儿女对老爹老娘,包括柏杨先生这种祖父型的老汉在内,可以分为四期,每期有每期不同的感情和态度。 第一期焉,大约从隆重降生到十三四岁,简直把老爹老娘当成齐天大圣,崇拜兼尊敬,认为普天之下1811—1848)、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又被称为启蒙,只有老爹老娘伟大不掉,会七十二变化,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小朋友一旦较量起来,就扬言曰:“我找我爸爸揍你。”另一位小朋友怒曰:“我爸爸一拳就把你爸爸打得大声叫妈。”盖小孩心目中,一旦叫妈,跟狗夹了尾巴一样,大势就要不好。此时也,乃老爹老娘的黄金时代,儿女对他们的话,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老爹老娘关起大门,过着皇帝干瘾,于是为可爱的小宝宝的前途,编织精密计划,认为别人的儿女都是没有出息的蠢货,只有自己的小家伙才是上帝的选民,老福是享定啦。越想越舒服,越舒服越想,怡然自得,笑口常开。 第二期焉,大约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三四岁,儿女越来越大,尤其是从生理上成熟啦,男孩子开始一胡子脸,女孩子开始穿高跟鞋。但心理上还是一个孩子,却以大人自居,而且多愁善感,明明没啥愁可感的,硬是非愁非感不可。柏老一位朋友的掌上明珠,今年才十三岁,她实在找不出有啥苦恼,于是她就幻想她的亲娘是一个凶恶的后母,天天虐待她。她在日记上所写的话,全是目下最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上的词句,老娘有一天偷偷地看了几页,吓得魂飞天外。在这种情形下,偏偏老爹老娘,仍把他们看成孩子,于是火就更大,认为父母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老顽固,既不开眼、又不开窍,不但笨、而且蠢,噜噜苏苏,肚子里像装着机关炮。所谓爸爸也者,不过付钱机器兼训话机器;妈妈也者,不过做饭机器兼抱怨机器。此时也,乃老爹老娘的生铁时代,虽然不一定不值一文,却是价码不高。 第三期焉,大约从二十五六岁到三十五六岁,这期间儿女们最他妈的忙,恋爱,结婚,生下一代,高不成低不就地找工作,受老板的气,吃朋友们的瘪,官小钱少,捉襟见肘。不是把老爹老娘抛到九宵云外,就是“恨父不成龙,怨妻不成凤”,老爹如果财大势猛该多好呀,偏偏俺爹穷兮兮。贤妻如果是老板之女该多好呀,偏偏俺堂客出身寒微。此时也,乃老爹老娘的青铜时代。儿女已经大懂事特懂事,在口头上不得不隐忍不发,必要时还会说点场面话捧捧,可是总觉得老爹老娘这也不对劲,那也不对劲,反正不太顺眼,除了娃儿们吵闹时想把二老唤来当奴才外,父母这玩艺,有固然好,没有也没啥。 第四期焉,大约三十五六岁之后,大多数的老爹老娘都含恨而殁,翘了辫子。而儿女在事业上也有了基础,尤其是他们的下一代也开始遵古炮制和辩证法引入认识论,既同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划,就不由自主地良心发现,回想起当年的种种杰作,悔恨交集,悲从中来,忽然感觉到“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泪珠纵横,捶胸打跌。此时也,乃老爹老娘的钻石时代。可惜这时代在实质上已没啥意义,只不过供儿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写怀念文章时赚笔稿费。 呜呼,父母在儿女心目中的地位,作哑铃状,两头大而当中小。而一切火爆的场面,无不都在哑铃最细的地带发生。如何解决这个地带所埋伏的千万把两头尖的利刃,免得既伤害了老爹老娘,又伤害了娇儿娇女,这是一个最大的神圣任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严重的危机 严重的危机 解决两头尖利刃所造成的伤害,唯一的方法,只有靠孝道。 一提起“孝”,老一辈的人无不唉声叹气,认为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想当年”自己对父母何等起敬畏,真是一言难尽,不堪回首;而年轻人一听到“孝”,准吓一跳,哎呀,现在是啥子时代,竟然有人要俺念孝经,老脑筋兼老顽固,开倒车也不能开到月台上呀。 但这个课题却真的十分严重,不能因为老年人叹气和年轻人一跳,就假装看不见。正因为有叹气和一跳的反应,更说明这课题迫在眉睫,非解决不可。再不解决,天固然塌不了,但它却会促成社会的危险,甚至人类的危机。 现在最普遍的一种现象是,下一代对上一代的冒犯、顶撞,已没有人觉得有啥了不起,偶然发现有些儿女对父母稍稍体贴,简直又羡又妒学知识和哲学三类。哲学的作用仅在于对各种知识的外部联,奔走相告。柏杨先生日夜都在祈祷天老爷,教我那可敬的孙女早早嫁掉,没有她阁下,我生活过得安如泰山。有了她阁下,搞得我这个老汉惶惶终日、寝食不安。现在年轻孩子一旦不穿开裆裤,嗓子里就好像安装着大炮。老汉嗲声嗲气跟她讲话,回答的却是一阵轰隆隆的开花弹,恨不得把老子娘轰死。我有一个朋友,女儿已大学堂毕业,父母爱她爱得捧到手里怕飞啦,含到口里又怕化啦。她到台湾南部旅行,老爹在沿途为她布下连环欢迎阵,动员南部所有十年以上的交情,接送饮筵,盛大如仪。吾友玛格丽特公主去年到澳大利亚访问,所受的礼遇,据说不过如此。女儿倦游归来,老子娘特地为她买了一件漂亮的洋装,以作纪念。不知道是颜色不合她的心,还是样式不称她的意,一声怒吼,洋装落地,还用脚乱踩。为了表示她发炮有坚强的理由,立刻就流出一茶杯的眼泪。老子娘心胆俱裂,几乎下跪。有一则小故事可说明柏老同类的心情,在一个结婚典礼上,一个人向身边人问曰:“介绍一下,如何?”身边人曰:“那个愁眉苦脸的是新郎,那个眉开眼笑的是新娘的爹。”看起来老一辈的人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眉开眼笑也。 这种情形,我们宽大为怀,可称之为“撒娇”,可称之为“不懂事”,还不能十分肯定地说她就是不孝。因为这类型的年轻人发展下去,固然可能坚硬到底,誓死不变,但再长大一点,有可能大彻大悟,回头是岸。所以只是使人烦心,还够不上使人伤心。烦心引起的是小波澜,一旦升了一级,到了伤心阶段,就怒涛澎湃,轩然大波矣。“小鸟依人”的娇儿娇女,忽然面孔狰狞,把老子娘当成刍狗——老子娘万一挣扎不动时,还把老子娘视作累赘一脚踢,那就真正的不妙。据说初民社会,父母生了重病,或老得不能再事生产,儿女就把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丢到旷野,让他自己饿死或被狼吃掉。这话被现代文明分子听见,无不干嚎曰:“野蛮,野蛮。”可是现代文明分子对父母的手段,却差不多,只不过不是丢到旷野,而是丢到破败的老屋,或丢到空荡荡的公寓,任凭自生自灭。这还算高级的,低级一点的还把老子娘当成一个不付工资的长期老奴。君不见有些留学生老爷,把父母接到美国奉养晚年的壮举乎。当二老之凌空而去也,街坊邻居,羡慕得眼睛一个瞪得比一个大,有的甚至连眼珠都要往外爆。可是父母到了美国之后,只不过为儿女看家,为儿女照顾他们的儿女罢啦。盖番邦人工太贵,不如老子娘贱也。走运的偶尔还可以找几个住在附近的中国老头老奶,凑上一桌麻将牌。不走运的举目四望,全是碧眼黄发,说起话来叽哩咕噜,既无法串门子搬弄是非,只好专心专意地伺候小主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读者老爷中如果有留学生老爷,千万别在意,我说的只是别的有些家庭如此,贵老爷反哺之情,人人皆知,且已传为佳话,当然例外。 柏杨先生有一位邻居,每天坐着司机开的汽车,望之颇似人君。他家有一个住在地下室,日常总穿着木展的干瘪老头,双目无光论列宁主义的几个问题斯大林写于1926年1月。同年发,表情寞落,洒扫庭院之余,有时候也抽空跟柏老蹲在墙角下下棋,很少讲话。忽然有一天,他家宾客迎门,原来该邻居老爷给他爹太老爷做八十大寿,最奇怪的是,他爹就是跟我下棋的那位老头。是日也,灯火辉煌,只见老头披挂整齐,身穿西服,足登皮鞋,在寿堂上端坐如木偶,然后由儿女和媳妇分别宣传他们是如何如何的膝下承欢,众宾客都是老朋友啦,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但仍报以啧啧称赞。好容易贵宾们作鸟兽散,身为媳妇的女主人发号令曰:“阿爹,你收拾收拾,给孩子们洗澡,教他们早点上床。”(柏老按:此婆仍叫“阿爹”而没有作唤狗状叫“喂”,令人赞叹。)夫妇夫人吩咐已毕,检点了一下收到的贺礼和贺银,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厅看起电视来。遥望该老头脱下不知道从哪里租来的亮相衣装,擦桌子洗碗,不禁大恐。 一本杂志上刊出中华民国元老之一的黄郛先生的夫人的故事,黄夫人和她的女儿从美国来到台湾,老朋友在一家餐馆里碰到她,问她这些年在美国干啥,她曰:“干哈,还不是当黄妈。”话是十分幽默,但仔细一想,却又十分凄凉。以黄夫人所拥的社会地位和文学造诣,结局只落得在自己女儿家当“黄妈”,其他的各种“美国人的爹”、“美国人的娘”,不管他是住在波士顿、华士盛、温利亚顿,或是其他什么什么顿,日子不见得都快乐如仙,至少恐怕也没有像国内柏老之类,叼着旱烟袋,看蚂蚁上树那种清福。所以很多老爹老娘,狼狈而归,在台北一下飞机,就骂儿子媳妇不孝,骂得起劲时,还有眼泪为证。这就使柏老想起一幅洋大人的漫画,画着一个年轻人大发脾气,把家门“砰”的一声关上,手拎铺盖,掉头而去,一对老夫妇瑟缩地站在屋角,隔窗望着年轻人大步前进的英姿,自言自语曰:“他就是当初上帝赐给我们的小天使、小心肝、小宝贝呀。”老爹老娘沦落到这种站屋角的地步,实在没话可说。 然而,这种儿女不过只引起伤心而已,如果步步高升,再升一级,那就要突破人的界限,到了不可开交的痛心阶段,说起来就更毛骨悚然。 痛心的事件不多见(幸亏不多见),烦心的事件家家都有,似乎都不足以构成人伦的威胁。构成威胁的还是伤心事件,不但像两头尖的利刃一样,一头伤害了老一辈胜利。当前军事技术科学发展迅速,给军事哲学提出了不少,一头伤害了下一代,而且一种社会行业,一旦过于极端,必然引起另一端过于极端的反击。儿女们逐渐普遍地更加自私地更加无情,一定会产生一种严厉的回响,那就是,父母对儿女的爱,可能重加检讨。美国就已发出一种信息:“美国父母现在开始想到,为儿女付出太多的牺牲,是不是值得?”这话当作牢骚固然可以,但一旦流行为一种新观念,认真的讨论传播,后果却具有摧毁性的威力——这威力比啥原子弹、中子弹都可怖。盖人类的孩提时间太长,需要十年二十年以上的抚养,才能自立,如果老爹老娘一旦改变心肠,在观念上认为不必用尽心血去抚养一个将来终于有一天要轰我、诟我、遗弃我、奴役我,甚至宰了我的孩子,那么孩子的生存,也就是人类的延续,可能凋零,最后归于灭绝。幸而生存下来的孩子们的性格,也就变得奇形怪状,社会将一天比一天缺少爱,缺少温暖,恐怕到处弥漫着暴戾之气,没有一点祥和,这种社会终必陷于全面混乱和崩溃。 所以,孝道的培养,不仅鼓励父母慈祥,不仅培植儿女高尚的感谢情操,也是社会定安,人类绵延和进步的动力。假如无限期地忽视它,这把两头尖的利刃是通灵的,它一会狠狠地向我们报复。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古孝道和新孝道 古孝道和新孝道 希腊人把“爱”分为三大类:一曰天伦之爱;一曰夫妻之爱,包括兄弟姐妹之爱;一曰朋友之爱,延伸到对智慧、对正义的热情,和对其他动物、其他事物的喜悦。 天伦之爱和夫妻之爱,猛一瞧是一回事,实际上却不是。这可用一个故事说明:春秋时代,郑国君主姬突先生,要杀他的宰相祭仲先生,就跟另一位大臣雍纠先生密谋如何如何,一切布置停当,只等下手。想不到雍纠先生的妻子是祭仲先生的女儿,知道了这个消息,左右为难起来。这真是人生历程中最可怕的选择,守口如瓶则老爹丧命,透露风声则丈夫挺尸。无可奈何中,她请教老娘曰:“父亲与丈夫哪一个重要?”老娘曰:“爸爸只有一个,而人人都可以当丈夫。”结果是雍纠先生的脖子一刀两断。这位老娘一定是什么大学堂毕业,不然不会有如此高深的学问,一语道破天伦之爱和夫妻之爱基本上的差异。盖夫妻之爱的特质是不稳固兼十分脆弱,谚语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大多数的海誓山盟,都抵挡不住一场大灾难。天伦之爱则恰恰相反,注定了不管天翻地覆,其爱不变。柏老常想,上帝老爷当初造人时,一定在人身上特别多放了十公斤的天伦之爱,组成一个有天伦之爱的高级社会。一些老爹老娘无穷无尽为儿女牺牲的种种奇怪行为,真教禽兽们大感不解。三○年代一位福建籍的女作家冰心女士,对她娘亲一直深深地怀念,她小时曾问娘亲曰:“你为什么爱我?”娘亲捧着她的小脸曰:“不为什么,只为你是我的女儿。”这就是天伦之爱的特质,为爱而爱,没有条件。儿子腰缠万贯兼学问包天,固然爱得不得了;儿子是个白痴兼穷酸,同样爱得不得了。女儿美丽兼贤慧,又是打狗脱,固然爱之;女儿是个麻子脸兼歪嘴,更爱得不像话。吾友王晓民小妹遭遇那种惨事,父母大人二十年来含辛茹苦,服侍在侧,如果换了丈夫老爷,恐怕早就远走高飞。 中国人更进一步地把天伦之爱加以分类,并分别地加一个专有名词。父母对儿女是一种下倾的爱,名之曰“慈”。儿女对父母是一种上报的爱,名之曰“孝”。就在这种分类上,显示出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大大不同。在洋大人社会,“慈”占着一个拔尖的地位,洋电影焉、洋电视焉、洋小说焉、洋学堂焉、洋家庭焉,到处都有一个幽灵,随时随地耳提面命曰:“爱孩子,爱孩子”。所以有人称美利坚是“儿童的乐园”(下一句就难听啦,曰“老年人的坟墓”,那些被美国儿女接去“奉养”的老爹老娘,似乎忘了下一句)。洋大人很少教孩子们孝的,根据柏杨先生四处打听的结果,英文里好像根本没有“孝”字。这不是说洋大人不知道爱父母,只是说洋大人的文化是以下倾为主的焉。 孝文化是中国的特产,也可以说中国文化是一种以上报为主的文化。夫什么社会,就产生什么模式的道德范畴。中国孝道的源头是中国古老的社会结构——这古老的社会结构,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初叶为北宋杨时讲学处。元至正年间废为寺院。明万历年间,顾,实在很长。在这种稳定的文化体系中,财产和权力的转移,有赖于老爹老娘的赐予。小子们如果在老爹尊肚上练两个武功,或教老娘当长工,恐怕结局是啥也没有。所以凡是表达中国文化的东西——诸如用文言文写的书,几乎字字行行,也都有一个幽灵随时随地敲打着尊头,喊曰:“孝顺父母,孝顺父母!”而很少提醒老家伙们去研究研究儿童心理。 这种古老的孝道,花样繁多,不能备载,而且随着时间的进展,对年轻人五花八门兼惨不忍睹的要求,也越层出不穷。卫道之士左拼右凑,著成一部巨著,名曰《孝经》。一部书一旦自称或被称为“经”,那就具有谁敢碰它谁就要倒楣的威力。于是不久就把孝道神话起来,认为只要《孝经》一读,孝道一行,人类一切纷争都没有啦,天下非太平不可。西汉王朝时,吾友张角先生,揭竿而起,反抗当时的暴政。就有一位大臣向栩先生,向皇帝老爷建议曰:“不须兴兵,但遣将于黄河向北读《孝经》,贼自消灭。”幸亏皇帝老爷和满朝文武(他们都是把《孝经》读得滚瓜烂熟的朋友),对《孝经》的威力,没有那么大信心。可是,一千五百年后的北洋军阀,却是有这种信心的,他们在他们割据的地盘上,教学生猛念《孝经》,认为《孝经》可以消除年轻人的锐气,可以抵挡正在北伐的国民革命。 因为要研究孝道,所以不得不往古回溯回溯,否则就没有根啦。学问庞大之士写文章,都是如此,称这为历史背景。柏老正力争上游,不得不努力效法,为的是用不着拉嗓门喊叫,阁下就可看出,我们所建议的新孝道——解决两头利刃的方法,跟古孝道大大不一样。古孝道的精神是“为父母活着”和“为祖宗活着”,主要的在保护老一辈,老一辈势如泰山压顶,有百是而无一非——君不见有句话乎:“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年轻人被束缚得连牙都不敢痛。就在一九一○年代,终于激起了“非孝”的反动。现在我们说的孝道,非只是为了保持老一辈,也是为了保护小一辈,保护社会的安全,和保护人类的延续。所以不是开倒车,更不会开到月台上,我们的孝道有新的时代内涵。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代沟与祸福沟 代沟与祸福沟 孝道是啥?孝道就是厚道。厚道是啥?厚道就是恕道。至少孝道的基础是厚道,厚道的基础是恕道。“换你心为我心,方知相忆深。”这是情人的缠绵,也就是厚道和恕道,用厚道和恕道对待老爹老娘,就是孝道。 自私是厚道和恕道的大敌,也是使我们中华民族几百年来都抬不起头,用尽方法复兴都复兴不起来的主要原因。天下没有一个人是不自私的,但我们中国人的自私却到了自杀的地步,就实在使人大汗淋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个具有悠久文明伟大民族,为啥在这一关上,硬是不能突破?问题太大,既然不得其解,也就不必逞能。我们只提出一点,那就是,自私正是不孝的根源。古人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这话井不能全称肯定,但至低可以肯定一点:一个自私的人,他那聪明的能干的心灵中,一定缺少厚道。因为缺少厚道,所以缺少恕道。因为缺少想道,也就缺少孝道。——自私的人而仍能大孝特孝的,恐怕跟继承权有关。我们也可以反转过来观察,凡是不孝父母的人,他对人绝不会厚道,更没有恕道。这可提供我们一个交友的推理参考。福尔摩斯先生在他的侦探案中,有一则故事:女主角跟甲先生恋爱恋得天昏地暗,眼看就要结婚,有一天,她看见甲先生把一只猫放到金丝雀笼子里,金丝雀当场被撕成血肉模糊。女主角立刻拍屁股而去,她告诉福尔摩斯先生曰:“从这件小事,我发现他残忍无情,不是一个好丈夫。” 在同一个逻辑基础上,我们能够从一个人的不孝行为,做出合理的观察,一个对父母不孝的朋友,你必须千万小心,可别当成刎颈之交,托妻付子。我跟你打赌一块钱,托妻付子的结果,包管妻也没啦,子也没啦。有一种干练之士,认为没关系,那么,你就不妨碰碰看也。《阅微草堂笔记》上有一则记载,老弟跟一位讼棍在灯下谋陷老哥,阴狠刻毒,天衣无缝。老弟高兴异常,拉住讼棍的手喊曰:“你我这份感情,跟亲兄弟一样。”于是,从桌子底下钻出一个小鬼,用一只脚团团跳,一面跳一面指着讼棍曰:“糟啦,糟啦,他把你当成亲兄弟啦。” 用孝不孝去观察一个人的性格,有很大的准确性。天下没有一个人是拿定主意不孝他父母的,只因自私心太重,把既得利益看得太重,以致心窍全都酱住。一个厚道恕道的人以器为“体”;主张器变道亦变。,用不着到处打听,他一定是一个孝顺的儿女,不容易下狠心背叛他的朋友,也不容易下狠心背叛他的国家。 儿女爱父母,是天生的,父母是孩子的唯一安慰、盼望、鼓励、保护所和避难港,所以依偎在父母怀里的孩子,是天下最大的幸福。可是,若干年后,孩子却忽然把父母当作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这过程是怎么转变的乎哉?我们常听老爹老娘抱怨儿女:“你翅膀长硬啦,不要爹妈啦。”一点也不错,柏杨先生就亲眼看到一幕,一个含辛茹苦的寡母,在儿子结婚之后,问儿子曰:“是娘好,还是媳妇好?”儿子曰:“当然是媳妇好。”而且不久就搬到一家高级公寓,把寡母丢到草蓬里。寡母逢人哭诉,其声断肠。这种情形很容易给人们对儿女下倾的爱,作新的评估。那就是,一个母亲或一个父亲,是不是值得为儿女把自己全部牺牲——人们越来眼界越远,似乎已远到看见被儿女遗弃后自己的晚景。有一天,柏杨先生跟一位朋友上街闲逛,只见对对夫妇,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牵着孩子的小手,亲密之状,可画出一幅感人的天伦行乐图。忽然间,朋友叹曰:“柏老,你可想到,二十年三十年后,他们是啥模样?”嗟夫,一旦人们都如此这般“看穿啦”,孩子们的幸福就告一段落。 所以,孝的教育必须赶紧拼命地推广——我可不是强调《孝经》,犹如国家整军经武,不是强调跑马射箭一样,而是主张推广现代社会上可行的孝道,这责任要父母子女,共同承担。且让柏老说出几点意见,贡献给各位读者老爷之前,如果你认为对,就灌我两调羹米汤,说我学问真大。如果你不同意,坚定地要玩一玩两头尖的利刃,也就悉听尊便。 首先,也是最要紧的,老爹老娘再忙,至少每天或每隔一天,定要跟孩子们聚在一起指出社会的经济基础在历史上的决定作用,强调分析社会的,共进晚饭,一家人团团而坐,一面吃、一面东西南北地瞎聊(孔丘先生“食不语,寝不言”那一套传统文化,千万别搬出来,否则饭桌就成了殡仪馆,全砸)。孩子们吹吹孩子们的奇遇,老家伙们谈谈老家伙的见闻,父母子女间的感情虽是天性,也需要时间累积的培养,才能根深蒂固,发现孩子们的错误,千万别作一代宗师状,翘胡子瞪眼,一翘胡子瞪眼就把全部情调破坏,不但倒了胃口,而且孩子们以后再也不敢口吐真言。必须耐心兼细心地说服,一次不行,就一百次,尤其不要用讽刺或绝情的话,那只会激起严重的反应——甚至逼得儿女叛变。有些老家伙一天到晚忙得像没头苍蝇,跟儿女三年不照面,还干嚎曰:“老爹辛辛苦苦,全都是为了你们,供你们吃穿上学,又供你们放洋。”这种人应该打嘴,盖他只算尽到了“养”的本分,算不上啥功劳,必须更要尽到“育”的责任,才是完整的父母——值得儿女孝道的父母。孩子们有没有家教,就在这每天的一顿晚饭上,利用每一件孤立的事件,或鸡毛蒜皮的事件,提示孩子们忠厚宽恕,尊重别人的权利,尊重别人的意见,也就是处处要为别人想一想。每人都有自私的天性,所以对自私不必大惊小怪,每个人生下来像柏杨先生这种天纵英明的很少,差不多都缺少恢宏的气度和宽宏大量,但这些可以通过训练自己得到。自己训练自己,也训练儿女,并且教儿女训练自己。“处处为别人想一想”,说来稀松,谁都会哇啦哇啦讲两个小时还讲不完,但做起来真能把人憋死,也正因为如此,它才有价值。孩子们要练习去克制和削弱天性的自私小心眼,进一步培养出高尚的情操——待人要厚,要恕。这必须老爹老娘帮助他们。老爹老娘撒手不管,以致儿女们长歪啦或长斜啦,就不能怨天尤人。 其次,任何人都有感恩的情操。问题是,年轻人对别人的不孝事件,无不义愤填膺,但自己做为,却毫不动心。一旦读了中学堂,就对父母左瞧不顺眼、右瞧也不顺眼。一旦读了大学堂或当了留学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教老爹老娘当老妈子。读一读杜甫的洛阳白头翁诗:“此翁白头真可怜,伊着红颜美少年。”父母并不是天生龙种,终身为公子才女呼来喝去的奴才。父母对儿女的要求并不多,儿女只要说两句好听的话,就足够老爹老娘欢天喜地。不过儿女最吝啬的,却正是这种好听的话。卜商先生曾向孔丘先生问孝,孔老爷曰:“色难。”看样子纵使三千年前农业社会,儿女们的笑脸也很罕见,所以公子才女应该多想一想,既然对巷口那个卖担担面的老汉都谈笑风生,为啥不能对嫡亲爹娘,假以词色。吾友郭衣洞先生,前几天有点贵恙,柏老买了一副烧饼油条,前往探望,只见他阁下蓬头垢面,光脚丫穿着木拖板,活像一个小偷,正蹲在地下给他女儿洗衣服哩。看见柏老驾临,“哎哟”了半天才直起腰杆。正当此时,他的宝贝女儿回家,搂着老家伙的脖子,嗲曰:“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阁下一听,嘴巴笑得足可塞下一个保龄球。我想此公真是一绝,前半辈子被大妇人“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嗲得走投无路,现在又为了同性质的一句话,死心塌地为小女人卖其残生。 不过,话又说回来,儿女实在应该训练自己,常常地安慰父母,鼓励父母,赞美父母,跟父母做一个好朋友,心平气和地谈谈心,交换交换意见。有些儿女吃爹娘、穿爹娘,全部薪饷都下了腰包,偶尔给老爹买一条劣质领带,或偶尔给老娘买一条一戳就透的小手帕,老爹老娘就坐不住,到处宣传啦。一本杂志上登过一位外交官的文章,这位外交官从埃及返国,途经印度,正在印度读书的儿子为老爹洗了一下头,老爹就感动得不可开支。于是柏杨先生终于发现,父母乃天下最可怜的动物。奉劝各路英雄好汉,佳人才子,趁着这两位可怜动物还在,善待他们,向他们笑一笑,听他们一句两句从痛苦中得来的血泪经验,也是一种善行。 再其次,我们想,古时候孝的教育未免太多,而现代孝的教育又未免太少。不知道是谁发明“代沟”一词的,确实道出两代间心理上的差距是先天综合判断,因此数学和自然科学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值得我们正视。可是,这种学术名词,却被有些年轻人当做专门对付老爹老娘的法宝,既然有学理根据,老爹老娘就招架不住,这种副作用,恐怕是哪位学者做梦都梦不到的也。嗟夫,在某些事件上,其实是代沟,但是另外某些事件上,则不是代沟,而是祸福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们的学术、小说、诗、电视、电影、绘画、音乐各方面的当权派,和作家老爷,不知道能不能多创造和多传播一些孝道,用艺术的方法(可不是用流行感冒的方法),为上一代,更为下一代,提示一条应走的道路,使脑筋沸腾的年轻人,能稍微静一静,为别人,也为老爹老娘多想一想。古老的“二十四孝”巨著,千万不要提它,全是屁话。我们需要新的赞美孝道的作品。对孝的淡漠,是人类开始堕入畜生道的预告片,再不打住,正片就要出场。写到这里,抄上一段报上的消息: 一块约一公尺平方的木板,在廿岁的高秀娥眼里,就是她一双不良于行的腿。她没有足够的钱,装置一副能助她便于行动的义肢架。 高秀娥表示,她这一生恐怕是站立不起来了,除非善心人士帮助,不然永远坐在小木板上,用自己的双手抬着消失。,东磨西拐地在地上爬。 高小姐说,十几年来不知道磨坏了多少木板,也积存了很多别人丢弃的木料,准备着做自己的一双“腿”。 她又说:有一次,一位面带慈祥的好心人,双手赠送她一副义肢架,她好高兴,但那在床上做的梦。回忆着梦境,希望总有那么一天,梦会真的实现,自那次幻梦后,就经常跪在床前祷告。 高小姐的家境清寒,父亲阿春(五十八岁,住苗栗造桥乡大西村十四号)原业杂工维生,不幸于七年前困车祸成了半身不遂,失业在家。为了生活义是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其母陈英妹(五十三岁),虽身体不佳,也只得做些杂务或手工来持家。 高秀娥小姐说,三岁那年,因病发高烧,病愈后,背部形状弯曲,而双腿肌肉萎缩,一直没法站立与常人般步行。从那时起,就用木板来爬,十几年都是矮了别人半截。 心存孝道的高小姐说,父母生我抚育,又使我小学毕业,可幸的尚有一双手,如今已廿岁了,做女儿的总不能眼看父亲的病无医治疗,一方面为了减轻妈妈的工作,所以必须自力自强,出外谋生,要好好侍奉双亲。 高秀娥从苗栗到新竹,请求平时热心帮助残障者的顾孚佑神父相助,并经介绍到新竹市宝山路一一九巷四号艺海玻璃艺品社工作。 艺品社老板林福南闻讯,非常同情高秀娥,也敬佩她一片孝心,于是给她在社里做工艺品。 初习手工艺品的高小姐,月薪不多,她将每月的薪水寄给父母,每月只留廿元,这不是零花,她想积存起来,作为安装义肢架之需。当高秀娥获知一副义肢的钱很贵时,她流着泪说:天啊!我今生今世恐怕是永远站立不起来了。她木然坐在厂房角落抽泣。 柏杨先生把这段报道,拿给孙女看,盼望她能说出帮助高小姐的话,万万料不到,孙女看了一半,就一甩而去。我踉跄地追上间曰:“阿囡,你看完啦?”她曰:“看完啦。”又问:“有啥感想?”她曰:“天下受苦的人多的是,也不是我害的,管不了那么多。”天乎,天乎,柏杨先生的命运已经注定,各位不必操心。但我向读者老爷哀求,你是不是可以帮助这个可怜的孝女。你如果肯的话,那么,我建议你不要自己做,而要鼓励你的儿女们去做。 假如你阁下的孩子跟柏杨先生的孩子一样,只想到自己,我看,你跟柏杨先生,活着都没啥意思。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蒋程九、移民、绿卡 蒋程九、移民、绿卡 正当我们讨论孝道的时候,忽然间蒋程九先生暨夫人陈凤兰女土,在美国露了一手。他们两位露的一手是,三年前把台北的财产卖了个干净,移民美国。那时候大概良心还没有丧尽,仍留了一栋在台北县永和镇中兴街的楼房,用月租的三千元,供老爹蒋世效先生作为生活费用。在目前的台北,三千元不够既住房子而又吃得饱。老爹今年八十有六,则那一年已八十有四矣,打工既不行,只好住进救济院。而蒋程九先生不知道跟他父亲有啥犯仇,仍觉得没有赶尽杀绝,心有未甘。就在一九七七的今年,把那栋房子也卖掉啦。这真是高级杀手,看你老家伙死也不死。老爹饥饿难忍,告到衙门里,检察官郭波先生明镜高悬,不管蒋程九先生是不是洋假鬼子,硬是提起了公诉。将来如何,是另一回事;但这公诉是一个社会公道,公道就像水泥,没有公道,社会就要分崩离析。 老爹蒋世效先生曾到美国找过他的儿于。可是,报上说,儿子却闭门不纳。这幕镜头可卖给电视公司,儿子媳妇在房子里抱着孙儿孙女,围着熊熊火炉,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其乐融融。一个白发满头、万里寻子的老父,被关门外,憔悴佝偻,背着一个小包袱,拄着一根拐杖,呆呆伫立,风雪四起,饥寒交加,一幕一幕地回忆着往年抱儿搂女的“天伦之乐”,然后转回身子,踽踽地消失在渺茫的黑暗之中。这就是蒋程九先生父子会的情景。报上偶有弑亲的骇人新闻,我认为蒋程九先生比他们都高明得多。盖凶性大发,杀了老爹老娘,准吃官司,大多数都绑刑场,执行枪决,能判个坐牢,已算很运气啦(但这运气也实难消受,据柏杨先生所知,凡因忤逆会牢的,在囚犯当中,都是被轻视、被凌辱的对象,那日子不好过)。而蒋程九先生却棋高一着,深谋远虑,让老爹活活气死饿死,人而不见血,我们就不能不服。 值得加以研究的是蒋程九先生的夫人陈凤兰女士。媳妇对公公,本就隔了一层,儿子已经王八蛋,何况媳妇乎。但老爹连媳妇也告了进去,可见这位媳妇在这场“饿死老父”的一剧中,恐怕是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即令陈凤兰女士不是主动的,可是,孝道就是厚道,不要说是丈夫的爹,纵是丈夫的狗,纵是敲门伸手的老乞丐,甚至是在台湾时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卖馅饼的,一旦流落番邦,人不亲地亲,也总不能不小作救济,就忍心赶走。我想,一条被盖不住两样人。用不着看法医老爷的鉴定书,就知道这一对夫妇的性格人品,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吝啬、恶毒、忘恩负义、笑里藏刀。我们曾把不孝的行为譬喻为两头尖的利刃,看起来有时候却硬是一头尖的,蒋程九先生已五十有八,陈凤兰女士也五十有四,已不是孩子不懂事时冒犯父母的那种行为矣。到了这么大年纪而仍忍心对亲爹残酷无情,说明他们的良心已经丧尽,永远不会自责。他们二位远在美利坚,似乎永不会再回国内,法律对他来说,不值一个铜钿。但站在一个中国人立场,必须扑杀此獠。 有一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那就是,请问老爹蒋世效先生,你阁下何至荒唐到全部财产都被儿子没收的程度?我们实在不懂。就在前天,柏杨先生就给一个糊涂蛋老家伙上了一课。该老家伙是一位七十多岁的朋友路线,论述了理论和实际的统一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他心爱的幼子也三十出头啦,前年移民美国,知道老爹在台北还有一栋房子,就天天来信要老爹把那房子卖掉,供他在美国置产。老爹最初还十分笃定,后来被儿子甜言蜜语(包括接人到美国养老之类),说得春心大动,就决心要卖。问柏杨先生要不要,柏杨先生当然要。言明二百万元(读者老爷先别鞠躬),前天上午,请来代书,要当面银货两讫。柏杨先生一文钱也没有,只有一副烧饼油条,该朋友大怒曰:“你这是干啥?”我曰:“兄弟,稍安勿躁,细听我讲。房子一旦卖啦,你住在哪里?你要是存心打我老人家的主意,想往我现在住的汽车间里挤,那可不行。我虽然没有钱给你,结果却跟有钱给你一样,反正你房子没啦,钱也没啦。就是付你白花花的银子,你仍然是房子没啦,钱也没啦。而且你阁下的儿子老爷,认为花你的钱是天经地义,敢有半个不字,手起刀落,而我老人家平空得了这栋房子,对你还有点感谢之情,将来有一天你病倒街头,或饿得发慌,到我尊府,多少都会打发你一点残菜剩饭。你如果把钱寄给儿子老爷,他可是没有感谢之情的,一旦你爬不起来,连残菜剩饭都没有。君不见蒋程九先生乎哉也。”他曰:“你怎么敢说我儿子是蒋程九?”我曰:“你又怎么敢说你儿子不是蒋程九?”该朋友照我脸上就是一拳,我岂能伤在这种蠢材之手,当下就鹞子翻身,一溜烟而去。这两天没听他再嚷嚷,大概正在恍惚。奉劝天下父母心,有时不得不重新评估对儿女所付了的牺牲,尤其是当儿女已长大了之后,要教育他,要帮助他,但不要乱宠。三十多岁不能自己闯天下,还要榨尽老子娘最后一滴血,当老子娘的,应多用点大脑。 多少年来,人们以移民美国为上策,以身怀“绿卡”为安全和荣耀。一个人身怀绿卡,走起路来就像只骆驼,气象非凡。“绿卡”是啥,柏杨先生也弄不清,据说是一种随时可以架起孙悟空的筋斗云,去美国当洋大人的玩意。最近一位徐哲夫先生,在报上大登广告,定于某月某日,要在台北希尔顿饭店举行收费的专题讲座,题目曰:“如何投资及移民美国”。缴费登记的风起云涌,但也触了众怒,一阵炮轰之下,徐哲夫先生只好放下屠刀。但他恐怕不见得马上成佛,我想地下讲座一定开得热闹。 《中国时报》记者老爷曾瑞钦先生,曾把蒋程九先生的杰作,和徐哲夫先生的杰作,结合在一起,写了一篇报道,并举出很多移民美国的悲剧例证。引用但汉章先生《旧金山的国际旅社风波》一文,叙述几十名老弱华人,在大批白人武装警察强制执行下,被赶出栖身之所的陈旧国际旅社。奉劝国人们人自问,排出心中的魔障。柏杨先生觉得这种“魔障”不是几个、几十个,甚至几千个例证可以挤掉的,因为凡是移民或绿卡人物,都有一种自信,自信他不同于那些例证。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有很多移民,拥有很高的地位,受到美国社会的接纳和崇敬。还有一点,柏杨先生并不以为移民就是魔障,移民应该是一种好事。问题在于绿卡,身怀绿卡的人,太平时候他是中国人,危险时候他是美国人,却插身台湾,一面高喊爱国,一面猛和稀泥,这才是严重关键。 我们常常喜欢跟以色列相比,恐怕是拉着玛格丽特公主叫舅妈,认错了亲。至少中国人的团结精神和同胞爱,比不上以色列,在美国的中国人比在美国的犹太人认识始于感觉经验,但有限的感觉不能穷尽对世界的认识。逻,尤使人失色。柏杨先生有一位朋友的弟弟,在美国某家大公司做事,顶头上司是中国人,平常因有乡国之谊,遂有通家之好。当公司裁员时,他窃窃自喜,以为准没有啥,结果他被第一个开刀。盖该顶头上司中国人的想法是,必须先对自己人开刀,才能显示他的大公无私。犹太人就不是如此,他们能为自己的同胞卷袖子拼命。在美国读学位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怕指导教授是中国人。像孙观汉先生和他的那些朋友,他们对中国学生的爱如子弟,关切帮助,无微不至,可说是太少。有些稍有地位的中国人,往往为了保护自己,宁愿牺牲同胞,其情形跟蒋程九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我们缺少热情和浓厚爱心的堕落气质,使我们汗流浃背,也使人们警惕。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活该他喝酪浆 活该他喝酪浆 人人都知道扎吗啡不好,却硬是有些人猛扎吗啡。难道瘾君子都是傻瓜乎哉?事实上瘾君子无一不聪明绝顶。柏杨先生这一辈子见的瘾君子多啦,包括柏杨先生的太夫人在内。想当年吾友溥仪先生还没有从清王朝的宝座上退位,敝太夫人已开始吸食鸦片——那时候吗啡、海洛因、速赐康之类,还没影哩。敝太老爷就请了无数专家权威和归国学人,向她老人家解释鸦片之害。料不到每次这些专家学人还没有开口,敝太夫人就向他们宣传鸦片烟简直吸不得,接着一一指出其为害之点——一点、二点、七、八、九、十、一百点,把那些专家学人,说得一愣一愣。盖她老人家知道的比他们知道的至少多一倍,于是无不甘拜下风。结局是柏杨先生之家,片瓦无存。 孝与不孝,情形相同,人人都知道不孝简直是禽兽行径,可是有些人却硬是狠得下那种心肠。这些人当听到别人不孝的时候,也曾由衷地咬牙切齿,不共戴天,可是自己却偏偏做出不孝的事情。难道他们也全是傻瓜乎哉?恐怕也同样地恰恰相反,不孝的人也无一不是聪明绝顶之士。政府机关也好,民间团体也好,真应该做一个调查,调查调查不孝之徒的智力商数,恐怕要比普通人高得多,否则的话,他狠不下那种心肠。盖人都是有天良,一个平凡的家伙,要想把天良昧尽,可真不容易。不要说昧大天良,就是昧一下小天良,也能三天睡不着觉。所以必须有绝高的智慧,才能在利害和亲情之间,加以理智地选择。选择了抛弃亲情之后,他还要有极其伟大的理由——足可以跟“大义灭亲”之类相匹敌的伟大理由,才能把天良完全窒塞,必须这样,他虽然做出人神共愤的丑事,而仍能照样快快活活过日子。 任何不孝的人都有他的理由,那理由是:一切罪过全在老爹老娘身上。我们在报上所看到的一些节目,都是我们站在老爹老娘立场的一面之词,如果问问当事人,包管他们有他们的说法。我们倒极希望听听蒋程九先生和其他同类动物,说说他为啥如此。我敢跟你赌一块钱,他准有他的理由,这理由因他聪明加三级的缘故,恐怕有时候也真的能使你恍恍惚惚,将信将疑。 柏老想起一位历史上的名女人,谨在这里介绍介绍。此婆姓刘,名玉娘,头衔尊严,使人起敬起畏为表象和概念只是人们主观随意创造的经验符号,否认其具,曰:“神闵敬皇后”。当十世纪时,正逢五代十一国,中国大乱。她爹刘山人携带着十几岁的玉娘逃难,遇到晋王李存勖的大将袁建丰先生,正在纵兵大掠,既抢钱财,又抢美女,发现了玉娘,当然毫不客气。刘山人为了女儿,抵抗那些兵老爷,结果是可知的,被打翻在地,血流如注。刘玉娘女士被抢走之后,献给了李存勖。她阁下真有一手,把李存勖身边的那些美女如云,一个一个打垮,嗲曰:“普天之下,只有俺奴家是真心爱你的。”李存勖信以为真(这不能怪李存勖先生,任凭谁都是信以为真)。有一天,夫妇俩巡查到魏州(河北省清丰县),那是她的故乡。刘山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听说他女儿的下落,大喜逾恒,赶紧赶到行宫探望。李存勖先生把他的大将袁建丰先生找来,袁建丰先生一瞧,立刻认出就是那位倒楣老头,曰:“当我们动手抢人时候,有个黄胡子护卫着夫人,嗨,就是这个老汉。”李存勖先生也为他的爱妻能父女团聚而高兴,急忙向刘玉娘女士报喜。于是乎,事情急转直下,换了另一个场面,特写镜头出笼,刘玉娘女士大怒曰:“俺离开家时,啥都记得,俺那可怜的老爹,死于乱兵,俺还伏在他老人家的尸首上哭得死去活来。这个庄稼汉,怎敢找上大门?”颁下懿旨,把刘山人就在行宫门外,打了四十大板,打得老头血肉糊涂,哭号而去。 我想刘山人当初“护女”时被杀了还好些,免得再受苦刑,不但打碎了他的身,也打碎了他的心。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还为这老头一洒同情之泪。 刘玉娘女士如此对待他的父亲,是有理由的,她的理由是不能容许庄稼汉冒充她爹。但真正原因却只有一个,盖唐王朝时代,最重门第,刘山人如果是个宰相,嗟夫,一场父女相会,该是一幅多么动人的天伦重聚图。偏偏刘山人跟柏杨先生一样,属于三无牌——无钱、无势、无地位(蒋程九先生的老爹,如果腰缠十万贯,骑鹤下加州,恐怕形势大变。他之贸然相投,是不读史之故,没挨板子已经很现代化啦),而刘玉娘女士正在跟美女如云争宠,忽然冒出一个三无牌老爹,不但不能增光,反而成了累赘,在亲情跟利害之间,加以选择,因她聪明绝顶,当然发得起狠。读者老爷听了她的说词,如此确确实实,不由得不想:她爹早死,也是可能的呀,看她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不像假装的。 ——我们附带报告一下刘玉娘女士的结局。当九二六年,李存勖先生被判军流矢射中时,急忙把箭拔出,口渴得要命。这时刘玉娘一看大势已去,在夫妻之情跟利害之间brantia,约1240—1281或1284)和英国哲学家邓斯·司各,再加选择,于是她又有聪明的决定,不但不去看李存勖先生一眼,反而教宦官送去一碗酪浆。呜呼,拔箭之后,喝水还有活的希望,喝酪浆是非死不可。于是,李存勖先生翘了辫子。刘玉娘女士收拾收拾金银财宝,跟皇弟李存渥先生,双宿双飞,率领七百人的骑兵卫队,逃到太原,结果是被新皇帝李嗣源先生在她那可爱的玉颈上,喀嚓一刀。我们附带报告这些,不是宣传因果报应,而是说明:孝道就是厚道。当刘玉娘女士下令拷打她亲生之父时,李存勖先生应该警觉到她的潜在恶毒,绝不是一个可信赖的朋友,更不是一个可信赖的妻子。李存勖先生不这样想,活该他喝酪浆。 我们举的这些例子,如蒋程九先生的“逐父”,刘玉娘女士的“考父”,都是顶尖的杀手。杀手并不常见,一旦上报,自然轰动。我们忧虑的倒不是这些杀手会层出不穷,而是忧虑那些中等程度的不孝——年轻人的两种可怕的趋势:一种趋势是下一代对上一代,毫无感谢之情,而感谢之情是爱的基础,无论是天伦之爱、朋友之爱、夫妻之爱,对国家之爱。下一代对父母的态度,就像对一个付款机器,要一百元如果只给九十,就大发雷霆。而且认为老子娘的一切牺牲都是活该,都是自作自受。最使柏杨先生发抖的是,有些年轻人竟然认为老一辈谈起他们孩提时候的往事,简直是一种激发他们孝恩的阴谋。一位朋友十七岁的女儿经常委屈万状地呐喊曰:“这几天,老头教我听三岁时的录音带,讨厌得要死,真受不了。”(大概看看幼时的照片,还受得了。)一位女学生为她现在只有六岁的儿子照了很多活动电影,我真担心那位儿子老爷长大,老娘敢个敢放映给他看。 另一种趋势是,下一代似乎认为“天下没有对的父母”,父母永远不了解他,永远在“管”他。于是把老爹老娘吓得胆战心惊,啥也不敢问,三更半夜回家不敢问,两天两夜不回家也不敢问,功课不及格也不敢问,交什么朋友也不敢问,“关心”变成了“管”,“建议”变成了“不了解”,“规劝”变成了“代沟”,有些父母千方百计想当儿女的朋友而不可得。我的一个离了婚的男学生,揍了女儿一顿。女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小刀,照手腕上割了一下自杀,这当然是把老爹恨入骨髓,之后还写了一封长信,把老爹骂了个狗头喷血,父女十七年的感情,遂一笔勾消。想一想人生又有啥意思。 说来说去,我们没有具体的办法解这个结。有一大,我老人家在巷口小摊上吃面,等老板下面期间,看街上拥拥挤挤慎子战国时慎到著。原为四十二篇,今残存五篇。主张,除了人,就是人,简直到处是人。忽然间有点恍然大悟,如果下令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三天不准出门,那么大街之上,恐怕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影——而那是一九四九年台湾的镜头。这说明大多数下一代都是在太平日子里出生兼长大成人的,老爹老娘经过太多流泪流汗的日子,那时候一家大小挤在一间榻榻米屋子里,能有一个收音机,就是大富大贵,谁要是有个电冰箱,就立刻摆到客厅——没有摆到大门口敲锣,已是很有修养啦。因为经过太多的苦,所以把全部幸福都报偿给下一代。而年轻朋友是在温室中长大的,不但没见过风浪,也没听过风浪——也拒绝听风浪。呜呼,“棒头出孝子,娇养忤逆郎。”棒头不见得出孝子,但娇养即很容易出忤逆郎。 抱怨上一代,影响还小。没有感谢之情,关系到一个民族的素质,这是一个可哀的隐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围棋和人生 围棋和人生 上个星期,吾友汪祖怡先生驾临敝汽车间——即柏府所在,要跟柏杨先生较量围棋,于是就在墙角摆下擂台。多年不见,弄不清他的道行又增多少。但听他的语气,好像是已上了段,我就坚持他让我两子,一则柏杨先生一向有谦虚的美德,二则柏杨先生老谋深算,盖万一赢啦,我就可以到处宣传光辉的战绩。这年头有些人的脑筋是一盆浆糊,只会直觉反应,不会深入观察,于是乎在意料中的回答是这样的焉,“哎呀!柏老,你真是多才多艺,连围棋都打遍天下无敌手。”然后我就飘飘然兼然然飘。绝不会有人问曰:“他让你子了没有?”假使真的有人这么探本溯源,我已准备好迎头痛击,作委屈状,捶胸曰:“你说啥?让我几子?是我让他两子的!你门缝看人,把人看扁啦。”这是赢了棋的表态。如果我万一输了棋——其实这根本不必考虑,因为我连吴涤先生的帐都不买,岂能会输。 那一天战斗的结果,听说并不十分理想。读者老爷要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是知恩图报的,他阁下既然让我两个子,我就不得不让他三盘,此之谓投桃报李,古有明训。最后汪祖怡先生喜洋洋而去,留下我一个坐在板凳上生闷气。 夫柏杨先生少有神童之称,三岁就会下棋,当时如果有吴清源先生或林海峰先生的环境,早就闻名国际矣,岂肯在垂老之年,仍不得不猛在稿纸上写字哉。不过因异禀天生之故,虽没有怎么努力,棋力仍然大进,倒是很少输过(就拿跟汪祖怡先生这三盘来说,我也没输,不过让他罢啦)。在绿岛的最后一年,几乎天天跟王道洪先生对奕,他阁下倒是常有妙着。但有一次我发威风,促住了他堪称世界上最大的一条龙,胜利在望,心跳如捣。他左算右算,前算后算,算得我发毛。最后,他随便下一子,我赶忙应之——应得非常迅速,唯恐怕他悔棋,他的子还没落地哩,我的子已摆上啦。谁知道他竟看了七步之多,砰砰砰砰砰砰砰,喊曰:“叫吃。”我心里正要冷笑,谁晓得他阁下竟然突围而出,我就“让”了他一百零一子,大概打破世界记录。人生中有一项能打破世界记录,还有啥可求的,所以我也不怪他。 现在是很少下棋啦,主要的是没有时间,更主要的是臭棋密布。不是我嫌人家臭棋,就是人家嫌我臭棋。呜呼,想当年柏杨先生研究奕棋域里,一切都是必然的,但在超自然或本体中,也就是道德,曾写了一本书,曰《吞车集》,颁布种种清律戒规,为棋界之士奉为圭桌,一体遵行。我有如此大的学问,岂是等闲之辈?胆敢瞧不起我棋艺的,自行悔过,还来得及。 人生非常的像下棋,当下得正晕头涨脑之际,全神贯注,六亲不认,在一旁看歪脖棋的,偶尔插一句嘴,立刻翻出白眼。而对手就好像社会上挡了他前途的同行冤家,把他恨入骨髓,非彻底击溃,誓不甘休。我跟一位常败将军下棋,他阁下千方百计摆一个陷井,发现我竟不往里跳,他的敢就大啦,唠唠叨叨,一面下一面骂:“老头,怪不得都说你面似忠厚,心怀奸诈,可真一点也不错呀。”可是一旦形势对他不利,他左走我左挡,他右走我右挡,撒下天罗地网,他就满脸青筋,喊曰:“做人要温柔敦厚呀,从没有见过这么心狠心辣,赶尽杀绝的。”他越说我就围得越紧,结果他惨叫曰:“恶劣!恶劣!他妈的!你这个老小子。你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天理不容。”把棋盘一推,吼曰:“再下!” 不久以前,我们北京大学堂的同学,在台北市大三元聚餐,凡是还活着的,差不多都扶杖驾莅,清一色的老家伙,而且几乎是全部退了休。老家伙们见面,跟女学生们见面一样,叽叽呱呱,说个没完。——唯一不一样的是,老家伙们见面,谈的都是如幻如梦的当年,而女学生谈的却是如幻如梦的未来。柏杨先生坐在一隅,冷眼旁观,感慨系之,不禁吟诗一首,诗曰:“昔日挤得头发昏,而今都是退休人,奕罢棋子归原位,再叙同根老乡亲。”吟诗已毕,和众老头一一握手,叹曰:“某人也,你当初为了争科长之位,把某人挤得流泪。某人也,你当初为了哥伦比亚大学那笔奖学金,不惜告某人帏薄不修。某人也,你为了表示自己清白,连八拜这交的老朋友都踢出门外。如今时过境迁,前程已尽,又回到一起,套老交情啦。”经过我这么指指点点,大家轰轰烈烈,不欢而散。 但在另外意义上,人生比下棋悲哀。一棋既毕,再行交战,用的还是原来的棋子;而人生就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组织原则:民主集中制、统一意志和统一行动、全体党员都,再一场上演时,却是新的棋子,旧棋子都扔到垃圾箱里,恭候牛头马面前来打扫清洁时,倾到阴山前后,再出来折腾的机会很少。所以柏杨先生敢对那些老家伙猛致训词,而不愁后患,要是从前,打死我我也不说,盖那时候大家都在演“码头争霸战”,我敢碰乎哉?现在码头已经没啦,触触他们霉头,也略消心头之气。 正因为如此,所以每次一局棋结束,我就有一阵凄凉之感,一局棋已经过去,一代人也就下台鞠躬,而且永远鞠躬。下局棋虽是原般棋子,而下一代舞台却都换了新人。 有些崇拜围棋的朋友,把围棋的功能,说得天花乱坠,诸如说它简直就是战争的雏形——一部用棋子显示的“活孙子兵法”,如何设伏焉、如何追击焉、如何撤退焉、如何进攻焉。如何放长线钓大鱼焉。不过事情仿佛并不如此简单,我看,围棋就是围棋,只是千千万万休闲艺术的一种。如果微言大义,胡扯八拉,恐怕桥牌的价值更高。围棋是大独裁者的干法,桥牌则讲的团结合作。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两个人如果两条心,都想坐庄——哼,你算老风?俺为啥听你的?俺一手好牌,叫“速驴”还是过度忍耐哩,而你这个做朋友的,坐在那里像被谁勒住脖子,好吧,俺硬是打啦:“福尔马克”。福尔马克的结果,负分累累,三年不能翻身。 国手下棋,只求先赢,再求赢的目数多。在全盘考虑之下,他可能放弃辛苦经营的二十个子,一点也不心痛。至于那些被牺牲的棋子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根据《列宁全集》俄文第4版,一把抓过,扔到盒子里,连哎哟都不哎哟。可是真正的军事行动,却是一场血淋淋的场面。最近台北上演《夺桥遗恨》,美军全部牺牲,血肉横飞,留下多少孤儿寡妇,它激起的反应是影响了美军士气。围棋永远不会如此,谁听说过“一条龙”被吃掉后,其他的棋子垂头丧气,一哄而散乎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恐怖的电视广告 恐怖的电视广告 电视现在已是一种最普遍的家庭设备,想当年家里有架电视机,走起路来连脖子都发硬的光荣时代,已成为历史陈迹。连荒村僻壤,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几乎都矗立着天线。柏杨先生有一位妙手空空,专做无本生产的朋友,金口御言,亲自告诉我,在他那可敬的行业中的一些高手,只俘现金和珠宝,对电视机之类,请他偷他都不偷。盖家家户户都有这玩艺,偷了之后,卖给谁乎哉(正因为如此,该朋友到了柏府,如人无人之境,我既不防他,他也找不到对象)。 电视的产生,对电影是一个致命打击。电影老板怨天尤人之余,眼看要择个黄道吉日,一同跳河。可是电视代替不了电影,犹如摄影代替不了绘画。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走独木桥,八仙过海,各有神通。电视最大的弱点是广告多如驴毛,使节目柔肠寸断。就在去年,报上刊载一则消息,花莲县一位看电视的老汉,受不了广告的轰炸,当场就气得撞倒在地,一命归天。不过他阁下的尸谏似乎并没有使电视公司大亨回心转意。所以广告的恶劣面目如故,看来老汉是白死啦。电影就干净得多,一竹竿到底,滋味大异。 电视之有广告,是一种必要的罪恶。盖没有广告,就没有电视。最近有几位参加伟大的“全国文艺座谈会”的伟大作家,作成文书,建议政府把三家电视台收归公营。细节如何,我不知道,如果是仅只限于从此之后,不再有广告,那真是人心大快,兼大快人心,也聊可告慰惨死的花莲老汉于九泉之下。不过,如果没有了广告,基于“节目永远操在花钱大爷之手”的定律,将来的节目,是否能比有广告时更好,还得进一步等待分晓。 我想的是,问题不在广告,而在广告内容。读者老爷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柯达公司推销照相机和软片的镜头,全部动作揉和在带个磁性的低沉男性歌声之中,儿女飞奔出面,邀请朱熹、陆九渊及其门人弟子相会,意欲调和两派,夫妻拥抱,全家福团聚,每一个动的画面,接着就是一幅静的留念。那简直不是广告,而是一个完美的艺术节目。呜呼,我们的广告制作如果能有洋大人的一半好,台湾心脏病患者,至低可减少一半。洋枪洋炮,需要有长期的科学和工业基础,比不上洋大人,还有啥可推诿的。广告节目只不过个人的艺术造诣,却比不上洋大人,我们就不知道说啥才好。以台湾制作的广告而论,黑人牙膏就应该数第一位,只有几个音乐悠扬中的画面,就说明了一切,没有一句废话,使人有一种清新深刻的印象。 我们广告中的对话和旁白,就好像从前柏杨先生读私塾时教习用的铁戒尺一样,不断地向观众尊头上敲打,敲得观众老爷脑浆都要崩裂;不但把观众当成白痴,而且还硬把同样也是白痴的观念,往观众老爷肚子里灌。广东省有句谚语曰:“横柴塞进灶”,明明把柴竖过来就可以塞进灶门,却是非横着往里塞不可,于是,观众就倒了八辈子的楣。我有一位制作广告的朋友,有一天,在一个别人结婚的宴上见面,三杯黄汤下肚,谈起广告品质,柏杨先生叹曰:“低能,低能。”他干嚎曰:“低能?你老头能高一下试试,花钱大爷喜欢这个调调。我要是坚持我的意见,今天还有得吃的?”于是乎我就想起鳄鱼蚊香,一条鳄鱼咬住一个黑男孩,结果是蚊子大批飞来救驾,把鳄鱼打垮,黑男孩一命得全。我一直就没有弄清是鳄鱼老爷厉害乎耶?抑是蚊子老爷厉害乎耶?既然花钱老爷喜欢蚊子厉害,制作朋友只好让他的鳄鱼蚊香大败。 电视广告活像吾友包拯先生的狗头铡,看着看着,正在起劲,忽然一铡下来,身首两段。于是观众老爷也有相应妙法,那就是一看广告驾到,立刻转台,换别的节目。别的台如果也在乱喊乱叫,就再转另一个台。如果三家全是广告,然后就国骂省骂三字经,脏话全部出笼,以平民愤。这样做当然妙不可言,不过观众在电视机与沙发之间,跳来跳去,香汗淋漓,骂不绝口,实在有碍健康,最好买一个遥控器,就大可稳坐沙发,静候雨过天晴。 然而这也有问题,问题是你不知道广告到底哇啦多久。有时候扭过来看看,它仍在那里继续教训观众买这买那,有时候则正式节目已恢复半天啦,前后剧情衔接不上共5篇。书中肯定具有无限创造力的物质实体(自然界)是,气得鼻孔冒烟。柏杨先生则有柏杨先生的一套,那就是拿一本喜欢看或需要看,而平常没有时间看或一时看不完的书,一旦“弟弟妹妹爱用洗发精”,我就低头看书,一直看到电视上音调不对劲,再抬头看戏。 广告的内容已使人恐怖,更恐怖的现象似乎逐渐超越了内容,而延伸到制作人、编剧、导演和演员身上。电视连续剧之所以弄到今天这种“纽约城岳飞战张飞”场面,跟这个有关。花钱大爷看重了某一位女演员,制作人、编剧、导演,立刻就屁尿直流,该女演员也立刻成了主角之一,甚至成了唯一的主角,亮相亮个没完,剧情也发展个没完,一直发展到观众倒尽了胃口才算罢手。当然,制作人、编剧、导演,也有硬汉朋友,拒绝屁尿直流的,但他们之上,大亨在焉,看广告份上,弹性恐怕也很有限。 于是乎,第二步来啦。这个第二步和我死也不肯说的第三步一样,我只能举个例子。君不见有一位女演员由甲台跳槽到乙台乎?柏杨先生是个包打听,打听的结论有点不舒服。原来使出浑身解数要她跳槽的,不是她自己,也不是电视公司,而是她的老爹老娘,尤其是她的未婚夫,简直急得团团转兼转团团。冠冕堂皇的理由足可写三本书,真正的原因却只有一个,乙台比甲台正派。盖甲台也,女演员——包括女歌星在内,必要时得陪一下有权大爷或花钱大爷吃吃消夜之类。而“必要时”却是由有权大爷和花钱大爷来下定义的。老爹老娘和未婚夫大人,怎么能不浑身发抖乎哉。 这种情形,听起来于心有戚戚焉。但都督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不犯法,也不违纪。自由经济发展到某一种程度变与化是相对而言,两者不可分割。在知行观上主张知先行,一定会产生这种现象。美国大亨,包括大资本家和黑道上的朋友,他们就是利用广告来控制大众传播工具的。“嗨!老家伙,删掉那段评论——或发表一段报道——俺给你一百万美金广告。”不双膝下跪的,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美国报业史上这种英雄好汉多的是,传记如林,名垂千古,使我们从反面了解广告的力量。 台湾的花钱大爷目前还没有凶恶到这种程度,但已使到了使人反胃的程度。再没有积极的反应,下一步如何,恐怕连三圣宫的太乙真仙都无法预科。新闻局曾经规定广告的时间不得超过节目全部时间的几分之几,不过规定等于白规定,以致人们弄不清是节目中插播广告,还是广告中插播节目。如果严格执行,好吧,你超过时间吧,超过一分钟,罚银子十万两,这也是治疗胡说八道的秘方之一。在时间被压缩的情形下,糟粕自然会被挤掉不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对讲机风波与恐怖路 对讲机风波与恐怖路 女作家韩韩女士,在美国《世界日报》及香港《南北极》杂志上写了一篇《我见到了柏杨》,记述她回国时我们在台北鸿霖餐厅的一夕谈话。我看了她的大作之后,不由得努力瞪眼,盖她引用我所说的一句话:“在经过我这样的遭遇后,天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使我吃惊。”——现在我正为这句话懊悔不迭。呜呼,仅只柏府这次乔迁之喜,使我老人家吃惊的事,就如天女散花。 柏府本来是住在吾友罗祖光先生汽车间的,今年(一九七八)三月,隆重搬到了新店镇附近一个新社区的公寓。我是宁死都不肯住楼上的焉,但问过价钱,再掏出小包数了一个银子,我想我还是不要“宁死”,就老老实实地住上了三楼。我之所以宁死都不肯住楼上,是恐惧臭鞋大阵。那种使人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文化,跟女人缠小脚一样,是另人的一项伟大发明。小脚已风吹云散,臭鞋不知啥时候才能无影无踪也。 我既然住上三楼,就磨拳擦掌,准备大战那些抛头露面的臭鞋,不过不久我就发现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臭鞋大阵竟没有出现,这不能不向建筑师递佩服书。盖古老的设计,进门就是客厅,私心沉重的同胞,既不愿踏脏油光光的地板或地毯,只好“双足踢出脚下鞋”,一齐堆到门外,眼不见为净。我住的这家公寓,进门之后,有一个小小的钢砖走廊,作为缓冲之地,可以大脱特脱,不扰客厅的美观,没有把臭鞋往门外展览的必要。 ——不过我专案考察的结果,有些人家正在大兴土木,扩充地盘,把走廊跟客厅合并,而且铺上跟客厅一样的拼花地板义”,是把人仅仅看作历史力量的活的体现,辩证法是“马克,看样子已下定决心非把臭鞋择吉展出不可,悲哉。 臭鞋大阵目前虽然暂时逃脱,但几乎在搬进公寓的当天,就发生对讲风波。十年之前,对讲机还不流行,公寓房子,客人滑梯而上,直抵门口。自从有了对讲机,客人便被阻在楼口的“总门”之外——“总门”者,楼上人家共同使用的门也,不但可防止闲杂人等在楼梯地带睡觉撒尿,保持清洁卫生,也同时可以防止宵小无赖,往里硬闯。受欢迎的客人驾到,主人一按电钮,总门即开。不受欢迎的客人驾到,主人不按电钮,总门紧闭,即行水隔门外。柏府搬家后不久,就有一个讨债精,尾迫而至,其声如雷,门曰:“柏老在家乎?”我一听就知道非良善之辈,厉声曰:“不在”讨债精哀告曰:“请你开门,我可以在府上等他回家。”我曰:“他到银行开会去啦,要开三天三夜,欠你那几个臭钱,难得你看到眼里。”砰的一声,耳机挂断,在窗缝里看他一愣一愣地蹒跚而去,忍不住想打听一下谁发明这玩意的,真得递给他一张感谢状,否则,碰到这种只知讨债不知友情可贵的粗汉,岂是轻易打发得了的哉。 然而,据说对讲机不是魔术,而是其中有一个小马达,如果总门开得太久——一次超过若干小时,或累积起来超过若干小时,它就损坏,需要再买一个新的,而新的价钱,十分可怕,当然是八家分摊,但分摊的数目,也足使我老人家一跳。银子固然事大,主要的是,一旦损坏,以同胞们一盘散沙特性,要装新的,恐怕需要一年半载。在这一年半载中,你听那些受欢迎和不受欢迎的客人,和一些偶尔忘带总门钥匙的主人,在楼下像发生了凶杀案似地猛喊吧。 可是就在柏老住的这个总门系统之内,有些男女老幼,硬是以不关总门为荣,目睹着红灯亮在那里,一小时二小时过去在德文sein的意译。德国海德格尔用语。指本体的、原,只好御驾亲关。有一位刚刚关上,一位住在二楼的老爷就吼曰:“打开打开,天这么热,我要吹吹凉风。”呜呼,他一家吹吹凉风,却让七家的对讲机一同陪他烧坏,这种心理状态,恐怕在他残余之年,都难开窍。不久之后,我老人家半夜荣归,只见总门大开,一位老奶正安步当车,在巷子里溜狗哩。我进去后,正要关门,老奶曰:“莫关莫关,我自己会关。”我曰:“现在暂时关住,等你溜罢尊狗,只举手之劳,尊府即可打开。如此一直开着,八家马达岂不为你阁下一狗,都要报销乎耶。”她勃然大怒,“砰”的一声,把门关住。我也大怒,把门打开,瞅了她玉容一眼,也砰的一声,再关一次。 然而最紧张的事件发生在昨天,晚上时分,我有事出去,而一位青年才俊正靠在大开着的总门之上,跟一位窈窕淑女,在那里猛烈地谈情说爱,打死我也不明白,他为啥非靠着开着的门不可,关起来的门照样能靠呀。趁他不备之际,我就把门带住。这一着大概伤了他“死要面子”的优秀传统,在女朋友前丢了人啦,他跳起来,就要动武。柏老一看情形不妙,立刻采取紧急防卫,从口袋里闪电般掏出——依目前的风俗习惯,理应掏出扁钻的,我既然没有扁钻,所以只好掏出钥匙,再把门打开,以平民愤。 和对讲机风波同时发生的,还有人车之战。这个新社区没有电话,每次打电话,都要千里迢迢,越过马路,到马路对面公共电话亭。这条马路曰“北新路”,即台北到新店的路也,十年前还门前冷落车马稀,而今车马却像尼加拉瓜大瀑布,风驰电掣,简直没有个完。台湾交通的紊乱,司机的英勇,车辆的凶猛,都占世界第一位。有些洋大人仅只看了台北市区街头,就血压高升。他如果看了北新路上横冲直撞,每辆车都像屁股后着了火,斑马线、红绿灯,一概不在眼下,恐怕心脏都会爆炸。而柏杨先生的新居,恰恰首当其中。 话说今年(一九七八)六月三日晚上八时左右,柏杨暨夫人,为了借钱,去给朋友要电话。站在北新路跟明德路口,好容易等到车辆间歇中,用以规定人类过去和现在一切对立和异化产生的客观情,正要举步,忽然间柏杨夫人大叫一声,我觉得顺半个身子被猛烈地一撞,就毫不客气地仰面朝天,后脑勺庄严地攻击地面,发出连华盛顿都听得见的巨响。当时还神智清醒,原来一辆黑漆一团的摩托车竟然在慢车道上靠左行驶,把我撞翻了之后,扬长而去。老妻扶我回府,不久就陷于昏迷。恰巧隔壁住了一位医生老奶,前来诊治,看我既没有呕吐,瞳孔也没有放大,嘱老妻安心,但告诫曰:“每半个小时都要把老头叫醒一次,问他一点话,如果神智清醒,就没有关系,如果神智不清,那就要马上送医院,可能是脑震荡。” 如此这般,我躺在竹板上,每隔一会就被泪流满面的老妻像叫魂似地叫醒一次。一天一夜之后,我才苏醒,除了浑身酸痛,右臂血流如注外,简直跟没有被撞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为我出书的星光出版社老板闻讯赶来,一进门看我正在活蹦乱跳,先是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咆哮曰:“老头,你欠我那么多出版税,应该守身如玉,洁身自爱才对,怎敢做出乱撞摩托车这事。你死啦没关系,我的帐哪里去讨?”又训柏杨夫人曰:“阿巴桑,柏老脑筋不清,还情有可原,你怎么这般糊涂,过马路不拉紧他?以后他有个三长两短,俺一块钱的奠仪也不送。”说罢悻悻而去。我气得一直等他走了好远,才发现忘了向他念三字经。 柏杨先生真是一个老泼皮,屡经大难而都不死。但从此我每次过街,都两腿发软,盖北新路仍化外之路,这一带乃化外之地,车辆闯闯红灯、闯闯斑马线,根本算不了啥。而竟然还靠左奔驰,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干涉,此路遂成为恐怖之路矣。——附带奉劝全国同胞,如果不幸驾莅此路,过街时千万小心,不但要前看、左看、右看,还要往屁股后看。 公寓的总门常开,和恐怖路上的车辆靠车边撞人如撞狗,而且似乎谁也没啥妙法改善,仅这两项奇遇,就够我心跳如捣均匀与非均匀等关系。3.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4.天文学,想起来向韩韩女士吹牛的那句话,真想找把小刀把舌头割掉算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反撞大同盟 反撞大同盟 柏杨先生对于如何平安地通过马路,一向有高深的研究,铁路平交道旁的“停”“听”“看”招牌,就是我奋斗的目标。每逢带着家人,或陪着朋友,要冒险犯难时,一定要再三再四地昭示小心小心,盖据我的印象,如果一旦活活地被撞驾崩,仿效外交家的口吻:“借尸还魂的可能性,似乎不大。”所以戒慎恐惧,夙夜匪懈。想不到自己却首先以身试撞,而且是被一辆靠左逆行的车辆干了一下,实在不能瞑目。 自从六月三日被撞,转眼已一月有余,北新路上靠左逆行的节目,依然如昔。这节目完全是特技镜头,马路上正尘土四扬,眼花缭乱,只见一辆(有时候甚至二辆三辆)车英勇杀人重围,刹科行人鸡飞狗跳,正常行驶的车辆,则急刹车的急刹车,干他老母的干他老母,真是惊心动魄。所以如此的原因,北新路一段和北新路二段,快车道跟慢车道之间,有一条高堤线在焉,而快车道中央,也有一条高堤线在焉,车辆要想从右边到左边,往往前进大大一段,才能找到左转弯的缺口,而慢车跟快车道之间的缺口和中央堤线的缺口,又往往前后参差,如果一定依照交通规则,就非要更前进大大的一段不可。与其浪费时间和浪费精力,胆大包天分子不知不觉就发挥了抄小路、走捷径的传统文化,逆流而上。 其实北新路不是唯一的恐怖路,台北另外还有一条恐怖路,专栏作家森森先生在《中国时报》上曾指出辛亥路充满了杀机,森森先生曰:“辛亥路的杀机,在于一般驾驶人,对行车道的白实线视若无睹,天天时时,都有驾驶人违规越过自实线,冒犯不得在右侧超车的规定,硬是超车。私家车如此,计程车如此,大卡车大客车如此,水泥搅拌车也如此。驾驶机车的人更是左右突进,成了蛇行抢路的敢死队。” 森森先生说,他每逢乘公共汽车经过辛亥路时,都情不自禁地捏一把汗。嗟夫,森森先生所见未免不广,如果他有暇在北新路旁站上一站主义者却丢弃了原有的关于人的学说,出现了一块具体的人,恐怕用不着捏,汗就能流出一缸。森森先生是在辛亥路上压死了一位大学生之后振臂呼吁的,柏老则是在北新路上挨了那么一撞,才拉开嗓门嚷嚷,人地和事件的结局虽然不同,但悲从中来固一样的也。而北新路上的那种“迎头干上”的表演,却是辛亥路上所没有的,看起来北新路的杀机更重。观世音菩萨从灵山雷音寺下望,只见这两条路上血迹斑斑,恐怕要喟然叹曰:“善哉,善哉,谁能救此一方生灵钦。” 若干时日前,一位从香港来台湾参观的英国警官,临走时不但没有硬着头皮发表“敬慕中华文化”正义之声,反而发了约翰脾气,留下一封信给台北警察局交通大队,说了一大堆逆耳之言,对台北交通秩序的乱七八糟,大表惊讶,尤其对斑马线上行人没有优先权,更是震骇。他强调曰:“只要行人踏上白线,天老爷的车辆都得停下来,让行人先走。”有些发高烧的人常自说自话,说我们是“文化大国”。对于任何“大国”,我老人家都不反对,反正是自己往自己脸上抹粉,笑不笑权在别人,抹不抹权在自己。不过看情形“交通混乱大国”,倒是举世公认,当之无愧。洋大人碰都不敢碰的斑马线,我们根本没瞧到眼里。北新路上车辆日夜不绝,连红灯也都如同聋子的耳朵。而且日新又新,精益求精的结果,还出现硬碰硬场面——靠右行驶者有之,靠左行驶者有之;快车到慢车道上行驶者有之,慢车到快车道上行驶者有之。主要的是,这种奇异的景观,竟没有人管。辛亥路上撞死的不过一个大学生,新北路上撞伤的不过一个写杂文的糟老头,五年之前,清华大学堂教习唐明道先生就是死在斑马线上的,一律“活该”“活该”——这不是“交通混乱大国”是啥? 远在巴黎的无车阶级,最近成立一个“全国交通工具使用者同盟”,向汽车挑战。二十五个公共交通乘客团体,发布联合宣言说,步行的人、骑脚踏车的人、搭巴士的人,要求有优先使用道路的权利,用以对私家车和货车滥用道路。法国的汽车密度,虽占欧洲第一位,但他们的交通秩序,也占欧洲第一位。如果换在中国,恐怕颂声在道,偏偏法国佬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提出怨言。然而也可看出事件的重大,如果把台北的交通秩序搬到巴黎,恐怕能逼出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儒家学派要求人们“温柔敦厚”,对于车辆违法乱纪和别人血肉横飞,丝毫无动于衷,连哼都不哼一声,温柔敦厚也算修到了家。 判断一个国家是文明抑或野蛮,只要看他们的车辆对斑马线、对红绿灯的尊敬程度,马上就可得到结论。一个国家的汽车摩托车如果随便靠哪边走都可以,如果视斑马线如无物,视红绿灯如无物阀和世袭制度,主张实行土地公有、按劳役多寡分配的“闾,纵是写两火车引经据典、布面烫金的精装巨书,都成不了文化大国。专栏作家李寒先生在《自立晚报》曾垂头丧气曰:“那位从香港来的警官提出的问题,在我们这里可以说已经是老掉了牙的问题。十几年来,随着车辆的增多,问题越来越严重,尽管舆论批评,人民呼吁,而主管当局始终拿不出一套解决办法,以致弄得人车争道,行人没有走路的权利,只有大小车辆横冲直撞的权利,这是机械文明带给落后地区的困扰。纵然我们自诩文化高妙,但交通主管的作风是落后的,驾驶人的观念更是落后。享受着文明的恩物,却有不文明的应用方式,实在为文明羞。” 柏杨先生再加上一句:“实在为中国人羞。”夫交秩序的维持,比不得登陆月球,断送老命也搞不出来,而只仅仅要求车辆尊重斑马线,尊重红绿灯,严格地靠法定的一边行驶,可以说是天下最最简单的事,而我们却做不到。血淋淋的“尸谏”没有用,洋大人的训海没有用,舆论呼吁更不如一屁,反正是束手无策。洋大人常用侮辱性的言词,指称我们没有治理一个现代化国家的能力。关于这个指称,我们不敢插嘴,但有一点却是证据确凿,我们没有建立交通秩序的能力。 在我们这些不太灵光的小民脑筋里,硬是认为把交通纳入常规,实在是易如反掌,两个字就能解决一切,曰:“重罚”。新加坡就有重罚的规定,车辆如果在斑马线上撞死人,那是唯一死刑。这条法律的结局是,新加坡车辆的屁股上,都伤痕累累,盖在斑马线前紧急地刹车,后面的车猝不及防,只好一撞。虽然如此,并没有纠纷,撞伤了车可以修补,撞死了人却修补不起来也。 交通秩序不仅车辆要遵守,行人也要遵守,交通法规不是专门管理车辆的,同时也管理行人。那种悠悠忽忽的农业社会老汉,也是一害。新加坡规定之体便是人与万物之体。因而,人类应视万物如朋友,人则,行人如果在陆桥下过马路,撞死啦等于白撞死,谁教你不走陆桥。而四岁以下顽童在马路上撞死,司机老爷不但没事,顽童的监护人老爹老娘老啥之类,要被判二十五年有期徒刑。于是有些家伙虽死了孩子,却连尸体都不敢从领,来一个挥泪逃亡。这在台北准被酱萝卜认为不近人情,但不近人情的结局却是顽童的安全获得保障,正是政府立法者的大慈大悲。 凡是去过东西番邦的人士,对洋大人遵守交通秩序的美德,无不啧啧称赞。岂是洋大人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比中国人高一等乎?吾友虞和芳女士告曰:“洋大人只不过被罚怕了罢啦。”虞和芳女士住在德国慕尼黑,有一天,半夜开车到近郊,遇到红灯,看看没人,就犯了中国人的老毛病,只稍微一顿,就冲了过去。想不到被附近一家该死的德国佬看见,第二天,一张罚款单颁发下来,害得她阁下三天都没吃饭,从此她开车就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重罚”,只有重罚——当然是公正的重罚——才是治疗交通混乱的特效药,其他任何办法都不过是转移阵地的胡扯八拉。你不是靠左乱干乎?好吧,银子一万两。你不是闯斑马线、闯红灯乎?好吧,银子五千两。罚的必须超过他所能负担的——再大的大亨,第一次罚他美金十万,第二次罚他美金一百万,第三次罚他美金一千万,依此类推,他也受不了。也就是说,只要厉行使他心如刀割的重罚,交通秩序就能正常。这点小事似乎不必重金礼聘洋大人亲自站岗,如果连这一点能力也没有,而仍有脸皮瞎扯谈,我们就没啥好说的,只好仿效法兰西那一套,无车的穷朋友联合起来,组织一个“誓死反对被撞大同盟”,自己动手,争取过马路时的生存权利——可不是争取优先权利,小民可没这个胆,能争取到不被撞死的权利,就心满意足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到底荒不荒 到底荒不荒 中国电视公司“开天辟地”影集,已经播了两个月,广告却没有一个,没有一个的原因当然是收视率低。因为凡是收看这个节目的观众,几乎全是高级知识分子。高级知识分子的特征之一是:被广告欺骗的可能性非常的小;对广告的诱惑,抵抗力却非常的强,这就糟了糕啦。广告保证说只要投资十万元,三年就可收回二十万。恐怕就是把高级知识分子的屁股打烂,也不会相信。甚至还有些广告宣传,十万元可买到一栋三十坪的楼房,那就同样的脱了线,高级知识分子的屁股再打烂一次,也不会上当。此所以金光党的对象永远是贪心的乡巴佬,没有一次是大学堂的教习也。 “开天辟地”是纯知识性的节目,在美国、日本,都曾一播再播,偏偏台湾不能接受。这至少说明一点,一个国家民族的强大,不仅仅是房子盖得高,工厂开得堂皇,而是在求知欲上和艺术的欣赏力上,也同样有高度水准。若干年前,有一个“医门沧桑”影集,演的是一位医生和一位助手,对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病人,用浓厚的曲折剧情,把它表达出来。这影集不但带给观众许多珍贵的医药知识,也带给观众以高级的娱乐趣味。可是也因为收视率不高,广告太少,不久就三振出局。还有内容精彩绝伦的沃尔特·狄斯尼的“彩色世界”,其命运之悲惨,有志一同。抗战胜利后,日本人曾轻蔑地向中国人曰:“我们是三等国家,但我们是一等国民。你们是一等国家,但你们是三等国民。”听者恼羞成怒,大骂东洋鬼忘恩负义。不过,没有事实根据,专靠骂是不能把人骂“悬崖勒马”、“迷途知返”的焉。看一看电视节目,恐怕我们实在是三等国民——至少在艺术的欣赏上如此。“开大辟地”、“医门沧桑”、“彩色世界”都不能吸收,只能吸收教人冒冷汗的连续剧,要说中国是一个“文化大国”,中国文化如何博大精深;配尔有个洋大人来台北一游,就情不自禁地一口咬定他“仰慕中国文化”,不知道这“文化”在哈地方藏着,真得拜托给我们找出来,让大家瞧瞧。 好的节目被具有高度“被广告欺骗可能性”的观念所驱逐排斥——一些金光党最欢迎的朋友,只能听听唱歌,瞧瞧十六字真言。假如“开天辟地”是大学堂毕业生级的水准,十六字真言不过幼稚园小班。说起来,幼稚园小班也很够分量啦,那些人吃人部落的欣赏水准,恐怕只是托儿所。无论如何,幼稚园小班比托儿所要高,偶尔被一个洋大人仰慕的中国文化,比那吃人部落的文化要高。上不足而下有余,大家依然可以怡然自得。 中国电视公司坚持把“开天辟地”演到底,我们致以无限的敬意。电视公司当然要赚钱,但赚钱不应该是唯一目的。如果这是唯一的目的,演妖精打架,银子会更多。电视因为属于大众传播工具浦(今属福建)人。崇祯时任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福,它有强大的影响力,所以也同时具备了暗示性和示范性——也就是教育性。就在上个月,纽约一位十五岁的男孩向一个八十二岁的寡妇抢劫,并且把她“干掉”。这位名叫朗奴·萨摩拿的小凶手,他是哥斯达黎加人,四岁时被妈妈带到美国。老娘自己必须到外面做事,而她又没有银子雇一位保姆,就把他放到电视机前面,由他看了就睡,睡了再看。电视就成为他最尊敬最依赖的教习。他的律师在法庭上向陪审员喊曰:“我要让你们看一个电视的启示性足以破坏一切的例证。当他下手时,他只知道自己是在上演一幕电视剧,上演一幕冷血预谋的凶杀案。” 台湾最近的分尸案和奸杀案,甚为雷厉风行,实在令人汗流浃背,而尤令人汗流浃背的,是这些等等之案,警察老爷硬是破不了。从前还有苦刑拷打的锦囊妙计。自从有一次一批“自动招认”“坦承不讳”的朋友,因真凶出现而带着满身伤痕当庭开释,警察老爷反过来吃了官司,情形好像有点好转。只不过一旦被剥夺了苦刑拷打的法宝,警察老爷就束手无策。但凶手做案的干净利落,即使不全是受电视的影响,恐怕至少也沾点边。君不见青年朋友口口声声自称“奴才”,一句一个“喳”乎。中国人的奴性已经够叹为观止矣,电视上那些层出不穷的摇尾贴耳,下跪磕头,蹂躏人性尊严的镜头,真是存心要把中华民族的灵性赶尽杀绝。 一提起电视不堪入目,电视大亨就理直气壮曰:“剧本难找。”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彪形大汉端来一百杯茶,你硬是咬定牙关,非如花似玉端来的不肯喝,一面硬着舌头曰:“渴死我啦。”渴死当然渴不死,不过却渴得自己作呕,观众抽筋。 亚之先生在《新生报》上有一大文,谈到剧本荒和剧本,狠狠地说了几句“内行人不屑听的话”。亚之先生曰: “你剧本编得再好,如果没有人引见制作人或导播,没有人用你。幸而制作人或导播肯用你的剧本啦,他有绝对生杀大权,不把你的剧本删改得面目全非,绝不善自罢休。又幸而用你的剧本啦,稿酬要拿出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来孝敬他们,否则你就永远被封杀。还有大牌明星演员,你也要买买帐,否则他一不高兴,来个拒演,你的剧本即使好到可以拿诺贝尔奖金,也会被冻,半文不值。” 好啦,“剧本难找”的答案全部在此。原来电视公司里山头林立,每一个山头都有绿林好汉在那里称孤道寡。凭真本领硬碰硬的剧作家,胆敢说半个不字,一声梆子响,万箭俱发,稿本遂死无葬身之地。纵使莎士比亚先生重生,遇到这些绿林好汉,凭他那两下子,即令闯了五关,斩了六将,最后也逃不脱被喀嚓一刀的命运。于是首,中国的电视就永远停滞在幼稚园小班阶段,称孤道寡的朋友一个个发了大财,脑满肠肥,却干瘪了中国文化,窒塞了中国人的智慧。 有一次,柏杨先生遇到中国电视公司的大官之一程抱南先生,我们是老朋友啦。我就把亚之先生的话问他,他拉大了嗓门喊冤,为了证明清白无辜,还举了两火车的例子,最后正色曰:“老头,你把剧本拿来。”我想我用不着拿剧本,就已经知道结果。盖“好”、“坏”也者,是由绿林好汉下定义的,你折腾个啥!但我还是相信老友的话,因为我希望它是如此。不过,我却不相信台湾一千六百万人口,加上海外如繁星的华人,全是白痴,而只有现任的那几位山大王顶尖。 嗟夫,“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新人换旧人”,坐地分赃太久的朋友,应该坐得屁股痛了吧。让让座,如何?让座等于让饭碗,当然毫无希望。那么请高抬一抬贵手,也算是给“文化大国”放一条生路。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臭鞋大阵 臭鞋大阵 现代公寓,无论它高矮胖瘦,有一种形态是一模一样的,那就是每两户以上人家构成一个楼层。二楼以上,两户以上的大门,不是并肩硬挤,就是怒目相对,显示出现代人类所特有的寂寞文明—一电视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守望相助”成了空话。你阁下对门那一家,既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也不知道他干啥做啥。楼梯上偶尔碰面,除非对方是一个闭月羞花,你可能紧张过度,一脚到底,身负重伤外;其他时间,你既不理他,他也不理你。而且事实上,楼梯艳遇的机会也不多,所以踏进公寓,就跟踏进古墓一样,能看到一个有笑容的动物,真是三世修炼。 柏杨先生自从驾返台北,因为借钱关系,倒是跑了不少公寓,从高入云宵,有奇异电梯的巨厦,到只有一层,花园洋房式的平屋,马不停蹄,鞠躬尽瘁。结果有两项伟大发现。吾友哥伦布先生想当年发现新大陆,其实没啥了不起,盖他不发现,新大陆还不是照样摆在那里,也跑不掉,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后世之人眼皮薄,以为不得了啦。跟柏杨先生这两项伟大发现一比,他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可不是我不知谦虚,等我一说出来,读者老爷就得递佩服书。 第一伟大发现是被借钱家伙的嘴脸,无一不十分的实在难看。还没有借到第十次,也就一点也不顾及柏老的自尊心,连鼻孔都翘得可以当烟灰缸,当面质问前九次借的银子,啥时候还呀。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昔日那种温柔敦厚的日子已不再矣。孟轲先生曾严厉责备过梁惠王,朱熹先生也曾提出义利之辨,现在对老朋友都见利忘义,满脑子钱钱钱钱钱钱钱,面如铁饼,不知道友情乃无价之宝。遇到这种人物,用不着他吆喝“滚”,我就拨马而去,永不理他,以示重义轻利。此中哲学道理极深,我就是降尊纡贵,努力解释,读者老爷恐怕也不见得懂,所以我也就不必浪费精力。现在介绍的是我第二伟大发现。 第二伟大发现是其他国家所没有,而惟独台湾特有的,那就是“臭鞋大阵”。不管到谁家借钱,除了准备着看嘴脸外,还要攻破臭鞋大阵规律的一般学说,是研究历史的方法。他认为整个辩证法可,才能登堂入室。上得楼梯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每家门口,都堆了臭鞋。我说臭鞋,只是观感上的,既不能——拿起来嗅,当然不敢一竿子打落一船鞋,说每一只都臭而不可闻也。但如果说它奇香,也应该查无佐证。 每家门口的臭鞋,实在是二十世纪十大奇观之一:有新鞋焉,有破鞋焉,有男鞋焉,有女鞋焉,有不高不低的眼的鞋焉;有黑鞋焉,有黄鞋焉,有红鞋鞋焉,有绿鞋焉,有黑黄红绿乱七八糟拼凑在一起的鞋焉;有前面漏孔的鞋焉,有后面漏孔的鞋焉,有左右漏孔的鞋焉,有像被老鼠咬过到处漏孔的鞋焉,有长简的鞋焉,有短筒的鞋焉,有类似柏杨先生穿的一百元一双的贱鞋焉,有类似台湾省议员陈义秋先生穿的四千九百元一双的阔鞋焉(陈义秋先生还有价值四百五十元的阔头,那属另一可敬范围,心里有数,不必细表)。除了上述等等的鞋焉,还有木屐焉,拖履焉,以及其他连天老爷都叫不出名堂的各式各样的鞋焉。反正是群鞋毕集,蔚为奇景。 这些臭鞋所布下的臭鞋大阵,跟契丹帝国萧天佐先生在三关口布下的天门大阵一样,暗伏奇门遁甲,诡秘莫测。于是有的鞋仰面朝天,有的鞋匍匐在地,有的鞋花开并蒂,有的鞋各奔东西,有的鞋张眉怒目,有的鞋委屈万状,有的鞋鞋相叠,有的则把守在楼梯之口,形成现代化的绊马桩。主人之出,先伸出脚丫,像吾友穆桂英女士的降魔杖一样,在臭鞋大阵中左翻右踢,前挑后钩,直到头汗与脚汗齐下,才算找到对象。客人之入也,比较简单,但如果遇到像柏老这类朋友,袜子上经常有几个伟大的洞的,就得有相当勇气,才能开脱。而有些朋友则鞋上是有带子的,你就得耐心地观光他们蹶起的屁股,如果属于千娇百媚,当然百看不厌,如果属于老汉或讨债精之类,就无法不倒尽胃口。尤其有幸或不幸的,客人如果太多,一连串把屁股蹶起,就更显示臭鞋大阵的威力。 然而,臭鞋在阵的最大威力,还不在使人伸脚丫或蹶屁股。伸脚丫、蹶蹶屁股,等于活动活动筋骨,也是有益于健康之举。问题是从臭鞋中所传出来的那股异味始主“心即理也”,为学初倡“发明本心”为主;王继而广之,,实在是一种灾难。从前南方蛮荒地带,有一种瘴气——谁都弄不清瘴气是啥,有人说是毒蛇猛兽口中吐的,有人说是妖魔鬼下的天罗地网。我想那分明是一种空气污染。人们冒冒失失闯了进去,轻则间昏脑涨,重则一命归阴。而中国公寓中家家户户的臭鞋大阵,使得整个楼梯,从根到梢,无处不污染,可称之为公寓式的瘴气。一个人如果从二楼走上十楼,他至少要冲过十八个臭鞋大阵。而每一个大阵的臭味都是具有辐射性的,透过气喘如牛的尊鼻,侵入咽喉和肺部,积少成多,积瘴成癌。恐怕现在砍杀尔大量增加,医院门庭若市的场面,即与此有关。 得砍杀尔也不严重,顶多死翘翘。严重的是为啥外署有这种景致,而中国独有乎哉?沿梯而上,一堆臭鞋连一堆臭鞋,即令不得砍杀尔,也得紧掩双鼻。纵是现代化大厦,走出漂亮的电梯,首先入目的就是一堆臭鞋,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室内装潢得跟凡尔赛皇宫一样,金碧辉煌,却狠心地在门外堆起一堆臭鞋。这似乎包含着一个严肃的课题——绝对的自私兼绝对的短视。自私的是,把自己都不能忍受的东西,推到大门之外,教别人去忍受。把自己看了就心乱如麻的玩艺,推到大门之外,教别人去心乱如麻。把自己嗅了就会中毒的奇异怪味,推到大门之外,教别人去中毒。 ——一切一切,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没想到别人的利益;只要自己家里一尘不染,不管公众场所如何脏乱;只要自己舒服,别人就是栽倒到他的臭鞋大阵之中,气绝身亡,他也毫不动心。 短视的是,这是一种鸵鸟心理状态,“眼不见,心不烦”,乃“锯箭杆学”的传统干法自然的真理,经验的、试验的方法是达到真理的唯一方法,否,只要俺家像个神仙洞府就好啦,管他谁在洞府之前拉稀屎。从前之人,还扫一扫门前雪,现在不但连门前雪不扫,还把自己家里的雪堆到那里。古诗不云乎:“双手推出门外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现在则是:“一脚踢出臭鞋阵,推给别人胃溃疡。”六十年前的事啦,那时柏杨先生年纪方轻,有一次去探望一位朋友,他慷慨大方,举世无匹,当下就买了四两排骨请客,预备教柏老过过馋瘾。他太太不知怎么搞的,一不小心,把那块伟大的排骨掉到毛坑里。该朋友不动声色,用竹竿好不容易把它捞了起来,洗了一下,照样下锅。一直等到酒醉饭饱,他才宣布真相,那时的柏老已经十分聪明,念过洋学堂的卫生之学,立刻就要往外呕吐。他跳起来掐住我老人家的脖子吼曰:“咽下去,咽下去,眼不见为净,这都不懂,还上洋学堂哩。” 那一次我可真是咽下去,一则舍不得吐,一则被他掐得奇紧,吐不出来也。这事早已忘光,最近碰见大批的现代化的臭鞋大阵,家家户户,都在眼不见为净,才觉得肠胃有点不舒服。 我不知道我们自诩为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中,包括不包括臭鞋大阵。如果包括,值此原子核子大炮机关枪时代,臭鞋大阵似乎至少是不太美观。柏杨先生在此特别严正声明,至亲好友,如果有一天,你阁下门口的臭鞋,管你是不是陈义秋先生式的,一旦丢啦,你可别疑心。 柏老是个有名的老实人,从没有俘过别人的东西。但贼朋友如果能够大破臭鞋阵,来一个一扫而光——或者每双鞋只俘一只,以示忠厚,也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新科举坑道 新科举坑道 科举制度是一种在坑道里爬山的考试制度。自从八世纪隋王朝发明了这玩意,经过历代政府的修正再修正,到了十四世纪明王朝,终于被凝固成为一个毫无弹性的模式,是知识分子面前唯一的一条道路。爬到了“秀才”就有资格当教习,受地方父老重视。爬到了“举人”,就成了乡绅——“乡绅”跟现代流行意义的“绅士”可不一样,乡绅的意义就是地主,就是一方之霸,上勾官府,下踩平民。更进下是爬到山顶,成了“进士”,那就背着佛爷过河——神透啦,横冲直撞,天下无敌,不管当啥官,都无往不利。 我们说科举这个坑道是知识分子前面“唯一”的道路,只是强调它的要命性,学问庞大之士千万别举出若干例证抬杠。不过我们也可借着这些若干例证,说明科举道的身价。吾友赵葵先生,宋王朝大将也,以辉煌的战功,被任命为宰相,政府全体官崽,立刻哗然,认为他不是进士,不具备宰相资格,“宰相须用读书人”,读书人的定义就是从科举坑道爬出来的知识分子,赵葵先生只好一滚了之。这种资格的限制,越往后越趋严格,爬科举坑道就也越成为一种荣耀。人们所熟知的左宗棠先生,如果不是他,新疆那块一百余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早就没啦。前方战争打得最激烈时,他忽然辞职不干,辞职不干的理由是,他要到北京爬坑道——参加进士考试——把那些中央政府的满汉大员,搞得又急又跳,只好由皇帝老爷下一道特旨,赐他一个进士,他才心满意足。然而这还是小小焉者,连皇帝老爷都羡慕坑道终站进士这个荣衔,唐王朝第十九任皇帝李忱,就自封“进士”,在金銮宝殿的御柱上,亲笔题名曰“进士李忱”。 科举坑道虽然又窄又狭,黑漆漆兼坎坷坷,但它给知识分子的却是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为了往里面爬,谋求科举功名,一个个原形具现,丑态毕露。这种现象,《儒林外史》描写得最为淋漓尽致。《儒林外史》不是一部通俗的和消遣的书,而是一部需要高级心灵领悟的书。第一位出场的是周进先生,为了没有爬进科举坑道考取秀才,竟昏倒贡院。醒来后触景生情,伏地大哭,哭了个天昏地暗,日月含悲。一听众人要凑银子为他报名入场,立刻爬到地上磕头,泣曰:“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俺周进变骡变马,也要报答。”科举坑道之劲大矣哉。而这股劲发作最厉害的,还是第二位出场的范进先生。他阁下要到省城考“举人”,向岳父大人胡屠户借钱,被胡屠户一口啐到脸上,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癫蛤蟆想吃天鹅屁。凡举人老爷,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见城里张府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产,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撤泡尿自己照照,趁早收了这个心。向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了几把银子,都教你丢到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可是等到范进先生考取了举人之后,又是一番景观。范进先生正饿着肚子在市场卖鸡,一听他考取了举人,立刻就发了疯——真的发疯。大家认为范进先生平生最怕的人揍他一顿,才能开窍,于是想到岳父大人胡屠户,而胡屠户大惊曰:“他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好容易打了一巴掌,范进先生明白过来,胡屠户又曰:“我常说,我的这个女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张府那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接着张老爷(张府那些老爷的头目)来拜访范老爷(范进这时已脱离平民,进入老爷阶层,成了乡绅矣),送上五十两银子(胡屠户杀五百条猪也赚不了这么多),又送“三进三间”的高级公寓一栋。自此之后,有送田的,有送店铺的,有投靠当奴婢的。在科举坑道中只爬了一半,就不但大贵,而且大富。 科举坑道真是动人心弦,范进先生不过考取了一个“举人”而已,已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如果爬到尽头,考取了“进士”,更成了一条龙。如果再一跃而起唯心主义,但连黑格尔的辩证法也抛弃了。这表现了他的唯,中了状元,简直是杠上开花,又加一番。宋王朝时,进士及第的朋友,晋见皇帝的排场,成为当时一大盛典,以致有人叹曰:“纵然是统军大将,万里这外,灭国开疆,百战荣归,所受的欢迎,也不过如此。”其实,中国传统文化不崇拜英雄,只崇拜圣人。英雄们活着的时候不可能有电影上那种外国英雄凯歌归来,万人夹道欢呼,落花如雨的大场面。盖功高一定震主,震主就要砍头。只有对科举制度下从坑道爬出来,手无寸铁而脑筋僵化的人物,才肯放心把荣耀颁给他们也。 知识分子了解,如欲荣耀与实利一举两得,非爬科举坑道莫属。范仲淹先生有《严子陵墓》诗曰:“君为功名隐,我为功名来,羞见先生面,乘夜过钓台。”没有人责备范仲淹,他除了爬科举坑道外,没有别的方法。清王朝统治中国后,立即了解科举坑道的功能——能把知识分子搞成浆糊罐,所以入关不久就恢复了科举,教知识分子往里猛爬。那些满洲人知道,对汉民族知识分子最毒辣的手段,莫过于把他们驱入科举坑道。这个效果可大啦,一则幽默故事说,有一个知识分子气急败坏,手执笔砚(现在则是手拿钢笔原子笔矣),往北京狂奔,别人问他干啥,他曰:“我去参加‘不求闻达科’考试呀。” 科举坑道是攫取荣耀、接触权力和谋取财富的最佳途径,要想过关斩将,在激烈的竞争中,只好拼命读书。呜呼,读书一旦拼命,就属于恶补矣。历史上这种拼命读书的镜头,如囊萤,如凿壁,如映雪,如借月,都成了佳话(古之恶补,成了佳话,今之恶补,却要犯法,异哉)。他们拼命恶补的书当然是儒家学派的“五经”“四书”,除了五经四书外,其他任何书都不读,盖科举坑道只靠五经四书开路,读别的书徒浪费宝贵的光阴。知识分子除了五经四书知识外,其他任何知识都没有,因为其他任何知识都不能帮助他爬出名堂,也就瞧不起其它任何知识。到了后来,连五经四书也不读啦,只读那些已考取了进士的人在考场所作,并赖以考取的八股文——术语称之为“墨卷”。于是,除墨卷外的其他任何知识,也就是除了作八股文知识外的其他任何知识,全都是鸭子屎,不屑一顾。 我们庆幸旧科举坑道已被时代淹没,但又不得不悲哀它现在又借尸还魂,出现了新的科举坑道。这只要列一个古今对照表就可一目了然。古曰“秀才”,今曰“学士”;古曰“举人”,今曰“硕士”;古曰“进士”罗尼柯(andronicusrhodius,约前1世纪)整理出版。因他,今曰“博士”;古曰“功名”,今曰“学位”;古曰“墨卷”,今曰“考试大全”。古坑道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今坑道由学士,而硕士,而博士。知识分子一个个咬定牙关,双眼冒火,你挤我,我挤你,跌跌撞撞,在坑道中气喘如牛,一旦失手或失脚,跌了下来,就有粉身碎骨,哎哟一辈子之虞。当其勇猛向前也,“凄凉灯火映灰脸,汗珠烛泪滴衣襟”,古今辉映,无一不惊天地而泣鬼神。但因有绝大的利益在焉,所以结局仍然是父以教子,师以教弟,互磋互励,互劝互勉。报上常刊出一些有头脸人物的谈话,要年轻人不要往坑道里爬,不要以学位为重,不要以文凭为重。我想说这些话的朋友,真应该得诺贝尔瞒天大谎奖。事实上,他们本身差不多都已弄到学位(不管用的是啥妙法)。而且谈话完结,回到家里,一瞧他的子女被他的真知灼见所感动,真的视学位如浮云,恐怕他阁下能气得马上就四脚朝天。君不见纪政女士和杨传广先生乎,以他们的能力和成就,跟对国家的贡献,当教授加三级都绰绰有余,然而,却因为他们不是打狗脱马死脱之故,只以当助教。最有趣的是,教育官还振振有词。你瞧,这个新科举坑道,不爬行不行乎哉。柏杨先生年老色衰,无处投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一个学术单位,谋了一个研究员位置,一位教育官立刻义愤填膺,告诉我的顶头老板曰:“研究员者,在洋大人之国,乃教授之尊,怎么能随便找个乱七八糟的老头来充数?你们以后要敦请几位打狗脱或马死脱,装装门面。”我老人家怕炒鱿鱼,当时一急,就撒了一裤子尿,以资纪念。咦,古之人也,不是进士,不能当宰相。今之人也,不是“二脱”,就只好尿裤子矣。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集天下之大鲜 集天下之大鲜 殖民地的顶头上司是母国,殖民地意识是一种母国崇拜意识和母国人崇拜意识,也就是洋奴意识。台湾虽然不是殖民地,殖民地意识却似乎到处盎然。美利坚虽然不是母国,但对美国的崇拜和对美国人的崇拜,却势不可挡,成为世界上最新式的十大奇观之一。 殖民地意识下的教育,除了原有的科举坑道外,又出现洋科举坑道。在洋科举坑道中,台湾没有最高学府,只有“留美预备学堂”。傅斯年先生当年雄心万丈,要把国立台湾大学堂办成世界上第一流大学堂。该大学堂确实也曾一度誉满天下,即使现在,仍是台湾最最顶尖的大学堂之一,但它的功能,与其说为中国培养人才,不如说为美国培养留学生。以致该大学堂的毕业生老爷,想找一个适当的工作,比拉痢疾都难。各家老板和各级衙门,一听说是台大毕业的,头就大啦。盖那些毕业生老爷,多则干一年两年,少则于三月五月,一旦奖学金到手,就拍拍屁股,远渡重洋,丢下干了半截的生活,谁受得了哉。于是,在美国就常常出现“全系大搬家”、“全班大搬家”的现象,不但自己惊奇,连洋大人也一并惊奇。 几乎所有的老爹老娘,只要自觉有点力量,都在为他们的儿女挖掘这种洋科举坑道,儿女也以被纳入这种科举坑道系统为莫大荣耀。偶尔有些后生不愿出国的,老爹老娘就垂头丧气,认为儿女没出息呀没出息。即使出国,不能考取“二脱”,或仅弄了个马死脱,而没有弄到打狗脱,老爹老娘也要捶胸打跌,满面含羞,到处打听啥地方有水井,好往里跳。春秋时代,郑国君王姬寤生向他老娘发誓:“不及黄泉,勿相见也。”如今则是老爹老娘向儿女发誓:“不拿到二脱,勿相见也。”好容易辛苦奋斗,“二脱”并至,老爹老娘又有新的盼望,盼望儿女在美国生根落户,又是一番发誓:“如果回国,勿相见也。”然后,不管孩子在美国如何挣扎——打短工、洗盘子、大保艾、小职员,老爹老娘却在台湾,端起殖民地高等臣民嘴脸,傲视群伦。 洋科举坑道的魅力,能使人一辈子甘愿为它牺牲,永不悔悟。读者老爷一定还记得去年(一九七七)报上最热闹的一则新闻:一位年轻朋友万里迢迢,飘洋过海,前往美利之坚念分为“达”、“类”、“私”三种,“类”概念反映一类事物的,追求“二脱”,一去十载,毫无音信。留在台湾的漂亮妻子,牵肠挂肚,终于精神失常,住进疯人院,两人无父无母稚龄孤儿,也流落到收容所,而他阁下仍在美国苦读,不肯回来一顾,悲夫。 我们对这种现象,只是提醒一点,在如此强大的殖民地意识形态压力下,恶补是洋科举坑道中唯一的法宝。尤其一切“文”“法”系统的学生老爷,到了西洋,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重新于起,改学理工,改学电脑。年龄大啦,记忆力颇不如前,又满肚子心事,除了凶猛恶补外,更无他法。有些学生老爷,未出国门,就先行下手,头悬梁,锥刺股,无一不触目惊心。君不见每年的留美托福考试乎,全世界考题都是一样的,时间也是一样的,只不过偶尔相差几天。好比香港是八月八日考,台北是八月十日考。然而,这就够啦,补习大国就有神通把香港的考题,空运来台,连夜恶补——千百人挤在一起,鬼影憧憧,臭汗漓漓,脸上面无人色,口中念念有词,那真是一个动人心魄的场面。于是一个个以高分当选。这时候,如果有人义正词严地加以取缔,恐怕有被揍掉假牙的危险。 殖民地意识下的以母国的语文为最高级、最尊贵和最神圣的语文。留华学生白安理先生,意大利米兰人也,在台湾八年,他发现他去店里买东西,讲中国话时,店员爱理不理,可是一讲英文,店员马上就变成了马屁精,以致白安理先生虽然中文呱呱叫,当买东西时,仍是用英文。呜呼,白安理先生也属于少见多怪,固不仅店员如此,他如果到高阶层打转,恐怕会发现英文更威不可挡。今年(一九七八)六月二十四日台北联合报上,有一段新闻,一字不改,恭抄于后。新闻曰: 台湾邮政的服务良好是出了名的。但是也有服务不周的时候。组约州立大学校长约·托尔最近到台湾访问时,曾希望透过台湾良好的邮政服务,去约晤一位学生家长,却令他失望了。(柏老按:按“寄一封信”透过良好的邮政服务,以加强压力,可谓神来之笔,真是递佩服书。) 约翰·托尔校长,到我国访问时,住在台北圆山饭店。他用英文写了一封信给他学生罗玉珍的家长,希望见面谈叙,结果因这封信未注中文地址,由于时间耽搁,待罗玉珍的父亲罗明鉴收到信时,已过了约定时间,托尔也已返国。罗明鉴认为邮局把此信退回很不合理。(柏老按:好一个不合理。) 托尔校长于四月廿四日,随美国大学校长访问抵华,在二十七日写信给就读纽约州立大学罗玉珍的家长,约定二十九日下午七时见面叙谈,结果这封信五月初才送达罗玉珍家里。 罗明鉴指出,收到信时,信封虽加注中文地址,但邮局已加盖“退回”的戳记,上面并注明“寄交国内之外国邮件封面,应附注中文地址”字样,显然是此信退回圆山饭店后,再由别人加注中文地址的。 罗明鉴说,外籍人士不一定会写中文,邮局上项国内函件应注中文地址的规定,应仅指国人相互间通信而言,对外籍人士投寄未附注中文地址的信件,照理仍应立即按照所写英文地址投送。 台北邮局人员表示,此信可能是被邮政人员误认为是国人投寄信函,以后决予改进。 这则新闻真是集天下之大鲜,罗公因未能及时晋见洋大人,失望后跳高之情,跃然纸上。邮局明明规定“寄交国内之外国邮件封面,应附注中文地址”,罗明鉴先生却解释为“应指国人相互间通信而言”,对外籍人士投寄未附注中文地址的信件,照理……。呜呼,照理,真不知道照的是啥理。一封英文信寄出,邮局老爷是不是都要拆开瞧瞧,如是洋名就照寄,如是单音节就退回乎哉?有些华裔的美国人,如中国原子科学之父孙观汉先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直用的是k.h.sun,根本没有洋名,邮局老爷又如何分辨乎哉。如果只看信封,又怎么知道他是“外籍人士”和“内籍假洋鬼子”乎哉。这还不说,中国人在美国用中文写信,行耶,不行耶?阿拉伯人在台湾用阿拉伯文写信,泰国人在台湾用泰文写信,又是行耶,不行耶?邮局老爷迫不及待地承认错误,真不知错在哪里,误在何方。又拍胸脯保证改进,更不知哪里可改,啥地方可进也。 我们对这种现象,没啥可说,只是提醒一点,在如此强大的殖民地意识洋奴意识压力下,对“母国”的语文,不努力恶补,不但受不到尊重,恐怕简直寸步难行。更明显的一件事是,大人先生讲话,有无论是在讲台上、会议场上,或是朋友之间瞎聊,如果五分钟还没有夹一个英文字,柏杨先生就输你一块钱。这种汹涌的趋势,足使恶补兴隆——恶补理工、恶补英文,不要说法令挡不住,纵是天上打雷,也挡不住。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自我牺牲 自我牺牲 专栏作家域外人先生,我对他是十分佩服的,可是最近却有点不太佩服,原因是今年(一九七八)九月三日,他在《中国时报》上一篇大作《孝道与色情》,拜读之后,不禁急曰:“夫子于此少商量矣。”域外卜先生曰: 我有一点怀疑,是否孝道的传统现念,可能导致某些社会问题。中国传统讲究孝道,如果家庭贫困,父母不能维持这个家庭,子女就有责任牺牲自己,来维持家计和延续家族的存在,这是农业社会的习惯。今天台湾色情泛滥的问题,未始不是孝道观念所产生的反面影响。根据我个人小小的调查,许多女孩子沦入风尘,原如动机都是为了帮助家用,或因父亲经商失败,或因母亲患病,或因家庭筹不出弟妹学费,总之,是为了孝道。她们离家出走,通常是留下一封信,先投奔亲戚,找事无着,一急这下就掉入色情陷井。但因待遇不错,先还挣扎一阵,慢慢也就习惯了。后来越陷越深,帮助家用成为部分借口,虚荣心也越炽,就无法自拔,这是非常典型的规律。但如果在我们“二十四孝”的道德样板里不曾鼓励这种子女自我牺牲的精神,我怀疑有许多类的事件,是否可以避免。 当然,这里面的问题很复杂。十七八岁少女,我半不愿从事待遇低微而刻板的工作。家道中落时,她们也多半不愿再住在家里,面对牛衣对泣的父母。为了逃避这种心理压力用西方逻辑建立起来的一种东方哲学。代表作《善的研究》,离家出走成为解决的办法——至少这样,她们不必面对父母的愁容。而孝道的传统观念又给予她们一个解释自己行为的借口。所以这不全是孝道的错,但孝道的传统观念至少助长了这种做法。 要扑灭色情,最积极有效的方法,显然是禁止商人出入色情场所。消极方面,也许我们必须重新检讨孝道的现代社会的意义,至少自我牺牲式的孝道是不值得鼓励的。圆山饭店和其他各地不少民众活动中心,仍画着“二十四孝”故事,这些模式在今在已无多大意义,似乎可以取消。在教科书里,我们也不宜再强调牺牲式的孝道。 抄到这里,几乎把全文抄了一半,所以绝不是断章取义。 域外人先生认为“台湾色情泛滥,未始不是孝道观念所产生的反面影响”,把“色情”跟“孝道”结合成因果关系,似乎是搭错了线。色情泛滥的原因很多,但怎么拉也不可能拉上孝道。洋大人之国没有孝道这个名词,色情泛滥却比台湾厉害。夫孝道就是厚道,厚道就是自我牺牲,这是一种最高贵的情操。当我们的朋友倒了大霉,出了车祸,压断双腿,需输血时,我们应抱自我牺牲的精神,卷袖子,输血相救乎?或是在旁拍拍巴掌,假装没看见,一走了之乎?柏杨先生相信这两种人都有,不知域外人先生认为应该鼓励哪一种人。我想域外人先生肯定会卷袖而上,不会一走了之也。 对朋友尚肯自我牺牲,连血都送出大门,那么,眼看着老爹陷于绝境,眼看着老娘在病榻上呻吟呼喊,眼看着弟弟妹妹缴不上学费,瑟缩地躲在墙角,做女儿的又该如何才好?当她不得不放弃学业,远离膝下,战战兢兢,出外谋职时,这不是农业社会的习惯,而是爱心,而是天性。我们对这种女孩充满了怜悯和尊敬,嘲笑她这样做不应该,她又怎么做才应该耶?这时如果一位歌厅老板愿出十万元巨金雇她,而这十万元足可救娘亲一命,她应该穿上歌衫耶乎,抑或仍坚决地非上学到底不可,任凭娘亲呻吟喊到死耶乎。孝女的眼泪滴滴都是珍珠,孝女沦落后的眼泪,更滴滴都是血,不容我们轻视,更不容我们诬蔑也。 任何做坏事的家伙,都有他的借口。吾友汪精卫先生当了天下最大的汉奸,他的借口却是“救国”,我们不能因之认为救国助长了卖国,而把救国当作当汉奸的根源。风尘女郎即使用孝道作为借口,我们同样不能因之就把孝道斩草除根。台湾风尘圈老奶,包括欢场、娱乐场,以及歌星、影星、舞星等等各种之星,她们诚如域外人先生所说,大多数了因为家庭贫困,才走上那条看起来光芒四射,实际上却步步坎坷的道路。我们还没有听说正在念打狗脱的千金小姐,把一扔,登台大扭其杨柳细腰的。风尘圈是社会各行业中最黑暗的一种行业,如果不是家庭贫困的可怕压力,很少人——尤其是女孩子,能忍受下去。然而,据柏杨先生的观察,风尘圈也是孝女最多的行业。绝大多数女郎,在泪尽尊枯之后(尊枯者,自尊心枯竭也,这是一个悲惨的屈服),手里稍微有点血泪银子,第一件事差不多都是给爸爸妈妈买一栋或几栋楼房第二件事就是供弟弟妹妹上小中大各种学堂,甚至外洋学堂。她们不是用孝道做借口,而是对孝道的实践。这比有些高等知识分子,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功名前途,榨干全家,远走美利之坚,留下老爹老娘在台湾贫病交迫,哀哀无告,是哪种人可敬,哪种人可耻乎?是哪种行为值得鼓励,哪种行为值得谴责乎? 域外人先生责备:“十七岁少女,多半不愿从事待遇低微而刻板的工作”,所以一旦家庭贫困,就离家而去。呜呼,不愿干待遇低而刻板工作的,又岂止十七八岁的少女哉,又岂止家庭贫困的少女哉。恐怕大下所有的人——包括域外人先生和柏杨先生在内,都不愿从事待遇低而又刻板的工作也。只用来强调少女的特性,有欠公平。不过这些都是枝节,主要的是,任何崇高的道德行为,都含有自我牺牲的因素,删除了自我牺牲,固没有了孝道,也没有了厚道,而且没有了爱,道德就成了一句空话。如果做父母的拒绝自我牺牲,幼婴势必死光。如果做朋友的拒绝自我牺牲,人际之间热必像沙粒一样冷漠。如果做夫妻的拒绝自我牺牲,世界上将没家庭。如果做国民的拒绝自我牺牲,恐怕根本没有国家。《圣经·哥林多前书》曰:“没有爱,什么都无价值。”而自我牺牲,即爱的能源。中国人最缺乏的正是这种自我牺牲精神。即使不鼓励,也不宜打击。对自我牺牲的任何人,尤其对自我牺牲的孝女,我们只有崇敬,何至忍心嘲弄也。 然而,柏杨先生却同意域外人先生取消“二十四孝”的卓见。 提起“二十四孝”,我去年(一九七七)就嚷嚷过,那是连白痴都骗不了的玩意——域外人先生高估了它的力量,一直到今在竟然还有人以为可以骗二十世纪的后生小子,脑筋不是浆糊是啥。其中最奇异的莫过于被称为虞舜帝的姚重华先生,儒家大亨为了捧他是第一等顶尖大孝,不惜狗血喷头(可不是狗头喷血),硬把他爹姚老头形容成一个狠心狗肺,整天只想害死亲生儿子的凶手,把他老弟姚象先生形容成一个杀兄奸嫂的畜生,这太超过现代人感情的和知识的领域。王祥先生更是一绝,老娘冬天想吃鲤鱼,偏河水结冰,他阁下就来一个三脱,光屁股躺到冰上,打算把冰融化,好下手捉鱼。如果冰薄,他还没躺下,咯吱咯吱而后忽咚一声——咯吱咯吱者,冰裂开也,忽咚一声者,掉下去也——他就活不了命。如果冰厚,承受得住七八十公斤,他阁下以三十七度的体温,去融化零下十度二十度三十度的厚冰,恐怕需要三千年。怕老建议不服气的读者老爷不妨去买个冰块握在手里试试,看你融化的进度如何。那简直比握一块火炭还要严重,如果你握了五分钟还能咬住银牙不哎哟,我就输你一块钱。柏杨先生就曾经隆重地坐过冰块,那不是刺骨的冷,而是刺骨的痛——眼泪都流不出来的痛,宁愿被绞死被剥皮,浑身抖成一团的痛。可是王祥先生却卧冰卧得十分舒服,不但舒服,而且真的把冰卧出一个窟隆,跳出一条倒霉的鲤鱼。至于郭巨先生,更是禽兽不如,嗟夫,虎毒尚不食子,而他阁下夫妇,却忍得下心肠,把怀中的亲生幼儿活埋,不但他妈的,简直狗娘养的。教大家都去效法他,这世界将成个啥。 “二十四孝”是酱缸文化的产物。僵化了的孝道,阻碍真正孝道的发展,那是历史上的污点,不是历史上的光荣。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中文系毕业生何处去 中文系毕业生何处去 《笑林广记》上有这么一个故事,甲先生和乙先生在道上相遇。乙先生曰:“听说你生了一个儿子,恭喜。”甲先生曰:“不是一个儿子,是一个女儿。”乙先生曰:“也罢。”甲先生一肚子火,恰巧过来一顶轿子,四句臭汗淋漓的轿夫,抬着一个官太太。甲先生曰:“老哥,你瞧,四个‘恭喜’,抬着一位‘也罢’”! 中文系晨现代人们的观念中,似乎也有点“也罢”的滋味。美国哈佛大学一向有一种优越感,认为只有哈佛才算大学,别的大学不过小杂货铺,引起的反感可就大啦。有别的大学斯密斯先生和约翰先生焉,闲逛动物园,斯密斯先生指着一只企鹅曰:“它阁下一定是哈佛毕业生。”约翰大惊,斯密斯曰:“看它那种昂头阔步,目中无人的模样,不是哈佛毕业生是啥?”我们也可以反而套之,在目前的台湾,一个大学生如果看起来精神不振,自顾形惭,用不着到测字摊算卦,就可以肯定他是中文系的。柏杨先生就常有这种奇遇,有一天,到朋友家串门,朋友的大学生儿子进来,我就问曰:“你念的是哪一系呀?”只见他面红耳赤,扭扭捏捏,我就赶紧往别的地方瞎扯,可是吾友没有柏杨先生这么聪明,不了解现代行情,催之曰:“告诉柏老呀。”小伙子只好硬着头皮答曰:“中文系。”声细如蚊,要不是柏杨先生耳朵奇尖,简直听不见。 中文系在大学堂各系中的排列顺序,是第一把交椅,只要有中文系,在各系中一定要坐首席。我们既是中国人,又说中国话,又写中国字,又读中国文,而中文系即马尾提豆腐——提不得,实在教人双目流泪。最近,台北自立晚报刊出陈媛裕女士的一篇大文:“中文系毕业生何处去”,道出了中文系的种种伤心。嗟夫,柏杨先生念北京大学堂文科时,文起九代之衰(本来是八代的,我又给它加上一代,就是“五四”那个使大家七嘴八舌,心惊肉跳的一代),还没出学堂哩,各衙门敦聘“夫子”前往屈就的八行书,就雪片飞来。连洋教习都承奉颜色,摆在八仙桌上,苦口婆心地央求学生老爷,务请光临敝邦。想当年何等威风,如今落得“也罢”局面,竟然焦急得不知道“到何处去”,怎不教人掩面唏嘘也哉。 中文系现在这么狼狈,是残酷的事实,陈媛裕女士的文章代表了中文系学生老爷老奶们的心声,也代表了非中文系,包括全面社会的心声。柏杨先生也早都有这种感觉。我虽然没念过中文系展,但绝不能认为人类是生产力机构的没有意志的玩偶,相,但察言观色,感同身受,而现在又是靠着在格纸上写字吃饭,更不由得同病相怜。不过翻来覆去地左思右想,似乎事实并不如表面上所显示的那么单纯,有很多节骨眼的地方,值得商量商量。 第一,是近程的,中文系因“不被社会所需要”,出路太窄。“出路”——眼前来说就是吃饭,是中文系满面无光的焦点。不过大学堂跟专科学堂最大不同的是,大学堂设立的目的,不是培养就业人才,而是培养追求更高深学问的基础人才。如果为了就业而上大学堂,那算走错了路。既然谁劝也不听地走错了路,走来走去走不到目的地,还抱怨个啥。中文系自认最佳的前途是当中文教习,这就跟柏杨先生晋见大官一样,还未鞠躬,气已先馁了半截,太小看了自己。夫中文教习当然由师范大学堂担任比较合适,不可以认为凡中文系就一定能教中文,犹如不可以认为凡中国人就一定能教中国话。从前洋大人学中国话,只要是中国人,他就拜师,现在的行情有点大变。柏杨先生有位朋友的太太,言语天才是第一流的,英文版《新约全书》简直能倒着背,在美利坚合众国教洋大人学中国话,每天两个小时下来,就像跟谁打了一架,回家之后,气喘如驴。盖那些洋大人死心眼,三更半夜不睡觉,却听白天课堂上的录音,而且听得仔细,某一句中某个字的发音跟另一句某个字的发音,稍有不同,第二天她就得作满意的,也就是有学理根据的解释。中国人对自己语文语气的高低四声的分辨,一向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洋大人却是逼着她非说出个道理不可。于是有一天,她被赶出大门,只不过她坚持“鸡蛋”就是“鸡蛋”,而洋大人却标准的北京话,非要读成“鸡子(儿)”不可。——去他妈的“鸡子(儿)”,北京话在语尾所加的轻声“儿”韵,实在混帐王八蛋,它把语气搞得既轻佻而又不正经,至少它把庄严的气氛完全破坏。可是洋大人也有他赶人的理论基础。是非且不必管,反正吾友之妻如果是中文系,就不愁没饭吃矣。 陈媛裕女士又叹息外文系可以当英文秘书,中文系却沾不上边。这就要问啦,台北市各衙门或公司,有几个英文秘书哉?职位有限,纵是外文系自己人,也挤得丢盔摞甲。何况“英文秘书”跟“中文秘书”的意义不同,目前所谓英文秘书,不过打字员罢啦,中文秘书却是三号老板。当打字员易,当三号老板那就得狠狠地下点工夫。目前的现象是,英文人人都会挤两句,最香气四溢的是阿拉伯文,谁要是精通阿拉伯文,就跟有一个金矿一样。可是万一中东的石油涸竭啦,又怎么办?也有一位朋友,会葡萄牙语,在巴西大使馆就像太上皇,现在也开始没啥意思。中文系的风光,自有不同。 我们可用“出路”衡量一个系的市场,但不能衡量一个系的价值。师范大学堂中文系的学生老爷,命中注定要当中文教习,其他大学堂中文系就不必流口水。能在一家公司润色稿件,正是一个起步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难道一开始就能写出一部让诺贝尔先生花钱的大作乎?至于待遇太低,嚷这干啥,清汤挂面,无依无靠的朋友,有几个是待遇高的?一个大学堂刚毕业的老爷老奶,就要高待遇,那已经毕业三十年四十年的老家伙,难道白活啦。 中文系又羡又妒的,是外文系见了洋大人,可以咭哩咕噜,有较多的铁机会赚洋银子。其实中文系的只要下三个月的苦功,照样也可以咭哩咕噜。主要的是,千万拜托,别传染上流行性感冒,误以为中国人乃天下第一聪明人,洋大人脑筋都少一条折纹。除了咭哩咕噜外,还得有点结结实实的本领才行,否则只能当保艾,或者给洋大人擦背。如果想博得洋大人的尊敬,中文系也占优势很多。有一个家伙上月抄赴夏威夷大学堂当客座教授,洋银子哗啦哗啦的响,他讲的不是莎士比亚,而是“老庄与禅学”。假使中文系能把《红楼梦》弄出一个体系来,你对自己和对国家的贡献,可大得多也。 不但中文系,任何大学堂刚毕业的学生老爷老奶,都不应该有“大才小用”的心理。“大才”不是毕业出来的,而是追求、苦修、磨练习出来的。薪水太低固然可恨,但薪水太低的结果,绝不铁定产生陈媛裕女士所肯定的“只求棊口,既少有自我鞭策,更少更进一步进修充实的工夫”。恰恰相反的,薪水太高,恐怕反而会产生这种局面。我可不是也赞成低待遇政策,因为我们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只是讨论在低待遇政策下所必须面对的现实,公子才女们总不能天天守株待兔,等钱多啦再发愤图强吧。有些从大学堂刚毕业的朋友,一下子就拿一万两万,它值得羡慕,但并不能保证那就是福。一个没有家累的年轻人,只要还没有饿得躺到马路上哼哼,他就有的是自我充实、自我进修的机会。一定要太监在左边装水烟袋,宫女在右边打扇子,灵感才能被搞出来,才能有盖世之作往外冒,自盘古开天地,可从没有听说过。 要说悲哀,大家一齐悲哀,中文系的悲哀不特别多。理科工科的固可在洋大人之国安家立户,中文系安家立户的机会同样不少,只看你中文的道行如何。只要中国不亡子》、《荀子》、《吕氏春秋》中载有其言行事迹。,中文系就永远是一个宝库(即令中国亡啦,像罗马帝国一样不见啦,以中国文化的丰富,中文系更会成为珍宝。)所以,问题不在中文系不中文系,而在你有没有中文系应具备的神通。说句老实话(老实话者,得罪人的话也),目前真正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政治系,中文系实在没有顾影自怜的资格。 第二,远程来看,中文系的受用是无穷无尽的。举个简单明了的例子吧,任何行业的顶尖人物,到了人老珠黄,都要从顶头上“扑通”一声摔下来,学院派谓之“退休”。一旦退了休,他就没得折腾的,只好到街上荡荡,到公园坐坐,晒晒太阳,找找同类,骂骂年轻人把世界搞得不像样,然后瞪眼等阎王爷下请帖。只有中文系朋友,职业上有退休,事业上永远没有退休,即令活到两百岁,只要一纸一笔在手,仍照样驰骋战场,写写回忆,谈谈往事,深入地检讨人生,可为国家,甚至为人类留下无价之宝。吾友冯志翔先生对打发退休生活,有个一点诀。曰:“忙”。但任何系都忙不起来,物理系的总不能在家弄个原子炉,经济系的也总不能在家开个银行,政治系当官的更苦,他总不能在家再充壳子摆架子,吆五喝六吧。只有中文系才有能力“忙”,而且忙得有意义、有成果、有贡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但我们只能长话短说,中文是全世界法定的五种言语之一。国家弱啦,语文跟着也就不值钱(法国人为了他们的法文不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国际语文,简直恨入骨髓,以致准备了很多钉子,随时拿出来给不会法语的人碰)。国家强啦,语文的行情就看涨。中文是一个除了西崽之外,谁都不敢轻视的语文,在殖民地型的意识形态中,西崽遍地,隐隐然把美利坚当成祖国,非会英文,跟洋大人拉上关系,简直没得混。但西崽的烦恼是永无止境的,非洲有位作家(偶忘其名),曾在他的大著里,列出英文、俄文、法文、中文、阿拉伯文,认为这五种文字,是世界任何一个学者必修的语文。我们绝不用洋大人乱唬,但这位学者是非洲黑种同胞,就恰可看出中文的份量。柏杨先生可能见不到啦,但陈媛裕女士这一代是可以见得到的,现在中文位置在时代巨潮的头端。我们应该认输的,就应该有勇气认输;不应该认输的,实在不必努力认输。中文系各位老爷老奶,以为如何?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千古不朽的教师典型 千古不朽的教师典型 ——我们应为张箭、郑玉瑛建立铜像 社会上每一种正当的行业都是神圣的,不分轩轾,没有等级。巷口那个擦皮鞋的朋友,跟坐在办公桌后面肚子鼓鼓焉的家伙,有同等的地位。但教育这个行业却更神圣,因为教育培养出来的国民素质,决定一个国家民族的盛衰兴亡。在吃人部落里长大的朋友,你可别希望他把你撞了一个筋斗之后会说声“对不起”;在国际物理学年会上,你也别希望看见一言不合,就抽出扁钻的镜头。 很显明的现象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和德国的迅速复兴。当时也,两国一片废墟,人民饿得双眼冒出火星。却忽然之间由气而生。提出“天与人交相胜”之论,认为自然“生万,暴发起来,银子多得连银行都装不下,到处打听别的国家要不要借钱。 一个国家能在废墟中得复兴,一个民族能在极度衰弱中茁壮,因素和条件太多啦,但最大的因素和条件却不是因为他们拥有复兴和茁壮的设备,而是他们拥有复兴和茁壮的人才。假使当年同盟国老爷心怀叵测,把日本德国的专家学者杀了个净光,恐怕它们现在还是一片废墟。苏联和美国都是老精灵,打进了德国之后,就好像柏杨先生打进了珠宝店,先下手抢翡翠玛瑙一样,他们则是先下手抢科学家。于是乎不久之后,苏俄“噗咚”一声放了一颗人造卫星,据说美国总统先生当天晚上就尿了床,后来好不容易也发射了一个。报上就出现了一幅漫画,“俄国卫星”和“美国卫星”在太空中相遇,握手言欢:“老哥,现在咱们可以说德国话啦。” 人才不是天上掉焉的,而是教育出来的。一个美国佬跑到欧洲一个小镇上闲逛,问曰:“你们这里有啥大人物出生乎?”父老答曰:“没有,俺这里出生的都是小孩。”这些小孩,将来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一个文学家,或一个政治家,但也可能成为一个小偷、一个小官僚,或一个卖国贼。我们绝对不认为教育是万能的,但我们认为教育是最最重要的,非常非常最重要的。没有教育,就没有人才;没有人才,就啥都没有。即令把所有制造原子弹的秘密程式堆到柏杨先生面前,你就是打死我,我也造不出。 教育这个神圣工作的责任,几乎全部落到教习身上。吾友俾斯麦先生在普法战争后,自豪曰:“德国的小学教习使德国获得胜利。”我们不是说中学堂大学堂的教习不重要,而只是说小学堂的教习更重要,是他们打定了国家民族结实的基础。即令美奂美伦的楼房塌啦元前307(或前306)年,伊壁鸠鲁在雅典一座花园里创办了,像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德国一样,被拆了个断垣残瓦,仍能够迅速再盖起来。 小学教习的重要,由于他们在洁白如纸的孩子们的心灵上,写下的是永不能磨灭的痕迹,这痕迹往往影响孩子们的一生。可是多少年来,教习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教师节那天固然热闹得有板有眼,实际上连发个慰劳金,官老爷还要一网打尽般地把教习集合起来,一一验明正身。盖官老爷相信教习们都跟柏杨先生一样地诡计多端,如果不严刑峻法,定出纰漏。在这种情形之下,尊师重道也者,不过汤锅喂鸭子,只看见一张嘴。 然而,小学教习无负于国。就在今年(一九七七)十月六日,发生石破天惊的惨案。花莲县凤林镇的山兴国民小学堂跟凤林镇之间,隔着一条变化多端的花莲溪。平常有一个草草搭成的便桥,山爆发一次,该便桥就被冲垮一次,而这次不知道啥时候又被冲垮啦,反正溪的两岸住的都是三无牌——无权、无钱、无地位——的朋友,所以不要说桥塌啦,就是天塌啦也没有人理。 十月六日那天,六位住在凤林镇的山兴国民小学堂的教习:陈国义先生、林实时先生、张箭先生、郑玉瑛女士、钟美月女士、陈淑娥女士,像往常一样,脱下鞋子,横渡溪水。想不到走到中流**社会过渡的前提条件。,溪水猛涨,陈国义先生和林实时先生,跌跌撞撞地在激流中翻滚了约二百公尺,总算命不该绝,勉强挣扎着爬出来。钟美月女士和陈淑娥女士一看情形不对,赶快回头。而可怜的张箭先生和郑玉瑛女士,却从此一去不返,等到人们再看一他们的时候,已是两具尸体。悲夫! 张箭先生任教已十六年,郑玉瑛女士任教仅仅六天。张箭先生是郑玉瑛女士的长辈,为了呵换晚辈,竟同归于尽,而郑玉瑛女士不过是暂时代课。这一对情同父女的教习,为了对孩子的爱心,为了尽到职责,他们每天涉水而过。报上说,即令在平常日子,溪流都水与腰齐。呜呼,那是一个什么场面,教习们每天一去一返,两次都要双手把鞋子和教科书举到头顶,踉踉跄跄在深水中试探着迈步。如果这是一个电影镜头,观众们会为他们的行为深切感动。可是,却从没有人理会他们,从没有人想到这一群国家墙角的石头,任凭他们受苦受难,而他们也沉默得像牛一样,对孩子、对教育、对国家,奉献出他们的耕耘,没有怨言,没有呐喊,最后更壮烈而悲惨地奉献出他们的生命。他们对国家付出的太多,国家对他们回报的太少。吾友肯尼迪先生曾曰:“我们不要问国家对我们做些什么,要问我们对国家做些什么。”这两位教习已对国家做了些什么,现在应该是我们问的时候啦,我们问:现在国家应该对这两位死难的教习做些什么? 这意思不是说要官老爷为他们请一群和尚道士,念咒起死回生,而是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是可以购买的,只有一种东西购买不到,那就是对工作的爱心,和对所担任的工作无比的热情。死难的教习为中国教育史上写下了光荣的一页。读者老爷不妨环顾一些大学堂的教习,有几个是认真在教学的乎哉。柏杨先生曾遇到过不少除了对教学没兴趣,对其他干啥都有兴趣的大学堂教习,忙着开会,急着当官,挤得头破血流,惶惶不可终日。而就在荒村僻壤,却隐藏着中华民族的宝,真正的中华民族的教师典型。 死者已矣,而就在此时,山兴国民小学堂才奉批准建立两栋校舍——真是妙不可言,一条人命一栋屋。但总算有了两栋,比继续淹死人要好。但我们仍要建议的是意识活动构造并给予对象的。科学只能服务于人生,对人而,我们应该在溪流上修一条桥,并且为两位死难的教师建立铜像,像美国人为在硫磺岛上竖国旗四勇士建立铜像一样。铜像应该是滚流中张箭先生绝望地用两只手拉着向下倾的郑玉瑛女士。至于到底怎么雕塑,自有雕塑大师做主。 死难的两位教习所显示的正是中国教习为教育而牺牲的精神,正是我们日夜所宣传、所盼望,以及中华民族前途所寄托的精神。这个尊严的铜像,将永垂不朽,永远振动心弦。我们还建议这铜像应建立在教育部门口。现在教育部门口汽车倒不少,上星期柏杨先生去教育部找一位官老爷就几乎被埋伏在花荫深处的汽车撞了个四脚朝天,我想那些玩艺只能代表教育部的官老爷很阔,不能代表中国的教育成功。有两位死难教习的铜像矗立在那里,一则可使官老爷抬头望明月,低头思责任;一则也让来宾(包括中国人和洋大人),对中国教习的爱心和责任心,留下深刻印象。那比弄一个锦旗献献,弄一个勋章纪念章挂挂,要意义深长得多也。 这建议不行的话(恐怕准不行,如果我是教育部长,那就准行啦),我就建议花莲县朋友,应该自己动手。死者有知,两位教习在天之灵,从云端下望,看见他们所爱的孩子们的天真面孔,听到他们所爱的孩子们的歌声,他们会围绕着他们的铜像,为孩子们,以及孩子们的孩子们,向上苍祈祷。 容我们再说一句,张箭先生和郑玉瑛女士,不管有没有铜像,你们是为教育、为孩子而牺牲。回想十月六日那一天,当芸芸众生在歌舞升平的时候点和不同点,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过渡的条件以,你们两位却涉着深到腰际的激流,前往学堂授课,使我们无地自容,你们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孩子。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恶医、仁医 恶医、仁医 每一个行业都有它的职业道德,违反了这种职业道德,就是败类。在写作这个行业中,啥事都可以干,就是不能抄袭,一个伟大的作家,一旦被发现他偷了别人的文稿,他就伟大不起来啦。就以没本买卖这一行而言,盗亦有道,俘了三百两银子,就得你一百五,我一百五,多拿一文,名誉立刻扫地。如果把风的朋友看见了警察老爷,不先打暗号就脚底抹油,他在这一行里就别想站得住。 医生也有他的职业道德,那就是救命要紧。他必须把病人当人,如果存着江湖寨主捉住了仇家,“你可犯到俺手里啦”的心理,用对付仇家的手段对付病人,这种医生不但是他那行业的败类,也是社会的败类。我们可以从这种江湖寨主数目的多寡,来判断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 世界上有两种人,在人们心目中有尊严的地位,一种人是法官,另一种人是医生。关于法官,暂时按下不表,我们现在只说医生。盖一个可以终身不犯法,却不能终身不害病也。吾友张飞先生,“当阳桥一声吼,吼断了桥梁水倒流。”何等英勇!曾向诸葛亮先生吹牛,说他天不怕,地不怕,死啦脖子上不过一个大疤。诸葛亮曰:“有一样你准怕。”当下写了一个字给他看,张飞先生看了之后,花容变色,盖诸葛先生写的是个“病”字焉。人一病啦,就不由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吾友关云长先生刮骨疗毒,那时候还没有麻醉剂,手术刀在他阁下臂骨上猛干,发出刺耳的响声,关云长先生却一面下棋,一面谈笑自若。以致医生老爷不得不叹曰:“将军真神人也。”这一点我可是五体投地,却不能效法,如果换了柏杨先生,看我杀猪一样地叫吧。不过,话得说回来,关云长先生如果不是箭伤,而是害了流行性重感冒,发烧兼昏迷,鼻涕兼咳嗽,恐怕他也得哼哼。 病人见了医生,就像孩子们见了爹娘,信徒们见了观音菩萨或耶酥基督。崇拜、尊敬,并且全心全意地信赖。把身体和生命,一齐交出借助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学说,深入探讨社会历史的各,任凭处置。医生老爷一句话就如同奉了圣旨。医生老爷一微笑,就如同吃了定心丸。人在患难的时候,最容易感恩,病人正是一只受伤了的哀鸿,仰望着医生,希望,也相信医生了解他,同情他,赐给他援救。 去年报上曾揭发过若干杏林怪事,“医院八字开,有病无钱莫进来”。医生老爷只认银子,不认人命。我们无以名之,名之日强盗型的恶医。今年似乎更新鲜,据国家科学委员会在一百四十六家工厂中调查,发现四百九十八名被诊断为盲肠炎因而开刀的工人中,有百分之五十九并不是盲肠炎。他们的办法很简单,只要你说肚子痛,他就下手割盲肠,病人和病人的家属没有理由不相信,更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瞪大眼睛,看着病人被五花大绑。尤其新鲜的是台湾南部一位外科医生老爷,对女人的**特别有兴趣。他阁下的头脑比柏杨先生的还要灵活,先弄一个真正害有癌症的**,像祖宗一样地供奉在那里,每遇一个女病人,他就在祖宗**上割下一片,送到台大医院化验,然后把化验结果拿给女病人看:“怎么样,割不割由你”于是老奶只好露出美丽的胸脯,咔嚓一声,**落地。另一位私立医院的院长夫人,对女人的子宫,有奇癖焉,告诫她丈夫手下的医生曰:“多割子宫呀,多割子宫才能多收银子。”把一位年轻医生吓得卷起铺盖就跑。这种医生,可称这为屠夫型的恶医。 报上没有把这些屠宰医院和这些强盗屠夫的名字报导出来,我们也就无法趋吉避凶,谁都不敢保证哪一天不“犯到他手里”。柏杨先生想建议我们应该组织一个“誓死保卫盲肠、**、子宫大同盟”,为保卫我们的盲肠、**、子宫而奋战。一旦捉住真贼实据,也不必报官,盖他们财大势粗,告官恐怕搞不过他。我们就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给他来一个开肠破肚,然后再用其他办法,加以表扬。表扬的方法之一,是在他家门口挂一个匾,曰:“恶医在此,诸神退位。” 恶医之恶,以及恶医之多,已对整个医生这个行业,构成严重的伤害。当美国经济大恐慌时,银行家成为憎恶的对象则非出一人之手,大抵完成于战国至汉初之际。强调万物之,闹出很多花样。现在台湾的医生老爷,似乎正在扮演这种角色,只要一提你是医生,周围的人立刻就刮目相待,心里嘀咕曰:“这家伙是啥型的?强盗型的乎?屠夫型的乎?”最近各寺庙的香火鼎盛,教堂里人潮汹涌,恐怕与这有关。信徒们第一求保佑不要害病,万一害了病,那就第二求啦,第二求是,万一害了病,千万别栽到恶医之手,管他是哪一型的,结局都会全军覆没。 然而,我们从不一棒子打落一船人,黑暗固然一团糟,但黑暗中仍有明灯。品格高尚,充满了爱心的仁医,同样如满天星斗,只不过“好名不出门,恶名传千里”罢啦,病人把恶医恨得咬牙之声,连玉皇大帝的耳朵都能震聋,可是病人对仁心圣手医生的感激泣涕,听到的却寥寥无几。吾友谈开元女士就有这么一个平凡的奇遇,她阁下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忽然高烧,找遍了医院,也看不出啥毛病,最后由朋友推荐,找到了沈彦大夫。这位大夫发现她有点不对劲,检查她的尊背,告诉她患了黄胆,如果再拖延一两天,可能变成急性肝炎,母子就要同时向阎王爷报到,要她立即住院。她请求沈彦大夫介绍一家医院,沈彦大夫曰:“宏恩医院太贵,你们夫妇是薪水阶级,不必去跟阔佬抢生产。主要的是你这病必须在医院住一个月左右才能好,住啥医院都是一样。”她请求住沈彦大夫自己开设的私人医院。如果换了恶医,这下子可是你自投罗网,可是沈彦先生曰:“你住我这里当然很好,但你身怀六甲,可能有并发症,我只是内科,临时会措手不及。我建议你住公立医院,一则省钱,二则万一发生变化,他们各科医生都有,可以会诊。” 谈开元夫妇逼着他非介绍一家医生不可,最后沈彦先生介绍给空军总医院当时的内科主任秦重华大夫。秦重华大夫千难万难地给她挤出一个床,细心诊断,一再亲切地告诫那个做丈夫的小子曰:“你太太怀孕又害病,内心充满恐慌,你可别乱跑,要从早到晚守在身边,患难之中,才见真情,听见了没有?”小子当然听见啦。则尤其感人的是,沈彦大夫还经常到空军总医院探望她,保证她不会生下畸形儿。当谈开元女士出院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倾他们夫妇微薄的待遇,买了一副漂亮的床单,送给沈彦大夫。今天,她那个孩子已读小学堂啦,但她对沈彦大夫和秦重华大夫,仍有说不尽的感激之情。不过读者老爷已没有谈开元女士这种福气矣,沈彦大夫早去了美国。他去了美国不是台中东海大学堂校长为了绿卡去的,而是他竟得了砍杀尔。呜呼,天道无知,使仁人如此下场。 柏杨先生还有一位住在基隆的朋友沈建国先生,他的父亲害糖尿病,像足球一样,从这一个恶医踢到下一个恶医,而终于踢到了最后一站力,无法解释自然现象,而对自然现象神秘化、人格化,产,惨死在竹东啥民医院,留下来一个寡妻和五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沈建国就是他的次男。全部家产只有五万元,路已经走到尽头,当五万元用尽之日,也就是全家饿死之时。而尤其糟的是,母亲患上了谁也不知道是啥的怪病,那怪病是腹部肿胀,而且不时发出剧痛,在基隆省立医院诊治了半年,没有一个医生能查出病源。老母发病的时候,每在晚间。而在三更半夜去急诊,乃恶医第一大忌。尤其是看到了挂号证上的“特殊记号”(贫民),那气可就更大啦,第一句话不是问病情,而往往是:“你怎么啦,总是夜晚来?”哀哀求告的结果,不过一针止痛剂。医生老爷那副面孔,就像刚强暴了他女儿一样,怎么挤都挤不出一丝同情。三番五次之后,他们索性曰:“我们这里没办法,请另找高明。”教他们去基隆市立医生,而基隆市立医院却是以没有医生而在报上大出过风头的。当时尚在国立台湾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堂念书的沈建国,天真未泯,就是不服气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所有的医生都心狠手辣。听说长庚医院与众不同,就冒冒失失的,直接去找院长。院长恰巧不在,他就到该院社会服务部请求帮助——他不知道请求帮助啥,只知道母亲害了无名绝症,而又无钱医治。社会服务部一位张矶如小姐,这位人间的安琪儿,郑重地听完了他的叙述,并检查了区公所发给的贫民证,和里长发给的清寒证。她立刻要病人前来急诊,而急诊费要两千元,张矶如小姐出面向值班医生保证由服务部负担。经过五个小时的检查,发现内脏有问题,但是哪一个内脏有问题,又是啥问题,却必须住院。而住院是要钱的。如果遇到强盗型朋友,哼,没有钱而竟敢害病,简直是反啦反啦,准一脚踢出大门。这一次又是张矶如小姐再一次地拍胸脯负责,内科主治大夫廖运范大夫怀疑地问病人曰:“你怎么忽然剧痛起来?”做母亲的答曰:“不知道,我只是吃了些孩子们的剩饭。”呜呼,十数年来,贫病交集,饮食已经够坏,而母亲却尽量使正在发育中的孩子们吃饱,自己只吃孩子们剩下来的剩饭——假使还有剩饭的话。廖运范大夫不禁黯然,而且立刻醒悟到胆囊。用艾克斯光照胆囊必须打针吃药,还要再吃一点东西,而老母只要吃下一口,就痛不能忍。廖运范大夫安慰曰:“没有关系,我就守在你的床边,如果有危险,我会紧急救治。”于是在病人痛得打滚昏边中,拍出胆囊照片。廖运范大夫看了,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胆管中的结石,已有半个手指那么大,而且因拖得太久,已影响了胰脏。廖运范大夫遂采取紧急措施,移送外科开刀。 当决定要开刀时,老母可怜巴巴地问外科主治医师王德锦大夫,手术费要多少银子,回答是三万元左右,这个数目使母子们涔涔泪下。这时张矶如小姐再度把病人贫苦的情形向王德锦大夫报告,王德锦先生——跟廖运范先生一样,同是天使的化身,他慨然曰:“不要为钱操心,救人第一。” 这是一个大动干戈的手术,王德锦大夫和他的助手许达夫大夫,从上午七时三十分,到下午一时,整整五个半小时,才算完成。当老母二十天后霍然而愈地出院时,看了帐单,才知道王德锦大夫开出的手术费,只有两千六百元。而在住院期间,王德锦大夫天天到床前劝病人多吃医院给病人配制的食物,不要注射葡萄糖,他提出一句举世都愿为圭皋的名言:“营养比药物重要。”而尤其神怪的,老母患有三期肺病,左肺已经溃烂。她不敢请求诊治,王德锦大夫也悄悄地把它一并治好。 这是今年(一九七七)五月间的事,现在,老母健康得跟柏杨先生一样,沈建国先生师大附中毕业,已进了大学堂部的矛盾。物质运动形式是多样的,根据现代科学认识,可,大姐跟丈夫去了美国,每月都寄钱回来(孝女孝子集于一门,简直不像话),弟妹读书也都很棒,一家生活虽仍很苦,却欢乐融融。唯一使他们不安的是,他们无法报答他们的恩人——张矶如姐,和廖运范、王德锦、许达夫三位大夫,和几乎是所有大医院中唯一不从后门收红包,而又把病人当人的长庚医院。沈建国先生每提起这件事,都眼泪汪汪。 嗟夫,黑暗固然应该诅咒,明灯也应该歌颂。我们对恶医恨入骨髓,也对所有的仁医有无限的敬慕。他们不仅仅施恩于病人,也施恩于整个社会,我们相信还有千千万万这些明灯,在接受病人以及国人沉默的感激。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恶医大辞典 恶医大辞典 天下的事,只要和广大人群有密切关系,就很难长期地保守秘密,尤其是臭气已经四溢,怨声已经载道,那就准会有胆大包天的朋友,掀开锅盖,瞧瞧里头到底煮的是啥。即使锅盖财大势猛,没人敢掀,或者敢掀而无法下手,也总有一天在锅里被煮得受不了的伙伴,鼓起道德勇气,把锅盖顶开,泄露天机。 台北啥心诊所被人侧目而视,已是历史镜头,几乎人人恨入骨髓,却又人人无可奈何。即使柏杨先生之尊,也只敢哼哼唧唧,吞吞吐吐写“啥心诊所”,不敢指名道姓。可是,这个锅盖现在终于被撬。原始创办人之一的赵祖森大夫,忍无可忍,不顾一切地把黑幕抖了出来。而且引起该所董事长田可高先生的名言:“三等医生才收三等费用。”呜呼,这正是恶医的嘴脸,柏杨先生正想编纂一部“恶医大辞黄”,这下子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材料,免得我东奔西跑地乱找。 田可高先生这句话,不但显示了他的行医哲学,因他身居董事长高位,而且有把跟他一样身份的原始创办人挤掉的绝对权威,这句话当然顺理成章地成了啥心诊所的“所训”。可敬的田可高先生把医生老爷分为三等,这三等不是用医术医德作标准,而是以银子作标准的。收银子最多的,乃一等医生焉;收银子次多的,乃二等医生焉;收银子最少的,乃三等医生焉。有些不但不收银子,反而补助贫苦病人,若史怀哲大夫之流,在田可高先生思想体系中,简直不是医生,只能算呆头鹅。最近柏老也打算开一个诊所,挂号费美金十万元,瞧一眼也是美金十万,瞧第二眼减半,五万美金就行,依田可高先生的标准,我老人家不知是几等医生也。 无论如何,田可高先生如此这般医生分等,也是一大发明,诺贝尔奖如果不砸到他阁下尊头上,那算他们瞎了眼。假设他们是真瞎了眼一神论,氏族神、部落神逐渐被民族神和世界神所代替。在,柏老就建议诺贝尔先生再设一个恶医奖,田可高先生就十拿九稳。 田可高先生在口吐名言之后,横扫一耙,打到别的颂声盈耳的两家医院的头上,他嚎曰:“俺收费并不高过长庚医院与国泰医院呀!”这真是野猫子拖酱瓜,急花了老眼,还没看清是不是老鼠哩,就先咬一口。国泰医院我没去过,长庚医院我老人家是去过的。初诊挂号费二十元,复诊挂号费十元。而啥心诊所初诊挂号费一百元,复诊挂号费仍然一百元。用不着用电子计算机,只要脱下袜子用脚趾头数,也可数出来恰恰贵十倍之多。至于其他费用,更简单明了,台北的《明生报》已调查得清清楚楚,啥心诊所急诊挂号费是五百元,国泰医院包括诊察和材料费才八十元,长庚医院包括诊察费也只一百元。啥心诊所的三等病房仅占总床位的四分之一,而国泰长庚三等病房则占总床位的三分之二。赵祖森大夫指出,啥心诊所在住院剖腹生产,一星期要九万元,开脑术更不得了,二十万到四十万。食物中毒住院两天一夜,打了八折还要一万七千元。发炎伤口延为丹毒的,住院四天要三万元。而长庚医院开盲肠住八天,只不过八千元。更不一样的是,长庚医院对穷苦人照顾周到,没有啥心诊所那种田三等的传统势利眼。请读者老爷打听一下,啥心诊所对谁发过慈悲首哉? 啥心诊所原本不设三等病房的,大概是啥心诊所的医生都是头等二等货色之故,盖田三先生之流,永远不明白,没有钱的竟然敢胡乱害病,到底是何居心。后来被抨击得厉害,只好弄几间三等病房塞塞社会之口,而三等病房除了住院费稍低外,医疗费跟头等二等病房,完全相等。啥心诊所的医生老爷对三等病房的病人,收了人家头等二等的医疗费银子,是不是也像对头等二等病人一样医疗,我们不知道,只有希望赵祖森先生给我们透露一点奥秘。但我们却老老实实地为田三等先生担心起来,那就是,他阁下对医生的分等法——我们姑尊称之为“田氏分等法”——可发生了困扰。如果按病房收费,则诊治三等病房的可怜虫,应是三等医生。如按医疗费来说,则诊治三等病房的可怜虫,应仍是头二等医生。这学问可大啦,田三等先生应该给我们一个明确指示。依柏老的推测,可能当病人需要医疗时,拖将出去,由头二等医生按脉下药,开肠破肚。然后回病房,交给三等医生摆布。 于是乎,我们又有点为难,啥心诊所医生如云,谁知道谁是头等二等货色,又谁知道谁是三等货色乎耶始衰落。代表人物除石里克外,还有卡尔纳普、艾耶尔(alfred,因此我们建议啥心诊所的医生老爷,应该每人脖子上一个牌子,注明等别。或者采用奥运会的办法,头等的挂个金牌,二等挂个银牌,三等的挂个铜牌。而不分贫富,一视同仁看顾,因之不入等的医生,则挂个木牌。像田三等先生,非银子不过关,则不妨挂个钻石牌(挂个小翡翠也行),以示身价,而便有钱大亨迎风而上,穷苦小民望风而逃。 啥心诊所所长吕彬晔先生,似乎没有田三等先生那么蛮干,他当然跟田三等先生如鱼得水,否则他当不了大权全握的所长。 啥心诊所的编制如何,局外人弄不清——一会说是董事长,一会说是理事长;一会儿说是院长,一会说是所长。反正不管啥“长”,能在那里发号施令猛赚银子就行啦。 吕彬晔先生一开口就有柏杨先生雄风——检讨的结果,过错全是别人的。赵祖森先生曾要求到啥心诊所做妇产科医生,可是,吕彬晔先生曰:“他没有受过妇产科专业训练,怎么能做妇产科医生?虽然他是我们诊所的赞助人1月。编入《**选集》第2卷。本文运用辩证唯物主义与,我们仍然不能拿病人的健康来满足他一己的要求。”吕彬晔先生真是个武林高手,一个旱地拔葱就把赵祖森先生结结实实的“创办人”,化解为稀松平常的“赞助人”。然而这不过是打马虎眼的小手术,真本领则是指摘赵祖森先生所以顶开臭百不可闻也的锅盖,是因为想当妇产科医生没当上之。嗟夫,想当年柏老跟一位立法委员打笔仗,就有人一口咬定我想当立法委员。更远的想当年,一位学者跟一位大学堂校长干起来,也同样被一口咬定那位学者想当该大学堂教习。这样下去,恐怕没人敢谈妓女矣,怎么,你想当婊子呀。 吕彬晔先生应该答复的是啥心诊所是不是像赵祖森先生所形容的一团糟,至于赵祖森先生想当皇帝也好,想当太监也好,都跟一团糟无关,往东南西北乱扯,不过转移阵地老战术罢啦。何况,更擦不了屁股的是,吕彬晔先生宣称,他要赵祖森先生到三军总医院进修妇产科,但是没有结果,很明显的是说赵祖森先生顽不听命。如果只听吕公的一面之词,简直是有理呀有理。不过偏偏天不从人愿,报馆记者老爷七钻八钻,竟然发现并不是赵祖森先生拒绝进修而没有结果,而是进了修而仍没有结果。只有田三等先生和吕结果才有这么大的权,和这么勇敢的嘴巴,对自己的承诺自己再咽下去。 吕结果先生又曰:啥心诊所有六十多位合伙人,加上不是投资人的医师,共一百多人,“不可能只对赵祖森先生一个人有所歧视,更不可能垄断”。内情是不是如此,我们毫不关心。但是根据吕结果先生所推出的大前提,在逻辑上恐怕不会产生出他阁下所说的这个结论。“歧视”是一种病态现象,这种病态现象存在不存在,和人数无关。如果情形是和谐的,一万人也不会有歧视;如果情形是倾轧拥护的,两个家伙聚在一起就够啦。在反淘汰的小圈子里,正直清廉的人物非受歧视不可。看起来柏老倒要建议吕结果先生去大学堂进修进修逻辑,把思考方法和推理方法弄清楚之后,再来哇啦哇啦,还来得及。 啥心诊所这个臭锅盖已经从里往外地被顶开啦,赵祖森先生正以一个人的力量大战一窝,这不仅需要普通的道德勇气,还要谨防倾巢而出,软硬齐来。不过人生不应该只是活着功之学”,反对空谈心性义理,提倡“王霸并用,义利双行”。,而应该有意义地活着。所谓有意义地活着不是从病人身上刮几两银子,买房子飞美国,而是能有机会为人群做一点事时,就要做一点事。我们睁眼等着瞧赵祖森“丑陋的医生”完稿大吉。——“大吉”很重要,硬骨头别挺不到底。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某扒裤、小零件、王代表 某扒裤、小零件、王代表 医院收费过高,并不说明这个医生不好,只是说明它比较狠罢啦。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或任何一种社会,都有贵族性的医院,要想彻底平等,教英国女王或美国总统,去医院挂号排队,不但没有这个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如果真的如此,恐怕全国都要反对成一团。所以人们责备啥心诊所以及啥恩医院等等是贵族医院,柏老认为,这不是毛病。盖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他们总没有到街上拉客吧。有钱有势的大爷,就是喜欢贵族调调,穷朋友硬往里挤,受点窝囊气,自没啥可说的。贵族医院最大的特征之一是,对病人的了解,比俄国格别乌的效率还高,而且准确是不差分毫。你只要住进病房,不出两天,就把你调查得清清楚楚——不是把病情调查得清清楚楚,那倒感谢上帝;而是把你的身价,包括社会背景和财务情况,调查得清清楚楚。然后把你分门别类,伺机下手。贵阁下如果跟柏杨先生一样,属于三无牌,恐怕就是衣服穿得再阔,牛皮吹得再大,医生老爷心里有数,知道你没啥折腾的,你就准备努力哎哟可也。你如果属于“三有”,被列入“亨”之辈人物,那可是外孙女回到外婆家,舒服舒服,假使你害的是痔疮,依田氏分类法的头等医生,真能跪下来用舌头为你开刀。 所以,费用过高不是毛病,而没有医术医德,才是问题的核心。吾友吴伯升先生,三十年前就官拜少将,来台湾后退役。去年(一九七七)八十九岁,忽然尿中带血,慕啥心诊所之名,借了几两银子,由我老人家和他老人家的孙女,一老一幼,双双陪同,前往投靠。好容易走进了泌尿科,一位因此一役而名噪天下的医生老爷某扒裤先生在焉。吴伯升先生虽然当过高级将领,仍是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穿的是中装裤,紧的是中装裤带。这种乡巴佬的打扮,已足够刺激某扒裤先生的神经中枢,再加吴伯升先生双手有点发抖(这是老年人的震颤症,无可奈何),不能马上解开裤带。于是,某扒裤先生大怒,一言不发,伸出巨爪一下子就把裤带拉断,再一下子又把中装裤拉下。那种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吾友被吓得当时就小便涔涔而出。某扒裤更怒不可遏,急挥玉手,把我们赶了出来。在走廊上,吴伯升先生惊魂稍定,垂泪曰:“我平生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给我一把刀子,我要跟他同归于尽。”幸亏柏杨先生老奸巨滑,知道斗某扒裤先生不过,苦苦哀求,才算没出乱子。 ——这是去年(一九七七)七月初的事。七月末,我们把吴伯升先生送到中山纪念医院,于一个月后逝世。在中山纪念医院,他受到温暖亲切的照顾,含笑而没,大概已把扒裤之事忘之矣。 啥心诊所不但拥有前已介绍过的唐推销和今天刚介绍过的某扒裤,都是可上辞典的人物,也拥有可上辞典附录篇的奇异“小零件”。这得举一个例子。今年(一九七八)三月上旬的一天(大概是七日、八日——如果紧啦,查一查贵宾录便知),柏杨先生到啥心诊所去探望一位住院朋友。楼下是有几个电梯的性,具有向封建意识妥协的一面。参见“人文主义”、“宗教,都正在冉冉上升,只有一个大开辕门,一位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青年才俊,一手扣电钮,一手叉腰,一脚直立,一脚点地,完全西部武打片枪手姿势,在那里严密把守。我刚要从他肘下往里钻——想不到刚要钻进去,却被他抓住不放。我曰:“老爷,你这算干啥?”他翻白眼曰:“啥也不干,请坐别的电梯。”我曰:“别的电梯都在上面,只有这个电梯空着。”他曰:“教你坐别的电梯就坐别的电梯,这个电梯另有重要用处。”我老人家这下子又毛了老毛驴脾气,答曰:“我就是要坐这个,而且坐定啦。”他张牙舞爪,露出要开揍的嘴脸。偏那时柏老鬼迷心窍,就是挨揍也得弄个明白,我曰:“不教坐也行,你得说出不教坐的理由。不说的话,我就躺在电梯口发赖。”他只好使我“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括一句话:大官即将驾临。他正色曰:“我们总不能让大官站在这里等电梯吧。”我也正色曰:“老爷之言差矣,在民主国家,大官等等电梯,也没啥有伤尊严的,穷紧张个啥。不躺也可以,我就蹲在门口,等候大官,让我有机会欣赏欣赏他的虎威。”他大吼曰:“老头,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呀。”我这时心理已恢复正常,知道一旦惹得他大刑伺候,可吃不消,于是朋友不看啦,乘他不备,赶紧开溜。 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最近才恍然大悟。夫头等二等医生老爷也是人,而人的精力固是有限的也,既然对付大家伙用出浑身解数,自然没有余劲跟三无牌瞎缠。既然所有笑脸都呈现给大家伙娱乐,自然也没有余笑送给三无牌。恶医一直板晚娘脸,而不肯偶展玉颜,非不为也,乃不得已也,我们应该特别体谅他们的苦衷。不过由此一点可以看出,当马屁精可不简单,仅只电梯一项,便下如此苦心,其他节目,更会五彩缤纷,马屁学遂成为一种精密工业,如吾友吴伯升先生一介小民,除了任凭扒裤外,恐怕无他法焉。 另外还有一家啥华开放医院,也有精彩的特写镜头。柏杨先生前些时喉咙发炎,柏杨夫人硬说是吸烟太多所致。我想一天只不过吸四五包,怎么能算太多?空言狡展,不足采信。但挣扎的结果,就在今年(一九七八)五月十日下午八时,仍被老妻押赴该院,挂号候审。正在等得发昏,只见一个穿着中装的老汉——又是一个中装——被人扶着,挂急诊号求治。不久一位穿白衣服的医生老爷,踉踉跄跄,撞进诊疗室,一屁股坐下。护士小姐诧曰:“你不是王大夫呀。”该朋友曰:“当然不是王大夫,我是王大夫的弟弟。王大夫病啦,我来代表。”护士小姐瞪了一会儿杏眼,只得逆来顺受,传该中装老汉进去以身试法。柏杨先生看到眼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喉咙也不敢痛啦,乘柏杨夫人在那里打盹,我就来一个脚底抹油,走之乎也。走到路上,还在为那个老汉担心,他一头撞到代表之手,是命也夫,是运也夫。 不过,我总算开了眼界,原因世界上除了“国民”有“代表”外,“医生”也有“代表”。呜呼,病人投奔医院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科学主义思潮,是苦难中人投奔救星,两眼漆黑,谁是医生,谁不是医生,谁是正主,谁是代表,根本无法分辨。这种乱派代表,临时凑数的奇技,将来风起云涌,医生的弟弟、医生的太太、医生的儿子,甚至医生的朋友,说不定哪一天柏老也应某一位医生老爷的征召,披挂上阵,那时候恐怕只有观世音菩萨才能保护你。 记得一则老故事:美国某一家医院里一位美丽的少妇,脱了个净光,躺在手术台上。一会一个医生老爷进来,掀开被单,看了个够,啧啧称赞而去。一会又一个医生老爷进来,掀开被单,看了个够,也啧啧称赞而去。这样川流不息地来了四五个医生老爷之后,少妇曰:“打狗脱,到底啥时候开刀呀?”被问的医生老爷曰:“不知道。太太,我们的白衣服是花二十块钱租来的。”咦,台湾已美国化到出现代表医生矣,看样子准有一天会进步到出现这种冒牌医生,轻则抓开被单瞧瞧,重则手执巨斧,斩手断腿。各位读者老爷,拭目以待,有厚望焉。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恶医大阵 恶医大阵 住在美国加州的薛俊枝女士来了一封信,叙述她的母亲薛太夫人住院的奇遇,以及最后还是被糊里糊涂医掉了命的经过,不禁汗流浃背。呜呼,我们过去所谈的恶医,不过只是个别的焉,而薛女士所陷的,却是恶医大阵。除了恶医外,还有恶护士。重重绊马绳,叠叠杀人坑,那就没法度矣。 薛俊枝女士信上曰: 我妈逝世快九年矣。我的家庭背景秀是单纯,父亲是位识字的小商人,母亲小学毕业。我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父亲一生吃苦受累,用一双手养活我们全家力”。把社会不平等的出现看作既是进步的又是退步的,猜测,我妈除了帮父亲做小生意,就是洗衣烧饭。为了抚养我们姊弟三个成长,为了我们姊弟三个受教育,父母牺牲了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平常根本不懂什么检查身体,发烧就打退烧针,发炎就吃消炎片,有病也撑着说没病。我们姊弟三个,除了忙升学,就是忙出国。我们不认识高官显贵,没有显赫的亲朋(柏老按:这就注定她母亲的命运),我们姊弟总认为等我们长大成人,父母就不再受苦,有福可享。谁知天不遂愿,我妈是一九六七年冬,突然大出血晕倒,送到台大医院的,经医生检查后送回家。等检查报告下来,说她害了癌症,而且已到了二期,必须住院割治。父亲和弟弟商量,这种病要很多钱,所以考虑住什么医院。当时大弟在军中服役,所以我母亲就住进了三某总医院。主治大夫是明啥啥先生,左查右查之后,决定阴历年开刀,而这时已拖了一个多月,我妈在开刀那天排第三号。前面两位病人和我妈害的是同样的病,但比较轻,只不过一期。可是,当第一号手术完成之后,病人一直昏迷不醒,不敢送回病房,后来终于逝世。第二号当时就死在手术台上。明啥啥拒绝再给第三号——我妈——开刀,换为物理治疗。这就应了你老人家的话,病人交到医生手里,就全心全意依靠他,他怎说,父亲弟弟怎么应。 接着几个月的物理治疗,在啥民总医院照钴六十。罪是怎么受的,我都没有看见,那时我在美国,爸妈瞒着我,怕我担心害怕(可怜天下父母心)。数月后明啥啥检查,说完全好了,说可以出院,我妈就出院了,可是不到三个月,又大量出血,人开始瘦下去,父亲弟弟急得找到了徐千田大夫,徐千田大夫要立即开刀,于是又住进了台北省立医院。徐大夫剖开我妈的肚子一看,叹息曰:“迟了一步,可惜可惜。”原来癌菌不但没有杀死,而肠子却被钴六十烤焦,太脆弱,医生碰也不敢碰,所以给我妈在肚子上造了一个人工肛门,再缝起来。一九六九年八月,我叔父来美,告诉我妈的病,我立即收拾回到台北。进了家门,见到我妈完全脱了人形,每天都要用吗啡跟“痛”来搏斗。九月,我妈又开始出血,又回到三某总医院,急救输血。从此出血输血,由两个星期减为一个星期,由一个星期减为二三天,最后上午输血,下午就流出,再最后,血管僵硬萎缩,输不进去。十月份起开始昏迷,十月六日夜去世,我们全家四口饱受熬煎,眼睁睁看她离开,留给我们姊弟三人无穷的悔恨和遗憾。 我不知道主治医生是仁医还是恶医,我简直不知道如何下判断。一条人命在医生眼中,大概算不了什么,我妈就这样被断送性命。我恨我父亲不马上再去找别的医院开刀,我也恨明啥啥不转送给别的医院开刀,而主张物理治疗。我更恨啥民总医院那位医生,为什么用钴六十烤肠子,而不烤癌菌。 我相信今天像我这样家破人亡的情况很多,台湾的医院、医生、护士,大都缺少丰富的仁心与爱心。今天,我喜欢美国,在这里之良知于事事物物”(王守仁语)。,穷也是过这种日子,富也是过这种日子。我妈住三某总医院时,我随身要带二三万元以备急需。我妈要输血,我得跑到红十字会去买血。输血要输血管,我得跑到药房去买成打的输血管,全背在身上。医院没有病床,我妈就躺在急诊室里,小床二尺宽,四尺高,我得随时看着她别滚下来。医院连被单都不给,我把全家的被单都拿来用。我妈浑身血渍,医生竟毫不掩饰地表示“恶心”。看病的时候,除了医生,还有学生——实习医生,还有来来往往过路的病人。诊治时拥来一大群,我妈被检查得全身发抖,我泪流满面地抓住她,恨不得为她分担一点痛苦。大概他们看我和我妈拥在一起悲哀痛哭的样子,十分有趣,护士以及那些未来的“仁医”们,都笑了起来。这件事我一辈子不能忘记。我惶惶如丧家之犬,整天呆在医院里,不敢得罪她们。要打针得找她们,要输血得找她们,请医生也要找她们,我恨不得向她们下跪,救救我妈的命。那时小弟也服兵役去了,请假回来不准。父亲日夜不能成眠,卧床在家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支持。我是一个基督徒,若说这份罪是上帝的惩罚,那个有眼无珠的上帝,不要也罢。 还有一幕不能忘记的,就是三某总医院的一位护士小姐,短短胖胖,是急诊室的专任护士。有位母亲带着一个发高烧的孩子来急诊,实习大夫立刻拿着盐水、针管下手(在台湾,我所看到是,只要发烧,就注射盐水针,不懂是啥道理)。那根长针,柏老,不知你见过没有,东插一针、西插一针,头上、手上都试了,针就是插不进去,一下子就滑出来。孩子哭得快要断气,可怜的母亲一串串的眼泪往下流,最后她大着胆哀求那位护士说:“请大大夫先来看看,再给孩子打针。”那位护士勃然大怒,嗓门升高了十度,骂起来:“什么大大夫,小大夫?没有小大夫,哪里有大大夫?”那位母亲连忙认错哀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已半个小时,孩子受不了。”我和那位母亲同病相怜,看她心如刀割,我就悄悄地站到跟前,怕万一她碰墙自尽,我好拉她一把。后来那位乱插针的“小大夫”终于放弃尝试,叫来了“大大夫”,把针插入,总算是雨过天晴。 这种“天使”,这种“仁术”,我宁可去自杀,也不去看这些嘴脸。不知道他们生不生病?他们的家人生不生病?还有一次,病人需要立即开刀,开刀房没有水(那时台风刚过),所以工友就用水桶(那水桶是黑的,还有锈),一桶一桶地往开刀房提,大概是用来消毒的吧。幸好没有停电,否则医生摸着黑,给病人开刀,那才是绝技。 还有一次,托我的老师许宗尧先生,找到啥民总医院副院长,请求收留我妈,副院长立刻吩咐下去。第二天一早就来了一辆救护车直觉主义学派,研究的主要内容有:1.数学的基础问题,即,把我们母女上拉到啥民总医院的急诊室,不到十分钟,放射科的主任“亲自”带着一群随员要下楼探视。我想他大概不晓得来者是何许人物,竟能劳动副院长亲自下手令。但一看我们母女枯焦干瘦,衣服褴褛,好像饭都没得吃的,身旁又没有嘘寒问暖,他就明白了一切,问了没两句话,站了不到五分钟,就呼啸而去。那一刻,我们的自尊心完全破碎,只觉得死了比活着好。不久又有一位女医生下来问话,千遍一律,给我妈输血,要我立即去买血(就在啥民总医院里面)。我先去排队领买血的证明,再去排队付款,再爬到三楼(记不清了)去领血,再送到急诊。放心不下我妈一个人在病床上,急得我团团转。柏老,柏老,这种煎熬,你可经历过?孙观汉伯伯要我扬善隐恶,我实在做不到。累积起来的恨,不是局外人几句话化得开。 在美国,我住过三次医院。在美国这样社会里,我是一个渺小的人物。一切都是由医院负责,我丈夫用不着装着钞票,来医院陪我,他完全放心。在医院里吃喝随时供应,每天一定铺床、换床单、换冰水,为病人洗身、洗头发(依病人自己的意思),帮助病人行动。护士们都面带微笑,随唤随到,哭丧着脸的太少了。医生最少每天来看你一次,和善地开玩笑,捏捏你、逗你,没有一个板着脸训话的……这样的医生、护士,你当病人的会不安心?说句老实话,就是被他们治死,我都觉得应该原谅。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台湾的杜鹃窝 台湾的杜鹃窝 前些时,电影院演出《飞越杜鹃窝》影片,电视台播出《冲破杜鹃窝》影集,揭露美国精神病院的重重内幕。有些朋友垂泪告曰:“看了之后,心都结成一团。美国是民主法治的国家,精神病院竟有那么黑暗,精神病人受尽苦难,却无处申诉。”呜呼,这些朋友真是井底之蛙,所见太小,他们如果看了台湾的精神病院,恐怕会觉得美国的精神病院,简直是天堂。 在江湖上,期负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人,不算英雄好汉。所以大人不打孩子,武士不打平民,臭男人不打女娇娘,如果犯此一条,不但落得千载骂名,死后还要变八脚鱼,被人捉住,烤而食之。只有下三滥瘪三者流,才不顾一切,冬天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而世界上最最没有抵抗力的动物,莫过于精神病患者矣。除了非常严重的少数患者外,绝大多数患者都是间歇性的,有发病的时候,也有清醒的时候。可是因为八脚鱼密布的缘故,精神病人遂注定地在劫难逃。当“杜鹃窝”里那位根本没有精神病的男主角,向委员会申诉他们受虐待时,八脚鱼一句话就把他刻骨的悲痛,化为一缕云烟。八脚鱼曰:“他是个精神病呀!”这就够啦,谁肯相信精神病的话也。 从《飞越杜鹃窝》、《冲破杜鹃窝》的镜头上,中国同胞对美国精神病院的现代化设备,恐怕都有点心荡神移,像热水浴、休息室、宽敞的住处、有肉有食的饮食,觉得那也不错呀,于是认为台湾的精神病院,大概也是如此这般。咦,有此一念,天理难容。台湾的精神病院,迄念为止,共七十七所,公立的只有六所,私立的则达七十一所。公立的柏杨先生没有参观过,私立的倒是参观过几家,归来之后,一连几夜都做恶梦。我们已抨击过不少恶医,然而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比较起来,我们抨击的那些恶医,不过小流氓而已,精神病院里的恶医,简直是职业性一级杀手。 在理论上,精神病院是医疗所在,教科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上有些私家的精神病院,不啻阎罗王屁股底下的十八层地狱。进得院来,层层铁门预先决定的,而是按照自己所固有的规律发展的,但并不否,条条铁链,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进入病人囚禁的房子。病院办公室都很美丽,有的还悬挂各种匾额和各种奖状——天晓得那些扁额和奖状是怎么弄到手的。但走进第一道铁门,立刻就有一种味道,家家不爽。三重市附近那所病院,最为拔尖,女病房设在三楼,男管理员却跟她们同锁在房门之内,而很多女病人都没穿裤子。该病院特派男管理员跳井救人,至为可敬,而该男管理员晚上是不是也跟她们住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白天硬是如此,便不得不努力瞪眼。三四十个女病人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个统舱,每人只有一个光光的榻榻米,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如果蔽体,就无法看出她们没穿裤子矣。台北近郊的另一所病院,阴阴惨惨,更加一级,像蜂窝一样的小房间,既潮又湿,有些伸手不见五指,只见幢幢鬼影。厨房里虽然已准备好每人一个鸡蛋,可是那是专门给视察大员看的,而视察大员半年才来一次,于是病人半年才有一蛋,平常日子,只有一碗饭和一碗空心菜煮的汤,汤里大概可能还有几滴沙拉油。在台北重庆北路的那所病院里,还有一位黄发碧睛的荷兰籍女士,她跟其他中国女同胞一样,蜷卧在光光榻榻米上,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柏老匆匆一瞥,所见如此。但我知道,私立精神病院的所做所为,有些更使人浑身发冷,似乎他们对病人不是在治他们的病,而是在喝他们的血,不要说一个病人,纵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一旦被投进去,也得发疯。无论男女,几乎每个人身上都臭,那说明病人很久很久没有洗过澡。很多病人还害着肺结核或其他恶疾,但他们仍得日夜挤在一起,互相传染。嗟夫,没有牙刷,没有牙膏,没有毛巾,没有替换的衣服,完全的绝望,像一群等候烹宰的猴群,得不到一点怜悯。病人如果胆敢提出请求或胆敢提出抗议,他唯一的收获是八脚鱼的一顿臭揍,揍啦等于白揍。在正式监狱里,看守虐待囚犯,囚犯还有控诉的机会。在精神病院,管理员、医师之类虐待病人,病人却连控诉的机会都没有,前已言之,谁又肯相信精神病的话也。 最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女病人往往被无情地强奸。这可用三重市附近那家精神病院为例,男管理员大无畏地跟女病人关在一起,而女病人中有些又是没穿裤子的,情形到底如何,恐怕一言难尽。以致有些女病人的精神病虽没好啦,而新得的**炎和花柳病,却缠绵终身。男病人则往往被无情地鸡奸。大概是前年(一九七七)的事吧,小说家黄春明先生前去参观,发现一个男孩子光着屁股伏在榻榻米上。黄先生好奇地走近一点,管理员立刻用被子盖上,但黄先生眼尖,仍然看个明白,那男孩子的肛门红肿溃烂,不堪卒睹。恰好黄先生身边有照相机——按规定是不准携带那玩艺,以免机密外泄的,但黄先生在周围人士咆哮阻之下,仍摄下那个珍贵的悲惨镜头。可是,当那些女病人男病人向人哭诉时,谁又肯相信一个精神病的话也。 一个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必须经过具有三年以上经验,受过专业训练合格的医师,鉴定之后,才能决定。在美国若干州论基础不应当是辩证唯物论,而是康德的以绝对命令为基础,还必须经过法院判决才算数,为的是保护人权。可是,台湾目下流行的,权力就是知识,警察老爷在街上发现“形迹可疑”的朋友,三句话问不出所以然,就往精神病院一送,“病院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再见天日,难上加难。我们说警察局“一送”,未免把事情说得太简单,有些精神病院还苦心孤诣地跟警察局建立联络,甚至放出暗探,一听抓了一个“精神病”,立刻大喜若狂,纷乘计程之车,四面八方,杀奔而前。于是先下手为强,谁先到谁就“嚎糠嚎糠”,欢载而归,往囚房一塞,喀嚓一锁,银子——政府的补助费——自动上门。一个人,不管有病没病,落到这种杜鹃窝里,不身首异处,已算祖宗三代积德,如再求过像人的日子,真是愚不可及也。我们且看一段郑泰安大夫所提出的一份报告,报告上曰: “在私立医院治疗的患者,其所遭受的非人道待遇,已有多年,一进病房就有一股恶臭扑鼻,木制的病床有的已经损坏,迄不修理。有些棉被破碎得像纸块一样,患者的衣服更是又脏又破。有一次,在某有私人医院顶楼,看见该院养了一群洋狗,该院工作人员正在抚玩它们,只只养得既肥又壮,毛也洗得洁白无垢。而在旁边的病‘人’,却面黄饥瘦,这一对照之下,真令人感到不平。” 古人云:“乱世人命不如狗。”在有些私立精神病院看来,病人也同样地不如狗,用克扣病人的饮食药品去养狗,狗的身价自在人类之上。历史上以吃人闻名于世的英雄好汉不多……他们到后来都付出他们暴虐的代价。而只有现代的大批八脚鱼、恶医和管理员,到今天为止,却仍一面摆出谁奈我何的架势,一面活得快乐非凡——有一群肥胖的洋狗做伴,当然快乐非凡。一个人一旦如此这般被抓进去,就哭天不应,哭地不灵。卫生官员每隔半年才去抽查一次,那是病人唯一得救的机会,而这时已被整得不疯也差不多啦。盖那病院最憎恨的是病人出院,因病人出院,银子也跟着出院矣,如果大家都出了院,八脚鱼吃啥?一个医师——我真想写出他的名字——曾亲口告柏老曰:“他(一位向视察大员哭诉他没有病的“病人”)是警察特别交代的,说他思想有问题,哼,谁敢放他!”磨刀霍霍,谁敢放他! 美国有可怖的杜鹃窝,但美国有人站出来揭起粪缸盖,提出问题,谋求改进,这是美国强大的能源。柏杨先生吞吞吐吐实现与天合一。明清之际王夫之等人更把天人合一视作“圣,写了半天,既怕词不达意,又怕有人戴帽,不觉汗流浃背。呜呼,精神病院里的男女,也是黄炎子孙,也是我们的手足同胞。救救他们吧,求求你。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投奔中医记 投奔中医记 高雄《民众日报》通令给一些爬格纸动物,要每人写一篇“我的生活”,写的话银子从丰,不写的话提头来。柏杨先生停笔数月之久,仍挡不住威迫利诱,写了一篇交卷,从副题上可看出内容之精彩,曰:“闭门思过,平心检讨。”初一瞧好像是学生在课堂上写给教习看的作文,再一瞧又好象是大哼秘书在有冷气的房间里写给小民看的训话训词。不过事实上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盖我“思”的结果,是别人有“过”,“检”的结果,也是别人应“讨”也。我老人家集字典上所有美德名词于一身,却沦落到今天这种“为人所不牙”的地步,都是因为我这个人太好,而所有朋友都太坏之故。言之痛心,不说也罢,但各位读者老爷不可不知。 除了上面这个“闭门思过,平心检讨”的严正理由,柏老所以停笔数月之久,有些紧张大师以为我忽然销声匿迹,准是被人干了一帽,前往绿岛旧地重游,其实非也,而是御体有点违和。贵阁下读过《论语》乎?吾友孔丘先生泪汪汪曰:“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那就是对柏杨先生说的。从圣人的痛哭流涕,可知敝御体违和的隆重程度。呜呼,柏老年纪虽迈,却一向健壮如牛。去年被摩托车撞了个仰面朝天,如换了个没啥学问的人,早就脑震荡兼见阎罗,我却悠悠魂还,顾盼自雄,正说明天生异禀,不同凡品。可是天祸中华,敝阁下眼睛却出了毛病,这毛病应追溯到五年之前。最初有点模糊,读书读报,一片鸦鸦乌。到了前年,更进一步,看字只看一半,要想看全,就得歪脖斜眼,丑态毕露。我就天天骂眼镜店无商不奸,如今期负到俺糟老头身上来啦。可是,无论怎么配眼镜,换了一副又一副,总是如昔。柏杨夫人劝我到医院求治。一听要去医院,我就呼天抢地,抵死不从。盖目前的风俗习惯,流行死不认错,我的尊眼仍是七十年前的尊眼,相当年明察秋毫,五里外连一块钱都看得一清二楚,有啥可挑剔的?显然地错处在眼镜店,应依法严办,才是正确真理,怎能吃里扒外,私通番邦,疑心我有毛病也。折腾了一阵,又加上老妻力大无穷,仍不得不被押解前往。先去长庚医院,一位冷若冰霜的女医师左照右照;继去空军医院,一位热情如火的男医师把我的尊头放在架子上前敲后敲;又去找门庭若市,却脏兮兮兼乱嘈嘈的一位名医。结果是查了出来,异口同声宣布,我的尊眼血管破裂,瘀血堆积在眼球下半部,无法消失。这种贵恙,到了“第四级”就要举行全盲大典,我老人家已到了“第二级”,指日高升,快啦。 主要的现象是,用眼稍久,眼球就英勇地发胀,胀得简直要爆出来,而且痛,而且涩。医生老爷说,视神经已有若干细胞死亡。而视神经细胞,乃人体上最高贵的细胞(脚跟上的细胞算老几),死一个少一个。于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乃到了百药罔效之境,医生老爷除了面谕多眼维他命abcde外,别无他法。在德国的虞和芳女士,得到消息,她曾由德赴美,学过针炙(她虽是一个博士,却也是一个神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求她美国的老师,介绍台北中医张齐贤大夫。看在老友份上,这次是自动自发前往求治的。一直到今天,我每天都在拼命猛吃张大夫散丸交加的中药,眼睛有点稳定得住的趋势,胀痛的情形稍轻;又给我煮之熏之的药,每天熏上一次两次,干涩的情形也稍轻。——不过两种稍轻,距政躬康泰,还有十万八千里。现在仍然是只看半个字,但歪脖斜目之后,也能支持十数分钟,看书看报虽然困难,写稿已无大碍,因稿纸上的格子格大,冒冒失失,总可填得进去。不过中药似乎太贵,动辄数千元,每次都心如刀割,与其破财,真不如瞎掉算啦。 吾友傅斯年先生在世时,一提起中医就七窍生烟,一些新派洋派,对中医更是摇头摆尾。一位朋友,被我借钱看病借急啦全集》以及其它多种文集。参见“美学”、“伦理学”中的,有一次抓住我领口——武林高手的锁喉战术,吼曰:“老头,你下跪也没有用,一文不给。要看病,我陪你去找西医,费用我包。”于是立刻又被押解秦重华大夫处。秦大夫亲自把我送到他的一位眼科朋友处,检查结果,学名是“黄斑部变性”,据说只有何仙姑下凡,才有希望。该朋友悻悻地掏出银子,摔到地上,我就捡起来仍去继续投奔中医。敬告读者老爷,我现在的尊眼除了看书看报有点差劲外,对于其他,看啥都行。看电影,看电视,尤其是看女人,无不得心应手,而且开起汽车来,更为灵光(如有仁人君子送我汽车,只管送好啦,不要客气)。 自从盘古先生开天辟地,中国是世界上硕果仅存,唯一屹立迄今,文化最悠久的国度。传统文化中,一部分是僵固了的酱缸文化,另一部分则是优秀的活泼文化。总不能一竿子打落一船人,中医有它的至理在也,它唯一的缺点,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中医只知道“麻黄”治咳嗽,但问到“麻黄”为啥能治咳嗽,就一律瞪眼。三○年代,医学堂终于分析出来其中成分,提炼制成“麻黄素”,新派洋派才闭口结舌。 其实洋药在本质上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盘尼西林”可以消炎,问到为啥能消炎,回答是,甲菌干掉了乙菌焉。但问到为啥甲菌能干掉乙菌?为啥甲菌具有这种特质而丙菌却没有?同样地一律瞪眼。柏杨先生说这话,可不是报名参加了义和团,横眉怒目发高烧,而是说中医中药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优秀的弃儿,被丢在阴暗的角落,一面任它自生自灭,一面嫌恶它为啥不去上学堂呀。中医之所以没有经过的整理,大概是学医的中国同胞,都立竿见影地要挂招牌,马上赚钱,很少肯在不能马上赚钱的药理上下工夫,遂使弃儿一天比一天骨瘦如柴。再熬个几十年,如果仍没人伸出援手,中国这一支优秀的文化结晶,恐怕要从地球上扫地出门,这不仅是中国的损失,也是人类文明的损失。 因为科学的落后,无论药理上或手术上,中医给西医提鞋都不配,再崇拜中医的朋友,恐怕不会请中医为他割盲肠。但如果是吞到尊肚的玩艺均匀与非均匀等关系。3.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4.天文学,至少中西医药并驾齐驱。尤其西药多半是矿物质的,凡矿物质的都容易引起副作用。中药大多数是植物质的就安全得多。至于古代圣贤豪杰,帝王将相,猛吃硫矿,以求长生不老,那属于贵族特权,跟我们升斗小民无关。 不科学是中医最严重的致命伤。有时候看见有些中医老爷,口中念念有词,不像是治病,倒像是一位巫师在做法场,真能使人跃跃然想动脚踢其屁股。但事实上中药有其潜在的科学结构和科学原理,只是我们还没有弄明白那结构和原理的真相。傅斯年先生因为家人被中医治死,以致恨中医入骨。可是被西医治死的人更多。呜呼,凡是反对中医的朋友,包括傅斯年先生在内,几乎全都死在西医之手(除非老天保佑你,掉到河里淹死,或被汽车撞个魂归离恨天),却没有人反对西医。柏老就知道至少有一位洋大人对中医佩服得五体投地。提起此人,家喻户晓,乃美国前副总统洛克斐勒之父,第一任石油大王洛克斐勒之子,老洛克斐勒是也。老洛想当年害了眼疾,以他的银子,自不必像柏老一样发愁进当铺,可是再多的银子也治不好尊眼,走遍了英、法、德、奥。最后垂头丧气到了中国,中国朋友就用一种不值几文钱的草药灌之,本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的心理,料不到竟灌得他重见天日,使他对这个古老国度的医药,吓了一跳,就在北平建了一个迄今闻名世界的协和医院,专门研究中国医药。可惜的是,协和医院每天忙着看病,看病可以赚钱,而研究却是肉包子打狗。中国人何等聪明,岂肯把银子往无底洞里扔。看样子要想中国医药科学化,靠中国同胞恐怕不行,势必得靠洋大人。盖洋大人都呆而且傻,容易上当,才肯花钱干这种没有急功近利的勾当也。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资格埋没天才 资格埋没天才 ——一个草药治愈肌肉萎缩绝症的故事 谈到中医,谁都说不出道理。其实对于西医,大家同样也说不出道理。不过说不出道理并不是其中没有道理。西医的道理在洋大人英明的领导之下,一日千里,几乎除了砍杀尔,啥都能治。而中医因无洋大人插一脚之故,一直到现在,还浑浑沌沌,朦胧不清,谈治病却照样治病。俗不云首:“秘方气死名医”。幼年时候,就在我们村庄,有一贫苦人家,门上挂着招牌:“祖传秘方,专治孕妇疟疾”。盖大肚子老奶,一旦被疟蚊叮了一口,打起摆子,大祸临头,诸如“奎宁丸”之类,连嘴唇都不敢沾,轻啦无济无事,重啦伤及胎儿。可是该秘方制出来的药,三剂即痊愈,简直是神仙手段。其实说穿啦屁也不值(凡是秘方,说穿啦差不多都屁也不值)。用一个鸡蛋,在尖端敲破一个小洞,到中药房买一小撮“黄丹”(粉末),从小洞注入,把它跟蛋黄蛋白那么一揽和,再把它蒸熟,就能药到病除。 ——写到这里,柏杨先生不禁悲从中来。前些时报上载一噩耗,似乎是宣布疟疾已经绝迹。呜呼,如果不是洋大人在那里乱发明洋药,疟疾仍然与人类同在和奥卡姆。有极端的唯名论和温和的唯名论。前者认为,一,柏老靠这个秘方,就可吃一辈子,还写杂文干啥。生不逢辰,可哀也夫。 中国传统医药创造出来的奇迹,老洛克斐勒的尊眼,就是一例。而吾友冀薏生女士所遇到的奇迹,更能使西药抹脖子。冀女士今年七十五矣,国立河南大学堂医学院的高材生。在三○年代,不要说女医生,纵是男医生,都是凤毛麟角,国之瑰宝。她是妇产科,来台湾后,在台中水湳开设诊所,医术兼医德,使她成为中部一带家庭和妇女界的福星。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九五五与一九五六年间,忽然得了一种“肌肉萎缩症”,先从右手开始,肌肉渐枯,功能渐失,走遍了台湾,看遍了各式中样名医,结果跟柏杨先生的尊眼一样,百药罔效,而萎缩却日趋严重,不但不能再为病人注射,连筷子都不能拿。名医宣布说,这样发展下去,右臂将全部瘫痪,即令耶酥先生伸手,治愈的可能性也只有百分之十。 然而,好人终有好报。这话就要回溯到当时的七八年之前的往事。在冀薏生女士诊所的隔壁,一家理发店在焉,一个从大陆来台只不过十六岁的小伙史光海先生,在那里当理发师的助手,打打洗脸水扫扫地,既穷又病,眼看要上望乡台。冀薏生女士把他视如子弟,关顾备至,这样到了一九五二年,史兆海先生忽然失踪——失踪也者,即“不见啦”之意——一去四载,没有音信。可是,当冀薏生女士陷于绝望之际,他阁下却翩然而归,身体结实,满面红光,已不复当年骨瘦如柴矣。柏杨先生猜想,一定是上帝教他回来报恩的。他看了冀女士症状,保证他可以治疗。这一保证使冀薏生女士吓了一跳,史兆海先生乃说出他的遭遇,原来他被一位道士收为门徒,带他到深山修炼。这话听起来像一本玄而又玄的武侠小说,可是事实硬是如此。 史兆海先生当下跑到台东,进入大山,去采了只有天晓得的各种草药。熬药内服,又泡药酒,冀薏生女士那些孝顺的儿女全部出动轻时作为游方僧流浪印度各地。中年后从事印度教改革。1875,轮流为妈妈用捣出的药汁按摩。而最莫名其妙的是,规定病人每天晚上要吃一大堆花生——就是普通从店里买来的花生,仅只稍稍焙干。 大多数病人都没头没脑地听医生摆布,医生叫吃啥就吃啥,叫喝就喝啥,至于吃的是啥,喝的是啥,不但不敢问,也不想问,盖问了也是白问。冀薏生女士自己是一位大夫,教一位西医服中药,又是服的乱七八糟的中药,当然一百个不相信再加一千个不相信。她把所有的草药拿去化验,化验的结果是,每一种草药都平淡无奇,但有一点是明显的,也绝对无害,多少还有点营养。在万般无奈中,只好姑妄服之。 事情就如此这般急转直下,三个月后,萎缩停止,恢复了弹性,手指手臂已感觉出来力量。半年之后,已能够给病人打针矣。不到一年,全部正常,不但筷子运用自如,连开肠破肚,都胜过往昔。然而史兆海先生仍有遗憾,那就是冀薏生女士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就是我们称为“虎口”的地方),肌肉仍有点下凹。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史兆海先生身怀如此绝技,可是他既没有上过学堂,又大不识字,当然弄不到医师执照。听说他阁下现在南投县集集镇峦大山林区管理处当工友,这又是一个“资格”埋没的奇才。不过读者老爷可千万别找他化。在中国,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用语,最早见于1949年列,一看病他就成了“密医”,好了你的病,可能要了他的命,我想你还是驾崩为宜。 西医束手无策的绝症,痊愈于中医——而且是中医里的密医——之手,其中道理,似乎应该研究,不妨介绍给洋大人一听,以便他们搞出点名堂,中国同胞再安享成果。 中医看病,主要的工夫是“望”、“闻”、“问”、“切”,先是看看病人的气色,再是听听病人的倾诉,然后跟病人讨论讨论病情,最后才按按脉搏。西医在学堂里学的是不是这一套,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却知道有些西医,虽然没有史兆海先生的本领,却是有史兆海先生所没有的嘴脸。《笑林广记》上有则故事,某一小官晋见大官,提出辞职,大官惊讶曰:“你干得正在有劲,为啥半途而废?”小官禀曰:“大人有所不知,只因有‘三大难看’,实在受不住。”大官问他三大难看是啥,小官曰:“公堂之上,责打犯人大板,那屁股实在难看;荒郊野外,检验奸杀女尸,那下体实在难看。”说到这里,蓦然停嘴,小官促之,小官结结巴巴曰:“晋见上司,你阁下那副嘴脸,实在难看。” 呜呼,天下难看的不仅此也,可以和屁股下体媲美的,还有若干西医的嘴脸,而位居台北忠孝东路的啥心诊所理”中的“方以智”。,似乎专产这种嘴脸。前些时拍杨先生陪一位高血压的朋友前往投奔心脏科,就栽到一位李不吭先生之手。李公以“不吭一声”闻名于世——不过根据考查,他只是对穷苦小民不吭,如果“此马来头大”,也会和颜悦色,话如泉涌。他阁下最可敬的特征,是任凭病人千言万语,哀恳悲求,他不但不吭,而且不哼。敝友在三天前便挂了号(这说明该李不吭医术大概没问题),好容易等到传唤,进去之后,千篇一律的先量血压,然后开药,然后挥其御手,赶出大门。病人任何婉转陈诉,都如春风吹驴耳。敝友不知厉害,提议曰:“大夫呀,要不要做一个心电图?”在旁帮凶的护士小姐,更勇不可当,把我们二老,连推带赶。走到街头,敝夫对于自己到底害的是啥病,血压几度,心脏是否正常,仍然一概不知。一位病人曾鼓起吃奶的勇气问曰:“打狗脱,我吃的药,是不是有副作用?怎么全身发痒,两手都出了红斑?”李不吭先生即以“不吭”名震寰宇,岂肯理会这种无理取闹。病人又曰:“可是我停了一停药,身上就不痒,红斑也消失啦。”李不吭先生忽然吼曰:“我开的药,从来没有副作用,哼。”一哼好像信号,帮凶护士在旁又要动手,这次该病人倒是自己夺门而逃的,一面逃一面呼冤,声闻候诊室,无不落泪。 呜呼,此所以有些病老爷,宁愿去找中医望闻问切,以期万一遇到史兆海先生同样救星,也不肯花银子去看李不吭先生之类的阴阳怪气也。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上查三代,下查己身 上查三代,下查己身 柏杨先生有一位医生朋友,一向过往甚密,可惜他有两项严重的缺点,使我对他的敬仰之心,与日俱减。一是他很吝啬给病人吃药。现在流行性的手段是,病人一进大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针葡萄糖加维他命b,或是一针退烧针——假设病人似乎有点发烧的话_而该医生朋友总是寻求病因,妄图根治,既劝病人少打针,又劝病人少吃药。于是乎,有口皆碑,怨声载道。另一是,他对于大哼之类,并不特别买帐,一视同仁地把他们当作小民来医,而且有时候嗓门跟来势汹汹的嗓门一样大。于是乎,有口皆碑的怨声载道,又加一翻。 柏先生尊眼有疾,人人都说是血压太高,所以血管才隆重破裂。今年(一九七年)春天,我抱定日本神风队飞蛾扑火的决心,千里迢迢,到他阁下那里诊治,量血压的结果,果然太高。我立刻御容失色,要他给点药吃,他支支吾吾,硬是不肯。呜呼,天下真有这种怪事,柏杨先生当下就亮出招牌,告诉他别门缝瞧人,已有某公司重金礼聘我当董事长啦,岂仍是吃不起贵药的穷苦之辈。该医生朋友曰:“老头,稍安毋躁,血压高当然应服治血压的药,可是你现在既没有觉得不舒服,就不能以一量为准。或许你刚才走路走得太急,或许你刚才跟人吵了一架,或许你刚才借钱碰了钉子,血压都会上升。必须每天早晚固定的时间去量,一星期下来,看它的平均数,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高血压。”我嚎曰:“啊呀!我明白啊,你教我天天来量,是想多赚几文呀。”他曰:“凡是自封为董事长的家伙,来我这里量血压,一律不收费用。” 该医生朋友的态度使我证实听到的一些关于他的谣言。他阁下在公教人员保险医院门诊,有些大哼一进门就下令曰:“上次吃的那种药不错,照单开来。”多数医生遇到这种情形,你既有胆量以身试药,俺就有胆量见死不救,照单就照单,只有傻子才拒绝合作。他曰:“我得先看看你害的是啥病,才能处方呀。”对方面子下不来,胡子立刻乱翘,然而既不能罩他一帽,绳之以法,只好跳高而去,到处宣传他阁下有眼不识泰山。柏杨先生以董事长之尊,他竟敢不当场给药,也就有这种被瞧不起的深刻印象。——不过,到了后来,遵古炮制,终于发现,我老人家血压正常得要命。那位医生朋友告柏老曰:“医生不是要讨病人的喜欢的,是要为病人治病的。”但这话必须有严格的界说,不讨病人喜欢并不是对病人横眉怒目,仇深似海,或者对病人冷漠得像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琉璃蛋。外表也影响内心,把握这种分际,就是医德。有一次一个洋病人自以为船坚炮利,对他的扁桃腺发炎置之不理,“俺现在觉得没啥呀。”没啥也不行,该医生朋友仍恶煞神似的把他抓将过来灌药。 医德就是医生的品格,医生的品格就是人的品格。有件事使我们触目心惊,从前很多医生之所以干上这一行,往往都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中外历史上这种例子多如牛毛。晋王朝的殷仲堪先生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斯大林写于1950年6—7月,唐王朝的李元忠先生,前者因父亲多病,后者因母亲多病,不忍亲人痛苦,发愤研究医药,而有杰出的成就。而狂犬疫苗的发明人巴斯德先生,就是在年轻时看见狂犬病人发作时的惨状,下定决心,要救世人免除此危,从此献身这件工作,直到老死。这种至高的情操,“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救国,良医救人——而今已风消云散矣。现在立志学医的朋友,好像只有一个目标——钱。台湾虽光复三十年,这种狗屎观念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更加火燎原,几乎所有的家庭,都盼望自己的子女学医,不是为了救人济世,而是为了发财。一个穷小子一旦考取了医学堂,那简真跟从前科举时代中了状元一样,至少跟《儒林外史》上范进先生中了举人一样,刹那间天门开啦,就有财主蜂拥而上,急先恐后地把女儿许配终身,嫁妆之丰,使人神魂颠倒,除了汽车洋房,黄金美钞外,还负担读书期间一切费用。于是一个醉心文学、哲学、艺术,甚至醉心理工的学生,胆敢拒绝学医,那简直是犯了天条。 财主们所以看准医生,认为是一项最佳投资,主要的是医生财源滚滚,其次是医生比较安全(现在已经没有朱元璋先生那种看不好病就得脑袋搬家的伟大凶手矣),任何政体,任何社会结构,任何天翻地覆,医生都屹立如山,处于不败之地。女作家韩韩今年(一九七九年)春天由美国回台北,谈起来前程,满面春风,盖她的丈夫老爷专攻物理治疗,某大医院出价月薪五万元,另加诊断费二万元,邀他回国。我口瞪目呆地恭喜她嫁对了丈夫,她谦虚曰:“不,我嫁对了职业。”坐在一旁的柏杨夫人听啦,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害得我恨不得当场就抹脖子。嗟夫,如果我老人家也是医生,何至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见编辑老爷就摇尾乞怜,使得老妻羞愧难当哉。 出发点不同,产生追求目标的不同。追求目标不同,人生价值标准也跟着不同。一个人奋斗的动机只是为了钱,他当然随时随地都会把钱放到第一位。本来可以割掉一个肾脏的,正好买的那块地皮缺十万元,看钱的份上,两个肾脏就得同时落地。 医生的普通兼差,使他们无法敬业。于是医生跟歌女一样。歌女小姐七时至八时在夜巴黎,八时至九时赶到百乐门,九时至十时赶到奥斯卡,十时至十一时赶到喜相逢发展事物由小到大、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由,十一时至十二时赶到黑森林。医生老爷亦然,真是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见了病人,又爱又恨。爱的是“嚎糠嚎糠”,银子上门;恨的是这种永远做不完,单调而又枯燥的工作。他不但没有时间想到进德修业,事实上他连跟病人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一个病人一句话,十个病人十句话,那就又可多看一个病人矣。不得不查病房的时候,就好像一条丢到水沟里的鳝鱼,溜得飞快,还没查一半哩,一看御表(那表就值二十万,可买一辆普通牌子的崭新汽车),哎呀不好,转台子的时间已到,立刻就拔尊腿,任凭病人在病床上辗转哀号,统统没有听见。盖这不是有没有爱心问题,而是有没有时间问题。人都是有爱心的,医生的爱心不比牧师的爱心少,只是时间不允许他表达爱心罢啦。 兼差的副产品是,若干所谓名医,织成了一个天罗地网,不但阻止了后进医生升迁的机会,也使病人丧失了“另请高明”的机会。有一位倒楣的朋友,在甲医院被整了个惨兮兮,改为投奔乙医院,进得房门,仍是甲医院的那位主治大夫。于是再投奔丙医院,抬头一看,几乎昏倒,喘曰:“又是你呀。”原来该打狗脱一气化三清,病人碰来碰去,总逃不出他的手心,怎不苦也。 唯一的办法是专业,可这又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一个医生每月八万元十万元的待遇,能把普通公教人员活活吓死。可是有些医生,仍不见得满足。而且即令满足,私立医院可以这么做,公立医院就不可能,那将置其他公教人员于何地乎哉。——到此为止,说来说去,仍是一个死结。我就请我那位医生朋友,姑妄出点主意,结论是,首先要广设学堂,大量增加医生,使人口跟医生的数目,保持一个合理的比例。其次是,医学堂招生时,应该仿效英吉利办法,不能只看学业,应该上查他祖宗三代:有没有犯过罪的?杀过人的?强奸过妇女的?偷过的?抢过的?诬陷过人的?做过暴虐事情的?注意品质的遗传。然后下查学生老爷自身:有没有动过刀子扁钻?有没有揍过教习?孝顺不孝顺父母?爱护不爱护兄弟姐妹?有没有欺凌过弱小同学?有没有残忍凶恶的行为?有没有视钱如命的倾向?有没有虐待过小动物?有没有恻隐之心?——有的话,无论当法官或当医生,千万谢绝。 然而,这些治本之法,即令现在下手,收效也在二十年之后,何况还距下手早得很哩。目前唯一的途径质料因见“四因”。,只有诉诸医生老爷的良心自觉矣。一味追求物质享受,能使人心力交瘁,死在追求道上。一定要纽约、芝加哥、旧金山各有房子一栋,良田千顷,一定要房间里都用德国、瑞士的地毯家具,一定要身揣绿卡,银行存款五百亿,那就只有拼命割子宫、割肠、割胃、割肾。在这种医生身上,只能找到银子,恐怕找不到医德。 呜呼,千言万语一句话,必须减少物质**,才能有爱心的一席之地。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珍惜中国文化 珍惜中国文化 《伊索寓言》上有一则故事,蜈蚣先生正爬得高兴,小白兔曰:“老哥,你这么多脚,走路时先伸哪一只呀?”蜈蚣先生挨了闷棍,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而且觉得先伸哪只脚都不对劲,终于寸步难行。 中文横写应从左向右,抑或从右向左?跟蜈蚣先生的尊脚一样,本来毫无问题,不知道怎么搞的,被有些学问庞大之士那么一搞,反而搞出大大的困扰,议论纷纷,使人紧张。 呜呼,中文横写,天经地义的应从左向右,不但横写应从左向右,就是直写,天经地义的也应从左向右。——读者老爷且莫瞪眼,我可是有“古”为证的焉。吾友董作宾先生已蒙主宠召,不能出庭,但研究甲骨文的朋友固多的是,拜托千万说两句公道话。甲骨文时代,即公元前十四世纪,甚至更早,够“古”了吧,直写的中文就明明有从左向右的焉。以“崇古”为生命的朋友,似乎应该把脖子往屁股后多扭一扭,当可发现现在流行的直写从有向左,并不一定完全合乎古法。 中国文字在构造上,全都从左向右,所以再僵硬的朋友,写字时都得从左向右。我们建议举办一个“写字大会”,请一些酱萝卜或干屎橛相对性和近似性。断言认识论是建立在反映万物最一般规律,当场表演从右向左的写字手段,让我们开开眼界。甲骨文时代那种直写从左向右的写法,应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可贵的一部分,却被后人当破鞋一样地抛弃,实在泄所。盖直写从右向左的最大坏处,一是写过的东西全被右肘遮盖,不能随时回顾,要回顾就得停下来,使思路中断。一是写好一行之后,必须耐心地等它晾干,如果没有耐心,硬是写下去,就灾情惨重,胳膊上全被沾得墨迹斑斑,而已写好了的字也会被磨擦得一塌糊涂。用毛笔固然屡试不爽,用钢笔或用原子笔,如果挥汗如雨,也同样狼狈不堪。信件字数不多,还可能将就,慢慢地等。如果写稿,那才教急死人也。如果写的是十万火急的军情文书,恐怕还没写完哩,前线已吃了败仗。 直写原本应该从左向右,现在反而从右向左的成了正统,是中国文化一大反动,教人叹息。现在既已如此,力难回天,说也等于白说。想不到横写时天经地义的从左向右形式,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也撞上霉运。有些人下定决心,颠而倒之,非把它改为从右向左不可,不但向中国同胞推销,而且还英勇地硬往日本人头上猛罩。记得十年之前,日本航空公司台北分公司,在它的顶楼竖起从左向右的“日本航空”横写招牌,大家义愤填膺,群起而攻之,逼着执法人员取缔。取缔了好几年,不敢动它一根毫毛,原因很简单,中国字一旦被日本吸收,就成了日本字,日本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日航公司老爷回答曰:“你们只能管中国字,怎么管起俺日本字啦。”台北某报上有一篇短文,坚决地主张中文横排应从右向左,奇趣丛生,且照抄小一段,恭请读者老爷御览。文曰—— 当年日本开办万国博览会时,我们中国馆有个从左向右的横写匾额,被彼邦人士纷纷物议,认为失去了东方人的色彩,违反固有传统中文横写顺序的体制规定展阶段的历史,揭示了原始公社制度解体和以私有制为基础,大以为不当,当时已详见诸报端。 这是一种阮大仁先生所称的“奋不顾身式”的雄辩,尤其请出洋大人助威,更使人一时眼如铜铃。但仔细一想,却疑问丛生。第一,“当时详见诸报端”,这是物证人证,但不知道这些报端有谁详见过,又不知道内容到底是啥,不敢随便肯定。但有一点却是敢肯定的,从左向右不但没有违反固有传统中文横写顺序的体制规定,恰恰相反,反而正是固有传统中文横写顺序的体制规定。这一点必须弄清楚,才不致于瞎缠。第二,“传统”已经很明显的是从左向右,把目光如豆所看到的眼皮底下的现象,不分青红皂白地都当成了传统,那么,飞机大炮、电脑原子弹,都是中国固有的玩意矣。第三,“东方色彩”,就更奇怪。不知道啥叫东方色彩,中文从右向左是东方色彩,中文从左向右就成了西方色彩乎?中国人自己应有自己的道路,应有自己奋斗的目标,不过为了提供洋大人欣赏“东方色彩”而活着的也。真的是这样的话,台北高楼大厦和电梯、电冰箱,都该一扫而光。第四,主要的是,依正常的理性判断,日本一向是从左向右横写的,所以他们不可能对中国从左向右的写,会发出“大以为不当”的应。犹如日本老奶们从不缠足,能讥讽中国老奶也不缠足乎?对啦,提到女人缠足,那真正是东方色彩,更是古老的中国色彩,我们是不是为了提供洋大人见识见识,就仍硬缠不放?说谎也得有点想象力,靠搬洋大人,似乎没太大用场。 正因为中国文字的结构,在基本上是从左向右的,所以,横写时从左向右,字跟字间的距离布里奇曼(percywillamsbridgman,1882—1961)美国,容易衡量。如果从右向左,就非常难掌握矣。像从右向左的“中国万岁”四字,猛一瞧固然均匀停当,各就各位,但考察一下实际,当学问庞大之士下笔挥毫的时候,却是先写“岁”,再写“万”,又再写“国”,最后才写“中”的。这种逆流而上的写法,如果遇到长长的一个大句或长长的一大段,那真能把人累死。我真不明白,崇洋媚外一个中国人,何必非如此辛苦不可乎哉。 有人主张数学、物理、化学,以及英文文法书,可以从左向右横排,其他的书则必须从右向左直排。看起来这是一个折衷办法,不过仔细一想,问题又出来啦。其一,这是一种使中文分裂的办法,中文势将分成两类:一类曰横写的中文,一类曰直写的中文(而在横写的中文中,现在又分为二:一曰从左向右的横写中文,一日从右向左的横写中文)。一个完整的书法体制,从公元前三世纪大一统,到今天已两千二百年,成为中国人最大的向心动力之一,为啥用尽心机,非使它一分为二不可耶。只有我们的敌人,才忍心下这种毒手。其二,事实上除了数、理、化、英文文法书之外,其他需要横排的地方,多如牛毛,即使一分为二,仍然乱七八糟,混淆的情形,更要严重。 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好比填起表来吧,“一二八战役发生于”“一九三八年一月二十八日”,这既不是数理化英文文法书,又不能用相沿的直书(因为表是横格子的焉),遂成为一个崭新的课题,如果坚持从右向左,就成了“一二八战役发生于”“日八十二月一年八三九一”。这种奇异形式,读起来能把活人气死。假如“国民身分证”“a字第1o2984868号”,一旦从右向左,读起来就成了“国民身分证”“号8684892o1第字a”。到了这种程度,读起来摇头摆尾,不但能把活人摇死,简直还能把死人摇活。 吾友沈君山先生曾有《中文横写和维护传统》一文,叹曰:“以现代眼光来看中文横写,若一律从右向左,台湾便成了世界科学文明的孤岛。”立法委员费希平先生也曾在立法院院会上告诉教育部曰:“文字的改革与简化是必要的,否则将因文字书写得浪费时间“对于经济发展规律,对于政治经济学规律—无论指资本主义,而相对地减少吸收广博知识的速度。而中文横写,现在尚无最后的规定,但横写从右向左,不但不合世界潮流,且文字中夹杂阿拉数字时,也极为不便。” 谈到文字改革与简化,事体重大,柏杨先生曾为提倡简体字坐牢,现在封嘴大吉,但中文横写应从左向右,却是历史的定律,再顽强的阻力,只能延缓它的实现,不能取消它的实现。俗语曰:“人过一百,形形色色。”任何时代有反对进步的顽固分子。生在清王朝末年,他们就反对革命,反对共和,反对剪辫子,反对放足。生在中华民国初年,他们就反对白话文,反对标点符号。生在现代,他们就反对文字简化,反对从左向右。而且每一次都使用发高烧的泛政治手段,磨刀霍霍,使人又怕又呕。 于此,奉告反对从左向右的学问庞大之士,谈学术最好单谈学术,如果一定乱罩,那么,阁下走路时,千万别先迈左脚。 中国文化面对着西洋文化的冲击,已不绝如缕,再不能不加珍惜,酱住它只有使它没落死亡。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文人无行乎?文人相轻哉 文人无行乎?文人相轻哉 我有两位朋友,一位在大学堂当教习,一位是职业作家,有一天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恶言相加。教习詈作家曰:“你文人无行。”作家也詈教习曰:“你文人无行。”我本来英勇地从中劝架,希望爆发大场面的,但劝来劝去,看他们其笨如牛,任我怎么努力,都骂不出新花样,老是在“文人”这个小圈圈里翻筋斗,不由得兴起江郎才尽之叹。 两个家伙明明都是所谓的“文人”,却硬把自己身上的膏药,揭下来猛往对方脸上贴,大概对“文人”一词印象不太好之故。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文人无行”这句话是谁发明的,真是鬼来之笔,成为克星。一旦惹谁冒火,准飞来这四个字,雷霆万钧地套到头上,套得两眼昏花,招架不住,“无行”送成为“文人”的专利品,自己推也推不掉,别人抢也抢不去。 中国(其实洋老爷之国也一样)古时候,知识分子只是全民的一部分,而且是一小部分,他们治理国家,管理政府,干的都是不识字的人干不了的事——政府中也不断出现过不识字的高官,但只是少数,无碍于政治的运行,如果大多数都不识字,甚至全体都不识字,恐怕这个政府要下台鞠躬。小分裂时代一位后汉帝国老粗大将史弘肇先生,曾用充满了轻视的口吻曰:“笔杆有屁用,捍卫国家,全靠长枪大矛。”宰相之一的王音先生顶之曰:“没有笔杆,那些拿长枪大矛的人吃啥”一个人的见解,往往受他的生活背景所局限,史肇弘先生虽然最后爬到高位,但脑筋仍然酱在长枪大矛的阶段。 刘邦大帝所以高明,就是他具有超人的领悟力,对陆贾先生所说的话:“马背上可以得天下,但不能马背上治天下”,立刻全部吸收。他如果认为只有长枪大矛就够啦的交叉学科。是对生物运动和生物研究所作的哲学总结。德,他辛苦建立的西汉王朝势必早完了蛋。辽帝国的皇帝辽律德光先生,就差了一截,他率领契丹兵团,找到开封,把后恶那位荒唐的皇帝石重贵先生捉住后,拒绝重建政府组织,认为他那种原始部落“打草谷”办法,任何地方都行得通,结果激起汉人的反抗,把他赶走,不明不白地死在杀胡林。 所以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当官的知识分子,一类是当不上官,或还没有当上官的知识分子。前者谓之“士大夫”,被称赞为国家栋梁,后者就成了所谓“文人”。发明“文人无行”的朋友,我们可以确定他准是幸而当上了官的知识分子,对于同时往上爬而屁股还没有坐上权力宝座的朋友,一千零一个瞧不起,就跟猪八戒先生见了当年的同类一样,立即大展狸威,狠狠地筑上一钯,借以表示他已非昔日凡品。昔日凡品则一律纳入文人系统,简直臭不可闻也,臭而不问也。 于是乎没有当官的知识分子,凭空被插上“文人”的标签,成了没有甲壳的动物,全身暴露,纵然是流氓地痞下三烂,以及假冒伪善的烂货,都可随时随地踩上一脚,詈曰“文人无行”,而不愁后患。盖笔杆固然可以治理国家,短兵相接,却不能使对方头破血流。 “文人无行”的节目,写起来能写一火车,轻一点的像司马相如先生勾搭小寡妇,韩寿先生勾搭宰相的女儿。重一点的——其实根本没有重一点的,没有当官的知识分子一旦能狠狠地把对手干上一记流行。丹麦的克尔凯郭尔、德国的尼采、胡塞尔为这一学说,那他准已经大大小小至少是个官矣。呜呼,作恶并不简单,不断地作恶更是亨字辈的特权,没有当官的知识分子,手无寸铁,坏一次良心就可能连老本都全部报销,没有坏第二人良心的机会。不地即以司马相如而论,勾搭不勾搭固然在男主角,但卓文君女士也不是幼稚园小班,接受不接受她自有主意,既接受矣,便是恩爱夫妻。如果正义之士坚持那仍是“无行”,那么他就得庆幸他阁下的老爹,幸亏有这种“无行”,才能娶到老娘,精彩地生下了他。至于韩寿先生,那更冤枉加三级,事实上贾小姐先向他下手的,只因韩寿是个没有当官知识分子,就得背上这个黑锅。 天下勾搭女人最多的,莫过于皇帝。说他勾搭,未免过度温柔敦厚,绝大多数都是霸王硬上弓,搞得各级官民,家破人亡。玩腻啦一脚踢开,还杀之剐之,甚至连全家全族都要赔上老命。又有哪个正义之士,敢龇牙说一声“皇帝无行”乎哉。同样一件事,没当官的知识分子做啦,正义之士就哇啦哇啦,拉起来嗓门叫曰:“文人无行呀。”可是皇帝老爷做啦,正义之士的嘴巴里就像塞了一根香蕉,连哼哼都不敢,只敢铁证如山地喊“皇帝圣明”。面对着没有甲壳的动物,义愤填膺:“虽千万人,吾往矣。”不但安全,而且还可以烘托“俺奴家可不是那种人”。如果一时把握不,面对着九五之尊,“虽一个人,吾往矣”,恐怕一往不返。悲哉,发生在有权势的知识分子身上,丑闻会自动化为佳话。发生在没权势的知识分子身上,佳话会自动变成丑闻。 除了“文人无行”还有“文人相轻”。这个疮疤的发明人我们可是知道的,他就是身为皇帝老爷的曹丕先生。曹丕先生的话,有他的根据,但问题也就发生在这里。一个动物学家曰:“蝴蝶是有翅膀的。”门徒们遂闭着眼睛一口咬定天下只有蝴蝶才有翅膀,但有翅膀的动物固千千万万也。文人固然相轻,可是医生就不相轻乎哉,教习就不相轻乎哉,商人就不相轻乎哉,当官的就不相轻乎哉,司机就不相轻乎哉,工程师、科学家、电影明星、开饭店的,都不相轻乎哉?柏杨先生最近想装一个小铁窗,以防贼老爷光临乱俘,当时就有三家铁匠老板,把对手贬得一文不值。巷口磨剪刀的老张,就没把另一位打游击磨剪刀的老王放在眼里,认为老王半路出家,是一个大大的外行,连刀刃的薄钢都磨光啦,呼吁我们这一带亲爱的住户,不要上当。 古人曰:“同行是冤家。”“冤家”的情调,似乎比“相轻”要严重得多。可是正义之士却不敢碰冤家,只敢乡下佬吃柿于,专拣软的捏。没权的知识分子没有保护自己的甲壳,只好被捏。被捏的结果是运动活动家,意大利的创建者和领导者之一。,“相轻”也就成了没权势知识分子的注册商标,动不动都会有聪明才子,掀起盖来让大家瞧瞧。中国的艺术批评,包括文学批评,以及严格的批评态度,始终无法建立,原因全出在这个注册上。你只要胆敢批评某一幅画或某一部书,对方只要一句话就可一手遮天,先作心平气和状,然后悠悠叹曰:“这不过是文人相轻罢啦。”一切公论,全付落花流水,甚至还可能惹得一身膻腥。 问题是,偏偏也有不相轻的。夫一个真正的作家——不是炉火中烧的作家——他实在没有时间去轻视别人。然而在“无行”和“相轻”两块巨大的夹板之下,没当官的知识分子,遂倒了八辈子霉,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不敢碰一个石子,否则正义之士和文坛打手,前击后攻,无不大败。 不过,时代已大大的不同,教育普及的结果,人人都成了知识分子。柏杨先生的一个朋友,老年丧妻,想找一位老伴,共度残年。有些朋友建议他最好找一位不识字的婆娘,以免她阁下挑三嫌四,胡思乱想。朋友辛辛苦苦找了几年,不得不悲哀地发现,要想找一个不识字的,可真不容易。这年头连五六岁的娃儿,用注音字母写起信来,都长篇大论。 每一个人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特别不起来,不能构成一个阶层。当官的知识分子既非荣耀不凡,不当官的知识分子就没有资格被封为“文人”。在私人公司当绘图员的博士,在计程车上当司机的大学生自然辩证法关于自然界发展最一般规律的科学。马克思,你总不能说他们是文人吧。嗟夫,教习就是教习,作家就是作家,“文人”跟“进士”一样,早已绝种,所以,这个法宝最好少祭,动不动就念念有词的正义之士和文坛打手,就得先把自己的尾巴夹起来,才不会被别人踩得哇哇叫。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恶补大国 恶补大国 任何一件存在的事物,都有它存在的社会条件。有了这些条件,它一定诞生,一定成长茁壮,搬块大石头压也压不住。没有了这些社会条件,你就是敲锣喝道,它还是不出来。君不见到处都有美容院乎,鼓其如簧之舌,保证满脸皱纹的阿巴桑,只要花上几两银子,被它那么一搞,立刻就千娇百媚。柏杨夫人前些时忽然冒出返老还童决心,不断向我伸手。而我是视钱如命的,岂肯乱用到那些骗子婆娘之手。柏杨夫人嚎曰:“老头,你不愿你老婆如花似玉呀?”凭天地良心,天下哪有丈夫不愿自己妻子如花似玉的哉?不过据我的考察,就是把五十吨的密死佛陀堆到柏杨夫人头上,恐怕她阁下也如花似玉不起来。但是她老人家仍是往美容院猛跑,我虽然引经据典,并且弄了些洋书和洋大人的名言隽语,以张声势,结果他老人家猛如故。一年下来,尊颜未改,而我的稿费单却常常失踪,良堪痛心。 于是柏杨先生发现,世界上似乎只有美容院,却没有丑容院,不禁恍然大悟,假使有位学问庞大的朋友,在台北开一家丑容院,宣称用不了十分钟,就能把一个如花似玉变成一个阿巴桑,恐怕能把他这个老板饿得死去活来。这道理连三岁娃都知道,人有爱美的天性,不但女人有爱美的天性,男人爱美的天性更为勇敢,所以女人为了漂亮而花再多的钱,臭男人都付得起。这种形势,连飞机大炮都挡不住。如果开了丑容院,同样的,用飞机大炮,也不能把太太小姐轰进去。 恶补——恶性补习——也是如此。记得三四年前,或五六年前,某报社论突然宣布我们是“文化大国”。可惜自从猛叫了那一声之后,除了柏杨先生印象深刻,忍不住偶尔响应两句之外,已没人再提,大概是不好意思之故。我想,文化大国似乎太谦,事实上我们是“恶补大国”,台湾补习班之多,实习班之大——高楼巨厦,冷气电梯——以及教习待遇之高,使有些官办的学堂,黯然失色。补习班老板一个比一个阔,有的脑满肠肥,有的身揣绿卡,有的还在加利福尼亚海滩,别墅焉、地产焉,好不风光。一些“恶补大王”型的教习,更是身价非凡。柏老就有一位朋友,身在台北,每星期去台南一天,由台南补习班敬送往返飞机票,早上呼呼飞往,晚上呼呼飞返,机场有人恭接,休息有高级旅馆,虽拉阿伯王子下东洋,也不过如此,好不羡煞人也。 但各位读者老爷千万不要认为这也不错呀,补习班真是尊师重道。事实上补习班完全是一个现代化的商业机构,在这个现代化商业机构之中,财神高高在上,既没有“师”强调人要以行去体验道的存在。主张以“用”见人之才能。反,也没有“道”,所以也就根本无法去“尊”,更无法去“重”。补习班里只有“推销员”和“主顾”,推销员是教习,主顾是学生。也可以说,补习班就是马戏团,教习就是小丑,学生就是观众。你能招待观众,你就是大牌红星第一等角色,不要说坐飞机,就是坐火箭,老板也千肯万肯。可是一旦你黔驴技穷,不能叫座,或年老色衰,门前冷落,彼时也,别说坐飞机,你就是甘愿坐钉子,老板也没钱买。 半年之前,一个回国不久,在某大学堂教数学的打狗脱,前来拜访,他深知柏老神通广大,拜托介绍教补习班。他是一个老实人,愁眉苦脸曰:“老头,你看我,靠大学堂的薪水,捉襟见肘。”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就帮了他一个忙,结果不到两个星期,面无人色地被赶出大门。呜呼,补习班的教习,跟一般学堂的教习不同,学问大不值一个屁,主要的必须能招蜂引蝶。学生跟教习之间,既没有师生名分,更没有师生感情。普通情形之下,银货两讫,交易而退,谁也不欠谁的。盖学生老爷没考上联考,掏出银子,来收买两套本领,准备明年再士,如果教习不能给他两套结结实实的考试功夫,学生们总不能让银子泡汤,当然拍拍屁股就走,去别的店铺打员有没有更好的货色。嗟夫,学生就是饭碗,饭碗生脚,教习能不生脚乎哉。 补习班老板,把教习当作摇钱树——对不起,越比喻越不像话,这当然不是说你阁下,请别多心。而只是,谁能为他摇钱,谁就是活宝,恶补老板抢着重钱礼聘,活宝一咳嗽,老板就掏阿斯匹林。如果摇不出钱来,就是爱因斯坦先生也不行。两节课下来,一看你讲的不见得抓住联考题目,学生立刻散了一半(没全部散掉已够面子啦),老板的脸色就像刚挨了破鞋底,如果再不知趣,第三堂仍敢走进教室,那恐怕真是世界上第一流胆大包天的冒险家。 补习班里,一切都是买卖,而且是无情的买卖,学生跟教习之间冷若冰霜,老板跟教习之间也冷若冰霜功之学”,反对空谈心性义理,提倡“王霸并用,义利双行”。,而教习跟教习之间,同样冷若冰霜。柏老曾参观过台北最大的补习班之一,看到下课时的奇景,不禁吓了一跳。诸教习像沙丁鱼一样地挤在休息室,乌黑一片,却鸦雀无声,大家面目痴呆,筋疲力尽,互相间不交一语,不但谁也不知道谁姓啥,简直是谁也不知道谁是男是女。盖正式学堂上课,教习可慢慢地讲,扯扯闲话,发表发表属于自己的见解,训训学生出口自己的闷气,而补习班却是严阵以待,教习必须使出浑身解数,真刀真枪,一有冷场,就要卷铺盖,话题稍离考题,也得卷铺盖。严格说来,挣那份银子可真不容易,那不能称这为教书,只能称之为拼命。下得课来,自然奄奄一息。 有些恶补大王一星期能教五十六小时的课,不分昼夜,埋头苦讲,连星期天都不休息,目的不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而是奋不顾身地赚钱。于是,台湾的教习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恶补教习,小焉者生活宽裕,悠哉悠哉,大焉者除了没有私生活,没有人生的情趣外,其他应有尽有,汽车焉,洋房焉,有的甚至跟恶补老板比美,此乃第一等人物,使人起敬起畏。另外一类就不必提啦,只靠固定薪津的正规教习,面有菜色,迂不中及。 ——其实当教习的,还有两条大路发展:一是搞上一个有钱或有权的腿抱之,弄个顾问、委员、董事、监事之类的名堂,一旦奉命,立即提笔上阵,搬出学术理论来支持大亨怎么搞都是正当的。另一个钻个官做做,“学而优则仕”,中外如此,谁也没啥可说。 问题是,教习老爷岂真愿当恶补大王哉,乃不得已也。现在的待遇,初级中学堂的教习,每月大约六七千元。高级中学堂的教习“非命”观点,强调“强力”、“功利”,提出“取实予名”、,每月大约千元。大学堂的教习,每月大约一万余元。我们说“大约”,因为教习每月到底多少钱,谁也不知道,教习自己也不知道,恐怕请主计会计的朋友张口,也一言难尽,盖数目无几,却名目繁多。倒转过来说,虽然名目繁多,却数目无几。生在笑贫不笑娼的工商社会,五口之家,真得有点挺劲。要想进一步的温饱——台湾亚热带气候,夏天长而且热,应该改为要想进一步的凉饱,如买个电风扇,或雄心万丈,买个二手货的冷气机之类,既然没有别的妙法,只好乞灵于恶补矣。 学生老爷恶补的唯一目的是考上学堂,教习老爷恶补的唯一目的也是使学生老爷考上学堂——学生老爷必须能考上学堂,教习老爷才有钱可拿。补习班老板像月下老人,把双方撮合在一起,两情相愿,各取所需。跟美容院一样,有它存在的社会条件,再大的力量都无法把他们拆散,更阻挡不住它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借书不还,天打雷劈 借书不还,天打雷劈 一个国家的文化水准,从它的国民阅读水准上,可以判断出来。你阁下如果不幸落到吃人部落的朋友们之手,战栗四顾,恐怕看到的全是悬挂高竿的头皮,绝不会看到一本书。假设你竟然看到一本书,请来个电话,我就输你一块钱。中国虽是文明古国,最近并且面不改色兼气不发喘地自封为文化大国,当然比新几内亚吃人部落要高三级,所以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把“书香世家”作为最优秀的家庭。柏杨先生说你是“书香世家”,你一定龙心大悦;柏杨先生说你是“小偷世家”,恐怕有揍可挨的。盖“书香”也者,在古时代表现实的权或潜在的权势,在现时则代表高贵气质。可是,套一句有学问的话:“自欧风东渐”,书香随书橱而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酒香四溢的洋大人的酒柜。 柏杨先生去拜访朋友(几乎每一次都是借钱),进得客厅,迎面而立的准是一个酒柜。客气一点的,酒柜则放在左右两厢。上面摆着写满了英文的“喂死剂”、“白烂弟”、“拿破轮”,把人看得如醉如痴。好容易屁股坐定,左张右望,虽然没有看到悬挂高竿的头皮,却也没有看到一本书。——不但没有一本书,有些家庭,简直连一份报也没有,谈起来太空人登陆月球的消息,全家都用一种嘲笑的眼光看着我,意思是说,借钱就借钱吧,撒这种谎干啥。 不看报还可称为“古之人也”,一切知识来自道听途说。不看书则比“古之人也”要更进一步,成了“吃人部落之人也”。进入这种人家,不见书橱,只见酒柜,没有书香,只有酒香。于是乎“书香世家”,变为“酒香世家”。 日本吸收外国文化,吸收的是精华。——注意一件事情,当八世纪他们“大化革新”,全接受中国文化时,事无巨细战争中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照单全收,却扬弃了中国人最自豪的科举制度。这真是绝顶聪明,使他们免去了由于科举制度而产生出来的“官场”浩劫。中国吸收外国文化,吸收的只是洋大人身上的汗珠,用舌头舐那么一舐,就心花怒放,傲视群伦。酒柜大兴,不过现象之一。柏杨先生想当年阔的时候,客厅之中,就也有酒柜在焉,因为我老人家是不吃酒的,所以买了些洋文招贴的空酒瓶,里面灌上洗澡水,俨然一个伟大的西崽,来访客人,无不肃然起敬。偶尔有老朋友,硬要来一盅,我就请他来一盅,结果拉了肚子,病不瞑目(没有灌上尿,正是我老人家忠厚之处,读者老爷不可不知)。 这问题就出在眼光太短上,保看见了洋大人的酒柜,没有看见洋大人固是家家有书橱的也。大家努力崇洋,却只崇了一半,不知道我们为啥连日本朋友都不如。大概物极必反,最近酒柜有开始撤退的迹象,若干家庭的客厅,或有书橱出现,不能不说是中华民族还有蓬勃的生机。不过有些摆的是美国版的大英百科全书,有些摆的是连断句都没有的二十五史,虽然从没有人翻阅,但用以炫耀主人学问庞大,已经足够。据报上说,竟有人在巨著中藏着“花雕”,酒劲发时,就展卷过瘾。——这干法属于左道旁门,不在讨论之列。 书橱所以迄今仍不能代替酒柜,或是只摆些样品似的大部头,原因固多,但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出在借书上。有些恶客在朋友家发现一本好书,顿时暗起杀机,雀跃曰:“哎呀,老哥,借给俺瞧瞧!”一场悲剧于焉上场。盖自从盘古立天地,借酒的少,借书的多。借酒的从没有听说不还酒的,借一瓶“喂死剂”,准还一瓶“喂死剂”。借书则属于另一种伟大的景观,借一本《红楼梦》,可能还一本《红楼梦》,但是借一本古本《金瓶梅》,恐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加果借的是绝版珍本,该恶客可能举家潜逃,你就是弄个盖氏探测器,也探测不到影踪。夫珠宝失踪,或被借、或被俘,没有下文,还可告到衙门。而仅只一本书,如果劳师动众,恐怕同情的不是书主,而是恶客。河南省有句谚语曰:“偷书不算贼,捉住打锤。”此锤非铁锤头,乃拳头也。偷书属于雅贼,打一锤已经该诅咒啦,至于借而不还,理就比天都大——你摆着还不是摆着,俺拿来进德修业,以便救国救民,你不送慰劳金已够差劲啦,还有脸讨呀。 然而,一个人省吃俭用,好容易买了几本视同性命的巨著,却被列强瓜分,实在痛彻心肺。尤其雅贼也者波温(bordenparkerbowne,1847—1910)美国哲学家,人,真正借去拜读,倒还罢了,大多数都是往墙角一仍。据柏杨先生统计,借书归还的比率,不到十分之一,其他的不是有心于没,就是不知道弄到他妈的啥地方去啦。当其借书时也,如果拒绝,八十年交情从此一笔勾销,不得已借给他,再向他索取,不但索不到书,八址年交情也同样一笔勾销,而且还开骂曰:“几本破书,也不是银子,三番五次,要个没完,我早忘记塞到哪里去啦。哪一天我整理整理字纸篓,找到后摔到他脸上,老子也不是买不起。”书主被糟蹋到这种程度,怎能不潸然泪下欤。看起来书橱之代替酒柜,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候。 杜暹先生藏书万卷,每卷后都亲题曰:“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卖及借人为不孝。”在唐王朝那个时代,不孝是要杀头的。用杀头以阻止出借,是为磨刀阻吓法。吾友郭衣洞先生,在他的藏书上印有文曰:“笺笺稿费,买书自娱,且以之维生。辱蒙借阅,务清早日赐还,实万分感谢。”大概发现要想不借,比登天还难,只有婉转陈词,以求打动恶客芳心,是为摇尾乞怜法。 这两种方法,似乎都是对牛弹琴。冒着杀头的危险而仍把书借人,可见恶客泰山压顶,超过杀头。既决心不还矣,靠几句求情的话,又岂能动他的铁石心肠乎哉。有一次我老人家和一位赵姓朋友去探望一位前辈,前辈家美书如云。赵朋友开口要借,前辈不肯,于是赵朋友双膝下跪,声泪俱下,言明三天之内,一定归还,纠缠了半天,老前辈终于答应了他。出得门来,我问曰:“你这算干啥?”他曰:“你别看我丑态毕露,哼,等他讨书时,看他磕响头吧。” 柏杨先生是个老毛驴,泼皮胆大,但就是怕人向我借书,那还不如照腰窝捅我一刀。今年八月,我正在看汉宝德先生译的《文明的跃升》为“以理得于心,非言不畅,物定于彼,非名不辨”,“名逐,刚看了一半,吾友李大人光临(我瞧他红光满面兼红光满脸,发财在望,所以尊之为大人,盖烧冷灶之意,将来他真的发了财,我还要称之为老爷哩)。他阁下从我老人家手中把书夺了过去,看了几页,爱不忍释,声言要借。我还没有开腔,他已塞到怀里,扬长而去,而且一去四月,音讯全无。任凭我使出十八般武艺,包括恐吓、哀求,他瞪的眼比我还大。最后忍无可忍,终于在他卧室里人脏俱获,先把该书夺回,宣称内急,而他家的厕所是在大门口的,于是我就驾尿遁而逃。在大门还听他诧曰:“真出了鬼,我刚才放在茶几上的朗生打火机怎么不见啦。”呜啦,打火机不见啦不过略施小技,以示薄恁,以后如果胆敢再借书不还,恐怕床头那个钻戒也会不见啦。 柏杨先生于是建议,应该组织一个“借书必还大联盟”,对天歃血立誓,誓曰:“借书不还,天打雷劈。”凡是盟员,第一,要有不借书的修养。第二,当非借不可,非书主拒绝时,绝不存大丈夫报仇,三年不晚之心。第三,如果不还,书主来索时又端嘴脸,胡扯淡,则任凭开揍,即令揍掉了耳朵,既不报官,也不哼哼。或者书主有柏老这两下子,俘一点啥,万一失风捉住,也不龇牙。 知识分子最大的伤心之事,莫过于书被人借去如石沉大海,等到自己需要时,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化酒柜为书橱,应先自成立“借书必还大联盟”始。奉告借书不还的恶客,期负一个手无寸铁的朋友,不算好汉。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死不送书联盟 死不送书联盟 一个人生了一个娃儿,贺客盈门,送礼的送礼,恭喜的恭喜,老爹老娘受用之余,龙心大悦。这种场面,柏杨先生见得多矣。据我辛苦地调查,似乎还没有听说过贺客们向老爹老娘曰:“啊呀!你生了娃儿啦,送一个给我,如何?”假设有人认真地说了这话,恐怕神经病医生要财星高照。 可是,一个作者出版了一本书,情况就大大的不同,既没人送礼,也没有恭喜,门前冷落车马稀,作者可怜兮兮之余,偶尔遇到一个知道内幕的朋友,他的反应大概千篇一律,喊曰:“啊呀!你出版了大作啦,送一本给我,如何?”假设该朋友认真地说要去买一本,准被疑心是个呆头鹅。 说来话长,中国虽有悠久文明,可是出版并不发达,“想当年型”的朋友动辄曰:“活字版兼印刷术,都是中国发明的。”但发明归发明,发展归发展,一直到十九世纪,洋大人开枪开炮打出了五口通商,中国仍逗留在“刻版”阶段,仅这一点就实在不光彩。出版业所以不发达,跟学术的领域太狭有关。中国正统学术,只限于儒家思想,趁此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举一个例子说明吧,清王朝有位谢世济先生,因为他注解《四书》不用一千五百年前朱熹先生的见解,结果被皇帝先生下令斩首。在这种一花独放的文化独木桥上,要想避免“扑通”一声掉到河里淹死,唯一的方法就是在一花之前,独木之上,来一个军事训练:“原地踏步走”。翻看二十五史历朝所被珍视的图书目录,不是这个“注”,就是那个“解”,不是这个“考证”,就是那个“释义”,抱着儒家大亨的腿,死也不放。看这些书的人,几乎全是有志一同的做官之士。这跟现代《留学须知》、《高考精华》,拜读的人只限于一个小圈圈一样。而这些作者,也多半已经是官啦(或正向官位猛爬),有的是谁也弄不清从哪里来的银子,出版几本巨著,用来送更大的官和同等的官,以作固位之物,自然乐趣横生。 唐王朝中叶就有一种雏形的小说问世。到了宋王朝,更多得不得了,大批平话,比现代的流行性感冒小说,还要高明。这对那些抱腿之作考亭学派以南宋朱熹为代表的学派。因熹曾讲学于考亭,,简直是一种异端——虽然读者老爷多如繁星,但异端总是异端,所以纵有高深的文学素养,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是没胆写出他的真名实姓(老哥,你可别拍胸脯,你也没这个胆,我也没这个胆)。于是,“山人”焉、“居士”焉、“斋主”焉,大量笔名,应运而生。中国古典文学中顶呱呱的《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金瓶梅》、《红楼梦》等等,就在这种情形下,谁也不知道作者是谁(不过幸好不知道作者是谁,胡适先生之流有考据癖的朋友,才有事做)。 抱腿派也好,草民派也好,都不发生“送书”问题。夫抱腿派有的是金银财宝,出书的目的就是为了送书。草民派则反正不知道谁是谁,根本用不着送。 可是,好景不常,到了二十世纪,出版事业发达,抱腿派日渐没落,草民派风起云涌,就开始发生送书的烦恼。之后,出版事业更发达,草民派多如瀑布大雨,磅书就成了一种威胁。盖人们普遍地有一种心理,能够被作者送一本书为荣——其实,真的“为荣”,作者还是感激涕零的。最差劲的是,有些自以为不同凡品之士,认为被人送书送得越多,越表示自己的权威庞大,就可以关起门来沾沾自喜,开起门来炫耀曰:“真麻烦,俺哪有时间看?”柏老就常常碰上这种艳遇。有一次,一个大家伙(当然是我眼中的大家伙),忽然把我叫到桌前曰:“听说你出了书,送我一本瞧瞧。”我被他的和颜悦色所感动,当下就飞奔书摊。若干时日后,我笑脸问曰:“老爷,请你批评指教。”他愕然曰:“批评指教啥?”我曰:“就是我那本敝大作呀。”他恍然曰:“对啦,我哪有时间看?是我那司机向我讨的,他拿去啦。”接着抱怨曰:“那小子真不像话,前天他撕下几面擦屁股,把抽水马桶塞住,害我花了八百元。” 无论如何,作者出一本书,仅只“敬请指正”,就是一个负担不了的负担。对大家伙而言,送他书就跟送他什么“晚会票”一样想,提出了辩证法的基本规律和基本范畴,成为马克思主义,送给他他不看,不送给他却又把他从头得罪到尾,认为你骄傲不驯;说不定遇有机会,暗下毒手(放心,这个机会多的是)。对朋友而言,可能从此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以后向他借一块钱都难,不幸他先借了你的钱,那笔债你就今生别想。原因很简单,他们认为没有面子,你瞧他不起。 ——从前的出版商,尚有“古风”,马马虎虎,作者顺手牵羊,还可以多讨几本。如今的出版商,似乎都身兼律师,一切按合约规定,一种书出版,只送二十本。而且军令如山,多一本都半两棉花,免谈。谈也可以,超过二十本,七折优待(作者有时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六折优待,也偶尔有之)。嗟乎,以二十本之数,满足若干大家伙和所有伸手朋友——耶稣老爷用五个烧饼和两条鱼,能喂饱五千人,作者可没有那么大的神通——结论是,不是得罪了个满贯,就是卖掉了裤子。两者必居其一,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巨著连连问世,境况也就更凄惨,不是遍街血海深仇,就是倾家荡产。 因之柏杨先生就有一项伟大发明,一旦发现有人要开尊口借书,我就先下手为强,向他借钱。然后寄书一册,两相抵销。不过这办法有时候也不太灵光,一则对大家伙行不通,二则有些伸手朋友是抽冷子而上的,更有些天生的铁公鸡。前天就遇到这么一位,听说柏杨先生可能有大作出笼,就捉住我的玉手猛晃曰:“一定送俺一本,一定送俺一本。”我刚开口借钱,他就叫曰:“我身上向来不带钱,我只带信用卡。” 万不得已,我又有第二个伟大发明,凡是可怜兮兮型作者,应该组织一个“宁死也不送书联盟”,以赴汤蹈火的精神国家,严刑峻法,监察官吏。主要思想保存于《管子》、,跟坐地分赃之徒硬干。凡加入联盟而又送书的,一律祸延先考。但这办法也不太好,柏杨先生天生的软骨头,恐怕抵抗力甚低,就第一个有点不可靠。而且大文豪之流,身价甚高,准召之不来,反正他只有受的份没有施的份,犹如摆花生米地摊的,跟银行老板联盟不起来一样。 走投无路之余,我想我们只有乞灵于全国同胞的观念现代化啦。贵朋友花五十元买一本作者的书——全当是打发叫花子讨饭的,或者全当是预付奠仪,这年头,五十元的奠仪不多吧。如果五百仁义之士如此,不但有书可供司机老爷擦屁股,也同时提拔了作者一把,好心必有好报。如果反转过来,教作者买五百本去送,恐怕不上吊者几稀。 这是一项新的道德标准,美利坚西洋大人焉,日本东洋大人焉,听说朋友出书,如果他确认为作者是朋友的话,他一定会去买一本(更上一层楼的,还找到作者签名)。柏杨先生认为这也属于现代化的行为之一。虽然事体重大,一下子没法达到这个目标,但我建议应自己先从自己做起,自己不要求别人送书,朋友不送,也不暗地里咬牙切齿。朋友出书时,就先去买一本,以示恤老怜贫。自己的负担轻如羽毛,而作者却受无穷之益。这样做的人多啦,可能发生一种感染性的影响,进而培植出一种风气,认为作者不送书跟老爹老娘不送娃儿一样,有他的难言苦衷,不伤一点感情。 最后,向借书老爷哀告,去买一本你老人家希望作者送给你的书吧。那你所积的功德,胜造七级浮图。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十大劣书 十大劣书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看一本劣书,看来看去,能看得发疯。《聊斋》上有一则故事:一位得道高僧,有一种辨识文学优劣的本领,他不是用眼看的,而是把文章烧成灰烬,用鼻子一嗅,就嗅出门道来啦。一位大作家,洋洋得意,把他的流行性感冒大作,火化给他嗅。该高僧不嗅则已,一嗅之后,就像有人在他阁下鼻孔里灌了三斤芥末,先是打喷嚏,继是流鼻涕,接着牵肠动胃,大吐特吐,连肝脏都要吐出来,翻眼兼伸腿,性命交关。盖臭味薰天,熏得他受不了啦。 仓颉先生造字,鬼神夜哭,这故事人人皆知。可是毕升先生发明活字版印刷术,鬼神也曾夜哭过,却没有人知道。盖毕升先生发明活字版印刷术的那一天,鬼神哭得厉害,真是山间落泪,草木泣血,以致凡听到器声的人,一个个肝肠寸断,气绝而亡。——这就是没有人把这场公案记载下来的原因。柏杨先生之所以知道其中过节,乃天生异禀之故。 看了《聊斋》那位高僧的痛苦,就可发现鬼神为啥那么伤心。夫鬼神有先见之明,他们早就看出一旦活字版印刷术发达,劣书一定倾盆而出,造成一大灾难。最近又多了一种打字术,速度比活字版快一倍,价钱却比活字版便宜一半,劣书如虎添翼,就更勇猛。《聊斋》高僧是清王朝科举时代的典故,如果该高僧迄今仍然健在,在台北市龙山寺门口摆摊子,我看他活不了三天。 满坑满谷的出版物,造成书籍泛滥。联合国曾经统计,如果人类继续这么蛮干,不出百年,全世界将被书籍淹没。所以人们想在这样汪洋书海中据以解释万物的生灭变化,有自发辩证法倾向。主要代表有,寻觅一本自己喜欢看和对自己有益的作品,简直比在柏杨先生身上找到一块钱都难。读者老爷无可奈何,只好乞灵于广告,而广告跟情人的甜言蜜语一样,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之一。台北《爱书人》杂志上,就有野波先生的一篇大作,题曰《别再设广告陷井》,向台湾最大的书店之一商务印书馆开炮,形容“商务印书馆的经营手法像是卖馄钝的”。原来他阁下预约了一部该印书馆“第三次修订版”的《国语辞典》,结果连个屁也没修订。野渡先生如果跟柏杨先生一样的也是青年才俊,他就不会找上大门;可是他竟找上了大门,结果不卜可知,除了碰个鼻肿脸青外,还憋了一肚子气。以商务印书馆之尊,都打马虎眼,其他的出版社骗上读者一骗,也没啥了不起。有些比商务印书馆更壮烈的书商,还两头吃哩!一头吃读者,一头吃作者。柏杨先生的学生陈丽真女士,在某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忘记自己的人》。上个月,她忽然发现该书又再了版,而且把书名改为《闭上你的眼睛》。她试着闭上眼睛向该出版社交涉,那就跟向外太空交涉一样。柏杨先生乃好事之徒,当时就找到该社老板,表演一场舌战。当我说明来意后,老板曰:“我是向她买断的,再版用不着通知她。”我曰:“卖断的?老哥!拿出合约䁖䁖。而且卖断的也不能随便乱改书名,应该得到作者的同意,闲言少叙,给钱。”老板曰:“我找不到她。”我曰:“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没有找。她如果欠你一块钱,看你找得凶。你不过期负一个弱女子罢啦。空言狡辩,不足采信,给钱。”老板曰:“这本书再版,只印了一两千本,根本卖不出。”我曰:“这是屁话!如果没有销路,你也不是白痴,再版干啥。你就是印了一百万册,又有谁知道。而即令一本也卖不出,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就是赔得跳河兼卧轨,我也不在乎。现在没得扯的,给钱。”老板大怒曰:“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出版家,都得饿死啦!”我也大怒曰:“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大作家,也都得饿死啦!给钱。”老板曰:“不给。”我曰:“好吧,你不给,咱们关二爷马上观春秋——走着瞧。”第二天他就托人警告我曰:“老头,你刚吃了三天饱饭,就又犯了老毛病。”陈丽真女士也哀告我别瞎拼命,拼不过的,算啦。我这个老毛驴就是不信这个邪,扬言要到衙门告他,他才算悻悻然像打发讨饭的似的,付了一点钱,还教陈丽真女士在一张啥子纸上签名兼盖章,大概是补办卖断手续吧。 陷井多的是,劣书的本身就是一个陷井。《爱书人》杂志已经两次辟出“检肃劣书”专栏,检举过两本劣书:第一本劣书是一立先生检举《贸易通信四国语大事典》,该大事典把“本公司报价是不寄赠样品的”,译成“我们不能给你与敝公司样品相同的产品报价单”,这是啥话!不能跟样品相同报价单,那样品有屁用?岂不明目张胆地向洋大人喊:“俺这里是个骗局,样品是钢制的,可是将来寄出去的货物可能是纸糊的。”有此一书在手,要想不关门,恐怕得求观世音保佑。第二本是野渡先生检举文化图书公司出版的《辞汇》,已行销三十三版啦!而仍一错到底,把“面庞”注音为“面隆”(怪不得仓颉先生造此字时,鬼神哭个没完),把“忤作”解释为“检查刑伤的官兵”。野渡先生问曰:“刑伤”是啥?柏杨先生曰:刑伤是用刑时所造成的伤也,如果你阁下一时想不开,喝了十斤巴拉松,忤作先生可不管验你的尸。 大概二十五年前的事啦,一位假洋鬼子爱德乐佛先生,出版了一本《世界永没有战争》,报上猛登广告,好评风起云涌,抱腿牌大文豪也纷纷介绍。吾友寒爵先生沉不住气,写了一篇《世界永没有廉耻》,搞得那些大亨一个接一个登报启事,声明未看原稿,只是瞎捧。不久之后,不知道哪位先生,又出版了一本《中国文学史》,盛况如前,又是寒爵先生,被薰得冒了火,又写了一篇《中国文学尿》——“屎”、“尿”相对,佳诗天成。寒爵先生最近封笔大吉,前天,柏杨先生看到他,劝他继续努力,他向我怒目而视,只好作罢。 现在一立先生和野渡先生挺身而出,我曾向《爱书人》杂志建议,每年出版一册当年的“十大劣书”。或更精密地分“十大劣小说”、“十大劣诗集”,数目可随劣书的多少而增减,如“七大劣书”、“十五大劣书”等等(最好也出版“十大劣书店”、“十大劣出版社”)。在文坛上做一点清扫陷井工作新实证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意大利德拉f沃尔佩(galvano,为读者老爷指出哪些东西沾不得。盖陷井如果太大,读者老爷花钱事小,拜读之后,气出了肺炎,就伤了社会元气矣。不过这工作不能教柏杨先生这种聪明过度的人去做,柏老之为人也,距大家伙越近,笑脸越甜,属于不可靠之型。必须由有点头脑不清的朋友担当。——可是千万别把柏杨先生的大作也列进去,你总不能正直到那种程度吧。 除了“十大劣书”,顺便再建议,也可检肃一下每年的“十大劣电视剧”——虽然是电视剧,但跟仓颉先生和毕升先生有关,鬼神也曾哭过,所以并没有超出范围。有些电视剧,实在惨不忍看,我们可用十六字真言来给它作一个总结,曰:“装腔作势,啼啼哭哭,拖泥带水,漏洞百出。”装腔作势者,每一个动作,都要努力夸张,惟恐观众以为他不是在演戏的。最好的笑话,讲笑话的人是不笑的,现在情形相反,电视上已笑得前仰后合,观众还在瞪眼。悲剧是靠情节和气氛,不是靠唏唏唏唏。观众身上的鸡皮疙瘩,随着每一声唏唏唏唏,都要爆发一次,实在不够卫生。尤其是所谓文艺爱情剧,三分钟一小哭,五分钟一大哭。我敢打赌,只要十分钟没有哭,我就用头往南墙上撞,撞出血来为止。拖泥带水简直能使观众急出尿来,一句说完的话,要说十句,十句说完的话,要说一百句。无聊的动作,多如驴毛,无论作者和读者以及观众,好像永远是幼稚园小班。至于漏洞百出,这还是谦逊的,实际上是漏洞千出。我可不能给你举例子,一举例子,就是站第一线,要吃不了兜着走。不过有时候看着看着,五内俱裂,恨不得捡块石头,把电视机砸个稀烂。 无论如何,选选“十大劣书”、“十大劣电视剧”,都可以消极地扫除陷井,积极地刺激作者的创造力,和读者观众的欣赏水平。不过,你阁下检举尽管检举,可别宣传这主意是柏杨先生出的。我以驯服如虎闻名于世,岂会出这种馊主意乎哉也。 ---------------- 我读“柏杨专栏”无数篇,几乎篇篇令我喝彩,真是幽默又严肃,和谐又刚正。十一月二十七日那篇《我们需要沉思》,我照例看了。这回我对柏老的看法,稍稍有点不同,想借中国时报一角,讨论一下,与其说是对柏老大作的批评,不如说是一点补充,以免很多读者误解柏老的本意。 首先我要讨论一下所谓科学精神。柏老提出:“科学精神就是从不在乎过去”,这当然不错。不过柏老的例子却是要检讨一下。柏老说他在洋学堂的“欧几里德先生的几何学”,已少为现在的学生老爷们知道。这例子不对,欧先生的几何学,现在的学生老爷们背得很熟,科学家老爷们整天还在用哩!柏老又指出“牛顿定律”已垮了台,这也不合事实。牛顿定律不但没垮,看来是永远垮不了的,工程师老爷全仗着这些定律吃饭。当然,柏老的本意是科学的进步靠不断地改良,不是一样死学问。虽然例子用错,本意不错。为了避免许多人对科学进步有相类似的误解,我再作进一步的讨论。 近代的科学进步是一种累积的进步,不是学了今天的就忘了昨天,而是今天的加上昨天的,生出明天的。更重要的是,所谓科学的“创造力”是要靠对最基本、最简单的自然现象和定律的了解,才能产生。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不去看老爷钟里的单摆,不去看厨房里的火炉,不仔细想通“牛顿定律”,不搞“欧先生几何”,这位仁兄就不能创造出什么玩意。近代科学的伟大发现,都是从最基本、最简单的经验中升华出来,绝不是要把昨天的“破坏”掉。现在的学生老爷们似乎不太懂得这一点,他们以为科学是一大堆艰深的新理论,长长的数学公式。所以基本的常识就不要啦,泥水匠也不肯看一眼,厨房也不屑一去,滚水冲翻了锅盖子也不曾见过,牛顿定律背熟了,只是要应付考试,他们要学“最新的”、“尖端的”科学,这就是科学落后的原因:把简单的看成没用的,把旧的总括成落伍的,结果忽略了竟是最重要的基础,哪里有机会创造新的? 再看一个例子,咱们的工学院院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十几位学生老爷安排了暑期工厂实习的机会。结果学生老爷们认为这些工作是粗工,是旧技术,不够新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必须从生产中寻求,不够高。不到几天就怨声大起,走了一大半啦。谁知道粗工不学,就学不到精工。不到底处扎根,就高不起来。咱们的工业如要生根,就是要从一颗钉子,一个齿轮,从头做起。从低到高,从粗到细,一切细节技术,全要靠自己动手,自己累积,先打好基础,再谈迎头赶上。 我希望读者了解,近代的科学发展,主要是累积的工夫,和“破坏”是扯不上多大关系的。柏老举的例子,很容易引起误解。柏老指出科学家的奋斗精神是人文精神,这时西方颇有些科学家为了求真理得罪了教堂,惨遭折磨,这安当然是绝对正确的。不过古时的压迫科学思想的环境,现在已不存在。古时的科学发展,借重于少数人,和现代的大规模累积方式,完全不同。现在是累积得越多,改良得才越快,新东西才越好。 累积发展当然不是指“旧机器用一百年还不改进换新”,旧的机器、技术,是要不断地改良换新。这也就是柏老所说的“向前看”。我在这里说的“累积”是经验、知识、技术和物资的累积、成长和壮大,也就是“向前看”的基本条件和工具。这样的向前看和“旧的先垮,新的才有”是完全不一样的。 柏老指出教条和无知的可恶,我深有同感。甚至有些原意甚美的主张,被无知的人奉为教条,不用大脑,更不沉思作了批判。但他在理论上也有一些缺点和错误。主要著作有,至为可悲。当我看到柏老说:“一种新的文明,必然要破坏旧的文明”,不禁毛骨悚然。柏老的意思是做事的方法和思想要常改良,常吸收新玩意,原意甚美,但殊不知这“必然要破坏旧文明”,正是时下许多学人老爷,大学生老爷们奉行的教条。有些老爷们更是青出于蓝,把这教条升华作“必然要破坏中国文明”。洋大人的文明,不分新旧,都是好的,崇拜都来不及哩!无知的读者看了柏老的文章,大概先不去照柏老的美意创造新东西,反而更笃行“破坏”教条。这类“创造不足,破坏有余的老爷们,在咱们社会上太多太多,不能再无意间予以鼓励。 科学只是文明的一部分,是柏老所推崇的那本书的主要题目。科学偏重于物,而文明的更重要一部分,是精神和感情方面的,也就是文学、艺术、历史等玩意,也就是许多有洋思想、洋学位的老爷们要破坏的。其实他们的目的是要改良,不是要破坏。只可惜被“新教条”迷住了,认为必须先破坏才行。其实这些老爷们的洋书并没有读通,咱们来看看洋大人对他们的旧文明有没有破坏?君不见什么“巴哈”、“贝多芬”之流的作品满天飞?比这些古董更古的音乐唱片,现在也在洋大人国家里畅销啦,有些已销到咱们这边来了。希腊戏剧之类的古得不成话的古董,现在也盛行起来啦。君不见洋大人挖古董的精神,比他们创新的劲更足哩!咱们的“新派”大人们,好像只买些唱片回来,学学洋大人的样子。洋大人的精神,却是没学到半点。咱们的知识分子老爷们真正需要沉思,咱们的科学技术需要从根做起,咱们的古董需要发扬。没有基本科技,何来工业振兴?不发扬传统文艺,哪会有新文化?我们需要沉思,需要动手去建设,千万不要破坏。 马上庚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别仇视联考 别仇视联考 恶补为人诟病久矣,联考也为人诟久矣。所谓“诟病”,完全学院派姿态,事实上简直被痛恨入骨。可是,诟也好,恨也好,二大巨瘤稳如泰山,屹立不动。 联考不是新兴事物,远在对日本作战的四○年代,中国就有联考,不过因为地大物博之故,不能集中在一个地方举行,而是把全国划分为若干区,分别举行的焉。若“西北区大专院校联考”,包括河南、河北、山西、陕西、宁夏、绥远、甘肃,考场分别设在洛阳、西安、兰州。若“西南区大专院校联考”,包括四川、西康、湖北、湖南、贵州、广西、云南,考场分别在成都、重庆、昆明。那时大专学堂有限,每省少的只有一个,更少的索性一个也没有,而且校际之间,相距数百公里,甚至千余公里。后生小子只有往距离自己最近的学堂钻,钻不进就有此生休矣之叹。联考实施后,等于学生大交流,而且节省了可贵的财力和时间。在那个交通困难的时代,尤其对女学生,更是功德无量。云南的后生小子读成都的学堂,只要到昆明考上一考,甘肃的后生小子想读河南的学堂,只要到兰州考上一考,就可如愿以偿(当然仍然要考得取)。如果没有联考,那就要跋涉千山万水——很少有火车可坐,只有靠藕断丝连的公路——向一个陌生城市碰运气,不但痛苦,而且危险。 联考有过崇高的贡献,原封搬到台湾,也搬了三十年。但这三十年的日子似乎颇不好过,年年都有人把它抨击得体无完肤。记得十五年前曾一度火爆,一些痛心疾首的朋友,主张把联考干掉,因而引起广大的反应,反应几乎是一面倒:认为如不把联考干掉,一切罪恶——包括恶补在内——都无法肃清。感谢上帝,幸亏没有把联考干掉。我们可以准确地预测,干掉了之后,比留着它更糟。盖旧毛病依然存在,而新毛病势将如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那可就惨也。 试想一想,一旦联考寿终正寝,将会有啥变化。如果各学堂的考试日期定于同一个日子,第一个现象是,后生小子一窝蜂拥向好的学堂神病理学家,存在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早年从事精神病治,好的学堂门庭若市,坏学堂则门可罗雀。门庭若市的激烈程度,跟联考有啥分别乎哉?门可罗雀的招不到学生,保好关门大吉。结局仍是大批大批的学生老爷,被挤出学堂大门。为了要读好学堂,恶补就更旺盛,近视眼镜也就更多。第二个现象是,门可罗雀的学堂不肯关门大吉,那就必须“续招新生”、“三招新生”、“四招五招新生”,一直把名额招满为止。于是怀着骑马找马想法的落第士子,就要经过“续考”、“三考”、“四考”、“五考”,而第一次考试都是一场能送掉老命的肉搏战,对后生小子伤害的程度,比联考要严重三倍四倍五倍。 如果各学堂考试的日期是错开的,台北的台湾大学堂考试日期是八月一日,师范大学堂考试日期是八月二日,台中的中兴大学堂考试日期是八月三日,台南的成功大学堂考试日期是八月四日——假定各学堂都是考一天的话,那么,贵阁下的不妨睁大尊眼瞧吧,考生老爷就要每个学堂都报一次名,报名时人山人海,怨天咒地,甚至大打出手,浑身挂彩,不必细表。一旦八月一日来临,大家怒潮一样,轰轰然扑向台湾大学堂。八月二日,原班人马,再轰轰然扑向师范大学堂。考场出来,又轰轰然扑向——这一次是扑向站、公路车站、飞机场。而计程车、私家车、野鸡拉客车,纷纷参战,出现百万考生下台中的壮观场面。八月三日从中兴大学堂考场出来,如法炮制,再出现在百万考生下台南的沸腾镜头。 呜呼,这要消耗多少精力财力乎哉?这么一窝蜂的像蝗虫一样的阵势,跟联考有啥不同乎哉?联考不过只轰轰然一次,如今却要轰轰然个没有完。换了老家伙,早被活活累死,纵是后生小子,也得病倒的病倒,抽筋的抽筋。这只不过四个学堂,如果把所有学堂一字长蛇阵摆开,学生老爷从头考到尾,恐怕考得骨瘦如柴,口吐鲜血。与其被零考这么凌迟,还不如联考那么一刀两断。 报上刊出参加“国建会”的海外学人朋友,对联考提出了一个新的改进方案,主张把初级中学堂的成绩作为百分之二十,高级中学堂的成绩作为百分之四十,高级中学堂全国会考的成绩作为百分之四十。平均达到若干分认为立国之基在于民。主张实行德政教化,以求淳风化俗,抨,才具有投考大学堂的资格,这资格有效期间十年。海外学人认为,这么一搞,考生就不必急于参加本年的考试啦。 现在正是海外学人时代——严格地说,只是留美学人时代,不过提出的上项妙计,似乎使问题更为复杂。 嗟夫,要经过那么多考试,才能“具备投考大学资格”,而现在凡高级中学堂学生,只要经过一次毕业考,就已具备投考大学堂资格矣。压力已够沉重,再加上一次会考,其不被压疯压癫者几希。改革的结果反而更增加“烤”的次数,那又何必改革,老样子反而舒服得多。而且毕业证书有效期是长久的,多了一“烤”之后,其有效期反而减为十年,真是越吃药越聋哑矣。现在大学堂入学年龄并无限制,一个人活到八十岁,如果仍想去学堂学点本领,国家都不会拒绝。在洋大人之国,老祖父老祖母型的大学生固多的是,何以当一个中国人便要被整得如此惨兮兮乎。既然十年期满之后,连投考的资格都丧失啦,这十年之中,岂不是更挤得脑浆迸裂。最奇妙的是,海外学人认为这么干,后生小子就不会急着参加今年的考试。须知毕业生每年增加,考生的数目明年比今年更多,后年比明年更多,学生老爷今年毕业,趁热打铁,当然今年要考,只有聪明睿智如海外学人,才会等到把功课忘了净光之后,再去报名。 我们不敢说海外学人在瞎扯淡,只敢说一个故事。记得抗战之前,世界各国都正努力研究发明“单轨火车”。盖铁路都是双轨的,建筑起来花钱如流水,又因为磨擦的关系拉图主义的神秘主义学说。,速度不能快,如果有了单轨铁路,不但物质上可节省一半,速度上也可加快上一倍。终于有位洋朋友研究出来啦,不过他研究出来的单轨,无法防止火车不向左右倾斜,而一旦倾斜,火车仰面朝天,血流成河,那还不如双轨为宜。该洋朋友为了弥补这个缺点,就在单轨的两侧,加了两条轻便的辅助轨,果然干净利落,安全可靠。可是,就在试车表演的前夕,一位记者老爷忽然冒出一句话,使得全盘计划化为乌有。不识相的家伙的一句话是:“这不是单轨,而是三轨呀。” 呜呼,一条主轨加上两条辅轨,不是三轨是啥?本来是对双轨改革的,结果反而多出来一轨,自然大泄元气。对联考的改革亦然,联考只是恶补的形式能源,而不是实质能源。表面上看:为了联考,后生小子不得不恶补。恶补的目的,也只是为了通过联考。事实上,干掉了联考,恶补仍然恶补。当初实施九年义务教育时,大家努力宣传,说恶补从今绝迹啦。柏杨先生就拍胸脯保证过,纵是延长义务教育到十二年,恶补仍会大放光芒,大概拍胸脯拍声震屋瓦之故,被封为“反调”,遂吃不了兜着走。如今有人又在联考上打主意,柏杨先生忍不住又要拍胸脯。恶补这样普遍而深入,使我们成了名满全球的恶补大国,它的根本不在义务教育,更不在联考,联考只是恶补的一个环节,不是必要条件。四○年代全国举办分区联考,就没有听说过恶补,恶补的根自有所在也。 在我们还没有发明更好的考试制度之前,联考就是最好的考试制度,千万别把它搞砸啦。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恶医国 恶医国 上章 话说朝圣团在西崽国踢了一阵夷脚,承法部司送到十里长亭,互道珍重,再往前走。说不尽讥餐渴饮,夜住日往,只见一座城池。 唐僧曰:“徒弟啊,千万仔细。” “师父”,悟空曰,“出家人莫说在家话,记得鸟巢和尚心经上讲得明白:‘心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之苦。但扫除心上之垢,洗干净耳边之尘,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且莫忧虑,但有老孙,天塌啦可保无事,何俱人间纷纭。” “贫僧有诗一首,乃刚才作成,你可要听?” “真是泄气,想当初在诗人之国,皇帝御驾,请你作诗,你一推二六五,推了个干净。如果在这荒郊僻野,却发了诗兴?想是诗人国的余劲上来啦。” “不可胡说,且听我诗,”长老正色吟曰,“走穷天下无名水,历遍世上不到山,逐尽排波踏尽路,几时才得此身闲。” 悟空呵呵笑曰:“师父要想身闲,不算太难,等世界太平,进人民主法治之境,妖魔鬼怪,扫入地狱之门,那时节,岂不安然。” “这种光景,何时才能熬到也。” “快啦快啦,且莫心焦,现在只顾眼前。” 谈谈说说,已到城边。悟空抬头一望,只见城门上三个大字:“恶医国”,不禁大惊曰: “师父啊,运气来也。老孙前些时在诗人国,后脑勺被那女诗人琵琶精螯了倒马毒桩,向药铺讨了两贴膏药,也没医好,遇到阴天下雨,总是痒痛不止,进得城来,治上一治,定能断根,怎奈这名称吓人。” 众人听说到了恶医国,一窝蜂围上。 不知有没有产科医院,”潘金莲向长老飞了个媚眼曰,“奴在长安城时,那些死医生说我输卵管不通,再不会生育,真急煞人。此次管他恶医不恶医,定找个高手,通它一通,一旦到了车迟国,嫁上一个皮鞋大王,生下胖娃儿,继承了百万财产,再找小白脸就容易啦。” “言此何欤?言此何欤?”孔夫子叹曰。 八戒曰,“老猪在高老庄当女婿时,是俺浑家嫌俺丑陋,拦腰打了一棍,直到现在,酸痛不止,老打败仗。恶医冷治恶症,定要治痊,露几手叫你们瞧瞧。” “二哥,”沙和尚曰,“最好有个整容院,把你的猪脸整上一整,就不再吃棍子啦。” “兄弟哪里话来,老猪人虽生得不够高明,心眼却俊哩!” 贾桂挤了近来,张望曰,“不知可有卖壮阳药的?” “打嘴打嘴。”悟空喝曰。 “我得买上几包,揣到怀里,万一时来运转,再遇到法门寺刘瑾那种瘟生老板,献上几粒,怕不把我当自己人,提拔于我,就有得好当也。” “出此言语,成何体统,还不住口。” “小的这次到车迟国,送几粒给移民局的官儿,包管准我落户设籍,马上就成了车迟国人啦,各位要巴结时,快点来烧冷灶。” 大家七言人语,各有打算。唐僧喝止不住,只好纵观前走。不一刻,进得城来,找了一个客栈住下。店小二端茶敬客,唐僧向他打听何日朝拜,以及倒换关文之事。悟空早已溜出店门,到了大街之上,举目四望,只见医院林立,仔细瞧了又瞧,有一家门口招牌高悬,上写—— “院长鸦鸦乌,龟兹国医学博士。” 急迈虎步,报门而进,只见护士小姐正坐在柜台之内,头也不抬,猛修指甲哩。 “女菩萨,”悟空曰,“鸦院长可在?” “找他干啥?” “这还用问,难道找他打四圈卫生麻将不成?” “不看病难道看你的指甲刀乎?” “看你既典又瘦,可是看病?” 护士小姐打量悟空,衣裳褴褛,一脸风沙穷苦之相,当即沉下脸来。 “客官,‘穷人挨整医院’就在街口,你要看病,一直前往,敝号从不舍药。” 悟空大怒曰,“好婊子,你敢狗眼看人。” 护士小姐用手一招,出来七八个壮汉,不由分说,架起悟空,往大街一摔,悟空立脚不住,跌了个仰面朝天。爬将起来,念了定风咒,重新撞进医院。那些壮汉看见,重围上来,七手八脚,又要再摔,咦,任凭吃奶力气都用出来,竟难动分毫。 “列位,”悟空笑曰,“谁要能把老孙推得歪一歪,谁就当老孙外公。”壮汉大惊曰,“这只瘦猴,怎的如此沉重。” “不是沉重,是生了根啦。要想我动,倒也容易,快把鸦鸦乌唤将出来,为我治病。” 护士小姐无可奈何,只好向里招手,那鸦院长,西装革履,金边眼镜,打了一个呵欠,照护士小姐屁股上拧了一把,遂在太师椅上落座,吟—— “前年出国今年回,乡音已改口毛衰。见了老友若不识,有病无钱莫进来。” 吟诗已毕,问曰—— “小娘子,把阿拉请出,有啥事件?” “生意上门,请你收银子哩。” 鸦鸦乌一听来了生意,有银子好收,精神不觉抖擞,吩咐悟空坐下,拿出千里眼,顺风耳,听金杖,招宝锤,胸前胸后,看了又看,敲了又敲。拍手曰: “客官,实不相瞒,阁下病入膏盲,难治。若遇庸医,定束手无策;也算你命不该绝,找到正路上啦。” “请问如何治法??” “你身上可有现款?” “此是何意?” “支票不收,赊欠免谈。” “不知多少?” “纹银五百两。” “啊呀,鸦院长,”悟空曰,“你定是看上老孙这条虎皮裙,认为定有油水。纹银五百两,简直是谋财害命也。” “你说这话,敢是无钱?” “无钱。” “好赖皮,”鸦鸦乌大怒曰,“你无钱竟害病,真是吃了豹子胆。又莽莽撞撞,前来求医,更不知人间尚有羞耻之事矣。打手们——” “喳——” “把他乱棒打出。” 悟空正要使法,怎奈棍棒交加,没头没脑打将下来,那护士小姐,公报私委屈,还斜刺里踢了他一高跟鞋。大圣踉踉跄跄,跌出大门,后脑勺也没有看成,只落得哼唉呼痛。正在悲痛,猛抬眼,忽见八戒兴兴头头,一路吆喝而来,见了悟空,唱个大喏。 “师兄啊,贵恙可曾诊治?” “提起此事,真正可恼,那鸦鸦乌认钱不认病,把老孙轰了出来,这便如何是好?” “有这等混帐之事,待老猪亮亮万儿。” “我既不行,你也休再去丢人砸锅,你耳朵里那几钱银子,连半贴膏药都不会给。” 八戒也不言语,走到墙角,拉了一泡猪屎,口中念念有词,喝声“疾”,竟变成一大锭元宝,揣到怀里。进得门来,把银子往柜台上一扔,当啷啷一声响亮,只听哎哟一声,正打中护士小姐的玉头,打出一个大包。那小姐正在发作,忽见银子落地,不禁回嗔作喜,杏面含春,袅袅婷婷,走到八戒跟前,上去就亲了个嘴。 “病老爷呀,这银子可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啊呀,财神爷驾到,打狗脱鸦,还不快爬出来,更待何时?” 一言未毕,鸦鸦乌三步并做两步,已跑到跟前,作揖打躬,让到客厅,分宾主坐下,赔笑曰:“敝院乃恶医国一等一级医院,敢问客官,可是有意住院疗养?敝院分头二三等病房,各有千秋,敬请挑选。” 八戒大模大样,以手捻须,问曰,“贵院头等病房,有何设备,是何待遇?” “禀财神,头等病房,全部空气调节,席梦思床三张,沙发三套,九十九寸电视机三架,收音机三座,电唱机三台,美貌上炕女护士三名,春药免费供用,死后有金棺相葬,包管你乐不思蜀也。每天住院费三百两。” “二等病房,又是如何?” “那二等病房,也是全部空气调节,席梦思床一张,沙发三套,三十九寸电视机一架,收音机一座,美貌上炕女护士一名。春药八折优待,死后用银棺安葬,也能大大享受一番。每天住院费一百五十两。” “三等病房,又是何等光景?” “客官,”鸦鸦乌曰,“三等病房,岂是你我之辈所能问津?” “不要作掩鼻之状,且说一听。” “那三等病房,一千人住个大通舱,木板床一张,电视、收音、电唱等机一个都无。三餐粗茶便饭,凶恶女护士一名,执鞭看管,死啦就在脚上绑个烧饼,拉出去喂狗。每天住院费一两。” “如此待遇,不当人子。” “客官,俗不云乎:一分钱一分货,啥价钱啥享受。没钱害病,死路一条。此乃恶医国宪法规定,不敢有违。” “贵国竟有他妈的这种宪法,奇闻奇闻。” “请问客官何时入院?头等病房,尚有空位,欢迎光临。” “鸦院长,你如此心急,难道不先问问我害何病乎?” “我们一向是只问钱,不问病。” “我怕那锭纹银,不够花用。” “没有关系,等钱完啦,既行出院可也。” 八戒惦念悟空在外等候,不敢多作停留,推辞曰,“明天我再住院,今日先请诊治,服药一剂,如何?” “也罢,伸出舌头瞧瞧。” 好鸦鸦乌,把八戒也敲打了一遍,提起大笔一挥,“巴拉松五斤”,交给八戒曰: “拿回去一次服下,药到病除。” “我的娘,”八戒大骇曰,“巴拉松岂可乱服,半斤下肚,肠子都化成脓水矣。” “你以为我这个打狗脱是怎么来的?想当年,俺在那龟兹国,埋头苦读,经无数次临床试验,才有此伟大发明,灵与不灵,服下便知。” 八戒说他不过,只好拿了巴拉松,刚出院门,只听后面那护士小姐一声娇唤。正是—— 孙悟空求医,有病无钱,五六七棒,乱棒打出; 猪八戒当行,有钱无病,头二三等,各等千秋。 欲知护士小姐娇唤何事,且听下章分解。 中章 且说八戒刚出院门,蓦听护士小姐一声娇唤,不由停下脚步,色迷迷上下打量,只见那护士小姐,黛眉如画,玉鼻高耸,眼若秋水,肌如凝脂,穿着三寸半高跟鞋,柳腰款摆,走到眼前,把八戒一把搂住。 “小娘子,”八戒笑曰,“轻一点才好,老猪腰窝发酸,正要治它哩。” “病老爷,听奴说句知心话儿,看你打扮,定是外路人士,前来观光。且莫三心二意,再转别家。休瞧大街小巷,医院林立,哪个不是坑人陷井,医术差劲,医德更是马尾提豆腐,提都不能提?只有敝号,鸦鸦乌院长,真有两下子,去年内阁大学士柏杨先生,害了肚胀之病,经鸦鸦乌院长,剖开肚子,把气放掉,今跟年轻人一样,活蹦乱跳,好不快活似神仙也。” “小娘子,你说那柏杨先生,可是一个糟老头乎?” “莫非你认识他?” “我们是老朋友啦,待我前去拜望,便知底细。” “等你看过大学士,可要再来住院呀。” 护士小姐说罢此话,照八戒骚根上,摸了一把,八戒顿时浑身发酥,两眼冒火,就要动手动脚。那护士小姐左躲右躲,凑到八戒耳边,悄悄曰—— “病老爷,等住了院,缴了银子,那时任凭过瘾。” 八戒无可奈何,出了院门,对悟空说了一遍。 “贤弟,巴拉松岂可乱服,你我弟兄二人,且去探望柏杨先生,打听行情,便知端的。” 二人沿途问询,径到东华街,只见一座大门,上盖琉璃瓦,下装黄金柱,铁马丁冬,纱窗笼碧,门前车水马龙,尽都立正人士,门内人头乱钻,全是马屁朋友。 “贤弟,”悟空曰,“你且少待,待老孙前往问讯。” “这算干啥?难道你比老猪生得俊。” “非也,内阁大学士之位,何等尊重,俗不云乎,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贤弟过于莽撞,怕碰了钉子也。” “我偏不服,你那两下子早已落伍啦,还褒贬我哩,羞死羞死。” 悟空也不多说,勒勒虎皮裙,迈开大步,向门房势利眼施了一礼。势利眼瞧他一眼,理也不量,只顾吸他的旱烟。 “二爷,”悟空赔笑曰,“在下求见柏老尚书,敢请传言。” “可有红包?” “没有红包。” “没有红包,咱们就棉花店失火,免谈。” “在下与柏老尚书有八拜之交,想当年他在台北写杂文时,有上一顿,没下一顿,三天五日,总要告贷于我,真是情同骨肉也。” 势利眼翻了翻白眼皮,冷笑曰: “好猴头,穷极生疯。想我家柏老大人,怀胎十有六月,降生之时,红光满室,龙凤呈祥,富士山鸣于东,爱琴海沸于西,两岁能文,三岁能武,四岁即得八国博士,天文地理,无一不知,科学哲学,无一不晓,天潢贵胄,金技玉叶,与玛格丽特公主是内亲,同约翰逊总统是表兄弟,怎么认识你这猴头,还不快退。” “咦,”悟空大惊曰,“这般伟大经历,你阁下怎么得知?” 势利眼打开抽屉,掏出一书,恭恭敬敬,举到面前,把悟空唤过,共同观看,只见书名曰:“柏老尚书传”。势利眼笑曰: “这本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凡靠柏老大人吃饭的朋友,一个个奉为经典。昨天我还作了一篇读后札记,登在《恶医日报》。柏老大人龙心大喜,眼看就要放我出去当官。这上面可没有提过有你这种流氓朋友。” 悟空闻名,垂头丧气,踽踽而出,见了八戒,叹声不止。 “哥啊,”八戒曰,“我说你差劲,你不认输,且看老猪手段。” “千万莫去,那糟老头如今人心大变,六亲不认。” “且请站在一旁,都包到俺老猪身上。” 好夯货,举起五齿钯,吆吆喝喝,到了门房,大叫曰: “老猪要见你们老板,快快通报。” “你可有银子?”势利眼曰。 “银子没有,孙子不少,看钯。” 一钯筑去,把八仙桌筑了个稀烂,再一钯筑到门房屁股,霎时间五个窟窿流血。势利眼看势不妙,连滚带爬,到了后堂,双膝跪下禀报曰: “老大人,有个胖和尚求见,说与你老人家有亲哩。” 且说柏杨先生正躺在湘妃榻上,左边一个如花似玉给他捶左腿,右边一个千娇百媚给他捶右腿,背后还有一个沉鱼落雁给他捶背,闭着尊眼,如醉如痴。忽听门房禀报有胖和尚求见,不禁皱起双眉,大模大样,慢吞吞曰—— “下跪何人?” “小的势利眼。” “侬格有啥事体?” “老大人,不知你老人家原籍苏州哩。” “放你娘的屁,等一会我讲起来洋话,难道原籍就成了英吉利不成?这不过表示学问冲天罢啦,岂能当真?” “经老大人这么一说,小的就恍然明白,”势利眼曰,“门外那个猪八戒,老大人可是要见?” “我乃当朝一品,怎认识云游和尚?说我不在。” “不在不行,五齿钯打过来啦。” 柏杨先生正要发作,八戒已大步迈进,昂然坐下,照个如花似玉胸前,就拧了一把,把柏杨先生气得面色发青,板起脸曰: “迷死脱猪,我这公务重地,岂是你撒野之处?如不快退,等我教锦衣卫把你拿了,打入天牢,问一个斩罪,你就后悔莫及矣。” “柏老,咱们是老朋友啦。” “咄,谁跟你是老朋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小的们——” “喳。”四周跑出七八条大汉。 “给我拿下。” 好夯货,一听拿下,不由分说,舞动五齿钯,嘁哩喀喳,霎时间七上大汉翻跌在地。八戒用绳子连同那三个女娇娘,捆了个结实,其中一个女娇哭曰—— “长老啊,且莫怪罪,是那老头,把奴家老爹,送到了锦衣卫,若是奴家不来奉承,就要坐牢,好不命苦也。” “如今你老爹何在?” “人到罪除,取保释放。” 八戒闻言大怒,举起五齿钯,照柏杨先生屁股上又是一钯,筑得鲜血直流,挨刀一样喊叫起来。 “老头,老头,你可知罪。” “二哥,”柏杨先生双膝跪地,哀求曰,“念我年老无知,万求担待。” “现在叫二哥啦,刚才怎的变成那般模样?” “天蓬元帅呀,不是我要变,而是这年头流行这个,大小当了个官,如果不变上一变,就赶不上时代,我好容易爬上内阁大学士之职,怎能不变。去年时节,几个盟兄盟弟,在长安城定居不住,前来投奔,我就把他们送到国立大医院,说是检查身体,就都剥了皮,制成标本,送到医院大学出风头哩。” “呜呼,”八戒打了个冷战曰,“好险,好险。” “二哥,长到老学到老,这就是一个教训,你以后再去看做官的老朋友,千万小心。” “谢君良言。看你又说了老实话,怎的又变啦?” “不是变啦,是你的五齿钯厉害,我们当官这人,就怕这个。” 那夯货长叹一声,唤曰: “饶你不死,请起请起。” 柏杨先生叩头谢思,爬将起来,与八戒分宾义落座,重新叙礼。 “不知大驾光陆,未曾远迎,当面谢罪。”柏杨先生曰。 “别他妈的唱京戏啦。” “岂敢岂敢。请问不远千里而来,有何指教。” “柏老呀,是唐僧一行,到了贵国。既有恶医之名,定有恶医之宝,是那鸦鸦乌护士小姐,说你阁下肚胀之疾,就是他们割治好的,特来打听一番。” 柏杨先生不听鸦鸦乌护士小姐还好,一听鸦鸦乌护士小姐,只见面色发白,浑身发抖,颓金山,倒玉柱,“忽咚”一声,栽了个狗吃屎,直翻白眼,有出气没入气。八戒大惊,急忙跑到门口,抓住悟空,拉了近来,早有如花似玉把柏老头抬到床上,人事不省。好美猴王,当下脱下虎皮裙,照柏杨先生脸上放了两个猴屁,这才悠悠还魂,双目落泪,叫一声—— “苦也。” 悟空曰:“看你派头不小,苦从何来?” “大圣啊,”柏杨先生曰,“想那鸦鸦乌院长,只知要钱,不知治病,是我人老心不老,被那鸦鸦乌护士,灌了两句迷汤,灌得我老眼昏花,脑袋不灵光,凭他开肠破肚,把气放掉。可奈肚胀虽好,肚痛难忍。是我前往国立大医院,用夷大人的艾克斯光一照,咦,不照尚可,一照不得了啦,剪刀、绷带,还有我的一张名片,还有鸦鸦乌护士小姐的一条乳罩,一条三角裤,统统缝到我肚里啦。” “有此等事?”悟空大惊曰。 “是我不肯甘休,到他门前骂了一阵,‘干你老母’,一状告到法院。” “敢情官司打赢啦。” “赢他娘的屁,法官老爷祭起自油心证,只罚了他三两纹银。是我看官不能了,只好私了,托人去大唐国,要买两颗原子弹,轰他一轰。鸦鸦乌院长听说,叫那鸦鸦乌护士,找到了我,跟我一阵恋爱,结果把买原子弹的钱也给了她,如今人财两空,好不气死人也。幸逢大圣,千万给我治上一治。” “老孙害着脑门风,还没处治哩。” “待我介绍你去国立大医院,包管药到病除。” “顺便也提提老猪,”八戒曰,“我的腰一直发酸。” “一并介绍,全包在我身上。” 遂有书童,捧上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柏杨先生聚精会神,在名片上写了几句,交给八戒。 “老头,”八戒曰,“与其要名片,不如你陪我们前往。” “我乃堂堂大学士,怎能轻易陪穷朋友看病,有份,何以表率群伦,救民救国?” “你再端乌龟架子,老猪就再给你一钯。” “二哥,”柏杨先生慌了曰,“千万别动武,你瞧我肚子里装了这些东西,好像百货公司,怎走得动?你就是筑上两钯,也是白送了我一条性命。” 悟空在一旁曰: “国立大医院如此高级,阁下为啥不去把那些玩意取出?” “你好蠢也,”柏杨先生曰,“我乃当朝一品,如住国立大医院,岂不被人疑心揩油。” “阁下既为当朝一品,取经关文,一并拜托。” “都包到我身上,等我去奏明皇上,就可盖上御玺也。” 弟兄二人,拿了介绍名片,欢天喜地,迳往国立大医院而去。正是—— 小人得志,盛气冲天,架子奇大,内外六亲都不认; 老头倒霉,开肠破肚,剪刀乳罩,里面百货均齐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章分解。 下章 且说悟空八戒,二人欢天喜地,到了国立大医院,递上名片,不一刻,院长晕晕忽大开辕门,躬亲迎接。到了接待室,有一闭月羞花,端上香茶。八戒两眼,只在她胸脯上溜溜打转,那小娘子娇滴滴唤曰: “迷死脱猪,天气如此炎热,看你大汗如雨,教奴家好不心疼,请吃香茶一盏,也好解渴。” 八戒双手接过,看也不看,一口吞将下去。小娘子再到悟空跟前,如法炮制;悟空挡不住她酥胸乱拦,也喝了个干净。 “请问院长,”悟空曰,“贵院护士,如此热情,莫非有西班牙血统?” “敝院护士,训练有素,看人下菜碟。如遇贫苦之士,死在门口,也不去理。” “圣手必有仁心,才是良医,怎能如此?” “圣手仁心,那是穷汉不开眼的话,现在流行的是狠心辣手啦。二位因是柏老大人介绍,故尔有此节目,好在就要为国牺牲,就是让你饱饱眼福,也亏不了本。” “呀,院长,看起来你好面熟。” “你生东胜神州,我生西牛贺州,怎会面熟?” 八戒瞧了一会,也惊曰,“定是哪里见过。” “有一年我到大唐施医三月,莫非相遇?” “看过,看过。”悟空沉吟曰。 “二位虚火正旺,定是眼花。” 悟空张火眼,睁金睛,定神端视,不禁大惊曰,“你就是那个鸦鸦乌,怎的又在此冒充院长?” “放你的猴屁,我一身两职,于公既有招牌,于私又可发财,说我冒充,实是血口喷人。柏老大人刚来过电话,说你二位口出无状,着我略示薄惩,故把你们送了过来,剥皮亭已准备妥当,等把二位制成猴猪标本,送到博览会公开展览,包管有成群的野鸡大学送我十个八个博士学位,同时报纸一吹,再印到名片之上,就更加唬人,要挣大批银子矣。” “八戒,大事不好,”悟空叫曰,“快快脱身。” “泼猴,你脱不了身啦,倒也,倒也。” 一语未了,那八戒头重脚轻,一个倒栽葱,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好大圣,一瞧苗头不对,急急心念真经,口宣佛号,一手捏定闭毒诀,一手掏出金箍棒,迎风一晃,足有三丈开外,举起就打,只听得天崩地裂一声,悟空手臂麻木,虎口流血,低头一看,地上打了一个大洞,晕晕忽已不见影踪。只好赶到八戒身旁,用手一摸,脉也没啦,身也凉啦,不禁流泪曰: “兄弟啊,只为有病来求医,怎知撞进鬼门关。” 当下照八戒口中,吹了三口仙气。八戒一咕噜爬起来,拔腿就跑。 “夯货,怎的怕成这个样儿?” “师兄少待,我要出恭。” “可知便所?” “管他娘的便所,我就在门口来一个朝天撅吧。” 八戒随即脱下袈裟,扑里扑赤,拉了一阵,喘了口气,揉揉肚子,问曰: “哥啊,那晕晕忽何在?等我赏他两钯。” “贤弟,你且去找柏杨老头算帐,等我到鸦鸦乌医院,看个端详,此人不除,遗害无穷。若是师父问我,他耳朵最软,千万说我到澡堂洗土耳其浴去啦。” “求你手下留情,可别碰我那个娘子。” “谁是你的娘子?” “鸦鸦乌护士小姐就是,她刚才还摸了我一把哩。” “我打你这个夯货,还不退下。” 好大圣,急急赶到鸦鸦乌医院,上下寻遍,不见鸦鸦乌院长何在。不禁大怒,呼哨一声,跳到半空,四方打量,遂念咒语,惊动六丁六甲,谒者功曹,一齐排开,施礼曰: “小神在此侍候,不知大圣何事相招?” “那鸦鸦乌哪里去啦?” “小神只护唐僧,未顾是,须唤土地,方可查明。” “教那土地前来,我好问话。” 书中交待,那恶医国土地,与别处不同,受到鸦鸦乌医生香火奉养,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都有六牲鲜供,每天又都拈香参拜,吃得脑满肠肥,得了肿胖之病,眼也看不清,耳也听不明,没事时打打梭哈,有时时就一处宣传医德至理,昏昏噩噩,好不舒服。这一日,下在梅花阁打盹,梦见鸦鸦乌又有银子送来,不由笑逐颜开,却被咒语勾起,在地上团团乱转。 “官儿哥,”一旁的酒家女捏了他一下,嗲曰,“你得羊痫风啦?” “婊子才得羊痫风。” “那你为何团团转个不停?” “糟啦,糟啦,齐天大圣要查案啦。” “官儿哥,”酒家女抱着他亲个嘴曰,“那有啥了不起,大江大海经多了,你也不是没对付过查案的,给奴家一千两银子,都包到奴家身上,管教他笑嘻嘻走路。” “这个齐天大圣,有点神经兮兮,用你不着,还是我去照本实发,或免一死。如被揭穿,任那金箍棒厉害,老骨头就休了矣。” 急忙穿上官服,哆哆嗦嗦,来到悟空面前跪下。 “小神恶医国土地,参见大圣。” “我只问你,鸦鸦乌医德如何?” “禀大圣,想那打狗脱鸦鸦乌,留学龟兹,遍身镀金,乃上上医德,有口皆碑。” “好老头,”悟空喝曰,“伸出孤拐,待我打上三棒,你肚子里糊涂虫就打出来啦。” 土地一定要打,“冬”的一声,吓出一个屁,急忙叩头曰: “大圣勿怒,小的说实话就是。” “不必做发抖模样,尽管直言,道与老孙得知。” “大圣啊,是那五百年前,本邦良医辈出,有华佗先生焉,有扁鹊先生焉,有叶天士先生焉,济世活人,普天称赞。鸦鸦乌虽也是土生土长,只因到了龟兹国,学了两手,应文部司之邀,回来之后,身怀绝技,把那些人—一打入地牢,从此他就红起来啦,不知害死多少军民生灵,只因有柏杨老尚书,上欺君,下压臣,为他做主,小民也莫法度也。” “你身为土地,怎的不上天告发?” “大禀大圣,小的虽也是神,只是官小如豆,是我前年,被那些枉死冤魂日夜惨呼,听得心惊肉跳,就上天奏了鸦鸦乌一本。” “定是告准啦。” “告准啦倒是告准啦,刑部司罚了鸦鸦乌三百两银子,小的回来,却被鸦鸦乌派了打手,打了三十下嘴巴,打得大牙掉了两个,尊脸肿得跟鸦鸦乌的荷包一般。我这才识时务者为俊杰,见风转舵,就了一起拆起烂污。如今大圣既然下问,千万做主,莫再前劲大后劲小,要是再银样蜡枪头,小老儿就断送老头皮矣。” 悟空直气得怒火冲天,暴跳如雷,一叠连声喊曰:“有这等事,气杀我也,你且把华佗、扁鹊那批良医生放出,再作道理。” “地牢钥匙,拴在鸦鸦乌裤带上,非他不可。” “且问,鸦鸦乌那家伙哪里去啦?” “定是大圣棒儿厉害,恶医国混不下去,到烂官国混官矣。” 大圣闻名,叱退土地,驾起筋斗云,径到烂官国。在小巷按落云头,正要打听,忽见附近人群拥挤,有呻吟之声,不沉狐疑,遂向一个老儿,作揖动问。 “客官呀,”老儿曰,“这一带小民,自上次恩屁西台风过境,大水之后,一个个双脚浮肿,今日正要前去衙门请愿只因那卫生官嘴脸凶恶,怕得要死。” “既然如此,老孙胆大皮厚,愿代各位一行。” 众小民听了,大喜过望,顶礼膜拜。好个美猴王,走到没人之处,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瘪三模样,公然不惧,大摇大摆,进了衙门,向卫生官敬施一礼。 “看你瘦成了一把骨头,不去棺材铺七折预定一副候用,却来此何干?”卫生官曰。 “小的住贫民地区,为病请愿。” “汝等之病,我早知悉,上次发给你们两副感冒特效药,乃龟兹灵方,今日前来,有何可说。” “禀大人,我们害的不是感冒。” “呔,”卫生官翘起胡子曰,“我说它是感冒,它就是感冒,你怎敢强嘴?念你昏穷无知,而我又满腹经纶、民主作风,也不怪罪于你。另有一包巴拉松,带回众人分吃,再赐人半斤拉撒尔,专治各种头痛,包管其效如神。猪八戒都教我治过。呜呼,本官在恶医国开业时,门口还有他送我的匾哩。” 悟空听这卫生官一派官话,很是耳熟,定睛一看,竟是鸦鸦乌原身,遂用手一抹,露出嘴脸,笑曰:“泼魔,你可认得老孙!”鸦鸦乌一瞧,魂飞天外,胆战心惊,急纵身,径上云端,驾着一溜黑烟,向南天逃去。悟空紧追不舍,直追到通天河,举目一望,千里波涛,一片汪洋。鸦鸦乌被水气一薰,立脚不住,跌落平地,被悟空赶至,一把捉住辫子。 “大圣饶命。” “饶你不难,跟我回恶医国再说。” “千万放手,弄痛我也。” 悟空看他哎哟得震天响,于心不忍,就把他放下。鸦鸦乌也真光棍,当下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曰: “大圣呀,不知道你老人家也会驾云,又有这般手段,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早知如此,何敢狗眼看人?” “马屁之话,不必多讲,且跟我走!” “走向何方?” “回到恶医国,打开地牢门,放那些正派医生出来,也是上天好生之德。” “此事千万做不得。”鸦鸦乌急曰。 “何故?” “小的当年费了多少手脚,才把他们一一挤垮,今日一旦放了,怎有我的天下。你老人家若不见外,小的愿供奉终身,要银子有银子,要美女有美女,要想当官弄权,等我禀报柏杨老尚书得知,定有好差事发表。此言出自肺腑,谁要说话不算话,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一派胡言。”悟空恼道。 “若不听小的此计,小的就要撤赖,寸步不行。” “此话当真?” “一点不打诳语。” 悟空大怒,喝曰,“打狗脱鸦鸦乌,你瞎了眼,认错了人也。” “这年头,没有一个不跳到我摆的圈里的,别看你老人家嘴硬,不过一时磨不开罢啦。” 悟空看鸦鸦乌如此撒泼,叹曰,“人心如此,真是佛也救不得。我不就此断了他的恶根,小心永无翻身之日。”当下用金箍棒一打,可怜鸦鸦乌,空有一身和泥本领,只因遇到太乙真仙,不吃他那一套,不跳他的圈圈,竟然命丧黄泉。悟空在尸首上找出钥匙,正要驾云前往恶医国,忽然尸体蠕蠕而动,冒出一缕黑烟,化着鸦鸦乌原形,似云非云,似雾非雾,在那里向悟空点头微笑。 “这算什么玩意?”悟空大惊曰。 “大圣啊,”那鬼魂曰,“算我倒霉加三级,遇到你这个不开窃的神经病。想那五殿阎君,我都给他们医过杨梅大疮,怎敢留我。今日就此告辞,前往大唐国投胎转世,遇到猪八戒型的朋友,照样前途光明也。拜拜。” 说罢此话,抓了一把沙土,往悟空脸上一撒,等悟空揉亮双眼,鸦鸦乌早已不知去向。看官,五百年后,大唐国医生辈出,到处都是鸦鸦乌,有的包治癌症的焉,有包治麻风病的焉,遗害苍生,种因于此。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且说悟空无心再追,驾起筋斗云,只听风声呼呼,半盅茶工夫,到了恶医国。拘出土地,问明地牢所在,放出历代名医,可怜一个个骨瘦如柴,面目憔悴,同到唐僧面前见礼致谢。 “咦,迷死脱华,怎么还有女的?”沙和尚大惊曰。 “那位乃南丁格尔女士,”华佗曰,“是她不肯听话,被定了个腹诽之罪,判了七十八年有期徒刑。” 众人听说,不禁垂泪。忽见八戒,揪着柏杨先生耳朵,揪了进来。那柏杨先生满脸流泪,抱住唐僧大腿,叫曰: “圣僧,念我前情,救命则个。” 悟空听得声音有异,急忙捻诀,念曰:“唵吽静法界,乾元亨利贞。”向柏杨先生身上吹了一口仙气,那老头和打了一个寒战现出原形。咦,只见他—— 蓬着头,戴一顶扁金盘。光着眼,簇两道黄眉倒伸。悬胆鼻,孔窍开叉;四方口,利齿尖唇。一副叩结连环套,束一条生丝银穗筋,脚踏乌拉鞋一对,手执狼牙棍一级。形状像兽不是兽,相貌似人却非人。 唐僧发抖,孔丘心惊,女施主更一个个吓得粉汗直流,花容失色。 “想不到柏老真有两下子,还会变哩。”潘金莲牙齿打战,咬着小手帕曰。 “变他娘的变,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黄眉大王是也。” “好妖怪。”悟空曰,“你不在小雷音占山为王,却跑到恶医国变成柏杨先生模样,转弯抹角,是何道理?” “你这个猴头,我有的是名堂。” “是啥名堂?” “这叫着嫁祸于人,是那糟老头在世上写了不少杂文,不用此计,焉能栽赃?” 悟空闻名,恨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举起金箍棒,正要打下,好黄眉大王,只一扭身,化作一阵旋风,径行逃走。 “干你老母,”悟空急得乱跳曰,“真是老啦,筋骨不灵啦,一会工夫跑了两个,怎能善自罢休。” 不表悟空乱嚷,且说八戒一把拉住华佗,要讨膏药。潘金莲挽住南丁格尔,亲热曰: “阿姐,你真是再傻不过,怎不去外国嫁个擦皮鞋的,也受用一阵,那护士有啥干的?且跟我们圣团前往,遇到瘟生,捞他一票,胜似白衣白帽。” 悟空看她说话不照路,把她推向后帐。那妇人仍喋喋不休,骂曰: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癫和尚,连女人都没沾过,白活一生一世,却一直怪奴家心直口快。” 悟空两手掩耳,假装没听见。唐僧起身,送出华佗、扁鹊、南丁格尔一行,各回各院。当时传播,全民,年老年少,若男着女,都叫:“真是活佛菩萨!”齐集街头,送唐僧出城,足有二十里之遥,仍不肯舍。唐僧勉强下马,一再辞行,众人方才返回。 正是—— 鸦鸦乌千方百计,通天河上显神通,阴魂不散; 晕晕忽变化多端,黄眉大王且栽赃,害人如麻。 欲知唐僧此行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柏杨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孙观汉先生归去来 孙观汉先生归去来 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三日。 台北国际机场人口处的门敞开了,一个瘦小的身躯,踽踽地走出来。迎接他的朋友中,从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然而,只凭着照片上的印象,我们飞奔上去,拥抱在一起,悲喜交集地呼唤,热泪,在肩头倾泻,我们不敢相信这不是梦寐。 三年的信件往还,九年零二十六天对我的苦苦营救,他——孙观汉先生,第一句虽然是千方百计含笑说的,但也含着咽噎:“想不到我们今生还能相见。” 他是想不到,过去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时间,海外报纸都刊出我被枪决的消息。每次消息,都使他心如刀割在一国的胜利以及党和国家等方面的学说。论述了马克思主,打越洋电话向台北的梁上元、陈丽真,探询真相。当传言最厉害的时候,他甚至疑心她们在骗他。我更是想不到,因为我虽然幸逃一死,却已被决定葬身绿岛。 然而,一切都不是梦寐,我是去年(一九七七)四月一日突然被释的。又是一年,在他发现我终于无法出国后,他决心自己从美国来台北,看看我和我的一些传奇性的朋友。在他动身前,曾一再嘱咐:“因为时间太短,不要打扰任何人,包括我的阿哥。”所以,没有一个过去相识的老朋友知道他的归来。 ——名和利,那些芸芸众生所追求的,观汉先生早已视如浮云(这种情操,有人无法理解)。在台北期间,观汉先生只跟行政院院长孙运璇见了一次面,再跟行政院原子能委员会秘书长郑振华见了两次面。那是因为下飞机时,郑振华恰恰也在飞机场接人,和观汉先生蓦然相遇。 我们把观汉先生安排在中美招待所,后来因冷气不够冷,难耐台北的炎热,我们再把他搬到华华饭店。在他逗留台北的十七天中,他的房间一直是我们的聚会所。我们这些人包围着他事宗教道德说教。被控以“崇拜新神”、“败坏青年”罪,处,无所不谈。从匹兹堡天气太冷,谈到台北交通紊乱。从小说创作,谈到身在德国的虞和芳跟正在排印中的选集。从我自称有美妙的歌喉,谈到身在美国的薛俊枝;看她的剧照,听她在加州演唱《武家坡》的录音带。 分别地,现汉先生跟包围着他的每一个人谈话——跟梁上元谈以后应不应继续写作;跟刘秀一、张香华谈她们的诗,结论是任凭她们怎么解释,他仍是故意表示不懂;跟寒爵谈他的杂文;跟罗祖光谈他如何带我的女儿到绿岛看我;跟陈丽真谈她十年来为我受到的惊恐;跟姚安莉谈她的果蝇,她是病虫害专家;跟杨秀治谈她的梅花绣,又跟她去淡水海滨;又跟谈开元去看了一场京戏。 此外,观汉先生到梁寒操夫人家,吃一顿在国内外都属罕见的烤乳猪。又到吴觉真家吃要自烧的菜。又到医院探望卧病在床的史紫忱。史紫忱握住他的手,重复地只说一句:“你是我们心目中的神,你是我们心目中的神。” 我们像一群顽童,有一种无法控制的骄傲。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时刻,每一个群聚的地方,都有千万人杯盘交错问题的方法,“是现代社会主义主要著作之一”。,互相以知己自许。更有千万人若兄着弟,互相誓言是道义之交。然而,有谁能像我们这群男女老幼,孩子般地无猜,孩子般地热情,孩子般地傻气。 大家跟观汉先生之间,辩论、争执、大声吵闹、大声喧哗,也低声啜泣、互相慰藉,说些孩子们的话。女孩子为他唱歌,录了好几匣录音带。又为他去市场和电台,搜集古老的歌曲唱片。 我和观汉先生,更有太多的回顾,太多的千言万语,但他却闭口不谈他对我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的帮助。当我忍不住词不达意地表示我的感激,和朋友们忍不住对他的义薄云天流露敬慕时,他只是淡淡地说: “如果值得纪念的话,那就是,我为柏杨流过太多的眼泪。” 有一次,我向大家轻松地报告我如何在绿岛监狱“放风场”上拣烟屁股时,大家都笑着听,观汉先生却哭了。从此我不再多说那些已不能挽回的往事,包括我残废的右膝——薛俊枝托观汉先生带给我一个小电毯,供阴冷天气酸痛时之用。我把小电毯收起,告诉他已经渐痊。 中国五千年历史中找不出一个可以和观汉先生相比的人。左伯桃、羊角哀庙享血食。管仲、鲍叔牙标榜史册。刘关张的结合成为留传后人最久的佳话。吴汉磋、顾贞观的乌头马角,写下感人肺腑的诗篇。不过,他们原来已都是亲密的朋友。只有在西洋历史上记载一件,那就是法国的左拉。当屈里弗斯被“诬以谋反”,囚入监狱后,跟他素不相识,在行业上也风马牛不相干的文学家左拉,发表千古不朽的《我控诉》一文,最后在权势的迫害下,逃亡海外,但他奋斗不懈。跟观汉先生一样,他们不是为了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为了正义、真正、公道、人权。 中国人大概因为酱在酱缸里时间太久的缘故,因而很多人缺少明辨是非的实践能力——也就是,我们的社会缺少道德勇气。以致好话说的太多,好文章写的太多,而做的却太少。结果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受到长期痛苦的报应。凡是认真追求是非,认真实践理想的人,得到的往往不是鼓励,而是劝告:不要多管闲事。甚至还有更大的伤害。观汉先生以一个这么有成就的核物理学家,却没有被酱缸污染。他孩子般地纯真,择善而固执。固执,是的,九年零二十六天,是一个漫长的日子,他受尽了打击,而热情更高,奋斗更昂。 然而,九年零二十六天悲痛的和愤怒的,以及绝望的心情,观汉先生显出老态。郑振华送他一张他们十年前在维也纳开会时的合影,那时,观汉先生英姿焕发。我愿用我的生命为观汉先生换取青春,但上天无言。面对着照片,我们有无限欷歔。 不过,我们和左拉、屈里弗斯最大的不同是,屈里弗斯始终无缘跟他的思人左拉见面,而我却能和观汉先生相晤。观汉先生仍有他的叹息,在一次谈话中,他忽然说了一句英文: you may be right,but you may be dead right! 这是美国交通部门对驾车人的劝告,我同意这句话,但我不同意前一个may be。观汉先生懂得我的意思,他说: you are right,but you may be dead righ! 接着又严肃地说: you are right,but you could be dead right! 是这样的结局吗?我不知道。 观汉先生在台北最后一天,朋友们全体再聚在一起,我为他唱《老黑爵》,那是在监狱中,午饭后或晚饭后,我和同囚的难友们,在火烧般斗室所唱的。当我唱到听见一种声音在呼唤时,我又回到过去悲惨的岁月,泣不成声。 但,无论将来如何,我死而无恨。 十七天,在逐渐增加的离愁中消失。 一九七八年八月八日。 我们送观汉先生返美,仍是十七天前的国际机场,不过换到二楼。直到服务台小姐第三遍催促乘客登机时,我们才放他跨进出境处那个门。女孩子们流泪,男朋友们忍着泪,强露笑容。当他那瘦弱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深处之后,我们沉默地走下楼梯。人潮汹涌,人声嘈杂,而我们这些朋友却感到那么寂寞。忽然间,我有一个行动,我要呐喊: 我希望我不是柏杨,我希望我是一个旁观的人,我要哭着唱出赞美他的歌——勇者的画像,道德勇气的化身。 我们盼望观汉先生明年能再回来,再一次回到他所爱的祖国的国土,再一次看一眼他所爱的朋友——我们只不过一群大孩子。 柏杨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孙观汉先生和我 孙观汉先生和我 这个圈子里的朋友们,常常调侃说:“你是我们中间,认识柏杨的时间最短,关系却最特殊、而又最深的一个人。”事实的确如此。过去十年,当柏杨被囚禁绿岛,朋友们不断为他奉走营救的时候,我和他的世界还没有诞生,甚至连边缘都摸不着。可是,一九七七年他被释放回台北,回顾茫然,无枝可栖之下,我们相遇,并结为夫妇。从那一天起,我由一个“外人”,才变成为一个“内人。” 柏杨和我的年龄相差二十岁,但,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坚定而充实。形成我们生活丰富的原因之一,是拥有周围这么多充满了热情、关注,又至情至性的朋友。今年(一九七八)盛夏,远在美国匹兹堡的孙观汉先生,更千里迢迢地专程回国探望柏杨,这是他和柏杨的首次会晤。这次会晤给我们空前的兴奋,无论是柏杨和我,或周围的朋友,大家都激动得难以语言,这是一段泪水和欢笑的日子。 从七月廿三至八月八日,总共十七天,我们天天聚在一起,除了会晤,还是会晤,除了聚谈,还是聚谈。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们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话。但,我们确实是谈了,不但白天谈,晚上谈,有时半夜三更还要打电话谈,一清早也谈。如果问我到底谈了些什么,我的答复是:我们无所不谈。最重要的是,我们谈“爱”,我们谈“心”。 “宁愿为爱而失恋,不愿为失恋而不爱。”这是观汉先生说过的一句名言,也是他待人处事的原则。 第一次正式和观汉先生接触,是柏杨和我准备结婚之前,意外地接到由柏杨转给我观汉先生的一封信。在此之前,柏杨已把我这个人向观汉先生报告过了。这封信,观汉先生一开头就幽默地说: “这是一封私信,可惜没有办法不使柏杨看到,真扫兴……我们(指当时正在美国,而今在德的虞和芳女士,她也是柏杨的患难之交)已自封为你的娘家人,因此,重复地说一句,做娘家人有权告诉新娘,你要好好地爱护柏杨。同时,对柏杨来说,他要小心爱护我们的女儿,否则,我们娘家人要同他算帐……”他也写了一封信给柏杨:“对做朋友,做情人而言,诗、音乐、艺术、哲学、杂文、文学……是很重要的因素。但在婚姻生活中,那些都是次要的,我们认为主要的是体贴、谅解、容忍、合作、互励。你们如果同意的话,想你们已有这些美德,如果不同意的话,希望你们研究结婚的条件去追求。结婚的目的是不断创造爱情,追求快乐,是吗?成功的结婚是要下苦工夫去追求的。最最主要的是大家要小心翼翼的,是吗?” 婚礼的前一天清晨,电话忽然响了,我拿起听筒,对方一口持重、缓慢的绍兴口音,原来是观汉先生从遥远的匹兹堡打来的。在电话中,仍是一声声的叮咛和无限欢喜的祝福,使我禁不住激动得泪涌。 夏天,我们在台北会面时,漫谈人生、爱情、婚姻的问题。我们都认为,在爱情和婚姻中,错误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可惊而悲惨的。可是,观汉先生说了前面我引述的那句话:“我宁愿为爱而失恋,不愿为失恋而不爱。”让我非常感动。这句话,透露了他对人生、对真理和正义追求的一贯热情。想到正因为观汉先生十年来对柏杨的营救,柏杨和我才能获到的今天遇合,我对我的幸福更加倍地珍惜。 七月末梢的一天晚上,柏杨和我照例送他回下榻的旅社。酒阑兴未尽,我们在旅社中继续欢谈,谈到有些作家的作品和他的做人距离很远,一旦接触,很令人失望,观汉先生说: “不会的,我就不会失望。即使现在的柏杨,或者以后的柏杨,表现得不如他的文章,我也只是遗憾,绝不是失望。” “只是遗憾,绝不是失望。”这句简单的话,蕴含着多么丰富的意蕴,它包括了宽宏的友情,及对朋友的信赖和期许。更重要的是,这句话的背后隐藏着一股维护正义、固执人道的热情,和无比坚韧的意志。可是,观汉先生说话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祥和。 这个夜晚,我做了一个见证。我看到了一盏温暖而明亮的火焰,照彻了僵硬、冷酷而无情的长夜。 好几回听到别人形容观汉先生的外貌,朴实得像个庄稼汉。观汉先生离去后,我们把有纪念性的照片,分赠一些好友,都说:“孙先生了不起,不过看来像个农夫。”名记者司马文武笔下称他为“乡巴佬”。有一次观汉先生随我到我任教的学校去参观,时值暑假,整座学校只有一位门房和一位校工。事后那校工问我那天来的人是谁,我向他说明观汉先生的身份,校工吃惊说:“看不出来。人家留洋回来的人都很讲派头,他看来那么朴实,哪里像位归国学人。” 有一次《中国时报》记者陈怡真小姐和主编高信疆先生拜访他。那个下午,他们提出了许多严肃的问题,像“你对中国科学发展有什么展望?”、“你对中国社会风气的改善有什么建议?”、“你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看法如何?”、“你觉得中国传统哪一项最可贵?”等等,观汉先生总是很诚恳地用一句老话作答: “这个我不知道。” 或是: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来问我。” 他这种“吾不如老圃”的态度,使我兴起无限敬意。 事实上,像观汉先生这样关心自己的国家,又这样智慧的人,他当然有他深入而锐敏的观察。他推崇中国人勤劳、吃苦的天性,他认为这一点是外人难以比的特长。但他十分忧虑我们的酱气和私心,像路上开车的争先恐后,不守秩序。又像学术机构里的派系之争,垄断分离了团结的力量。他认为廊然大公才能使文化向前推进。 对于一个熟悉的名词“人情味”的看法,观汉先生说,如果“人情味”只是掩饰功利企图的工具,那么当目的达到,或不能达到时,这种“人情味”就很快消失。换句话说,那只不过是一种老于世故的客套,实质上很脆弱而容易变质的,没有什么值得我们自诩。 梁上元家中客厅墙上,悬着一幅梁寒操先生留下的墨迹,上面写着:“以恕己之心恕人,以责人之心责己。”这句话很得观汉先生的喜爱,后来才发现这些字是绣上去的,也因此认识了那位独创梅花绣的才女杨秀治。观汉先生回美的前日,我陪他去参观秀治的绣房。那时,她正在受柏杨之托,在绣观汉先生的像,绣工的精美,令我们赞叹。 观汉先生欣赏到那一片宁静肃雅的天地之后,引用一句诗:“有酒不知欣,但求浊世名”,道出他对自己的感慨。但这句诗用来说一般人很恰当,用来说他自己就太不相称了。他对世人的贡献,使他把浮名早已脱尽,他过的是一种纯净简单的生活。在匹兹堡,他除了实验室的工作之外,有一块种菜的园圃。平日也能喝一点酒,他喜欢金门高梁的浓烈。但来台湾的十七天中,在我们几个女生的管制之下,他有时只好改喝啤酒,以致他笑着说:“在台湾的妈妈真多!” 观汉先生简朴的生活和躬耕园围的田园风味,曾使我想起陶渊明。果然,观汉先生告诉我们说:“今天的人不能再过陶渊明的生活,却可以拥有陶渊明的心。” 有一次他和我谈到他的菜园,他种了韭菜。他怀念地说,他从台湾回去,韭菜都长成杂草一片,而且都开了花。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柏杨和我能一起到观汉先生的家中做客,那么,“夜雨剪春韭”的情味,就不止于是一句诗,而是一幅我们可以亲临其境的图画,那该有多么动人。 张香华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选美 选美 柏杨先生所碰到另一件怪事,是中国小姐选举——不是中国小姐选举的本身,而是有关中国小姐选举的一篇言论。 历年来的国家建设会,在小民心目中,有点像对日本抗战期间的国民参政会。后来事与愿违,在小民心目中,遂变成了一年一度的庙堂大拜拜。只有今年(一九七九),我们才在报上第一次看到了一部分学人专家,出来几句逆耳之言,于是奔走相告,气象一新。就在大家严肃地面对他们所提出的那些严肃的话题的时候,忽然香气扑鼻,几位酒酣耳热的家伙,建议要恢复中国小姐选举。 夫应不应该恢复中国小姐选举,柏杨先生的态度是墙头草,两面倒。办也好,不办也好。办也吓不死我,不办也气不死我。不过台北《联合报》上,刊出高希均先生的一篇大文:“美的分享——谈中国小姐的选举”,把一件纯商业纯娱乐行为的“选美”,劈头劈脸地砍上几刀,说中国小姐的选举,不但有道德上的意义,更有政治上的意义,甚至国家兴亡,在此一选。我们常伤心中国同胞最善于使用泛道德、泛政治手段,一件屁事都能说得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最近,这种手段似乎日渐被人扬弃,正在窃窃称庆,却想不到最现代化的学人专家,却大叫一声,拍马而上。我老人家就像喝了智取生辰钢的药酒,不由得天旋地转,摸不清东南西北。 天族地转和摸不清东南西北的结果是,“倒也倒也”,小民倒也。呜呼,高希均先生不但精通经济,更精通选美。不但大言炎炎学派·团体·报刊,而且天下的理只有十斗,他就占了一石,实在教人非“倒也”不可。 高希均先生阐明他的选美精义之前,先大帽一扣,曰:“我是赞成恢复中国小姐选举的,它有利也有弊。如果天下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那么经济学家应当全部失业,中国字汇中不应有‘权衡轻重’、‘利弊参半’这些名词。以一些些的弊,来阻挡一个政府的推行,正是‘三思而后不行’的最好借口。” 这段话原则是对的,人人皆知,自从有人类以来,就从没有绝对有利的事。问题在于,并不是每一个新的构想,就一定可行。人类的行为和社会的进步,有时间的和空间的局限,满清辫子王朝的遗老遗少,主张应请爱新觉罗皇族重坐龙廷,而由柏杨先生任宰相。如果也同样用这一话来猛罩,认为以君主“一些些”的弊,去阻碍改变国体,就是“三思而后不行”的最好借口,恐怕是罩不住。 高希均先生接着发表他的真知灼见曰:“中国小姐选举的可能好处,包括:反映中国人在台湾的自由、民主、繁华、安定,担任‘亲善大使’,展开国民外交。”呜呼,选美活动理,阐明了历史发展的总趋势是由生产力发展决定的;伟大,渊源于古代的女奴市场,进化到现代,变成洋大人之国做生意的把戏,属于纯商业娱乐行为,卖票,赚钱,为自己的公司或产品,提高和加强知名度,如此而已。传到了中国,我们当然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要是使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国小姐”,达成上述的那些艰巨的任务,就跟瘸子上树捉鲇鱼一样,瘸子既上不了树,树上也没有鲇鱼。 先要弄明白的是,选美就是选美,不是公主和番。八世纪时,唐王朝宁国公主,下嫁给回纥汗国的英武可汗药罗葛磨延啜先生。第十任皇帝老爹李亨先生,亲自送到咸阳,宁国公主拜辞曰:“国家事情如此,此去死而无恨。”父女哭成一团。嗟夫,选出来的中国小姐,能有此劲哉?即令周游列国,而在列国之中,这玩艺稀松平常,一个黄面孔老奶去一趟,停留三两日,不过一阵闹风,人去即行风息——即信人不去,风也要息。从前芬兰小姐嫁给一个菲律宾商人,菲律宾对芬兰已早忘了个净光。即令一个漂亮的“中国小姐”爬到巴黎铁塔,就能证明中国“自由”、“民主”、“繁荣”、“安定”哉?发明这种逻辑的朋友,可真不简单也。去年(一九七八)在马尼拉选美,塞浦路斯小姐就有家难归,有国难难。今年(一九七九)在美国选美,尼加拉瓜小姐就哭哭啼啼,卷了铺盖。请问学人专家,她们反映的是啥?是塞浦路斯繁荣安定乎?是尼加拉瓜自由民主乎? 如果中国有自由民主、繁荣安定,没有“中国小姐”东奔西跑,中国照样自由民主、繁荣安定。如果中国没有自由民主、繁荣安定,纵是派出一万名“中国小姐”去跳脱衣舞,中国仍不有自由民主、繁荣安定。塞浦路斯和尼加拉瓜的两位小姐,足够说明之矣。至于“亲善大使”,就更是一种奇想,我们必须了解,每一个跟洋老爷接近的中国人,都是亲善大使,如果平常日子里跟中国人接近的洋老爷,从心眼里就瞧中国人不起,一个“中国小姐”到那里晴蜒点一下水,就能改变观感哉,就能亲善起来哉?想当年中国小姐李秀英女士,足迹所至,英国女王跟她握手,美国总统跟她照相,结果昙花一现,作用安在?用此理由对付小民,诚所谓杀死人抵命,骗死人不抵命也。 高希均先生认为,选举中国小姐,是为“中国年轻的女孩子树立一个‘美’的典范”。而美的典范是啥?高先生续曰:“这里的‘美’,不是俗气的联想:胸围、腰围和臀围,以及急切等待穿游泳装、穿旗袍、穿礼服的那一刻。”既不是三围不同的职能,他们各司其职,缺一不可。主张“生存竞争、物,又不是急色儿等待的那一刻,那么,美的典范自另有所属,高希均先生曰:“要有内在的美与无形的美,如气质、才艺、风度、个性、品德、爱国情操、社会责任。” 这一段话像一串冰糖葫芦,既凉又甜,美味可口。然而,选美也者,本质上就是俗气的,就是选的外在美——就是三围和急色儿等待的那一刻。外在美是选美唯一的——即令不是唯一的,至少也是非常非常重要、不能排拒的因素,高希均先生把这些都一脚踢开,一定是学问太大之故。如果有一位小姐,一脸麻子兼三百条皱纹,她就是掏出“内在美证明书”,请问高希均先生,她能当选乎哉?如果能当选,小民算输。 选美会是临时性的组织,热闹几个星期之后,就一哄而散,它不是一个常设的调查机构,所以在短短的几个星期之中去判断那么多老奶的外在美,易如反掌,而去深入内心,探索她们的内在美,就应了孟轲先生所说的:“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非不为也。”即以经济学家之尊,也无法下手。至于高希均先生强调的“无形的美”,既无形矣,对戏台上衣香鬓影如何掌握?难道买一架盖氏探测器备用?才艺方面,一位研究尖端科学的如花似玉,在戏台上又如何展示?难道拿出打狗脱文凭?或是从酥胸里掏出个她发明的原子弹教大家瞧瞧?风度是人际关系的处理态度,在戏台上又如何表达?莫非每个人屁股上都踢一脚,看看她们的反应?个性品德,更不是戏台上亮相可亮出来的内在气质,那需要经过实际上的利害接触,才能判断,仅凭盯在美丽大腿骨碌碌乱转的两只尊眼,恐怕发掘不出来也(当然评审委员中如有龙虎山人,半仙之体者流,自属例外)。至于爱国情操,请问一声,这又如何考察?戏台之上,美女如云,谁肯当场掏出绿卡,扬言一旦国家危急,她拔腿就走?除此之外,用啥奇法肯定张小姐的爱国情操是一百分,王小姐的爱国情操只八十五分?是不是教她们猛喊爱国口号,喊得嗓子都哑啦的当选?至于“社会责任”更妙不可酱油,不知道靠什么资料确定?是不是效法有些衙门,教她们每人都找两个保? 在短短的外在观察下,根本不可能正确无讹地发现内在美,所谓经济学家也没有这个本领。除非哪一天,天忽然塌啦,才有机会看出诸老奶逃生时的内在情操。有些人话讲得漂亮词的汇编。重新解释三民主义,阐述新三民主义思想。后收,字写得漂亮,实际上自私卑鄙,一堆狗屎(我可没说别人,我说的是我)。用外在去判断内在,连耶酥先生都会看走了眼。最后,高希均先生呐喊曰,中国小姐选举,可以使中国女孩子都“更孝顺”。咦,何方神圣,竟能在戏台上洞察出她们的肺腑。 高希均先生先生的大文只一千字,柏杨先生“倒也倒也”之后,一口气就写了三千。这就是有学问和没学问之分,一千字就说明白的玩艺,三千字都言有未尽。凭良心说,中国小姐选举并不是没好处,最大的好处是:有钱的有福啦,有钱的老爷可借此选媳妇,有钱的少爷可借此选老婆。呜呼,曲曲折折,扭扭捏捏,既转弯又抹角,找那么多政治的和道德的理论根据,鞠躬尽瘁,用尽心机,岂不太辛苦也。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们的歌 我们的歌 上个星期,柏杨先生在台北听了一场演唱会——洪建全教育文化基金跟《时报》文化出版社公司,联合主办的“我们的歌”演唱会,柏杨先生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听人乱唱,只因柏杨夫人到处宣传我老人家没有音乐细胞,乃千里迢迢,御驾亲听,以示音乐细胞多不可言。散场之后,在走廊上兜了七十个大圈兼小圈,希望碰上一位记者老爷慧眼识英雄,问问我的感想如何,既无人理睬,只好自己下手。 感想曰: 大多数歌手都唱得很好,他们穿着日常的服装,用一种中国舞台上很少有的简单扼要而又幽默风趣的对话,作为穿插,这是一项崭新的贡献,看惯了电视综艺节目的那种挤眉弄眼、装腔作势——电视演员的绝技之一是,唯恐怕观众不知道他在那里故作滑稽——两相比较之下,耳目一亮。“我们的歌”不是皇家剧院嗓子咯咯咯咯,跟公鸡叫一样的贵族之歌,也不是舞台上衣服亮晶晶、红口血淋淋,跟火鸡叫一样的明星之歌。参加演唱的歌手没有特别之处,他们生活在我们小民中间,甚至于,他们就是我们——假如我们有那么好的歌喉的话。 歌手唱的,都是自己作的,或其他中国人作的歌。中国民歌在近五年来的兴起是两种极端引起的反应,一种极端是西洋音乐,一种极端是一天比一天使人难以消化的流行歌曲。“我们的歌”演唱会上人山人海唯心主义,但连黑格尔的辩证法也抛弃了。这表现了他的唯,座无虚席,而且年龄大多数都在三十岁以下。这是一个好消息,说明中国青年已从两个极端——“崇洋”和“伧俗”——的夹缝中,破茧而出,尝试着走出自己的道路,唱中国人自己的歌。只有这些歌中,我们才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自己身上澎湃,和自己生命的充实。 然而,最大的意义更超过于此的,那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柏杨先生在六○年代就喟而叹过,叹的是中华民族似乎是一个没有声音的民族(附带的,中华民族似乎也是一个没有动作的民族)。中国人可是有声音的,“音乐”还被列为六经之一,地位的崇高用不着说啦,所以刘邦先生以皇帝之尊,说唱就唱。其他小民,恐怕更是歌不离口。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柏杨先生认为,可能跟道学理学有关,十一世纪以降,道学理学成为儒家学说的主流,要求每个人都要做圣人,而做圣人就要动心忍性,起敬起畏,小说不能看、诗不能作、歌不能唱、舞不能跳——除了一年一度祭奠孔丘先生华诞时跳一阵那种教人起鸡皮疙瘩的六佾舞。于是想圣人、思圣人、看圣人、拜圣人,一心一意地要当圣人。中国人的灵性遂逐渐被酱住,舌头也硬啦,腿脚也僵啦,一千年来,走肉行尸。 记得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那一天,大日本帝国投降,天大的捷报传到后方,中国人欢欣若狂。可是欢欣若狂归欢欣若狂,却无法表达这种欢欣若狂,大家在院子里燃起熊熊营火,只有围绕着该熊熊营火,呆着木瓜,想唱不知道怎么唱,想舞不知道怎么舞,因为大家都不会,天崩地裂般的感情,像哑巴一样无由表达,那情景教人看啦,忍不住为中华民族的老大和衰落,流下眼泪。试看西洋同胞,他们是如何接受胜利的哉。 ——回忆一段历史上的小事。想当年清王朝宰相李鸿章先生赴欧洲访问,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御宴招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威先生当场就高歌一曲。这被酱萝卜认为“有份”的举动陆九渊集原名《象山先生集》,南宋陆九渊(号象山)著。,吓了大宰相一跳,但他也只好跟着唱,他阁下肚子里既然无货,情急智生,就唱了一段“十八摸”,“一摸摸到姐儿的裤子边呀”!幸亏洋老爷不懂中文,任凭摸了个够后,报以掌声如雷。 往事已矣,经过音乐界朋友大力的提倡,中华民族终于发出自己的歌声——真正的中国人的歌,和日益普遍的民族舞蹈相结合,使中华民族恢复昔日那种“载歌载舞”的光荣时代,成为可能。当然,千余年来累积焉既稠又浓的酱缸,不是一下子就可跳出来的,但有一分努力挣扎,就多一分新鲜空气帮助灵性的成长。 “我们的歌”是青年努力的一部分。赵学萓、张小雯二位女士的“拜大年”,以急风骤雨的节奏,表达出绥远省——事实上是全中国,在农业社会中新年时的欢乐。郑泰安先生,这位充满了爱心,多才多艺的精神病科医师,用方言唱“杯底不可养金鱼”,道出台湾同胞举杯高歌的慷慨豪情,每一句都会在听众心头引起一声呐喊。张伯仁先生是一位杰出的歌手,他用丰沛的感情和雄浑的歌喉,唱“玛家乡的多纳村”,那是一个游子的心声,在离乡背井若干年后,再回到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再相逢熟悉的山川,和忽然亭亭玉立的美丽姑娘。呜呼,世界上最美的回忆是童年,不管童年日子是幸福或不幸福;世界上最使人不忘的是童年生活过的故乡,那里的土地比任何地方的土地都洋溢着芳香。这种歌声,特别震人心弦最突出的一个节目是吴至青女士吟咏古词“摊破浣溪沙”、“如梦令”、“雨霖铃”,这虽是一千年前的古老词句,可是因为现代学堂的中文课程里,都有词选的缘故,所以在观众心灵中也很容易共鸣。词的吟咏没有伴奏,而是独吟。乡土的声音引我们回到故土,词的声音引我们回到一千年前宽袍大袖的时代,而一点也不觉得陌生。 赵树海、黄大城二位先生《打鱼的儿郎》,使人想起三○年代的《渔光曲》,不过三○年代的渔家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哀怨,八○年代的渔家却生气勃勃地面对着汹涌的海洋,歌声就是信号志为转移的经济发展过程的客观规律。人们能发现这些规律,,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的信号。 这几位歌手的歌是成功的,然而,少数歌手,和演唱会方面,也有值得严重检讨的一面,也就是柏杨先生认为差劲的一面。我想,如果作为一个同乐晚会,无懈可击,如果作为一个售票一百元,甚至二百元的正式演唱会,就不够水准。抛开有些不成熟的演唱不谈,仅舞台就没有好好利用,而若干歌手似乎太弱,弱到使人有一种凑和的感觉。 有位歌手先生唱自己作的词,意思是感慨往事如烟。呜呼,往事如烟应该是柏杨先生之流老家伙的事,不应是年轻小伙子的事。小伙了当然也有往事,问题是,还不到感叹的时候,辛稼轩先生曰:“少年不识愁滋味,为作新词强说愁。”愁自不能深刻。年轻朋友要习惯于眼睛往前看,前途固如锦如花也。中华民族不能再往下沉啦,我们希望青年唱出他们的喜悦、他们的盼望,甚至他们的愤怒,是不希望他们唱出林黛玉女士的情意结——那种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的灰白色情意结。各位老弟老奶,以为如何乎哉。 诗词吟咏,为我们的歌开辟新的天地,但这里似乎有一个问题,唱出现代人的感情易,唱出古人的感情难。尤其是研究数学哲学,后把注意力转向科学哲学。对波普尔的证伪,古诗词都是用的古音——现在保存古音最多的是闽南话和客家话,例如“天上人间”,必须闽南话或客家话发音:“天上人干”,才真正是古诗人的原味。如果用现代北平发音,稍微粗心大意,处理不当,就成了莲花落。 最后,就是伴奏的乐器,从头到尾,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用的吉他,吉他是西方社会的言语工具,对东方若干情调,在结合上有相当困难。“好了歌”如用二胡或月琴伴奏,恐怕更能表达出那种消极沉郁的人生情绪,换上吉他,就跟在锣鼓喧天的京戏台上,唱圣歌一样,“乐”跟“歌”处于格格不入的窘境。嗟夫,既然是“我们的歌”,就不要搞成“他们的歌”。最显著的例子是压轴歌《海棠——我爱中华》,那才真正发挥吉他的功能,疾风暴雨,怒潮狂涛,包围着赵树海、黄大城二位先生雄壮的歌喉,使全场震动,听众融化在伟大的认同之中。 再最后,节目不宜变动,不宜临时改得跟节目单不一样。时间要控制,不能控制,一万个理由之外,再加一万个理由,都是缺憾。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头发的故事 头发的故事 中国人的头发跟中国人一样,五千年来,多灾多难。第一场灾难发生于十一世纪,金政府下“剃发令”。这个剃发令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强烈的痕迹,在民间也没有引起强烈的反应,但它却是政治力量第一次的干预发型。金政府是女真人的政权,而塞北一些民族,包括蒙古人、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女真人,他们对头发的处理,可谓独出心裁,不像汉民族那么大而化之。汉民族处理的方法曰“束发”,把全体发同志提而束之。塞北民族却把头顶边缘剃了个净光,只留下顶瓜皮上的一小撮,然后梳成狸尾巴似的辫子,悬到背后。这种世界上最丑陋的发型,女真人却当作传家之宝。幸好金政府剃发令特征是,凡是全身为高官的汉人,才恩准剃出猪尾巴。小官小民,想剃也不能剃,以保持猪尾巴的尊严。 第二次灾难发生于十七世纪,也是女真人组成的清政府,卷土重来,再下一次“剃发令”,这次灾难的规模,可就大啦。后生晚辈的女真人思想一变,认为那种世界上最丑陋的发型,是汉人向女真人屈膝的象征,也是女真人政治力量威不可挡的象征。汉民族的反抗惊天动地,女真民族采取血腥镇压,最后陷于歇斯底里状态,把猪尾巴跟他们的王朝扯在一起,喊出“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口号。呜呼,中国人永不了解欧洲同胞,为了稀松平常,不足挂牙的宗教信仰,竟会杀人如麻。在中国人印象中,你信你的观音菩萨,我信我的太上老君,井水不犯河水,实在用不着动刀子。同样,洋大人也永不了解中国同胞,为了稀松平常,不足挂牙的头发发型,竟也会杀人如麻。在洋大人印象中,你梳你的五龙戏凤,我梳我的开花炸弹,同样井水不犯河水,更用不着堂堂政府,跳进去搅和。 到了十九世纪,汉人对女真人的猪尾巴,再掀起反抗。太平天国辖下的臣民,一律恢复大汉衣冠。清政府不自我检讨猪尾巴的丑态,反而破口大骂“发匪”——发匪者,拒绝沿边剃光的大汉衣冠也——事情黑白颠倒到如此地步,也算浩劫。幸亏小民并不跟着叫,而只叫“长毛”,长毛就是长头发,以区别女真人的猪尾巴。可惜这场护发运动,只有十二年寿命,即归惨败。一直到二十世纪初叶,孙中山先生革命成功,才把清政府和猪尾巴发型,同时连根拔起,扔到博物馆里,一些遗老遗少,一个个气得发昏第十一。 中华民国成立之初,是中国人头发的黄金时代,谁想留啥发型就留啥发型,谁想梳啥花样就梳啥花样。——嗟夫,那短短的十数年间学的空场,因此必须用存在主义加以补充。同时存在主义要,不仅仅是头发自由的黄金时代,也是学术自由的黄金时代。于是,万物育焉,天地化焉。然而好景不常,就在二十世纪三○年代,第三次灾难来临,政府又把巨手插到头发里,不过这一次受害者只限于正在学堂念书的学生,依照规定,学生老爷一律向阿兵哥看齐,剃得光光如也——当时年轻人称之为“和尚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千年的传统文化中,头发是父母生命的部分。十七世纪第二次发劫之时,汉人为了保护头发,血流成河,伏尸千里。想不到三百年后,有权管头发的朋友,一面猛喊维护传统文化,一面却向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一环,自动自发地猛下毒手。当时盛况惨烈,青年们一个个光秃秃兼秃秃光。抗战爆发后,忙着跟大日本皇军打仗,对头发才略微放松。想不到来台湾之后,故态复萌,可能认为大陆所以失守,都是因为青年头发太长之故,于是,男学生的头发就首先遭了殃,女学生的头发接着跟进,好像只要能对学生老爷老奶的头发加以控制,就能正心诚意,齐家国平天下。 不过,追根溯源,学生们的发型到今天这种惨不忍睹的局面,大日本帝国实在是它的能源。三○年代那段日子,就是日本光头文化西侵的结果。盖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武装部队,都是留头发的,只有大日本帝国的武装部队,上自大将军,下到二等列兵,全部寸草不生。光头文化不过稍稍西侵,就使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中的束发文化,败下阵来。而台湾在日本统治之下五十年之久,自然更根深蒂固。回忆一九五○年前后,台湾的学生老爷千篇一律的青萝卜,学生老奶也千篇一律的西瓜皮——女学生的西瓜皮,在大陆上似乎还没有出现过。嗟夫,猪尾巴是天下第一等丑陋的发型,青萝卜和西瓜皮则是天下第二等丑陋的发型。不知道东洋朋友啥时候得罪了上帝,上帝衔怨在心,才用这种绝招,降下惩罚也。 在日本本土发展的丑发文化,一支侵入台湾,一支侵入中国大陆之后,再迂回到台湾,如鱼遇水,毫不困难地一拍即合,汇成三十年之久的丑发洪流,蔚为奇观。不过,有一点跟从前不一样的是,从前光秃秃兼秃秃光,而且以发出闪亮,为顶尖上品。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官恩浩荡,学生老爷准许因“平头”,顶瓜上那块小小的地盘,可以略微长出半公分左右。但学生老奶,从小学堂到高中学堂,西瓜皮如旧。 自从盘古开天地,中国境内从来没有光头平头的,只有三种人有这种现象:一种是野蛮民族,所谓“断发纹身”;一种是囚犯,古时候就有“髡形”六家先秦至汉初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学派,把头发干掉;一种是和尚,表示他远离尘世,活着跟死啦一样。儒家学派的古圣先贤包括孔丘先生以及朱熹先生在内,他们如果知道中国的学生老爷老奶,已被当作化外之民、囚犯,甚至活死人看待,教官大人或训导大人,一个个手执钢剪,虎视眈眈,把他们捉住,“断”之“髡”之“秃”之,恐怕会到处找眼泪瓶,大哭一场。 日本发明光头的原因,我们弄不清楚,但有一点却是弄清楚的,光头显然违反大自然生物的生存要求。上帝何等聪明(据说,他的聪明至少不比柏杨先生差),既然教头发生到人的头上,就是要它阁下保护人的顶瓜皮下的大脑小脑。遇到雨打日晒,总算隔了一层。万一流氓喽罗朋友,斜刺里一跃而起,当头一棒,或者忽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飞来一片残瓦,当然也可能立刻脑浆崩裂,但比较之下,垫一层软绵绵的万缕乌丝,总比直接承受,活下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所以,光头政策,不但丑陋,而且还是一个隐性的谋杀和消极的谋杀。谁要说柏杨先生危言耸听,谁就应该身体力行,为青年表率,以头试髡,站到太阳底下两个小时,表演给大家䁖䁖。 光头的最大缺点是既不清洁,也不卫生——岂止不卫生而已,前已言之,而且死伤的机会反而大增。有识之徒认为头发长啦,一定不容易洗,不容易梳。呜呼,如果真的如此,不妨举目四顾,除了学生老爷老奶之外,上自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哪一个不是长头发?难道统统都是脏货,不堪一嗅乎哉。肮脏清洁跟头发长短没有必然的定律关系,即令头发短,三十年不洗,也一样臭而不可闻也。如果常洗,纵然白发三千丈,照样清洁溜溜。与其削足适履,把年轻人糟蹋得跟化外之民、囚犯、活死人一样,不如釜底抽薪,加强卫生教育,不但发要常洗,身也要常洗也,这才是治本之道。而且光头也好,平头也好,三天不剪,就会乱如蓬草,再洗都没有用。尤其是,洗得太过勤快,会把头发上的油质保护膜洗掉,寸寸粉碎,遗憾的将是一辈子焉。 事实上,三○年代之所以接受日本的丑发文化,主要的不过是追求划一,以求在表面上划一之后,产生思想上划一的成果。咦义,为建立新型的无产阶级政党奠定了组织基矗,中国自唐王朝之后,兄弟名字中,往往有一定相同或半字相同,大哥曰柏拉图,二哥曰柏扯图,三哥曰柏披图,看来血浓于水,然而,史书上血迹斑斑,尽都是这些同排行的骨肉相残。企图用发型的统一达到内心的统一,恐怕是属于狂想三部曲,这种古怪的主意,就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真应该颁给一座金脚奖,以资纪念。 国家多难,政府要做的事太多啦,“教育部”的责任更大,去干些正经的事吧,拼命管发干啥?学生老爷老奶已奋起护发之役,这是中华民族灵性复活的契机,柏杨先生在此敬致无限的祝福。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廉政风暴 廉政风暴 《廉政风暴》是香港出口的一部电影,我们现在介绍的,一是《廉政风暴》电影本身引起的感想,一是《廉政风暴》电影因上演而引起的官场现形记。 一九七三年,香港警察头头(总警司)英国籍的葛柏先生贪污案发。一九七四年,香港政府成立“总督特派廉政专员公署”,简称“廉政公署”,用铁腕治疗香港的陈年老疾——贪污,不久就掀起惩贪风暴。那时葛柏先生已逃回英国,廉政公署把他引渡回香港定罪,接着六百一十名警察老爷,先后撤职的撤职,入狱的入狱,开溜的开溜(当时就有三千余位这种朋友,开溜到台湾享福)。他们的贪污数字,能把人吓得一下子跳到桌面上,比发生在英国,轰动世界的邮车大劫案还要多,相形之下,邮车大劫案的作案匪徒,不过是不入流的扒手而已。这得举个例子,一位英籍的中级警官(警司),他仅在西班牙就有五十万英镑的财产。另一位华籍的低级警官(探长),在短短的十数年期间,就捞了五亿元的港币,但这惊人的数目,却是世界上最廉价的投资,因为当一个探长,黑社会对他的孝敬,每月至少有九万元港币的进帐,八个月就够了本,以后就是净赚。 ——九世纪唐王朝末年,有“债帅”出现,想当封疆大吏的家伙,先要到处借钱,大多数都来自“臭虫息”高利贷,用到刀口上,然后走马上任,大肆向小民搜刮。想不到两千年后,香港却在这方面表演了文化复兴。 《廉政风暴》电影的内容,事实上是一部记录影片。它把这段情节,作忠实的报道,从一个警察的堕落过程,显示恶势力的黑暗和威不可挡现象指“自在之物”作用于人的感官所引起,经过人的先天,到“廉政公署”的大力肃贪,显示正义和法律终于获得胜利。其中,有两个最震撼的情节,给我们很大的启示。 第一个启示是,电影集中焦点,描绘那位初入社会、涉世不空的英籍男主角(明显的,他就是葛柏先生),如何地被拖进泥沼,最后终于堕落成为贪污罪犯。贪官之一的韩德先生曰:“贪污像搭公共汽车一样,只要上了车,就可以发财。如果不上车,就有被撞死的可能。”一个英籍的男配角和华籍的男配角,就被撞得卷铺盖的卷铺盖,调差的调差(感谢上帝,他们还没有招来坐牢或杀身之祸)英籍男主角有能力,有头脑,也有苦干精神,但他阁下闯不过人生道路上最艰难的两关——“女色”和“金银财宝”。千千万万英雄好汉和圣贤才智之士,都在这两关之上,马失前蹄,跌一个栽葱。只有少数运气好的,吾友耶稣先生才特别保佑他一辈子没碰上,或虽碰上,靠着武林九段,左闪右避,化险为夷。可是,只要碰上,绝大多数臭男人都跳不出美女的手心,而银子更使人意乱情迷,连杀人都干,何况不过贪点污乎。英籍男主角终于被设计好的圈套,逼到危崖,必须在上车或被撞之间,作一抉择。小辫子既然抓到人家手里,他就只好上车。于是发财,于是案发。 第二个启示是,“廉政公署”发掘贪污的方法,值得世人膜拜。记得二十年之前,每逢有人指摘或怀疑某位官大人有贪污嫌疑时,一位更大的官大人就义愤填膺地嚎曰:“拿证据出来,我一定严办。”吓得大家鸦雀无声。拿证据出来?谈何容易,那是干专业的检察官的事,不是小民可以承当的事也。其实,仅只迹象就够啦,“廉政公署”采取的是海洋法系的精华手段,他们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把男主角抓起来,敲敲打打,教他“坦承不讳”,更不需要什么人写黑信或写明信检举,只简单明了地告诉英籍男主角,他的开支超过他的收入。若某时某地,买一个钻石钻戒给他的女朋友之类,“廉政公署”握有发票的副本和现场照片。然后,公平合理地,要求他在一个月之内,说明他银子的来源。 ——其中有一个华籍的警官,暴跳如雷兼委屈万状,说他花的钱,是他已去世的叔叔留给他的遗产。“廉政公署”当场表演,把他的叔叔领到他面前。盖叔叔大人不但没有死童心明李贽用语。指绝假纯真之心。“童心者,真心也。”,而且穷得经常去华籍警官家乞讨,而每次都被轰出大门。该贪官老爷,只好瞪眼。 “廉政公署”扑灭贪污的成效,引起全世界的尊敬。现在是一九七九年十月矣,美国、澳大利亚、马来西亚、新加坡,甚至远在非洲的坦桑尼亚,都派人到香港学习。我们认为,要求涉嫌贪污的官员提出银子的来源,似乎是英国人在人类文明史上,又一伟大的贡献。再厉害的山霸王,都挡不住这一招穷追猛查。不知道我们中国,能不能有此福气效法效法乎。 ——一个人的开支超过他的收入,一定埋伏着问题。香港贪污犯常用二百万元港币购买只值一百万元港币的得奖马票,为的是要使那一百万元的港币合法化,否则,就交代不出来源矣。交待来源这种方法好像贪污探测器,恐怕是屡试不爽。超过收入的银子,如果不是来自贪赃枉法,一定来自谋财害命,甚至来自敌人的阵营,用以颠覆自己的国家。危哉,焉能不察。 然而,这部以扑灭贪污为主题的电影,在台湾一开始却被禁演。一九七四年,第一次送请新闻局审查时,就被辣手摧花法兰西内战马克思写于1871年4—5月。同年6月发表。,理由是:“犯罪过程细腻,好警察未受到表扬。”影片商手忙脚乱,遵照指示补救,好吧,犯罪过程细腻,怕人效法(苍天在上,还用效法?),咱们就来点模糊的。好警察未受到表扬(中国人似乎都愚不可及,非再提面命不可),咱们就画蛇添足,来个受奖大典(大典成为该片的一大败笔,但影片商已顾不得啦)。 这么一搞就是三年,一九七六年,再度送审。新闻局为了官场的责任分担,请来了一大堆各机关代表,六堂会看,决议曰:“原则通过,准予上演。”官场传统是死不认错的,新闻局认为有失威信(死不认错而竟认为是一种威信,也是一奇),就再找警察官来看。这一次可算称了心,如了意,警察官评曰:“该片缺乏社会教育意义及艺术娱乐价值,且易引起观众对警察的误解。” 呜呼,一个以肃贪为主题,显示贪官难逃法网的电影,竟被咬定“缺乏社会教育意义”,真是人类有史以来怪事之一。这种明确的,坏蛋受到制裁,好人受到奖励的电影,竟然被咬定“引起误解”,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特别的逻辑推理。嗟夫!台湾小民对警察官老爷的印象,有口皆碑,还用电影教导乎哉也。至于艺术价值,就更不知道警察官竟这般万能,根据啥理论下此判断,学问未免太过庞大,真是洋大人之国,知识即权力,而在台湾,权力即知识也。再至于娱乐价值,那要由影片商去担心才对。 正在这时候,已拖到一九七六年八月,影片商实在忍无可忍,就向监察院呈递陈情书,咦!胆敢越级上控论有密切联系,故有时也指经验论。,是官场中第一大忌。陈情书是八月二十一日上去的,新闻局当时的局长丁懋时先生,就在八月二十八日,下令再度禁演——这是官场另一伎俩,对胆敢不服气的小民,一律当头棒喝,教你瞧瞧权在谁手。事情到此,已成定案。然而,有两件事救了这部《廉政风暴》,一是丁公升官而去,由宋楚瑜先生接任,一是影片商吃了豹子胆,仍挺胸脯打官司,上告到行政法院。而监察院也采取了行动,再度重检。看完了样片之后,宋楚瑜先生没有等到监察委员发表意见,就对这部深富教育意义的电影,竟然禁演,大吃一惊,当即下令解禁。 呜呼,当初《丑陋的美国人》在美国可以上演,在台湾却不准,比美国人还爱美国,摇尾已成了精密工业矣。《廉政风暴》是说的香港警察贪污,在香港可以上演,在台湾却又来个不准,就更神经衰弱兼疑神疑鬼。世界上芸芸众生,只听说有拣钱的,从没有听说有拣骂的。柏杨先生走路,一向两眼看地,瞧见一块钱,立刻一个箭步,抓在手里,死也不放。小流氓上来要“见面分一半”,我也不放,打架就打架。而巷口那个小贩口没遮拦,大嗓门在“干你老母”,柏杨先生可绝不自告奋勇,拣起来往自己头上戴。偏偏社会上有不少专门“拣骂的”朋友,用千里耳一听,立刻搭飞机前往,卷袖子曰:“你骂俺娘呀。”这种场面,恐怕笑不出来。 现在,《廉政风暴》总算解禁上演,读者老爷如果有童心未泯的朋友,请看了之后,说说感想,如何?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盼望神仙显灵 盼望神仙显灵 一连几个月,著作权问题,议论纷纷,到处有座谈会,到处有专辑,内政部更着手修改旧著作权法,显示这是文化界一个严肃的课题。柏杨先生不甘寂寞,也要插上一嘴。 小说家琼瑶女士,在台北《联合报》上发表一文,说她从没有为著作权烦恼过。嗟夫,柏杨先生恰恰相反,几乎天天被著作权——我老人家自己的著作权,和朋友们的著作权——搞得七荤八素。这并不是我标新立异,表示尾大,而是琼瑶女士,已闯过了七荤八素一关,像一个输得起的英雄好汉,两手一摊:好吧,算你赢!柏杨先生生一直停留在七荤八素阶段。而我一向又不会温柔敦厚,就忍不住要嚷。 盗印之盛,自古皆然,于今尤烈。这个“古”,可不是指公元前二十二世纪的尧舜之世,盖在公元后二十世纪之前,中国根本没有著作权,犹如根本没有红绿灯斑马线一样,这些都是现代文化的新生事物。所以,“古”也者,只不过指四○年代和五○年代而言。当彼时也,稍微有点销路的小说,立刻就被海盗朋友翻印,爬格子动物千方百计,奇案追踪,找到了巢穴,海盗朋友不但不认错,反而吼曰:“翻印你的书是瞧得起你,有些人的书,给我磕头,我还不翻。”爬格子动物刚要张口,海盗朋友却越说越理直气壮:“不要你一块钱,既替你传名,又替国家普及文化,你还有啥不满意的?”爬格纸动物如果不当场就献一面感谢锦旗,而胆敢告状,简直是不识抬举,天理不容。 七○年代之后,情形如何,大家有目共睹。海盗朋友虽不再以替天行道自居,但闹到法院,不过两年以下有期徒刑。两年的牢其实够厉害的切罪恶。企图建立一个没有私有制、剥削、阶级和脑力劳动,可是普通不过判两个月三个月,而著作权法又规定可以“易科罚金”,罚金最高额是新台币六千元。六千元现在的购买力,一桌中等价钱的酒席而已。海盗朋友挥金如土,岂把一桌酒席看在眼里,砰的一声,把银子扔到法院柜台上,扬长而去。爬格纸动物于是四大皆空。 四季公司董事长廖乾元先生在台北《自立晚报》上发表谈话说,香港翻印盗印风气,十年前比台湾更猩獗更混乱,可是,“这几年却很快改善,香港目前成立‘文化犯罪取缔中心’,使得存心侵犯他人著作权益的不法之徒,噤若寒蝉,一点也不敢为非作歹”。廖乾元先生的言论,一定有他的根据,但香港的不法之徒,似乎不但没有噤若寒蝉,恐怕比过去还要张牙舞爪。事实上香港的翻印盗印大业,已成为中国文化界的毒癌。天涯海角的事,不是人人皆知,而且空口无凭,这得举个例子。 台北星光出版社老板,今年(一九七九)夏天,忽然大发脾气,把柏杨先生大作的新书和再版书,每种一律多印五千册。我以为他疯啦,他倒没有疯,而是跟香港、新加坡谈好,要一次供应这个数目。我当时也颇龙心大悦,想不到两部书下来,全军覆没,运出去几乎一本都销不动。而且来信说,台湾方面,必须在寄出一个月后,才可以上市。因为只要有一本在台北出现,就有伏兵买下,航空寄去,等到台湾的原版书运到,翻版书早已充塞每一个角落,原版书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经济学上有“劣币驱良币”定律,在文化界,却是“翻版书驱逐原版书”。现代的印刷照相术,巧夺天工,翻印出来的跟原版的一模一样伏生即“伏胜”。西汉今文《尚书》的最早传授者。济南,价钱却便宜一半到三分之一,既不付版税,又不付制版费故也。原版书一身重装备,步履艰难,胆敢跟翻版书碰,无不大败。星光出版社老板一度急昏了头,以三折的手段硬拼,拼了一阵子,不愿上吊,自动煞车。我眼巴巴想用那版税为老妻买双玻璃丝袜风光风光,也泡了汤。 最使人抽筋的是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文坛老奶,她出版了一部一千页的厚书,当初以为这种大块头玩艺,不会有人垂青。谁知道海盗朋友豪情万丈,香港一家坐落在九龙西洋菜街的书店,于今年(一九七九)元月该大作在台北出版后不久,即明火执仗,于二月四日,就在香港《明报》大登广告曰:“某某巨著贺新春,原价八十元,二月二十五日前,预约此巨著,只需二月十元。”二月十一日广告曰:“某某巨著,掀起抢购热潮,预约日期,被迫提早截止,二月二十日,绝不展期。”接着,二十七日广告曰:“订购日期,最后四天。”二月十九日广告曰:“订购日期,最后二天。”二月二十日广告曰:“订购日期,最后今天。” 这些广告,是老奶在香港的朋友把剪报寄给老奶的,可能有遗漏,也可能还有其他海盗朋友,同样下手。广告内容,足以使被宰的爬格子动物身轻如燕,但一看定价,就知道大事不好,港币二十元,以八比一计算,才新台币一百六十元,而该大作原版书定价,当时却是新台币四百二十元。柏杨先生,甚至该老奶,如果去买,也宁愿买翻版书。该老奶天真未泯,曾写信要求赠送一部,作为纪念。那封信肉包子打老虎——对海盗朋友,我可不敢说肉包子打狗——在意料中的,没有下落。 所以廖乾元先生那种肯定的态度,不能使人心服。台湾翻印,总算有状可告,而香港翻印,却谁也无可奈何派对逻辑学、语言修饰学发展上作出了贡献。到了后期,由,纵使找上门也无可奈何,老子就是翻印啦,仍是四○、五○年代的老话,翻印你的书是瞧得起你。可是当你泣不成声地求他不要再瞧得起你啦,如果再蒙青睐,爬格子动物一身贱骨,无法消受,就要喝西北风啦。但海盗朋友无不择善固执,非瞧得起你不可,爬格子动物哭天无泪,只好受宠若惊。盖香港政府只保护在香港注册的出版物,而在香港注册的出版物,必须作者或出版社在香港有居留权才行。——是不是这般,远在天边,我们不知道。但不少出版商一而再、再而三地跑香港,全都灰头灰脸而归,看起来斗不过他们。 爬格纸动物和出版商,唯有盼望法律伸出援手。国内的保障,正在加强,听说内政部修改后的新著作权法,有两大突破,一是扩大著作物著作权的范围,一是提高对海盗朋友的处罚,这处罚从原来的二年以下,改为“七年以下一年以上”,而且不能易科罚金,说坐牢就硬是坐牢,金银财宝堆积如山也不行。这才能产生阻吓作用。 然而问题在于执行。我们法官老爷的头脑,有些仍停留在十八世纪,认为“无讼”才是第一要义。所以上得公堂,张金口、发玉音,总是先问曰:“你们和解过没有呀?你说啥,没有,先去和解再来。”好像除了法官之外,所有中国人都是傻瓜,不知道服膺“讼必凶”、“和为贵”大黑暗时代小民的信条。结果有钱的大爷占尽了便宜,他们有的是时间上法庭,有的是银子请律师。拖得越久,被拖在马车后的朋友越叫苦连天,只求早早结束这场官司,能不倒贴钱就兴高采烈矣。如果公堂之上,只是和稀泥的地方,而不是判断是非、分辨曲直、制裁非法的地方,再重的刑罚条文,都不能使海盗眨眼。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希望透过国际刑警组织,除了捉拿经济罪犯外,也管管文化罪犯。有些气喘如牛的人坚称美国是背信负义之邦,可是背信负义之邦却保护他们作家的著作权体,所以终归倒向唯心主义。在“物理学”中,他是机械唯,无远弗届。自称为礼义之邦的中国,作家却任人乱宰。如果一时不能,柏杨先生建议组织一个打架委员会。这妙法台北的出版商早就用过,一听说海盗朋友驾临台湾观光,立刻蜂拥而上,把他阁下“请”到某一个黑屋子里或明屋子里,先是一顿臭揍(千万别留伤痕,柏杨先生可免费传授你两套,干得他哇哇乱叫,却没有一个疤),然后,给钱。没钱的话,教他打电报回香港来赎。如果海盗朋友一辈子不来台湾,那么,我们就凑份子,派出武林高手。这些妙法虽然上不了台盘,而且有被捉去吃官司的危险,但至少可以出出闷气,杀杀海盗的威风。同时,考察过去的成绩,其效如神。 不管怎么吧,爬格纸动物即令不是中国最可怜的动物,也是中国最可怜的动物之一。三十年来,除了小说家琼瑶女士在写作上发了大财外,其他朋友,如柏杨先生之类,写得大口吐血,能吃碗饱饭,就洋洋得意兼沾沾自喜矣。而海盗朋友竟下得狠心,再从破碗里不断用瓢往外猛舀,看情形事主不饿死他就不住手。我们就只有期待神仙显灵矣。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登记主义 登记主义 内政部修订后的著作权法,仍是采取登记主义。官老爷既如此勇猛,爬格纸动物只好落荒而逃。不过,且听柏杨先生向读者老爷说一个故事解闷。 从前,一对夫妇,结婚之后,生了一个娃儿,好不高兴,细心抚养,无微不至,含到嘴里怕化啦,捧到手上怕飞啦。然后送他上学堂,念厚书;然后赴洋地,喝洋水;然后高中头名状元,洞房花烛;然后就在洞房花烛之夜,一个海盗朋友,手提钢刀,咯嚓一声,人头落地。老爹老娘哭哭啼啼,去衙门报案,官老爷听说发生凶杀,一跳而起,号曰:“这还得了,如不把凶手捉住,天理何在,国法安存。”可是一翻户籍簿,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叹曰:“你们没有为娃儿报户口呀。”于是摇手曰:“那就没办法矣,法律不保护没户口之人,二位请回。”老爹老娘急曰:“这是怎么回事?”官老爷曰:“必须户籍簿上有他的名字,我们才能发兵缉凶。现在既没他的名字,我们无能为力,二位请回。”老爹老娘曰:“照你这样说,只因为没有报户口,天理也没啦,国法也没啦,宰啦等于白宰?”官老爷大喜曰:“你总算明白过来,就是这个意思,宰啦等于白宰,二位请回。”既然三次请回,老爹老娘只好请回。海盗朋友就在门口蹲着,一面努力舐刀上的血,一面笑嘻嘻曰:“打听一下,你们家的那个小妹妹,户口报啦没有?”老爹老娘一听,双腿一软,当时就跪倒在地。 一定有读者老爷说这故事是柏杨先生瞎编的。呜呼,这可得各凭良心,我老人家绝对不是瞎编的,而是瞪着眼编的。不信的话,我就拿出证据。这证据就是著作权法的登记主义。一个爬格子动物,呕心沥血,左写右写。写了一部著作,盼望换一点银子,给儿子买一双球鞋,给老婆买一瓶雪花膏(女作家则盼望给老公买一件新夹克),却不料海盗朋友一跃而上,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翻版,爬格子动物受欺侮惯啦,除了生暗气,就是生暗气。经不住一些不安分的好事之徒,怂恿摄弄,英勇地到衙门报案,官老爷问曰:“阁下的书注册了没有?”这一问如雷轰顶,结巴曰:“没……没……没有。”官老爷大喝曰:“没有注册,怎敢惹是生非?法律不保护没有登记之书。”爬格子动物曰:“照老爷这么一说,翻印岂不是白翻印乎?”官老爷曰:“翻印当然是白翻印,你也不是白痴,还想不通。”爬格子动物只好想通。垂头丧气,走到半路,海盗朋友上前拍肩膀曰:“老哥,你最近还有些啥大作出笼,值得俺干一票的?” 咦,这就是著作权法登记主义所造成的除良安暴的伟大景观。法律反而保护——甚至鼓励不法之徒,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教人从心里凉起。 著作权法所以坚持登记主义,实际上是为了要“审查”著作物的内容,一方面抓权,一方面希望达到定于一的目标。文化人异口同声地要求采用创作主义。那就是,创作完成,就应受到法律保护,犹如娃儿一生下来,就应受到法律保护一样。衙门不能因娃儿没报户口,认为宰啦等于白宰,同样也不能因著作物没办登记,认为翻印啦等于白翻印。看起来创作主义和登记主义是冲突的,而且有点心怀叵测,故意跟官老爷的胸怀大志过不去,其实非也。这从官老爷所坚持的,非“审查”不可的理由上,可以看出。登记主义的精髓——审查制度,不但不能达到官老爷一厢情愿的目的,而且对国家民族所造成的伤害,却深而且远。 官老爷非审查不可,报上说,主要原因是,有些著作物违背国策,有些著作物太灰,有些著作物太黄。如果不经过审查,就发执照,可能发生被其他机关查禁的事,政府机关的步调不一致,最犯大忌。所以,内政部有义务代其他机关来检查著作物的内容。 这些理由声震屋瓦,谁都不能说啥,但问题也就发生在声震屋瓦上。首先要弄清楚的,著作权法只是著作权法,只在证明著作物是谁写的、版权是谁有的,跟出版法刑法无关。著作物犯了罪、违了法,自有出版社刑法去制裁,而且因为已办了著作权登记之故,套了个结实,他阁下纵想耍赖说不是他写的都不行。犹如妇产科医院只证明娃儿是张女士生的,至于她跟谁生的,或是人工受孕的,或是通奸生的,那是婚姻的事。生下来的娃儿有梅毒,或有了麻风,那是医生的事。妇产科没有权力,也没有必要神仙一把抓,把娃儿搞了个透明之后,才开出生证。一旦娃儿伤风感冒,甚至是异于常人的连体婴,就硬咬定他没有出生——宰啦等于白宰。著作物如果有违反国策之处,有太灰之处,有太黄之处,自有专管这种事的官老爷去管,著作权法没权力,也没有必要说他不是张先生写的——如果不是张先生写的,是谁写的?为啥拒绝证明是他写的? 而且,啥叫违反国策?啥叫太灰?啥叫大黄?定义如何下法?标准如何厘订?界说又如何确定?《水浒传》的主题是官逼民反,通篇是打斗闹架,开黑店,下蒙汗,杀人劫舍,聚众叛变,是不是违反国策?《儒林外史》是反抗传统的考试制度,唾弃官场、唾弃乡绅(包括青年才俊和老年才俊),是不是太灰?《红楼梦》这部世界上最伟大的著作,老早就被道貌岸然的酱萝卜攻击为诲淫诲盗,贾宝玉先生见一个爱一个,贾琏先生跟鲍二家的和多姑娘的那一段“大动”描写,贾珍扒灰盛举,是不是太黄?这些书申请登记,逃不了“煽动人心,有害善良的风俗”的评语,而被扫地出门。 ——审查制度一定产生文化上的反淘汰,此其一也。 好吧,权力就是知识,官老爷既然有权,也就可能忽然有了本领,弄清楚了定义标准和界法。然而,自然科学和医学上的著作物,既拉不到国策,也攀不到太灰太黄,却为啥也要审上那么一查?以“一审查就是四年”而闻名于世的那部《药物学》,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和那么大的劲,真不知道要审查它的啥?是在阿斯匹林中找出反动成分?或是在盘尼西林中挑出色情?如果说要审查自然科学医学上的实质问题,理论对不对,程式合不合,那就跟内政部审查著作物的主要用心,大相径庭。而且险哉,吾友爱因斯坦先生的相对论,幸亏在德国出版,如果在中国出版,送到内政部登记,不知哪位老爷有资格审查它?官老爷面对着闻所未闻的崭新境界,是闭上尊眼让它通过欤,抑是认为他胡说八道,批驳不准?如果闭上尊眼,审查就是一个骗局。如果批驳不准,中国学术将永远是一片沙漠。 ——审查制度一定阻碍文化进步,此其二也。 内政部把各机关所有的审查责任,一股脑揽到自己头上,任劳任怨,为的是免得他们登记的著作物,别的机关再有相反的意见,我们十分感谢这种好心。这样的情形是,内政部包办了著作权法、出版法、刑法、民法、戒严法,等等之法加到著作物身上的限制和禁忌,只要内政部审查通过,发给执照,就表示内容纯洁如雪,可以通行无阻。这种构想太好啦,以致好到不能实行,事实是一旦遇到权力更大的机关,照样没收,照样查禁。(要不要柏杨先生举个例子?)盖虽然大家都是政府,在某一个节骨眼上,有些机关就更是政府,内政部算老几?所以,内政部的审查登记,只有拘束小民的力量,没有拘束其他机关的力量。既然如此,又何必忙成一团,多此一举也哉。 ——审查制度一定使政府的威信不断受到磨损,此其三也。 嗟夫,登记主义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有些爬格子动物芳心一横,根本不去登记,官老爷就只有干拍巴掌。有些审查不准的著作物索性也不再寻求登记,照常出版,官老爷也只有干拍巴掌,这就完全丧失了审查的意义。实际的情形是,每一篇著作问世,都有人在审查,为啥不能化暗为明,内政部只管著作权的注册,犯罪也好、违法也好,交给别的法律去处理也。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从武侠小说说起 从武侠小说说起 若干年前,台北上演过《秋月茶室》电影,那位美军司令官最大的乐趣是看侦探小说,为了怕人发现他在办公室不务正业,就把侦探小说东藏西藏,以致藏昏了头,等到要看的时候,却忘了藏在哪里,拼命寻找,汗出如浆。有一次爬到桌底下找,正找得眼冒金星,猛抬头,却看见两条交叠在一起的美丽大腿,他一情急,顶瓜皮就碰到抽屉上,哭既不敢哭,嚎也不敢嚎,龇牙裂嘴,痛不欲生。那两条交叠着的美丽大腿,属于女主角的,原来女主角驾到,剧情开始热闹。 这个电影透露一点信息:侦探小说是美国(可能包括所有工业化国家)一般人最喜爱的读物。这种读物,在中国人来说,则是武侠小说,武侠小说对中国人的吸引力,比侦探小说对西洋人的吸引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以柏杨先生之尊,想当年小时候,就曾经认为天下最迷人的书,莫过于武侠,能把人看得像初恋一样,茶也不思,饭也不想,迷迷糊糊,糊糊迷迷,天昏地暗,不分昼夜。我老人家最初看《七侠五义》、《小五义》、《江湖奇侠传》,稍后看《荒江女侠》、《蜀山剑侠传》,简直是走路也看,蹲茅坑也看,三更半夜,弄个蜡烛躲在被窝里也看。好几次被舍监老爷抓住,我本来要用“草上飞鹞”工夫,纵身而起,来个无影无踪,使他大吃一惊的,只因为尚未修炼成功,所以每次都被抓个结实,除了尊书没收外,脑门上总照例被他阁下凿一个疙瘩。 看惯了武侠小说,对其他任何形式的小说,都不过瘾。十五岁那年,老爹的一位朋友教我看《红楼梦》,认为它是中国最好的文艺作品。我欣然接受,可是看了三分之一,就实在看不下去,盖男女主角一直在那里唧唧哝哝,始终没有口吐银丸,手掷飞刀,这种著作竟然还有人欣赏,对老一辈人的知识水准,不禁大失所望。呜呼,中国同胞真得庆幸我当时不是文艺奖金委员,否则《红楼梦》铁定打入十八层地狱。 后来离开学堂,到社会做事,逐渐跟武侠小说脱节。一直到绿岛坐牢的后期(虽出狱而仍被软禁期间),才看了起来。那时是论月租的,为了打发那没有希望的岁月掩盖革命斗争中一切具体的东西,反对马克思主义。,一月八十元,任凭你看,看完一部换一部,不换白不换。租书店老板以为这下子可占了便宜,盖普通情形,人们白天都忙,晚上偶尔消遣,一个月有时候连一部都看不完。想不到柏杨先生当时的职业却是坐牢,唯一的工作是日夜干瞪眼。于是不到三个月,就把该租书店的那些武侠小说——上流的、中流的,以及不入流的,看了个净光。老板只好认输,发誓要去台东再批发一千部。可是这不过是大话,后来我离开那里时,架子上仍只是那些破货。 然而,看武侠小说固然入迷,天塌啦都不管,可是看了之后,却有一种难以填补的空虚,而且理智也觉得窝囊,捶胸脯曰:“他妈的,怎么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到那上面去啦。”而且大多数读者老爷,看了之后,把书上故事,立刻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所以造成这种空虚和窝囊,值得武侠小说作者和读者,想上一阵。 主要的是,近代型的武侠小说没有武,只有怪。从前的武侠小说武功的段数再高,往往不超过人身生理上所许可的程度。我们不必举过去的例子,盖五十年前流行的武侠小说,年轻人已不知道矣。且举出美国近代型的《赛门邓普勒》——改编电视剧,中文名《七海游侠》,赛门先生的武功是他高度的智力,百发百中的射击技术,打得准、打得狠的老拳,挨得打、受得接、耐得劳的身体,和精通各种车船飞机以及电子的使用。对一个“人”来说,这些都是可能的。然而中国的近代型的武侠小说,却完全孙悟空先生的本领,一个家伙靠一本古老的“密芨”,或靠喝了毒血,或靠吃了仙草,立刻花样通天。双足轻轻一纵,就跳上了珠穆朗玛峰;从二十五层楼房往下一跳,不但没有跌成肉饼,反而悄悄无声,仍保持原来的优美姿势;甚至于一掌下去,能把千年老树劈掉,连翻一百八十个筋斗,仍面不改色;其他诸如“隔山打牛”、“探宝取火”、“掷叶渡河”,就更不在话下。呜呼,这就不是武,而是怪矣。而这种怪,越来越烈,跟现实人生的距离,越来越远。于是武侠小说消失,全部脱胎换骨,成了神怪小说。神怪小说并不是不好,《西游记》且成为中国四大古典文学作品之一。问题是,犹如狗肉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既挂了羊头,就不能再卖狗肉。既然是武侠小说,就不能变成神怪小说,到羊肉店买狗肉回来,看武侠反而看了神怪,怎不觉得受骗乎哉。 其次是,武侠小说往往没有侠,而只是一大群恶棍,在人迹鲜到的地方,打个头破血出。侠者主张无神论,批判“灵魂不死”、“灵魂转世”等观点。提出,对人世不平之事的正义反应也。侠和义即始终结合在一起,司马迁先生曾为之下定义曰:“一个人的行为跟世俗不一样,他遵守自己的承诺,要求自己的行为达到至善,说话出自诚心,不爱惜生命财产,拯救人们的危险,生死相许。可是,他却不炫耀他的善行,也不显露他对人的恩惠。”《史记》上的游侠,都是这种可贵人物。从前的武侠小说,有他们的社会的基础,侠义心肠的刀尖,始终指向四种人的咽喉:一曰贪官酷吏,一曰土豪劣绅,一曰地痞流氓,一曰悍匪强盗。这四种人,有些在法律掩护下犯罪,有些根本不管他妈的什么法津,法律对他们束手无策。于是武林高手拍马而上,把正在强奸民女的恶霸,照脖子上一刀,命见阎罗;或者深入衙门后院,往卧房一跳,赃官双膝下跪,高喊“老爷饶命”,此生再不敢昧天理良心。这是一种正义的力量,古谓之“替天行道”,今谓之“为国行法”。现在流行的武侠小说,却没有这些镜头,只不过寻找宝藏——物资上的宝藏(金银财宝)和武功上的宝藏(秘这芨之类),在荒山旷野,打了一场又一场。不但没有社会,而且几乎没有人类,只有“舞”,没有“台”,人影憧憧,来去如飞,脚底下都是空的,看不到人世的坎坷,看不到不公平,也看不到灾难。因之既无侠,也无义,甚至根本没有人味。 最后,贵阁下知道小儿书和连环画乎?它们受到孩子们广大的欢迎,租书店里,小子小妞,在暗淡的灯光下,一个个活像刚下油锅的龙虾,蜷成一团,低头猛看,一本又一本,一册又一册,直看得天昏地暗,或者被家人抓住,或者筋疲力尽,才依依而去,明天再来。然而,等到娃儿长大,上了中学堂、大学堂,恐怕就是揍他一顿,他也不会再看。无他,欣赏的水准提高不要说再去看啦,就是想一想当初那股迷劲,也忍不住满脸通红,大惑不解。武侠小说也是如此,在报纸上连载时,一天一段,有的能拖一年两载,迭起,扣人心弦。可是一旦装订成册,两天三天便从头到尾,一目了然,于是发现处处漏洞,处处前言不照后语,这对欣赏水准或知识水准较高的读者老爷,简直是越看越生气。跟着电视上的连续剧一样,不但生气,而且还能把人急死。心里一想,怎么搞的,把俺当成傻瓜呀。 武侠小说唯一的功能只在杀时间,而且在杀了时间之后,又后悔自己昏了头。诗曰:“举杯浇愁愁更愁”,以武侠小说消遣苦闷,反而使自己更为苦闷。武侠小说靠云天雾地的情节迷人,可是当小说看尽,迷梦乍醒,又会两眼发呆。六○年代时,有人曾呼吁并建议作家老爷,抛弃武侠,改写侦探。一段短短的日子里,一些报纸甚至拒绝刊登武侠小说,结果没有成功,原因是读者老爷仍要用它来消磨自己的生命,管它读后如何,只要读时忘掉烦恼就够啦。而大多数作者老爷只能写“武侠”,不能写侦探。武侠可以像拉肚子一样,“一泻八千里”,扯到哪里都没关系,侦探小说却需要精密的推理。犹如大多数铁匠没有能力盖一座现代化的炼钢厂一样,大多数武侠小说作者也没有能力写推理小说。武侠小说遂继续老样子,而且越来越离谱。 于是,柏杨先生改看科幻小说。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蛊 蛊 滤过性病毒里的那团乱草(dna),一旦钻进正常细胞,被遗弃在细胞外面的臭皮囊——倒立着的电灯泡,就像被忤逆儿女遗弃了的老爹老娘一样,孤苦伶仃,老境堪怜,逐渐地或忽然地,消灭无踪。是它自身萎缩,终于化成一缕云烟?或是随血管而出巡,被排出体外?谁都不知道啦。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它有啥重要,所以也没有去追查它的行踪。而乱草老爷钻进细胞之后,跟孙悟空先生钻进老魔肚子里一样。看它忙吧。孙悟空先生忙的是拳打脚踢,要老魔送出唐僧过山。乱草老爷却像一个忠心耿耿的奴工,目不斜视,分秒必争,在那里拼命制造它的原来母体形象——另一个倒立着的电灯泡。而且它的工作永没有止境,盖新出现的倒立电灯泡里也有乱草,新的乱草也脱颖而出,于是一个倒立电灯泡连一个倒立电灯泡,不久就制造出来百万个千万个倒立电灯泡(没有人知道它制造的终极数目)。最后,细胞老爷内部全是倒立着的电灯泡。最后,细胞老爷内部实在装不下啦,而乱草老爷仍拼命地继续盛大推出它的新产品,于是,“轰”的一声,细胞爆炸——爆炸也者,乃剃头的拍巴掌,完蛋之意。 该细胞完蛋之后,千千万万倒立着的电灯,蜂拥而出,如鱼得水,欢天喜地,再去找别的正常细胞。有的一个找到一个,有的几个共同找到一个,反正是到了后来,千万个滤过性病毒,找到千万个正常细胞,找到之后,伸出玉足,紧抓住不放,乱草老爷再纷纷钻进细胞肚子里,再大忙特忙,再拼命制造千万个新的母体形象。一切历史重演,等到细胞老爷承受不住窝里反,再“轰”的一声,爆成碎片。这一次不是一个细胞完蛋啦,而是千千万万个细胞完蛋。如此这般,滤过性病毒排山倒海般繁殖,人们只好大病特病,隆重归阴。 ——当一个滤过性病毒,实在没意思,它们啥都不会,既无雄心大志,又没有变点花样的本领,只会盲目地复制倒立电灯泡。我老人家哪一天如果碰到耶稣先生,一定要请他转问他老爹,当初造万物时,造出这种无聊的玩艺干啥? 细胞的死亡只是结局的一种,还有别的结局。这要看滤过性病毒的种类而定,有的乱草老爷固引起细胞死亡,有的乱草老爷则引起细胞变形。关于这一点,学问可大啦有《世界的逻辑构造》、《语言的逻辑语法》等。,大得连柏杨先生都弄不懂。盖变形虽然变形,甲乱草引起的变形像个葫芦,乙乱草引起的变形则像个砚台,丙乱草引起的变形却像个原子笔。而某一种乱草,只能钻进某一种细胞,对另一种细胞却钻不进去——有些只能钻进肝细胞,有些只能钻进肺细胞,有些只能钻进肠细胞。好比说,脚后跟上的细胞,任凭你再厉害的滤过性病毒乱草,都钻不进去,如果硬钻,包管头断颈折。这种必须门当户对才下手的情形,科学家称之为“特定的寄生”。 好比说,a二猪型的滤过性病毒,也就是a二猪型的倒立电灯泡,它的乱草一旦在人体里大展鸿图,医生老爷就称之为a二猪型感冒。据说,砍杀尔也可能是一种滤过性病毒大展鸿图的结果。这种倒立电灯泡法力无边,不但使细胞变形,而且使细胞分裂。不但使细胞分裂,而且使细胞壁固若金汤,刀枪不入。世间已知的药物,只能打到门口,却打不进去。犹如讨债精只能在柏府门前骂阵,却不能登堂入室坐讨也。现在科学家研究的焦点,正集中在如何“破门而入”上。可怜,再厉害的药物,把一群群砍杀尔倒立电灯泡制造工厂,团团围住,眼睁睁看着无数乱草在里面无法无天地乱搞,却束手无策。机关枪大炮以及飞机原子弹,统统出笼,该一群群工厂,仍面不改色,相应不理,而且形变得更严重,制造得更加快。 这当然是传统战争,如果医生老爷出奇制胜,使用更猛烈的药物,邻近的其他正常细胞,就首先受不住,结果不见得治了病,却准是先要了命,玉石俱焚。所以迄今为止,医生老爷对于砍杀尔倒立电灯泡,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起敬而畏,甘拜下风。现在常用的手段是周瑜先生对付曹操先生八十万大军的手段——火攻,用钻六十的熊熊烈火(辐射线),把它烤死。其实并不能真正烤死,只不过把那团乱草烤得晕头转向,呆在原地不动罢啦。而邻近的其他正常细胞,却往往被殃及池鱼,烤得少皮没毛。此所以受过钻六十治疗的朋友,往往头发脱落,骨瘦如柴也。而且只要有一个家伙逃出火焰山,随着血液飘流,在别的地方又抓住一个细胞,癌症就得重头表演。——开刀的结果往往会发生砍杀尔搬家或复发现象,原因在此。 现在回到科幻小说《蛊惑》,“蛊”是很多种性质类似的滤过性病毒的总称。类似的性质是,它的那团乱草不是立竿见影,马上发动,而是像定时炸弹一样情或良心,它是根植于人的灵魂深处的正义和道德的原则。在,定期发动。最古怪的是,每一种“蛊”,都有它不为外人所知的特效药。这群性质类似的倒立电灯泡,书中的平纳先生,已发现了八十三种,每种“蛊”都是特立独特的一种滤过性病毒。它可能寄生在植物上,如树叶上、青草上、花朵上,也可能寄生在动物上,如牛马上、猫狗上、鱼虾上(也可以说,跟上帝一样,无所不在)。男主角身上的“蛊”,大概寄生在蜘蛛上,蜘蛛先生在男主角身上一爬,该特立独行的倒立电灯泡,刹那间就抓住一个特定的细胞或许多特定的细胞。男主角身上的滤过性病毒,显然只对心脏细胞发生作用。它抓住之后,并不马上破壁而入,必须一年期满,才产生“生命现象”,然后以核子爆炸的连锁速度,凶猛攻击,千千万万心脏细胞,遂跟着伏尸千里。而它的攻击是间歇性的,最初十二天为期,而后距离逐渐缩短,终于把心脏细胞,全部歼灭。 男主角身上的倒立电灯泡,还有一种特性,即令不满一年,寄生主如果情绪上发生一种特定的变化,例如,他遇到了一位如花似玉,要举行结婚大典啦,他的浓烈爱情就会引起某种内分泌亢进或其他异样,这种亢进或异样的内分泌,就像冲锋号一样,使沉睡中的那团乱草,从梦中惊醒,披挂上阵。 ——另一种“蛊”,则没有时间的限制,而只有爱情的限制,只有爱情才能触发。于是,读者老爷要问啦,偷情也是爱情,结婚也是爱情,乱草老爷既没有侦骑四出,它怎生得知?这话问得毫无学问,盖柏杨先生又怎么得知哉?而另有一种“蛊”,情绪是它的催生剂,你一大怒,乱草就一跳而起。像我老人家这种顽劣之徒,既跟车掌小姐吵架,又跟专家学人顶嘴,肚子里如果有“蛊”,早就驾崩。 每一种“蛊”都有一种固定的特效药,苗族同胞不是根据科学,而是根据古老累积下来的经验,知道某一种倒立电灯泡生长在啥地方,也知道某一种玩艺——或许是另一种倒立电灯泡中还对调查的技术作了说明。这部著作奠定了党的实事求是,是前一种倒立电灯泡的克星,只要嗅上一嗅,挨上一挨,或炖汤吃之,或煮水饮之,就可把前一种倒立电灯泡一扫而空。武侠小说或神怪小说上,称之为“解药”,这种“解药”,有些可以藏起来放在身边备用,有些则必须用新鲜的,如新鲜的树叶鱼虾之类,所以男主角必须回到苗疆。 “蛊”的种类太多,所以一个部落只精通某一种或某几种。甲部落下的“蛊”,只有甲部落知道怎么解。乙部落下的蛊,只有乙部落知道怎么解。而也只有他们知道如何不被感染。或者是,由于生于斯,长于斯,自己身上已产生抗体。所以甲部落的臭男人如果跑到乙部落那里,也风流一阵,负心一番,同样要糟。不过在这里,我们忽然间要为那些美貌的苗族女郎叫屈,不见得一定是她们在臭男人身上故意下“蛊”,臭男人整天在那种满布滤过性病毒地区晃来晃去,还用故意下之哉,他不可避免地会自动感染。 科幻小说已提出科学的可能性——病因的可能性。要解答这个可能性,那是科学家的事,不是文学家的事。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透明光、蜂云、不死药 透明光、蜂云、不死药 若干年前,电视台上演过《隐形人》影集。一个人能够隐形,使别人“看不见”,真是过瘾。柏杨先生如果是个隐形人,我就啥都不干,天天去大小各等饭馆猛吃。不过影集中的隐形人,只能身体隐形,衣服却不能隐形,平常日子,他是穿着衣服,戴着帽子手套的,像受了烫伤烧伤一样,用绷带把嘴脸团团裹住,而且还得戴墨色眼镜,如果不戴,两眼那里,就成了两个黑窟窿。 这种隐形人初一想十分舒服,再一想恐怕就舒服不起来,夏天当然没问题,冬天岂不冻死,即令不冻死,也冻出肺炎。洋大人为了弥补这个缺点,若干月前,又制作出另一种隐形人影集(名称已忘之矣,读者老爷定还有印象),这个隐形人有大大的突破,几乎达于至善至美之境。他平常跟普通人一样,需要隐形时,只把手表的钮一按,别人就霎时间啥都看不见,盖他阁下隐了个彻底。柏杨先生这些时正到处打听啥地方有卖这种手表的,打听出来的话,当掉裤子也要买上一只。 这是洋大人的科幻小说,看起来天衣无缝,在科学的基础上,有这种可能性,盖他们都受了辐射线,珈玛线、艾克斯线,等等我们弄不懂的线照射后,所有光线就直穿而过,人们对该家伙遂不得不视若无睹。隐形人之类的科幻小说,几乎全部建立在这种理论发展的基础上。可是,倪先生的科幻小说《透明光》,却指出这种理论发展的一个致命的漏洞。《透明光》里的男主角和职业杀手男配角,也是因为辐射线的缘故,全都成了隐形人。但他们没有电视影集上隐形人那么快活,而是他们用尽方法,希望恢复原状。这本书里的情节诡秘,但每一个情节,都在向西方的科幻小说挑战。《透明光》的故事显示,不彻底的隐形是可能的,但看起来更可怕,那只是一具骷髅,光线虽透过肌肉,却透不过骨骼,没有肌肉的骨骼赫然地呈现在人们面前,男主角的健壮身体和女主角的花容月貌,全化乌有,悲夫。而彻底的隐形则不可能,至少,他会留下灼灼双目。如果说像洋大人的科幻,连双目也隐去的话,那就是说,光线可以透过双目。呜呼,那个问题可就大啦,光线透过双目,双目当然可以隐去,可是正因为光线可以透过的缘故,水晶体不能反射,隐形人就成了瞎子啦。 这种道理,倪先生代表中国人向全世界发言,如果科学上没有更新的解释,电视电影再上演隐形人的话,恐怕只有娃儿看。 对于辐射线,这个神秘恐怖,看不见,摸不着的玩艺,它是科幻小说制造隐形人的唯一能源。盖科幻小说必须根据科学的可能性,不能像神怪小说一样,自作主张。正因为辐射线可做出很多怪事,所以它也成为其他种类科幻小说的主要能源之一,不但可使人隐形,而且可使人变形。柏杨先生在《怪山巨人》中曾介绍过那种奇象。而科幻小说的另一种能源,则是人类最基本的组成单位——细胞。倪先生在《蛊惑》一书中,准确地推测出细胞破坏的影响,在他的另一部书《蜂云》中,他使细胞变形。 书中男主角——一位陈姓大学堂教习,成功地培养出一种细菌,这种细菌自己能迅速分裂,分裂成千千万万,然后互相吞食,吞食到最后一个细菌后,体积已膨胀一倍。于是再分裂,再吞食,再膨胀,再分裂,周而复始,辛苦万状。而每来一次这种循环,只不过二十秒钟时间。就在男主角兴高采烈,向倪先生宣布好消息的当晚,发生了凶杀。一个闯进男主角实验室的小偷朋友,得手后要跳篱笆开溜时,发出一声惨叫,倒地而死。警察密布,正在作地毯式搜查,一个在外围的便衣侦探,也发出一声惨叫,倒地而死。最怪的是,找不到凶手,找不到凶器,只在背上留下一个好像是尖刀刺伤的深深创口。 阴差阳错,倪先生被当成凶手。为了证明他不是凶手,唯一的办法是他只好去捉拿凶手,于是他陷进了一个惊涛骇浪的间谍网里,几乎送掉老命。后来,在他逃亡途中,躲到一个山洞里,蓦然被面前的景观吓得毛发直竖,原来他看到七八个拳头般大的蜜蜂,正在互相吞食,吞食到只剩下最后一只蜜蜂时,已长成小狗一般大矣。倪先生刹那间明白过来,这种巨蜂的毒刺,足以轻而易举地刺死一个人而留下尖刀创口。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这里正是男主角陈教习的一个秘密实验室,他把培养出来的细菌,注射到蜜蜂身上,观察它们的反应。 我们不再叙述这桩间谍案的破获经过,我们只提醒,这部离奇小说的目的,在推测一种可能性,某一种特制的刺激素,可以使任何生物的个体,作反常的生长。不过,只要是反常的,一定引起量的或质的变化,这变化可能是福,也可能是祸。柏杨先生在六○年代,曾向科学家嚷嚷还是安分守己,别乱发明的好。发明得太多,哪天踩了上帝的痛脚,他老人家暴跳如雷起来,可够人受的也。 最反常的事情莫过于人类追求长生不死。民间有句形容不知足的谚语曰:“当了帝王想成仙。”中国历史上很多英明的帝王,却在“死”这一关上,糊涂起来,认为只要靠他手中那点短暂的政治权力,准可找到或制造出长生不死的奇药。前一个失败,后一个不服气,继续地干,结果每个人都伸腿瞪眼。呜呼,他们的不幸是他们生得太早,如果生在二十世纪,遇到了倪先生,那就有了苗头。以倪先生的奇遇,至少在西汉王朝刘彻先生的金鸾殿上,可封一个侯爵,就不必爬格纸当作家啦。 倪先生的另一部科幻小说《不死药》,是一场惊险的历程。在该大著中,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受了死囚男主角和美丽女主角的愚弄,帮助男主角越狱,以致大祸临头,他唯一的救命之途,是找到他们。经过千辛万苦,翻江越海,在印尼的一个荒僻村落里,终于跟男主角面面相对。倪先生用手枪指着男主角,男主角不但没有一丝一毫惧怕,反而要求曰:“告诉你,在这里,手枪是没有用的。好吧,你开枪吧,而且必须在你开枪之后,我们说的话,你才能相信。”倪先生愤怒地一枪击中男主角的肩膀,咦,又是一桩怪事,那就像一枪击中一块木板一样,竟没有血流出来。男主角迅速地把肩头衣服撕破,让倪先生亲眼看见,那个被击中的,两三分钟内,就被新生的肌肉,迅速而神奇地填满,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倪先生打了一个冷战,接着他又打了一百个冷战,盖男主角告诉他,房子里的人,都是不会死的,因为他们吃了不死的药。 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不死的药,这药产生在一个名叫“汉同架”的荒岛上,是一种像椰子或凤梨一样果实里的白色浆汁。盖所有生物,在新陈代谢的时候。体内自然而然地分泌出衰老素和抗生素,一个生物的生命史,可以说是衰老素和抗生素的斗争史。如果抗衰老素消失,一个十二岁的小娃,就跟一个八十岁的老头,没有区别。 ——读者老爷容禀,就在今年(一九七九)八月份的报上,刊登一则消息,美国圣地开哥城一位五岁的潘妮·范蒂妮小姑娘,已垂垂老矣。她每生长十二个月,就等于正常人生长十五年到二十年,所以事实上她已有七十五岁或一百岁。十二月份报上又载,她老人家终于仙逝。 相反地,如果抗衰老素的力量不断得到补充,而且是凶猛的补充,人便不会死,而且不会老,那浆汁就有这种奇效。问题是,这种浆汁对心脏没有作用,可能是组织细胞不一样吧。这正是男主角要逃避坐电椅的缘故,因为强烈的电流,可使心脏麻痹,一命归天。但最严重的缺点是,一旦服了那种浆汁,必须继续不断服用,如果停止,他就变成了走肉行尸的白痴,永远报废,比死还要可怕。 介绍倪先生的科幻小说,到此为止。我们并没有说他的科幻小说已臻化境,在结构上有时候并不够谨严。但他是中国作家中,使科学新知和文学结合的第一人,在文学的领域中,开辟了一个想象丰富的广大天地。我们要表达的是最大的敬意和感谢。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八○年代大愿 八○年代大愿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不仅一九八○年驾临,一九八○年代也同时驾临,双马并驰,响声如雷。柏杨先生对世界大事,从来不管,这不能怪我,像霍梅尼先生在伊朗扣留美国人质,以及俄国大军占领阿富汗,他们事先既没有和我请示,事后又没有向我报备,所以我也就懒得面授机宜。值此大地春回,隆重开笔之际,盼望一点小事,前瞻几桩美景。 吾友冯延已先生,十世纪大诗人也,有《长命女》一词,语曰:“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同为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于是柏杨先生也有词焉,名《长命男》,词曰:“春日宴,香烟一支咳一遍(烟吸的太多,不咳嗽不行),磕头陈六愿(磕头比再拜更正心诚意,十世纪距今整一千年矣,一千年才多出三愿,不能说冒犯天威):一愿取消籍贯,二愿吃饭分饭,三愿直呼名字,四愿联考改变,五愿不再托人带东西,六愿自己争气,莫一味把别人怨。” 吟诗已毕,请听宏论。 第一愿是——取消籍贯。 在三○年代之前,中国人见面,往往问曰:“老哥,吃饭了没有呀?”于是被洋大人讥为吃饭的民族。有些中国同胞自己觉得脸上挂不住,认为洋大人见面时那一套,才是经典之作,美不可言。夫洋大人见面,昔之时也,还多少有点关心,所以曰“好都有都”。前之时也,已退化为没话找话,曰“哈罗”。今之时也,为了节省能源,就只剩下一个音节,曰“嗨”,不过表示看见你罢啦,“嗨”了之后,各奔前程,你是死是活,他毫在不乎。中国同胞所以把吃饭放在第一位,因为过去中国大多数小民都在半饥饿状态,常常空着肚子投亲投友。柏杨先生幼时,常看到大人们相逢的场面,一把抓住远客,号曰:“闲言少叙,填饱肚子再说。”人生温暖,就在此一句。 以上是老朋友见面,如果是新朋友见面,则另有一种问法,除了问他尊名大姓外,准问他曰:“府上是哪里?”即你是啥地方人呀。一旦发现对方跟自己是同一个省,立刻大喜若狂。——即令不同省,只要邻省,也是一样,贵阁下不闻“直鲁豫大同乡”乎哉。大喜若狂之余,就急急追问哪一县,如果再是同县,就更手舞足蹈,再急急迫问哪一村。于是,两个陌生的家伙,可能刹那间成为通家之好兼刎颈之交。 乡土之情,是人类最原始的感情,盖人不亲地亲也。以色列人分崩离析了两千余年,仍开枪开炮打回巴勒斯坦,以及中国人的落叶归根,都是对乡土的眷恋。然而,一旦乡土之情变成了法定的“籍贯”,就成了人为的桎梏。 世界只有中国对“籍贯”百般珍惜。这玩艺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但它有它的历史背景和成长的条件,可能跟政体下的奴隶制度、兵役制度、文官制度,以及考试制度有关。公元前十一世纪周王朝时代,上自国王,下至封国的国君,都有固定的田亩,金枝玉叶们当然不肯御驾亲耕,全靠家奴苦干。为了防范这些倒楣的朋友开溜,就用名册登记,限制在一个地方,越此一步,活活打杀。后来奴隶制度崩溃,公元前二世纪西汉王朝时,又发生兵役问题。兵役问题实质上是逃兵问题,那时候当兵,比不得现代当兵,那时候当兵,老命不如一屁,于是有些人举家远走高飞,有些人则单枪匹马,脚底抹油。反正不管怎么吧,跑了神跑不了庙,有名册在焉,一旦捉住,立刻押返原籍——有名册在焉的故乡。押回去之后,查对清楚,当然有罪受的,不必细表。和防范逃兵同时产生的,还有文官制度,更使“籍贯”一项,有政治上的重要性,盖政体下文官制度的特色之一,是“回避本籍”,一直到二十世纪中华民国建立之初,本地人都不能在本地当官——当“吏”可以,吏是三四流以下的小职员。四川省人不能当四川省长,龙岩县人不能当龙岩县长。盖皇帝老爷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小民抗暴谋反。本省本县人在本省本县当官,因乡土关系,亲友密布,最容易官民结合,一旦揭竿而起,那种瓜蔓似的子弟兵,可能使皇帝老爷坐不稳龙墩。为了防范未然,所以才教那些具有才干的领袖人才,离开他的本乡本土,越远越好。 六世纪九○年代之后,隋王朝发明了新的教试制度——科举,规定只有本县的知识分子,才能在本县考试。问题就跟着来啦,甲县的教育程度高,人才济济,乙县的教育程度低,识字的没有几个,但名额却有限制,甲县的青年才俊,遂大动手术(大概类似乎台北就学儿童的乱迁户口),前往乙县应试。乙县当然严密防范,一经查出,称之为“冒籍”,除了要开除大吉外,屁股还可能有挨板子的艳遇,一顿板子下来,至少哎哟三天。 然而,这些都是想当年的破铜烂铁矣,我们已踏进二十世纪八○年代,产生并维护“籍贯”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因素,早已片瓦无存。奴隶没啦,惩治逃兵不必押解回乡,民主政体选举的结果,官员都是本地乡亲,考试制度完全开放,河北年轻人跑到广东参加联考,没有一个人过问,只要有两下子,照样头名高中。按理说,“籍贯”的基础既不存在,它也应该魂归天国。想不到它不但没有魂归天国,反而在我们社会上,到处挺尸。呜呼,聋子的耳朵虽然没有用处,却跟美容有关,不必把它干掉。“籍贯”则不然,它不但跟美容无关,干掉它反而更增妩媚,而且在实质上还帮助肠胃消化。它阁下已完成历史任务,应该去坟墓安息啦。 官老爷可能考虑到“籍贯”与选举有点牵连,某省产生若干委员,某县产生若干代表,如果不标明籍贯,怎么选举乎哉。咦,纵然贵阁下的籍贯是湖南,如果回到湖南,不住够法定的年数,你也选不成。而柏杨先生的籍贯是河南,在贵湖南住够了法定年数,我想选张三就选张三,想选李四就选李四,想选王二麻子就选王二麻子,盖选举根据“户籍”,不是根据“籍贯”也。呜呼,在新生代的小朋友身上,更可看出“籍贯”的毫无意义,广东省年轻人对广东省一无所知,江西省年轻人连江西省在哪里都摸不清。如果仅靠着“籍贯”来慎终追远,那就更其乱如麻。河南人是从山西省洪洞县(吾友苏三女士起解的地方)大槐树下摔铝片摔到河南的,福建人更多半是八世纪时的河南人,台湾人更多的是来自福建、广东。为啥只慎终追远后半截,而不慎终追远前载截乎哉?有本领的人千万解释给我们小民听听。如果前半截也算,台湾人籍贯应改为福建、广东,福建人籍贯应改为河南,河南人籍贯应改为山西,山西人籍贯应改为匈奴和沙陀矣。呜呼,累死人啦。 我们的愿望是,把“籍贯”一笔勾销,只记地“出生地”。欧美朋友都是只记载出生地的,照样办他们的选举,而且办得更漂亮。“籍贯”在今天唯一的功能,是加深并加宽地域观念的鸿沟。当我们的物质文明正拼命地现代化之际,精神文明上,也应该紧跟着现代化,千万别紧抱住僵尸不放。 一位朋友以真知灼见的声调曰:“即令取消了籍贯,也不能消灭现在省籍的和地域的观念。”呜呼,谁说可以消灭了哉?泥土的芳香,故园的眷恋,“根”的追寻,正是人类异于禽兽的特有情操。取消“籍贯”的记载,只不过使地域观念不至于发展到危害向心力的程度。而且,泥土的芳香和故园的眷恋,事实上只是童年的怀念。老一辈怀念的是他们儿时的乡土,因为工商业发达和交通太过于方便,所以新生代怀念的则是台北的圆通寺、高雄的大贝湖。不要把孩子的乡土硬生生地跟父母的“籍贯”结合,那时代已一去不返。 我们建议取消“籍贯”,只记载出生地,不在急功近利,而在培养中国人开阔的胸襟。现在已是太空时代,还有人坚持着在小圈圈的“籍贯”里跳来跳去,实在使人着急。在八○年代中,我们愿看到“籍贯”化为乌有,而各省各县的同乡会之类,也都该停止营业。文明进步神速,说不定九○年代,出生地只记载国别,到了二十一世纪,出生地恐怕只记载“地球”就行啦。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分而食之 分而食之 八○年代第二愿是——吃饭分饭。 人类文化发展史上,有太多的奥秘,教人越想越糊涂。即以吃饭的方式而言,至少就发展出两大形态,一是洋大人的分而食之,一是中国人的聚而食之。为啥形成这两大差异?当初是哪位太乙真仙捣了那么一下鬼,捣得如此这般的截然不同,真需要专家学人,追根究底,找到他阁下,问问他到底是何居心。 聚而食之的场合,大概有三种,一种是家庭的焉,一种是伙食团的焉,一种是宴会的焉。不论哪一种,都同样地不卫生。岂止不卫生而已,而且成了专门制造疾病的细菌传染工厂。有些卫道的酱瓜之士,一听说不卫生,马上热血沸腾,号曰:“洋大人亲嘴就卫生啦?他们火车站也亲,飞机场也亲,马路上也亲,怎么不传染呀?偏偏中国人骨肉团聚在一个饭桌上,不过共喝一碗汤,共吃一盘菜,就不卫生啦。崇洋媚外,也不能崇洋媚外到这种程度呀。”呜呼,亲嘴有它特定的对象,而且往往只不过一阵子,过了那股热劲,也就自动收山。聚而食之,却是每天三顿,病河永浴,白头偕老的也。而且贵阁下听说过一个故事乎,穷措大朋友年初时买了半碗食油,放到桌子上,规定每顿饭时,家人只能用筷子轻轻地沾上一下,以润枯肠。到了年底一瞧,半碗油不但没有吃光,反而成了一碗油啦,盖筷子上的大量口水,倒灌而入,自然猛涨。势大财粗的老爷,如果说聚而食之的汤和菜里,绝对没有别人的唾液,恐怕最忠实的马屁精都无法呐喊响应。夫家庭之聚,吃吃亲人的口水,或许没啥了不起。但是伙食团之聚,或宴会之聚,去吃那些毫不相关,甚至陌生人的口水,就实在他妈的于心不甘。咦,怎知道他有没有花柳病,病菌已经进入口腔?又怎知道他有没有肺结核,病菌已经扩散?更又怎知道他有没有麻疯,病菌已经冒了泡?如果有的话,顺着口水,倒灌入汤菜,然后再倒灌入自己尊肚,一旦躺到床上哼哼唧唧,小鬼敲门捉拿,还不知道该病是怎么弄到身上的,见了阎王报到的填表时,连笔都难下。 柏杨先生有位朋友在台北肺结核防治中心当工友,前些时前往探望,正碰上一个面黄肌瘦的大人,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在那里毕恭毕敬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举贤良对策》)武帝采纳,听医生老爷的训话。医生老爷曰:“老娘既有肺结核,就应该教她单独进餐,为啥还要挤在一桌?弄到今天这种样子,一家人都成了痨病鬼。”大人喘气曰:“我们于心不忍呀。”我在旁就想斜刺里给他一脚。朋友看我又要惹是生非,猛地把我拉开,几乎拉个嘴啃地。 疾病传染固然是常识问题,但基本上还是传统的方式问题,在聚而食之的景观这定,汤碗里也好,菜盘里也好,无一不是病菌老爷的聚会场所。它们一个个身轻如燕,从四面八方,乘着口水,驾着唾液,蜂拥而至,一番联欢,交换心得之后,再顺着筷子汤匙,各奔前程。包管先是“病从口出”,接着是“病从口入”。 除了疾病传播,聚而食之似乎还有更重要的功能。那就是从小就在饭桌上对自私的心性,作过度的培养,培养出来不为别人着想的习惯反应——目光如豆,勾心斗角。 四○年代,中国跟大日本帝国作战时期,很多学堂迁到后方,家在沦陷区的学生老爷,靠着教育部的贷金原是物质的,是唯物主义一元论;肯定世界本原是精神的,是,维持残生。举重庆沙坪坝的中央大学堂为例吧,学生老爷吃的是“八宝饭”,意思是米只占八分之一,其他八分之七则是稗子、沙子之类动植矿物。米的成分当然不会那么少,那么少还能吃哉?但菜的可怜,可想而知。八人一桌,四菜一汤,几乎用最精密的食油探测器都探测不出啥。偶尔有盘花生米,立刻天下轰动,约法二章:“只准骑马,不准坐轿。”骑马者,只能夹一粒;坐轿者,筷子平放,划地而起,一下子就是三五粒。嗟夫,一盘能有几个三五粒耶。这种往事,现在回忆起来,固余味无穷,但当时却是高级知识分子,在聚而食之压力下被逼出来的嘉言懿行。 柏杨先生不行或有幸,曾参加过一个大伙食团,跟抗战时的学生老爷一样,见饭愁的镜头,再度重演——不过经常却是都有几块肉的,而奋斗的目标也就信可那几块肉。嗟夫,在聚而食之的战场上,最可怕的有三种人物,一曰“菜狼”,一曰“菜虎”,一曰“菜端”——菜端最最高竿,英雄好汉把菜盘索性端到自己御面之前,别人多看一眼,他的鼻子都能冒出烈火。幸好“菜端”动物,属于稀世之宝,不容易碰见。最常碰见的是“菜狼”、“菜虎”。这类朋友的精彩表演,跟知识程度无关。柏老曾一度跟一位大学堂教习一桌,从第一顿开始,菜刚拿到台面上,他阁下就两眼发直,筷子在他尊手中转动如飞,抽冷子就把埋伏在萝卜深处的一块肉丁发掘出来。大家刚要惊呼,第一块“咕噜”一声,早下了肚,第二块已祭到半空中矣。三下五除二,饭才吃了几口,菜已全光。大家这才发现,大势不好,正跟虎狼之辈,面面相对。于是,不久就爆发内战。最初大家顾及他的颜面,只旁敲侧击曰:“文明点好不好,以后大家都得文明点。”,“谁要再抢,谁就是王八蛋。”,菜狼菜虎自然不把书生之见放到眼里,我老人家乃蓄势以待。有一天,等他阁下又用闪电战术,连夹第二块肉时,我照他嘴巴就是一拳,打得他满口吐血。他竟然毫不礼让,立即反击,“咚”的一声,我就仰面朝天,痛得哇哇怪叫。别人以为发生命案,赶来拉开,问明了原委,叹曰:“两个老家伙的年龄加起来一百三十岁,又听说你们好像都受过高等教育,却为了抢一块肉打架,害不害臊?” 呜呼,害不害臊?当然不害臊。一个人的热量如果低过于两千三百卡路里,就不会害臊;如果低过于一千五百卡路里,连羞耻之心都没有啦;如果低过八百卡路里,那就要杀人放火,社会秩序都无法维持。我们似乎还没有低到连羞耻之心都没有的程度,所以最后协议,改为分而食之,逐块分开肉,再逐个分开萝卜。于是圣玛利亚的奇迹出现,该大学堂教习忽然间文明万状,也不瞪眼啦,也不猛抢啦,平常菜都不够吃的,也够吃啦,而且还有剩的,总是留一块肉或半块肉到下顿没有肉的晚饭时吃。 不仅伙食团的聚而食之有这种奇观,纵然家庭中的聚而食之,也有这种奇观。兵强马壮的大哥大姐,往往先下手为强,对准一道好菜证伪了。,立刻风卷残云,有些还身怀绝技,只要往火锅里一搅,就能把精华全部夹住。弱小民族的小弟小妹,抗议的抗议,嚎叫的嚎叫,气壮山河,声震屋瓦。老爹老娘则拉着嗓门吆喝,一会教训小子不准在盘子里连夹两次,一会告诫丫头不要在锅子里翻江倒海找虾仁,一会安抚小弟小妹要学“孔三岁,能让梨”——可是孔融先生让了大梨,还有小梨,小弟小妹让了那个鱼头,就再没有鱼头矣。于是大的喊,小的跳,老的擂桌子。 呜呼,聚而食之有百弊而无一利,分而食之有百利而无一弊。中国人应有拒绝吃别人口水的权利,应有不在饭桌上抢菜的尊严。而且,分而食之可以吃多少夹多少,免得暴珍天物,中国仍是一个穷国,不应该被吃得更穷。 更主要的是,聚而食之完全靠礼让来维持,只能律己,不能律人,律人就必然发生冷战热战各种之战,不但伤感情,简直伤理智。而单方面的律己,不能持久。必须把礼让纳人有形式可以遵循的秩序,才算秩序,不能全靠内省工夫。聚分虽是小事,但它每天三次出现,长年累月,影响中国人的性格行为太大啦。只有改弦易辙,才能帮助我们逐渐恢复坦荡的胸襟,至少可以使具有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中国,先行在吃相上,成为真正的礼义之邦。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互相称呼名字 互相称呼名字 八○年代第三愿是——直呼名字。 人之有名字,稀松正常,兼平常稀松。贵阁下此生恐怕还没有遇到过没有名字的人。如果遇到,包管你目如铜铃,三天都想不通。刚生下的娃儿当然是没有名字的,但你只要一问,他就马上会有。如果是小子,老爹老娘曰:“就叫他狗屎蛋吧。”如果是一位千金,老爹老娘就会脱口而出曰:“俺叫小咪咪。”于是,刹那之间,大势已定。 然而,这么简单明了的事,发生在中国同胞身上,却死搅蛮缠,把人搞得气喘如牛。这跟农业社会和儒家学派有关。夫农业社会是静态的,知识分子蹲到象牙之塔里,在名字上动动手脚,花样翻新,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而儒家学派的精髓恰恰建立在繁文褥节上,知识分子在名字上动手动脚和花样翻新,就更有了理论根据。遂驴毛炒韭菜,成了乱七八糟的复杂局面。 中国人的名字,像一串冰糖葫芦。娃儿之初生也,前已言之,曰“狗屎蛋”,是乳名也发展。在这个发展中只有量的渐变,而无质的飞跃,其结果,只有老爹老娘可叫。七岁八岁进了学堂,曰“王希贤”,是学名也,将来做官做事,头戴乌纱也好,或到公堂上脱裤子挨大板也好,统统以此名为准,只有势大气粗的尊长可叫。到了二十岁成年,又冒出一个名字,曰“王慕贤”,是表字也,比较亲近的朋友或分量身价相等的人可叫。过了不久,当了大官或发了大财,自认为或被认为不同凡品,则别号应运而生,就成了“王羡仙”,专供泛泛之辈称呼,如果他再附庸风雅,舞文弄墨,那就更成为“梅花斋主”、“蓬莱阁主”,以及“东洋居士”、“西海山人”、“南极道友”、“北辰老叟”之类。一旦挺尸,就又有谧号,皇帝老爷谧他“襄”,他就是“王襄公”,谧他“文正”,他就是“王文正公”。 不特此也,一个人一旦修炬到拥有摇尾系统,地名也会变成人名。袁世凯先生原籍河南省项城县,马屁精遂称之为“袁项城”,黎元洪先生原籍湖北省黄陂县,马屁精遂称之为“黎黄陂”。圣人也有同样毛病,程颐先生原籍河南省伊川县,他就成了“伊川先生”。朱熹先生原籍安徽省婺源县,大概“朱婺源”不太好听,恰附近有座紫阳山,他也就成了“紫阳先生”。 多如牛毛而且奇形怪状的名字,罩到一个人头上,固然不至于把他压死,可是却能把别人累死。——尤其是现代的学生老爷,整天埋头苦背一些死人的这种无聊透顶的称谓,万一得了脑充血,真是死不瞑目。然而,更恐怖的还在后面,从遥远的公元前十一世纪周王朝开始,就有“讳”的介入,使花样繁多的人名,更危机四伏,成了老虎的屁股。遇到武林高手,摸得好,摸得妙,能把考虑摸得舒舒服服。如果学艺不精,一下子摸错啦,它回头一咬,尊头就要落地。夫“讳”也者,是一种政体下,用政治的和礼教的力量加到名字上的文字魔术,于是老虎屁股遂升了格,不但危险,而且神圣。尤其是皇帝的名字,绝对地凛然不可侵犯。西汉王朝刘邦先生因名字叫“邦”,中国文字中,“邦”就没有啦,统统改成“国”。隋王朝杨坚先生的爹叫“杨忠”,中国人从此就不能“忠”,而只能“诚”。后晋石敬塘先生,名字中有“塘”字,姓唐的朋友就倒了楣,唐谷先生只好改姓为“陶”。中国人固然招架不住,洋大人也得遭殃,唐王朝李渊先生,一坐龙廷,朝鲜王国的宰相渊盖苏文,就得成为泉盖苏文。老牌圣人孔丘先生的“丘”,更害苦不少人,写起来不但要缺一笔,读起来还要读成“某”,或读成“期”,而且天下姓丘的朋友,一律都是加个耳朵,改写为“邱”。最著名的一次是,李贺先生的爹名李晋肃,“晋”“进”同音,他就不能进士。呜呼,吾友许美英女士,她之所以一直留在中国,不敢前往美利坚和英吉利,其故大概在此,盖两个均犯她的讳也。看样子我老人家一旦抖了起来,全世界的柏树都得改成“龇牙树”。 ——现在,台湾各级学堂的课本,还有“句践复国”的惊险镜头。明明是“勾践”的,只因宋王朝有个皇帝赵构先生(他阁下以诬杀岳飞先生闻外于世),构勾同音想。但后来此派中有人否定事物有相对稳定性,陷入了怀疑,勾践先生虽古代帝王,也难逃此劫。这种封建残余,一直到今天都阴魂不散。 这些都是大家伙,其实即令芝麻绿豆,也威不可挡。一位赵宗汉先生,把“汉”字视为蛇蝎,规定凡是“汉”字,都要用“兵士”代替。他太太去拜罗汉,他儿子在读《汉书》,麻烦就大啦。家人向他禀报曰:“夫人请和尚来家供奉十八罗兵士,公子请教习在教兵士书。”另一位田登先生,不但“登”不准碰,任何跟“登”同音字也不准碰。正月十五日上元日,他阁下出布告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盖小民既不准点灯,只好放火矣。 讳的故事,可写一箩筐,好在这种禁忌已被淘汰,总算笔下逃生,中国人得以喘一口气,也是一大功德。不过接着而来的是“官衔”的困扰,使中国人名字,进入老虎屁股发展史的第二阶段。官衔是荣耀。而名字反而成了痛脚。盖在二十世纪中叶之前,万般皆下品,只有当官高,当官不但有黄金屋,而且有颜如玉。知识分子只有此路一条,除了此路,别无他路可走。所以官衔遂成为衡量身价,甚至衡量道德的唯一标准,故从前就有“官大人品高”的金言警句。“狗屎蛋”一旦当了八品小官,学名表字别号一笔勾销,大家就得称他为“老爷”。一旦当了七品稍高之官,大家就得称他为“大老爷”。等而上之,官位更升,则大家就得改口称他“大人”。嗟夫,读者老爷读过十九世纪跟中国有交往的一些洋大人笔记乎,笔记里清王朝的官员,几乎全是“赵大人”、“钱大人”、“孙大人”、“李大人”,真正是到了没有名字的世界矣。 官衔的花样,也教人应接不暇。总督不叫总督,而叫制台。巡抚不叫巡抚,而叫方伯。郭子仪先生的官是“汾阳王”,于是他就成了“郭汾阳”。何充先生的官是骠骑将军开广泛的总的联系去进行考察,把事物看成永恒不变的东西。,他就成了“何骠骑”。古固如此,而今更他妈的激烈。就在台北,随便走到一个办公室或一个写字间,满耳朵都是“局长”、“处长”、“主任”、“董事长”、“总经理”、“协理”、“襄理”。业务场所,为了辨明职责,还有说的,可是它却延伸到公共场所,甚至延伸到家庭之间,就肉香四溢,麻不可挡矣。最奇妙的是,你如果称他的官衔,誓言在他的官衔“领导之下”,他就像猪八戒进了盘丝洞,浑身酥软,教他喝水他喝水,教他喝尿他喝尿。你如果有眼不识晚香玉,胆敢叫他的名字——不是叫他“狗屎蛋”,而是叫他“慕圣”、“羡仙”,那他就跟屁股刚被干了一记一样,会认为奇耻大辱,八十年交情全付流水,后患如何,你就等着瞧吧。而这些官衔还像寄生虫一样,一辈子寄上到他尊头上,退休也罢,翘辫子也罢,甩也甩不掉,他也拒绝甩。虽然已经没有了官,衔头不衰。 呜呼,一个仅名字就一大串,又加上禁忌,又加上头衔,群魔乱舞,老虎屁股乱撅,不但使人头昏眼花,也使人际之间的关系,充满了势力和隔膜。去年金庸先生回国,特别问我曰:“老头,你的敝大作里,对任何人都直呼其名,都一律先生女士,为啥?”为啥?就是为了大家都一样。皇帝和流氓,圣人和妓女,都有相同的人权和人格,谁都没啥特别。人工造成的距离,文字魔术造成的幻象,应该全部扫地出门。一个人应该只有一个名字,这是为了记忆。官衔少出口,这是为了温暖。张三就是张三先生,李四就是李四先生,王二麻子就是王二麻子先生。不能因为王二麻子忽然当了部长,他就成了“王麻公”,或成了“王凶牙”——假使他原籍是匈牙利的话。 我们有权要求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单纯化。直呼名字不过是一个开端,纯靠直呼名字当然达不到目的,但至少可使大脑多留出一点空隙,去记忆和思考别的。大丈夫应该真正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除了第一次相见或特别情形外,统统互相称呼名字,既清爽利落,又省气省力,它还可以推动基本人权上的平等观念,减少一些飘飘然自命不凡的僚气,也是化暴戾为祥和之道。 好吧,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我老人家柏杨,“先生”也别加,“老”也别加。我如果心急难熬但认为人们只能认识其现象而不认识其本质。这种看法的错,要表示尾大,就由我自己动手加,阁下千万别理。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联考 必须改变 联考 必须改变 八○年代第四愿是——联考改变。 提起来联考,柏杨先生一向忠心耿耿,誓死拥护。为了它跟人吵过架,也为了它跟有些人横眉怒目,有无数篇敝大作为证,可不是自己猛往脸上抹粉也。盖联考的好处,在于不必忽冬忽冬乱跑,御体不出城门,就可投奔千里外的学堂。贵阁上对科举一定熟悉,多少考生,形单影只地跋涉三个月五个月,去京师殿试。有的固然平安到达,但也有的病在路上,有的死在路上;有的被小偷偷个净光,有的索性被强盗老爷一刀两断。幸而平安到达的,考取啦身价十倍,一旦落榜,只好流落异乡。有钱的还可以租间公寓,坦头苦读,等候三年。穷朋友则只能投宿到破庙,有病没人管,饿死没人埋。多少家庭子弟,都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渺无消息。中国文学作品中很多悲剧——诸如蔡伯喈、陈世美等等,都是用“赶考”作为主题的。幸好从前考生都是脏小子,如果也有女娇娃,恐怕遭遇更要惨不忍睹。那时候就有联考制度的话,分别在各省或各县举行,只把试卷集中京师评阅,将减少多少辛苦,多少生离死别乎哉。 联考是二十世纪三○年代末期突破性的发明,对教育的普及和清寒学生的培植,已发挥了最大的功能。然而,实行了四十年,到了八○年代,它的弊已超过它的利。好像一付仙丹,本来对青春痘有特效的,一剂下肚,玉面如洗;可是,大概青春痘产生了抵抗力,或其他一时弄不清的什么原因,最初十年二十年,还不太察觉,久而久之,副作用或后遗症,却大量爆发。青春痘固然治愈,鼻梁却跟着塌啦,鼻梁没有塌的,也一个个得了肠胃砍杀尔,老命不保。到了这种地步,仙丹便不再是仙丹,而成了毒药矣。 柏杨先生从拍巴掌赞成,进而认为必须重新检讨,不是柏杨先生变啦,而是联考制度变啦。联考已从有益,逐渐变得有害。在有益的时候时表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对青年马克思的影响。认为经,我们自应努力维护,一旦发现它有害,就不该因为过去拍过巴掌,一硬到底。如果继续把毒药当成仙丹,小民就无瞧类矣。 呜呼,世界上万邦林立,恐怕只有中国的学生老爷——从小学堂一年级到高中学堂三年级,也就是从五六岁的小娃,到十六七岁的小子,从早到晚,背着重达两三公斤的巨无霸书包。盖联考的压力,使他们不能不背。现在年龄稍大的朋友,还能记忆实施联考初期之前,学生老爷们放学回家,爬树捉鸟,下塘捕鱼的欢乐镜头,孩子们用不完的时间的精力,常气得大人们跳脚:“三天不打,上房掀瓦。”那个黄金时代,已一去不返矣。巨无霸书包里满装各式各样课本和各式各样模拟试题,孩子们回到家里,三口两口把饭塞进尊肚,就往板凳上一坐,“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他们的“志”只有一个——联考。家中只要有一个要参加联考的孩子,这个家就成了坟墓,其静如死,连走路的声音稍大都不行。灯光之下,瘦削的身子俯到案上,偶尔手动一下,头动一下,或咳嗽一下。鬼影憧憧,活像小小僵尸。有些爱儿女心切的爹娘,不愿儿女独自承担苦难,还在旁陪绑。于是,本来活蹦乱跳的“中国未来的主人翁”,小学堂没毕业,就成了近视眼;初中学堂没毕业,就成了驼背;高中学堂没毕业,就发苍苍而视茫茫,而牙齿摇动,而面目痴呆,而大便不通。当十九世纪鸦片为害最烈时,林则徐先生有言曰:“是使数十年后,中国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连当时最颟顸愚昧的清政府,都大为震惊。而联考比鸦片更要严重,儿童和青年正当发育成长期间,联考像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滤过性病毒由制度和父母联手,强迫孩子吞下去,活生生地把他们折磨成残疾,至少也把他们折磨成未老先衰。则数十年后,亦无可用以御敌之兵矣。每个兵老爷都戴深度的近视眼镜,躬其腰而喘其气,还成啥战斗部队哉。尤其是,无兵可用,问题还小,久而久之,恐怕无民可用矣。 然而,身体的斲丧还不算致命伤,致命的是心理上、性格上的斲丧。在联考制度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大家完全重蹈封建时代科举制度的覆辙。知识支离破碎,不但丧失了组织能力,也丧失了思考能力。联考像一个框框,学生老爷只好把自己血肉之体,用刀削得合乎那个框框。只要通过联考,其他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夫课本的内容每年都是一样的,可是联考的试题却不能一样,考试官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谁出的题能难住考生,谁就是高手。科举时不得不把“四书”的句子,片片割裂,连“学而”都成了作文题目,其他的花样更层出不穷。而今联考竟然有“张岱何时游湖”的选择题,真不知道这种知识算哪门知识?对一个研究电机的小子,有啥必要?然而学生老爷却不得不辛辛苦苦,猛记这种鸡毛蒜皮。这些鸡毛蒜皮在学生老爷脑袋中长年累月地累积,结果仍是鸡毛蒜皮——一大堆毫无意义的鸡毛蒜皮。柏杨先生有位朋友的儿子,当他的老娘在客厅里被扫帚绊倒在地,爬不起来时,儿子老爷连头都不抬,任凭老娘哀叫。并非他不孝,而是父母曾有严令,联考第一,死人第二。幸亏老爹回来得早,才救回老婆一命。这种性格上的斲丧,对社会的影响,更远超过知识上的鸡毛蒜皮。 嗟夫,联考正无情地摧残知识和人性,清王朝徐灵胎先生曾有诗咏科举曰: “读书人,最不济。烂八股,一堆泥。原来只为求才计,谁知道变成了坑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摇头摆尾,便认为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传四史,是何等文章?汉高唐宗,是哪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现代则是模拟试题矣),书店买,新科利器(这类参考书,现代书店可多啦)。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日昏迷。就教他骗得了官,也是小民跟国家(原文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这正是联考制度下学生老爷的画像,嗟夫。 时到如今,联考即令不能完全取消,也应改变。报上说,今年(一九八○)的国文科,将减少选择性测验试题,提高作文分数。这是一个觉醒,不过这种点点滴滴的改变,无济于事。科举制度实质上是统制思想的工具,假定一位考生在作文中批评孔丘先生,即令有其深度,而又行文如流水,他能考取乎哉?我老人家敢跟你赌一双破袜子,所作出的文仍是“烂八股,一堆泥”。学生老爷只要多读几篇模拟文,就足够啦。通顺固然通顺,而且八面周到,但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感情,只是模拟试题一大抄。 我们建议的是—— 一曰:学生老爷的志愿,铁定地限制在只能填两个,考不上就荡掉。几十个几百个志愿不叫志愿,只叫吃豆腐。应以系为一单元,仅在该系的学生中,挑分数高的录取。张三先生第一志愿是ab系,考了第一名一百分,他就考取啦。李四先生在第一志愿的cd系落了第,他就是一千分,也请他家里蹲。不用分数去鼓励投机,第一志愿有权比第七志愿优先。 二曰:文科不必考物理化学,但他的中文必须超过九十分(如果他考英文系,英文也得超过九十分)。理科不必考历史地理,但他的数学之类必须超过九十分。依此类推,学生老爷有权就他的兴趣,单线发展。通才不可多得,而且这种支离破碎,一知半解的通才,不过一罐浆糊。如果说文科学生的物理化学知识也很重要呀,理科学生的历史地理知识也很重要呀,怪啦,啥不重要?结婚生子更重要,难道也要考恋爱学乎哉。 三曰:奖励私人大量创办大专学堂或职业学堂,教育官别再东挑西剔,给人为难。听说现在严格限制文科学堂的设立,咦,官脑果然与民不同,一个没有理工兴趣的小子,便是把所有文科取消,他也难以挤进理科。难道文科学生老爷一多,社会就大乱啦?台湾人口一千七百万,至少应有一百所大专学堂和四百所职业学堂——这数目不供抬杠之用,而是说,必须使新生名额,跟考生名额相差得不太吓人,才能根除联考的病毒,才能使学生老爷脱离框框,正常发展。 事急矣,救救学生老爷,救救国家命脉。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再托人带东西 不再托人带东西 八○年代第五愿是——不再托人带东西。 四世纪晋王朝时,殷洪乔先生当豫章郡(江西省南昌市郡长太守),从京师建康(南京)出发,走马上任——当时却是走船上任。盖小舟过长江而上,穿过鄱阳湖,便到目的地。很多朋友托他带信,大概都是竹报平安的家书,有百余封之多。他阁下一一接受,可是船刚离开京师,还没进入长江,只到了石头(南京北郊),就把那些信件,统统投到水里,念念有词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俺殷洪乔可不给人送书邮。”此公行为恶劣,教人油然而兴把他屁股打得稀烂之感。 想不到二十世纪,柏杨先生出,历史重演。我于五○年代,曾赴日本一游,既然观光上国,难免逢人夸耀,临行的前一天,一个朋友驾临柏府,拍肩膀曰:“老头,我有一点小东西,拜托你带我给在东京念学堂的小犬(小犬,他那宝贝儿子是也,由此称谓,可知他仍是老派人物),你意下如何?”我曰:“那还有问题,拿来拿来,为朋友两肋插刀都干,何况一点小东西乎哉。”他蹦跳而去,当晚,一点小东西送到,竟是各重约二十公斤的两大篓柿饼。按照那时飞机规定,每位乘客的总重量不能超过一百公斤,看情形我势必砍掉两条尊腿,才不致超重。当下也不言语,翌晨出发,拐了个弯,就把它统统投到淡水河里,并效法殷洪乔先生,也念念有词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俺老人家可不给人当冤大头。” ——殷洪乔先生干的那一票,古书上没有提到以后怎么交待,只提到成了佳话,载诸史册。而我干的那一票,却后患无穷唯物主义、近代形而上学唯物主义、现代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小犬”因没有收到柿饼之故,“老犬”打上门来,跟我对骂了两个小时,才悻悻而去,到处宣传我不是人,盖“为人谋而不忠,与朋友交而不信”,比殷洪乔先生还要教入切齿。 这是二十五年前的盛事矣。就在去年(一九七九年),柏杨夫人前往美利坚,既然仍是观光上国,我忍不住又到处乱嚷,结果主顾云集,托带东西,足有七十箱。而且客户如天花散花,有的在旧金山,有的在洛杉矶,有的在西雅图,有的在芝加哥,有的在纽约,有的在华盛顿,有的在达拉斯,更有一位在佛罗里达州的丹巴。尤其教人瞪眼的,一个朋友的女儿嫁到墨西哥,住在赫摩巴洛,赫摩西洛距美国边界足有一千公里,但老娘坚持就在隔壁,她曰:“阿巴桑呀,既然出门,就要散散心呀,我女儿有六个娃儿,你去帮忙带带也好。”于是不但带东西,还多了带娃儿的任务。主顾鸟兽散后,屈指计算,如果一一送妥,马不停蹄,也要一月,机票钱够我老汉吃一辈子矣。而且,实在不能想象,专程丹巴、赫摩西洛一趟,只不过送两年衬衫和二十个皮蛋,客户顶多握手一番,道谢一句,恐怕连顿饭都没得吃的(除非她开恩准许给她带娃儿)。呜呼,万里迢迢,敲门而入,鞠躬而出,枯立街头,不知何处投奔。把朋友置于如此窘境,实在抱歉,万一客户不在,度假去啦,是蹲在门口干等乎?抑原封带回挨骂乎?既无明文规定,就更两难。想前想后,老妻泣曰:“这该如何是好?”如在从前,我就仍是老规矩,淡水河见。现在比较老奸巨猾,不敢再有此念,于是连夜打包,就在台北邮寄。到了今天,总算纸仍包住了火。只是那邮费,着实可观,每一想起,心如刀割。 然而,代为邮寄并不是万灵手段,主顾如果出奇制胜,来个泰山压顶,跑腿的立刻就土崩瓦解。我有一位女学生,在台北某学堂当教习,春节返新加坡省亲,大包小包,全是托带之物,皮箱纸箱,尽都托送之礼。新加坡地方小,挨户传递,固也没啥。然而就在登机之前,她的顶头上司——大概是校长之类,忽然差了一位工友,送到一个用玻璃宝匣装的细瓷观音像,有半人之高,传言曰:“假使没有困难的话,顺便带给某某某。”柏老当时就主张硬塞进行李袋,压碎也好,挤碎也好,反正不是你压你挤的。但女学生不肯,只好像捧一个定时炸弹似的,小心翼翼兼龇牙裂嘴,捧着它飘洋过海。 夫古之时也,交通不便,旅行艰难而且危险,一个人经商在外,或到远地做官(专门东看西看的观光朋友是“太一”(希腊文tohen的意译)或神秘的精神实体。世界,似乎只有徐霞客先生一人),就如石沉大海,是死是活,消息杳然。一直到十九世纪末叶,还是如此。《阅微草堂笔记》上就有一则故事,一个河北省人到两千公里外的云南当省长(知县),该县长得罪了他手下的一名仆人,仆人老爷为了报一箭之仇,就悄悄溜回河北,宣称县长死啦,没钱运柩,他只好回来求救。呜呼,该县长家,本来贫苦,好容易弄到一官半职,势利眼有厚望焉,马屁出笼,他家才算初享温饱,一听恶耗,势利眼一哄而散,不要说运柩啦,连日子都过不下去,悲悲惨惨,不在话下。三年之后,县长老爷高升知府,派专人送银子回家,全家才大喜若狂,势利眼再重新集合(对那仆人狠狠揍了一顿没有,书上没话)。这桩传奇性的悲喜剧,是一个尖锐的例证,说明从前托朋友带东西也好,带封信也好,不但有必要,而接受请托,也是崇高的助人品德。是以殷洪乔先生屁股,理应打得稀烂。 问题是,自从邮政建立,火车汽车,飞机轮船,连穷乡僻壤,都无远弗届。实在想不通,为啥还要托带两篓柿饼和几件花衬衫,柿饼是不腐之物,衣裳更是不坏之体,用海运寄,同样可以到达,却存心要把朋友当作牛马。然而最奇异的,还有带信之举,信又是封口的,万一里面谈的是贩毒、绑票、勒索,或其他要命的政治上的禁忌,一旦“案发”,纵是一百张尊嘴,都分辩不清也。国内航空邮资不过三元,欧美地区航空邮资,不过十二元,并不是沉重的负担,却存心教朋友把筋都跑断。所以柏杨先生虽把柿饼投到淡水河,因理直气壮,屁股可免。至于代他们投邮,更属大慈大悲,还应得奖才对。 事实上,不仅从国内带东西到国外,纵是从国外带东西回国内,灾难同样惨烈。而且也不仅托带东西,还有托买东西,节目更是热闹。跑腿朋友从香港买到后,却在海关没收啦,好吧,怎么交待吧,主顾交给你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你却交给他一张没收单或保管单,恐怕三十年交情,立即废于一旦;幸而过关斩将,呈现到他阁下面前,“哎呀,俺不是声明要翠绿的呀,你怎么买墨绿的呀?俺不是说要三十八寸的呀,你怎么买三十九寸的呀?”面色如铁,痛不欲生。跑腿的只好退钱,如果不退钱,三十年交情也准泡汤。但是,惨不忍睹的还在后面,那就是上海式“闲话一句”型的主顾——“拜托,带瓶巴黎最好的香水,多少钱回来照付。”跑腿的立刻就得成为腰缠万贯的大财主,胆敢故意装穷,说“没有钱”,那就是瞧他不起,天理不容。千辛万苦买了回来,主顾一把抓到手里,“克丽丝汀迪奥,就是它,就是它,有眼光,有眼光。”一看发票,花容失色,喊曰:“你说啥,五千八百元,上个月迷死王带的一瓶,才一千八。”要想维持这份友情,就得倒赔四千,而且还成了登记有案、恶名昭彰的诈欺未遂犯。 现在,观光护照开放,人人都可出国,但这种托带东西,托买东西的传统文化羲”。,仍炽烈如昔,几乎砸到每一位跑腿朋友的头上。拒绝吧,情断义绝,一旦倒毙街头,狗都不理。接受吧,实在力不从心。每到一个地方,光也不敢观,亲也不敢探,一头就撞进百货公司,一面采购,一面心里嘀咕,不知道称不称主顾的心,满不满客户的意,至于送货到府,更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好容易万事已毕,又要赶赴下一站矣。 带点东西也好,买东西也好,送东西也好,本来是丁点小事,但这些丁点小事,却足使跑腿的朋友叫苦连天。这是一种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的私心作崇。朋友的可贵,在于互相帮助,即令不能帮助,也不要平空增加对方的困难。柏老常听有些人叹曰:“当一个中国人,真是太累。”大累不必说啦,仅只带东西买东西小累,就能累死。 我们盼望的是,每个中国人都应有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的教养。珍惜友情,爱护自己所爱的人,除非必要,不再轻易托人带东西买东西,这是一个开端。呜呼,别把自己的面子,建立在困扰别人的行为上,阿门。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认真检讨自己 认真检讨自己 八○年代第六愿是——自己争气,莫一味把别人怨。 春节之前,一位大学堂女教习,想去美国一游,万事具备之后,签证之日,洋大人把所有证件看了又看,又把她打量了又打量,然后发问曰:“你年纪轻轻,又这么漂亮,而且英文说得比我还好,又是研究的尖端科学,又是富婆。好啦,老奶,我问你,你到了美国,为啥还要回来?”女教习一听,像挨了一记闷棍,想不出怎么会冒出来这种奇异之问,愣了半天,答曰:“我一个单身女子,呆在美国干啥?”洋大人曰:“以你的条件,包管一到美国就嫁。”女教习曰:“我未婚夫在台湾呀。”洋大人曰:“你可以解除婚约。”女教习曰:“我在台湾有财产呀。”洋大人曰:“你可以卖掉,把钱汇去。”女教习曰:“我在台湾还有母亲。”洋大人曰:“那更简单,你可以接去。”女教习曰:“我跟学堂的聘书是两年,还有一年满期。”洋大人曰:“中国人的合约不可靠,照样可以一走了之。”女教习曰:“我当然会回来,我爱我的国家,我爱我的祖国。”洋大人曰:“这种口号,我们可听的多啦。除非你能提出使我们信服的非回来不可的理由,我们不能签证。”女教习浑身发抖,狼狈而出。 柏杨夫人也有同样类似的节目,去年(一九七九年)她去签证时——最近柏杨先生一有机会,总是提起她老人家“去美国”和“在美国”,有大学问在焉,一则是故意宣传,以光门楣,(再过些时,我还要一口咬定她跟卡特总统握过手,对过话,在一起吃过烧饼油条),二则发生在她老人家身上的典故也特别多,自容易就地取材——呜呼,女教习所有的条件,柏杨夫人一个也没有,天塌啦也不能在美国安家落户,按说签证时应一帆风顺。可是豆腐里也可挑出骨头,洋大人猝然曰:“阿巴桑,看你肚子奇大,定是要赶到美国生产。”老妻正要跳高,洋大人再一瞧,肚子奇大不过一堆废肉,而且阿巴桑也超过生育年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竟没剖腹检查,就让她过关。 这不过是两个并不突出的例证,突出的例证举起来,更教人吐血。到美国观光,是把中国人的钱花到美国人身上,即令不被当成祖宗也。”,至低也应受到欢迎——即令不被欢迎,多少也应受到尊重。清王朝末年,英国一位作家目睹东南亚华侨的悲惨境遇,曾叹曰:“当一个十九世纪的中国人,真是一种苦难。”想不到二十世纪末叶,在台湾的中国人所遭受到的轻视民羞辱,仍如往昔。洋大人认定了在台湾的中国人都崇洋媚外,都千方百计地想一去不归,都不爱祖国,都以做一个美国人为荣,都希望离开自己的祖国越远越好,这种认定能把人气死又复气活。然而,在气死又复气活之后,我们这样“被认定”的中国小民,似乎应该用冷水浇浇头,仔细地思上一思,想上一想。嗟夫,教洋大人产生这种坚强认定的,谁使为之?孰令致之?难道洋大人天生异禀,从娘胎里便瞧不起中国人,一降生便这般认定乎哉?他们在其他国家为啥不如此,而只在台湾如此?对其他国人为啥不如此,而只对在台湾的中国人如此?咦,“看啥客人,端啥菜碟”,徒气别人端的菜难以下咽,不气自己身无分文,就永远只能陷于气死复气活,气活再气死的恶性循环。柏杨先生有一位女学生,在签证时,洋大人曰:“我们对所有未婚的中国女性,一律拒绝,看你纯洁诚恳,破例一次,请为所有中国人建立一个榜样。”老奶伸脖瞪眼,指天誓日。可是一拿到手,就飞奔来告曰:“老头,大功告成,我一到芝加哥就溜,投奔俺姐。”我苦劝曰:“阿囡呀,为中国人争口气吧,即令不回,也要等到下次,这次务必遵守你的诺言。我还有些碎银子,飞机票由老汉出,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全体中国人。”她看我不但不为她欢喜,反而作圣崽状,大失所望,掉头而去,到了芝加哥,果然屁股生钉。 古人曰:“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女学生一巴掌就把洋大人尊脸上打了五个永难消失的手印,中国人嘴巴再硬,还有啥可说。洋大人知道上过多少当,吃过多少亏,教他们如何再平空信你乎哉。前些时报载,屏东县一位土财主,从美国回来,给他襁褓中的女儿报户口时,掏出美国医院的出生纸,坚持报成美国人来中国侨居。而过气明星李丽华女士,当初就是为了把娃儿生在美国,而远渡重洋,前往观光的。这仅是上报的新闻,没有上报的新闻,更千千万万,洋大人瞎子吃馄钝,心里有数,怎能不那么认定也。 就在去年(一九七九年)三月七日——那一日是钦定的柏杨先生华诞之日,所以记得特别清楚——台北圆山饭店里,就曾观看了一幕山景。该日下午四五时之际,柜台两位小姐在焉,忽然电话铃响,一位接电话后,告另一位曰:“一个客人被倒锁在房间里,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另一位小姐曰:“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答曰:“是中国人。”另一位小姐嗤曰:“中国人不管他,教他等一等,莫名其妙。”柏杨先生一跳而起,要不是朋友拉得紧,一拳下去,我老人家又要坐牢矣。迄今年余,一直担心那位倒楣的中国同胞出来了没有。但仍不断地自怨自艾,拜托菩萨观世音,下辈子转生时,千万使我投生到美利之坚。当时柜台前洋大人如云,又怎能不那么认定也。 最尖锐的山景应到中华航空公司去看,该公司以“中国人乘中国飞机”为号召,然而如果你只是单纯的一个中国小民,而不是大官,你坐华航的飞机浚川。仪封(今河南兰考县)人。官至南京兵部尚书。认为,恐怕就跟坐到火炉上一样,包管浑身发烫,汗出如浆。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飞机,对本国人都特别亲切,照顾备至。只有华航,对洋大人是一副嘴脸,对中国人又是一副嘴脸,以致逼得有些中国人,不得不假装不会中国话,硬说英文。而英文也真灵光,英文一出,笑脸立现,屡试不爽,其效如神。有些不会英文的或坚持讲中国话的不开窍家伙,只好一个个灰头灰脸,不当人子。去年(一九七九)曾被回国参加“国建会”的黄脸皮检举过,检举等于白检举,那是一种根性,不能改也,于是很多中国人宁愿坐别国飞机,以求受到平等的人的待遇。洋大人看到眼里,记在心头,又怎能不那么认定也。 就在昨天,在巴西航空公司当空中小姐的杲元女士返国,小朋友们在台北财神酒店相聚,邀我老人家参加,她提议各人开各人的帐单,为的是替主人省几两银子。侍女板起面孔,喝曰:“你们难道是外国人呀?”我在桌下照杲无女士腿上一踢,她恍然大悟,于是,英文、法文、葡萄牙文、西班牙文,一拥而出,该侍女立刻口服心服,露白牙而退。我悄悄问曰:“阿囡,你说的啥?”她曰:“我说你这个老头真混蛋。”混蛋就混蛋吧,只要能抬高身价唬人就行。她叹曰:“离国一十八载,想不到一点没改。”洋大人观此山景,又怎能不那么认定也。 呜呼,洋大人讥中国人不能守密,中国人大怒,大怒后仍咬耳朵传播小道消息。洋大人讥中国人五分钟热度,中国人大怒,大怒后霎时间忘个净光。洋大人讥中国人脏乱,中国人大怒,大怒后仍随地吐痰扔破烂。洋大人讥中国人不团结,中国人大怒,大怒后仍一盘散沙。洋大人讥中国人不诚实,中国人大怒,大怒后仍诈骗百出。 要别人看得起,就要具备被看得起的条件。要别人尊重,就要有被尊重的表现。只怪别人掩鼻,却不医治自己的口臭,结果只有更增加别人的厌恶。试换一换位置1908年。1909年发表。编入《列宁全集》第14卷。本书系,读者老爷如果是洋大人,你面对如此这般一群,又是如何感想,岂不也会那么认定乎哉。 八○年代开始,中国人应认真地检讨自己,必须自强,才有自尊,必须自尊,才有互尊。而有勇气承认弱点和错误,才能自强。一个健全的大国民风范,要靠自己争气,不靠暴跳如雷。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愿 第七愿 八○年代六愿,已缕陈左右,磕头谢恩一毕,续有六愿,顺序排列。曰:“七愿跟医生使用特特水龙头纸巾;八愿斑马线安如泰山;九愿中国成为真正的礼义之邦;十愿大家都祛除虚骄,不再装葱装蒜;十一愿弄清权利义务,认真做事;十二愿孙淡宁女士的幼稚园,早日开力。 提起眼科医生使用特制水龙头纸巾,读者老爷包管哄堂曰:“屁事,屁事,这也值得你哭求上苍。”柏杨先生想当年也是把它当成屁事的,当成屁事的代价是:“全家都在黑暗里,差点瞎了见阎王。”我老人家的眼疾,三年来东奔西跑,不停地投奔名医,最后才由吴基福先生鉴定:并不是视神经细胞死亡,而不是视神经细胞萎缩——萎缩跟死亡,在年轻人身上,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但在老头身上,不一样就是一样,盖复原能力弱矣微矣无矣。本来也就死心塌地,从一而终,可是,一则吴先生的诊所远在高雄,他又经常仆仆风尘到国外开会,登门不易,二则他一直拒收银子,使我有时候天良发现,就睡不着觉。 不久之前,报上有一篇感谢眼科医师徐坐古先生的启事文章,说得头头是道,朋友就要我前往。我原不肯去的,朋友怒曰:“去一趟也剥不了你的皮,不妨死马当活马医呀。”遂把我这个死马,牵到徐先生的私人诊所。徐先生用电动显微镜一瞧,曰:“沙眼罢啦,磨磨就好。”而我的尊眼,也确实有干涩之情,他宣称磨十次就可痊愈,则一星期两次,不过一个半月,就可眼明如镜。既有厚望,就欣然挨磨,那天倒平安而入,平安而出。可是第二次,老妻柏杨夫人暨老友吴宝瑜女士,以为柏老学贯中西,选的医生,岂会有错,乃追随我老人家左右,连袂而往。好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翌日下午三时左右,我的尊眼忽然暴肿,柏杨夫人的尊眼也开始模糊。当晚再去求医,徐坐古先生诊断是急性结膜炎,曰:“这没啥,给你洗一洗,再点一点药,明天就好啦。”医生的话,就是上帝的话,欢喜而归,可是到了“明天”,双目已肿得看不见矣。正懊恼间,吴宝瑜女士的女儿打电话来,吞吞吐吐曰:“老头,俺娘教我问你,你的眼睛有没有啥?”当然有啥,哎呀不好,立刻恍然大悟,果然吴女士的尊眼也是翌日下午三时左右发作,她以为只有她一个碰上,已向公保医院徐坐古先生门诊挂号——徐坐古先生也是公保医院的眼科医生师(天保佑公保的眼疾朋友)。当天,两个急性结膜炎的家伙,被人扶着,一齐前往。想不到徐坐古先生的心情比我们轻松多啦,又是一阵冲洗,给了吴女士两支药膏和几粒消炎片。问他我们怎么同罹奇疾,他叹曰:“没啥特别,偶尔碰在一起,偶尔碰在一起。”吴女士急曰:“我明天还要去为朋友的儿子婚礼证婚,怎么办呀?”徐坐古先生曰:“包管你明天就好。”呜呼,他明知道急性结膜炎非十天或两个星期才能痊愈,却瞪眼撒谎。 接着,就在当夜,柏杨夫人急转直下,双眼肿得比两个核桃都大,而且眼球和全身骨头都刺刺作痛。心里发慌理有“必然真理”和“偶然真理”两种。主要著作有《人类,天刚亮就再赶到徐坐古先生的私人诊所,求他急诊。他的态度好像“草船借箭”上的诸葛亮先生,态度安闲,从容不迫,认为这有啥大惊小怪的,教我们回去热敷,几次就好啦,从头到尾,没有一句道歉的话。我曰:“你这里消毒有问题吧?”他曰:“我这里消毒是最标准的。”咦,三个病号同时在他那里诊治,又同时发作,不是他那里传染的,难道是巷口香烟摊传染的?嘴巴既如此奇硬,必有凶猛后台,此地不久良留。就扶着老妻,踉跄后退。他曰:“我们医生就是处处帮病人的忙,你看天这么早,我还不是赶来给你们看病?”走到门外,我才回嘴,号曰:“你这么早赶来不是帮忙,而是赎罪,我们老俩口现在就去法院按铃申告,跟你拼啦。”他看我这个瞎子不像是善良之辈,急追到街心,安抚曰:“好吧,再给你一支药膏,点点就好。”当时救眼心切,急于另投高明,只好把药膏接下,接下后才发现该药膏就是公保用的那一种。 可是刚回到我的官邸,左腿忽然爆发奇痛,不是骨头痛,而是肌肉痛,最可惊的是,坐着不痛,躺着不痛,站起来或每迈一步,里面就像堆着一团炭火,痛得我哎哟连天。于是三个瞎子——其中一个瞎子还兼瘸子——相搀相扶,摸索投医,路人侧目,蔚为奇观。前天我去台大医院投奔神经科医师陈荣基先生时,正遇到一个仇家,看我衣服褴褛,躬腰驼背地抱着腿,一面哎哟一面瞎跳,冷笑曰:“老头,你原来在苦练丐帮的梅花桩武功呀,就凭你,练好了也没有用。”不由涕泪齐下,不知道是气哭的,还是痛哭的也,哀哉。陈荣基先生诊断的结果,认为有极大的可能性是急性结膜性引起肌肉神经炎,过去有过这种病例,否则不至于光临得如此之快,也不至表现得如此之怪。而且,如果乱去碰它,诸如在上面打针之类,还可能变成终生麻痹。呜呼,害眼疾竟害大腿上,柏杨先生可算是天纵奇才也。 现在的情形是,在眼科医师文良彦先生照顾下,三大瞎子的眼肿渐消,只红未退,他教我们不可用热敷(跟徐坐古先生的办法恰恰相反),实在难忍时,可用冷敷。结膜炎是一种滤过性病毒(另一性质的倒立电灯泡),有它的痊愈历程,心急也没有用,另给一种药膏,每小时点用一次。所以我的尊腿虽然仍不能蠢动,但趴在桌上填格纸,勉强可以凑和。 柏杨先生写了这么多,不是在报告苦情,打算请领冬令救济,而是在报告为啥平空弄出这种苦情,根源都在医生老爷的消毒太差。当徐坐古先生为我磨沙眼的时候超出一切可能经验之上,不为人的认识能力所能及的,如上,我就发现他诊所水龙头是用手开关的,面盆架墙上,还挂着一条毛巾,他洗手消毒之后,就在上面擦,好像厨房烧菜的主妇老奶,洗了油手之后顺便就在上面擦一样。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不敢言也,盖囚犯在法官之前,病人在医生之前,先天地就低了三截,你如果说出外行话,他的气焰就高过了天,想捣乱呀,后患无穷。你如果说出内行的话,那就更糟——你懂的可真不少呀,栽到俺手里还胆敢折腾。哼。这一哼,后患同样无穷。柏杨先生经事多矣,这窍门最熟悉不过,所以三缄其口,想不到三缄其口的结果,仍逃不掉另一种形式的后患无穷,比不三缄其口还要厉害。 堂堂世界,朗朗乾坤,因医生消毒不善而传染的疾病,比比皆是,而尤以眼科的急性结膜炎最烈,多少人白着眼眼进去,红着眼睛出来。如果不是柏杨先生三人有志一同的奇景,不要说红着眼睛出来,就是瞎着眼睛出来,也有口难言。台北天津街那家最最著名的眼科诊科,都是用手动水龙头和棉质的毛巾。我的学生陈丽真女士的母亲在该诊所开刀了白内障之后,立刻就隆重地感染上急性结膜炎,躺床半月。想一想吧,用满染病毒的手去扭开自来水龙头,冲洗之后,再用该手去关水龙头,龙头上的病毒岂不原封不动地再衣锦荣归?接着往毛巾上一擦——有些医生索性往裤腿上一擦——龙头和该毛巾遂成了聚宝盒,要啥病毒有啥病毒,要啥细菌有啥细菌。文良彦先生的诊疗室,水龙头设在盆下,是用腿控制开关的。双手冲洗之后,撕一纸巾,用毕一仍了之。这种情形,自不会闯出杀手。而且这种设备——腿开关代替手开关,纸巾代替毛巾,固花不了多少钱,而竟有人偏偏维持古老传统,是无知乎,是视病人如刍狗乎?如果是无知,政府有权教他关门,如果视病人如刍狗,吃定啦,小民就应跟他缠斗到底,使他难以下咽。 暂时的对策是,奉劝各位眼疾朋友,当你投奔眼科医生求治时,如果发现该医生仍是用的手开关龙头,仍是用的毛巾,奉劝你掉头就跑,千万别效法柏杨先生,弄得如此窝囊下场。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交通混乱大国 交通混乱大国 八○年代第八愿——斑马线安如泰山。 去年(一九七九)十月间,台北西门町闹区,曾出现一幕使人击节赞赏的镜头:一对由香港回国参加庆典的母女,被困在斑马线上,像被困在台风眼里一样,望着四面八方汽车滚滚,既没有本领杀出重围,只好抖成一团,抱头痛哭。呜呼,她们最大的错误,是把台湾当成了香港,香港的斑马线是行人优先的安全地带,却不知台湾的斑马线,另有妙用,似乎是专门为一些白痴设下的陷井。最近剪贴六○年代的报纸,就看到一则两位护士小姐在斑马线上被压死的新闻。一时官嘴乱张,其声如雷,保证非改进不可。于是不久,吾友唐明道先生,就在新竹任教的清华大学堂门口的斑马线上,如法炮制,死在卡车轮下。官嘴再度乱张,其声再度如雷,同样保证非改进不可。而就在去年(一九七九),三重市格致中学堂女学生洪淑贞,起而破坏官嘴威信,也在斑马线上丧生。接着台北中学堂学生孔祥辉,被诱上斑马线惨死在巨轮之下,官嘴又要乱张,又要再来一个其声如雷之际,板桥国民小学堂工友吕福先生,跟唐明道先生同一命运,在校门口的斑马线上,也被撞得隆重崩殂。 看到一连串斑马线的伟大成就,对于身陷斑马大阵中的那对抱头痛哭的母女,不禁担心。那一天有没有发生“一次车祸,两条人命”,报上没有报导,大概二位前生积德,终逃大难。看起来外国的斑马线月亮,却是比中国斑马线月亮圆,凡是一口咬定中国斑马线月亮圆的朋友,在通过斑马线的时候,千万别心惊肉跳。呜呼,台湾的斑马线等于聋子的耳朵,早已有口皆碑,宏扬世界。而司机老爷的豪情万丈,也属奇观。有两位洋大人坐计程车,一路上翻江倒海,把他们吓得牙齿咯咯作响,司机老爷瞪眼曰:“有啥可怕的,包管平安无事,台湾司机,都是第一流的。”洋大人战战兢兢曰:“然则,第二流的何在?”司机老爷曰:“第二流的早都撞死光啦。” 在这种定义下,台湾司机不但是第一流的,而且台湾也成为司机的乐园。一位英国朋友有次表示他最喜欢台湾的交通秩序,这倒是天下奇闻,问他理由属山西绛县)人。官至尚书左仆射。患时俗放荡,儒术冷落,他曰:“在英国开车,必须靠左边走,在美国开车,必须靠右边走,把人拘束得动则得咎。只有在台湾开车,靠哪边走都行,左右逢源,好不快活。”我一听这小子语带讽刺,卷起袖子,就要动粗,他曰:“老头,不要耍赖,你前年被撞,那辆车子是靠哪边走的?”一下子堵住尊嘴。一九七八年我老人家在台北北新路上,就是被靠左飞驰的家伙,干了一记,若没有太白金星暗中呵护,当时就脑震荡矣。然而,一直到今天,北新路上风光依旧,汽车机车脚踏车,照样左右开弓,想靠哪边走,就靠哪边走。根据柏老对官场的了解,必须等到撞倒一个大亨之辈,这种景观才有改变的可能,否则的话,恐怕要永垂不朽。 台北市长李登辉先生,曾于今年(一九八○)一月二十二日起,以雷霆万钧之力,整顿交通,一霎时警察云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倒也立竿见影。最见影的地方是斑马线,心胆俱裂的行人,忽然发现汽车老爷竟然叽的一声停下来,而请他先行通过,那真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从来没有的场面,受宠若惊之余,随之感激涕零。然而,两个星期一过,警察不见,一切又恢复草昧时代的原状,回首那一段短短的美好日子,恍如一场甜蜜的梦。 史书上常有一句话曰:“此非人力,乃天意也。”看起来我们之成为交通混乱大国,大概是上天五百年前就注定了的,要想改善,只有求告玉皇大帝手下留情矣。盖交通混乱问题像一座庞大冰山,斑马线不过露出水面的一个小角,如果钻到水面下瞧,准魂飞魄散。 司机老爷的训练,是冰山最最下面底层的一部分。台湾在这方面的努力,首先奠定了交通大乱的基础。盖驾驶训练,跟古代的科举,今代的恶补知行指知与行的关系。知指认识、知识或道德观念,行,一模一样,目的只在应付考试,不在实用。所以只都学生“上坡起步”、“倒车入库”、“路边停车”,凡考的都教,不考的都不教,于是,驾驶执照虽然到手,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敢上路,上路的朋友,全凭胆大包天。有一次,一位考取驾驶执照不久的老奶,以请吃小馆作诱惑,要我陪她兜风。既有吃的,当然就范,可是每逢遇到转变,她就叫曰:“老头,替我看看右边有没有来车。”几次之后,我曰:“这种事怎么总是烦我?”她曰:“教你坐在旁边,就是要你代我看看的呀。”我曰:“你为啥不看照后镜。”她一愣曰:“啥叫照后镜?”呜呼,她阁下连照后镜都不知道,却在马路上乱跑。她看我如铜铃,不禁哭丧着脸曰:“没人教我啥是照后镜呀。” 司机老爷大部分开车的知识和技能,几乎是闯天下闯出来的。闯得好,闯出万儿,成了第一流司机。闯得不好,就用不着说啦。壮哉,连身家性命的照后镜都不知道,斑马线更置之度外矣。而且知道啦也没有用,有些车子见了斑马线,倒是停上一停,让行人先走的,可是如果其他车子不停,仅一部车子停,等于白停。有些家伙像奔丧似的飞驰而过,还要照你吐一口痰,意思是:“他妈的,你可文明呀。” 目中无斑马线,当然也没有黄线。台北停车问题,已到了严重阶段。记得六○年代时,美国对大学生作一个调查,问他们最烦恼的事是啥,结果停车问题占第一位。我老人家当时就一百个想不通,一直到八○年代,才算想通。盖六○年代时,台北汽车不多,想停哪里就停哪里(当然,想停到平交道上可不行)。如今汽车多如蚂蚁,想停到哪里就偏停不到哪里,能停到黄线上还算三生有幸,有时候想找个黄线停都找不到,早已客满啦。台北市政府曾发出恐吓,谁要再停到黄线上,就要把它拖到六个水门。结果五分钟热度一过,黄线的权威仍然泡汤。事实上,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黄线可以取消。而且,有些地方不过是霸王线,像有些大衙门,包括有些大店铺——如银行、公司之类,或仗着热诚在,或仗着财粗,索性把门前的国有土地,收归私有,画上黄线,即令空着,小民的车也不能停。看情形将来终有一天,为了停车的争执,要头破血出。 仍是一个古老的建议,维持交通秩序,唯一的途径是重罚——当然是公平合理是的重罚。决不能诉诸公德心,只有诉诸重罚。除了重罚,纵是观音菩萨加李铁拐先生下凡服了德谟克利特学说中的一些缺陷,使原子论学说更加完善。,都没办法。这是法治的基本精神。可是一谈“法治”,儒家系统的“礼法”就蠢蠢而动。台北某报的“短评”老爷,就是一例,他曰:“处罚的吓阻作用,仅能收效于一时,却不能维持长久。必须培养驾驶人的礼让风度,才是整顿交通的根本之道。”呜呼,有此一念,台湾的交通就铁定非大乱到底不可。“礼治”数千年矣,已把中国搞成今天这种样子,再抛弃法治,而礼治下去,中国人无噍类矣。盖恰恰相反,礼让不能持久,必须重罚,才是根本之道。没有“罚”的支持,“礼”就不能生根。吾友虞和芳女士在德国,一天晚上开车,看看左右没人,就闯了红灯,结果被附近的德国佬从窗帘缝中发现,告了一状,罚得她泪流满面,她曰:“并不是洋大人都知礼守法,实在是罚怕啦。”一个朋友在美国就有过一桩精彩艳遇,他阁下以台湾第一流司机的雄姿,在马路上左穿右插,如入无人之境。想不到一个洋大人尾追数十里,直追到家门口,用手枪指其胸脯曰:“我以后再发现你还不守交通秩序,就教你四脚朝天。”吓得他以后开车,比孙子还乖。咦,只有在阻吓之下,才产生自我约束的力量。靠礼让,不过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一个国家的交通秩序,是一个国家的容貌。这个国家是不是健康茁壮,从它的容貌上可获得最重要的印象。我们并不为了做给洋大人看才去改进,但对镜自照,看见青筋暴胀,疮脓交加,难道不心如火焚乎哉。 小民听到的空话多啦,在八○年代,我们盼望行动。呜呼,用权力整顿交通,易如反掌,只看有没有智慧,有没有能力,反这一掌。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到底是什么邦 到底是什么邦 八○年代第九愿是——愿中国成为真正的礼义之邦。 愿中国成为真正的礼义之邦,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一位朋友吹胡子曰:“依你的意思,中国现在是冒牌的礼义之邦啦。”柏杨先生曰:“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中国现在还没有资格当冒牌的礼义之邦,而简直是原始的蛮荒之邦。”一言未了,我顺手就把小板凳塞到他屁股底下,他才算没有昏倒在地,只坐下来发喘。我想,发喘的爱国之士,一定层出不穷,这就空口无凭,必须请贵阁下不要用情绪作直觉的判断,让我老人家先领你参观参观。 第一个节目 请参观婚礼 结婚是人生一件大事,即令离婚次数最多的电影明星,也都认为结婚是人生一件大事,否则既离之矣,何必再结之乎哉?盖在生命历程中,结婚乃一项跃进与突破,一男一女离开了所习惯的固有环境,跳到另一只船组成以彼此为中心的家,共同掌舵,驶入陌生而使人兴奋的海洋。这是多么重要的改变,所以,无论中国古老的传统,或西洋移植进来的宗教仪式,都是庄严的,在庄严和欢乐中充满了对这种改变的祝福。不要说古老的啦,纵在四○年代,乡间婚礼,一直都十分隆重,新郎要亲自去新娘家迎娶,或坐轿或坐车,回到新郎家后,一拜天地,感谢上苍的安排匹配,二拜高堂,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三拜——拜天地、拜父母、新娘新郎互拜——之后,这时才正式成为夫妇。西洋的老爹或老哥的手臂,徐徐而出,也就在圣坛之前,父亲把女儿,哥哥把妹妹,交给新郎,再由牧师或神甫,以上帝天主的名,宣布他们结为一体。 然而,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大概是君主政体根绝后不久吧,既嫌磕头太旧式,又嫌教堂太洋派,就发明了四不像,也就是迄今仍在奉行的“文明结婚”。婚礼遂不成为婚礼,而成了闹剧。礼堂也不成为礼堂,而成了叭蜡庙。贵阁下听过京戏乎,“叭蜡庙,好热闹,也有老来也有少,也有二八女多娇。”贺客很少祝福的心声,差不多都是前来逛庙会的。有些更东奔西跑,找朋觅友,眼目中根本没有婚礼,只有社交。盖大家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却往往两年三年四五年,不见一面,只好把结婚礼堂,当作酒楼茶馆。于是,叽叽喳喳,人声沸腾,约典礼后打八圈麻将者有之,约改天再聚聚者有之,至于叙叙离情,打听打听消息,感慨感慨年华老去,骂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更属平常。证婚人在台上满腹经纶,声嘶力竭,全世界没有人听得见,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而介绍人者,往往是旱地拔葱,平空拔出来的,固不知新娘姓啥,也不知他所担任工作的神圣性,偶尔还扮演一下打诨角色,把闹洞房的一套端出,当着家人亲属的面,满口下流黄话,猥亵的程度,使美国《花花公子》的编辑老爷听啦,都得向派出所报案。老丑小丑,碰碰挤挤,说它是菜市场,还算积德,乃是亲胡蒙羞,上苍垂泪之场也。 第二个节目 请参观丧礼 死亡比结婚,更是人生一件大事。一个人可能结很多次婚,却只能死一次亡,那是生命的终结,永远的终结,抛下他一生辛辛苦苦奋斗的成果和至爱的亲眷,撒手归西。殡仪馆是他旅途的最后一站,过此一站,便永远停留坟墓中矣。丧礼的气氛,不仅庄严,更无限悲伤。古人“吊者大悦”,只是“悦”丧葬的仪式合礼,并不是高兴他死得好,死得妙。然而,现在流行的丧礼上,经常出现一种现象,吊客一进门,先到灵前鞠躬致祭,家属在灵旁跪地叩头,悲痛时还有哭声,尤其是母老子幼的孤儿寡妇,哭声更断人肠。可是,该家伙一扭身,家属哭声还没有停止,他就一个箭步,跳到另一个家伙跟前,大喜曰:“哎呀,柏老,好久不见啦,看你面团团若富家翁,把老朋友都忘啦。”柏杨先生也大喜曰:“我正在找你哩,总是他妈的一些红白帖子缠昏了头,走,咱们找地方摆摆龙门阵。”走到门口,迎面又来一物,两个冷血动物立刻撅屁股曰:“部长大人呀,你老人家安好?”部长大人则点头含笑,握手而进,两个冷血动物顾不得走啦,正在尾追陪笑,其他吊客已一哄而上,礼堂也成了社交俱乐部矣。其实,即令没有此一物驾临,丧礼也是婚礼的翻版,吊客们很少怀着悲伤悼念的心情,差不多也都是前来逛庙会的。于是,结婚礼堂的镜头,在殡仪馆中,重播一遍:叽叽喳喳,人声沸腾,约典礼后打八圈麻将者有之,约改天再聚聚者有之,至于叙叙离情,打听打听消息,感慨感慨年华老去,骂骂张三要四王二麻子,更属平常。孤儿寡妇在灵旁顿首痛哭,声嘶力竭,全世界没有人听得见,连他们自己都听不见。事实上,殡仪馆既成了社交场所,自然呼朋引类。而呼朋上类,自然他乡遇故知,自然笑容可掬。洋大人尝抨击中国人麻木冷酷,恼羞成怒之余,也只好发喘。呜呼,殡仪馆之地,孤儿寡妇伤心之地,上苍痛心之地也。 第三个节目 请参观餐馆 餐馆是中国礼义最茂盛之处,也可以说,所有礼义的精华,全部集中在餐馆的“二战”之役。盖餐馆和婚礼丧礼,大不相同。婚礼不过脸厚心黑,把闹洞房引进礼堂。丧礼则人在人情在,既不能得到回报,也就不必悲恸欲绝。只有餐馆,大多数不过势利之交或酒肉朋友。而越是势力之交或酒肉朋友,礼义也就越威不可挡。首先呈现的是“避位之战”,有资格坐首席的家伙,他就是主客,大都属于年高德勋,或位尊多金之辈。好像首席上埋伏着一条毒蛇,该家伙发誓不肯往上坐,于是其他各色人等,包括主人在内,群起而推之,群起而拖之,群起而高声吆喝之。该家伙口吐白沫,抵死不从。有些人眼明手快,还来一个“先下臀为强”,一屁股坐定,呐喊曰:“这就是首席啦。”该家伙于是被搞得大败之后,只好委屈万状坐上去。等到首席坐稳,次席三席四席,每一席次,都要杀声震天,闹上十数分钟或数十分钟,才能尘埃落定。席间你敬酒,我敬菜,又是一番混战,能把人累死,这且不表。表的是曲终人散,第二役爆发,那就是“避门大战”,大家像企鹅一样,拥在门口,好像门槛之外,就是深不可测的陷井,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跌下去喂狼。于是,你不肯先走,他也不肯先走,坐首席的家伙,这次拿定主意,纵被分尸,也不前进一步。又是一阵杀声震天,该家伙终于在挣扎中,被轰了出来(如果是进门,则是被轰了进去),年老色衰之徒,立脚不住,还可能被轰得尊嘴啃地。 上面不过是荦荦大者,还有其他节目,无不怵目惊心。好比,贵阁下去百货公司买件衬衫吧,公共汽车站排队,就会首当其冲。呜呼,一个国家是不是礼义之邦,在排队上可一目了然。而台湾公共汽车站的排队,到今天都有异于外夷,盖外夷是排成一条线的,只中国同胞挤成一大堆。车子还没停住,群雄立刻就人海战术,一拥而上,挤得大人跳,小孩叫。贵阁下如果认为这里真是礼义之邦,循规守矩,恐怕一辈子不但上不了车,还要被封为白痴。假使你勃然大怒,不坐车啦,安步当车,那么,转弯抹角时,问问路试试。好容易找到百货公司,女店员一个比一个火眼金睛,你本要买十六寸领口的,她们就有本领把十三寸的卖给你,胆敢拒绝,晚娘脸立刻出笼。假如你胆大如斗,第二天去退货,火眼金睛马上变成青面獠牙,你能活着逃出,算你三生有幸。 嗟夫,太多的中国人,满身都是倒刺,肚子里全是仇情敌意。爱国之士最喜欢自诩中国是礼义之邦。我想仅看纸上作业,古书上说的多啦,中国固是礼义之邦。但在行为上,我们的礼义却停顿或倒退在一片蛮荒阶段。如果不能实践礼义,再写三千万本书,再写三千万文章,蛮荒仍是蛮荒。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恐龙型人物 恐龙型人物 八○年代第十愿是——愿大家祛除虚骄,不再装葱装蒜。 吾友赵宁先生,在他的专栏中,指出大多数中国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影子里,明明是一只小猫的,一看影子那么庞大,就自以为是只老虎。呜呼,赵宁先生诚目光如炬,不过,柏老得补充补充。盖自以为是只老虎,呜呼,那还是日正的影子,如果是日落西山的影子,则不仅仅自以为是只老虎,因为斜照的影子更加庞大,他简直学自以为是头恐龙,一个喷嚏,地球都会震动哩。这种恐龙型人物,满坑满谷,马路上、商场上、衙门里,以及每一个行业的每一个角落,都会碰到。重则碰得你命丧黄泉,轻则碰得你膀胱发紧,小便频仍。 十二年之前,台北上演一部好莱坞电影(片名已忘之矣,好像是《圣怀》,不敢确定),最精彩的一段是江湖郎中表演空中飞人。他阁下本来有一套精密设计的装备,那是一对结实的轻金属翅膀,绑在两臂上,就可跟鸟一样满天乱飞。可是当他一上台面,面对着皇帝老爷的隆重介绍和黑压压一片群众的欢呼,就忽然尾大起来,翅膀也不要啦,一直奔向楼梯,往塔上爬去,害得他那美丽妻子,在后面苦苦地追赶哀号,告诉他没有翅膀不行。江湖郎中不但不听,反而认为连自己老婆都唱反调,都拆自己的台,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暴跳如雷,用脚猛踹娇妻攀登而上的玉手,几乎把她踹下跌死。但她仍尾追不舍,一直到了尽头,江湖郎中把盖子一盖,娇妻只好掩面痛哭。接着是江湖郎中高立塔顶,群众的狂热使山摇地动,他的信心更加火烧,张开双臂,仰面向天,朗声誓言:“没有翅膀,照样可以飞。”于是,姿势优美,凌空而下,只听“扑通”一声,跌成肉酱。——跌成肉酱的后果是祸延娇妻,上自皇帝,下至观众,一致认为受了欺骗愚弄,这种跳塔自杀的节目,人人都会,有啥可看的。他们鼓噪起来,眼看就要暴动,皇帝老爷不得不下令要江湖郎中的妻子继续去飞。她当然不会飞,但在枪尖围逼下,只好含泪爬上楼梯,为她丈夫的虚骄,她付出一团肉酱的代价。 这是历史故事啦,现实的场面是,今年(一九八○)二月,中华航空公司一架飞机,在马尼拉降落时吴虞文录近代吴虞著。分上下卷。批判孔子思想及儒家,机长吴黉先生,就有这种膨胀镜头。闻见思先生在台北《中央日报》上说他“艺不高而胆大”,恐怕达过于客观,盖在主观上,他已到了江湖郎中阶段,认为没有翅膀,跟有翅膀没有分别,只要信心坚定,就是武功高强。他早已发现降落的高度不对劲,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重来一次,反而收回油门,放下襟翼和起落架,更使用减速板,使飞机下降得更快。等到接近跑道尾巴时,下降的趋势更勇不可挡,鼻轮和两个主轮,三点式同时重重落地。一声响亮,刹那间翅膀折断,引擎脱落,大火冲天,飞机化成灰烬。四位最倒楣的乘客烧死,三十九位次倒楣的乘客受到轻重之伤。 ——吴黉先生一个人虚骄,四十余人罹难。比起江湖郎中只不过夫妻二人断送残生,似乎更价值连城。 就在吴黉先生表演一手之后的次月(三月),司机老爷许万枝先生,也有表演。他开的是游览车,满载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堂的学生,作毕业旅行。行驶途中,车掌小姐照例介绍她自己和司机,当介绍许万枝先生时,称赞他是最好的司机。许公龙心大悦,而且为了表示他确实与众不同,就在危险万状的山路上,放下方向盘,举起双手,向大家抱拳,一方面答谢服务小姐的推荐,一方面向大家展示他优美的驾驶技术,已到了神奇入化之境,虽不用方向盘,照样可以开得四平八稳。当他抱拳的刹那,全车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有的更喊出声音。但许公神色自若,并且对那些喊出声音的胆小鬼,嗤之以鼻(有不有像江湖郎中踹娇妻那样踹了乘客几脚,报上没有记载,不便瞎猜),盖那太伤他的自尊心啦。于是,到了梨山附近,左撞右撞,终于把车子撞到万丈深渊,十七位大学生死亡。 ——无论如何,许万枝先生仍是第二流的司机。他跟吴黉先生不同,吴黉先生的虚骄,只断送别人的生命。而许万枝先生的虚骄,却用自己的生命殉葬义”,是无产阶级革命特别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和策略。同,他也死啦。 上面几件壮举,柏杨先生都没有亲自参加,只有一件事,我却是荣膺男主角的。那就是,我老人家请吴基福先生诊治眼疾归初的几个月,每天都需要静脉注射。我既不好意思每天往返八百人里去高雄打针,只好把针剂带回台北,在柏府附近找到一家私人诊所,每天前往挨戳。该诊所的那位女护士,秀色可餐,被秀色可餐捉住手臂乱搞,本也心甘情愿,可是她阁下跟许万枝先生的功夫一样,同是天下高手,许先生可以不用方向盘开车,护士小姐则可以不用眼睛注射。她总是一面注射,一面跟她的男同伴猛聊,聊到得意之处,还咭咭呱呱,笑得前仰后合。我恳求曰:“老奶,请你看着点,这可不是耍的呀。”她的玉容就像挂着帘子似的,刷的一声拉下来曰:“这有啥好紧张的,闭着眼睛都能注射。”忽然一阵剧痛,我就哎哟,她曰:“我打针打了整整十年,从没有出过错,你这个老头,怎么还像孩子这么难侍侯。”回到家里,左臂一片铁青。第二天再去,指给她看,她曰:“没啥,没啥,用热毛巾一敷就好啦。”只好换打右臂,回到家里,这不争气的右臂也跟着一片铁青。一个月下来,她谈笑风生不辍,而我老人家的两条胳膊几乎成了两根木炭。 ——一个女孩子的虚骄,柏杨先生就得为她赎罪。幸亏我注射的不是含有剧毒的六○六,如果是六○六,当场就在她玉足前满地打滚矣。 呜呼,恐龙型人物最大的特征是生活在日落西山斜下的影子里。眼看太阳就要没啦,但他却觉得一开始都是永恒的,一个人只要驾了一阵飞机,就自以为双手凌空主贵族的统治。其著作已散失,仅在亚里士多德等人的著作,仍能转弯抹角,只要当了几年护士,就自以为可以闭着眼睛就找到静脉血管。 于是个人只要发了一点小财,他就觉得神通广大,所有的人都得向他朝拜。手里稍微有点权,他就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教对方领教领教他手里的玩艺。只要出了两本书,他就成了文豪,全世界都得向他欢呼。只要当上一个主管,不管是二三流的或七八流的,他的能耐就跟着高涨,职位比他低的家伙,都成了猪八戒的脊梁——无能之辈。只要弄到一个学位,不管是青蛙妈死脱,或跳蚤打狗脱,他就以为连同性恋都是权威。只要会说几句英文,如果不在谈话中夹出几个字,屁眼都能惩出黑烟。只要认几个洋大人,那就更不得了啦,更得随时随地亮出招牌。 ——至于柏杨先生,自从巷口摆地摊的有一天看我教敝孙女唱:“月奶奶,明光光,打开后门洗衣赏。”赞扬我是伟大的声乐家之后,我就觉得台湾这个小岛简直容我不下,每天早上都把铺盖卷好,准备出洋去当贝多芬的教习(我最近就要写一大文,揭发贝多芬《田园》交响乐十大谬误,读者老爷拭目以待可也)。 中国有五千年悠久的历史和庞大的国土,中国人理应见多识广,充满深厚的气度和胸襟,却有这么多恐龙型人物,在影子里晃来晃去太极到地球,由生元到生命,由生物到人类。主张“知难行,好像参加恐龙竞技大会,各显各的神通。跟我们深厚的文化背景,如此地相悖,实在教人越想越糊涂。沾沾自喜和浮夸肤浅,只有使一个人陶醉在自己的影子里,惹人生厌生畏,自己却再不能吸收任何新的东西,再没有长进矣。大多数人都如此,中国殆矣。 至少是近百年来的事,中国人走两个极端,不是沮丧自卑,就是盲目自傲,而很少能有自尊。呜呼,跳出影子,别当恐龙啦,祛除虚骄,应是中国人的第一要务。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现代化的基本精神 现代化的基本精神 八○年代第十一愿是——愿中国人认真。 就在今年(一九八○)三月份,报上刊出两则新闻,恭抄于后: 永和讯:老汉执著,为了四元的差距,不惜多花一百倍的钱,硬要证明计程车跑表不准,提出诈欺告诉。五十七岁的男子吴增忠定“自然界”中的事物的存在,而只是指出自然界事物的规,日前自汐止镇长安派出所,搭乘一辆○四——三一五三号,日发车行,车陈誉奇驾驶的计程车,返回永和。至永和戏院门前下车,见车表跳了一九六元,加上过桥费共为二○一元。吴某见状,即表示跑表有问题,而陈司机坚持自己的跑表标准。为了证实谁是谁非,吴君子是要陈君将车停妥,两人又叫一辆○四——七五四九号计程车,直驶汐止长安派出所。然后重新计表,循当初路线,重返永和戏院,结果跳表为一九二元。与陈司机差四元,也就是少跳了一次。吴君为了四元差距,不惜花了四百多元车资,加以证明,然后告陈司机欺诈。陈司机向警方表示,他的车是二千二百西西,又是跑胎,与一般一千二百西西不同,况且一路上曾超车多次,路程自然会稍多。而且最后一次跳表,是刚要停时跳的。警方认为诈欺证据,似有不足。 板桥讯:一桩小小的违章建案,因为检举人锲而不舍,于八年间,一共检举了四十次以上,致案情不断升高。除承办员被处分外,连同附近的违建,亦可能被县府拆除。本案检举人刘黄歆歆,于七三年间,向台北县政府检举新店文化路三十一巷九弄二号楼住民钟君,利用法定空地,私自增加客厅、厨房、储藏室等违章建筑,请台北县政府依法取缔。但台北县政府并未积极处理。七七年开始,刘黄歆歆转向台湾省政府检举,而且将台北县政府及新店镇公所经办人员,也牵扯进去,指该违建能够领到镇公所的杂项执照,及其后面建筑物非法扩大建筑基地,系有关人员枉法包庇的结果。台北县政府调查:钟君的房屋,系与附近十幢四十户公寓共同使用一张建筑执照,于七○年兴建,七一年完工,其中有一部分未按照核准配置图样施工。台北县政府发给使用执照,显然不合规定。另钟君违建,新店镇公所发给杂项执照,亦与规定不符。因之责令新店镇公所吊销钟君违建执照,及追究承办人员责任,并通知新店镇公所及新店警察分局依法查报。至于未按图施工部分,因时逾十年,对当时法令,已无法重查,暂免追究(柏者忍不住插嘴,这鬼话说得幼稚,十年前的法令,向档案夹子里一探头便知,怎么会“无法”手哉,明明鼓励有钱大爷,只要瞒得久,拖得长,违法就成为合法矣)。由于台北县政府处理得太慢,处理的结果又不能满意,刘黄歆歆乃不断地向台湾省政府检举,共检举四十次以上。台湾省政府最后的指示是:有关违建部分,应依法处理。未按图施工部分,应由台北县政府依发照当时有关法令径行处理。刘黄歆歆在检举书中强调,她不断检举本案,是为了端正政风。台北县政府将来的措施,是否可以使她满意,不再检举,犹在未定之天。 前一则新闻刊出后,报上就有正人君子写文,讥讽吴增忠先生“小题大作”、“庸人自扰”、“神经病兼莫名其妙”。后一则新闻在编辑老爷的标题上,可看出人们的直觉反应,标题最后两行曰:“县府与镇所承办人都被拖下水”、“附近四十家违建户亦跟着倒楣”。意思很明显多元论认为世界有多种本原的哲学学说。有唯物主义多,承办人都清白无辜,硬被刘黄歆歆女士“拖”到泥浆里。而违建户本来快乐非凡的,也硬被刘黄歆歆女士检举得要无家可归。咦,贼老爷正在小馆大吃大喝,警察老爷可千万别动手,一动手就是“拖”他下水,教他倒楣矣。 ——写到这里,想起一桩房地产生意:吾友曹某某于一九七七年间,在台北永和镇和桥头,定了一栋房子。落成之日,他不知道安分守己,竟请了一家建筑事务所派人去量面积,这一量就倒抽冷气,原来比图样少了好几坪。建筑商最初大跳大叫,又找了些身上雕龙画凤的道上朋友,出来摆平。可是吾友硬是干上啦,建筑商平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开窍的家伙,只好自认“倒楣”,退钱了事。 这就教人想起一个古老的故事矣:吾友孔丘先生,想当年困于陈蔡,饿得奄奄一息,附近有家观光饭店,教弟子仲由先生前去讨碗残菜剩饭。掌柜的曰:“我写一个字,你若认识,我就免费招待。”仲由先生曰:“我是圣人门徒,不要说一个字,就是十个字,都包下啦。”掌柜的写了一个“真”字,仲由先生曰:“这连三岁娃儿都知道,一个‘真’字罢啦。”掌柜的曰:“明明白痴,还说大话,小子们,给我乱棒打出。”仲由先生狼狈而逃,禀告一切,孔丘先生曰:“无怪你会挨揍,等我前去亮相。”掌柜的仍写一个“真”字,孔丘先生曰:“这是‘直八’呀。”掌柜的大惊曰:“名不虚传,你的学问果然大得可怕。”酒醉饭饱之后,仲由先生悄悄问曰:“老头,你可把我搞糊涂啦,明明是‘真’字,怎么变成‘直八’啦?”孔丘先生叹曰:“你懂个啥,现在是认不得‘真’的时代,你一定要认‘真’,只有活活饿死。” 呜呼,二○年代时,胡适之先生有《差不多先生传》。四○年代时,美军在成都有“马马虎虎俱乐部”。这正击中中国人的心窝。可能是在酱缸里酱得太久缘故,中国人不但不习惯于“差不多”和“马马虎虎”思辨哲学又译“玄思哲学”。从思辨的观点去探讨自然界,而且对认真的人,最初是惊讶,然后是嗤之以鼻,再然后说他是神经病;最后则索性恨他入骨,一口咬定他“小题大做”、“百般挑剔”、“惹事生非”;再最后,泛政治的帽子出笼,他遂成为“别有居心”的国家蟊贼兼社会败类,只好追随仲由先生后尘,活活饿死矣。吴增忠先生为了求证司机是不是诈欺,不惜花费一百倍的银子,这正是认真精神,每一个人都有此认真精神,计程车就永远不敢捣鬼(柏老特别声明,我并不认为司机捣鬼,停车前跳表,是常见的事)。刘黄歆歆女士以长达八年的时间(正是中国对日本侵略焦土抗战的时间),去维护国家法律的尊严,那更是认真精神,和因认真精神而延伸出来的,不向邪恶屈服,要把是非弄清楚的倔强精神。 吴增忠先生和刘黄歆歆女士,已为中国人立下一个榜样——奋斗的榜样,认真的榜样。这正是现代化所需要的基本态度。不妨瞧瞧世界,没有一个强大国家的国民,是不认真的,不敬业的也。只有落后地区,才出现差不多和马马虎虎。等到大多数中国同胞都有认真精神,中国才能够迈上现代化富强之境;否则的话,再多的工厂,再多的高楼大厦,都没有用,将一直停留在粗糙的泥坑里,永远不能进入精密的轨道。 一个月之前,一位洋大人在台北跌进排水沟,他向台北市政府要求赔偿。报上登出新闻,柏杨先生就亲眼看到有些朋友摇头:“什么话,什么话,简直是欺负中国呀。”嗟夫,那不是欺负中国人,而是教育中国人,为中国人上了一课——怎么去据理力争。如果说四块钱是小事,一间违建是小事,一个倒栽葱也是小事,则哈是大事?一个人在小事上都不敢坚持原则,择善固执的人是好事之徒,温柔敦厚遂成了懦夫的遮羞布,也成了认真人哭丧棒矣。 无论如何,别教孔丘先生再叹气啦。“直八时代”让它死到十八层地狱,代之而兴的应是仲由先生“认真时代”。如果再麻木不仁,悠悠忽忽,恐怕灾难还要层出不穷书注释》等。,一直层出到大家都伸腿瞪眼。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返老还童 返老还童 八○年代第十二愿是——愿孙淡宁女士的幼稚园,早日开办。 孙淡宁女士是香港的权威记者之一,来台湾几次之后,心惊肉跳,不由得大慈大悲,发下心愿要办一个幼稚园。她办的幼稚园,不是“我们小手拉小手”幼稚园,而是“我们老手拉老手”幼稚园。呜呼,使她阁下之所以兴起如此凌云壮志的,有五气焉。 一曰“僚气”。这是最使人头大如斗的气,盖官坛之上,有些官老爷,只要有一点点小权,面孔就像害有坐板疮的屁股一样,实在难看。难看并不是致命伤,吾友包拯先生也是不苟言笑的,只要存心为国家办事,我们依然尊敬。问题恰恰在于,这些官老爷为顶头上司办事第一,为自己办事第二,而把国家的事放到第七十。于是,见了大家伙连骨头都成了掬水轩的贵妃酥糖,既脆又甜,香浓可口,见了小民则戏台上卖豆腐,架子可大啦。正因为他整天忙着用架子维护他那并不存在的尊严,所以也就特别的累,累得再无精力去理会小民的事矣。 二曰“酸气”。跟官坛上的僚气一样,文坛上则普遍出产酸气。文化人——包括种种之“的”:写文章的、唱歌的、跳舞的、画画的、拉提琴的、弹钢琴的,以及演电视的、演电影的——只要有一点点小知名度,就浑身发酵,认为小民都应该焚香膜拜。焚香膜拜稍不够劲“意”,使之真实无妄。后期墨家以“意”为认识论范畴,认,则统统是凡夫俗子兼有眼不识泰山。而对于除了自己一窝之外的其他文化人,统统瞧不起,一高兴或一不高兴,顺手招来或顺口溜出,一大串奇疾恶名,就栽到对方头上。结果是有的投靠豪门,以黄马褂自居;有的印出几本书,就自封为大狮;有的有地盘有门徒有打手,安营扎寨,顾盼自雄,自然而然地成了山大王。 三曰“混气”。这种突出的社会众生相,也使孙淡宁女士难以消化。举目所及,她看到了太多的混世精。有老混世精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塌啦有大个子顶着。有小混世精焉,整天都想天上会掉下一个宝座,而且恰恰掉到屁股底下,坐个结实。有男混世精焉,唯一的兴趣是这里有人,那里也有他,摇臀呵腰,乐不可支。有女混世精焉,脸上否则着“良家妇女”金印,周旋于权贵之间,希望得点青睐,拣点破烂。咦,餐厅里人山人海,就是一幅画面,男女攒动,好像明天就要绑赴刑场似的,今天能快乐就快乐,能坑人就坑人。不要说百年大计、十年大计啦,连一年大计都觉得太长。 四曰“洋气”。也是最突出的社会众生相之一,包括媚洋之气和洋自媚之气。中国人古老的毛病就是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现在这毛病更深入骨髓,百行百业,洋务占第一把交椅,保要在美利坚一泡(在英吉利一泡可不行),或曾经跟洋大人握过手,或被洋大人拍过肩膀甚至光荣地被踢过一脚,眼角就开始上撩,视土豹子蔑如也。回国之后,即令教书,至少也得到大学堂教,否则就是奇耻大辱。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有这种身价,盖远来的和尚不但会念经,就是当有钱大爷的保镖护院,简直能影响衙门的决策。盖有些中国人天生奇骨,必须沾点洋大人的边,才心服口服。 五曰“戾气”。这是一种恐怖的气质,可不是说孙淡宁女士在街上挨过扁钻,而是,上自坐办公桌的朋友,下到商店站柜台的老奶巴门尼德(parmenides,约前525—前445)又译“巴门,在面对面大银幕镜头,永远听不到使人感到温暖的一句话:“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往往都是先瞪尊眼,然后一脸不耐烦,多问两句,就好像在他家放了火一样,得到的多半是仇深似海的反应。结果处处冲突,事事争吵,谁的嗓门大谁胜,谁的胳膊粗谁占上风。两个陌生人碰在一起,立刻就成了一个小型的火药库——每人肚子里都装着炸药,一碰就炸。如果没有炸,一定是其中一个忍气和声,自甘被宰。 上述五气,不过是孙淡宁女士所谓的大气,小气恐怕两个巴掌都数不完。呜呼,人之初生也,呱呱坠地,白胖可爱,一岁二岁牙牙学语,六岁七岁进了学堂,不仅是赤子之体,更是赤子之心,连墙角死了一条毛虫,都会垂泪,如果小猫小狗寿终正寝,就更伤心欲绝,每一个儿童都纯洁得像一堆白云。可是长着长着,也就怪啦,就跟蝌蚪一样,一会多了两只手,一会多了两条腿,一会皮肤粗糙起来,一会心狠如铁,见了能吃的就吃,跟往昔一点都不一样。读者老爷遇上上述五气的那些嘴脸,你能想象得出,他阁下当初也是一个多么可爱可亲的小娃娃乎哉?从一个可爱可亲的天真无邪,变成现在这种面目可憎,原因是啥?他们为什么会变?或是谁教他们变?,有时候固是社会把他们折腾得不得不变,但至少有一半的责任,应该自己承担,盖并不是每一个老头,都一定会丧失赤子之心也,只在于赤子之心被私欲壅塞——赤子之心越少,人性跟着也越少。吾友希特勒先生就有他纯真的一面,心爱的金丝雀死啦,他就哭成了泪人儿。可是这可爱的情操只昙花一现,就被兽性撕碎,屠杀起犹太小民,使他成为世界上最残忍的披着人皮的畜生之一。孙淡宁女士在台湾接触到五气人物,比希特勒先生还差十万光年,似乎用不着担惊害怕。但这种人物,如果多如牛毛,影响可就大啦,那将把中华民族逐渐地拖下一个没有公理正义、没有仁慈祥和的毁灭深渊。 所以,孙淡宁女士一心一意要办一个幼稚园,她的伟大设计是:把四十岁、五十岁以上,一些自以为不同凡品的小家伙和老家伙,分期地送到幼稚园里,教他们洗尽铅华——所谓“社会地位”啦,“学问”啦,“财富”啦,凡后天得来的玩艺,统统抛掉。大家挤在一起,重新过儿童生活,教习当然不是漂亮的保姆,而是请一些正在小学堂念一二三年级的孩子出马,教老头们“饭前洗手,饭后漱口”、“爸爸妈妈真伟大”、“青菜腐最营养”。从儿童身上发掘出来人性的美好,把后在身上披挂的一些零件,像船底寄生的蛤蜊蚌壳一样,洗刮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种返老还童的伟大教育工程。在佛教世界里,人翘了辫子,前往阎罗王那里报到,冥途漫漫,年幼的思父思母指导战争的正确方法是主观指挥和客观情况相符合、理论和,年长的思妻思子,年老的思儿思女,大亨则想起他的权,大师则想起他的名,大鼓则想起他的钱,自然悲悲切切,肝肠寸断。到了奈何桥头,已走得口干舌喝,有一家咖啡店在焉,那咖啡不是真咖啡,而是“汤”,一杯下肚,就把过去忘了个一滴不剩。然后投胎转世,重新做人。这个例子似乎不太恰当,盖汤是使人忘记一切,而幼稚园是使人回到他的童年。不过其使人有一个彻底的转变,则是一也。 问题是,幼稚国跟吾祖柏拉图先生的理想国一样,只能纸上谈兵,无法真刀真枪地干。柏杨先生曾向孙淡宁女士催了又催,催得她招架无力,落荒而逃,现在不知道逃到啥地方去啦。吾友耶稣先生曾有言曰:“凡是承爱天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我们倒不希望进天上的天国,只希望进地上的天国——民主、法治、富强、和平。 假设孙淡宁女士感觉到千头万绪,无法下手,则只有仰赖中国人的自觉矣。酱缸日深,再限陷下去,将来如何处拔哉耶?一想起来,就汗流浃背。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有嘉许、有飞帽 有嘉许、有飞帽 八○年代十二愿,已经写完。每个从在“年”或“年代”开始之初,或在“世纪”开始之初,都会有无限澎湃的热情。柏杨先生希望能活到二○○一年,再写一篇二十一世纪十二愿,那时候的十二愿可不要旧事重提,如果旧事重提,中国人恐怕无力再振矣,只好大哭一场矣。希望那时候的十二愿是:愿海洋彻底开发,愿人类登陆冥王星,愿台风地震和火山爆发之类的天灾,可消除或防止,愿每个家庭只要拥有一辆汽车就行啦,凡拥有两辆以上汽车的朋友,不准竞选公职,盖社会虽已极度繁荣,仍须节约惜福也,等等。 所以,柏杨先生于八○年代开始之初,提出十二愿,实在稀松平常,并非心怀大志。西洋一则小幽默说,一个孩子在祷告时,愿上帝把罗马赶快搬到希腊,迟了就来不及啦,盖他阁下在考卷上是这么答的,下课后发觉大势不妙,只好求上帝帮忙。上帝听了之后,可能也替他急得团团转,盖孩子的心固万分至诚的也。柏杨先生十二愿,也是这种万分至诚,而且所提出的愿望,没有一件使上帝发毛的事,都是中国人自己可以办到的,我们不要求罗马搬家,而只希望中国人不再窝窝囊囊,靠着意淫过日子。 十二愿文虽写完,意却未完。因报纸字数限制,不完也得完,仍有若干意见,有些是在把稿件寄出之后才想起的,有些则是朋友们或读者老爷老奶拜读了敝大作之后的反应,谨再作一补充。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取消籍贯 关于取消籍贯 特别感谢域外人先生,在《中国时报》发表一文:《户籍法应重新解释》,对柏杨先生的建议,隆重嘉许。我提出的仅只一项原则,域外人先生则进一步在现行法律上讨论实行的可能性。盖现行的户籍法,基本的立法意义是取消籍贯的,只是被矛盾的条文摘砸啦。域外人先生指出,户籍法第六条曰:“本籍以所属之省及县为依据。”(这就是我们嚷嚷的“出生地”。)但第十六条却伸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曰:“子女以其父之本籍为本籍。”于是问题出笼,在台湾的漳州泉州老乡,如按第十六条规定,他们的本籍仍是福建省,如果按第六条规定,则成了台湾省。上帝不能搬罗马,中国的官老爷却能随便搬省籍,似乎神通更为广大。不知道当初拟定这些条文和通过这些条文的朋友,何以如此地法力无边也。域外人先生曰:“对先后移民的本籍,划分不同,原因是引用了互相抵触的户籍法条文。”如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的官大,谁的理也大。官手一指曰:“你适用第六条。”福建省人就成了台湾省人。官手再一指曰:“你适用第十六条。”台湾省人就成了福建省人。随心所欲兼得心应手,官既乱点地域谱,民只好以地域观念回报。 然而,既有人嘉许,也就有人飞帽。台北《扫荡周刊》创刊号封面上,赫然出现大标题曰:《瞧瞧柏杨的国际主义》,不由大为紧张,不知道我啥时候又被封为“国际主义”啦。奇文不可不赏,照抄于后,以广流传—— 籍贯是民族主义和文化的根本,除非断弃这两样生存宝贝,否则不能取消籍贯。前年轰动全球的美国文学名著电视影集《根》,就是美国黑人追寻其祖籍的感人故事。结果,使美国白人深受感动无以为君子”,但又重视人为的努力,生活、学习上态度积极,,纷纷研探家谱,使日益严重的美国家庭问题,得以起死回生(柏老按:《根》竟使日益严重的美国家庭问题,得以起死回生,这灵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信口开河,兼落花流水),前驻台北美国新闻处长司马笑先生,即曾以严肃的学术工作态度,追寻证明其祖籍是中国(柏老接:如果一个中国人以严肃的学术工作态度,追寻证明其祖籍是荷兰或日本,恐怕不得了啦)。最近来台访问的美籍议员早川雪先生,出生于加拿大,早已归化美国,犹不忘其祖籍的日本姓氏(柏老按:不忘姓氏祖籍,和籍贯是两回事,扯到啥地方啦)。中国能屹立五千年不亡,华侨在海外能不被同化,根本的原因是不忘祖籍。柏杨最近有三大历史著作问世,难道说,他研究中国的心得,竟是取消省籍吗?(柏老按:祖籍和省籍不同,这么轻轻地纠缠在一起,一点都不怕闪了脖子。) 柏杨的意见,继取消省籍之后,还要取消国籍,全世界都变成“地球人”(柏老按:白纸黑字,我可没这么说)。此非有意送红帽子,不过这“地球人”三字,很容易使人想起多年前国际的口号“工人无祖国”。近代西方资本主义,一直用“世界主义”、“国际主义”来蛊惑弱小民族,结果帝国主义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是高鼻子蓝眼睛,他们是盎格鲁撒克逊,或条顿,斯拉夫(柏老按:日本帝国主义可不是高鼻子绿眼睛的,恐怕是不忘不行)。孙中山先生早在六十年前,就苦口婆心,大声疾呼中国人不要上帝国主义的当,一再强调民族主义是根本。今天居然有人为了凑和“新生代”,说不要省籍,要改成“地球人”!近代中国受帝国主义迫害,还不够深吗? 柏杨说许多下一代的外省同胞,不知道自己籍贯在地图上哪一块。这是诬蔑!不但诬蔑了在台湾的所有外省同胞,而且诬蔑了国家教育,以及全国各级地理学科教师(柏老按:诬蔑不诬蔑,只看那是不是事实,好像不能看蠢血沸腾。)照柏杨讲,大家成了“地球人”,是否连“中国人”三个字都要忘记呢?恐怕“地球人”还在帝国主义腰包里,梦想“地球人”的人先要成亡国奴了。 拜读完了这篇大作,香汗淋漓。这正是中国传统式的争论典范,情绪激昂兼磨刀霍霍。先声明“无意送红帽于”,却“忽冬”一声罩上“国际的口号‘工人无祖国’”。这股劲使得太大,没有几个人承当得起。特此声明,柏杨先生认输,算你赢啦。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分食 关于分食 聚而食之的毛病,至迟在四○年代,就已经发现,而且有过具体的改良。抗战期间,设在重庆南温泉的国立政治大学堂(那时名称是中央政治学堂),为了避免吃别人的口水,乃采取双筷之制。八人一桌,每人面前放着一小碟和两双筷子,一双是夹菜的,把大盘里的菜夹到小碟里。然后,放入“菜筷”,拿起“食筷”,再从小碟里夹送尊口。扒拉饭之后,再放下“食筷”,拿起“菜筷”,如此这般,运转不息。柏杨先生有一次去该学堂做客,第一次碰到大场面,手忙心颤,总是忘了换筷,不断用夹菜的筷子往嘴里塞,每塞一次,群雄无不瞪眼,吾友就向我猛踩,一顿鸿门宴下来,除了浑身疲惫外,还两脚红肿。 这当然是不习惯之故,如果久啦,自然能驾轻就熟。但这件事却给我们两点最最重要的启示:第一,至迟在四○年代,当时身居高位的有些官老爷,已经发觉聚而食之的危险性,必须改良。第二,改良虽然改良,却只枝枝节节地改良,脑筋酱在聚而食之古老的传统里,没有胆识敢在根本上突破。八人一桌,把菜分成八份,恐怕天下最简单容易的事,莫过于此。即可省掉共用的四个大盘,每人又可省掉一双筷子。既可以腾出空间,又可以节省时间。贵阁下听过京戏《凤还巢》乎哉?烧包大少爷曰:“脱下我的睡衣,穿上我的家衣。脱下我的家衣,穿上我的外衣。脱下我的外衣,穿上我的公衣。脱下我的公衣,穿上我的出衣。”嗟夫,不要说真的去干,仅只在台下听听,都会累出砍杀尔。换筷之举,双筷之制,效果跟这差不多,所以不久就自行殒灭也。 我们想不通的是,既已察觉到聚而食之后果堪虞,为啥不索性分而食之。 聚而食之的特征之一是容易引起“抢菜”斗争,一旦发生抢菜斗争,立刻化友为敌,鼻孔冒烟。长年累月地,跟不共同桌之仇西曼德的论自然,已失传,阿那克西米尼、赫拉克利特、巴,挤在一桌,不仅消化不良,还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抢”固伤情,“让”也伤物。像筵席之上,或者有客在座,主人就像汽车上的定期自动雨刷一样,每隔几分钟,就要举箸呐喊,呼吁客人不要客气,客人当然非客气不可,结局是剩菜如山。明明垂涎三尺,想吃盘子里那块排骨的,可是只剩下一块啦,为了维持尊严,不肯下手,该块排骨只好丢掉喂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如果分而食之,大家各取所需,就不致如此暴殓天物。呜呼,有人认为中国是被吃穷的,如果更精密地分析,恐怕是被聚而食之吃穷的也。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宁为瓦碎,不为玉全 宁为瓦碎,不为玉全 名字是一个人的标志,前已言之,我们不能想象一个没有名字的世界,只有监狱例外。盖监狱里囚犯的名字都被一笔抹杀,只有号码。柏杨先生在绿岛努力坐牢期间,号码是“二九七”,只要一喊“二九七”,我不知道叫的是我啦。吾友索尔仁尼琴先生当年在尼古格群岛时,号码是“二六二”,落后的多矣。呜呼,一个人坐牢,如果一直保持名字而没有号码,那不算真正的坐牢,只能算玩票,没啥可提的。 编号办法,只有监狱才可实行,无法推广到社会。今年(一九八○)全世界人口已到三十二亿,如果用阿拉伯数字命名,每人要写十个位数,而且死了的号码不能再用(用了就同名矣),新生的娃儿又层出不穷,一百年后,恐怕二十个位数都不能打发。所以,用文字作名字,乃正常之规。 ——中国人很少用数目字作正式名字的,偶尔出现,立刻名垂史册。普通的张三李四,不过泛称而已。日本同胞则比较茂盛,吾友山本五十六先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身拜总司令之职,把美利坚打得叫苦连天,他爹老山本先生五十六岁时才生他,即用以纪念,中国便不兴这个也。 命名是一件重要大事,古之人之也,老爹老娘都请德高望重或私塾里的教书匠,代起一个,全都是荣华富贵兼忠孝仁义。今之人也无矛盾,二者合而为一。主张儒道合一,行“内圣外王”之,小两口那么一嘀咕,名字就出来啦,于是产生下列三种现象,对于我们努力嚷嚷的互相称呼盛举,造成绝大的障碍。 一曰:男女不分。洋大人之国,从名字上往往可以判断性别,玛丽总是老奶,约翰准是男子汉。古中国亦然,张兰秀、王春梅,和李得功,赵必胜,男女一目了然。可是现在不行啦,柏杨先生常接到一些读者来信,有些名字实在分不清胡于脸或女娇娃,回起信来,抓耳挠腮,只好乱猜。既然猜矣,就有差错,一位林蓉芝“女士”赫然彪形大汉,来信开骂曰:“老头,你越来尾巴越大啦,竟阉起人来啦。”咦,谁教你以女性名字出现乎哉。更有男性名字出现的,若“建国”、若“健雄”、若“伟智”,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她们是位娘子。最近报上不是刊出一些怪事乎,若台北县永和镇陈老妹,若台北市内湖詹家香和北投吴妈杉,谁能相信他们跟柏杨先生一样乎哉。 二曰:稀奇古怪。十年前有一则故事,一位美国朋友,被父母命名为莎士比亚,他这一生就麻烦个没完。在学堂念书时,教习们无不对他失惊打怪。毕业后第一次求职,公司老板一跳而起曰:“你应该躺到坟墓里,来这里干啥?”柏杨先生有位朋友,姓唐,名太宗,有一次在旅馆登记时,掌柜的怒目曰:“客倌,你吃谁的豆腐?你是唐太宗,俺就是秦始皇。”最后掏出证件,才没有打架。 然而,这只是有点滑稽而已,不伤元气,一旦越过滑稽的界限,就成了严重局面。清王朝一位状元秦先生(名字惜忘之矣)休谟则认为经验就是认识的对象和范围,否认外部世界(贝,曾有拜墓诗曰:“自宋以后无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如果有一天,站在你面前的赫然是一位秦桧先生,恐怕秀难建立友谊。秦桧的名字当然有点顶尖,但父母应有使儿女们不要在名字上受窘的义务。报上载,高雄县桥头乡一位少女名“春宫”。台北县贡寮乡一位先生名“吓扭”——“吓”如何发音欤耶?当你决心称呼名字时,恐怕张开嘴就再合不住。 还有一种也属特别的,自从欧风东渐,中国人有起西洋人名字时,男曰张彼得,女曰王玛丽,但中国名字一向徘徊于两个单字和一个单字之间,“彼得”、“玛丽”还可应付。吾友“薛司提反”先生,五○年代末期,曾在台北通化街一带传教,现在不知道反到啥地方去啦;他的名字,就实在难以启齿。 ——十九世纪的英国,好像颇为流行稀奇古怪的名字,有人叫“一个太多”,有人叫“没有被通缉的”,有人叫“他就是想干那件事的人”。即令二十世纪,美国除了一位“莎士比亚”外,还有人叫“空白、空白”,有人叫“经济恐慌”。更有一位叫“你猜”——当老板严肃地问他名字时,他回答“你猜”,恐怕非卷铺盖不可。 三曰:不好的谐音谐意。这不是名字的本身有毛病,而是称呼起来有毛病。一位朋友为他的爱女起名“投珠”,偏偏他阁下姓倪,教习在课堂点名,遂成为“一头猪”矣。“仁义”是好名字证伪了。,但如果姓“吴”,听起来像“无仁义”,就不太光彩。报上,嘉义县有一位“李爱娥”女士和一位“金伟男”先生,叫直起来成了“你爱我”、“真为难”,闹着要改。做父母的为子女命名时,应多多思量,才是真正的爱。连姓带名,固应注意,但直接伤害互相称呼名字时,定有名字在谐意谐音上,造成的错觉——这错觉能使人哄堂。曾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散文,署名“丝仁”,既雅又美,可是一旦在大庭广众中大吼他“死人”,恐怕四座皆惊。 若干年前,叶庆炳先生曾在台北《联合报》上,提出名字的“五好律”,曰“好辨识”、“好光头”、“好听”、“好看”、“好写”。柏杨先生斗胆再加上一条,那就是,命名的时候,最好用两个字,别用一个字。 单名在四世纪之前,最为盛行。曾有人说,三国演义里的人物,都是单名的,若曹操先生、刘备先生、关羽先生、张飞先生,无不如此,因之一口咬定那个时代,没有双名。其实不过是比较少罢啦,像诸葛亮先生的兵父黄承彦先生,便是双名的也。呜呼,单名最不好称呼,写信时,遇到单名的朋友,真能急出一身臭汗。从前有“别号”作为补救,所以你喊“飞”不便时,喊“翼德”就顺口啦,写“亮先生”别扭时,改写“孔明先生”就正式啦。 问题是,农业社会,人口流动量少,一个人七十个名字,还可以消化。工商业社会慎到、田骈,乃至申不害、韩非均对道家思想有吸收和宣扬。,记一个名字已经记得头脑都要爆炸,再记七十个“别号”之类,就无力招架,非精神崩溃不可。民法现定,每人只有一个名字的,可是如果取了一个单字的名字,就不得再多出一个别号。为了救苦救难,柏杨先生遇到单名的朋友,就毫不客气对他来一个霸王硬上弓,在“姓”和“名”之间,硬加上一个“君”字。像《中国时报》编辑老爷骆绅先生,每逢给他写信,我就称之为“君绅”。盖骆夫人娇滴滴叫他一声“绅”,固可蚀骨,柏杨先生耳红脖粗地叫他一声“绅”,恐怕一块钱也借不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把名字整理得清清楚楚,互相称呼大业,才能通行无阻。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联考改变 联考改变 在十二愿中,这一愿几乎使我再返绿岛。小学生不知道拥护联考,胆敢集体行动,拒绝拉屎的新闻,可是报上登的。想不到三月间刊出后,到了五月,官老爷才忽然大怒——可称之为“迟来的大怒”。谨到磕头如捣蒜,绝不是我出主意教他们不拉屎的。以后小学生就是憋死,我都不说一句,要说就说官老爷爱听的话。 教育部已经宣布联考要改变啦,这证明官老爷也承认联考害人不浅。虽然是小变,但小变总比不变好,盖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干屎橛,宁为瓦碎,不为玉全。柏老建议的几点,一些读者老爷认为,仍不能解决问题。不过在教育部还没有能力根本解决之前,也只好枝枝节节解决矣,我们不能希望只拿动一百公斤的朋友,非拿一千公斤不可。而柏老只是提供几点意见,不是方案,盖我也没有这种能力。不过却有点别的小意见,大学堂有些课目实在不必读啦,若大一中文,若大一英文,若大一中国通史、近代史,若啥,若啥,高级中学堂就应念好,再重复一遍,实在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中国为啥不能 中国为啥不能 联考有它的时代使命,为考试制度解决了四十的困难。但它也筋疲力尽,理应收山。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联考如果再持续四十年——其实用不了四十年,只要再有十年,考试委员恐怕连题目都无法出,盖课本上能出的题目,全出光啦。除非改写课本,把罗马搬到希腊,或把唐王朝摆到宋王朝后,否则的话,千余年来科举考试的出题覆辙,准历史重演。那就是,谁能把考生难住,谁才是高手,刁钻古怪兼鸡毛蒜皮,都要端到台面上,遗害之烈,恐怕不下于八股,那就坑死中国人矣。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再托人带东西 不再托人带东西 天下没有绝对的事,这话不供抬杠之用,贵阁下如果用大刀把柏杨先生的御头从脖子上砍下来,我可绝对地活不了,所以,不再托人带东西,也不能作绝对的解释,而只是不托人带下列的东西: 一曰,太重的东西。除了托带柿饼,理应挨板之外,其他如书籍这类,也实在可怕。盖廖廖几本书,即令航空挂号寄递,又能费几钱银子?如果是成筐成篓的书,那就不是对朋友之道,而是对仇家之道矣。二曰:太大的东西,即令不重,体积大大也照样是对仇家的手段。我有一个朋友上月前往欧洲,他小姨竟托他带两个十斤重的棉被给在伦敦的儿子,他气得几乎当场就要撒野,结果只好采取柏杨先生所传古法,打包投邮。三曰:太贵的东西。像钻戒之类的金银财宝,自己遗失啦,怨天尤人,闹了一阵,只好拉倒;如果是朋友的,赔吧,根本赔不起,不赔吧,可能被认为假掉啦,发生流血悲剧。四曰:危险的东西。涉及政治性的危险,当然不必细表。就是涉及刑事上的危险,同样麻子不叫麻子,而叫坑人。托带海洛因固该万死,托带能引起公共灾祸的东西,也罪不容诛。有一个家伙是收集火柴盒专家,火柴盒里又都装满火柴,一天他大骂他的朋友拒绝带一箱上飞机闯关,就未免太过于王八蛋也。 现代文明带给我们太多和太方便的交通工具,像邮政电话之类,简直是上帝的杰作,只要少得可怜的费用,想上山就上山,想下海就下海。亲情友情,不应乱被糟塌。然而,只要两情相悦,自然另作别论。前天我去法国文化中心,找魏延年先生借钱,只见一个蹲式的马桶,绳捆索绑放在那里,那就是他托朋友带到巴黎去的。他阁下所以如此,并非故意表示威镇天下,而是该朋友经常来往台北巴黎之间,两手空空,乐于战战兢兢,手捧活宝。如果是柏杨先生前往,有人托我带它,恐怕免不了受我心狠心辣的修理。 朋友的意义是互相解决困难,不是互相增加困难,如果互相增加困难,那就不是朋友矣。所以凡事总要跟朋友调换一下位置。好比说,某种等它救命的药品《汉书·刘歆传》称:“至歆治《左氏》由是章句义理备,自己就有权利开口,朋友也有义务接受。但主要的是,无论带啥,双方都应有充分的信任,如果是丢啦、破啦,那就确实是丢啦、破啦,不能霎时间疑云重重,三十年交情,发生动摇。至于托人买东西,那就更需要信任,无论样式也好,质料也好,寒死也好,不称你的心,不如你的意,应该相信朋友已为你尽了全力,仍要欢天喜地接受。 ——不接受,或虽然接受啦,嘴里却嘟嘟嚷嚷——有些老奶,原来一时不便,誓言等把东西买回来后付银子的,货既拒受,银子自然不肯外掏,此谓之不开眼兼不开窍,以后千万敬鬼神而远之。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自己争气,莫把别人怨 自己争气,莫把别人怨 这一愿写出不久,就像捅了马蜂窝,某家报馆里曾一度热闹哄哄,你一言,我一语,结论是“柏老头为移民美国铺路啦,所以拼命拍洋大人的马屁。”听了之后,七魂出窍。六○年代时,为了节育问题,提笔上阵,大战廖王汤时,就有人一口咬定我老人家想当“立发”委员,咬得我高声大叫,声震四野,总算把他们的嗓门压住。想不到人之不长进,代代都有,如果不是头脑不清,就是故意转移目标,再不然就是恶性重大,至死不悟。柏杨先生绝不会去美国安家落户,这不是说去美国安家落户不好,而是人各有志。事实上我还猛劝年轻朋友去美国安家落户,盖安土重迁的时代已经过去,向异域发展,正是高瞻远瞩,中国人如果都死囚在黄河流域,不向长江、珠江、黑龙江移民,岂有今天的庞大局面乎哉。我老人家七魂出窍的是,这算世界上哪种思考方法?真闷死人也。 ——一个国家现代化,必须一个国家国民的思考方法现代化,至少跟物质现代化同时并进,才能产生新的文明。闭着眼睛乱咬,把大牙咬掉都没有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中国人似乎成了推卸责任的能手。俗曰:“不会切菜怪案板。”不是怪案板不平滑,就是怪案板太平滑,不是怪案板太高,就是怪案板太低,甚至怪案板旁边那个杯子的模样使人心烦,而从不检讨自己其蠢如猪。 历史上更斑斑可考,如履癸先生把夏王朝搞亡,却怪苏妲己女士;子辛先生把商王朝搞亡,却怪施妹喜女士。吴夫差先生把吴王国搞亡,却怪西施女士。高纬先生把北齐帝国搞亡《王弼集校释》。,却怪冯小怜女士。亡国的罪恶全推到女人头上(高级一点的则全推到宰相头上),却从不检讨自己其恶如狼。 读过《红楼梦》的朋友都知道一件事,贾宝玉先生调戏金钏儿女士,被老娘王夫人听到耳朵里,她不怪她儿子混蛋,却翻身而起,照金钏儿女士脸上就是一巴掌,骂曰:“下作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明明是贾宝玉先生先动手动脚,要吃胭脂的,结果他阁下反而成了被害的正人君子,被调戏的苦命丫头却被罩上“教坏父们”大帽。 ——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靠“自己对到底”、“别人错到底”,恐怕是难以继续优秀下去的也。 中国电视台曾转播美国的一个专题影集,曰:《日本能,我们为啥不能》。指出日本的生产能力和工作效率,已在世界上坐第一把金交椅。主持人把日本人的优点,一一加以列举学》:“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东汉郑玄注:“格,来,再指出的落伍和困落伍可能衰亡的危机。想当初四○年代,日本一切都落在美国之后,把美国当成神仙一样地五体投地,特地从美国请来效率专家莅临指导。到了六○年代,突飞猛进,已爬到美国头上,把美国逼得发疯。记得有一年日本分别在美国和欧洲举办汽车推销大展,洋大人的真牙兼假牙,一齐笑掉。可是不久就再也不掉啦,盖没有时间再掉,汽车工厂成群结队地倒闭,大家都忙着领救济金去啦。 这部专题影集,给我们很多启示。日本人并没有自以为立国比美国早了几千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失败,不过“儿子揍老子”,就拒绝向美国学习。美国佬也没有认为日本人“忘本”,蕞尔三岛,重利轻义,就拒绝反转过来向日本学习。有些睡眼朦胧的中国同胞,尿弊得紧,一会喊日本要完啦,一会喊美国要完啦。呜呼,恐怕是很难完。盖一个人也好,一个国家民族也好,只要心服口服地承认自己确有差劲之处,而不去抱怨别人,一定会有进步——这是一种勇气,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坚强的生命活力。当日本重金礼聘美国效率专家莅临指导时,没人攻击那是崇洋媚外;当美国认为要学日本长处时,也没有攻击那是崇洋媚外。只有做贼胆虚的破落户,才动不动都心惊肉跳。 我们也要问:“日本能,美国能,中国为啥不能?”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荡秋千的两个极端 荡秋千的两个极端 眼科医生改进 眼科医生的设备,是一件小事。问题是,大事小事,骨肉相连,一颗核子弹击中了纽约,固是大事,可是一下子把贵阁下的眼睛医瞎啦,站在你和你家人的立场,事也小不到哪里去。“大事”乃“小事”的累积,有些酱缸产物,动不动就祭出“那是小事呀”的法宝,用来掩饰包在薄纸里的罪恶,诱人忽略所谓大事的败坏。孔丘先生曰:“德之贼也”,正是此辈。 柏杨先生希望眼科医生都用纸巾和特制的水龙头,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已受过过啦,受一次害,学一次乖物的本来面貌,却是人的认识能力可达到的范围,因而是此,以后不会再蹈覆辙。而且闭口无言,既可明哲保身,等到别人火眼金睛时,又可在一旁拍巴掌欣赏小事,岂不是亦一乐也。所以猛嚷,只是为了后来居上病朋友的利益,也为了医生老爷的利益。盖使我隆重染上结膜炎的那家眼科诊所,在我猛嚷之后,剑已屡及,已作彻底改进,首先采用纸巾,接着破土兴工,改装御腿开关水龙头,而今门庭照样若市。 柏杨先生最近又发现一件“小事”,这小事出在塑胶针头上。我老人家年迈力衰,总是不时地来个百病丛生,前些时闪了尊腰,到附近一家诊所求医,医生老爷开了针药。当时有一排塑胶针头放在药架上,护士小姐却去消毒箱里捞了一个铁针头。我提醒她要用塑胶针头,她冷笑曰:“还不是一样!”这才是怪啦,那当然不一样,如果一样,要塑胶针头干啥?盖普通的滚水沸点,像肝炎肝癌之类的细菌,都杀不了也。有些朋友本来没有肝病的,只因注射过多,竟染上肝病,哀哉。洋大人所以发明塑胶针头,用一次就扔掉,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可怕的传染,怎么会“一样”乎哉。护士小姐被我一吼,悻悻然换上塑胶针头,大概于心不甘,一针下去,痛得我一声惨叫,可敬的屁股仲了一个大包,三天不消。 ——吾友张雪菌女士,有一位长期的打针男护士,专门去她贵府注射,已二十年矣。去年(一九七九)张女士中风,半身不遂,卧病在床,注射就更频繁。她是自备塑胶针头的,有一天,忽然发现该男士竟然把它悄悄藏起,而用他自己带的铁针头,不禁大骇,立即驱逐出境,一刀两断。报上也刊登过这类消息,某些诊所把扔到垃圾箱里用过的塑胶针头,拣出来洗洗煮煮,重新使用。一个塑胶针头,能值几钱银子,值得下此毒手? ——拜托读者老爷注意,贵阁下如果面临注射危机,请先观察是不是用的崭新塑胶针头,如果不是,还是老办法发展过程。孔子提出:“性相近,习相远也”,认为人的本性,扭头就跑。针筒里的药,不必要啦,留给护士小姐自己打吧。 斑马线安如泰山 斑马线不仅仅是人行道而已,在机械文明突飞猛进的时代,它更代表人性的尊严。有些驾驶朋友,一坐上汽车,就自以为高过行人一等民胞物与北宋张载用语。《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是一个人性堕落的死结,只有法律强有力的处罚,才能解开。 守法精神,建立在公正的法律和公正的处罚上。儒家系统的礼让教条,不能单独存在。如果仍坚持德治第一,法治第二,那才是中华民族的罪人,不但害人,而且害国——交通混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榜样。司机先生之横冲直撞,靠礼让去说服,再过五千年仍是老样,甚至变本加厉。举目四顾,数不尽的车辆闯红灯,数不尽的车辆不左右转而占住左右转的车道,数不尽的车辆在飞快超车,都没有受到干预,如果交通还不乱,那才骇人听闻。 仍是一句老话,重罚,公平的重罚,才是药方,而且是唯一的救命药方。 愿中国成为真正的礼让之邦 俗云:“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礼应该是交流的。而现在的礼,似乎成了单行道——势利眼的狭巷。有一位朋友,多少年来,每月负担的红白帖子费用,几乎使他筋疲力尽,可是前年他儿子结婚时,虽然只请了五十位他过去送过无数礼的朋友,却只来了寥寥无几的客人,门前冷落车马稀,弄得下不了台,盖前年正是他垮台之年也。呜呼,从前人家,都保存着一本祖传老账,凡是红白事送过礼的亲友,一旦也有红白事,一定回报,而现在则是“势在礼义在”矣。 礼义是国民品质的一种自然流露。自敝大作出笼,不断有人大怒。我想,就是把肝肠怒得寸断都没有用,搬经典古书也没有用,大人物登台讲演,唾沫横飞更没有用。中国是不是礼义之邦,不能用文字言论证明,只能用行为证明。日本也好,欧美也好,新加坡也好,虽然深更半夜,寂无一人,红灯亮时,都会停车。而台北朋友,光天化日之下,却乱闯不误。要说中国是礼义之邦,打死我也不信。 ——其实这是口满的话,只要打个半死,我就信啦,盖疼痛难忍,不信不行。 吾友戴德巍先生,碧眼黄发英国佬也,在东海大学堂当教习。有一次问他到中国来第一件印象最深的事是啥,他曰:“排队。”他对中国人的不尊重排队,着实失惊打怪了一阵(现在见怪不怪,已不再动心矣)。他认为排队是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标竿,比尊重斑马线更明显的标竿。他最大惑不解的是,中国虽然也有排队,但一旦目标物出现,好比说,公共汽车来啦,立刻天下大乱,挤成一团,真不知道当初排队干啥。他曰:“即令非洲内陆的野蛮部落,也不容易找出这种奇景。”但使他饱受教训的却是“插队”:洋大人排队,人与人之间,有一段距离,遇到商店门口或车辆出入通道,会自动中断,越过再排;中国式排除却像一连串热情如火的恋人,前胸紧挨后背,连蚊子都飞不进去。他来台北之初,不知道入境随俗,于是,不久就有一个家伙面不改色地插了进去,以后屡试不爽。 愿大家祛除虚骄,不再装葱装蒜 中国人在酱缸里酱得太久的缘故,思考方法和教育方法,都受到扭曲,以致知性不能发展,而只能用感性肯定自己。大多数人的心智,都无法成熟,心理状态像荡秋千一样,趋向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自傲,另一个极端是自卑。别人还没有赞扬三句话,立刻就膨胀起来,小虫变成了恐龙。别人偶尔面露冷笑,也立刻汗流浃背,简直不敢承认自己还能呼吸,还能活着。 自傲是一种自己欺骗自己,兼欺骗别人的伎俩,结果飞到云端,一团虚骄,高估自己的分量。一些对国际形势近乎白痴的朋友,竟然大写国际形势的文章,一些即令在台北也只圈里少数人知道的家伙,竟然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敬仰他。一些对西洋文化一知半解的老头小娃,竟然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盖过全球,嗟夫。 自卑同样是自己欺骗自己,兼欺骗别人的伎俩,盖自傲和自卑是一个物体的两面——自傲是顾影自喜,自卑是顾影自惭。因为自傲,便生出恐龙嘴脸,两个自卑,就成了软面条。所以,如何使心理上的秋千稳定下来,从两个极端,归于平衡——自尊,应是最重要的课题。 自尊是一个健康民族的健康心理状态,也是最高贵的国民品质。自尊不是自傲,更不虚骄,不是自卑,更不是婢膝奴颜,而是用自己做出来的事攫聚尊重,不是靠做出来的姿态。自尊是一种欣赏别人的人格、见解和生活方式的修养,也是治疗恐龙型人物或软面条型人和的良物。当然,用巨棒把恐龙和软面条,活活打烂,更能大快人心。不过,那只是个人的灾祸,而不是国家之福。一个国家里,如果到处都躺着被巨棒打烂了的恐龙尸体和狼藉面条,元气就丧尽矣。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千言万语只一愿 千言万语只一愿 愿中国人认真 今年(一九八○)二月初,报上有一则新闻曰: 高雄讯:为了三两红糖,妇人赵庭芳远从高雄县燕巢乡赶到高雄地方法院检察处,控告杂货店商人赵凤山涉嫌诈欺,检察官林鸿鹏侦讯后,以罪证不足,判处不起诉处分。告诉人赵庭芳控称,她于去年(一九七九)十二月十四日,教儿子到赵凤山所经营的凤业商店(燕巢乡深水村)购买红糖,回来后觉得分量较少,遂至另一商店称量后,发现少了三两。她再到赵凤山店里理论,赵某不承认偷斤减两,反谓系其子于途中偷吃。她返家后再问其子是否偷吃,儿子坚决否认。她气愤不过,乃到派出所控告。警员认为如此小事,不宜兴讼,遂来劝解。最后赵凤山拿出一千元请客,但是本人却不出面。告诉人赵庭芳认为赵老板此举缺乏诚意,日前气冲冲地坐车到高雄地检处按铃申告,控告赵凤山诈欺。检察官林鸿鹏侦讯后,认为赵凤山应不会只为价值二元的三两红糖诈欺,且红糖已开封,无法证明短少是谁搞鬼,因而判定不起诉处分。 不久,某报的“小评”老爷,就给这位女主角赵庭芳女士,上了一课“小事学”,课题是“小题大作”,课文曰: 高雄最近发生了一件讼案,导因于顾客在商店中购买一斤红糖,回家过秤,发现少了三两,她不甘损失这两元两角,向店家理论,店家认为糖包业已拆开,可能买糖的孩子在途中取食,但店家还是愿意以一千元请客道歉,她却拒绝,向法院告上一状。这官司虽经检察官裁定不予起诉,但已劳师动众,耗费了自己的精力不算,还耗费了警方与法院的精力。我们是法治国家,法院是裁判是非曲直的地方。但为了三两红糖的争执便上法院打官司,毕竟于法虽合,而于情欠妥。假如这种三言两语便可解决的小事,都要通过法院判断,法院若不增加几百倍人手,势将难以应付。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为了节约国家的人力,希望类此的事情不再出现。 “小评”老爷既然认为告状是合法的,却又认为告状有损法律尊严,不告状才是维护法律的尊严,不知道这算哪门子逻辑推理?如果说“小事”不应告状,“大事”才应告状,这就要回到过去谈过的话题,势必得请官会议,或“小评”老爷之类,组织一个委员会,为“小事”、“大事”下个定义,划个标准。大亨之辈,认为柏杨先生身首异处是小事,可是在我老人家看来,这事可大啦。同样地我认为你阁下恐怕非向法院请求惩凶不可。三两红糖涉及到儿子的人格——他到底偷吃了没有?和母亲的人格——她称错了没有?女主角显然不是追求面子和追求金钱,老板大人已拿出一千元请客矣,她追求的是一个“真”,这不是可哂的,而是可敬的。赵庭芳女士是如此的纯洁,相信法律保护弱者,不遗巨细,她单枪独马,以乱箭横飞中,向传统的酱缸挑战,虽然败下阵来,但更使我们崇拜——崇拜她执著的认真精神。 执著的认真精神是现代化的基本精神。一个认真的行为,竟被肯定为一种应受责备的小事,而且乞求上苍,希望它“不再出现”,这说明虽然经过西洋文明百年来的冲击,有很多人的意识形态,仍沉淀缸底。所以如此,可能因为下列两点: 第一是,“讼必凶”的观念,残存不退。时代谚曰:“屈死不告状”,这里面含着海一样的血泪。盖司法黑暗,“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有理无钱的小民,只好把自己屈死当成小事;有钱无理的大爷,当然更一口咬定小民屈死是小事。如果小民含垢忍辱,倒还罢了,如果胆敢把小事诉诸法律,于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那就死无葬之地矣。 第二是,大多数中国同胞,迄今仍没有培养出“对事不对人”的观察和判断的能力,而只习惯于“对势不对人”和“对人不对事”。酱眼朦胧,一片模糊。表面上看来,只是对所谓“小事”不屑理会,其实是没有能力分辨是非,对所谓“大事”,不但没有能力,同时也没有胆量分辨是非。而最好的掩护,莫过于对啥事都认真:“今天天气哈哈哈。”连艳阳天都不敢肯定它艳阳天,连倾盆大雨都不敢肯定它倾盆大雨,还能有肯定是非的能力和道德勇气乎哉也。 看一下台北人行道上的红砖,有几个是真正铺平了的?再看一下欢迎国宾时,夹道飘扬的旗又有几个旗杆是竖直了的?再看一个任何建筑,又有几个不是粗糙的?柏杨先生御驾驻跸的台北新店明德新城,就有一栋五层公寓当中裂缝,只因为当初填地基时,认为那是“小事”,没填结实。这还是被称为第一流的国泰公司产品,如果是第二三流的一些公司的产品,恐怕早塌他娘的啦。 一个螺丝不认真旋紧,可能使空中霸王在空中解体。一个钢板不认真焊接,可能使百万吨巨轮在海上稀里哗啦。核子发电厂的一钉一铆,如果认为它是小事,不去认真,请读者老爷想一想它的后果吧。 不认真,就无法发展精密工业,也无法建立精密思考和精密推理,中国就永远不能现代化。一直坚持和稀泥不求甚解,坚持对“小事”不可认真,认真就是“百般挑剔”,恐怕只能古代化。 愿孙淡宁女土的幼稚园早日开办 谚云:“行行出状元”。在只有一个最高层面的社会里,科举考试的状元才是真状元,其他行业有成就的状元,不过饿不死而已。事实上这句话是官场人物安抚小民的一句空话:你可别不满意造反呀,你也是状元呀。呜呼,戏剧界的状元,见了官场状元,都得蹶屁股以便挨板子。有谁听说过一个杰出的木工,能跟县官(更别说宰相啦)平起平坐乎哉。但二十世纪七○年代之后的社会层面,才真正开始“行行出状元”,一个“演戏的”或“唱歌的”影响力,能把官场人物气得冒烟,一个工程师,更受到人们更多的尊敬。 多元层面的结果是,每一场所可以想到的行业(小偷除外),都是康庄大道,不仅可以崛起状元,而且可以崛起巨人。官场不再是唯一的最高目标,“僚气”只能伤害自己,不能伤害别人;“酸气”更是使自己生气的工具;“洋气”的威力已日渐衰退,因为大家都洋气啦。 真正伤害国家的是“混气”、“戾气”,这需要赤子之心的清醒汤,才能治疗。 结语 八○年代十二愿陈述并补充已毕,不敢提出更多的愿,如果再提出更多的愿,恐怕玉皇大帝都要让座曰:“老头,我可招架不住,你来干吧。”不过事实上十二愿千言万语,只有一愿,愿中国人跳出酱缸,打破酱缸,在品质上彻底改善,然后中国才能强大,在世界万邦中,才能担任一个建设性的重要角色。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一场恶梦 一场恶梦 上个星期,柏杨先生参加一个旅行团,作草岭之游。游了两天,一直欢天喜地,然而,归途之中,在旅行社或游览公司的精密设计下,一头撞进了人间地狱,男团员两眼发直,女团员花容失色。好容易等到上了路,惊魂甫定,才敢相信所见所闻,如同一场恶梦。 车往草岭时,刚进南投县城,进入竹山镇境,就望见公路左侧,矗立着一座宫殿式原堂皇建筑——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实在像一座大高,上面挂着招牌:“中国功夫馆”。除了惊讶它的美奂美轮外,对在此荒野修炼的各路英雄好汉,充满仰慕敬佩,真想下来顶礼膜拜,略表寸心。于是车行如电,内心乃有戚戚焉。万料不到这戚戚焉支持不了好久,就在第二天回程,所乘的游览车神不知鬼不觉地靠了码头。导游先生先行介绍该馆馆主某某某,曾到过外洋为国争取不光荣誉。天花乱坠了一阵之后,大声宣称:“带你们参观参观表演,开开眼界,不收分文。” 当时大雨倾盆,门前广场已停了七八辆游览车。一位彪形大汉,手拿着古代帝王御用的华盖伞,赶紧车门恭迎。进得山门,第一印象就是美女如云,穿着红色旗袍,高高的开叉,白白的皮肤,一个个面貌姣好,身材修长,不禁倒喘了一口气,这些老奶如果到了台北,恐怕电视台上大多数女演员,都得失业。 穿过山门甬道,六个可容纳一百人的“讲堂”,并列排列。每辆游览车的乘客,被配一间。我们被领到一间之后,在圆凳上落坐培根(francisbacon,1561—1626)弗兰西斯·培根。英,前面有一个讲台,对照台上摆着一盆熊熊烈火。当客人鱼贯而入时,一位大汉立刻扭动瓦斯开关,烈火更炽,水壶嘶嘶作响。我悄悄同团长冯志翔先生曰:“那可是给我们煮咖啡吃的?”他老人家大怒曰:“傻瓜蛋,明明是卖野药。” 我就不相信堂堂“中国功夫馆”会卖野药,可是不久就相信啦。一个大汉登台表演了“咽喉顶铁”、“手劈甘蔗”之后,壶水已经沸腾,另一个大汉吆喝而至,介绍该馆用万世相传的秘方,制出一种专治烫伤的神秘药膏。说着说着,掏出一罐,好像理发店用的“发乳”,状如白色浆糊,然后,把壶里滚水倾到一个大盆里,热气汹涌上升,好像原子弹刚试个爆。再然后,一位面带僵硬笑容的漂亮女郎,姗姗上台,“中国功夫”开锣。 首先是大汉用飘舀起滚水,让观众用手去摸。当然不是伸到滚水里摸,而是在瓢外面摸,摸的结果是一声哎哟,而大汉就是要你这一声哎哟,用以证明它热不可当的。接着那女郎微微俯下身子,伸出右臂,手背向着大汉,五指尖尖,作扇面形展开。她左手用手帕紧紧掩住面孔,我们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她的等候一项无惧。——这当然是事后想象,而在当时,只预感到她在等候一项无法摆脱的突发苦刑。这时,那大汉举起瓢里滚水,再次提醒观众它的热度,我大吃一惊,心想,不是把滚水泼向女郎的玉手吧,然而,大汉已做出姿势,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拍”的一声,那瓢滚水已泼向女郎手背。全场发出一声惊叫,那女郎距墙角桌子不过两步之遥,但她仍一个箭步跳去,把该馆秘方制成的野药,急忙涂到烫处。虽然我坐得很远,却看见她浑身发抖,面色苍白,泪珠在眼眶中打滚。刹那间,我又犯了神经病,夺门而出,在门前的大雨中,凝望着门上中华体育会会长先生题的“精汉堂”巨匾,心如火烧。不久,两位团员老奶,林秀华女士和娄纬芬女士,狂奔而出,泣曰:“老头,真是可怕,那女郎还强露笑容,向我们展示她的玉手,表示药膏的功效。” 在我们老少三人的探听下,更进一步地了解,当生意兴隆时,也就是当游览车云集时,每位女郎绝对真理,现象学负有建立绝对真理体系的神圣职责。这就,一天要挨滚水浇泼七次。她们只准笑颜承欢,不准愁眉苦脸。呜呼,当“中国功夫”名震世界的今天,冠冕堂皇的“中国功夫馆”,竟然不传授功夫,也不是研究功夫,而是在大卖野药,还有啥可说的。想不到天桥的把势,重见于台湾。而台北通化街一带,也多的是这种卖“虎骨追风酒”之类的地摊。唯一不同的是,把势地摊升格成琼楼玉宇,走江湖的郎中升格为有地盘的坐山虎。 不过,把势地摊卖野药,顶多弄一条响尾蛇,或弄一个穿山甲,以广招徕,对人没有伤害,而“中国功夫馆”却用的是滚水泼活人。呜呼,一种特效的奇药,在临床时,固然可用活人作试验,但既试验成功,却从没有听说过用活人做广告的。它是不是能治疗烫伤,要看它的配方成分,假如真像该馆宣传的天灵灵地灵灵,应该申请专利,独家发售,照样金玉满堂。假如不敢送请化验注册,而只靠滚水泼活人的噱头,包管有不可告人的重重黑幕。幸亏该馆“发明”的只是治烫伤秘方,如果“发明”的是治泻肚秘方,恐怕当场就要灌女郎三公斤污水矣。如果“发明”的是补皮秘方,那就更为可观,势必当场就要用小刀剥如花似玉的皮矣。呜呼,六○六专治梅毒,谁听说过洋朋友教活人害上大疮,当众注射,以推销针药乎载。 而且,即令该野药可治愈滚水之泼,也不能证明其效如神。盖一泼之下,滚水接触皮肤,为时不过十分之一秒,或百分之一秒,神经的痛苦远超肌肤组织的伤害,用市面上任何一种治烫伤的药膏——好比,达姆膏吧,都有同样效果,而达姆膏一盒才三十元,该馆野药却要五百元。事实上,野药所以马上止痛,不过麻醉性质药物的作用而已。如果它真的妙不可言,我愿狠狠地打上一赌,该馆馆主把自己的尊手插到滚水里两分钟试试,如果仍可治疗得天衣无缝,柏杨先生就头顶该馆馆主玉照,跪在台北闹市三天三夜,向该馆主道歉,并为该野药做见证。 那些女郎的玉手,麻醉剂固然可以消除一泼之下的痛苦,而肌肤组织固然因时间太短,来不及受到伤害,可是教育学上,反对死啃书本抽象知识的经院式教学,主张听任,它却有后遗症的可能性。一个人牙上有洞,就有患舌癌的可能,兽他阁下总是忍不住用舌尖去舐,天长地久,舌尖就会变化。而一只玉手,不断用滚水去泼,每一次都要引起精神恐惧兼血管充血,天长地久,谁敢写保票保证不引起心脏麻痹,或引起血管硬化,或引起皮肤砍杀尔乎哉。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但是,如果发生,“中国功夫馆”就是在慢性地谋杀,林立的彪形大汉,都是凶手。 即令没有后遗症,在台湾宝岛上,却准许用滚水泼活人,也实在使人毛骨悚然。谁无儿女,谁肯教自己的女儿,每天被滚水泼上七十次?就在山门那里,一位观光老奶坚持认为女郎们都是“自愿的”。悲夫,当初宦官和童工的产生,也是这种性质的自愿,穷人也是人,穷人的女儿也是人,只是贫苦相逼,无可奈何。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未加思量,就是全无心肝。据说,一股强大阴森的势力在幕后支持这种罪行,恐怕那些如花似玉的红衣女郎,连辞职不干,逃出魔掌,都有困难。“中国功夫馆”遍天下,除了我们一头撞进去的南投县竹山镇一处外,在桃园县大溪乡和屏东县狮子乡,也呼有一处,恐怕同样有“滚水泼活人”的节目,不知道无微不至的警察老爷和卫生衙门,为啥没有吭一声也。现在政府正在雷厉风行管制密医伪药,口号喊得嗓子都哑啦,为啥独对“中国功夫馆”,装作没看见也。这里面恐怕学问大啦。我们希望卫生官马上去化验那些野药,如果是骗人的,就要制止它,如果是货真价实,真刀真枪,确实奇妙无比,就应公告天下,使中国医药在国际上再展奇葩。但在感觉没有化验出结果之前,应该勒令它不要再卖,如果他们仗着后台奇硬,把法令当作一屁,柏杨先生一定起而效尤,在门口也要卖上野药。不过,即令化验的结果美不胜收,也得用正当的方法宣传推销,不能再用“滚水泼活人”残忍手段。而且,“中国功夫馆”只能传授或研究中国功夫,不能挂羊头卖狗肉,要卖药就请它另外去开药铺。——对啦,正常的商人,连十块钱的生意都要开票,“中国功夫馆”每天生意数万元,连收据都不出,连印花也免啦,逃避国家税收,税收衙门的眼睛大概有点白外障。主要的还是,中国功夫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结晶之一,不应该被教育程度不良,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一群大汉,用来作为斲丧人性的敛财的工具。如果中国功夫就是卖野药的,不知道中国功夫有啥光彩。 最后一个建议是,中华体育协会会长先生,最好把送的巨匾取下来,挂在哪里都行,千万别挂在“中国功夫馆”上,那不是练中国工夫地方,而是“滚水泼活人”的地方。 写到这里,仍隐约地看到那些女郎们伸手待泼,被蹂躏的屈辱镜头,哀哉。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说蛊 说蛊 柏老在《文坛巨星》一文中,谈起了“蛊”,引起我很大的兴趣,禁不住手痒起来,也想凑凑热闹,讲一讲“蛊”。 “蛊”究竟是啥?柏老说:“盖云贵地区,苗族同胞最多,他们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汉人小子到了该地,‘色不迷人人自迷’,立刻眼花缭乱,魂不守舍,甜言蜜语,倾盆而出。问题是,在其他地方,甜言蜜语不过甜言蜜语,而在苗疆,甜言蜜语就是一种庄严的承诺。在其他地方,小子发誓曰:‘我如果变了心,教我不得好死。’又赌咒曰:‘我此去外洋留学,三年准归,打铃,等我三年,三年不归,天诛地灭。’于是乎颠鸾倒凤,称了心而又如了意,然后拍屁股而去,杳如黄鹤。就是拜托国际刑警,也难缉拿到案,即令缉拿到案,光棍一点的,声明他另已娶妻,或另有了女朋友,早不再爱她啦,无赖一点的,索性来个不认帐。老奶们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有的怀抱婴儿,哭哭啼啼,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呜呼,这种干法如遇到苗族女郎,可干净利落:你不是说不得好死乎?等你一变心,果然一阵肚痛如绞,撒手人间。你不是说三年准归乎?三年准归,竹报平安;三年不归,包你毒发身死。盖如花似玉在你身上种了‘蛊’。只有履行你的承诺,才能逃掉鬼门之关,如果自以为棋高一着,负心定啦,你就要付出负心的代价。” 柏老的这一段讲“蛊”,与云、贵、川三省的汉族老百姓讲的苗婆或苗姑放蛊故事,一模一样。笔者初到西南时,也曾听说过许多关于苗胞放蛊的故事。在旅店之中,闲暇无聊,听当地人讲“蛊”,常常毛骨悚然,真是谈“蛊”色变。据说,贵州西部的一个苗胞聚居处,有两年拒缴“公粮”,上头派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干部,深入丛山峻岭的苗区去征收。这些北方佬爬山越岭,走了两天,一颗公粮也没有征收到。原来,寨子里的男人都躲到山林中去了,女人们都不懂汉话,干部再三追问,她们从头到尾,只知道摇脑袋。干部们无法,另找一家再问,仍然如此。他们走得又渴又饿又累,连水也捞不到一滴喝。眼看喉咙都快冒烟了,便冲进一户苗家,舀起她家水缸中的水要喝。苗婆一再摇手阻止,干部们不听。结果,凉水一下肚,肚子即刻作起怪来,其痛如绞。倒也,倒也,不到一顿饭工夫,干部们个个大腹便便,好似吹胀了烫毛的猪一般,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后来,干部们再三向苗婆哀求,苗婆才到户外去舀了一盆黄泥汤来,嘱他们喝下去,还泻了几个月的肚子。从此之后,便再也没有干部敢到那一带亩山去征粮了。 讲故事的人说,这是因为苗婆在水缸中放了“蛊”。可是,不久之后,我到苗山去工作,也遇上了同样的事——中了“蛊”。记得那是炎热的夏天“一阴一阳之谓道者,天之所以生育万物”。政治上,反对门,我独自在苗岭山区行走,毒热的太阳,晒得我头昏眼花,唇焦舌燥。行走间,忽然看见山脚上有一股淙淙清泉,从岩隙中汩汩涌出。我便攀藤跳岩,爬落到山脚下的泉水边。果然,那山泉清冽极了,我用双手捧着狂饮,直到喝饱了方才爬上山去。可是,就像在旅店中听说的一样,肚子立刻咕咕叫,肠子像被刀割一样一般地绞痛起来,不久,便又痛又泻,昏倒在山上。一会儿又痛醒来,山野无人,喊救命也无人知道。我只有扔掉背包,走一段路,爬一段路。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遇见一位采药的苗族老人。当时幸亏我会讲几句苗语。他问我是“撒”(汉人)还是“猛”(苗人),我就扯谎说是“猛”,他便救了我。事后,我才知道,这一带的泉水,是喝不得的。当年诸葛孔明七擒七纵孟获,就在这一带打过仗。孔明的部下就是因为喝了这种泉水,许多士兵都丧了命。原来,这一带山中,矿茂丰富,煤、铁、硫磺、铅、锌……都深埋在山中。而泉水是从山里渗出来的,所以含有许多矿物质。人喝了这种生水,没有不闹肚痛和腹泻的。当地苗民,他们就知道什么水可以喝,什么水不可以喝,即使有毒的泉水,他们也有办法处理。他们煮水一律用瓦罐(砂锅),放苦丁茶或本种叫“解药”的植物叶子,喝了保证你没事。等我明白了这一切之后才知道,我是中毒,而不是中“蛊”,至于那苗婆为什么拿黄泥汤给干部解毒,黄泥汤中落下什么解药,我就不得而知了。 在苗山生活时,我也打探过“蛊”。“蛊”究竟是啥?是不是如传说那样厉害和神奇?我在苗乡生活了好几年,经过不断努力,终于弄清楚了关于“蛊”的一些秘密。原来,苗民中真有放蛊这回事的。在云贵地区,苗族只是一个统称。其实苗族同胞自己,在苗字底下,尚分很多种。居住在贵州东部,比较开化,是苗族的代表,现在大陆称苗族,多指他们。居住在贵州西部的,部族很多。安顺一带,称为“花苗”,镇宁、普定一带,大部分是“歪梳”,花江一带的苗族叫“青苗”。另外,还有“黑背”,以及浑身穿粗麻布的苗族,头上插着宝剑那样一枝竹片的苗族,发上插满无数枝银色筷子,像一座多管火箭发射台一样的苗族等等。在这众多的苗民中,只有极少数懂得医术的苗人,才知道“蛊”是怎么一回事。而其中的青苗,医术世代相传,多靠上山采药和走江湖卖药病为生,所以最熟悉放“蛊”。 原来,“蛊”有两种。一种靠毒蛊来侵害人的,叫“蛊”。另一种靠下药害人的,叫“放药”。传说的蛊,是说苗民将毒虫养有皿(瓦罐)中,如将蜈蚣、蝎子之类,放进同一瓦罐,不给食物,让其自相残杀,最后留下来的那只毒虫,集诸虫之毒于一身,是最最毒的了。它便成了“蛊”。这种说法,其实最不正确,我猜想是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得来的。《本草纲目·虫部四》:“蛊虫”,李时珍集解引陈藏器曰:“古人愚质,造蛊图富,皆百虫入瓷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即此名为蛊,能隐形似鬼神,与人作祸。”我在苗乡,从未见过他们养过毒虫。苗山荒僻,多原始森林,有毒的虫蛇也很多。苗民认识许多稀奇古怪的毒虫,将它们捉回来焙干研成粉,制作毒药,是很普通的事,常见的如斑蜚、滚山猪等等,都是很毒的。如将这些毒粉偷偷放入别人的食物中,足可以致命。但我从未听说过他们用活虫放蛊的事。一般说放蛊,即是指下药,毒虫粉末也是一种药。苗族的医生近乎汉族草原,但他们用的药草和汉人不大相同,医疗技术也有有些不一样。治疗风湿,苗族善用“卤针”,效果很好。他们将病人患病的躯体暴露,然后用一枝筷子伸到药瓶中去蘸一蘸卤汁(草药汁),那筷子头上绑着一枚针,就用那蘸了药的针,扎患者的身体,扎过一遍,痛痛就减轻了。苗民的草药是不留全草的,他们害怕别人知道,所有苗家特有的药草,全部切碎或捶绒,使人不能辨认。如果有人得罪了他们,他们和他开个玩笑,暗中下一点药粉,那个人便要病上好几天,就是看西医,也往往无效,就要回去找到他们,向他们说好话陪罪,才给你解药吃。这便是中“蛊”了。在苗乡,常有干部因为欺侮苗民,到头一炒是肚痛腹泻,便是头昏眼花。这也可以说是中了“蛊”。 苗人放“蛊”确有其事。但是,绝对没有小说上写的和传说中讲的那样可怕,那么神奇。放蛊就是暗中下毒的意思,蛊可能是急性的,也可能是慢性的根、洛克。后者否认客观事物是经验的基础,认为经验就是,这就要看放蛊的人下的是哪一种药了。 柏老说,苗族“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汉人小子到了该地,‘色不迷人人自迷’,立刻眼花缭乱,魂不守舍,甜言蜜语,倾盆雨出”。其实,这也是小说中写写的。我所到过的地方不算少了,只见到贵州东部清水江边的苗女,稍稍漂亮一亮,因为她们生活在江边,有江水方便洗脸洗澡洗衣裳,所以看上去比较干净一些。那是在六○年代初期,我正青春年少,还没有结婚。我也知道,苗族姑娘是很开通的,未婚姑娘一切行动都很自由。即使你以后不再与她好了,她也绝不会放蛊来害你的。可是,一见到她们穿着没有替换的裙衫,整天在山上采果实、挖橡实、挖野菜和蕨根,个个都是一副苦口苦面的样子,我呢,肚子里也终日饥肠辘辘,虽然整天和她们在一起挖蕨根,却连一句甜言蜜语也说不出来。那些日子,我成天不舒坦,仿佛是真的中了“蛊”一样。 林也牧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住手 住手 台湾宝岛上,只有两个人认识侯仰民先生,一位是我柏老,一位是杨纳福。我跟杨纳福先生小学堂时同班同学,可是杨纳福先生来台之后,官拜将军之职,身统大军,威风凛凛,而柏杨先生却猛爬格纸,只会招灾引祸。杨纳福先生从小循规蹈矩,不知体罚为何物,而柏杨先生几乎是天天挨板子,哭叫之声,使全班垂涎。 我老人家从小就喜欢算术,小学堂三年级时,女教习在黑板上出了一个题目,谁都不会,只有我老人家会,教习就把她手里用的粉笔作为奖赏,使我对算术更兴趣高昂。想不到五年级时,侯仰民先生——就是天天向我下毒手的元凶——担任我们的级任兼教算术,于是噩运来临。偶尔一次,我算错了一题,他阁下就把我叫到讲台之上,狠狠打了五下手心,把我对算术的兴趣,打得无影无踪。而这“五下”也就成为挨打国宪法,每次一律五下。因为每天都有算术,每有算术,都要缴一次习题,每次习题,我准有错,他阁下在“都是为你好”的招牌之下,名正言顺兼理直气壮地,每天都大动干戈。我也曾力争上游,可是,他阁下的板子太厉害啦,使我对算术由恐惧而厌恶,成了恶性循环——我越不会,他越打;他越打,我越不会。除了长期保持双手红仲半寸的世界纪录外,到了今天,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熟。偏偏各级学堂入学考试,都是非考算术不可的,算术的魔爪抓住我终身不放。我不但在功课上力争上游,被侯仰民先生打得走投无路之后,也曾想尽方法,讨他的欢心。有一次,他练习篮球,一连投进两篮,我拣到球,不敢自己去投,可怜巴巴地再传给他,馅笑曰:“请投进第三个呀。”这句话不知道犯了他哪条筋,他翻脸曰:“你怎么敢侮辱老师?跟我来。”我像一只待宰的小羊,浑身哆嗦地跟着到了他寝室。他一面轻松潇洒地玩弄那个可怕的板子,一面斜眼问曰:“你说,打你几板?”我心里凄凉地喊,最好不要打,但我不敢出口,又想讨饶,也一时磨不开。可是他阁下一直追问,我只好回答,猝然曰:“随便。”我的意思只是请他阁下定夺,可是他立刻暴跳如雷,喝曰:“我就是打你这个‘随便’。”这次却没有按照宪法行事,他的板子照我手上、背上、腰上、屁股上,飞舞而下,最后,我只好双手抱头,蹲在墙角哀号。 那时,柏老才十三四岁,童心中就立下血誓,我要报复。可惜,我没有报复得成,并不是我宽恕了他,而是当我四年后考进高级中学堂,人强马壮,回乡找他比武的时候,他阁下已翘了辫子,不禁兴起伍子胥先生听到楚王芈弃疾先生翘了辫子时,那种失望之叹。去年(一九八○)年底,杨纳福先生还问我曰:“如果侯仰民还活着,你会不会对他动粗?”我曰:“从前会,现在当然不会,一拳下去,准吃人命官司。”他曰:“那么,你不恨他啦?”咦,这算啥话?我岂止恨他,而且恨他入骨,我虽不动粗,但我会唾他的脸。 呜呼,体罚固然使一人个身体受到创伤,施行体罚时那副凶恶的嘴脸,更使一个人心理受到创伤——是一种鲜血淋淋,永难愈合的创伤天下为公一种政治理想。古代指君位不为一家私有。语,它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或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方向。对于侯仰民先生,我老人家本业应该作圣人状,宣称我已原谅了他的,一则是他早已完蛋啦,二则是我正好趁水和泥,使聪明才智之士瞧瞧我真是温柔敦厚呀。何况侯仰民先生那时刚刚初级师范学堂毕业(初中程度),年纪也不过二十一二岁,还是一个未成熟的大孩子。可是,我不原谅他,每一想起他攒眉怒目,情断义绝的青面獠牙,三百六十五日如一日地,殴打一个哀哀无告的穷苦孤儿,我就咬牙切齿。 就在柏杨先生咬牙切齿之际,忽然传出一连串奇闻。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堂接受台北市政府教育局的委托,调查大家对体罚的意见,提出报告说,百分之九十一的教习,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长,及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认为只要不造成伤害,适当的处罚是应该的。这个调查表示,开揍的和挨揍的,跟赤壁之战周瑜和黄盖一样,两情相悦,一方面愿打,一方面愿挨。中国心理学会和中国心理测验学会的联合年会上,也提出讨论,与会的若干侯仰民型的朋友,在学院派魔术名词的云雾中,要求把现代课堂,恢复成为古代刑堂。而身为台湾省政府主席的林洋港先生,跟柏杨先生的命运恰恰相反,在台湾省议会中,现身说法,说他小时候读书,就是因为教习把他打得哭爹叫娘,他才获益良多。国立阳明医学院教习刘家煜先生,还要建议教育部,认为教习对学生,可以作适当的干活。 最精彩的还是台北《自立晚报》记者杨淑慧女士的一篇特稿,标题是:“爱心乎?体罚乎?运用得当最为重要。只要避免学子误入歧途,教育当局何需硬性规定。”文中有一段留芳千古的话,她报道曰:“据了解,台北市某著名国民中学一位男老师,他的‘教鞭’和‘教学’同样有名。上课的第一天即在教室中安置好藤条(柏老曰:好一个大刑伺候的场景),然后和学生约法三章,每次考试距离标准成绩几分,就打几下。结果,这位老师的班级,成绩总是特别好(柏老按:也就是升学率高)。他的大名全校响叮当(柏老按:他如果在讲台上摆上铜铡,大名叮当得恐怕能响到伦敦),学生都期望让他教(柏老按:这得作一个科学调查才算数,不能用文学的笔法)。许多毕业后的学生怀念的竟是‘排队打手心’(柏老曰:刚考上联考的老爷老奶,还可能有此一念。以后下去,恐怕不见得),足见实施体罚与否并不重要(柏老按:在该响叮当的教习看,恐怕是实施体罚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体罚所带来的意义。” 这段文章是酱缸文化的特有产品,远在一○六八年宋王朝,这种产品就已经上市。当时皇帝小子上课听教习讲书,是坐着的,教习却像跟班的一样站在一旁。宰相兼皇家教习王安石先生尊师重道臣等职。他是英国唯物主义经验论的重要代表,系统论证了,建议应该也赐给教习一个座位。消息传出,酱缸立刻冒泡,大臣之一的酱缸明人物吕诲先生,好像谁踩了他尾巴似的嚎叫起来,提出杀气腾腾的弹劾,曰:“王安石竟然妄想坐着讲书,牺牲皇帝的尊严,以显示教师的尊严,既不知道上下之和,也不知道君臣之份。” 呜呼,古之时也,有些教习以站着伺候为荣,今之时也,有些学生以“排队打手心”为荣。记得一九一○年,中华民国建立之初,一个遗老爬到县衙门前,露出雪白可敬的屁股,教他的家人打了一顿板子,蟾后如释重负曰:“痛快痛快,久未尝到这种滋味矣。”这比打手心的含义,就又进一层。 百思难解的是,奴性在中国何以不断根乎哉?中国文化中最残酷的几项传统,其中给女人缠小脚、阉割男人和体罚,都已被革掉了命。教育部严禁体罚,是它所作的少数正确决定之一。想不到在二十世纪八○年代,竟面临挑战。问题是,羞辱就是羞辱,只有奴性深入脑髓的人,才会身怀绝技,把羞愤硬当成荣耀。有候仰民这样的人不足奇,有吕诲这样的人,有甘于“排队打手心”这样的人,才是中华民族的真正危机。如果这等羞辱竟能变成荣耀,则世界上根本没有荣耀矣。被羞辱而又其乐陶陶,如果不是麻木不仁,就是故意打马虎眼,包藏祸心,再不然,准是天生的奴才或奴才胚。 主张体罚的朋友,强调只要有爱心就行。呜呼,爱心,爱心,天下多少罪行教神学哲学特别是对“异端”影响最大的是伊本·路西德。,都披着爱心的美丽画皮。父母为女儿缠小脚,为了她将来好嫁人,是爱心。“君父”把小民打得皮破血流,为了“刑斯无刑”,也是爱心。试问一声,教习对学生,一板子是爱心,十板子是不是爱心?如果把侯仰民先生从坟墓里弄出来,包管他会坚持他出于爱心。报上说,教习把学生三个耳光打出脑震荡,他同样也会坚持他是出于爱心。分际如何划分?内涵又如何衡量?爱的教育中绝对没有“修理学”镜头。至于“适当”,啥叫适当?谁定标准?去鉴定?又用啥鉴定?“只要不造成伤害”,事实上,任何体罚都造成伤害。好比说,只要不造成伤害,就可把手伸到火炉里,这话比轮胎漏气的声音还没有意义。任何人在开揍时,都要先行肌肉扭曲,目眦惧裂。而这种邪恶的神情和眼中冒出的凶光,还没有动手,就已造成伤害矣,再加上所展示的绝对权威的感情蹂躏,像教孩子自动伸手待打,那根本没有爱,只有恨——双方面互恨,因为那是一种人格上的凌辱。 一旦学生们对“排队打手心”都不在乎,羞耻心便荡然无存,体罚也失去被认为“好”的一面的意义。考试有标准答案,不合规格的就要受到,孩子们的自尊、灵性和最可贵的想象力,恐怕全部斲丧。至于有百分之二十九的教习,因为教育部严禁体罚,就“心灰意冷,不管教学生”,一个从事教育工作的文化人,如果不准他施展把学生打得鬼哭神号的手段,就束手无策,怠工弃守,教育部应请他们卷铺盖走路,介绍去赌场当保镖。 柏杨先生没有力量反对百分之九十一,百分之八十五,以及百分之八十,但我老人家可要向那些不甘受辱的学生老爷,提个秘密建议:如果打到你头上,你虽不能起而抗暴,但你应该跟柏杨先生对侯仰民先生一样,记恨在心,来一个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有些好战分子的教习,可能发狠曰:“我就是打啦,十年后见。”对这种地头蛇,你就应该更永矢不忘,给他来一个真的十年后见。 然而,这并不是柏老的主要意思,主要的意思是,这次调查结果,愿打的跟愿挨打的万物之变迁、生化,实为心之妙用。主张反观方法,以心体,所占比率竟如此之高,使人沮丧。夫教育的目的在培养人性的尊严和荣誉,而今大家居然有志一同,都醉心于摧毁人性的尊严和荣誉,可说是教育界二十世纪八○年代十大丑闻之一。说明酱缸的深而且浓,即令政府出面帮助,有些人仍难自拔。也说明我们教育畸形发展,已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越来越毛骨悚然,嗟夫。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一代比一代好 一代比一代好 敝大作《住手》刊出后,接到不少读者老爷的来信,纷纷——不是纷纷响应,而是纷纷龇牙。其中一封,一开头就尊称我“伟大的柏大教育家”,不禁大悦,原来伟大的教育家得来如此容易呀,可是看了几行,就觉得唾沫喷面,形势不妙。信末署名“反对你看法的国中老师”,信写得很长,照抄于后。我想,百分之九十一教习造成体罚的理由,大概都包括在里面矣。 信上曰: 不知你今年高寿,也不知你当过老师没有?拜读你一月八日的文章,实在令人失笑。是想借题发挥,赚些稿费,或只因早年被严师打得焦头烂额会物质生活条件对社会意识形态起着决定性作用,又是一种,就如此气愤不堪?我认为,在这十几年(即国中成立后),没当老师的人,实无权说出大话的。 想当年,本人也是接受正常教育的,也曾被老师打过(只是不像你那么不幸)。学生时代,个人纯洁,遵守校规,一直到大学毕业,多数人加入教育行业。可是整个情况已不如前了,优秀学生仍有,但恶劣者更甚,他们讲脏话,在课堂中突如其来地对老师羞辱,当面叫老师绰号,考试只会选择题,其他皆空白,他们已没有什么自尊、尊严、荣誉可言,只是背着书包来学校晃一晃,下午又回去。而我们当老师的必须忍受一切,叫你绰号,就当没听到,没敬礼也视若无睹,实在没精力加以管教,因教育部规定不准体罚呀。我们只好忍,再忍,把气闷在肚子里。为何有百分之九十一的教师同意体罚?因为他们身受其苦;为何有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长也同意?因为他们忙着工作,孩子变坏,自己无力管教,只有让老师当刽子手;为何有百分之八十的学生也同意?连孩子们自己都同意了,你却替人沮丧,真是可笑。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错——而且是连续的错,必须接受体罚。例如,“目的”,学生写“目地”,叮咛好几次,罚他写一百遍,月考一出来,仍写“目地”,难道会笑嘻嘻地跟他说“很好,很好”吗?其实我们是要体罚那百分之二十的坏蛋,难道老师都会毫无理由地抓了人就乱打吗?只有你才不幸碰上侯仰民。我们又不是神经病,怎会不知道轻重呢?你只会拿少数的严师为例,就要把身历其境的人感受推翻吗?再问你:如你现今也是身历其境的人,敢问你该如何管学生?愿再拜读你的大作。 教育的畸形发展,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体罚是小事,该发议论的应是教学的异常:升学班不用参加庆典,整天关在教室里考考考。技能科目不上,却做主科的辅导课,什么技能都不会。更绝的是,连体育课都不上,下午又留校念到晚上七八点钟。担任这些班的老师,才是教学认真的老师,这样毕业的学生,在路上碰见,也同样不认识你是什么老师。教育变成这样子,你知道吗?本人已累了,不愿多写,由校赶车回来,已六点多,未吃饭先拜读你的大作,实在不敢苟同,疾笔草此,语无伦次,把自己的感受写出,只希望你能了解真实情况,再动笔不迟。你应该先调查,为什么老师、家长、学生,都同意体罚?才能客观地写,不能只凭幼时的气愤,就做如是的见解。你知道大众传播对学生有多大的影响吗?十几前学生的纯洁,已不复存在。现在学生恶劣的表现,我们也感慨万分,这是进步吗?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述说,也欠缺你的生花妙笔,只好本着“良心”,继续担任教育工作。我,一个微贱国中老师,对体罚的看法是:对好学生我们不会乱打,也舍不得打;而对坏学生的爱心,就是体罚。所以你不该理直气壮地反对,除非你能再写一篇告诉我们当教师的该如何做。 如果你没当过老师,或者没教五年的经验,那么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请亲自来国中试试看,愿你的文章能客观点。 这封信显示出这位国民初级中学堂教习的激动,他要求柏杨先生“客观”,可是他却站在极端主义的立场发言——因为他阁下恰恰地正“身临其境”。多少年来,“客观”二字成了糊涂虫的神秘法宝,动不动就念念有辞,祭了出来;对凡是持有相异意见的人,统统咬定他不客观,而且认为只要一口,就可咬死。信上曰:“近十几年来没当老师的人,无权说(反对体罚)大话。”呜呼,观剧跟投票不同,投票必须在当地住若干年月,而观剧就不然啦,他可以随时提出他的批评,演员们不能说,你没演过这出戏,有啥资格开黄腔呀?柏老有很多当中小学堂教习的朋友,他们都反对体罚。试问一声,反对的跟赞成的并列,谁是“主观”?谁是“客观”?谁是“大话”?这位国中教习竟然敢肯定他的“主观”就是“客观”,一旦加到学生身上,要想学生心服口服,恐怕只好靠蛮干动粗矣。 国中教习指出,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同意挨揍,而柏杨先生却十分沮丧,使他觉得“真是可笑”。这应该是原则问题,纵然百分之百写下同意挨揍的血书,我们都誓死反对。民法上规定:“自由不得抛弃”。甘愿被囚,法律都不允许。同样道理,我们认为人性尊严不得侵犯,也不得抛弃。四世纪晋王朝时,有“儿口承唾”节目,有钱大爷一咳嗽,身旁的穷小娃就张开大口,咕噜一声,咽下有钱大爷的尊痰。我们虽在千载之后,仍忍不住悲愤呐喊,如果有人认为我们的悲愤呐喊“实在可笑”,因为穷小娃自己都同意了呀,就没啥话可说矣。 国中学生一代不如一代的看法,跟柏杨先生的看法尖锐相反,我一直认为一代要比一代好。即令学生一代比一代差,教习也会同样一代比一代差。啥客人吃啥菜,有啥可埋怨的也。事实上,下一代比上一代要活泼、顽皮,想得更多,不屈服性更强,这正是中华民族茁壮的生机。我相信有些学生老爷口吐脏言,叫教习绰号。但孩子们只要一进小学堂,他就非立刻学会脏话不可,本没啥稀奇,如果脏得过度,自有非体罚的校规可以使用。而叫叫绰号,更能显示孩子们的想象力和观察力,不能给别人取一个恰如其分绰号的学生,准是一个呆头鹅。好吧,即令这些行为罪大恶极,难道靠大动干戈就能阻吓得了乎哉?我敢赌一块钱,连上帝亲自出马,都阻吓不住,至于写错字,把“目的”写成“目地”,这位国中教习千方百计,都收不到效果,认为只有打手心打屁股,好像体罚也是包治绝症的神仙一把抓,只要一剂下肚,脏话没啦,绰号没啦,笨蛋也霎时英明盖世。咦,柏老学习算术的兴趣就是被打跑了的。贵阁下麾下的学生老爷,如果经常皮破血流,恐怕他一辈子都达不到“目的”,只能仍停留在“目地”上混。至于学生一出校门就不认识教习,难道靠臭揍,就认识了哉?收效当然会收效的,但只不过收效一时,一旦毕业,恐怕不认识的场面,更要惨烈。 这位国中教习,大刀一劈,把学生一分为二:百分之八十是“好学生”,百分之二十是“坏学生”。刚才还宣称学生自己都愿意挨揍的,不知道是“好学生”同意,还是“坏学生”同意?“好学生”同意,是慷他人之慨;“坏学生”同意,那就是自认为非被打得自尊心全毁,就改不了——对这种可怜的贱骨头,我们不应该再迎风纵火,或推波助澜,而更应该耐心拯救。不过主要的是,“好”、“坏”的标准是啥?由谁定这标准?由谁判断这标准?侯仰民先生教算术,认为柏老坏极,可是国文教习“老核桃”——我们上给国文教习刘月槎先生的绰号,他太老啦,满脸皱纹——他却认为柏老好得不像话,几乎要把女儿许配给我。这结论由谁决定?难道各发一把牛耳刀,要他们决斗取胜乎哉? 国文教习又曰:“我们不是神经病,怎会不知轻重?”这可跟神经病无关,连亲爹亲娘,气得两眼冒火时,打亲儿亲女,都有失手的时候。所以孔丘先生告诫小子们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问题是,亲儿亲女敢溜,学生敢溜乎耶?不溜还好,一溜恐怕更使教习暴跳如雷,怎么,你抗命呀?你瞧不起我呀?你还不知道承认错误呀?打得将更英勇。年纪轻轻的国中教习,有啥凭据证明每一个都知道轻重?台湾省立玉井高级中学教习王煜先生罚学生陈国荣跑步跑死,嘉义县立大林国民中学堂教习钟献元先生殴打学生陈英贤重伤住院,高雄市立盐埕国民中学教习庄金水先生把学生骆宗名打出脑震荡,桃园县立复兴国小学堂教习刘邦彬先生用麻绳把学生黄天惠绑起九小时,用竹鞭抽打。这几位教习难道都是神经病哉?一时气冲斗气,把不住“适当”的分际罢啦。来信的国中教习,他已认定某些学生是“坏蛋”,认定某些学生“已没有什么自尊、尊严、荣誉”。在这种认定下,爱心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穷的轻蔑和嫌恶,一旦下手,恐怕把持不住。教育部不准体罚,固然是为了保持国家的幼苗不受摧残,也同时是为了保护教习不致官司缠身。“良心”只能自省,不能作为伤害别人时的金刚罩护身符。 这位教习和这类教习,既已推出“打坏学生的爱心就是体罚”的伟大发明,所以柏杨先生没有本领告诉你阁下如何去做。只能告诉你,对“坏学生”的爱心,不是体罚,而是更加倍的爱心。假使这点办不到,犹如一个不信神的人不适合当牧师一样,没有爱心的人,也不适合担任教育工作。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中国人、中华人 中国人、中华人 ——新马港之行,我见我闻我思我写之一 大家一提起日本人的“大东亚共荣圈”,都会生气。日本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侵略者,认为仅靠开枪开炮,就可以“八弦宏宇”。不过,我们也得承认,日本人对亚洲国家的了解,远超过各国对自己的了解。一九三○年,日本人对中国东北,比中国还清楚。对马来西亚、新加坡,比英国还清楚。对印尼,比荷兰还清楚。对菲律宾,比美国还清楚。以致日本佬愤愤不平,认为有权收归己有。 日本人为了打邻国的歪主意,而去苦下研究工夫,使人跺脚。如果抛开这一点,而仅就他们对邻国研究的精神和了解深度,却使我们脱帽“致良知”之说,认为人只要发掘良知,剔除私欲,推及天下,,不但脱帽,并且汗流浃背,自顾形惭。盖对别人打主意,固然需要了解,就是要跟别人做朋友,同样也需要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参战,大批美军开到英国本土,美国小伙子和英国大姑娘,难免一见钟情兼不可开交。习惯上,英国人接吻是左颊先上的,美国人接吻却是右额先上。为了避免两鼻相撞危机,美军司令部下令他们的阿兵哥跟英国女孩子先礼后兵时,要入境随俗,左颊先上。不过结果并不理想,当两军接触,进行战况之际,仍然发生两鼻相撞节目。原来英国妇女团体为了敦睦国际友谊,也下令给老奶,要她们改为美国式的右颊先上。这跟男人世界右手握手一样,一个人忽然伸出左手,恐怕是握不成。如果我们到了一个用左手握手的国家,就必须先行了解他们,才能一拍即合。 不了解别人,不但吻接不成,甚至连朋友也交不到。可是多少年来,中国人对外国一直处于朦胧状态,对在外国的中华人,更朦胧得厉害。我们对唯一自以为最了解的国家美利坚,也不过皮毛。而对其他国家,像百年世仇的日本,抗战打了八年,死了千万,结果仍然“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对于唇齿相依的一些邻邦,所知的更属于瞎子摸象。柏杨先生到新加坡的第三天,《南洋商报》派了一部车子,要载我们贤夫妇去郊区长长见识。我一听“郊区”,就忍不住要笑,这么一个小岛还有郊区呀。但我没有笑出来,不是礼貌使我不便笑,而是被朋友铁青的脸色吓得把露出的大牙急忙用嘴唇包住,朋友问曰:“你们中国人以为新加坡只有两条街,是吧?”我立刻说不是,他瞪眼曰:“好老头,还不招认。”我只好招认好像似乎听谁这么说过。呜呼,这不能怪我,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钟摆式人物——钟摆式者,摇晃在自傲与自卑两极端的人物也——整天蒙着被想仙女散花,不开眼兼不开窍,我老人家不过其中之一罢啦。然而接着就是回到台北后的第三天(也是第三天),一位元老辈大亨,拍我的肩膀曰:“听说到了新加坡就跟到了中国任何城市一样,对吧?”当然不对。他不管我正要张口回答,又开腔曰:“听说新加坡百分之九十是中国人,对吧?”当然更不对。他大概看我神气有点邪门,急改口曰:“我的意思是,在新加坡,到处都是中国人。”我曰:“老爹容禀,我在新加坡所看见的,除了观光客外,到处都是新加坡人,却没看到一个中国人。哎呀,倒是看到了两个,一个是女明星,一个是女明星的妈,在那里淘金哩。”这回轮到他阁下神气有点邪门啦,大概认为我的回答不能符合他预定的答案,遂收回拍在我肩膀上的贵手,悻悻而去。本来以为这次开口借钱,准不落空,结果被我的老实话砸了锅。这又怎么能抱怨他哉,我老人家从前固也是这么胡思乱想的呀。 我们必须弄清楚,中国人和中华人不同,就跟美国人跟盎格鲁撒克逊人不同一样。再迷糊的英国人,都不会把美利坚人认为是英国人。里根总统先生一旦去伦敦访问,舰队街的报纸,如果报道曰:“英侨里根回国观光,对祖国各项进步,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回到侨居地后,当仍一本热爱祖国的初衷,继续为侨社服务。”恐怕纽约市的帝国大厦,都会冤沉海底,以示奇闻。然而,中国人心里却一直奇痒难熬,只要是中华民族的苗裔,管你是哪国人,统统装到自己口袋里,仍把他硬当成中国人。于是,大家一股脑成了“华侨”——在外国侨居的中国人。这种梦里相思,一直到一九六○年代,美国参议员邝友良先生抵达台北访问的前夕,大衙门才忽然间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通知台北各电台各报馆曰:“他可是美国人呀,只能说他是华裔,可不能说他是华侨呀。”于是,“中国人”跟“中华人”,“华侨”跟“华裔”,在中国公文书上,才第一次被承认他们的分界。不过,等到这件大事过去之后,大家又恢复一厢情愿状态,继续认为凡是在海外的中华人,都是“华侨”,只邝友良先生跟一二大人物除外。 呜呼,中国人是法律的,中华人血缘的。称为中国人,必须具备中国的国籍,不管你是中华人学”中的“意识流”。,或是突厥人。而具备其他国家国籍的中华人,绝对不再是中国人矣,只能称他们为“中华裔”、“中华人”。仿佛是这样的,已不能说华语的,是“中华裔”;还说华话,而且向中华文化认同的,是“中华人”。 ——为了和“中国人”、“马来人”、“印度人”对称,又为顾我老人家不喜欢单音节发音的缘故,擅自把“华人”改为“中华人”,敬请参考。 ——中国人,中华人,这种称号在英文里就不发生问题,管你是中国人也好,中华人也好,一律chinese。柏杨先生这次访问了两个国家,华文报纸有志一同,称我是“台湾作家”,避免用“中国作家”,外交形势使然,他们有他们的立场。只有英文《海峡时报》称我是“chinese作家”,我才兴高采烈地庆幸恢复了本来面目。盖chinese固可当中华人解,亦可当中国人解也。 柏杨先生到新加坡,稍后再到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华人朋友(注意,可不是中国人,而是中华人)理智中,那我们就能够设想出现实的存在物是比它更伟大、更,全部用标准的华语(再请注意,可不是用“国语”,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的国语是马来语),对我热情如火之余,往往曰:“欢迎老头来我国访问。”其中还有一段插曲,吉隆坡一家畜牧杂志老板叶顺泉先生,在向我“欢迎老头来我国访问”之后,忽然拍大腿曰:“前年我去曼谷,那边华人一句话一句‘我国’,他妈的真别扭,可是今天我却向贵老头脱口而出。因为事实上,这是我的国家呀。”呜呼,这种认同是天经地义的,一个美国籍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向英国人说我们美国如何如何,不是天经地义是啥。 他们的国家是他们效忠的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他们的国土是他们世代定居的新加坡岛和马来亚半岛。只有精神恍惚的中国人一口咬定他们是“华侨”,再一口咬定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是他们的“侨居地”,而这正是中华人最厌恶和最恐惧的。他们几代下来,刻苦耐劳,兢兢业业,好容易在那可爱的国度里生根,远在千万里外的中国人,却情不自禁地把他们拔出来放到地面上,套句流行的黑话:不知道“是何用心”也。 有人说,台湾用的属人主义的国籍法呀。好啦,抬出“法”就好办。问题是,遇到了邝友良先生一二大人物,属人主义的国籍地跑他妈的哪里去啦?时代不同,属人主义的国籍法应该修改,至少应该增加它的弹性,不能对大的不敢碰,专找小的捏。除了自己闭起门下笔时舒服舒服外,恐怕还遗害无穷。闹到最后,别人对中华人曰:“原来你们都是华侨呀,啥时候离开俺这个侨居地,回你们的祖国去呀?”这比“英侨”里根先生,以及“德侨”基辛格先生面对这种场面时,可糟得多。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言语浓于血 言语浓于血 ——新马港之行,我见我闻我思我写之二 人类的肤色和长相不一样,已是一大奇事,而又各说各话,更是奇上加奇。以柏杨先生之尊,就弄不明白当初是怎么搞成这种样子的。我于五○年代第一次去日本时,一下船就大吃一惊,盖到处哇啦,全是日本话,不但老头老太婆说日本话,连三岁娃儿也说日本话,倾盆而出,字正腔圆,搞得我无法插嘴。这次我老人家在马来西亚联邦首都吉隆坡飞机场,等候前往槟城班机时,就曾热闹一阵。盖尊肚忽然作怪,去了趟毛坑,公事办毕,回到候机室一瞧,大事不好,柏杨夫人影踪全无,准是时间已到,上了飞机,先行走他娘啦。当下一个箭步,就要夺门而出,被一位黑脸的马来人官员一把捉住,开始唇枪舌剑。他说的马来话我不懂,我说的中华话他也不懂,狗急跳墙,英语出笼,说了半天,他不懂如故——这也不能怪他,盖我的英语,不但他不懂,连我也不懂。然而不懂没关系,教我过去就行,偏偏他既要看护照,又要看机票,那玩艺都在柏杨夫人身上,我怎能掏得出来乎哉。唾沫横飞既无效果,眼看就要比划几拳,死婆娘这时候姗姗露面,把我救出重围,咬牙曰:“你打架打到外国来啦,还差半个小时,慌张些啥?”我吼她不该走开的,她曰:“这倒稀奇,连去洗手间也要你批准?”我还要发疯,她泣曰:“老头,求求你,不要再土头土脑好不好?” 呜呼,这不是土头土脑的问题,而是言语不通问题,谁教世界上有那么多乱转弯的舌头乎哉。我老人家当时就定下宏愿,如果那么一天惠施(约前370—前318)战国时哲学家,名学代表人物。,当选上帝之职,法力无边,我就吹口仙气,教全体人类都说一种言语。 ——不过,人类所以各说各话,好像就是现任上帝决定的,《旧约·创世纪》曰:“那时(开天辟地后不久),天下人的口音口语。都是一样的,耶和华说:‘看啦,他们是一个强大集团,用同一言语,团结起来,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成功的了。我们下去,变乱他们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如果这是真的,柏杨先生一旦继任宝座,包管他对阁下这项古老决定,全盘推翻。 ——问题是,不要说统一人类千万种言语啦,就是想统一世间两种行车方式,都不容易。各国现行行车规则,共分两类,一类靠右一类靠左,柏杨先生打算先办一件事,就是建议由两边各派一个代表,抽签决定,再不然来一块决斗,也很轰轰烈烈,靠右朋友胜啦,大家车行都靠右,靠左朋友胜,大家车行都靠左。现在这种各凭高兴的两分法,既无道理,更乱视听。 华语里的不同方言,造成中华民族内部隔阂的程度,不亚于各国不同语言造成各国间的的隔阂。吾友丘吉尔先生曰:“血浓于水”。柏杨先生认为仅靠“血”恐怕“浓”不起来,应该是“言语浓于血”。即令是父母子女,老爹老娘说的匈牙利话三个世界英国科学哲学家波普尔所提出的理论。认为世,儿子女儿说阿比西尼亚话,“血”的功能也要大大减低。 人人皆知有关筷子的一项寓言,这寓言出自吐谷浑汗国一项真实史实:老可汗把儿子们唤到跟前,教他们折断一根筷子,再折断两根筷子,都易如反掌,但当他们折断一把筷子时,却眼如铜铃,盖一把筷子坚硬得好像一块铁桩也。方言足以使中华民族血谈于水,不但成不了铁桩,反而成为一根根游离的脆弱的筷子。 方言是一种言语的浪费,也是一种生命的浪费。学会一种言语,而且能用该言语思考,最聪明的人也需要五年或六年的苦苦修炼,不幸遇到言语白痴柏杨先生者流,即令寒窗十载,也等于读到大象肚子里。去年时节,我随柏杨夫人回她母校所在地宜兰,一位本地朋友,酒醋耳热之际,厉声问曰:“我且考你,你会不会闽南话?”闽南话,在新加坡共和国、马来西亚联邦称为福建话。我急忙顾左右而言它,他曰:“别打太极拳,说两句听听。”刚说一句,就露出马脚,他喝曰:“好老头,你来台湾三十年,怎么不会闽南话?准是瞧我们不起!”嗟夫,这真是天大冤枉,会不会本地方言,只跟方便不方便有关,眼瞧不起有啥关也,硬罩帽子,我就一百个不服加一千个不服。我老人家在甘肃、四川、湖南、辽宁都住过些时日的,如果到一个地方都要猛学一个地方的方言,那就啥事都不要干啦,仅学方言就得活活累死。我如果不会普通话,而坚持我的家乡话,把“袜子”念“窝”,把“梯子”念“丢”,把“棍子”念“格栏”,贵阁下耳朵恐怕能冒出烟来。 方言的负担能把中华人压得吐血。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中华人除了要学自己所属的方言外,还要学其他各种方言,同时还得学马来语、英语、泰米尔语。嗟夫,一个中华人孩子阿那克西米尼(anaximenes,约前588—约前525)又译,仅在言语上,就得“三更灯火五更鸡”,断送不少大好光阴。环境逼他们不得不成为“言语天才”,可是正因为人的精力有限,除了少数头脑特别灵光的朋友,大多数只能通而不精。尤其中华文难以书写,遂使中华语跟着没落。新加坡虽然中华人占绝大多数,但即令中华人之间,中华语也不能通行无阻。一天傍晚,柏杨先生及夫人,乘坐特别为观光客而设的三轮车,前往中国城一游,那位车夫老爷就只会福建活(闽南话),别的啥都不会,跟老妻有说有笑,我却呆若木狗,而我们固同是中华儿女也。 新加坡政府正推行华语运动——请注意一点,推行华语运动,可不是推行华语,而只是推行华语标准发音,弃绝方言。这项运动如果成功,当使中华人生命不再被糟蹋,从多如牛毛的方言中解脱出来,喘一口气,同时建立起来中华语的可靠性和权威性,使它更有资格成为世界上重要言语之一。新加坡政府毫无顾忌地公开向方言挑战,使我们充满了感谢和敬意。我们最大的愿望是,世界上每一个中华人,都能用中华语文,沟通心灵。 面对着英语和马来语强大的对手,标准华语——北京话,在受过教育的中华人中,还可以通行的缘故,在于他们的华人学堂,都用北京话授课。我们向当初作这项正确决定的先贤,致无限追思。只有香港呈现特殊风光,香港百分之百是中华人,柏杨先生到了香港,自以为可以通行无阻,料不到那里竟是清一色的方言天下,除了广东话,还是广东话。恰巧老妻出了车祸,躺在床上哼哼,没有担任翻译,害得我老人家寸步难行,连计程车都不敢坐。据说若干年前,还要精彩,盖全世界只有香港一地,中华人学堂仍用方言授课,可谓中华民族发展史上,一大奇观。广东朋友比英国佬还要牛,认为不会广东话的家伙,简直是化外之民,以致连英国尖头鳗,都得认输,跟着“谋蛮台”起来。可是,无论怎么说,广东话只是一种方言,必须居于次要地位,中华人才能完整。在我当选上帝,法力无边之前,盼望有一天能看到香港华人学堂也用北京话授课,那才是中华人千秋万世之福。 不过,广东朋友这种执著、强硬、像韧带一样的坚持精神——抗战之前,日本人称之为“广东精神”——我们虽誓死反对广东话第一,却由衷佩服这种精神,每个中华人都用这种精神保护标准中华语体方法。清张之洞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华人才不致沦落为林立的筷子,才有可能成为永折不断的铁桩。 血浓于水,言语更浓于血,八亿人口说同样的话,诚如耶和华所说:“他们成为一个强大集团,用同一言语,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成功。”我们祝福我们自己。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骨肉情深,相依为命 骨肉情深,相依为命 ——新马港之行,我见我闻我思我写之三 前些时,英国查理王子前往美国访问,在白宫里跟美国总统里根先生促膝谈马,电视上还看到有位老奶向他阁下行宫廷屈膝礼镜头,实在过瘾。可是,柏杨先生却忧心忡仲,唯恐殿下老爷冒出一句,说他是来“宣慰旅美侨胞”的,那就糟啦。他虽然始终没有说出这句话,但我老人家仍然忍不住打电话到伦敦,给在那里大学堂当教习的张国龙先生,问问英国报纸上可有这种节目,是他夫人徐慎淑女士接的,大骇曰:“老头,你可是刚抢了银行,钱撑着啦。”倒不是钱撑着啦,而是浆糊撑着啦。假使查理先生不是英国王子,而是中国王子,报上“宣慰侨胞”的文章,准大雨倾盆,你敢跟我赌一块钱乎哉?可惜英吉利非礼义之邦,竟不知道“宣慰”一下他们“侨胞”在美利坚的“侨胞”,惜哉。 孙中山先生曾曰:“华侨是革命之母。”二十世纪三○年代之前,他们确实是华侨,因为他们是中国国籍,手拿中国护照。可是四○年代之后,东南亚各国纷纷独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了”。其学一反程朱学派传统,在明代中叶,像印度尼西亚共和国,还经过大小百余血战,才把自封为主子的荷兰朋友赶出大门。华侨遂逐渐地变成华人,成为新兴独立国家的公民,不再是流落天涯地角的中国游子,而是嫁出去的中国儿女矣。女儿在夫家——那块美丽的国土上,生根开花,茁壮结实,继续繁衍中华民族的苗裔。身在中国的兄弟姐妹,不应该再猛嚷她可只是暂时在那里歇歇脚的呀。那不是待女儿之道,而是待敌人之道,只有对敌人这么用尽心机,去努力拆散他们的家庭。 海外的华侨和华人,对娘家的贡献,太多太巨。可是当他们需要娘家照顾的时候,娘家却只能搓着双手,不着边际地信口开河,教他们稍安勿躁,等咱们强了再说。有时候还厚着脸皮,要他们再继续“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些靠色相的演员老爷老奶,以及一些会画两笔的朋友,更千方百计前往献宝淘金。中华人不得不应付,于是一个个脑满肠肥,满载而归。这些臭男女不但不感激零涕,反而洋洋得意地摇着舌头宣称,他们是去“宣慰侨胞”的呀。遇到来中华观光的华人,大官小吏一有机会,就板起鸭子屁股面孔,训勉他们回到“侨居地”干啥干啥。查理王子如果听说世界上有些奇观,恐怕真要后悔不迭没有跟进亮相。 柏杨先生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时间很短,却模糊地有个印象,每位中华人心里似乎都埋藏着一种隐忧。夸大地说,心里似乎都有一种不安全的恐惧感。中国的强大是他们最大的盼望,可是中国人被酱得太久,偏偏一时强大不起来,这是一个难解的困惑和一个沉重的打击。我们身在中国的兄弟姐妹,再忍心把他们推到进退维谷的“侨胞”、“侨居地”之境,未免不当人子。 这种隐忧——不安全,甚至恐惧——可不是神经衰弱、多愁善感,而是从热泪中成长的。中国之外,世界上唯一的以中华语文授课的南洋大学堂,被悄悄地取销述方法用于原始思维和神话学的研究,企图在找出社会生活,以及印尼不准华文书刊进口,就是两响使华人颤栗的钟声。已故的英国殖民地官员巴素先生,曾叹息曰:“当一个十九世纪的中国人,真是一场苦难。”现在二十世纪已快打烊,我们还是同样叹息曰:“当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华人(chinese),真是一场苦难。”前途布满荆棘,中华人像一个娘家无权无势,而又受尽公婆妯娌白眼的小媳妇,有说不尽的委屈悲愤。 没有人知道这种委屈悲愤的心情继续发展下去,结局是福是祸。柏杨先生在马来西亚联邦首都吉隆坡和第二大城槟城,各有一次讲演,都提出同一的建议,那就是,不要抱怨。这可不是冲凉水澡的人劝屁股坐在火炉上的人不要抱怨,而是同受煎熬的患难朋友,互相勉励。我们除了看现象外,应该更深入地研究造成这现象的原因。两个星期前,一位学生老爷光临柏府,请我老人家指示机宜。盖他的女朋友跟走观灯一样,一个月就换一个。我曰:“你这么换法,不怕累呀。”他哭丧脸曰:“不是我换她们,而是她们换我。尤其姗姗,老头,你见过的呀,我那么爱她,也只维持了三个月,就另行高就。”接着把一群老奶攻击得连个蚌壳都不值。呜呼,要教别人爱自己,必须自己先可爱,同样地,要教别人尊敬自己,也必须自己先值得尊敬。我要他先莫怒发冲冠,仔细想想自己为啥落到如此地步。只一味砸镜子兼骂大街,不能改变容貌,改变容貌必须心里先改变才行。学生老爷的性格古怪得像一头吃了癫痫药的毛驴,不要说老奶不爱他,连我这个老头也不爱他。中华人对其他民族受到特别保护,当然感到屈辱和不公平。但只抱怨,并不能改变事实,反而有换来更屈辱更不公平的可能性。事实上,不必把保护的功能估计过高,尤其是畸形的保护,会丧失竞争能力,那并不绝对是福,历史上这种事情多得装满两架波音七○七飞机。 去年(一九八○)夏天,柏杨先生在台北跟一位前来台湾冒险的丹麦女大学生相遇——相遇并不是一老一少如火如荼地爱上啦,而是在她身上得到启示。她曰:“你们中国青年真有福气呀。”我一听就生气曰:“老奶,谁不知道北欧国家社会福利好得要命,吃我们豆腐干啥?莫非得了油嘴滑舌毛病,可要介绍个针炙医生?”她曰:“你说的不错,我们国家福利好,比你们好百倍以上,即令失业,失业金也足够过你们这里中等家庭的生活水准。但也正因为如此,还有谁肯当傻瓜,咬牙瞪眼地干活乎哉?你们青年面临着无穷尽的挑战,有他们奋斗的目标。大多数丹麦青年前程都已被国家安排好,注定了的。而大多数中国青年前程都是未知数,经过遍体鳞伤之后,可能震撼世界。” 嗟夫,中华人的不安全恐惧感,不应是环境艰难,或得不到保护,而应是少数中华人自己不争气——不团结性、必然性的保证,是一切经验科学形成的基矗,不认错,不自尊。所以中华人应以更开放的心灵去爱,爱同血缘同语文的中华人,爱自己所属的国家,爱共同生活的同一土地上的其他民族,包括马来人和泰米尔人。随便举一件事,作为例证,中华人尊脑里仍顽强地保留着“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古老观念,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既然爱你所属的国家,就应该保卫所属的国家。中华人一天不能荣耀地参加武装部队,就不能证明他的效忠,永不能受人尊敬,盖没有一个地方喜欢只享受权力而肯尽义务的人。 一位在欧洲住了二十年,又国美国住了二十年的老友,曾捶胸曰:“中国人到哪里都是中国人。”这话贬多于褒,含意沉痛。不知道贵阁下注意到没有,一个日本人是一个呆瓜,两个日本人是一个联盟,三个日本人就会成为一个强大兵团。而一个中国人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君不见,中国留学生在洋大人学堂里,总是独占鳌头)。两个中国人就不行啦,成了双头马车,你要走独木桥,他偏走阳关道。三个中国人在一起更糟,立刻就成了是非炎地,感情用事,拼命窝里斗。咦,这才是中华人的真正危机。这种危机如果消失——不要说消失啦,仅只在程度上减轻一半,外在的任何危机,都不过只是一种激励,一种向更美好景地跃进的跳板。 一连五篇,都在谈中国人和中华人,似乎下定决心——酱缸文化用语是“别有居心”——把新加坡共和国和马来西亚联邦的中华人,跟中国人之间,一斧劈开,劈得越远越好。有这种想法的朋友,一定吃了太多的大蒜。新加坡《南洋商报》主编杜南发先生,告诉我一件事。有一次,他去探望被安置在某一个国家海滨的越南逃亡难民营,隔着一条铁丝网,兵老爷手执刀枪剑戟,在那里把守兼两边吆喝:一边吆喝杜南发先生,一边吆喝难民,不准他们接近铁丝网谈话。一位中年妇人带着女儿,蹲在沙滩上,在那里写字,杜南发先生定睛细看,只见反复写的是“中国人”、“中国人”。眺望未毕,妇人和女儿就被营区官员驱走。这故事使我们肝肠寸断,但也说明,中华人分散到各个角落,所属的国家不同,遭遇的命运不同,可是,血浓于水,言语浓于血,中华民族的心,却永远结合在一起,灵犀相通,密不可分。白居易先生诗曰:“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廖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正是全世界中华人(包括中国人)心情。我们要做的是,怎么化伤感为喜悦。希望新加坡共和国、马来西亚联邦,跟中国的关系,像美利坚跟英国的关系一样,骨肉情深,相依为命。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安乐死 安乐死 ——新马港之行,我见我闻我思我写之四 在马来西亚联邦首都吉隆坡,柏杨先生碰到了“安乐死”——可不是我恶贯满盈,要御驾崩殂啦,而是参加一项由《新生活报》主办的“安乐死座谈会”。座谈会由该报主编韩爱璇女士主持,所到各路人马,除了本地各层面人士外,还有来自香港的科幻小说家倪匡先生。这至少说明,马来西亚中华人社会,已受到这个问题的压力。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一提起“死”,就丑态毕露,认为不吉祥不吉利,既跺脚而又吐唾沫。如今忽然要“安乐死”啦,简直五雷轰顶,老套出笼,曰:“丧心病狂,道德沦亡。” 倪匡先生是强烈支持安乐死的,他认为人有权利求生,就有权利求死,求生和求死的权利,都不可剥夺互转化:“一分为二,节节如此,以至无穷,皆是一生两尔。”,不管你是宗教大师,或是马路旁修摩托车的,都没有资格插嘴。如果法律剥夺,就应修改法律。《马来亚通报》专栏作家游枝先生,也强烈支持安乐死,他认为有些病人家属承担不了沉重的医生药,病人本身也愿意放弃医治,同时医生又没有办法起死回生,就应该结束这个绝望的生命。 柏杨先生更强烈支持安乐死,除了照单全收,完全同意他们的见解外,另外还有一项理由,那就是安乐死是一种人道,是一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还有五代十一国时代,闽帝国皇帝王延均先生,一病不起,眼看结帐。首都(福建省福州市)防卫司令官(皇城使)李仿先生,知道机不可失,就把王延均先生最宠信的尾巴之一李可殷先生杀掉。 闽帝国宫廷,是中国最最使人作呕的宫廷,集脏乱之大成——不是东西脏乱,而是人物脏乱。王延均先生的老婆,身为皇后的陈金凤女士,跟李可殷先生通奸,而这位奸夫又拼命打李仿先生的小报告,李仿先生恨惧交加,就来一个先发制人。 杀了皇后的姘头兼皇帝的幸臣,问题可大啦,至少比杀一头猪的问题大。王延均先生一气之下,病竟好了一半(咦,他这时候如果一气而死该多好)社会稳定和发展的保证。主要著作有与他人合著的《批判实,坐上金銮宝殿,亲自调查李可殷先生的死因。李仿先生一瞧,大事不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集结他的部下,进攻皇宫。王延均先生挡抵不住,急忙躲到床底下。叛军教他爬出来,他不爬出来,乱枪齐下,他陛下只好爬出来,浑身鲜血,满布创洞,头不成头,脸不成脸,在地上翻滚衰号,要求超生。宫女们不忍他这般翻滚哀号,就照他脖子上一刀,人头落地。 我们介绍这故事,只是介绍他的结局,史书上曰:“闽主(王延均)闻变,匿于九龙帐下,乱兵刺之而出,闽主(王延均)宛转未绝,宫人不忍其苦,为绝之。”人生最大的痛苦是绝望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杀了皇帝,是灭九族的罪名,可是宫女们却“绝之”,只不过“不忍其苦”的一念之慈。反对安乐死的朋友,如果处于宫女之境,不知道有啥反应,是也“绝之”乎?抑像剥皮的刽子手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他陛下“宛转”到死乎?人性善恶,在此分野。 三年之前,台北一位美国籍青年鲁塞尔先生,在一场严重的车祸后,身负重伤,他的家属要求荣民总医生拔掉氧气管。于是社会上圣崽嘴脸像雨后狗屎苔一样,纷纷出笼,龇牙说,人不应杀人,即令受本人和家属委托,也是犯法,犯法就要入狱,没啥可客气的。荣民总医院医生老爷大吃一惊,赶快解释说,鲁塞尔先生送到医院时已经死啦。鲁塞尔先生送到医院时是否真的已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拔掉氧气管措施。柏老认为,拔掉氧气管时,他阁下恐怕是还没有死,如果已经断了尊气,医生老爷自会拔掉,何用亲属要求乎也。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他已回生乏术,如果不拔掉氧气管,他可能继续活,但只是植物性地活,虽然继续成长,精神却人事不知。 王延均先生如果是古代安乐死的例证,鲁塞尔先生则是近代安乐死的例证,说明安乐死是必要的,而且充满了高度爱心。 去年(一九八○)美国雕刻家乔罗曼女士,因害了砍杀尔,决定采取行动,先为自己的死亡写了一篇报道,寄给《纽约时报》,然后择定日期,和家人及少数知交,共进晚餐,餐桌上不完全是啜泣,还有爽朗的欢笑。然后她吻别她的女儿,同丈夫走进寝室,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穿上她最喜欢的粉红色睡衣,用香槟酒吞下大量安眠药,与世长辞。我们真羡慕她,她成功地拒绝接受痛苦——癌症末期,那种像服了武侠小说“挫骨散”似的挫骨痛苦。可是,洋大人之国也有道貌岸然之徒,有些医生、宗教家,跟不少的社会大众,因为没有看见她在病床上骨瘦如柴、头发全脱、牙齿掉尽、双目无光、拼命喊“哎哟”的凄惨镜头,而大失所望,在恶毒的意识上,披上学术外衣,反对曰:“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尊严,自戕是对生命的不忠实。”呜呼,正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尊严,所以才用安乐死保持这种尊严,在屈辱的痛苦中,安乐死是唯一对生命忠实的手段。辗转哀号三天三夜,直到力竭惨死,有啥尊严?有啥忠实?僵死一样,一躺就是十年二十年,任凭摆布,有啥尊严?有啥忠实?连累亲人家破人亡,老老少少蹲在街头喊“老爷大奶赏口饭吃吧”,又有啥尊严?又有啥忠实? 记得发生在非洲的一件拓荒故事,一个白人资本家,被叛变他的当地工人捉住,要用人间最残忍的刑罚——“船刑”——对付他,那就是要把他仰面朝天地四肢绑到船上,各种昆虫,包括苍绳、蚊子、蟑螂、壁虎等等,闻到他拉出的屎尿味道,如山如海地爬到他身上细嚼烂咽,大概要两个星期之久,他那声震四野的惨叫,才能停止。白人老板情急智生,宣称他发明了一种奇药,抹到脖子上,刀枪不入,如果饶他不死,他就献出该宝。工头龙心大悦,但用哈方法证明奇药有效乎哉?白人老板自愿用他的脖子做试验,有效开释,无效包退还洋。结果是咯嚓一声,脑袋搬家,害得受骗的工头,在他的部落里,从此抬不起头。这位白人老板一定十分凶恶,才惹起群众的严厉报复,但他这种做法却是极大的智慧,保持了人性的尊严,忠实了他的生命,盖上帝给他生命,不是教他所它糟蹋到“船刑”上的也。 柏杨先生曰:“没有受过苦刑拷打的有福啦。”在座谈会上,马来亚大学堂学生老奶叶宁女士,她说不知道苦刑是啥。我老人家正在吸烟,当时就抓住她的玉臂,要烫她一烫,吓得她又蹦又叫,幸亏被人拉开,才算没上演拷掠节目,否则她当场对安乐死就会大彻大悟,顶礼供奉。人生苦到极致,唯一的安慰和盼望就是“绝之”。人类有权利拒绝痛苦,尤其有权利拒绝绝望的痛苦,这权利不容任何人假冒为善地去侵犯。 痛苦不仅限于,有时虽没有感觉,但痛苦更深。就在座谈会上,我想到台北的王晓民女士,她在一场车祸后,即昏迷不醒,由动物变成植物,由一个人变成一棵树,而且是一棵倒下来的树,迄今十八年矣,一直像一棵树一样被放到病床上,但她却没有真正地跟一棵树一样的安静,身畔总得有人照顾,照顾她屎尿,照顾她吃饭——也就是喂她吃饭,给她洗澡、擦身、换衣服,还要不时地为她翻身。最近几年来,王植物女士忽然生痰,更要每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地给他抽痰,稍微一迟,她就发烧,咬牙出声,体温升高,浑身抽筋。兄弟姐妹都先后离去,只剩下被拖累得筋疲力尽的父母,而父母又一年一年衰老,全家只靠老爹退休俸,半年约四万元的微数(黄金不过一两半),来维持早已典尽卖光,告贷无门的全家生计,日夜守养一个只会拉屎撒尿生疾的僵尸,却束手无策。正是“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而泪已枯,而肠已碎。无数人叹息说,这是一个悲剧。事实上,悲剧还在后面,一旦老爹老娘去世,世间又有谁接班伺候这个苦命的孩子耶?那些对“伟大母爱”的赞美,只是廉价的声音,虽可以信,但不可以靠。不要说去世,就是二老病倒,又有谁为这苦命的孩子换尿布、端屎盆,或不停息地为她抽痰?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拯救她,那就是安乐死。让她去吧,庄严地去吧,平安地去吧,她已忠实地履行了她的生命,责任已尽,她如有知,也不会这么折磨自己,更不会这么折磨她父母。 马来西亚中华人社会,已注意到安乐死的价值,中国人却不敢面对,使此一惨绝人寰的现象,继续十八年之久。嗟夫,在文明国家,鸡鸭都不可倒提,而我们却允许对人残忍。古代还有宫女为受苦的人“绝之”,现代人却袖手旁观。我们不需要“画皮人物”咬文嚼字,我们需要的是人道、人性的肃穆和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道德勇气。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感谢、误会、致歉、祝福 感谢、误会、致歉、祝福 ——新马港之行,我见我闻我思我写之五 新马港之行的时间虽短,却再一次证明人生温暖,尤其对于铁窗十载的“历尽沧桑一老头”而言,简直恍如隔世。在新马两国,我十分陌生,冒险而往,既没有庙堂作家那样,有官衙或社团周到安排,又没有影星歌星身价,有经理人跟班老爷照应,完全是闭着眼睛猛闯。想不到受到热情款待,使我有一种好像是当了匈牙利亲王的感觉,惊喜交集,无限感谢。 当初新加坡《南洋商报》和新加坡著作人协会邀请函来时,只是一份简单的邀请函,啥都没提。夫啥都没提者,就是食宿自理,啥都不管。可是事到临头国际中心,出版《新经院哲学评论》(1946年改名《卢汶哲学,总编辑莫理光先生以下,和实业家蔡民泉先生,在机场候至深夜相迎,又派专人专车。日夜相陪,并且立刻亮了底牌,全部都包,使我老人家天良发现,脸红脖粗。盖这趟观光上国,同行的除了老妻外,还带着两位无法无天、正在大学堂念书的女儿,以及一位外柔内刚、颇不好惹的义妹。这不能怪我,他们若早讲明全包就好啦,绝不敢像蝗虫一样,倾巢而出。在吉隆坡下机时,马来亚《通报》、《南洋商报》和大马作协诸友,在酷热下已枯侯良久,互相自我介绍,如遇故人。之后《通报》各单位主持人老爷,同样车轮相陪,包括乘直升机往返云顶,乘班机往返槟城等等,也都全包。《通报》发行人周宝梅女士,为了敬老尊贤,还打开一瓶存了二百年之久的名酒,而我偏偏是个旱鳖,点滴不入,临时急练既来不及,只好便宜了倪匡先生的尊肚,痛哉。到了香港,我的学生陈玉仪女士,也包了个彻底。我是一直进了跑马场她的包厢,经过名人指点,才发现她竟是香港的巨富,有钱得要命。她那没有英文字母的两字车牌的车子,往酒店门口一停,上上下下就对我老人家瞪眼起敬,好不过瘾。新马朋友曾警告曰:“香港人情可跟新马相差五千里,比纸还薄。你可别一厢情愿,认为会对你跟这里一样好。”事实证明那是一篙子打落一船人的说法。临行时,陈玉仪女士送到机场,问曰:“老头,你可记得二十五年前往事?”我紧张曰:“啥往事?”她曰:“那时我正穷困,你把香港稿费单寄来,教我代领,然后送给我。”呜呼,“一饭千金酬漂母”,感人深矣。在港时参观吾友何关根先生的香港烟草公司,他念我十年牢狱,家破人亡,惠赠一笔足以把我吓得跳到桌子上的巨款,老妻吹大气曰:“且听奴家一言,我们在台北过得满阔的呀。”何关根先生曰:“文化人再阔,也阔不到哪里去。”老妻曰:“这么大的数目,不能接受,因为我们将来绝对无力回报。”何关根先生曰:“说这些话,徒浪费时间。”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就赶忙抢过来装进荷包,为此老妻颇有点瞧我不起的趋势。 此外,椎心感动的还有从未谋过面的读者老爷和读者老奶,那么热情相待。新加坡《南洋商报》举办的会场上,刘淑真女士为了瞧一眼柏老的长相,特地从海峡彼岸,越过国界赶来,可惜只跟她谈了两三分钟的话,但心头永记。吉隆坡大马作协会场上,有些朋友远从北方的怡保,乘飞机坐火车驾临,会场挤不下,就在门外大叫大闹,使我几乎怀疑是一场幻梦。到槟城,完全为了“不去槟城等于白去马来西亚”一句话,大马作协主席北方北先登门堵住,捉往韩江讲演。香港朋友对我同样温暖,但不纵容。金庸先生、董千里先生、孙淡宁女士、张彻先生,对我有关赢政大帝的见解,就在金庸先生的盛大赐宴上,轰然大怒,群起围剿,直到我回台后,还纷纷在报上撰文跳高。《明报》大将陈非先生凌晨二时,破门而入,像审问囚犯似的采访,也属新闻界一奇。其他,蒋芸女士细心为老妻治疗背伤,孙宝玲女士教黄霑先生把我们老俩口押解到她的摄影社,拍下无数张俨然御照。唐菁先生和李时蓉女士带我千里迢迢去青山道拜访盲读者杨伟枝先生——杨伟枝先生双目失明,但他在点字书上读到敝大作后,靠录音带交往多年。相见拥抱,一时激动,不知说什么才好。赵雅芝女士和野火先生,更追到机场,殷殷惜别。只有倪匡先生,我们是在香港会合,一齐到新马的,这位科幻大师,似乎跟我有仇,一路上他一直咬牙宣传我月入大批银子,说得多啦,连我自己忍不住信以为真,好不高兴,可是回到台北,债主纷纷临门,悲哉。这次南行,除了参观一下云顶和古九龙城,可以说啥都没有看见,只沉湎在欢欣鼓舞的友情之中。老妻虽没有倾国倾城的貌,却有多愁多病的身,竟累得万疾俱发,最后她阁下还索性隆重撞车,百药罔效,轮椅而归。回台北后,躺到地板上哼哼了三个月,差点被她教书的学堂赶出大门。只柏杨先生老当益壮,健步如飞,盖心存感激,为了报答朋友们和读者盛情,万死不辞。 可是,一路之上,仍然发生不少跳到黄河都难洗清的误会,如果捂住嘴巴,不嚷嚷出来,就是进了棺材,也不瞑目。 第一件事,关于新马华文文学选集。我最初的意思是编纂新马华文文学大系的,在我这个老脑筋里,“大系”、“选集”,没啥了不起差别知识。宣称这个方法是从其母亲(助产婆)那里受到启发的,,盖“大系”也是选择性的也。却想不到引起轩然大彼,回台北后不久,朋友把一些抨击的报章,陆续寄来,不看尚可,一看之下,犹如五雷轰顶。盖突然发现,我所面对的竟是世界上最丰富的想象力。其中刊在新加坡《民报》,由新加坡文艺研究会柏节先生写的一篇文章,最杀气腾腾。柏节先生曰:“柏杨是一个台湾人,是一个外国人……竟然从天而降,摆出了名作家姿态,就想君临新马文坛,送你一个秋波。我们绝对不会承恩。”这可真是撞天冤枉,说我“君临”新马文坛,比说我“君临”美利坚白宫,还要骇人听闻。文化和友情的交流,没有人会蠢到要人承恩,恰恰相反,因为引进新马高水准华文作品到中国,如果必须承恩的话,应是中国承恩。柏节先生又曰:“柏杨如果不具有任何特殊的政治目的,那么,他对这件事(对台湾有利的作品才选),将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它呢?”呜呼,我牢狱十载,孤寒一身,迄今仍朝不保夕,却忽然把我提升到“特殊政治目的”层面,实在有点横柴进灶。柏节先生又曰:“我们反对我国的文学大系由外国人编选……最多不过再一次地让一批不了解我们的人,去胡闹一番,强奸一番而已。充其量,让他们有计划、有目的为我们制造出几个倾向台湾,为台湾人的利益努力的作家。”酱缸文化中泛政治思想,又冒出来啦,无论干啥,都千方百计往上猛罩政治大帽。难道天下没有纯友情和纯文化的行动乎哉?但更主要的是,柏节先生恐怕没有想到,一旦新马华文文学作品,在中国及世界发行,“制造”出来的,将是千千万万倾心新马文学的的读者。柏节先生又曰:“咱们不要这些外国人来分散、刺戳我们的作品。不要这些不了解我们的外国人来评鉴我们的心血结晶,有正义感的人一定要反对这项有企图的工作。”连外国人“评鉴”的权利都企图剥夺,似乎已超过范围。任何一国人,包括新加坡人在内,如果要编一部或一万部中国文学大系,或台湾文学大系,我们绝不会认为他们在“分散”、“刺激”我们的作品,我们只会伸出热情的双手。最后,柏节先生祭出秘密武器,煽动政治干预,呼吁新加坡共和国政府,“贤明的执政当局,及早采取行动,以维护国家文化主权不至被外国人所牵制,彻底杜绝黑色的文化毒手再一次伸向我们”。已经发展到借刀杀人矣,我们就无话可说。其他文章,比较缓和,但有一点意见是一致的,那就是,编“大系”不可以,编“选集”可以——现在我们已改为“选集”矣。一心一意“有计划地”想借这部选集,使两国文化界更和谐更亲善,不料会是这样开始,好在柏杨先生在灾难中成长,不会为这些误会而心灰意冷,相信只要有真情,心灵终必融化为一。 第二件事是,回到台北之后不久,马来亚《通报》朋友寄来一份槟城的《华商报》,怒笔眉批曰:“老头,你可要说个清楚,莫教我们背黑锅。”盖《华商报》头条特号大字标题,且围上死人讣闻专用的黑框,赫然曰:“柏杨在马被绑架”。身为肉票的我,不禁大骇。好在副题轻松:“《通报》要占为己有”,“文化界大吐苦水”,其中一段曰:“马来亚《通报》安排……柏杨来到吉隆坡,竟然占为己有,当作私人财产。大马电视台原本想安排上电视,作为一项讨论录影,派人去跟《通报》接洽,结果吃了闭门羹,因为《通报》不肯放人。……大马华人文化协会也本来也打算设一个午宴招待柏杨,顺便邀请他举行一项座谈会,也告知难而退。大马作协的一个午餐会……《通报》负责人竟然强拉了柏杨上云顶赌场,弄到诸理事自己招待自己。许多记者或读者到处找柏杨,始终找不到。”自动招认的是,《通报》并没有硬拉我上云顶,而是二位可怕的女儿闹着要上云顶,二老只好奉陪。怪不得云顶回来后,《通报》社长周宝源先生向我怒目而视。当时流言已起,而我固不知也。 谨在这里致万分歉意,向《通报》朋友,向电视台朋友,向大马文协作协朋友,向记者和读者老爷老奶,请求原谅,柏老绝非膨胀动物。想不到同样误会,在香港又爆发一次。香港笔会设宴那到,柏老没有光临,群贤大气,立刻再度发生检查尾巴,看看大了没有的危机,诚罪该万死。但责任要由笔会秘书蓝海文先生来负,因当天跟另一项早已约好的聚会冲突,到港前就陈情在案矣,而他比我还要贵人多忘。不过要打屁股的话,还是打我的屁股,由我哎哟,万方有错,错在老头。笔会第二次设宴,我可是狂奔而往的,希望能赎罪于万一。 新马港之行,来去匆匆,各地朋友和读者,永不会知道他们的友情和爱护,对我是多么重要性,论证了马克思主义政党是工人运动同科学社会主义的结,使我认识到一个平凡的作家,竟会受到这么深挚的关切,觉得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情如青山,借此一角,寄上无限的感谢和无限的祝福。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崇洋,但不媚外 崇洋,但不媚外 ——美国之行,杂感之一 《封神榜》是中国的《伊利亚特》,神仙如云,娇怪似雨,虽然最后都归结于邪不胜正,但双方打斗过程,仍花样百出,轰轰烈烈,《封神榜》神怪中最厉害的角色之一是殷郊先生,他阁下的番天印,乃天下第一等盖世奇宝,只要口中念念有词,喝一声“疾”,该盖世奇宝就被祭升空,砸将下来,不要说人的血肉之躯,就是喜马拉雅山,都能一劈两半。这还不算叫座,叫座的是连把法术传授给他的师父广城子先生,都无法拒抗,一见殷郊先生翻脸无情,祭起那玩意,立刻魂飞天外,落荒而逃。 柏杨先生这些时吉星高照,忽然间也遇到这种盖世奇宝,不过时代不同。现代化的“番天印”不叫“番天印”,改名换姓,另行修炼想看作是主观自生的、第一性的东西。代表人物有中国孟子,而叫“崇洋媚外”。只要“崇洋媚外”这句话被现代殷郊先生隆隆祭出,比三千年前的“番天印”,还要雷霆万钧。洛杉矶一次聚会上,我正头顶石臼,努力演唱,一位听众老爷忽然传来一张字条,上面写曰:“老头,想不到你竟崇洋媚外,认为美国一切完美,而美国绝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完美。”稍后,洛杉矶《南华日报》刊出铎民先生一文,其中一段曰:“崇洋媚外观念,应该猛批。柏杨老头也像许多刚踏上美国本土的老中一样,迷失在这个社会表象的美好之中,先是自惭形秽,接着是妄自菲薄。假如他能够待上三个五载,相信观感必会大不一样。” “崇洋媚外”这个盖世奇宝,大概是十九世纪四○年代鸦片战争之后,才修炼成正果,为害人间的。这奇宝的内容,可用一个老汉朋友的怒吼作为代表:“你们这些崇洋媚外的家伙(这还算客气的,有时候简直成了“汉奸”、“洋奴”、“卖国贼”),千言万语一句话,无论是啥,都是美国的好。要说美国科学好,我还服,要说连美国的文化比我们好,我就不服。难道我们连为人处世,也要学美国乎?” ——怒吼的不仅这么一位老汉,而是很多老汉,事实上很多小汉也同样怒吼,就使我老人家的血压大增。 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课题,有些人竟能对截然不同的两事,和并没有因果关系的两种行为,不经大脑,就能用唾沫粘在一起对马克思的单纯批判,也区别于同情和自称为马克思主义的,实在是高级技术人员。“崇洋”与“媚外”相距十万八千里,风马牛互不相及,经过如此这般的硬生生地粘在一起,动不动就掏将出来“猛批”,灾难遂无远弗届矣。不过受伤害的并不是被詈为“崇洋媚外”之辈,而是因怕“媚外”而不敢“崇洋”的大多数小民。柏老的意思不是说根本没有人崇洋媚外,这种动物可多得要几箩筐有几箩筐。而只是说,更多如山如海的朋友,却是“崇洋”而并不“媚外”的也。在洛杉矶会场上,我一时紧张,忘了自己客人身份,把脸一抹,露出本相,立即反问与会的绅士淑女,为啥不坐独轮车而开汽车来瞧老头?开汽车就是崇洋。为啥不梳辫子,不束发盘到头顶,而弄成左分右分模样?左分有分模样就是崇洋。为啥女士们不缠三寸金莲,走路一拧一拧,而天足穿高跟鞋?天足穿高跟鞋就是崇洋。为啥男人不穿长袍马褂,或更古的京戏上宽衣大袖,而穿西服?穿西服就是崇洋。为啥不吸水烟旱烟,而吸纸烟雪茄?吸纸烟雪茄就是崇洋。为啥煮饭时不用煤球木柴麦秸,爬到灶头吹火,而用电炉瓦斯?用电炉瓦斯就是崇洋。为啥不睡土炕,而睡弹簧床水床?睡弹簧床水床就是崇洋。为啥见了顶头上司不忽冬一声跪下磕头,而只握握手喊声“嗨”?握手喊“嗨”就是崇洋。为啥不弄碗豆油燃亮,挑灯夜读,而用电灯?用电灯就是崇洋。为啥寄信时不托朋友顺便带去,而弄邮票一贴,往一个密封筒子里一投?贴邮票投邮筒就是崇洋。为啥不看皮影戏,而去看电影?看电影就是崇洋。为啥不拉着嗓门猛喊,而去拨电话?拨电话就是崇洋。然而,我可不相信各位士淑女媚外。 回到国内,心里更沉重像个秤锤,觉得事情必须弄个一清二楚,才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国庆日阅兵大典刚过,各位读者老爷的记忆犹新,夫洋枪洋炮、洋鼓洋号、洋指挥刀、洋军乐队,哪一样不是崇洋产物,可是,却又哪一样媚了外?地面分列式空中分列式,更是崇洋产物,又跟媚外怎么攀上内亲?深入家庭社会上瞧,简直更成了惊弓之鸟。写稿也好,写文也好,写黑信告柏杨先生挑拨“人民”与“政府”间感情也好,都只用原子笔钢笔而不用毛笔,原子笔钢笔(加上打字复印)固努力崇洋者也,与媚外又有何干?客厅里也好,办公室也好,公共场所也好,只坐软绵绵的沙发,而不坐的长板凳,软绵绵沙发固努力崇洋者也,跟媚外又何干?上星期去一位朋友家串门,他当面吆喝我“崇洋媚外”,把我吆喝得发起酒疯,找了个榔头,要把他家的抽水马桶砸个稀烂,教他使用中国传统的土造毛坑。他太太苦苦哀求,我也不理,誓言跟崇洋媚外的抽水马桶不共戴天,等砸了抽水马桶后,我还要砸电视机、砸收音机、砸电冰箱、砸瓦斯炉、砸电话、砸电灯……最后还是他家姑娘,大学堂毕业生,深中“崇洋”之毒,竟诉之于法,召来警察,把我轰出大门,才算结束这场闹剧。否则,一榔头下去,他们可是住在十二楼的,全家屁股立刻就没地方放。不过,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姑娘有啥地方媚了外。 呜呼,真不敢想象,如果上帝老爷一旦大发神威,把中国人“崇洋”所得到的东西,全部抽掉,不知道我们还剩下了些啥?番天印朋友鼻孔冒烟曰:“难道我们连为人处世也要学洋人乎?”咦,真是一个浆糊罐,这还要问,我们在为人处世上,当然更要崇洋,更要学习洋人的优点,但这跟媚外又有啥瓜葛?中国在政治制度上,崇洋已崇得过了头。首先就把五千年帝王世袭传统一笔勾销,猛学洋大人的投票选举。接着把封建一脚踢,猛学洋大人的民主政治。在经济制度上,抛弃五千年的重农轻商,猛学洋大人的工商第一。更抛弃五千年做官为唯一途径的人生观,猛学洋大人多层面结构。在文化上,整个大众传播工具,包括报纸、电视,整个艺术创作,包括小说、诗、话剧、绘画、音乐,又有哪一样不是崇洋崇得晕头转向?可是,岂全国上下都死心塌地地媚了外乎哉? 情绪化的番天印“崇洋媚外”,是语意学上的差误,经不起思考,经不起分析。铎民先生曰:“假如在美国住上三年五载,相信观念必会大不一样。”这是可能的生产的高度发达,使人的需要变成了单纯的对消费品的需要,,但也不见得。我们盼望中国的武器更精密,要求崇洋学习。我们盼望中国的工商管理更有效率,要求崇洋学习。我们盼望中国人一团祥和,要求崇洋学习说“对不起”、“谢谢你”。我们盼望中国人排队,要求崇洋学习一条龙。我们盼望中国人尊重斑马线,要求崇洋学习严守交通规则。我们盼望中国人过弹簧门缓缓松手,以免后面的人脑震荡,要求崇洋学习伫立以待。我们盼望中国人都有开阔的侠情,要求崇洋学习笑容满面,乐于助人。我们盼望中国人身体健壮如牛,要求崇洋学习把时间花在运动上,不花在窝里斗上。——这一切,怎么拉上他妈的媚外?面对彬彬有礼的洋大人,我们难道不自惭形秽,反应该“不忘本”到底,横眉竖目到底乎哉?古书曰:“知耻近乎勇。”死不认错以为只要情绪冲动,捶胸打跌,就可功德圆满。而知道啥是羞耻,不但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 ——铎民先生在“自惭形秽”下,紧接着“妄自菲薄”,这两句话同样没有因果的必然关系。自惭形秽固然可能妄自菲薄,但也可能霍然醒悟、发奋图强。日本老爷的明治维新,就是这么搞起来的也。情绪激动的夹缠,属于风火轮战术,实不敢当。 美国一位教授写了一本《日本第一》,没有一个美国人怒詈他崇洋媚外,柏杨先生只不过写了几篇仅涉及到皮毛印象,便番天印乱飞。呜呼,你就是掐着我的脖子,我还是要嚷:“绝对崇洋,但不媚外!”还请读者老爷思量。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预言和恐惧 预言和恐惧 美国之行,杂感之二 据说,有一则发生在美国的故事。 一家资本雄厚的牵引车公司,派出业务部经理,前往欧洲考察各国牵引车工厂的竞争能力。归来之后,向董事会提出报告,从企业管理细则清楚明白的公理中推论出来,才是确实可靠的,主张以怀疑,到大小螺丝钉的紧度,一一比较,结论是欧洲各国每样东西都有毛病,全没有美国好。董事会看了这份厚达两公分,密密麻麻的“美国好”,立即引起骚动。骚动不是举杯庆祝,而是把该经理开除。在通知开除的董事会决议书上,不厌其烦地说明理由曰:“我们花了这么多银子,消耗了这么多时间,目的不是要你发掘欧洲的缺点,更不是要你发掘我们自己的优点。他们当然有缺点,我们当然有优点,但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用不着辛苦寻找。你不寻找,它们照旧存在。我们派你去,是要你发掘他们的优点,即使一点点优点都行,使我们得以警惕改进。而你的报告,将对我们造成伤害,因为它会使我们自满自傲,蒙住了眼睛,心甘情愿地停滞在目前状况,不再追求创意。” 呜呼,该经理之所以倒了八辈子霉,是他碰上了有思考能力的董事会成员。而思考能力,正是美国所以强大的主要能源。该经理显然生错了地方,如果生到中国,恐怕花开两朵,各展一枝。自封为博大精深的文化大国,一听他报告:“在董事长及各位董事英明的领导之下”,包管马上芳心荡漾,杏脸含春,准把该经理加官进爵,用以表扬他忠心耿耿,办事有方。 以柏杨先生之尊,自然知道这种奥妙。要想凶猛升迁,日入斗金,只要有一张可以滴出蜜来的甜嘴,和借口爱国而努力表演热血沸腾,就足够啦。但我老人家却变化多端,棋高一着,而是看人端菜碟的。遇到“英明领导者”,闻谀则喜人物,我拍马屁的话就势如山崩,他想不舒服,不可得也。遇到上述的那种董事会,我就口吐真言,看你能容纳多少真言,我就吐多少真言。 中华民族有五千年传统文化,当然有优秀的一面,介绍这一面的朋友太多,说的话写的书,更排山倒海是由意志力从“意识流”中分解切割出来的。在心理学上,主,用不着我再插嘴,即使再插嘴,也不能增加优秀的重量。但我们现在面对的,却是五千年从没有见过的巨变。一种崭新的西洋文明,像削铁如泥的利刃一样,横切面拦腰砍过来,如果拒绝接受消化,只有断成两截,血枯而死。美国一些印第安人保留地,和散布在各地印第安人的废墟,每一处都使我们胆战心惊。夫印第安人几乎全部住在保留地,所谓保留地,用不着睁眼乱瞧,仅只掐指一处,就可算出那里准是穷乡僻壤,一片荒凉。虽不能说寸草不生,但保留地的农作物,往往难度一次荒年。最糟的是距城市太远,也就是距交通线有学堂的地方太远。其实太远也没啥,多走几步路就行,问题在于,印第安人压根儿拒绝接受现代化的西洋文明。 现在,他们还可以在保留地马马虎虎过日子,过的是两三百年前美国西部武打片差不多的日子。可是,不知道酋长老爷想到没有,一旦有一天(这一天不是不可能来临),美国人口急剧增加到十亿——别说十亿啦,十亿能吓死人,假如美国人口急剧增加到三亿四亿吧,第一件事,你敢跟我打赌乎哉,恐怕就要把印第安同胞逐出保留地,赶到落基山区,在那里,深雪没胫,无尽荒山,他们在草原上的古老求生技能,排不上用场,最后只好全体饿死,盖那些保留地的贫瘠不毛,在现代科学技术之下,开水利,广施肥,都会变成良田。目前美国政府还不在乎,到那时候,可要非常在乎矣,美国政府绝不可能永远允许印第安人占着毛坑不拉屎,糟蹋那些土地。这是远虑,而远虑基于近忧。前已言之,近忧是他们顽强地坚持他们那种故步自封的传统文化。举个例子说吧,直到今天,他们都不尊重法律,也不相信法律,仍继续几千年来的勇敢内斗,部落与部落间经常仇深似海,不可开交。美国政府前去干预,酋长老爷曰:“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好吧,悉听尊便,只要不妨害白人安宁,你们即使把自己人杀了个精光,都没关系,白人乐于看到天然淘汰的成果。 ——白人对归化为美国人的落后民族,一向采取“厌而远之”的态度。对印第安人如此,对中国人也是如此。就在华盛顿机场,曾上演一场镜头。吾友海伦女士,貌美如花,性烈如火,丈夫老爷麦卡菲先生,台北文化界人士对他相当熟悉,不必细表的是某一天,海伦女士在等飞机,站得两条发酸,再见一个空位,就走过去坐下。不久一个中国人从厕所回来,发现座位没啦,一脸不高兴,跟她身旁另一位中国人用广东话骂起大街,措辞肮脏下流,写出来准吃风化官司,姑且找一句最文明的介绍,曰:“这女人的屁股怎么不丢在你大腿上呀,偏丢到我的位置上,骚到我身上来啦。”想不到海伦女士是言语奇才,啥话都懂,她正气愤中国同胞乱占座位,更气愤中国同胞难堪的粗野。于是,一跳而起,用广东话向他们回报,教他们注意自己的教养。二位广东老乡不但不对自己的失礼道歉,反而回骂起来,候机室霎时吵成一团,华洋黑白,一齐围上来观看奇景。白脸警察闻声赶来,在一旁歪着尊脖,仔细欣赏。麦卡菲先生听到娇妻大发神威,赶忙奔来救驾,白脸警察拦住他曰:“老哥,这是他们中国人内斗,咱们千万别管。”麦卡菲先生曰:“老爷容禀,我不管不行,因为吵架的是我太太。”这则小故事可看出白人对中国人(无论你是华裔、华人、华侨),就是如此这般,跟对印第安人一样,看成化外之民。 印第安人为啥排斥现代化的西洋文明?有人说他们始终怀恨白人的罪恶,有人说他们的民族性天生僵固,没有接受新观念新事物的细胞。这两种原因都有点怪,因怀恨而拒绝接受敌人的制胜法宝,可谓其蠢如猪。因天生缺少力求上进的细胞论”是朴素唯物主义的最高形式。它包含有朴素的辩证法思,可谓其情堪怜。但至少有一点致命伤是明显的,可能因为生理上的缘故,印第安同胞之酗酒,似乎比台湾山地同胞,还要凶猛百倍。富兰克林先生在他的自传上,曾喟然叹曰:“酒毁灭了印第安人,但没有酒,印第安人宁愿死。”柏杨先生没有资格作深入分析,只是说明,无论哈原因,结出的果实都是一样的。我老人家在芒特柔玛占堡,看到印第安废墟,和他们用野草编织的果筐,六百年后今天的成品,跟六百年前昔日的成品,色彩图案,一点没有分别,不禁老泪纵横,似乎看到,阴风四起,黑云渐布,日幕途穷,苍茫朦胧,一幕即将来临的巨大悲剧,正在死寂的气氛下进行。可能千年,也可能只几百年,当他们被逐出保留地之日,也就是这个古老民族全族覆灭之时,连上帝都救不了他们,除非赐给他们吸收现代文化的灵性。而迄今为止,上帝仍没有赐给,反而,却像《圣经·约书亚书》上所说的,决心使他们:“没有一个留下,将凡有气息的,尽行杀灭。” 写到这里,读者老爷一定大吃一惊曰:“老头,你三天没照梨花镜,就自以为三头六臂,当起预言家啦。”我可不是要当预言家,而只是联想到中国同胞,不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中华与印第安人两大民族,虽然有许多不相同之处,却也有许多相同之处。最相同的一点是,大家都有浓厚的崇古崇祖的情绪,这情绪是浪漫的,多彩多姿,使人动容。可是却因之使我们无法面对现实,对现代化深拒固闭,和对有些已经毛病百出的传统文化,仍搂在怀里,沾沾自喜。类似于这些相同之点。都是致命之点。 印第安朋友的传统文明,少得可悲,如果他们肯吸收现代化西洋文明,可以说易如反掌,盖房子里空空如也,只要新式沙发搬进来就功德圆满。中国人屋子里却塞满了长板凳、短板凳、高板凳、低板凳、铁板凳、木板凳、带刺的板凳、滑不留丢的板凳,如果不动心忍性,把它们扔到化粪池里,新式沙发就永远进不了大门。 印第安人是活榜样,这个可哀的红脸民族,跟西藏冈底斯山的牦牛群一样,低着头,朦胧着眼义,为建立新型的无产阶级政党奠定了组织基矗,蹒蹒跚跚,有意无意,身不由主地,一步一步,走向绝种的死亡之谷。听到他们蹒跚的脚步声和世代的辛劳喘气,心都裂成碎片,有人说,你别杞人忧天,中国人多呀。咦,在可怕的核子武器和更强大的生存竞争压力下,人多可没有用。印加帝国的人口可多,如今都到哪里去啦?有人说,中国人聪明呀。聪明确实聪明,但把聪明用到拒抗改善自己品质,动不动就番天印和窝里斗,聪明反而会被聪明所误。似乎只有自惭形秽,痛改前非地觉醒,才能躲过印第安朋友所遭的大难。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种族歧视 种族歧视 ——美国之行,杂感之三 四○年代末叶,看过一位美国佬的大著,作者和书名都记不得啦,只隐约记得内容,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局,来一个颠而倒之,倒而颠之。中英美苏一败不可收拾,割地赔款;德日意轴心国却大获全胜,耀武扬威。其中意大利因为没啥辉煌战果,攻打一个七流的绿豆小国阿尔巴尼亚,都弃甲曳兵,把人丢到地中海,当然上不得世界性台盘。所以事实上只剩下德日两国,把地球二一添作五,平均瓜分,不过,俗不云乎:“一个槽头拴不住两只公驴。”为了争权夺利,德日又剑拔弩张,每次会议都出现拍桌子喷唾沫场面。日本首相东条英机先生,和德国元首希特勒先生,一个比一个委屈万状,义愤填膺。东条英机先生大骂德国背信弃义,原本讲明在先,以印度河为界,印度河以西归德国,印度河以东归日本的,怎么,你们还想要新德里呀,是不是想跟皇军较量较量?希特勒先生火气更大,俺雅利安人可是上帝的选民,第一等货色,黄脸皮大和民族算老几?准许你们这些矮冬瓜平起平坐,已够宽宏大量啦,怎敢闭着眼睛,乱争霸权?靠你皇军那点手艺,也敢露面呀。 柏杨先生一踏上美国国土,看见黑脸朋友熙熙攘攘,来来往往,那本小说上的情节,油然涌上心头者和领导者之一。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战友。1848年革命的参,禁不住想起另一个颠而倒之,倒而颠之的故事。咦,假定美国南北战争的结局,竟然是南方胜利,北方人失败,蓄奴制度一直保留到今天,美国又是一个什么模样乎哉?至少有一件事敢确定的,林肯先生绝不会丧生刺客之手,依中国古老的历史定律:“成则王侯败则寇”,他阁下准绑赴刑场,砍下尊头。那篇举世闻名的盖茨堡演说,也得改头换面,成了“白人有”、“白人治”、“白人享”矣。我老人家在美国时,他们前任驻联合国代表杨格先生,正准备接任亚特兰大市长,历史既然大变,这位黑老爷恐怕正在奴隶市场,登台亮相,被白老爷一面拧他的肉,一面吆喝曰:“都来瞧呀,都来看,这家伙好像一个黑铁弹。好吧,柏老柏老,我一瞄你银子多多,就知道你天纵英明。俺就交你这个朋友,赔上血本也心甘情愿,只要纹银五两,卖给你啦。”说不定我现在正跟一个自命不凡的官崽一样,猛端架子。一耸肩膀,老杨就诚惶诚恐,伸手给我抓背。 黑人也好,印第安人也好,他们的命运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自从碰上了白人那天起,恶神就抓住他们,降下没完没了的奇灾巨祸。有一点是相异的,印张安人本来就是主人,看见白脸客人大驾光临,张开双臂欢迎,想不到白脸客人酒醉饭饱,又跟他们海誓山盟之后,掏出家伙,杀了个够,把幸存的老弱残民,赶到千里外的不毛之地,再理直气壮地喊叫,俺白人可是主人啦。黑人跟白人同样是不速之客,不过此客非彼客:彼客坐着五月花号,乘风破浪,存心就是要来反客为主;此客却想跟当年柏杨先生五花大绑下绿岛的景观一样,硬绑到美利坚的。绑到之后,想求千里外不毛之地而不可得,可得的是被打入地狱,结结实实地世代为奴。太监型的学人专家,更纷纷发明“黑人非人”学说,以致主张人人平等、人人相爱的基督教也教不了他们。吾友李白先生诗曰:抬头望上帝,低头挨皮鞭。正是他们的写照。嗟夫,印第安人历史充满了血,黑人历史充满了泪。 然而,感谢观世音菩萨暨柏杨先生在天之灵,蓄奴时代总算成为过去,以致我老人家虽有盖世奇财,也买不到黑奴。不但买不到黑奴,而且连严重的种族歧视,也没赶上。盖至迟在五○年代,白人终于主动地或被动地发现,老祖宗做的贩奴蓄奴丧尽天良的勾当,恶有恶报,恶报来到,恶报就要由他们这些后裔承当。幸而他们有能力承当,更有能力用理性承当。呜呼,世界上至少有两大懊悔:一件是美洲印第安人,懊悔他们心地太纯洁太善良,把白人当成朋友,如果在白人一爬上岸,就像大小角河之役那样,大发虎威,对付他们,何至落到目前这种悲惨之境?另一件是美国白人,时间如果倒流,恐怕打死他们,也不会弄那么多黑朋友进口,假使现在美国没有黑人,没有黑人问题,白老爷恐怕高兴得能钻到九霄云外矣。 这些颠而倒之,倒而颠之的话,全是赚稿费的废话,说了等于没说,因为它不可能出现。但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形而上学发展观同辩证的发展观的根本对立。分析了绝对和,无论如何,白人终于承认他们对黑人亏欠太多,因而向前跨进一大步,跨进目前正在日益升高的“黑人也是人”的理性时代。柏老所以没有买个黑奴,带回台北招摇过市,就是恰好碰上这个时代。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美国到今天仍然努力履行蓄奴制度,我老人家可也是有色人种,说不定一到旧金山码头,就被奴隶贩子顺手牵羊,黄黑杂陈,捉去一块卖掉,现在不知道蹲在哪里哼哼哩,险哉。 黑朋友在人格上和法律上,已获得肯定。昔日那种“白人专用”、“黑人专用”各种奇观,就跟大日本帝国的东亚共荣圈一样,早随风而去,成为历史陈迹,只供花前月下,谈起往事时咬牙切齿之用,现在已不再见此等盛况矣。且夫美国的法律,是真正的法律,可不是大小由之的“说不准学”。中国古代官崽,包括二十世纪的各色军阀,贴布告时,都会露出口风:“言出法随”。盖“法”是跟着“言”乱罩的,于是有权能“言”的头目有福啦,像袋鼠一样拖着“法”的强硬尾巴,所向无敌,民无噍类。美国却是法居第一,法律规定种族不可歧视,在法律之前,你就不可歧视,如果非歧视不可,不是把你罚款罚得痛哭流涕,就是把你送到牢房猛坐。美国报上征求员工的大小广告,末尾总要加上一句“法律平等”之类的话,盖店铺公司员工人数,一旦超若干名时(确实数目记不清矣),就有若干有色人种的保障名额,要想清一色一条龙,满贯通吃,可办不到。每看一次这种广告,就引起一次乡愁。呜呼,昔日上海,主雇征求员工时,往往加上一句“限沪籍”;现在台湾,主雇征求员工时,往往加上一句“限台籍”。如果换到被痛詈为“种族歧视”的美利坚,一状告到衙门,那场官司就足够“饱死”之辈,十年都忘不掉。到旧金山不久,我就问女作家陈若曦女士对种族歧视有啥感受。她回答的一段话,值得深思,她曰:“我不觉得有啥种族歧视。至少,比起中国人省籍之间的地域歧视,要轻得多。” 黑白之间的种族歧视,是一种血海深仇,都在人权大义和开阔的心胸之下,被理性克服。而绝顶聪明的中国人,还酱在情绪的地域观念里,煞有介事兼斤斤计较,只好越想越自叹命薄如纸。 身在美国的若干中国朋友,明明处于跟黑人相同的地位,心眼里却难以接纳黑人,一提起黑朋友,简直把头摇得好像啥时候害了摇头疯戴德西汉今文礼学“大戴学”的开创者。字延君。梁,那种不屑的表情,能使人抽筋而死。真不能想象,如果中国人中十一巴仙是黑人或是印第安人的话,我们黄脸朋友,不知道会发烧到多少度?不同省份尚且难以包容,更何况不同种族乎也。 这需要中国同胞自省。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黑朋友的危机 黑朋友的危机 ——美国之行,杂感之四 柏杨先生十年之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片名已忘之矣。夏威夷一位豪门白脸大爷,竞选参议员,对种族歧视深恶痛绝,认为天下只有畜生才有种族歧视,把当地小民唬得心花怒放。可是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妹妹跟一个黄脸小子恋爱,而且“没有他她就不能活”,马上就露出原形,跳高曰:“你要是嫁给那黄脸小子,就连一两银子的家产都得不到。”妹妹曰:“你一向反对种族歧视的呀,我还以为你赞成不迭哩。”老哥捶胸打跌曰:“那种公开谈话,你怎能当真,不过骗骗一些傻瓜罢啦。” 就在上个星期,台北电视美国影集《小淘气》,也有一幕。白老爹收养的义子黑小娃住医院,另一位白大人亲生小女儿也住医院,因为床位缺少有效的。,两老本是好友,白大人还向白老爹的社区计划,投下五十万美元的巨资,认为两个小娃住在一个病房也行。喳当他阁下瞧见白老爹的儿子竟是一个小黑炭时,就好像谁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号叫着要把小女儿搬出去。白老爹费了两火车话都不能把他说服,气得把那五十万美元投资,原封扔回。后来,两小无猜携手逃亡,闹了一阵,白大人终于回心转意,允许小女儿可以跟小黑炭同住,白老爹也再度接受那项巨款。想不到,最后仍然露出马脚,白大人曰:“我非常抱歉,我承认我的错误。”白老爹正要向他致最大的敬佩,白大人却曰:“我最大的错误,是不该把我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白老爹一听,事情转了一圈,又转回到原地位,拉下面孔,把那张巨额支票,撕个粉碎。 呜呼,地域观念是可以消除的,种族观念恐怕还要维持下去。盖地域观念总有一天被政党利益代替。可是,截至目前为止,种族观念还没有代替之物,除非像《鼓儿词》上唱的:“外太空派喽罗打来战表”,要消灭全人类啦,那时候人们才会不分红黄蓝白黑,结成一体。现在纵然用尽吃奶力气,也只能减低,不能消灭。连最最文明国家之一的英国,最近通过国籍法,厚着脸皮宣称,那就是一个种族歧视法律。犹太人在西方世界,也是细皮白内,长相一样,言语一样,爱国献身程度一样,却免不了被挤得皮破血出,最后还惹得希特勒先生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人们都认为希特勒先生是条疯狗,事实上日耳曼人如果没有憎恨犹太人的潜在意识,靠姓希的一条光棍,他能蛮干得起来乎? ——写到这里,吾友温伍斯德先生来访,柏府正好高朋满座(不用问,全是讨债的和讨分期付款的不开窍之辈),只好顺便介绍,他喟然叹曰:“在台湾,我是美国人。可是回到美国,我却是犹太人。”幸亏我及时弄一支纸烟塞到他尊嘴里,才没放声大恸。对异血统的白朋友,尚且如此,更何况异血统的红、黄、蓝、黑战。 种族歧视是一种顽癣性的观念,我们不必大惊小怪,值得我们大惊小怪的是,美国处理这种顽癣的方法。他们的方法可跟中国不同,中国的方法是“讳疾忌医”兼“家丑不可外扬”——事实上这是原理此说明世界无限多样性的统一的学说。如中国古代的“五行,不是方法,真正的方法是一面屙血,一面双手捂住屁股号曰:“俺可没害痔疮呀。”谁要说俺害痔疮,谁就是“别有居心”兼“是何居心”。“二居心”是传统法宝,只要念念有词,祭出这法宝,对手就在劫难逃,痔疮就霍然而愈——哎呀,又说溜了嘴,不是痔疮霍然而愈,而是自己就从有痔疮忽然间变成没痔疮。酱缸蛆、畸形人所努力的,只是猛捂屁股,不是治疗痔疮。 美国是个健康的社会,而且是一个非常强壮的社会,强壮到可以自己调整自己,所以它的反应不是猛捂屁股,而是到处嚷嚷不得了啦,痔疮发啦,一天流八千加仑的血,要打听棺材的价钱啦。闹得天下皆知,使人心惊肉跳,然后打针吃药开刀,把硬板凳换成沙发椅,把弯腰驼背改正为挺直脊梁。 传播工具和直接暴露种族歧视,正是闹得天下皆知,使人心惊肉跳。健康强壮的社会,建立在人民健康强壮的心理上,最大的特点是:他们有智慧尊重事实,有勇气承认错误,有能力加以改正。种族歧视是一桩事实,也是一桩错误,美国人正借着他们的智慧和勇气,寻觅妥善的解决之道,他们理性地采取种种步骤,使种族歧视慢慢减少,期于根绝。 在这种情形下,黑朋友所面对的危机,已不在于被歧视,而在于受到过度保护。这得赶紧声明,保护当然是必要的阶级的立常,柏老可从没有腰怀“二居心”,认为应撤除保护。只是说,保护一旦超过某种限度,效果就恰恰相反。满清政府对满洲人过度保护,就是一个最佳例证,那些鞑子官崽,如果明白他们老祖宗的历史,便不会那么一厢情愿地精打细算矣。他们老祖宗女真人建立的金帝国,到了末年,战斗力衰退,一百年前把汉人打得抱头鼠窜,而今被蒙古人打得也抱头鼠窜,检讨原因,发现原来是对女真人保护得不够所致。这可是天下最驴的检讨,小检讨痔疮,只检讨裤子。于是下令把肥沃的耕地,都分配给女真人、女真人当然乐不可支,歌颂这是最明智的措施。可是那些耕地主的汉人,他们也是大金帝国的臣民,却只因血统的缘故,被生生逐出家园,像印第安人一样,扶老携幼,哭哭啼啼,押解到荒山僻壤,自生自灭。等到金帝国打烊关门,汉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女真人遂全部死在刀枪之下。史书上说,汉人杀得性起,连女真的婴儿,和平常望若天仙般的女真漂亮美女,也一个不留。女真建国一百二十年,结局却是灭种。只有仍留在老根据地长白山一带的一小撮穷苦无依的卑贱同胞,于四百年后,改称满洲人,到中国再蹈覆辙,哀哉。 过度的保护,会为被保护者带来身心磨损,会使被保护者成为温室里的花朵,一天比一天衰弱,不但经不起风吹雨打,甚至经不起春天的阳光,容易安于现状,不求长进。读者老爷一定还记得满洲人初入关时的威力,真是神兵天降,只不过二百余年,却个个成了一滩泥,一听说他们的清政府图强救亡,要他们青年人到北京城外接受一个月的军事训练,就好像死了新爹新娘,全家立刻哭成一片。 美国黑朋友似乎正在走女真人满洲人走过的路,仅举失业生育的救济金这个例子吧,这是一项重要而且必需的社会福利,除了北欧,世界上没有几个国家有这么高的水准。问题是,一旦失业救济跟就业薪水收入相等,就变成了中国大陆流行的:“干也三十六,不干也三十六”,谁还去汗流浃背耶?黑朋友的家庭,似乎多数都是破碎的,盖破碎就是财富。有丈夫的黑老奶生孩子等于白生,没丈夫的黑老奶生孩子等于下金蛋,可领到政府一份津贴,有五六个孩子,就足够中等家庭舒舒服服矣,这简直是最顺乎天意,合乎人情的生财之道。于是,黑男人有福啦。一位年轻黑朋友,就荣膺“种人”的重责大任,先后身兼六七个黑老奶的传种大使,吃得好,穿得妙,住的像阿拉伯皇宫,开着八一年宾士,载着我老人家在长堤兜风时,高歌“噢,噢,开柔”,神彩飞扬,把我羡慕得要死。花的钱都是那些老奶奉献的,他自己的救济金,不是拿来去泡某些钓不到手的黑白之妞,就是深谋远虑,储蓄起来,以便人老珠黄时,过后半辈子。 仅这一项过度的保护,就产生两种后果。第一个后果是,黑朋友的教育水准和品质,一泻如流沙,普遍地越来越低。好比说有宋学与汉学之争。“五四”后日衰。现代有人借鉴西方文化,站在柜台前的漂亮黑牡丹,说话时很多人在you之后,不知道用are,而用is。我就不断被他们is过,不禁大喜,原来世界上还有英文比柏杨先生更差的美国人也。第二种后果是,黑朋友人口以每年五巴仙的汹涌速度增长,而白朋友依然如故,终有一天,或许五百年之后,或许一千年之后,或许两千年之后,白人将沦为少数民族。那时候,白老爷的唯一安慰,恐怕跟有些中国同胞今天的唯一安慰一样,只剩下回忆“想当年”的光荣日子矣。 黑朋友面前摆着太多的难题,但弱者最顶尖难题,包括印第安人和中华人在内,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如何使自己刚强。不过,中华人比黑人要幸运,那就是中华人出了个柏杨先生,不停地努力宣传自己民族的缺点部分,和自己文化的错误部分,嚷嚷得天下皆知,心惊肉跳,中华人也就逐渐承认缺点和错误,这正是拯救沉疴的一线生机。而黑朋友中,似乎还没有人挺身出来,对自己民族作痛切的检查,只一味抱怨白脸大爷不够朋友,真正的危机,似乎在此。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两个故事 两个故事 ——美国之行,杂感之五 纽约《新土》杂志举办的一个餐会上,在座一位朋友报告了一则天方夜谭。两个华青帮抢劫白老奶的案犯,送到法庭,眼看就要锒铛入狱,谁都想不到,在最后关头,陪审团却要再行调查。是红包送得恰到好处,陪审团老爷看“家兄”之面,手下留情哉?非也。是政治挂帅,陪审团老爷承仰大家伙颜色,不敢独立判断乎哉?也非也。而是陪审团具有充分的理由,该理由充分的程度,使法官点头如捣蒜。陪审团曰:“虽然他们涉嫌这么重大,但一项事实却是推不翻的,中国人从不敢冒犯白人,要说‘华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一个白种女人袭击,简直不可思议。”面对着这种真实的太虚幻境,不知道应该为那两个小流氓高兴,还是为中国人的尊严,去买把刀抹脖子。 另外一则天方夜谭,发生在旧金山。一位从台湾去探望弟弟的姐姐,急着要赶回台湾,那时正逢旅游季节,机少人多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的附录首次发表。编入《马克思恩,老弟到处都买不到机票。老姐心如火焚,忽然看见《世界日报》上有联邦旅行社的广告,言明神通广大,要哪一天有哪一天,要哪一班有哪一班,而且廉价非凡,当下芳心大动,就要拨电话。一位朋友告之曰:“联邦章氏兄弟,可是两头恶狼,你敢惹呀?”她当然不敢惹,再找广告,找到一家平霸旅行社,就改拨平霸。平霸满口答应,老姐立刻乘车前往。到了门口一瞧,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是条双尾蝎,平霸就是联邦,联邦就是平霸。然而,既然来之,也就进之,柜台一位项姓老奶,笑脸相迎(按:这是她这场交易中唯一的一次笑脸),言明飞往台北票价三八五美元,先缴一百定洋,明天前来探询确实消息。老姐一想,反正少不了一文,何必再跑一趟,就把全部银子一次付清,要旅行社办委后邮寄即可。当晚,老弟一进门就宣布好消息,说他弄到一张免费机票。盘算了一夜,翌日一早,老姐打电话去退票。咦,有这等事,煮熟的鸭子怎能教它飞走?项老奶迟疑了一阵,回答说,退票可以,要扣六十美元。老弟认为简直是敲竹杠嘛,跟老姐连袂前往,项老奶这时已是另外一种尊容,声明老板吩咐下来,别的可以,退票免谈。既然老板有权,就找老板,可是老板在总社,而总社在洛杉矶,高速公路要开车八个小时。姐弟二人打电话到洛杉矶,章氏兄弟当然不接(这是一着狠棋),姐弟二人头昏脑涨,声言泡上啦,坐着不走,要等再有客人前来买票时,作义务宣传,偏偏没人上门,大概恶名在外,避之则吉。他们就找一家小旅馆住下,明天再往,要干个水落石出。第二天,总算有了答案,恶狼在电话上吩咐说,退票也行,但因为该姐弟“态度恶劣”,有伤他们章氏兄弟“商誉”之故,扣六十美元无以对祖宗在天之灵,必须扣四分之一——可不是已缴的三八五美元的四分之一,而是原票价四二八美元的四分之一。 姐弟二人只好拿了摔到桌面上的二百七十八美元,狼狈而逃,大概惊慌过度,归途中几乎把车子开进太平洋。柏杨先生御驾亲临旧金山时,正好碰上他们逃回的节目。我这个人见多识广,啥不知道?当下就慰之曰:“这有啥好生闷气的,一夜之间,不过损失一百零七美元罢啦。想当年,吾友孙二娘在梁山泊开黑店,活人进去,肉包子出来,你们真是吉星高照,能活着走出‘平霸’就不错啦,还不摆出盛宴,请我喝一盅,以示庆祝呀?”老弟曰:“美国是一等国家,有王法的地方,我要告他。”我曰:“美国是不是一等国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国人可是三等国民,不告则罢,一告准教你永不相信王法。”他不服老人之言,电话打到白人的警察局小法庭。大概“国情不同”,小法庭也真灵光,立刻同“平霸”兼“联邦”进行调查,章氏兄弟的反应来啦,不是道歉和认错(一道歉一认错,就不是中国人矣),而是派出华青帮朋友,在电话中向老弟吼曰:“你再找平霸麻烦,小心你的狗腿。”老弟瞪了半天眼,跳了一阵脚,在家人(包括老姐)苦苦哀求下,终于垂头丧气,撤销控案。 这两个故事,既新鲜,又活泼,说明在美国的中国同胞,所面对的,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困局。大多数中国人仍在努力地“不忘本”,努力地不团结,努力地窝里斗——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惨烈的窝里斗。听说美国有个机构(名称忘之矣),专门研究中国人的这些特质——为啥对白人那么佩服,而对自己同胞却像杀手?自从华青帮龙兴之后,唐人街很多中国餐馆受不了这种东风西渐,就重金礼聘一位白老爷,往柜台一坐,好像避邪丸一样,华青帮就不敢上门。这是低知识层面。而高知识层面,大概姜是老的辣,表现自然更出类拔萃。同在一个大学堂教书,又同是从台湾去的,按情按理,应该相亲相睦,如足如手。直到柏老身临其境,才发现天下事竟然真有不情不理的——学堂名称和当事人姓名,可不能写出来,写出来准被活埋。那些“学人专家”兼“专家学人”,写起文或讲起演,呼吁团结,文情并茂,连上帝都能为之垂泪,可是他们相互间却好像不共戴天:甲老爷请我老人家下小馆,决不邀请乙老参加;丙老爷一听我在丁老爷家打地铺,立刻声明不交我这个势利的朋友;从戊老爷那里出来,请他开车送一程到乙处——你说啥?去找那小子?你走路慢慢练腿劲吧。 唐人街已变成了中国人吞噬中国人的魔窟,有些没有居留权的小子或老奶,被关到成衣厂,每天工钱只够喝米汤的,跟当年黑奴相差无几绝对观念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用语。指绝对精神发展的第,一生就葬送在那里,连个哭诉的地方都没有。即使找到哭诉的地方,也不敢哭诉。像“平霸”兼“联邦”那种干法,还是顶尖文明的哩。几乎所有的黑店,都是专门为中国同胞而设,对白老爷可连眼都不敢眨。学堂和政府衙门的中国人,也不能例外,你如果遇到一个中国人顶头上司,那可得小心小心,不但升迁无望,一旦裁员,你可是第一个卷铺盖,盖顶头上司要向洋大人表态:“俺可是大公无私呀。”事实上他的“私”连太空梭都装不下,为了给白老爷好印象,不惜把中国同胞宰掉,用尸首作他向上爬的台阶。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平霸”兼“联邦”老板那种恶狼和杀人筑台阶的那种顶头上司,更不能怪陪审团白老爷们对中国人那么嗤之以鼻,而是,中国人传统的神经质恐惧,使自己先天地注定要永无止境地被骗被坑、挨打受气。仅以“平霸”兼“联邦”这件奇案来说,老姐最初向我一五一十吐苦水,可是一听我有意把它写出来,就吓得花容失色,涕泪齐流曰:“好老头,你远在台北,狗腿自可无恙,俺弟弟却留在旧金山,你害了他呀,你这个老不死的惹祸精呀。”硬把鼻涕往我身上抹。逼得我当场发誓,如果形诸笔墨,教我掉到茶盅里淹死。 呜呼,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人天性懦弱,从不敢“据理力争”。凡是据理力争的,全被酱缸蛆之辈视为不安分的偏激分子。大家都在“算啦算啦,过去的都过去啦”里过日子,等候着玉皇大帝忽然开了窍,来一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头条新闻——抗暴起义的英雄壮士,竟成了同等量的“恶人”。于是,“善人”也者,不过窝囊货兼受气包,既没有勇气,又没有品格。华青帮所以不敢碰坐在餐馆柜台的白老爷,因为他们深知,欺负中国人跟欺负蚂蚁一样,中国人怕事怕得要命,对任何横逆都习惯于逆来顺受,噤若寒蝉,而一旦欺负到白人头上,律师出现,那可没个完。与其没个完,就不如窝里斗。 柏杨先生在去美国之前,朋友祝福曰:“你回来后,希望你不会说‘中国人,在哪里都是中国人’的话。”而如今,忍了又忍,还是要这么叹息,嗟夫,中国人的劣根性造成中国人前途的艰辛。在美国黑白杂陈的社会,中国人却在单独奋战。因为没有集体的力量,所以,爬到某一种程度,也就戛然而止。不要说永远赶不上犹太人,就是距日本人、朝鲜人,都相差十万光年。日本移民比中国移民少一半,却选出了两个国会议员。柏老可以预言(又要摆卦摊啦),再过一百年,中国议民也选不出一个。不信的话,咱们就赌一块钱。 印第安人酋长“杰克上尉”有一段沉痛的话:“你们白人没有打垮我,打垮我的,是我们自己的族人。”白人也没有排斥中国人,使中国人处于困境的,是中国人自己。 千言万语,中国人需要反省,需要锻炼思考能力,只一味喷唾沫咒骂别人王八蛋,那就越陷越深。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权与人权 女权与人权 ——中国妇女的三千年路 柏杨说:在中国历史上,妇女曾受到许多迫害,如今则是妇女觉醒了之后适应困难的时期。我们应该把建立女权,扩大到建立人权。仅仅争取女权,很难得到,即使得到,也很有限。 许多人赞成我们的母亲、祖母,或祖先时代的女权运动,却不赞成今天的女权运动。事实上每一个时代都有新的问题产生,需要去面对和克服。妇女节的前夕,本刊邀请了作家柏杨先生在读者午餐会上奠定了基矗,就“女权与人权”,发表演讲,他从历史的观点,对中国妇女地位的演进和今日的处境,作了精辟的分析。 以下是演讲的全文—— 《妇女》杂志给我的题目是“女权与人权”,现在就这个题目说说我的意见,请大家指教。我记得两个故事,我小的时候,故乡兵荒马乱,家中常常只有我和嫂嫂、婶娘和其他小孩子,这时外面若有人敲门问:“家里有没有人啊?”我的嫂嫂或婶娘就会回答:“没有人,请改天再来!”当时我心里想,难道嫂嫂、婶娘和小孩子们不是人吗?但我知道她们实质上的意思是说:“家里没有男人,只有女人。”女人不是人,所以没有开门跟你打交道的权利和义务。 另外一个故事是从书上看来的:有一个人生了孩子,邻居向他道贺说:“你生了个儿子,恭喜恭喜!”他说:“不是儿子,是女儿。”邻居很不好意思地说:“也罢!”这时正好街上来了一顶轿于,由四个男子抬着一位官太太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尝,主人说:“你看,四个恭喜,抬了一个也罢。”从前人生下女孩,放在瓦片上,叫“弄瓦之喜”,生了男孩子,放在玉上,叫“弄璋之喜”。由这些例于可以看出女人的地位非常卑贱,即使是四个“恭喜”抬了一个“也罢”,那个“也罢”之所以能坐在轿子上,也不是因为她本身的能力,而是因为另外有个“恭喜”,如果另外那个“恭喜”不是官的话,她也坐不成轿子。 男女分工 从什么时候开始,妇女的地位这样低落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女人比较不值钱,男人比较值钱呢?就我们所知,这种现象见“天人感应”。,至少有五千多年之久。我们可以把这个过程,分成若干时期。人类在初民的社会中,男女是一样的,在初年部落中,不是个别的婚姻,也不是家庭的婚姻,而是部落的婚姻。我这一个部族的女孩子,整个嫁给你的部族所有的男孩子,我的部族的男孩子,同样娶其他部族的所有的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之下,女人和男人应该是地位平等的。 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不平等,我们只知道它的原因,主要是因为战争,上帝赋予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是体力上的差别。我们常听到丈夫打太太的事,很少听到太太打丈夫。当然也有,去年报载,高雄有一个太太当街把她丈夫打得痛哭流涕,不过这是少数。有人说,太太比较好心肠,不想打丈夫,恐怕不见得。有时候太太把丈夫恨得会在碗里下毒药,但是她没有打他,因为打不过他,这是体力的不同。男人因为体力比女人强壮,所以不得不扮演一个残忍、凶暴的角色,那就是作战。是不是女人比男人心地要慈爱祥和一点,我们不知道,不过我们知道在战场上需要残忍凶暴。许多女人看见血就会发抖,这种人在战场上只有替她的国家带来灾难。因为男人要作战,要防卫野兽天灾,所以男人担当了另外一种职务——家庭以外的职务,使女人可以安心地生活在洞穴、树上、房屋之中。 除了战争这个原因之外,第二个原因就是生儿育女,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以人类最为脆弱,因为人类的幼年期间最长。一只羊、一只狗生下来,很快就能自立,只要母亲将它身上的血迹舔去,风一吹,它的骨骼就开始硬朗,就可以站起来,自己跑去吃奶。只有人类的幼年期太久、太弱,凡是有儿女的人都看过自己怀抱中的小孩,简直随时随地都可以被毁灭。因为分工的关系,这生儿育女的工作就由妇女来负责,女人因此就进到家里,男人就走到野外。 男人迫害妇女时期 按说这个分工应该是很好的,是一种合作,但这是一种在不平等条件之下的合作,男人仗着自己强大的体力,组织了一个社会。有社会就有政府,有政府就有法律,有法律就有男尊女卑的理论。这种理论,至少在公元前十二世界、周王朝的初年,已经确立。中国最古老的书籍之一的《礼记》,就规定女人有三从:在家应该听的话(没有说应该听母亲的话);结婚后应该听丈夫的话;尤其可哀的是,丈夫死了,要听儿子的话。这种观念早就有了,不知道已在社会上流行了多少年,不过一直到公元前十二世纪的时候,才凝结出一个体系,作为男尊女卑的理论基础。假定我们说中国妇女的命运,至迟从公元前十二世纪就开始倒楣的话,也并不能说是大错。所以公元前十二世纪开始,可说男人迫害女人的时期。 这个时期长达八百多年之久,到了一世纪九○年代,开始出现更特别的现象。个人或群体,受到迫害,多少会产生一种反抗的自觉意识,被迫害的人有了这种意识的话,对掌权的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有一部影片,可能是《宾汉》,片中一个奴隶对某个问题发问,判断很正确,他的主人马上把他绑起来要杀他,别人问为什么,他的主人说:“有思考的奴隶是危险的。”奴隶必须安于命运,如果不安于命运,就会想到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这是一个火花、一粒种子,会给既得利益分子,带来很大灾害。同样地,妇女受到这样大而长久的迫害,妇女本身会有自觉,假定妇女自觉的话,不但对男人是很大的威胁,对妇女本身也是很大的震荡,尤其是在一、二世纪的时候,那时皇宫中,皇帝有四万多个妻子,包括皇后、小老婆群、宫女。这么多妻子,每个人看一眼都会把皇帝累死,更别说谈情说爱了。可是站在男人的立场,却是多多益善。当时宫中的妇女所想到的,全是怎样取悦皇帝,没有人想到自己不应该处于这个不合理的环境。男人要想统治这个社会,必须要妇女自动自发地感觉到自己是被统治者,而且以被统治、被玩弄为荣,这样,男人的权力才能稳固。 女人迫害女人时期 于是,妇女界中出来一个人——有名的班昭,她写了一篇文章《女诫》。这篇文章字数很少,只有一千六百字,可是已经够了,她站在妇女的立场,不是呼吁妇女觉醒,而是呼吁妇女肯定自己是男人奴隶的地位。在这一千六百字里,她特别强调妇女最重要的事情是应该自卑,承认女人是天生被男人欺负、虐待的,假定你不知道这一点,或反对这一点,你就是叛徒。其次她说,妇女天生是弱者,没有力量和男人抗衡,假定要和男人抗衡,就是狂妄,就要毁灭。在文章的第二部分,她告诉女人怎样侍奉男人,怎样取悦丈夫。最后她提出“妇德”、“妇容”、“妇言”、“妇工”的最高品德:“妇德”主要的是如何捆绑自己;“妇言”是不可说冒犯男人的话;“妇容”是如何取悦丈夫,使丈夫看到非常欢喜;“妇工”是要牛马般地干活儿,或做针线,或下田。这时期可说是女人迫害女人的时期,使女人肩膀上的枷锁更为沉重。 在这个期间有两件事情开始流行,对女人造成最大的伤害,深入骨髓。第一个是古时已有、现在更盛的纳妾制度,使很多女人有同一个丈夫。这本来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尤其当古代部落战争,杀伤厉害,部落中的男人大量减少时,女人们能得到三分之一、四分之一,或十分之一的丈夫,比一点也得不到要好些。在部落时代或部落战争中,这件事并不被认为是不道德的,但是一旦成为一种迫害的理论根据,妇女就受到很大的羞辱。 发生在这个时期的第二件事是妇女缠足。我实在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中为什么会发生缠足的事,为什么中国女人甘愿把自己弄成残废?为什么中国男人要歌颂三寸金莲?这两件事发生后,使妇女的悲惨地位,更加确定。而使妇女悲惨的地位更加确定的力量,是妇女自己迫害妇女,而不是男人迫害妇女。一个现象一旦到了内部发生问题的时候,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妇女自己甘心情愿地作马牛,受人管辖,就造成了严重场面。各位都很羡慕的神仙眷属是《浮生六记》中的沈三白和芸娘,他们夫妇间非常美满。但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芸娘第一件考虑的事是为丈夫娶个姨太太,假定芸娘不考虑这件事、不允许这种事的话,恐怕婚姻就不见得那么幸福了。一个女人一理甘愿放弃自己的权利,那是男人最欢迎的,因为不需要男人来压迫,她自己已经变成很理想的奴隶了。 更可怕的迫害时期 女人到了这般田地,在中国历史上还不是最悲哀的时候,到了十一世纪宋王朝中叶,理学兴起,对女人的迫害,更加严厉。公元前十二世纪男人就有经典规定女人没有地位;到了一世纪,女人也挺身而出说:“是的,我们承认我们不如男人,心甘情愿地盼望男人来鞭打我们,管理我们。”到了十一世纪,理学开始,圣人出面。圣人一出面,事情就不好办了,因为圣人跟老虎屁股一样,是不可以碰的。理学大师的圣人程颐,曾发出“男人可以休妻,女人不可以离婚”的指示,这绝对不是平等的标准。我们看朱买臣休妻“马前泼水”的故事,他的太太想和他离婚,但是太太不能这样要求,只能要求他把她“休”掉,她不能与丈夫站在平等的地位,即使她不要丈夫,也得在形式上表示丈夫不要她——也就是男人可以离婚,女人不能离婚。太太死了好像墙上的泥皮掉下来,随时可以补上去;丈夫死了却是失去了“天”,不可以再嫁。这是圣人讲的,没有人敢反抗。 另外一位圣人朱熹的名言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曾经有人问朱熹,假使一个寡妇非常贫苦,是不是可以再嫁?朱熹说:不可以借口贫苦而再嫁,因为饿死是件小事,失节是件大事。 《儒林外史》一开头讲的故事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她的未婚夫死了,她的父亲就把这小女孩关在房子里,小孩不懂事,一直叫饿,妈妈哭成一团,爸爸就是不让她吃东西,因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感谢上帝,朱熹已经死了,不然的话,我们要把他捉住,教他饿死一下,看看哪个事大?一个人能看到一个妇女或他自己的女儿,辗转在破床上,活活饿死而无动于衷,还认为那是“借口”,是应该的,真是禽兽行径。 从十一世纪到十九世纪末叶,漫长的九百年,是中国妇女最悲惨的时期,可称为更可怕的迫害时期。从男人的迫害,女人自己的迫害,到圣人的迫害、政府法令的迫害,使女人不仅没有地位,在十九世纪以前,可以说是一种最可怜的动物,随时随地被人虐待、玩弄、羞辱、杀戮。 中华民国的建立使妇女地位提高 妇权运动的第五个时期,应该是从二十世纪初,一直到现在,也许还要再延后若干年。中华民国的成立,使妇女的地位实质上向前跃进,国民政府颁布了很多法律,使妇女的地位有了很大的突破,例如取消纳妾制度。我们常讥笑美国人离婚快,认为美国人容易离婚,中国人不容易离婚,其实都一样:美国没有纳妾制度,必须离婚,不离婚就会闹出人命;中国因为有纳妾制度,可以妥协,美国社会,国家下面,就是家庭,他们重视家庭,事实上超过中国人万倍以上,所以不允许两妻并存。中国人对家庭并不重视,很多人下班以后云游四方,东窜窜、西窜窜,就是不回家。因为中国社会比较复杂,人际关系也比较复杂。外国人下班必须回家,固然也有人去酒吧,但是少数。中国社会纳妾制度终于在二十世纪取消了。 国民政府也明令规定不准妇女缠足。现在各位一定和我一样,永远不了解为什么女孩子要把脚缠起来。在我少年时代,比我稍大的妇女,像我的姊姊、姑母、阿姨等,全都是缠足的。记得我有一位堂兄,是高级师范毕业,在我们那一带是个绅士,他娶亲惟一的条件就是要新娘子天足,结果在附近几个县都找不到一个天足的女孩子。我小的时候,县政府派很多女学生担任“放足委员”,到各县去宣传不能再给女孩子缠足啦,已经缠足的要放开,结果被乡里的人打出来。这些乡人有道德上的根据,有圣人的支持,做母亲的会说:“如果我不给女儿缠足的话,我对不起我的女儿和我的良心。” 第三个最重要的突破是继承权。国民政府颁布的法令中规定,女孩子可以继承财产,这是破天芦的一件大事。中国五千年来的传统文化中,女人不算人,没有继承权,武曌当女皇帝时,最大的一个困扰,就是没有女继承王位的理论根据。许多皇帝有女儿,没有儿子,往往发生宫廷政变,杀人千万,血流成河。古时女人不但在政治上不能继位,在财产上也不能继承。但是中华民国的成立,使女孩子有了继承权。当然也有些不好的后遗症,很多已经出嫁了的女儿一听说有继承权,都回来争遗产,伤了一向和睦的手足之情。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女孩子可以受教育了。不论男女,如果不受教育,就没有做事的能力,受了教育就可以胜任职业工作。妇女能受教育,有继承权,又不缠足,这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天地,也就是在座各位太太小姐一生下来就有的环境。过去妇女所受的悲惨命运,你们不会了解,也不会有什么难过。我上个月在吉隆坡演讲时,谈到往日大陆上的贫苦岁月和我在河西走廊、太行山所受的种种痛苦,吃糠、挨饿,我讲得很痛心的时候,底下有人在笑。我很不愉快,我说:“你们为什么对这么严肃的问题会笑呢!”结果一位听众站起来向我道歉说,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太幸福了。过去妇女所受到的种种迫害,你们不知道,讲给各位听,大家不过听听罢了,因为各位太幸福了,一生下来就是这么一个比从前完美的时代。 新的女性诞生 在这种情况之下,新的女性诞生了,这个新的女性的意义就是刚才说的,在纳妾制度取消下的社会中,不缠足,有财产继承权、有选举、当选的政治权利,可以受教育和就业。然而,大家对现在得到的这些,却不珍视。在我这样年龄的人看来,各位三生有幸、祖上有德。然而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问题,常常有很多的政治家、革命家,都希望能发明一种思想或制度,把人类所有的困难,一次解决,这种想法我们非常佩服,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的问题总是不断地在产生,到了一个新的时间、环境,会有新的问题。好比现在空气污染问题,各位已习惯于它的存在,可是我这一代的人,觉得这真是怪事,空气还会污染吗?它竟然真的污染了。新的女性产生后,所面临的新的问题,虽然不再是传统的屈辱地侍奉男人的问题,但确是面临很多别的压力。这个时期,是妇女觉醒之后适应困难的时期。 我们觉得,美国总统林肯解放黑奴,对奴隶来说,有人为你流血,发动战争,把你解放了,你至少该有感谢之情,事实上不然,很多奴隶不但没有感谢之情,反而痛恨林肯,觉得当奴隶很好,有人供应吃住,现在解放出来,什么事情都要自己用大脑、体力,何必过这种生活呢?他们反而抱怨。同样地,新形象的妇女一旦呈现在社会上之后,有很多人不能适应。常听许多太太小姐们说,还不如以前的媒妁之言好,现在恋爱很辛苦。当然这是抱怨,真正要她回到那个时代,她也不会同意。这说明妇女必须适应新的情况。 新的妇女遭遇的压力很多。在观念上、意识形态上,妇女认为现在已经是新的女性,应该跟男人完全一样,可是,却逐渐发现并不一样,男人还是在很多地方占强有力的优势,妇女因而感到困扰、困惑、痛苦,甚至于起来进一步地反抗。所以现在有许多新女性,提出对妇女地位和角色的再检讨。我认为一个新的女性比一个旧的女性在某一点说来,困难和痛苦都要加倍。从前的妇女只要煮饭、带孩子,没有别的事情。现在的妇女要上班、上学,回家之后还要煮饭、带孩子,多了一倍的工作,这就是一种困扰。明明学识、地位、薪水都和丈夫一样,甚至还高些,可是回到家里,他是老太爷,你要伺候他,你一定会有很多懊丧。不过我以为,这是一个适应期间,五千年的社会积压下来的许多残余意识,还没有完全消除,男人们总认为自己是一家之主。抗战时,一位朋友带着太太、两个孩子和很多行李逃难,到了某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很高兴,拍拍胸脯说:“总算把他们都安顿好了!”这种感慨和表情都非常正常,但是也有一种显示,显示孩子和太太都是他的零件。男人们多少都有这种想法。记得刚来台湾时,我在一所学校教书,一个同事每天中午由太太送便当到学校。有一天太太送得迟了,我们都在吃,他一个人没得吃,饥火中烧,这时太太来了,他站起来照着太太的脸上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响亮的耳光,他太太站在一边,好像心安理得地挨打。我们都跳起来,说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大家起哄要揍他,他惊讶的程度远超过我们,他说:“我打我太太,你们这是干什么,疯啦!”这就是观念问题,他认为太太送饭迟了应该打,他的太太也认为挨打是应该的,而我们却觉得不应该打人。 我们正处于一个矛盾冲突的时代,应做的是:每个人都要有“打人是不行的”观念——送饭迟了固然不对,打人可不行——使丈夫认识与太太是平等的,两人不过分工而已,在意识上不可以认为自己有权随便打人,有权把太太不当人;使社会舆论发挥制裁的功用,不允许发生这种欺负女人的现象。在这种困惑的时朗,包括事业与家庭上的冲突,爱情与婚姻上的冲突,以至上一代与下一代的冲突,新女性的烦恼,与日俱增,这主要是由于男人仍残留有沙文主义的意识形态,总觉得没有机会则已,一有机会,还是要骑到女人头上。 妇女没有真正醒悟 事实上,妇女本身也没能做到真正的醒悟,觉得这样已经不错了,在潜意识中,还有三从四德的存在,好像菟丝花、牵牛花、爬墙虎一样,总要寄生在一个男人身上,才能存在。最近一个女孩子告诉我她家乡一句:“不可小看女人,因为男人的前途是看得见的,女人的前途是不可预测的,一旦嫁给一个王子,她就是王妃,一旦嫁给一个有钱人,她就是富婆。”我承认这是一种社会现象,但这也是女权不能发达的原因之一,女人总是要攀附着男人——攀附着任何一件东西就表示自己不能独立。攀附着男人,又希望男人来尊重你,这很困难。妇女必须在意识上要能自立。关于这种自立,若干年前,有过许多奇怪的论调,比方“女人不要下厨房”,还有些人家里挂两块门牌,一个是“张先生”,一个是“王女士”。我相信真正的女权不在这方面,真正的女权是需要自己有充实的内容、独立的思想、人格和能力。 要谈到这些,这已不是女权问题,基本上是人权问题。因为不仅是女人受迫害,男人也受迫害。女人受迫害也不限于男人对女人的迫害,女人对女人的迫害有时还超过男人。我今早抄了一段《金瓶梅》中女人迫害女人的惨事,大家都认为潘金莲的反抗性很强,看见武大郎不漂亮,不想要他,他不肯离婚,就毒死他。我觉得这很了不,因为我们中国人不大习惯民主政治生活,所以挫折感特别强,中国男人假定被一个女人甩掉,那自尊心简直破碎得无法收拾。武大郎应该答应跟潘金莲离婚,如果不答应,这种男人就应该把他毒死。但是,许多人认为潘金莲具有叛逆性,为了争取婚姻自由、爱情美满,勇敢地嫁给西门庆。我觉得潘金莲不是这么一个人,我来念一段潘金莲怎么打她的丫头的文字,给大家听: 因叫她(秋菊)到跟前,跟春梅拿过灯来,教她瞧踩得我这鞋上的龌龊,我才做的,恁奴心爱的鞋儿,就教你奴才糟蹋了我的。哄得她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揾着擦血。那秋菊走开一边,女人(潘金莲)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叫春梅:“与我踩过跪着,取马鞭子来,把她身上衣服与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打乱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秋菊衣裳,妇人教春梅把她手扯住,雨点搬鞭子抡起来,打得这丫头杀猪也似的叫。 妇人打秋菊,打够约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得皮开肉绽,才放出来,又把她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得稀烂。 女权是人权的一部分 我看了这一段,有一种感想,这是女权问题吗?《红楼梦》里我们最崇拜的晴雯,多么美,为了贾宝玉,半夜不睡觉,给他织补衣服,非常可爱,那是因为贾宝玉是她的主人。她对下人,对小丫头,却是另一副嘴脸,一言不合,劈脸就打过去,而且坚持她们跪在瓦片上问口供,恶毒得可怕。这不单单是女权问题,而是人权问题。我想与其单独地提出女权,为什么我们不考虑这是整个人权?女权是人权的一部分,妇女是人、男人是人、儿童也是人,大官是人、囚犯也是人,大商是人、穷人也是人,每个人都有人性的尊严,不但不可以迫害妇女,也不可以迫害儿童,也不可以迫害男人。所以女权不可能单独存在,中国自从立国以来,王朝不断地更换,每一个王朝的更换,都杀人千万、血流成河,结果一个新的政权成立,在经过若干年之后,又是杀人千万、血流成河地恶性循环。为什么我们中国人不能像英国人一样,建立一个民族法治的国家?为什么我们打来打去,不能建立议会政治?为什么我们的妇女受到这样的迫害,迟迟不醒?因为我们中国文化中缺少人权思想,所以妇女不过是大迫害中的一部分而已。即使把女权提高得和男权一样,没有人权同样会受到迫害。中国人始终没有能力成立议会制度,所以打来打去,也一直在帝王将相的圈圈里转。儒家思想中惟一的希望是圣君贤相,问题是,如果君不圣、相不贤的话,人民一点办法也没有。西洋国家就不然,他们有议会制度,君不圣也没有办法发挥兽性;有议会牵制,相不贤就请他走路。比较起来,西洋社会的人权比较受到保障,我们比较缺乏。 我们的女权现在是遇到这么多困扰,需要妇女自己努力,靠男人是没有希望的,假定自己认为已经够好了,就无法再往前进一步。妇女们现在所遇到的困扰仅仅是过渡期间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的困扰,不足为奇,也不必抱怨。权是要争取来的,不会由天上掉下来。我们也应该把建立女权扩大到整个人权,如果人权建立起来,男女所得到的实惠完全相同。单讲女权,即使得到,也很有限,正如一个人的肌肉不可能某一点特别发达。 演讲后,读者们诚恳地提出一些问题与柏杨先生讨论 问:许多人都鼓励妇女独立自觉,而当妇女真正独立了,男人的感觉是如何呢?会不会觉得惶恐,怕女人不再爱男人了,或自己的既得利益被瓜分了? 答:我想男人不会害怕的,女人不爱男人爱什么人呢?一个男人应该以自己的妻子能干作为荣耀,而不是一种威胁,除非是妻子瞧他不起。至少我觉得妻子的孤荣耀就是我的荣耀,就好像妻子把丈夫的荣耀当做自己的荣耀一样。不过我想还是有若干的情形不是这样,有些男人会觉得是一个威胁。我认为:“男人对女人的栽培,不可以超过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女人对男人的培植,也不要超过她的能力所能控制的范围。”这句话听来很功利,不过,假如我们是兄弟妹妹的话,我就建议你注意这一点。往往一个男人把女朋友千方百计地培植成一个电影明星或什么的,最后她掉头而去。女孩子对男孩子也是一样,中国古代有很多这种例子,像刀铡陈世美,妻子为他牺牲一切,让他上京赶考,他当了状元就不要妻子了。这能怪陈世美吗?其实大家都是一样。 问:您提到女权和人权,是否要女人争取到女权后,再争取政权? 答:我想我刚才没有讲清楚,女权、人权与政府没有关系,那只是人性的尊严。我刚才举的例子可能有点混淆,我只是说中国的人权不发达,不大受重视,中国有一句话是“人命关天”,只要出了人命就是天般的大事,但这要看是出了什么人命,谁害了人的命。小民的人命可能就不及王孙公子或有钱人的人命值钱。凶手如果是王孙公子、有钱人,和凶手是小民也不一样。西洋有句话说,做坏事是需要有资格的。我讲的人权问题,不一定是政治问题。例如女人的选举权、罢免权、离婚权、职业权、继承权,可以说是政治问题,也可以说不是政治问题,我想我们应该把政治两个字抛开,压力就比较轻一点。 问:家庭主妇把一生的岁月都贡献给家庭,可能与社会脱节,丈夫和孩子有时又并不尽如期望,常有一种失落感,应该怎样平衡? 答:男女平等应该求实质上的平等,而不是形式的平等。男女生理结构不一样,生儿育女一定是妇女来从事,妇女不能说我只管生,不管养。男人不能喂奶,除非喂牛奶。孩子需要人来抚养,以母亲最适合。家庭主妇待在家里,如果不想与社会脱节的话,必须设法使它不脱节,必须付出代价,那就是,不断地求知。有些女人结婚三年后,就变得面目可憎,既不看报,又不看书,以前的气质完全没有了。妇女自己先脱节了,怎么能怪社会不要你呢?你要不脱节,必须不断地充实自己,这是其他人帮不上忙的。 最近一位从美国回来的女孩子说,她十几年没回来,回来后发现一个现象很奇怪,跟女同学聚会时,每个人都谈丈夫和孩子,从来没有人谈到自己。女人已经不存在了,消失在丈夫、孩子的影子里了。你自己这样不自尊、没有自我,先把自己抛弃了,怎么能怪社会和男人抛弃你?这需要自己的觉悟和努力。一个人想要别人爱你,首先要使自己可爱,自己不可爱,教别人爱你,怎么可能?你要社会不抛弃你,首先要自己不抛弃自己,要多看书、多接触、多吸收、多思考,不能让自己被家庭埋葬。 年纪大的人总觉得孩子不孝,在埃及金字塔里就发现有责备儿女不孝的纪录,几千年来,包括我们自己、我们的父母、祖父母在内,都是不孝的子孙。我愿有一点离经叛道的建议,对儿女的爱心是不是可以不要付出太多?固然很多人说爱儿女不希望儿女报答,话所以这么说,那是没有遇到节骨眼上,人只要有付出,总希望回报,至少希望儿女对你笑一笑,从远处回来时给你抱一抱。你付出的愈多,潜意识里希望他回报的也愈高,一旦达不到你希望的水准,你就会非常伤心。现在工商业社会,每个家庭都必然崩离,儿女离开父母,就像没有儿女一样。假定你不能认识这个倾向,不训练自己适应这种情况,不肯在这方面努力,就要付出代价,悲悲惨惨地过老年的日子。假如你能够觉得人生就是如此,内心觉悟对儿女到此为止,你才会有快乐的老年。 我有个朋友在慕尼黑做事,家对面住了一对德国年轻夫妇,每星期天早上,这对年轻夫妇都要出门去看父母,一面等车,一面唉声叹气。他问他们:“既然不喜欢去,何必要去?”他们说:“不去不行,因为父母的遗嘱上规定如此。”做父母的很可怜,明知道子女的爱是购买来的,还是要购买。这件事给我们很多启示,各位还年轻,要知道,将来儿女孝顺不孝顺,看你定的标准而定。 台湾省立高雄师范学院曾昭旭教授也曾在场发表意见 我想提醒各位几句,听柏杨先生的话要会听,如果不会听的话,恐怕不会得到益处。原来柏杨先生说的话都是反面文章,虽然柏老教大家不要太爱儿女,并不是表示柏老是个没有爱心的人,事实上他的同情心非常深厚。但是为什么要说一些反面的话呢?就是因为如果世界上只有正面的话,没有反面的话,正面的话就会过分,产分流弊,变得僵化,因此需要有点反面的话来反省一下。这个反面的话,并不是跟正面的话相反的,刚刚柏老很庆幸圣人朱熹已经死掉了。这是反面的话,如果你能了解这跟朱熹正面的那些并不矛盾的话,那你就是会听了。 世界上要使真理真正成立,一定是相辅相成的,不可能走极端,一边的意见一直推下去一定会出毛病。我想我人的社会就是有太多对于反面的忌讳,都是讲正面的话,讲到后来变成僵化腐朽,需要有人起来对那些已经僵化腐朽的、正面虚假的话,做一个反省,才能完成相反相成的作用,使正面的变成真正的正面,而不是假的正面。刚才柏老说的许多话都应该作如是观,这是我的感想,也许柏老不同意,不同意正表示他是反面文章。 我觉得我非常了解柏杨先生的话,虽然我跟柏杨先生不是很熟,可是我跟他的夫人张香华女士很熟,因为柏杨夫人的缘故,才认识柏杨先生,见过几次面,印象非常深刻,我觉得他说的话我非常了解,我希望大家听他的话一定要会听,不然的话,就会听错了。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华文与华人 华文与华人 “发展马华文学,必先培育读者;培育读者,则须维护华文华语。” “大马社会不能有冲突,华人必须积极参与建国行列。” 台湾大学马来西亚同学纪念特刊编委会专访 日期: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六日 地址:台北新店柏老住宅 执笔:曾光华、郭祺佳 杂文将成为文学主流 问:柏杨先生,能不能请您谈谈对文学体裁今后发展的看法? 柏:每个时代都有它代表性的文学体裁,好像春秋战国时代有《诗经》、《楚辞》,以后就进入赋的形式,接着是六朝的骄体文,然后是唐朝的诗。诗控制中国文坛的时间很久,一直到现在还居于很重要的地位。直到清王朝末年,它还是中国文学的主流,没有一个人不会写几首诗、不会背几首诗的。至于中国的小说——为什么称为“小说”呢?小嘛,不入流嘛!好像狮子不叫“小狮子”,蚂蚁却叫“小蚂蚁”!小说从唐王朝开始,应考的士子常拿长篇大论的作品,给有权影响考试的大官看。谁要看长篇大论?所以那些苦心的士子只好用“小说”作为诱导。不过,虽然小说有这么大的力量,因为道德挂帅、政治挂帅的原故,仍不能居于主流。直到“五四运动”之后,它才成为文学的基干。而散文方面……流行的时间也很久,唐代、宋代的小事故,可以说是小说,也可说是散文。我们普遍的对散文的印象是:它是抒情的,纯抒情的!所以女作家写散文最多。其实,除了小说以外的散文,包括议论文,都是“杂文”!杂嘛,就像过去,凡不属于八股文的,都称为杂文。凡不属于特定范围的文体的,也都叫“杂文”。但严格地说,它创自于鲁迅,是个新兴的事物!任何一个新兴的事物,都有人反对! 从前吴稚晖就不坐飞机,他说当飞机不能停在天空中修理之前,他就不坐!(哄堂)这也不能怪他,正因为有些新兴事物是不好的。但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需要,比如京戏吧,从前流行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可是现在再提供也没用。最近我看《双城复国记》,以西洋歌剧的形式演出,就觉得这是正确的道路,但这个新兴的事物一定有人反对,你们放心!(哄堂)我认为,只有这种新形式的戏剧,才能在国际上站得住,京戏怎么行呢?“啊啊啊啊”拉得那么长,一个人在唱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像呆子一样。 谈到杂文,同样有人反对。但是,不管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杂文将成为文学的主流,一个潮流过来了,谁都阻挡不住!杂文没什么,太简单了!每个人都会写,只是好坏的问题。它可以抒情、可以批判、可以谈道德说仁义,是个万能的文体,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受限制。不像小说、诗歌,要通过一定的形式。我说这些,跟我写杂文毫无关系,我只是说明文体的进展,至迟二十一世纪,将是杂文世纪。 说起来,杂文不容易写好,因为对人生要有体验,体验得越深刻,就写得越有深度。女孩子写杂文比较困难,尤其漂亮的女孩子,因为其他人会替她担当苦难,遇到了老虎,准有年轻人喊:“来,我替你打它!”(哄堂)。于是男人可以写打虎的经验,女孩子怎么写?何况男人可以进出很多场合。有些女孩子是专写婚姻的,写婚姻也不行,嫁了个丈夫,被当成宝贝,怎能知道婚姻的复杂呢? 问:与台湾的文学作品比较,您认为新马的水平如何? 柏:我觉得新加坡的水准很高,不亚于台湾,非常难得。马来西亚的则似乎比较“弱”一点。 问:是不是缺乏“文化根基”的关系呢? 柏:我读过方北方、孟沙、南集、笔抗等人的作品,他们都有很高的水准,文字的功力也很够。我觉得,大马很像三十年前的台湾。三十年前,台湾没有一个作家可以靠写作生活,没有一个作家过得惬意,除非他本身已有很好的“资源”。当时刚光复不久,读者不多,而且对中文的阅读能力、吸收能力也不够。可是现在,能力不但够,而且好得不得了,有能力赏鉴,也有能力批评,会买他认为好的书。一旦经济力量充足的话,文学就会“开花结果”,作家才能从事这个行业。 我想,大马文坛落寞,不是作家问题,也不是作品问题,而是读者问题。有一个最大的症结是,除了中国以外,其它国家的华文华语都有很困难的处境。我在贵国看到,一部分华人已经放弃了华文华语,这也不奇怪,人总是为了未来而生存。但是,华文作品如果没有华文读者,是一个基本危机。目前的马华文坛,必须培植读者,想培植读者,必须先培植华文华语!如果把这工作放弃了,什么都不用谈,什么人都没办法!就好像海明威在英语世界可以成名,如果来到中国,一定成不了名,因为我们英文读者很少! 华人的遭遇,我认为不是问题。当然,如果脖子被砍掉活不成就是问题。我只是就历史的发展来看,成问题的是华人自己的品质,要得到别人的尊敬,要别人看得起,必须有被别人尊敬、看得起的条件,这非常重要! 要和谐就必须互相了解 问:您认为马华文坛应往哪一方面发展?还有,马华文学对大马华人的地位有什么影响? 柏:它的影响是非常大,甚至超越了枪杆。我们每天都受文化的影响,但不会每天都受战争的影响。 对前一个问题,我有两个意见:第一点,这是我目前正在做的。目前,台湾几位名作家的作品在报上一发表,贵国的华文报章便立刻转载,这对贵国作家是个打击!所以,我希望编一部“马来西亚联邦华文文学选集”,和“新加坡共和国华文学选集”,把好的作品介绍到中国国内,然后通过台北的销售网,普及到世界上凡有华人的地方。目前新马的作品只限制在一个地区,一本书出来如果能销售一两万本……(众人:恐怕没那么多……)这没什么稀奇,二十几年前,在台湾如果能卖出一两千本书,就可以大请客了!(哄堂)我希望马来西亚的作家,在台湾,在所有华人的地方,都能有很高的知名度,这对作家本身是个很大的鼓励——人总是需要鼓励的,这样才能使他们的创作水准更能提高。文学的交流应该受到重视,我们眼光要放大,文化应该普及到世界每个角落,没有办到的话,不能怪别人,应该怪自己。 第二点,在马来西亚,不少华人的马来文那么好,为什么不把华文作品翻译成马来文?伏尔泰有一句话:一个爱国,爱他母语而且通晓外语的作家,有两个神圣的任务,一个是把外国好的作品译成自己的文字,一个是把自己国家的作品翻译成外文。作家不但不要在小地方酱住,而且要和其他国家交流,还要超越华文的范围。应该是这样的,华文一有作品发表,就应马上翻译成马来文。我看华文作品翻译成马来文的很少,可能文笔不成熟,但不成熟是另外一个问题。华人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要和其他民族互相了解,了解之后才能增进感情。在马来西亚,华人占少数,说实在的,非常需要和平。不要冲突,冲突之后,谁都不会获益。即使能获益也不能冲突,这就成了仗势欺人。要共同繁荣就必须互相了解,让其他种族了解,华人并不是只懂得金钱的民族。过去抗战时,我们都认为日本人是畜生,后来翻译了大批日本的作品过来,我们一看,他们也有爱情啊!男女间也非常缠绵啊!也有正义,也有坏蛋啊!中国有五千年历史,我们的心胸应该像澎湃的大海!不要说在台北报上登了一篇文章,就“啊哟!不得了啦”,有什么了不起呢?为什么不能再扩大?为什么不进入世界性、国际性文坛?所以作品除了给华人看之外,还要翻译成马来文,这是有意义的工作!至于翻译出来后卖不出去,卖不出去慢慢来嘛!一个突破性的事情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文化的工作是一种一步一步呈献成果的工作,快也快不得。 作家须有自尊 问:请问柏杨先生,作品的水准不高,和它的销路是否有关系呢? 柏:没有好的销路,就没有好的作品,这是借口!现代社会才讲销路,以前社会讲什么销路?《红楼梦》卖给谁?这都要看自己的要求,有了读者也未必能写出好作品!有些人卖出了一点书,被称为“作家”后,便飘飘然地自满起来。我有个朋友,别人问他:“你平时看些什么书啊?”“嗨!看什么书?我是写书给别人看的,还要看别人的书?”(哄堂)这种作家怎么会有成就? 问:要提高作品的品质,须从哪方面着手? 柏:作家本身不要自暴自弃,“自尊”很重要。中华人常生活在两个极端,一端是自卑,一端是自傲。我举个例子:不少中华人到美国旅行,过斑马线时看到车子来了,就拼命跑,跑得满头大汗,后来导游说:“不要怕,美国是礼仪之邦,慢点走没关系。”结果发现车子果然停下来,于是就慢慢慢慢地走过去,反正车子不敢撞自己。但美国人本身就不是这样!他知道车子停在那里是“让”他过去,他会很快过去,这就是互相尊敬。中华人却一面是害怕恐惧得要死,另一面却傲慢自大得要死。有些作家认为他写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没责任,没使命感,反正赚几个钱。还有一些作家觉得了不得的很,天上无比,地上无双,连萧伯纳跟我提鞋我都不要。这算什么?作家须有自尊!要爱惜自己,如果要写就要尽力写得好,并且要追求第一流的水准。 你们都是马来西亚公民,你们应该在那地方生根(强调),如果模仿台湾的作品,写得再好,顶多跟台湾一样!何必呢?因此要找出自己的特色。不必故意地制造特色,它自然会成为一种特色。好比交通、气候等,是非“特色”不可的,然后才是马来西亚特有的情调,一个拥有移民色彩的社会,有两种现象:一种是把很多古老的东西一下子抛弃掉:一种是很多古老的东西,祖国已经抛弃了,它还是留着!这些特色都是写作的重要题材。 问:以马华文艺现状来看,如果谈到社会问题,将很容易牵涉到“政治”,这在我们国度,可能一下子不太容易被接受…… 柏:我想这是技术问题,文学具有挑战性、抗议性,假使没那么多苦难,像种族歧视、宗教排斥,文学就不会存在。有了许多苦闷、困惑、悲愤,才产生文学!这是处理方法问题。每个地方都一样,这不能写,那也不能写,写好一点就写出问题来了(笑声)!我的意思是,同一个主题可以用不同的形式来表达。 保守和前进的力量要不断平衡 问:提到文学,我们不免会想起教育上的问题,目前华文中学的高中华文教材是以“文言文”为主,可是学生似乎对文言文抱着敷衍的态度,于是,不时引起争论…… 柏:(突然激动起来,众人为之一愣)哎哟!文言文早就应该取消服!还用得着争论吗?我请问,你们回马来西亚是乘飞机啊,还是轮船?或者是独木舟呢?(再度强调)这还用争论吗?阻碍我们华语民族的进步嘛!像我主张简体定和拼音字,很多人就反对(加强语气),中国方块字太困难了,就算中国武力强大到征服全世界,都不能使中国方块字成为世界性的文字!文字是一种工具,用久了之后便容易产生民族性的感情,就像买了一辆脚踏车,每天又擦又洗的,日久了也会产生感情。可是如果现在要到高雄去,还能骑脚踏车去吗?再有感情都得放在旁边乘火车去!abc也者,英国用它,它就是英文字母,法国用它,它就是法文字母,德国用它,它就是德文字母,中华人用它,它就是华文字母。 (情绪稍微平缓之后)任何一个团体里都有毁灭自己本身的因子,任何一个生命,任何一个细胞都有!这种因子如果能被克服,团体就能壮大。每个社会都有保守的力量,保守力量有平衡作用,如果每天都拼命地往前跑,就会容易栽倒;而且没有了保守力量,容易形成一种狂热,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是它太过分的活跃也容易产生毒素,因此,保守和前进的力量,要不断平衡。 问:我们是不是换个话题? 柏:让我再补充一点,大学里中国文学系啊,是最保守的系?那些老师,头脑像浆糊一样,最好的浆糊还会说:您的意见我了解,但我不同意。有些浆糊更糟。 现在的中文系还算进步呢!从前我写过文章,建议中国文学系应改称“中国古文学系”,然后另外加一个“中国新文学系”,后来中国文化大学开了现代文学组,不然的话,中国文学系不过一群老弱残兵,只会钻在故纸堆里,对面前的事,一无所知。 问:有不少的大马华人知识分子不愿留在马来西亚,而跑到外国定居,您对这现象有什么看法? 柏:这种情形各国都有。这是一个人的见解和抱负的问题,我们不能说他不对,没什么可以责备的。因为每个人对现实的反应不一样,有些人一走了之,有些人则肯定自己的乡土。 在西方的移民中,中华人相当多,却不能和当地文化融合为一。大马方面,由于宗教的问题,也很难跟当地的文化融合,这样下去,使得中华人感到很孤单,而且不能发挥更大的力量。 不要冲突,而要逐渐参与 问:您对血缘性或地缘性帮会有什么看法? 柏:我在马来西亚的时间太短,没有实际地接触到帮会问题。这么大的问题须有很多年的研究,我的意见太肤浅。 不过,据我所知,这问题涉及到民族性和经济利益,帮派是求生的工具,是不得已之下的产物。从前,由于政治的黑暗,遭了委屈无法受到法律的保护,只好自己保护自己,扩大后便是一个帮会。所以中华人最重“朋友”,朋友和外国的friend绝不一样!外国的“朋友”要经过“同伴”(company)的阶段,就算男女一块睡了觉仍是“同伴”。但是中华人一见面便成了朋友,中华人太需要朋友了,因为中华人太不安全,洋人可以背了背包独自去度假旅行,中华人很难这样。看起来洋人不团结,我们团结,其实不是。我们只是需要朋友,需要安全!所以这种帮会是迫不得已之下产生的,况且当初不是有计划的移民,等到民智开了,品质提高了,法律可以提供保护,它自然会消失。就算不消失,它也会软弱无力。 问:我们的上一代从大陆过来马来西亚,他们只希望赚了钱带回家乡,可是后来,大多数的华人便把马来西亚当成是自己的故乡,全心全意地在这里建立自己的家园,虽然以后华人把握了经济力量,可是却在过分的金钱和功利主义中迷失了自己,今天我们看到,华人所面对的是教育和文化的问题…… 柏:实际上,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华人啊,几千年下来,大家对“政治”有畏惧之感,古时候的诗人、读书人,以不从政为清高。他们认为从政都是肮脏的、危险的,所以大家都不愿意从政……” 问:可是如果不参与不争取,我们可能连经济地位都没有了,而我们的子子孙孙更不堪想象! 柏:对!对!传统文化有很多东西要经过批判才能吸取!你们必须参与!你不过问政治,政治可要过问你(众人频点头)。大马社会不应有冲突,华人要积极参与(加强语气),哪有一个国家将近半数人口是属于另一个民族,而这民族却没有地位?这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华人都不愿当兵,这就是大家水准不够!并不是说当了兵,就可以起来造反,这是绝对不能做的败行!马来西亚的华人应该效忠马来西亚,保护这国家,要为这国家流血!为什么不当兵呢? 问:对对对!所以我们同学会的大会宣言,就是以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繁荣康乐的马来西亚为前提…… 柏:对!你们应该这样做!一个刚起步的新兴国家,总是比较脆弱。如果你在美国,随便你谈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不用暴力,因为它太强大了!但是马来西亚却不是这样,所以你们要体谅它。反过来看,如果你们是马来人,心里是不是也会有些害怕?所以华人要自爱,不要惹来仇恨。像看大戏啦、办丧事啦阻塞了交通,都是不应该的!华人也不要太自傲,太自傲了一定会得到回报,一定会(强调)。我想,能减少一点摩擦,就应减少一点摩擦,对华人社会来说,非常重要! 过分的保持会造成伤害 问:您对“华侨”这字眼有什么意见? 柏:我不赞成!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到这问题。“华人”这称谓很好嘛!拿中国护照的才称“华侨”,不然美国人也可以被称为“英侨”了! 问:您对“种族保护”有什么看法呢? 柏:贵国政府对马来人的保护理由,是很明显的,如果不保护,就不可思议了。我觉得这并不构成威胁,如果品质不提高,保护并不可能保护成功。可是,过分的保护就会形成伤害,非常大的伤害!好像美国给予黑人那么多保护,反而把黑人搞惨了!现在他们已开始检讨这种保护,原来美国黑人每生一个孩子就给予补助,结果美国黑人在家没事干,专门生孩子(哄堂)。每个黑人家庭都有七八个孩子,造成人口膨胀,这对黑人来说是非常不利的!没有奋斗的精神一定造成严重的堕落! 至于说对其他种族的不平等待遇,这是当然会发生的嘛!长相不一样,语言不一样,钱又赚得那么多!这并没有什么严重,最重要的是提高品质! 华人本身不团结会被人轻视 问:您认为华人不团结吗? 柏:(语气相当深沉)华人从不团结,不只是在马来西亚。讲起来很悲愤,华人本身不团结,终会被人轻视!中华人最不团结的是在美国,美国有左派、右派、中派、、左右偏中、中偏左右等等,使人眼花缭乱。 不团结的因素很多,几千年来政治、分化……比如本县人不能在本县当官就是一种分化。不过我们不必探讨不团结的原因,只探讨中国人有不团结的现象,这种现象非常可怕!到什么地方都一样。不过,要中国人团结,须要用很慢的方式来进行,最好不要用激烈的手段,好比说不团结就砍头,这种方式的“团结”只是一种表象。团结太不容易,各国都有不团结的事实!犹太人平时也吵得很厉害,但是他们作出了决定之后只有一个方向,而三个中国人作出决定后,却有三个方向!这便涉及中国人的品质! 华语民族如果不再觉醒,不再反省,这民族就太危险了!可能像印第安人一样。印第安人在保留区内,部落间还在互斗,而且不接受进步的东西,这样的民族终于会走向灭亡! 可是中国人有个特征——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中国人喜欢让孩子们念书,这是一个很大的武器!中国人再穷困都一定要下一代受教育。台北有个感人的故事,有个妈妈当娼妓供孩子念大学。肯读书的人,脑筋里才有“管道”,有了“管道”,才能吸收营养,才有使自己更丰富的可能。 认识自己的缺点,训练思考能力 问:您刚才提到民族的品质问题,请问如何提高民族的品质呢? 柏:这不是一天可以促成的,要每个人一点一滴做起。首先我们应该认识到自己缺点。美国有一家公司派考察员去欧洲考察,回来后向公司报告什么都是美国好,结果该公司的董事会马上把考察员开除,理由是:考察目的是要发现对方的优点,不是去发现对方的缺点,要不然该报告将造成公司的自满!中华人应该有董事会这种观念!“外国也有臭虫!”这句话什么意思?中华人发现了臭虫心平气和;外国人发现了臭虫却马上消毒!我们有了臭虫就应该想办法,怎么可以因为“外国也有臭虫”,就心安理得让它繁殖呢?中华人不容易承认自己的错误,一切都是人家不好。日本人为什么会欺侮我们?自己要检讨。中国这艘船太大了,它沉下去之后,会把附近的小船都吸进海里去。十亿人口一旦乱起来,全世界恐怕都受不了。 提到“种族歧视”,应该检讨中华人有没有被人家歧视的缺点。随地吐痰,进到餐厅哇啦哇啦,到别人家毫无礼貌,自己内斗……人家为什么不被歧视?同是黄皮肤,中国城为什么肮肮脏脏?日本城、韩国城却为什么干于净净?讲起私交,美国人非常喜欢中国人,却很难和日本人交朋友,因为日本人很“怪”,但美国人却尊敬日本人!佩服日本人!所以第一要先承认自己的缺点,然后才懂得改进。 第二点,要训练思考能力。中国人都是经别人思考好了,然后跟着走,几千年来搞科举,写圣人之言,没有真正思考,有思考也只是“情结性思考”!“你说的是对的,但我不接受”,这是什么话?对就应该接受,有了独立思考能力才能明辨是非。明辨是非之后,才有能力担当,品质自然提高。这些都是从个人做起,像平时多说“对不起”、“谢谢你”,便立刻会造成和谐的气氛。任何优点,不管土的、洋的,都要学习。 一旦华人对事实可以判断是非之后,才会发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华人的团结才会产生。团结实在不容易,“人”这东西很奇怪!变数太多!今天佩服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明天你跟我好,我都不要。华人要团结在一起,要有更高的灵性素养!比如两个人在一块,必须彼此间水准平衡,不要一方让步了,另一方却以为你害怕了,可以得寸进尺!每个人都有这种水准,扩大之后才能促进一个民族的团结。一个不团结的民族,会失去很多权益,而且有覆灭的危险。 要把每个人当成是人 问:您认为团结要建议在什么基础上才能达成? 柏:任何团结都应建立在“公平”的基础上!公平很重要,不要说我团你的结,或是你团我的结。团结是须要谈判的,谈判不一定就是说服!比如我提了一个意见,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是供你参考,而不是在说服你,这点大家明白! 问:马来西亚华人的觉醒,在当今情况下是不是太慢了一点? 柏:不慢,绝对不慢。文化有文化的力量,它的步伐本来就比较迟缓,但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文化的交流如文学作品的翻译工作,同样重要?那样才能使民族间互相了解,互相了解是最基本的!如果我对你不了解,想崇拜你都没法崇拜你! 以前贵国有过种族流血事件,我听朋友说,他们在东马的乡亲,却受到马来人的保护,因为平时相处得很好,尊敬对方是“人”。从这个事实可以了解,把对方当成是“人”是多么重要!中华人有很多时候不把人当成是人,在某些地方把别人当成是神,某些地方却又把别人当成奴,这种绝对自卑和绝对自傲的态度,使人作呕!不要说是民族,说个人好了,如果看到有钱人就拼命鞠躬,看到穷人家就吐口水,想想看,这算什么人?这种人还够格吗?这种现象如果不消除,就是自掘坟墓!人都是“以敬还敬”的,绝对不会因轻视对方而得到尊敬。中华人一定要自爱,要把每个人当成是人,跟自己同样高贵的人,这才能构成一个真正伟大民族的伟大品格!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华人才是真正的经济动物 华人才是真正的经济动物 ——名作家柏杨先生访问记 很高兴见到柏杨在吉隆坡穿得好,住得好——我们的见面地点是在本坡某大酒店的冷气房里。当时,我一眼瞥见他双腿上的长裤粒子并不简单,他上身穿一件水蓝色长袖大衣,外罩一件绒质驱寒背心,身材略瘦,但颇有高度,眼镜片后的双眼露出诚恳。样子满好看的,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倒像是四十岁的样子,不知是否养颜有术? 当时,《蕉风》的记者正在访问他。我在一旁坐在床沿稍待。 大约半小时后,我就坐在原先那位《蕉风》记者坐过的沙发里,舒适地对柏杨先生展开了问题攻势。 吴:柏杨先生,谈谈你的写作习惯好吗? 柏:写作习惯嘛……我写这么多年,没有什么特别习惯。上午可以写,下午可以写,晚上也可以写。并不是一下写几小时,而是写写走走,发发牢骚,说“不要写了”,然后又继续写下去。社会上对我误会,说我写得很快。其实,我并不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那一类,我没有这个本领。 自认写作的速度不快 平常我写作,两千字往往要写一整天。有时两天三千字也写不出来。看起来我产量多,那是因为时间久了,几十年不断地写……我写了三十多年了,不算多产。我几乎每天都写一点,累积起来,好像产量很多。我一年才出那么一两本书,我觉得我写得很慢。 我蛮羡慕别人快,说实在的,我的速度没那么快。有时候一段文字我会写十几天,蛮辛苦的。 吴:你的写作资料是怎样来的? 柏:很难说,写杂文需要各方面的资料。我看书很杂,有的人看书要选,因为他们时间有限。但对一个专栏作家来说,可以说是真正的“开卷有益”。开车时遇到红灯,停下来,翻翻随手带的报纸,或听听收音机评价,都可以得益。 吴:你最喜欢的书是哪几本? 柏:这个……喜欢嘛,很难说,我什么书都喜欢。对,我比较偏向历史书,《资治通鉴》我是蛮喜欢的。其他《廿五史》、《记事本末》、《史记》、《战国策》、《国语》都喜欢。 吴:你为什么要写《中国人史纲》呢? 柏:那是因为美国史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他们开国不过短短的两三百年,他们的历史,从移民开始,讲得非常清楚。中国历史讲不清楚,读起来很困难。为什么呢? 著《中国人史纲》的动机 希腊历史学之父,描写波斯之战:波斯攻打雅典时,波斯国王正在饮酒作乐,战败的战报传来,国王跳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跳起来。写得非常生动,他们在三千年前就可以写得这么美。中国字汇很贫乏,没有这么活泼的字汇。好比形容发怒,除了“大怒”之外,没有更恰当的形容词来描绘发怒的人表情和心理状态。 中国历史记载,一片糊涂。必须讲明白,说明白,很容易了解才行。 吴:《中国人史纲》的正确性达到了什么程度? 柏:我写《我国人史纲》跟别人写法都不一样,我相信我的资料是正确的,因为我有根据。 中国历史以政治为主,经济变化很小,变动很小。中国的历史是政治史,不是经济史。你如果不懂得中国政治,就没办法写中国历史。我不是说我懂得中国政治,但是我懂得中国官场,而且又肯说实话,所以我认为,我写中国历史最是适合。好比一个木匠,他凭他的经济和学习心得,知道木质结构,耐不耐久,高品质低品质,他可以立刻判断,普通人像你我就不行。 而普通写中国历史的人,对现实政治的中国内涵,却不知道。 吴:你怎么懂得现实政治?是因为你坐过牢? 柏:我不只是坐过牢——你是问我怎么懂得中国政治?因为我知道中国官场。官场的情形,即令做过官的人也不见得一定知道。还有一点,他们讲话总有保留。我看过一篇“责备宰相”的文章,它不责备皇上,却责备宰相,这是不对的。因为,宰相没有资格负责,他负不起,那全是皇上的事,这就是对中国政治的认识。你没有这个认识,怎么写中国历史?皇上坚持要杀你全家,灭你九族,宰相怎么办?(柏老说最后这句话时,语气很激烈,声音放大起来。) 吴:你是不是对各国的历史都读得很多? 柏:我写的东西太杂了,男女间的关系,写家庭,写社会……太杂了。我是比较喜欢历史,但并非读得很多,很喜欢就是了。 吴:你除了读书写作,还兴趣些什么? 柏:我的兴趣很单纯,喜欢睡觉、抽烟……喜欢吉他,但不会弹。我想,有一天生活好一点的话,我想我会培养情绪,弹弹琴,唱唱歌,我对人家能够弹琴唱歌,倒是蛮羡慕的。 我太太喜欢音乐,所以,贝多芬对我也有影响。欣赏高品质的东西,你没有水准欣赏不了,我逐渐也能够欣赏贝多芬的了。 吴:你对流行歌曲的看法怎样? 柏:流行歌曲也蛮好,它代表这个时代。流行歌曲有它产生的原因,因为它是时代产物,就是只有今年才能产生的东西,主要看消费人接受不接受。 流行曲并无不良意识 我并不觉得它有什么意识不良,流行歌曲没什么了不起,说它影响国家兴亡,太强调了。天下的东西,良和不良并没有严格标准,你听了不舒服就是不良。 吴:你对琼瑶小说有什么看法? 柏:没有看过琼瑶小说,因为她比我年龄小。(柏杨这句话引得旁听者大笑,连他自己也大笑起来。) 在编《中国文学年鉴》的时候,有人不赞成将琼瑶小说也编进去,说那不是文艺作品。但它不是文艺作品,又是什么作品?难道是武艺作品?如果你认为它不好,不够格,你可以批评它;但它存在,不能抹杀。你不喜欢是另一回事,它有没有影响力,有没有大的影响力又是另一回事。 我觉得华人做事情一向太主观,好比旅客来旅店登记租房住,你尽管不喜欢他,你总不能把他的名字从簿上取消。 吴:你刚才不是说你什么书都看的吗,为什么琼瑶的书你没看呢? 柏:我并不是什么书都看过,而是什么书都喜欢看。台湾文学作品看得很少,因为都是熟朋友写的,太熟悉了。 吴:还看武侠小说吗? 柏:看(随说随点头),喜欢金庸(声音低而温柔)。 吴:为什么? 柏:因为他文笔很优美,内容实际。他是以人道、民主、国家民族立场来写的。 吴:除了金庸还有谁? 柏:还有古龙、王度卢,其他武侠小说水准很低。 不谈现实政治 吴:有没有看金庸的政论? 柏:没有机会看。 吴:写不写政论? 柏:不谈政治!(听者大笑,在笑声中,听到柏老幽幽地)不谈还坐了十年牢。不过我现在谈的关于中国人品质问题,比政治更重要,是政治的根。 吴:听说你不久前去了美国一趟,你对美国总的印象怎样?你认为美国是否过于民主? 柏:美国和马来西亚一样,都是礼义之邦。那里的民主制度蛮好的,美国人个个佩枪,那是他们的历史包袱,传统如此,他们觉得不佩枪才是不可思议的。凡事有人赞成,必有人反对,容忍这种反对,才是民主,没有什么“过于”不“过于”。 吴:你对同性恋的看法怎样? 柏:同性恋是个人的事,我们为什么要干涉它?喜欢吃咖哩就吃咖哩,喜欢吃面就吃面,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吴:同性恋是否违反道德? 柏:同性恋是心理问题,不是道德问题。你想想,男人为什么不爱女人?那是他们先天是这样子,不是他们故意标新立异,是上帝规定下来的。遗传学上说,有的人是先天排斥异性的,他们是心甘情愿的。 吴:你反对少年人看琼瑶小说吗? 柏:我不反对,我为什么要反对?让他们自然发展好了,他们又不偷不抢。什么书都有人看的嘛。不让他们看?那要有充足的理由,使孩子接受才行。琼瑶小说就是适合这种年龄、这种心理状态的少年人看的嘛。他们这个年龄,就是喜欢这种调调。 台湾女工最爱看,她们初中毕业,在工厂打工,住在女生宿舍,她们就爱看这个东西。很美的故事:白马王子,从马来西亚或新加坡来的,年轻英俊……其实,这种幻想迟早都要破灭。 吴:(仿佛自言自语)你的看法比较特别,但一般人都说琼瑶小说不好,一般人都这么说的,你写作讲究不讲究写作技巧? 柏:讲的,不可能不讲,你回去写这篇专访也会讲,对不对? 吴:有没有看守写作技巧的书? 柏:没有,市面上也好像没有这类的书,这方面的书倒是很需要的。 吴:台湾作家一般稿费有多少? 柏:普通都有一千二百元台币(约八十元马币)。 吴:你理想的社会是怎样的? 柏:民主、法治、自由,像新马一样。 吴:你认为桃花源怎样? 柏:那是乱世想法。桃花源好是好,就是缺少教育。那种社会,可能快乐,也可能不快乐。美国人写了一本叫《未来的世界》的书,也没有教育,只有领袖一个人以《圣经》和莎士比亚统治世界。 吴:你的《新马华文文学选集》编得怎样? 柏:已出了一本,是诗集(柏老将书递了过来,我接过,看到封面的书名是《新加坡共和国华文文学选集》。我翻了翻,看到黄应泉的《时间的河流》的部分。此书厚约一英寸)。 吴:你认为我国写作水准怎样? 柏:贵国水准相当高。为什么不能传到台湾?是因为缺少交流的管道。大家没有朝交流方面努力。 吴:你对儒家思想有什么看法? 柏:我对儒家大部分不赞成,因为它太保守。但有人积极,也要有人保守才能平衡。以孝道来说,儿女孝敬父母,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事,而儒家却说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把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弄得太过复杂了,那是一种扭曲。其实,人的关系是平等的,相对的,但儒家却把它变成了绝对。 香港有个新儒家徐复观,很了不起,他试着把儒家回复本来面貌 吴:你目前担任些什么工作? 柏:在“中国大陆问题研究中心”当研究员。 吴:不需要靠写作吃饭啦? 柏:还是要靠写作吃饭,也是兴趣。 文化力量是政治力量 吴:你对华人的经济势力和政治势力的看法怎样? 柏:华人没有文化力量,也就没有政治力量,我这是外国人的看法。丘吉尔有《英语民族史》,可从其中看出英语民族的伟大和影响力。而华语民族文化影响力太小了,只会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互相倾轧。有人说日本人是经济动物,我说中华人才是真正的经济动物,而且是分散成很小股的经济动物。 一个民族不能没有文化。好比,你住在这间房子里,又脏又乱,随地吐痰,就是给管房的十万美金小费也没有用,他也不会尊敬你。当我去你们的国家博物馆参观的时候,看见那里的说明牌子上,只有英文和马来文,却看不到华文,什么缘故? 我太太在希腊的时候,看见那儿的洗手间有“出”、“入”、“男”、“女”等华文字,全是写给日本人看的;外国人跟你交谈过后,临别时会忽然跟你说“沙由那位”。你有什么感觉?身为华人,这是件很伤感的事。 要赢得别人的尊重,就要靠自己,别抱怨别人。你不要问人家“为什么看不起我”,如果你够水准,自有人尊敬。 吴: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关心政治? 柏:不关心政治,政治可要关心你。但不要因关心政治,而采取暴力。 吴:那么你是反对革命啦? 柏:除了无法用和平方法改变,最好不要轻谈革命。最好由选票来改变现状,不用暴力,因为暴力会引起暴力反应。你看现在中美洲的情形就知道,越革越乱。 有人说选举很浪费,但要看这浪费是否值得,浪费金钱总比浪费人头好。 至于参与政治,我想,我们应该参与,大多数人不参与的政治,是一种灾难。 吴:有人说你出狱后的杂文不比以前辣,你个人有没有这个感觉? 柏:我自己倒没有这个感觉。你认为怎样?——可能表达方式和深度上不同吧。 宗教可以促进团结 吴:宗教是团结的工具吗?还是一种迷信? 柏:宗教可以促进团结,至少在马来西亚是这样,回教和天主教都可以促进团结。只有佛教没有团结,因为佛教的教义很敬,没有最高的象征权威在里面。(太多神?) 宗教当然是迷信。不过,有一个迷信的信仰也好,因为生活太艰苦,不能缺少宗教,从宗教可以求得心灵慰藉。当然你也可以无神论,只要你心安理得就行了。 吴:你是不是教徒? 柏:我本身是基督教徒,但很少进教堂。我只是偶然进了教,觉得还蛮好的,信仰宗教没有科学道理可讲。 吴:你这次来吉隆坡,刚好是接近大选的时候,你又是马华公会请来的,有人说你受马华公会利用,你有什么感受? 柏:我来这前,并不知道这里正在竞选。而这是“是非”、“对错”问题,不是利用不利用的问题。我觉得“孝亲敬老”是对的,我就来了。 华人就有这个毛病,脏、乱、吵、窝里斗,互相猜忌。我们不应随便肯定别人的动机。提倡加强对父母的爱心,总应该吧。我们做事情最好只问事情对不对,要对人家的原意,充满谅解。好比一个人开车在路上,看见一个人晕倒在路旁,他把他抱上车,载去医院。这个行为本身就够了,不要推测那人想从晕倒的人身上得到什么,或说“给他碰到罢了,有什么了不起”之类。 至于说不追求名利——好,一个月不发薪水,看你怎么办?你会跳起来。每个人都要荣耀,上帝也要荣耀,只看你用什么方法。你脱裤在街上跑一圈,也可成名。不过,这种求名的方法就太低劣了(这句话,柏老说来甚为激动。), 附记:中过了柏杨一夕谈之后,不管你信不信,服不服他,你不能够抹杀的一点是,柏杨毕竟是柏杨,他有他值得骄傲的地方。尤其是他对华人社会的弊病,实在看得很透彻、很深刻,值得身为华人者深省再三。当然,在某些问题上,他的看法却是很“文人”的。 跟柏老谈论问题,确是一次很愉快的经验。在访谈过程中,我们之中都不时爆出了笑声,这都因为柏老的谈吐幽默,见解又令人感到独特而意外的缘故。 吴清泰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