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热闹（8）

    那么记日记的用意又何在呢？以我的理解，也无非是一些日常琐事，飞鸿爪痕，兼以记录时间，并不是为了发表的。而现在的日记，尤其是已经成书成本的，都不再是原来面目，自己的成绩，可以放大为大象，过失，可以缩小成蚂蚁。按说日记印成本本，是应该拿出本来面目示人，但是，人多不敢，于是这类伪日记就大行其道，也就影响到了现在的记日记之人，比如靳小姐，比如我。

    我的日记，曾经以真面目写过一个时期，那是在上学时候，刚刚接触文学，风花雪月，人情悲欢，都是我要记的内容，那时没有想到过日记要发表，更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走写作这条路，所以日记中所写，极尽我的人生悲欢！一只蚂蚁死了，我悲伤；一片树叶落了，我流泪；一阵秋风，都会使我脆弱的心灵引发一场风暴！接着是误入文学青年的歧路，写些情啊爱啊，为一个不知名的擦肩而过的女孩子，我像戴望舒一样徘徊在雨巷。可以想见，那时的日记，如果曝了光，也许会有不小的可读性。但是很快的，我就开始在日记中打哑谜了，那时正学着日语，我自恃日语学得还可以，就用不少的字词来点缀其间，当然也就不怕外人偷看，起码不学日语的人是看不懂了。然而不幸的是，记忆不给我面子，现在久疏日语，再看当年的日记，连自己也看不懂了！而那时的一切心情，也就成为记忆中的虚无飘渺。不止一次，曾在日记中记下“终生难忘”之类的哑语，时至今日，倒成了“终生难记”了。我是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了，那些山盟海誓的诺言，都已成了淡淡的秋风，那些地老天荒的不变，都随着时光之水而流逝。其实直到今天，我们仍在重复着这一切：你在一场痛苦的醉酒之后，一定想过戒酒，可是过不了几天，你就忘了当初的誓言；你一直想在母亲的生日里为她送一份礼物，可是偏偏到这一天了，你却忘了个一干二净；你发誓不忘的内容，也许会忘得一点不剩，到最后也只留下发誓本身。总之，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你以为可以终生不忘的，也许由不得你，因为时间的长河，将冲刷掉一切。

    俗语云：“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可是烂笔头却有局限，那就是不敢全写或真写，于是只好写成伪日记。有些名人的日记出版，是不是全部真实？估计要打个问号。正如有些东西，一生都不可讲出来，只好让它烂在心底。

    实际上，这一生的经历，也只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朵浪花。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我们渐渐消失的记忆，而是无情的时间之水。

    臧否

    臧否一词，其中的“否”字，我多年来都不能读出正确的读音，还是在前不久，才在收音机里听出读音，赶紧查字典，明白了应读“pi”音。我想到卖弄，就问年轻的同事是否知道此字，众人异口同声，不但念出正确读音，并且说出了出处，是诸葛亮《出师表》里的句子，与大名鼎鼎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出于一胎。我惭愧，不得不承认自己学识浅陋，基本功还差得远。

    但读不准音，并不是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也明白是褒贬和评论别人，可是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起码不知道遮掩。说自己，总是看到优点，看别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有一个时期，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有缺点，随便找个人，都能找出一大堆毛病。比如拿破仑，为情所困；巴顿将军，好讲粗话；苏格拉底，最怕老婆；连爱因斯坦，也因为胡子拉碴而给我留下话柄。昔日年轻，不懂得世故，把“志当存高远”之类的条幅贴在床头，认为自己有能力改变未来，乃至改变世界。这样做对不对，不好一言以蔽之，对年轻人来说，有志气，有理想，首先是值得肯定的，只是这种肯定，要有—定的前提，那就是不要贬低别人。评价一个人，由于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很难有一致的赞美或批评，你说拿破仑为情所困，他说是“无情未必真豪杰”，你说巴顿好讲粗话，有人说不定会把他划入有“男子汉气概”行列，你说苏格拉底怕老婆，准有人把他列入“尊重妇女”的一类，你说爱因斯坦胡子拉碴，有人将会跟你抬杠，说这是艺术家气质！总之，你要批评一个人，如果不是在一定的条件下，说不定这种批评，恰恰是某个人的优点。在这种情况下，所谓臧否人物，真是一桩难事！

    以上泛论过多，改说实例。因为喜爱书画，我多次采访过书画家，与他们相谈，知道书画家之间也存在着相当深的门户之见，相互之间欣赏的，总是少数。见我对书画感兴趣，他们也就对我谈谈这个的不是，那个的不足，在这位书画家的眼里，有些我曾叹为观止的作品，根本不值一看！我对书画不懂，只听，而不能插话。但是我并不是只采访这一位，而是还要采访他攻击的那一位，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是我会不会有先入之见，把那位书画家的评论无形中戴在眼前的这位头上？事实是没有，因为我已经明白，书画家之间的臧否，是有一定资格乃至资本的，而我只是局外人，不具备臧否的条件，所以也就不敢学隔壁的长舌王大妈。这样一来，我就显得世故不少。也有所得。虚的方面来讲是成熟了一些，实的方面说是可得字画，揩了书画家的油。当然这点小儿科，比起“煮酒论英雄”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气概，实在不是一个档次，事实上，我已经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就算你痛击，终归是我可以承受的。去电视台做嘉宾，在电视上不得不讲话，可是说出来的，全是自己的不是，结果一播出来，家人就埋怨，你倒好，只拿自己开涮！我不吱声。说人家的缺点，我不能，说自己的成绩，我没有，可是在镜头面前又不能不开言，那再不涮涮自己，岂不叫电视台为难吗？

    水仙与刀

    在我的记忆中，水仙是跟美联在一起的。古希腊神话中有纳尔西斯迷恋水中自己的倒影，而坠水身亡。后来我爱上诗歌后，一位现已佚名的诗友向我介绍法国诗人瓦雷里的《水仙辞》，我在读完此诗后，不可抑止地把水仙列为可供奉的花卉之一。水仙一词，本身就有妙意，水，清冽，仙，飘曳，连在一起，自然给人美的印象。

    每到春节前，街上常有挑担卖水仙者，有时鲜花店里，也有成盆的水仙卖，据说品种是以福建漳州为好，可惜我不懂花事，有心凑个雅趣，就胡乱买了一盆。家中逼仄，人尚拥挤，无法再挤一盆水仙，遂送给友人，也算顺水推舟，落个人情。

    待春节后我去友人家拜访，这盆水仙居然真就蓬蓬勃勃长成一簇，几瓣小花弱不禁风，一派仙风道骨，惹人爱怜。过完元宵，这水仙已尽了花期，友人手指残花：“看她不甘心，还在争艳哩！”说得我心酸。次年，分得新房，面积大了，我自己开始养一盆。先是用一个大的深腰菜盘，代替花盆，码好水仙头，注上清水。不几日，水仙抽了新绿，一派生机，令我心喜。不想至春节，水仙依然疯长叶子，越长越长，而且变细变黄，远看像麦苗，近瞅似韭黄，就是不见一朵花瓣。我自以为是，用竹条圈成托架，支撑着越来越高的水仙，心疼地看着她越来越像一束野草。

    后来，正如你可预料的，我也不再期望奇迹出现，这盆水仙以她野草般的结局为我第一次养水仙划上了句号。只是在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听人说在水仙生长时，要用刀在她的身上划几刀，割出沟痕，疏导养份，不致她一个劲儿向上疯长，这样才会生出花蕾。

    原来，美的背后，常常有不为人知的残酷。一棵树要能成材，需要刈去旁枝，刷去残叶；演员成名，需要台后汗水和泪水的磨炼；一个作家，撕了不知多少张稿纸，展示于人们眼前的文字，是用心血一字字写成。在我们欣赏水仙美的同时，又怎知她背后忍刀的痛楚和辛酸！

    所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或许是对美的最好报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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