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纯洁吗？

    她仿佛画中人一般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小学教师彩霞在池塘边洗衣。这位大地主家的闺女，有一张苹果似的圆脸，她的身影映在水面上，从远处看过去，比真人还要好看。我只瞅了一眼，就赶紧转过头，怕她发现我。十岁的我，心燥热异常，脸一定是绯红的。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因为她激起了对异性难以抑制的想象。刚冒出让她做媳妇的念头，转瞬就打消了。

    她家深宅大院，墙高狗吠，池塘和水沟组成一道天然屏障。家门口东南角近水处垒起一个高台，环水三面长满了荆棘，一丛杂树，拱卫着一颗巨大的皂角树。因为狗的缘故，我一直不敢走近这片禁区。某一天，打水时我假装闲逛，爬上了那个高台。高台下面的荆棘丛中，开放了数朵娇艳的花儿，每朵都带刺，颤抖着摸上去，手就被扎出血来。母亲说，那是月季花。

    大队支书的女儿嫁给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男的强壮，女的妩媚。彩霞老师细声细气，出身让她不得不低头。尽管我有一万个不愿意，往她房间去得勤快的还是那个叫人害怕的黑脸校长，别的男老师只是在校园里和她说几句话。后来她就嫁人了，比我想象的还要远。

    我多想有这么一个姐姐啊，她要嫁给我喜欢的人。

    北京六铺炕大院里栽了一株丁香树，每年四月，枝头开满白花，暗香浮动，搅得我不能平静。彼时，单位有一嗲骚兼修的中年女人。某一日，伊支起凸凹有致的身体，拂动裹在外面的丝绸开叉旗袍，羞答答地问我：“你看我这衣服合身吗？”我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多少年后，我终于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个年轻男人的魅力。彼时，我要的不是，而是坐在远方山楂树下的少女。

    那年在门头沟，几十个全总系统的大学毕业生下放到矿务局，白天为工人师傅递扳子钳子，晚上写劳动心得：简单劳动与复杂劳动的关系。休息日，几个人约定上山探险。攀了半个小时，在半山腰看见了山楂树。满树红果，这儿一棵，那儿一株，山风掠过窸窣作响。

    你就是山楂树？

    皮实，朴素，让人有隐隐的温暖。酸涩中有甘甜，又容易下咽，用手掌拂拭拂拭，就可享用。或许因为没有看见它开花的曼妙，无缘嗅到它奇异的花香，在这样的树下，我难以产生那种浪漫的爱情想象。

    “山楂树”……它不是一棵树，不是乔木和果实，而是来自苏联的意象。一个姑娘被两个小伙子同时喜欢上了，约她在山楂树下相会。“亲爱的山楂树，请你告诉我？”选择哪一个更好？一个是镟工，一个是铁匠，都是社会主义劳动者。在吐放芬芳的山楂树下，挑选和被挑选，都是那么美好。姑娘择偶的标准是“勇敢”和“可爱”。歌曲表达那种甜蜜的忧伤，异性的结合只与纯洁相关，携带美好品质男女的恋爱呈现出纯洁和神圣的诗性。

    这首由文人作词作曲的产品，苛刻一点儿说，何尝不是另一种“闺怨”，社会主义的“花间集”。

    被简单化了的人生和人民，彼时他们是饥渴的困兽，因为食物匮乏而难以疯狂。生存第一的时候，被控制的欲才能升华为情，意淫之情，简单，形而上，看似健康无害，但过来人都知道，那是随时可以喷射的火山，绳索稍一松动，肚子略微饱一点，形而下的武器，那枚孽缘的火箭就将直上重霄九。

    我们都不纯洁，只是无力放纵。

    真的有那样一个时代吗？山楂树，亲爱的山楂树，请你悄悄告诉我！

    在青春岁月里，我曾多次哼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爱而不得的伤怀，使红花成为歌咏的对象。其实，那不过是臆想中的爱恋。池塘边的月季花瓣，夹在诗集里的天山红叶，嗷，那些被岁月揉碎的多情物。谁都知道，女老师彩霞在单薄少年心湖里投下的涟漪，早已经消失在时间的尽头。

    当我们似乎都乐于放纵时，有人却怀念起纯洁来了。

    山楂树之恋，一个老女人的自恋之作，被一个老男人改编成“纯情”故事。老男人眼里只有，呼唤“纯情”顶多是一种甜蜜的撒娇。“至少还要再爱一次！”他幻想自己青春再来，金枪不倒，但任性又不需花钱的“洛丽塔”到底在哪儿？

    2010年9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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