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变种

    样板戏时代，经常有戏班来公社演《红灯记》。高亢的秦腔唱词，煞是紧张的剧情，把人心底那点都勾出来了。恨叛徒王连举，仰慕英雄李玉和。李玉和就义时，我血脉贲张，恍惚间以为自己就藏在李玉和心里，与他一起慷慨赴死。“砰砰”两声枪响，击中了少年的心。“革命事业”总是要死人的，但我不愿意英雄死，后来再看时，我就跑到后台，透过嘴唇大的缝隙，想看看李玉和是否真的死了。我还不知道那是“演戏”，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看到的那一幕，让我非常难受：怎么会是这样？原来，两声枪响过后，李玉和并未死去。倒下来的声响，是大麻袋扔到地上的撞击声。我仰慕的英雄蹲在旮旯里，摸出一支烟，咧嘴咂巴上了。

    英雄不死就不是英雄。你们不是英雄。

    真正的英雄已经死了。

    后来我想通了。我愿意别人当英雄死去，学习他，景仰他，但自己只愿意当一个死不了的英雄。“不朽”就是自己活着，还能活在别人心里。能活着看自己成为英雄，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王成、黄继光、邱少云、刘胡兰、董存瑞、王杰、江姐、雷锋，还有爬雪山过草地吃树皮的红军战士，这样的英雄谱系，让我觉得自己的渺小，只恨晚生了几十年。我唯一能奉献的仅有生命，但做英雄的机会却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平庸的生活是可耻的，甚至生活本身也是如此。长大，献身，家庭不过是提供衣食的孵化所，学校才是教我们人生意义的地方，把生命在一个伟大的时刻射出去，你就获得了永生。平凡的生活，乏味得令人窒息，人们不得不绷紧了弦，才能免于被革命剔除的命运。牺牲是单调生活的调味品，定期出现的英雄填充着我们苍白的日子。

    老鬼在自传《血与铁》里，描写了红色一代的青少年生活。为了成为英雄，他自虐似的磨练自己的意志，强健体魄，希望做革命超人，让人景仰，但他不想死，如果能做一个活着的英雄，他愿意付出一切。他设想，自己被敌人抓获了，会不会招。结论并不乐观：他还是愿意活着。

    张海迪出来后，我一度颇为羡慕残疾人，埋怨母亲没有把自己生成一个瘸子哑巴什么的，一个四肢健全的人要做英雄，实在太难了。

    做一个英雄真的很难。

    青年季羡林痛苦的也是这个问题，在《清华园日记》里他坦白道，日本人来了，只想呼唤别人起来抗争，他感到自己的“自私”——“总觉得自己不能死，这真是没办法。”

    割舍生命的教育，其实结不出真英雄的果实。谁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无条件交给一个事业？舍生取义，此义得足够强大，令生轻如鸿毛。更重要的是，还得让人乐意交出自己的生命。你至少得看破红尘，否则宁愿被剥夺，而不会那样糊涂地献出。

    在那么小的年纪，不教我们认识生命的可贵，人尽其寿，享受这短暂而美好的时光，而要我们把生命放弃，叫我们去死。死叫我们太沉重。

    后来有了另一种人生教父。绵延不绝的财富英雄，为我们树立了另一个标高。毋须牺牲生命，就能左右逢源，天下好事尽收囊中。勤奋，不是问题；机遇，似乎也不是问题。在策划师眼里，人生就是由无穷的机遇构成的，只要你有成功的愿望，就不会缺失机会。没有人会教你甘为螺丝钉，那是没出息的人才会去想的，甚至不用想，平庸的人生就在那儿等着你。

    一个声音高叫着：往高处走，往高处走，往高处走！

    这样的英雄西装革履，风姿妩媚，眼睛一眨，黄金万两。他们为自己是英雄而活着，只有在他们身上，“不朽”才名副其实。他们通体向外放射出源源不绝的光芒，照耀着大众热切的脸。在匍匐的信众面前，一颦一笑，宛如神迹。

    需要制造英雄，绝对的需要制造不死的英雄。被需要的英雄，即使自己想死都已经不可能了。当下的唐骏，便是一个好例子。

    博弈，厮杀，成功学将丛林法则包装成共赢的糖果，推销给不安于凡俗生活的人。

    从意识形态英雄到财富英雄，他们要我们放弃平庸卑微的生命历程，把人生在一个瞬间毁掉。这样的英雄不做也罢。

    2010年7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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