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机关

    十多年前，买第一只手机时，彼时它还是奢侈品。能有一部手机，几乎等于拥有了世界。在众人面前掏出手机拨弄，仿佛很有面子。不幸的是，仅仅风光了几个月，就落入窃贼之手。手机丢得颇为蹊跷。那个时候，我们一家借住在新民胡同，我拎着新出的《同学月刊》准备补摊，刚刚走过北师大东门的过街天桥，一个学从后面跑过来问我：先生，你的钱包在吗？她说刚才有人好像从我衣兜里窃走了一个东西。我摸摸口袋，钱包安详地躺在衣兜里，揣在外套里的手机不见了。我恍惚间记起来，路过天桥拐角时，旁边一个闲人似乎碰了我一下。我往桥上一看，那几个人早没了踪影。五千多元买的摩托罗拉呐。

    第二个手机死得更悲壮。我从马桶上起身时，装在上衣口袋里的诺基亚掉到马桶里，急速旋转的水流瞬间就把它吞噬了。它留给我的纪念是最后那声喊救命的——“嗵！”

    等手里握有第三只手机时，世界已经变样，人们已经不习惯用嘴说话了，接发短信成为日常最重要的工作。

    在此之前，为了鼓励人们多发短信，电讯公司大肆宣传一本手机短信小说。俊男美女邂逅相爱的主题，勾起门外汉无尽的遐思。我一直在琢磨一个古怪的问题：手机短信能走多远？

    在抗拒了半年之后，我决定步入短信一族。而且很快体会到短信的诸多优点——用语言不便表达或羞于出口的，全可交给它来办理。

    撒谎是短信最能胜任的职责，不想接某人的电话，发一条“开会中”的短信即可脱身。它还能传达一个人难以启齿的愿望，比如讨钱、借钱：“我那笔小钱该还了吧？谢谢！”“可否借我三千块钱，手头紧。有钱即还。先谢了！”

    手机还助我完成了一笔交易。

    让你猜的电话是最有趣的。

    一次，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狐疑间，响起柔美的女声：还记得我吗？

    我仿佛被炮弹击中了。外遇，传说中的外遇之神终于光顾鄙人了？

    我想不起这样的声音发自一个怎么样的面孔。只好怯怯又带点兴奋地问：你是——

    当对方提示了两句背景后，我明白：这个电话有点暧昧。一个在我生活中一闪而过的女子。抱歉的是，我连她的姓都忘了。

    你好吗？下雨了吗？

    打哈哈一类寻常话，此刻却有无穷的意味。等我回过神，电话已经挂了。

    过几天，被我拨通的号码已经停机。

    在通讯录上添加“重要人物”名字时，那种心情类似于确立了某种神圣关系，一切都被搞定了的美好感觉。删除突然厌恶的人名，也有快感，按删除键的瞬间很有击毙刑事犯的快感。但过几天突然接到对方一个电话，前嫌尽释，又喜滋滋加上。

    冥冥中，手机有一种恶作剧的本能，它会在你最不需要的时候锐叫起来，比如按摩小姐的手刚刚有些感觉，或者迷迷糊糊梦见周公之际。有时，真的寂寞万分，却一直哑巴着，似乎在跟你较劲。

    我发现，通话费越高的人越寂寞，这或许是一条定律。喝高的人，手不由自主就摸到手机，一连串莫名其妙半醉半醒的电话打过去，人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的寂寞在打开手机的一刹那似乎全部消失了，我噏动的嘴巴借助手机温柔的小口，传遍全球。我想我就说。但我明白，埋藏在心底里的寂寞，只有在合上手机时，才会真正被驱除。我得为自己留一点空间和时间。

    手机，这是我们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把钥匙，每个人都紧紧握住它，好像一旦失手，就成了人类的孤儿。深夜里，鬼火似到处扑闪的荧屏，映射出一张张寂寞的脸。频繁过度的沟通并不能解决心的问题，什么时候安静了，夜晚是夜晚了，人们走路时不再发送短信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正常了。

    手机应回到它应有的位置上。他只是一个通讯工具，帮助人们更好地生活，面对自己的难题，而不是回避问题，逃避生活。“生活在手机之外”，那些死去的手机为人类留下最真挚的遗言。

    2009年9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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