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乡

    母亲病了，赶紧回家探望。

    西安的天阴沉沉的，汽车拥挤，街道上布满了无精打采的人。欲下未下的天是最难看的，也让人发愁。一年就要收尾了，老天爷脸色铁青，思谋着给大家几个巴掌。我是没心情看这样的街景的，四处可见的雕梁画栋，也掩不住触目可见的颓丧。丧失了斗志和生活乐趣的人字形动物，每日间蝇营狗苟，消磨窃取来的那一点盛世时光。如果能从等着过斑马线的人群里发现一个面带喜悦的人，我就很欣喜了。天地间高楼林立，商店里琳琅满目，可都不快乐。

    快过年了，又有几个人心怀甜蜜的盼望呢？

    西宝高速掠过关中大地。地里那些麦苗已经长了多久了？从我少年第一次乘火车奔向咸阳，它们就在这里生长。人到中年，它们依旧青青如昨。多少把刀一茬茬砍下去，大地还是葱茏肥沃。

    每年一度的农博会占领了杨陵镇。医院门口搭着戏台，锣鼓声声，秦腔高吼。从四乡赶来的人塞满了道路。嘴里叫着嚼着吐着，痰和唾沫濡湿了路面。打折卖的衣服堆满街道，树杈上飞扬着无数张床单内裤。小吃的味道窜进鼻孔。满街淌着的人流把乡情彻底压皱了。

    母亲住在镇上最好的医院，但我感觉，它似乎还是某条街道，任由人们进出。楼梯口趴着一大堆浓痰，一个人只有毫无阻隔才能排泄出如此体量的东西，我在猜想主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乡亲。电梯里塞满了叽叽喳喳的人，脸上没有疾病的阴影，反而浮现着某种欢快的意味——我想那是因为吞吐话语的缘故。在任何陌生的地方，只要出现了熟人，空气里几乎就有了喧闹的快意。这个口腔期极其漫长的民族，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想想北京办公楼里那些无时不在唾沫四溅的小男女，我又能如何地苛责自己的乡亲呢？

    病房里躺着六张床，我觉得那床是为瘦弱的小人们设计的，行动迟缓的老人翻身打坐都潜伏着危险。母亲的脑血栓已经稳定住了，抽屉里塞满了护士发放的各色药丸。父亲在床前忙活着，白天伺候母亲，晚上他就睡在房间的空床上。空空荡荡的房间四壁白森森的，三位跟母亲年纪相仿的老太婆都盘在床头，或输液，或吃药。儿女们展翅高飞，他们将独自面对自己的暮年。把同类型的病人放在一起，只会让他们同病相怜，产生更多不好的联想。为什么不能让不同年龄段的人相处一室，感受生命不同阶段的悲苦，从而敬爱老人，扶持后辈？

    母亲手上扎满了针眼，父亲说，母亲血管老化，已经找不出一个可以扎针的地方了。我抚摸着母亲粗糙的手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进屋的时候，叔婶三妈还有弟媳妇都在，见我和老友长琪进来，他们寒暄几句便走了。生老病死，谁都得经过这几道坎。亲人在一起，就有相互抚慰的力量。在母亲的病房里，我内心却非常宁静。我知道，她会好的。

    2007年11月19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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