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水（1）

    雨落到地上的声音，在静夜里是如此结实悦耳，我的没有目的的梦一下子流畅起来，顺着水的方向演变。

    一方池塘，在梦里，它柔软，碧波荡漾，水面开满奇怪的花朵，都是些长耳朵的花，垂着叶子，映着斑驳的星光。好像还有一叶扁舟从远方慢悠悠飘来，天空锅底那样黑，几颗星星贴在上面，放出深邃的光。突然，有一颗掉到水里，发出大的声响，天空倾斜了，其他几颗星星也叫起来。坐在岸边的我，跃身潜入池塘，双手摸索了半天，才抓住星星。他已经喝了几口脏水，全身紧绷，双手慌乱地在水里扑打着。哦哦，我听到他挣扎的声音。

    我知道他就是我。

    七岁那年夏天，村子里的池塘涨满水，大人孩子整天往里面跳。靠近学校的一角长了一棵大柳树，被人压到离水面不高的地方，成了天然跳台。池塘本是女人洗衣服的地方，是牛喝水的地方，现在让光的家伙占了。我从未在人前脱过裤子，几次下水都穿了短裤，脚踩进泥里一步步往前挪。等水够到脖子，便止了步。待在水里并不舒服，因为从水面散发的臭味不停地塞进鼻孔，那是隐藏于水里的牲畜的粪便，我不想把头埋进水里，怕那水脏了我的嘴。

    打水仗的孩子激起的水花不时迸到脸上，我赶紧用手抹去。我生气地瞪着人家，以为会收敛点。没有人把我当回事，他们依旧挥舞手臂，高兴地游弋嬉戏着。你一定知道我是一个胆小的孩子，对了，正是如此。世界在我眼前刚刚开了一个小口，我战战兢兢地朝里面跳下去。

    我一直在等池塘无人的时候，想光身子下去，但没有机会。

    他们排队从发黑的柳树身上往下跳，扑通声响成一片。他们的小鸡在空中飞翔，好像骄傲的雄鹰。我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看着，他们激起的水花被太阳照出炫目的彩虹，突然间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我尝试着凫起来，脚丫蹬水，体会凫水的感觉。但头扬着，怕水钻进嘴里。过了一会儿，胆子更大了，就学别人憋了一大口气，猛地往下一蹲，身体被水包围了，耳朵呜呜地进着水，我害怕极了，不由自主张开嘴，一刹那就被水呛着了。我极力想吐出嘴里的东西，手脚扑腾着，嘴里呜呀呜呀，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我一次次往下沉，又一次次扑腾着浮起来。我感觉自己要被淹死了。就在我绝望之际，我被一只手拖到水面上，大我几岁的虎祥把我放到石头上，头朝地，把双脚提起来，嘴里的脏水一下子吐了出来。我“哇”地哭出声来。

    几年后，池塘干涸了，我一看，也就一人来深，里面全是乌黑的淤泥，夹杂着几只玻璃瓶子什么的。大老远便能闻到一股说不出的腥味。

    干旱多年的关中，突然被阴云包围。云，一层压着一层，把天焊了个结实。起初，雨下得绵软细密，给饥渴多日的庄稼带来甘露一般的饮水。连婴孩都听得见大地畅饮的咂巴声，比我吸奶头的声音还要大。他们觉得大地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母亲睡不着，半夜里总要起来看天。天是黑的，葡萄藤撑起的天空被淋得湿透，烂了，留给我吃的几串葡萄熟透了，不时扑通一声掉下一颗。葡萄落到积水的地面，发出嗡里嗡气的声音，让人心里起毛。唉，玉米完了。玉米就在墙外几尺远的地方，它们或许听见了母亲的叹息，但它们还得泡在水里，直到倒下。玉米已经和小麦的价一样高了！父亲说。起夜时，我感觉渭河就要满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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