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暴风的愿望（2）

    一时间，他的思绪变得有些飘忽，一下子想起了许多几乎被遗忘的事情。他想起了许久以前，自己第一次看见妻子海兰的情景：那是在暖季最盛的时候，芭雅草原上到处开满了金色的风兰花。海兰的眼睛黑白分明，头发像黑夜一样，嗓门像草原上的母狮子，笑容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温暖。

    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一切就注定了。今后的日子，他都要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度过。他们要一起生许多个孩子，男孩要成为家族里最出色的猎手和勇士，女孩要像她一样成为优秀的巫医……

    碎冰的裂面有的平滑得无法把握，也有的像利刃那样锋利。暴风的手臂被划破了，温热的血液一点点洒在身下的雪面上，将松软的积雪融化出一片片小小的殷红。可是他感觉不到半点疼痛，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可脊背上却一阵阵地往外冒汗，寒风一吹，变成无数细密地小冰碴，刺着他的脊背。

    他又想起了托迈出生时候的情景。

    那个被山羊皮包裹着的小婴儿，在一双双或苍老或年轻的手中传递着，被人们亲吻着。婴儿发出响亮的哭声，肉乎乎的小胳膊伸出襁褓外，似乎是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的健康和茁壮。

    “感谢神灵，感谢祖先，赐给我们一个孩子，一个男孩！”老人鹰眼颤抖着，跪下来向着东方，一遍遍亲吻着土地。

    襁褓传递到了暴风的手中，他抱起这个男孩，沉甸甸的。忽然之间，一种混合了激动和温暖的感觉从心里流淌而过。他忽然感到，这不仅是家族中的孩子，也是他的儿子，是神灵赐给他以及这个家族的希望！他一遍遍亲吻着婴儿小小的手脚和粉嫩的脸庞。怀里的婴儿似乎很喜欢这种粗犷的亲吻，竟停止了哭泣，在暴风的怀里睡着了。

    这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是个出色的猎手！

    暴风这样想着，同时，也在心中下定了决心，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呵护、去保护这个孩子，无论有多么困难，他也要让这个孩子健康地活下来，长大。

    冰洞就在眼前了，暴风能够清楚地看到半月形状的洞口上方，一根根融化的冰柱，在阳光下不断地滴着水。暴风钻了进去，匍匐着，缓缓地前进。此刻他已经身在山脊的缺口之中了，这些半融化状态的冰层已经十分松脆，向南的一侧已经融化，而另一侧则厚得像座小山。他每踏出一步，都万分小心，两只耳朵警醒地倾听着冰室中的动静，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地穴中穿行的小鼠一般。

    这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

    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加入了狩猎的队伍。他和父亲是最好的狩猎搭档，他们曾经在暖季之初，一起埋伏在雪山上，伏击那些机敏的穆拉森雪羚。雪羚的嗅觉灵敏，行动快如闪电。袭击它们唯一的办法是将身体埋在挖好的雪洞之中，等待它们的出现。

    雪山上的夜晚绝寒而空寂。人们一旦抵御不了寒冷睡着了，便再也无法醒过来。在那些守候猎物的漫长的夜里，暴风躲在父亲宽大的怀抱中，听父亲用低沉的声音讲述家族的古老故事。

    父亲说，在许久以前，迷迭山到处覆盖着茂密的森林，猎人们成群结队地埋伏在森林中伏击麋鹿和驯鹿。可是不知何时，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大雪压毁了森林，大片大片的荒地被灌木和草丛所占据。依靠森林生活的麋鹿和驯鹿不见了，人们只能到更远的峡谷去狩猎野牛和猛犸象。很多年轻人死在漫长的狩猎旅途中。

    再后来，天气变得越来越干旱，暖季里雨水稀少，寒季大雪连绵。动物们纷纷改变迁徙路线，人们常常在山谷中守候数日而一无所获。人们不停地祈祷，祈求神灵能够赐予人们食物，让人们能够生存下去。可是，家族中的人们还是在不断地减少，减少下去……

    自然之神从来没有停止过脚步，这个世界总是在它的神力下不断地变化着。人们的命运，也在它的手中随意地起伏跌宕。人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吃过了这一餐，却不知下一餐在哪里，不知道危险何时会降临，不知道死亡会从哪个方向袭来。这一刻还近在眼前的亲人，也许一转眼就从此天人永隔。

    但是，尽管迷惘，尽管恐惧，人们也必须继续活下去，即使眼睛看不见前方的路，也还是要继续努力走下去。就像太阳总是会从雄鹿峰间升起一样，只要人们还活着，希望总是会有的。

    前方出现了一袭亮光。

    迎着光，冰洞呈现出苍穹一般美丽的水蓝色，是出口了！只要再爬一段，就能看见外面的蓝天白云了。暴风回过头去，他的视线穿过半开的冰洞，清楚地看见远处翘首期盼的人们。他轻轻地抬起一只手，朝他们做出一个“很好”的手势。下一刻，毫无预兆地，他听见了一阵碎裂的声音——来自头顶。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虽然生命有时候很漫长，但死亡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暴风听不见了，他听不见那些巨大冰锥从高处落下摔碎的轰隆声，也听不见远处人们发出的惊恐尖叫声，以及随后而至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看不见了，坍塌的冰洞将他的身躯完全淹没。他看不到露西疯狂不顾一切地冲向冰洞，又被长腿和多力抓住，扑倒在地上的身影。他看不到女儿一双手徒劳地向虚空中抓着，仿佛在试图抓住父亲随风而逝的灵魂。纷乱的鬈发被风刮着，盖住她流满泪水的脸颊。

    他也看不见，托迈和长腿、多力兄弟因为要忍住哭泣而憋得通红的脸颊。成年的男子是不允许放声痛哭的，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已经不需要再忍耐了，因为那个一直约束他们、管教他们、指导他们的人已经不在了。

    暴风。

    这个曾经狩猎过披毛犀、擒获过野牛、击退过洞鬣狗和獠兽的强悍无畏的冰河猎人，这个从不曾摔倒的男人，终于还是倒下了。

    他倒在了距离生路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已经看见了那束代表着生的曙光。然而，他却没能将它握住。

    或许，暴风没有鹰眼那样的智慧，他一生都很固执，固执地仇恨异族人，固执地拒绝一切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两个孩子。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是一个优秀的家族首领，一个勇敢无畏的男人，一个好父亲。他的一生都在为了家族的存亡而奋斗，他从未放弃过寻找“山外人”。即使他的固执遭到了人们的质疑，他仍然选择以自己的性命守护着他的族人。

    但是现在，他用性命去守护的家人，他再也看不到了。

    人们无法靠近那些碎裂的冰舌，只能在暴风离去的地方，用云母石为他砌起一个小小的墓堆，将他的长矛插在了上面。阳光划过，长矛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那个强壮的男人迎风而立。山风吹过冰裂缝，发出呜呜的鸣声，似乎是在吟唱着为逝者送别。

    悲痛的泪水流过之后，只剩下深深的茫然。四个年轻人呆呆地站立在暴风的墓前，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

    暴风死了，灰岩家族的支柱折断了。从此以后，当长腿和多力面对困难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声音来指导他们了；当托迈和露西遇到危险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个坚强的身躯可以依靠了；当年轻的人们身陷生存困境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个坚定执著的人，能够带领他们走下去了。从这一刻起，灰岩家族最后的几个人能否生存下去，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然而，问题却摆在面前——冰洞坍塌了，通向山脊缺口的唯一途径也没有了，他们该往哪儿走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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