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你不喝

    亲爱的克莱德：

    我在给你写信，我倦极了。我又写了一整天，从我睁开眼睛到现在。我没有吃东西，只是喝水，我喝很多很多的水，我快变成一只透明的大玻璃瓶了。她们说我像水仙一样好养，我没有胃口，我只想喝水。

    稿子一篇连着一篇，不写完我没有心思做其他事。我就把整个身子都伏在桌子上，脚搁在踏板上，有时我仰靠在椅子上，仔细地逐段往回看，活动着我的脖子。事实上我想也许我这一生最多的姿势都会是坐着。那天看《城市》美丽的女专栏作家盘腿坐在床上写稿子，非常优雅自在，我心里想，瞎扯，这样能写几个字。

    隔壁的女生总是说我的屋子像被打劫。你要是看到了，不要笑话我啊。所有的东西和衣物都堆在一起，书散落在地板上，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电吹风旁边是苹果核，被子揉成一团……凌晨四点，我时常穿着牛仔裤就往床上一倒，书还拿在手上，灯也开着，甚至戴着眼镜，却已经睡着。

    其实我非常喜欢你早上打电话给我啊。睡意朦胧，或许我半天都回不过神，一直说着梦话一般的呓语，也可能一听到你的声音就精神抖擞，活活把你吓了一跳。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直到你再三说要去上班我才舍得挂掉电话，再度沉入睡梦中。你要知道，我所有的朋友和编辑都清楚绝对不要在上午吵醒我，我会非常非常凶的！

    我早该知道我拿你没辄，一切原则和习惯都随之而变。昨晚我在和隔壁女生谈到生活伴侣和精神知己的问题，我突然觉得，即便成为你的生活伴侣，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亦不觉得需要放弃许多，生活习惯，是可以磨合更改的。我过去太看重生活细节的压力，觉得我不会为任何人牺牲，我太看重我的个性，连缺点都珍视。现在我觉得，其实，一切牺牲都不该是牺牲，是奉献。一切付出也都不是付出，是自给。

    我亦觉得我可成为非常生活非常能干非常体贴的女人，虽然我一贯疏懒。

    最近因为屋子老旧，不断有东西坏掉。先是马桶，然后是电话线路，之后是卫生间的灯，昨天晚上索性所有的电灯一起灭掉。那日我和小车一起出门，我抱怨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找什么人才能去修马桶！”前天我完全弄明白了家里的电话线路走势，并且拆开捣鼓。昨天我学会自己换灯泡，抖抖赫赫。今天我知道了什么叫“保险丝”，还知道了什么叫“节能灯”！不要半年，我快变成十项全能水电工啦！

    隔壁女生一直嘀咕：“唉，没有男人，就是麻烦！”我一边举着手电一边说：“恩，是不是阴气太重？”电灯亮了，一片光明，我们还是很乐，我说：“还是女人当自强啊！”

    其实不太喜欢把男人当作水电工、勤杂工、外事员或者驾驶员的想法。喜欢你，不是因为实用，而是因为喜欢。不是因为功能齐全。我的爱比较贵族，属于奢侈品，玩物丧志那种，一点也不考虑昂贵与否，合算与否。浪费了也愿意。难道，爱也可以计量性价比吗？

    最最厌恶把人的条件都一一列出，决定要谁，或者不要谁。这不是爱，是买菜。

    自然，你要是都会，那是很好。如果你也不会，我们可以一起学。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不是因为笨。

    亲爱的克莱德，我突然发现我在自语，在幻想，沉浸在一种可能中无法自拔：那就是我们终将在一起。古典时代的爱情故事是这样来解决这种难题的，那就是死亡。结发沉潭，化成蝴蝶。以肉身的毁灭，来换取精神的团聚。以死获得不朽，以死跨越生，成就永恒。

    真可惜，这已经是一个没有房梁可以悬挂，没有清潭可以纵身，没有和勇气来死的时代。我们庸碌活着，忙着，赶着，消耗着。爱，当然不是全部，痴情是可耻的，我们有那么多戒律要遵守，有那么多规则要顾忌，有那么那么多的藩篱阻隔。山重水复，哪里是真的山水相隔啊，几万里的距离，也不过是一程飞机。

    亲爱的克莱德，我真的觉得那三句话是写给我们的：

    不能同死，但能同在。

    不能相聚，但能相爱。

    不能今生今世，但能无妨无碍。

    不死，不是因为能相守，而是因为舍不得。纵使我喝，你不醉，只一宵痴痴对看，也是好的。看得满心欢喜，看得悲从中来，看得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么醒来呢？

    亲爱的，梦中的人不知是梦，又如何知是醒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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