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文_杨盈

    祖父当年跟我比赛谁撒尿射得远，他若是赢了，自然欢喜无比，可他若是输了，免不了一番吹胡子瞪眼，逼我亲他一下，以示安慰，浑不顾那一脸扎人的胡茬。逢此情形，祖母便会挺身而出，严厉斥责祖父有失尊长形象，然后把我从他怀里夺下，让我们重新开始比赛，由她来做公正裁决。

    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原本以为早已忘记，可后来守着祖父灵前的长明灯，竟一一如在眼前。祖母因祖父去世变得孤寂，先是半个月不思茶饭，接着闭了门锁了脚步，叫小区里的老姐妹们忽然发觉少了好多欢笑。

    一日晚饭后，祖母决定出去溜一圈。打开门，却见门口站了一个乞丐，头戴破斗笠，遮住半边脸，拄着拐杖，拿一个搪瓷杯子。

    祖母睁大眼睛望着乞丐，脸色煞白，再也迈不动脚，嗓音呜咽地说：“你……你啊？”

    父亲发觉异样，赶紧奔过来扶住祖母，大声呵斥乞丐离开。祖母双眼直望，仿佛在看，又仿佛没看。忽然她大声说：“盛饭，快盛饭给他。”父亲说：“他已经走了。”祖母着急地说：“给他盛饭啊，追去给他，快啊。”父亲无奈，示意我照办。

    我取碗、揭锅、盛饭、追人，一气呵成。乞丐倚在楼道转角处，忙不迭作揖道谢，可惜他的脸遮在斗笠下，否则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平素里波澜不惊的祖母变了脸色。

    第二天，我晨梦刚醒，就听见阳台上传来笑声，祖母的笑声。我当是听错了，坐起身来，凝神再听，确是祖母的声音。她正站在阳台上跟对楼阳台上的老姐妹说话，好像是在商量小区老年秧歌队的事情。这样的笑声自从去年祖父去世，我就没有再听到过了。

    那天早上的笑声是一个信号，祖母恢复从前活跃姿态的信号，她的笑声重新在小区各个角落响起。我知道这一定与那乞丐有关，但却猜不透其中的玄机。那乞丐看上去并无特异之处，随便上街就能碰见几个。假设他与祖母相识，就应该不是一碗米饭能够打发的，可若是不相识，祖母何来如此大的反应？

    这样过了一个月，眼看春节来临，家里人皆忘了乞丐的事，我却始终放不下心思。年前的一个周六，祖母让我陪她去市场办点年货，路上，我终于把心里的疑惑掏了出来。

    祖母一点不觉诧异，微微一笑，说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祖父在外上工未回，祖母带着孩子正吃饭，忽听有人敲门。祖母打开门，见是一乞丐，头戴破斗笠，只露半边脸，手拄拐杖，把一只搪瓷杯子递到她面前。那情形就跟我那天见到的一样。

    祖母瞧着乞丐的破烂模样，觉得可怜，心想这乞丐真不会拣地方，怎么不找富贵人家去，于是和颜悦色地说：“走吧走吧，我家没有多的。”

    那乞丐偏偏求着不走。祖母没法子，只得转身进屋去盛来一碗米饭倒给他，那乞丐却反手掉转杯子，用杯底托住了祖母手里的碗，碗里的米饭就倒不出来了。祖母不知这乞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想难道是嫌弃白米饭不成。乞丐忽然发出嘿嘿的笑声，祖母听这笑声如此耳熟，恍然大悟，她一把揭下乞丐的破斗笠，破口大骂：“好哇，这过的什么日子，你还有闲心胡闹！”

    原来那乞丐是祖父装扮的，就见他不慌不忙收拾干净身上的破烂，得意地对祖母说：“看我扮得像不像？哪天我做工做不动了，就是去做要饭的，也要让你笑着过日子。”

    三十年后，打开同一扇门，同样的破斗笠遮脸，竟是迎上了三十年前的回忆。祖母的心窝被狠狠揪了一把，以为祖父还了魂，那一夜难寝，终于想明白是爱人泉下有知，牵挂她过得不快活，重演了当年的戏，叫她莫要忘了当年的规矩——要笑着过日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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