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妙目（大结局）

    立于镜头前，音韵悠扬，他是风华绝代的昆曲名伶，而舞台下的他，却喜欢隐藏在镜头之后，悄无声息地用那摄影师的第三只眼寻求不凡的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

    走进c先生的工作室，他自椅中站起，缓步走到窗前。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衬衣，两粒纽扣未系，领口微敞，配的是黑色长裤，双腿笔直修长。他两手漫不经心地伸入长裤侧袋中，迈开一肩宽的距离站定，高瘦的身影蔽住了部分阳光，他就在这忽然转暗的光线里安静地注视着我们。

    他是一位著名摄影师，也是一家杂志的主编，因为要跟他谈合作，所以我带谈判专家小玉哥去见他。小玉哥见了他依旧镇定地寒暄问候一如寻常，但在c转侧与别人说话间她迅速探首在我耳边说：“他好帅呐！”

    其实他五官谈不上俊美，但一举一动有种随意的优雅，任何时候给他拍下照片都会是幅可以上杂志的赏心悦目的画面。

    这次谈判异常顺利，对我列出的条款他几乎未做任何修改。小玉哥逐一细说，我偶尔补充两句，而他大多时候只是点点头，或者简洁地说“好”和“行”，对这涉及商业的合同充分表现出了艺术家天然的疏慢乃至漠不关心。原本磨刀霍霍准备在谈判桌上血战的小玉哥看得惊诧，最后竟然一反常态地用几乎恳求的语气对他说：“c老师，我们还有什么能为你们做的吗？”

    他是个优雅、干净、出世的艺术家。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但在离开前，我一瞥墙角，却发现一组描述红尘世相的摄影作品。那是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一组图片，把底层社会中的肮脏与阴暗面刻画得入木三分。我问c先生这是否出自他手，他点头称是，我顿时对他肃然起敬。

    不久后做一个摄影活动，他来做艺术指导。一身素黑装扮，脖子上松松挂着一圈同色围巾，阔步入内的姿态比男模走天桥更有型。厅中众人看见他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几位年轻女孩目中陡然点燃的火花在彼此交错间碰撞出细碎的声音。

    对这些现形的赞美他并未在意，他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很少有激烈情绪外露，看起来像个内向的人，但在之后一个饭局上，他跟我说起计划中一个与行为艺术结合的摄影展，立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描述着其中每个细节和情节，快乐得就像我跟别人说起宋朝。讲到中途他忽然自觉失态，向我道歉：“对不起，我是不是多话了？”我笑了笑：“没关系，我很爱听。”

    他是那种有天分的摄影师，对热爱的艺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会去思考怎样用画面来讲故事。对这样的人，我会有耐心去听他的故事。

    “摄影师的最高境界是用照片来讲故事。”这也是现在《妆奁秀》的摄影师施夏明同学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通过看到的这些“明记”首饰图片，大家一定不难看出他在这方面的努力。镜头前后的他判若两人，立于镜头前，音韵悠扬，他是风华绝代的昆曲名伶，而舞台下的他，却喜欢隐藏在镜头之后，悄无声息地用那摄影师的第三只眼寻求不凡的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再用影像语言把他的感受叙述出来。作为未经系统训练的摄影爱好者，他的技艺自然不能与c先生等专业人士相提并论，但他们在艺术方面都有类似的天分和赤子之心，都是虔诚的艺术学徒。

    题图中的胸针属于意大利马赛克首饰中最珍贵的一种，意大利原名为“pietra dura”，意思是硬石，用碧玉、玛瑙、玉髓、青金石、绿松石等有颜色的宝石或半宝石切割打磨成需要的形状，再嵌入黑玛瑙底板中，拼成画面图案。这种首饰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盛行于维多利亚时代，欧洲人也称它为“佛罗伦萨马赛克”。同一尺寸的胸针，佛罗伦萨马赛克会贵过普通马赛克识乃至十几倍。

    这个胸针品相极好，形状椭圆，中间用宝石拼出了一朵白玫瑰和蓝、红二枝小花的图案，背景黑玛瑙平整光滑，银托花丝也完好无损，是十九世纪佛罗伦萨马赛克胸针的标准形制。

    之前我请小明拍过一个佛罗伦萨马赛克胸针，他把胸针置于底色暗红的箱体内，光线幽暗，但左侧有一开窗，一束明亮的光从阶梯状出口倾泻入内，映亮了裂痕缕缕的胸针上的白玫瑰……这是个可令人联想起幽禁与救赎、城堡与塔楼、咒语与传说、地狱与天堂的景象，不过因胸针品相不好，我放弃写这个，而请小明另拍一个同类胸针。

    那时我对他说，用同样的布景构图就好了，不必再费心去想。可是小明却从不重复自己，不同的时候拍同一个首饰，他选景布局都会不一样，何况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

    于是，我们看到了如此这般，新的构图。

    图片胸针周围，那漩涡般的深色光圈，其实是一个50mm的定焦镜头。镜头没安到机身上时是两面透光的，小明把这个镜头放在胸针和用来拍摄图片的小小白镜头之间，左手拿着50mm定焦，右手按下小小白的快门，拍摄下来的是50mm定焦的镜中世界。光圈光影如瞳孔，中间映照出胸针图案，看起来就像一只凝视胸针的眼睛。

    与c先生时尚、先锋而不失描摹冷酷现实的作品相比，小明的首饰系列摄影作品清雅、柔和，常有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的国画韵味，大概也是多年昆曲熏陶之下的结果。跟他这位摄影师的合作是愉快的，首饰交给他拍摄之前，我一度担心他不会构图，把首饰拍得像淘宝卖家的静物照，后来渐渐发现这种担心完全多余。看到首饰，他会联想到一些跟故事情节有关的画面，并像完成一个艺术作品一样把图片拍出来。到最后，我开始像看连载的读者期待小说更新一样期待他拍摄的新图片，他也通常不会令我失望，稍微让我感到遗憾之处是他不太重视表现首饰细节，为寻求美好意境也常让我的宝贝上天入地日晒雨淋。他就像个导演，喜欢从全局考虑，构筑大场景，强调整体意境，而不在意演员个人的戏份和待遇。而我则是大明星的经纪人，总来跟他就戏份和明星待遇讨价还价。不过他这导演看来是张艺谋级别的，对这种讨价还价基本无视。在沟通中我对他说得最多的话是：“细节，细节！”而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则是：“别心疼你的宝贝哦……”

    这两月来，我们在不断探索和磨合中完成了对《妆奁秀》第一辑最后一批首饰的拍摄和写作，他也在我的印象中从昆曲小明化为了摄影师小明，虽然一切的搭档都是暂时的，这样的合作也可能空前绝后，不久后我们忙碌的焦点又将转向各自的本职工作。在这个系列结集之前我要向他致谢，是他用他的镜头和心里那只眼给予这些古旧首饰的关注，给这个萧索的冬天和书本的画面留下了一些值得记忆的色彩。

    摄影/施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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