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眠

    文_宁锐

    古人说话很讲究，今人觉得多余：睡、眠、卧、寝、寐、偃、息、休、憩……如今，不管鼾声如雷还是打盹，和衣而卧还是裸睡，一律叫睡觉。

    睡觉曾经充满诗意：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平白朴实如话而意味绵长，是古诗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同样是白话，用现代汉语念来就会是这样：

    春天里睡大觉，不知不觉日头高。

    到处都是鸟儿叫，叫得真热闹。

    昨晚那场暴风雨，那叫一个大！

    不知道窗外的花花草草，凋落了多少？

    我翻译后的这首诗，可以用rap（饶舌）来说唱，最好用男声，配合以街舞的动作，比如念到“那叫一个大”的时候，歌手可以摇双臂于胸前然后耸肩、张开，定格，最后竖起拇指之类；也可以用民歌《山清水秀太阳高》的旋律来演唱，该曲本是首山西民谣，几年前曾被国内某贺岁影片篡改作片尾曲，名曰《知道不知道》，当然用女声诠释比较好，最好是影片里的原声。

    接着说“眠”，“眠”本来写做“瞑”。《说文》：“瞑，从目冥，会意。翕目也。”所以，“瞑”的本义是闭上眼睛，比如“瞑目”——既可以是暂时性的，也可以是永久性的。后者不言而喻，前者，关系到一个重要成语的来源。《六韬?龙韬?军势》：“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盗铃”二字的忝列虽属现代人的“无厘头”，却揭示出该成语产生的背后偷工减料、偷梁换柱的历史。

    关于“眠”和“瞑”，分别有两个极牛的佳句，且出自同一词牌。一个是“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李白《菩萨蛮》）；一个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菩萨蛮》）——尤其是后者，词写出了“眠”的韵，“眠”点亮了词的神。至于东坡居士脍炙人口的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句，因全词一气呵成，才思如雨注，眠字用在这里并不起眼。

    睡眠时常与酒有关，喝醉了酒就要睡觉。且看我们的诗仙，能喝能醉也能睡。杜甫说他是“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而他自己，在关于睡觉问题的严肃写作上，时而青睐使用更有古味的“瞑”字，除了刚才那一句《菩萨蛮》，还有“对酒不觉瞑，落花盈我衣”（《自遣诗》）；时而信手拈来用更口语化的“眠”字：“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这首词，好在天真自然，且有极强的节奏感，感觉像是李白一个人的吉他弹唱，神采飞扬。

    睡觉是诗意的，而在所有关于睡觉的文字中，“眠”是最具诗意的。“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韦应物《秋夜寄丘员外》）“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枫桥夜泊》）“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王安石《春夜》）——失眠造就性感。不光是中国，哪里都一样：《今夜无人入睡》（普契尼歌剧《图兰朵》）。不同之处在于，中国人失眠之诗意缘于独处，少有群居而失眠、失眠且诗意的情形产生。此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中国的文学和艺术，其诗意若来自失眠，则失眠必来自失意。

    当然更多相同之处在于：“眠（无眠）”促成了主体的内省和沉思，既包括行为亦包含状态，甚至拟态环境。“眠琴绿阴，上有飞瀑”（司空图《诗品》），我想象它描述的是一把安睡的琴，尽管依文字学家解释，此眠字意为“平放”（英文之“lie”）。而成语“眠思梦想”则是在提醒电视台的策划者们，除《梦想剧场》《梦想中国》之外，倘若再有增设类似节目的必要，不妨考虑换个字眼以杜绝观众的审美疲劳。譬如可以考虑《眠思剧场》《眠思中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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