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茶花女柳（1）

    文_肖复兴

    如果不是大家一劝再劝，威尔第是不会离开圣阿加塔，到米兰来的。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他的病已经很严重了。自从三年前妻子朱塞平娜去世，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听力越来越坏，腿也不听使唤了，以致连床都爬不起来了。老了，老了！他常常在心里感叹道。

    这是1900年的冬天，威尔第87岁了。

    饭吃得越来越少，觉睡得也越来越少。一觉醒来，夜色沉沉，窗外再也看不到圣阿加塔乡间那明亮的星空。四周是一片墨汁一般浓重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过去的往事浮出夜色，格外清晰地跳出来，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排着队向威尔第涌来。

    他太想念圣阿加塔了。

    圣阿加塔在他的家乡布塞托，他一辈子喜欢乡村，难怪妻子朱塞平娜一直管他叫“乡下佬”。威尔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圣阿加塔度过的。那里有米兰乃至整个欧洲大都市里都没有的田野、谷地、葡萄园、玉米地，还有他在花园里亲自种植的郁金香、杜鹃和蔷薇，养殖的漂亮的野鸡和孔雀，还有他养的那条叫做卢卢的狗，他培育的叫做“威尔第”的新品种良马……

    他似乎都听见它们那熟悉的叫声了。

    当然，他最想念的是花园里他亲手栽下的那些树。自从1848年买下了圣阿加塔之后，他所有的歌剧都是在这里写下的，乡间给了他在城市里绝对没有的灵感。那一年，他37岁。每写完一部新的歌剧，他庆祝的方式都有些特别，他会在花园里栽种下一株新的树苗，每一株树苗的品种都不一样：《利哥莱托》是悬铃木，《茶花女》是柳树，《游吟诗人》是橡树，《唐卡洛斯》是朴树，《阿依达》是苹果树，《奥赛罗》是梧桐树……

    晚年，威尔第最喜欢到花园里散步，那些他栽种下的树木，都已经长得枝叶茂密，树冠如伞。他写下了多少歌剧，这里就有多少株不同的树木，像是列队等候他检阅的士兵，这让他一目了然，格外开心。

    越是睡不着，这些树就越是浮现在眼前的黑暗中，像老朋友一样，用树叶的飒飒声，和他说着话。当这些树走马灯似的再一次从他的眼前晃过的时候，他一把拉住了那株柳树。

    他想起了妻子朱塞平娜。

    那一年，他整整50岁，写完了他钟爱的《茶花女》，他问妻子：“亲爱的，我们种一株什么树好呢？”

    妻子想了想，说：“就种一株柳树吧。”

    他便种下了一株柳树。在花园所有的树中，妻子特别喜欢这株柳树，她把这株柳树亲热地叫做“茶花女柳”。

    每年复活节到来的时候，她都要特别到那株柳树前，看看它的嫩叶长出来没有。她总会为第一眼看到了嫩叶像小鸟啄破蛋壳般探出头来而高兴得大呼小叫。威尔第喜欢跟着她，俯身看着这大自然的杰作，他琢磨这嫩叶是怎么长出来的呢，会是和自己音乐里的音符一样，神助一般在某个瞬间一下子就从心中奔涌而出的吗？看着妻子抚摸着它那随风摇曳的细嫩枝条，让那鹅黄色弯眉一般的嫩叶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庞，他觉得那柔韧轻飏的枝条，如同妻子那一头飘逸的金发，一起在阳光下迷人地闪亮。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株“茶花女柳”一点点长大，和自己一样的老了，枝条再不如以前婀娜了，树干粗壮得如同水桶一般，还布满了老年斑一样的疤痕。现在，冬天到了，它的枝条更是和自己一样瘦骨嶙峋，在寒风中发出颤抖的叹息。妻子走了，自己也离开了它，圣阿加塔的花园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它，真可怜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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