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驻玉琴声，兰当夜明

    时驻玉琴声，兰当夜明

    ——《幽兰》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有之。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韩愈《幽兰操》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鲁迅《野草》题辞

    蔡邕《琴操》记载：“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返鲁，隐谷之中，见幽兰独茂，喟然叹曰：‘幽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

    所以，就有了这一曲《幽兰》。

    弹《幽兰》的时候，孔子正奔走列国十多年，游说诸侯推行仁政，可惜当时的小国承担不起孔子的理想。最后，孔子沮丧地回到鲁国，那时68岁的他被人说成是“丧家之狗”。这一段路，在后人看来也是替孔子不堪回首。

    此时的孔子，他以为他是兰，当有人来欣赏。然而现实是，无人有临花意，他只能慨然而叹一曲《猗兰操》：“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此时这样的颓丧，离他“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豁然开朗的境界，是那么遥远。也许走到绝壁之下才知道原来自己所梦寐追求的方向恰是在那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地方。

    后来，孔子回到鲁国悉心教授学生、整理古籍，于73岁时去世。

    在独自做兰的这里，他如桃李下自成蹊。孔子死后，桃李果真遍满天下。

    孔子是兰，但这时的他，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所以，在幽林深处闻风坐相悦，何求美人折。

    所以，孔子要训导后代说：“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

    那穆罕默德对信众说过：“山不过来，那我们就过去”。所以，孔子要入山做兰，只静静地在这未明的暗夜里，散发幽香。

    一开始，人们会坐久不知有香，推窗时见蝶飞来。

    而后，众人将如屈原魂魄被兰香相招而寻去，只见那一路“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河岸上兰花覆满路径，让那道路消失在花丛。

    没有路的地方，就是方向的终点。因兰不过去而走过来的众人们在此兰花丛中，找到了自己做人的所需。

    是的，以兰作佩，这一路的行程将暗香追随，将兰作膏，兰当夜明，这一夜的黑暗将被一朵花照亮。

    人们已然发现，“兰甚似乎君子，生于深山薄丛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也。”

    所以，从此，孔子的兰花一如黄庭坚所说的兰：“清风过之，其香蔼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

    而中国的江山，从此，一直都浮着这样的兰花香霭。

    《幽兰》一曲，节奏缓缓，是静静开放的兰，但求自香、不求人来的姿态。天壤之间，唯有凉月为之增色，星光为之配饰。这一穗之灵长，慰人半生之萧瑟。听着听着，让人倚空谷以流思，静风琴而不能语。

    这是至今仅存的一首用原始文字谱保留下来的琴曲。

    当我因为好奇而查到这个“原始文字谱”的时候，才发现，这竟是一场手指的舞蹈。

    一句音乐，竟可描述成如此弹拨：“……无名不动。下大指当九案羽。欲转羽。食指节过。大指急蹴上至八掐起。无名不动。无名散打宫。食指挑应……”

    兰花不动，而香自舞，琴声静谧，而弹指之下却四溢。

    兰静而心不静，所以才能芬芳十步，绵连九畹，不起林而独秀，香从风而自远。

    所以那兰渚山上，回归越国而卧薪尝胆的勾践要树兰于此。

    那屈原要“兰薄户树，琼木篱些”——在门前种满丛丛兰花，让行行琼木做篱笆；要“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把秋兰结成索佩挂身旁。

    那元代的郑思肖，宋亡后，誓不降元，隐居到苏州的庙里，自己的住室名为“本穴世界”，意思是将“本”字中的“十”置于“穴”中，隐“大宋”之意；而思肖之名因宋室姓赵，赵的繁体字“从走从肖”，故思肖即怀赵；他坐卧不面北，是为了怀念南宋；每逢岁时伏腊，望必野哭，以表亡国之痛。而他，喜欢画兰，说“一国之香，一国一殇，怀彼怀王，于楚有光。”而他在国亡后画的兰都没有土而根无所凭借，有人问缘故，他说：“地为人夺去，汝有不知耶?”

    而那拥有铮铮侠骨的秋瑾亦是爱兰：“九畹齐栽品独优，最宜簪助美人头。一从夫子临轩顾，羞伍凡葩斗艳俦。”

    这兰花如果配美人，也当只配这样的女子。

    兰花，是胸怀壮志而又必须埋头独行的孤独者的伴侣，在他们所行的一路，如杜牧的诗，一路有兰花相随——

    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

    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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