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2）

    如何三度槐花落，未见故人携卷来——这样干净的思念，年年都在等待啊。

    这样的思念，又让白居易早上懒懒地起不了床：

    迟迟禁漏尽，悄悄暝鸦喧。夜雨槐花落，微凉卧北轩。曙灯残未灭，风帘闲自翻。每一得静境，思与故人言。

    似乎这样的睡意朦胧之中，总容易让人想起故人，让王安石也写下这美丽的词：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怕再想起你，想起你已经变老了，而不敢再醒来，醒来就真的成真了。

    那时候的诗人们，常常因酒思故人。因为一个人喝酒的孤独里总见着那年一起的欢娱，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啊。所以酒的滋味才能因相逢而甜，又因不能再相逢而甜到哀伤。

    所以，杏花开了，喝酒的时候又到了，司空图却惆怅了：“寄花寄酒喜新开，左把花枝右把杯。欲问花枝与杯酒，故人何得不同来。”

    所以，李白因无一起喝酒的故人而怅然棹酒船回：“欲向江东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

    而李中也在暮春的时候一人看花而醉酒思故人：“无奈诗魔旦夕生，更堪芳草满长汀。故人还爽花前约，新月又生江上亭。庄梦断时灯欲烬，蜀魂啼处酒初醒。何时得见登龙客，隔却千山万仞青。”

    李峤也望月想起那故人的贪杯：“寒催数雁过，风送一萤来。独轸离居恨，遥想故人杯。”

    有了酒，就有了思念，有了思念，就会有琴。

    酒是思念的滋味，琴是思念的声音。

    所以王安石要在《桃源忆故人》里说：

    小园雨霁秋光转。天气微寒犹暖。黄菊红蕉庭院。翠径苔痕软。眼前明快眉间展。细酌霞觞不浅。一曲广陵弹遍。目送飞鸿远。

    而刘禹锡也对着一琴一酒静静地想故人，想成这《缺题》：

    故人日已远，窗下尘满琴。坐对一樽酒，恨多无力斟。幕疏萤色迥，露重月华深。万境与群籁，此时情岂任。

    空山寂寂，明月皎皎。故人一别，鸿雁不来。我有好怀，无所控诉。茅亭孤坐，鼓弦而歌。所以歌出一曲《忆故人》——

    此曲相传为东汉蔡邕所作。《今虞琴刊》里记载：

    忆故人，亦名山中思故人，或云空山忆故人，传为蔡中郎作，……卢陵彭庆寿识。此曲彭祉卿先生童时受自趋庭，研精三十年，未尝间断，故造诣独深，含光隐耀，不滥传人，自前岁漫游江浙，偶一抚弄，听者神移，争请留谱，于是大江南北流传渐广，唯辗转抄习，浸失其真，或竟自是其是，先生辄引为憾，将复秘之。余既于去秋与先生订交，琴尊酬唱，辄相追陪；一年来欲就学而未敢以请，盖有以知乎先生之志也；今幸得而承教矣，且尽得先生之奥矣，而于先生之志，恶可以不书。虽然抱璞守真，责原在我，循规矩，还冀后人，乙亥冬十月真州张子谦识。

    有琴谱记下了这般的歌词：

    一段 感怀

    茅斋满屋烟霞，兴何赊，老梅看尽花开谢，山中空自惜韶华。月明那良夜，遥忆故人何处也。

    二段 忆旧

    青山不减，白发无端，月缺花残。可人梦寐相关，忆交欢会合何难。叠嶂层峦，虎隐龙蟠，不堪回首长安。路漫漫，云树杳，地天宽。

    三段 知我

    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

    琴曲以泛音开头、贯穿，如露水湿重的桂花缓缓下滴着那暗香浮动的回忆。故人千里同明月，尽夕无言空倚楼。这思念，因琴声而静，静得只听见思念的声音。

    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啊，唯有凭高尽日凝伫，黯然抚弦，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萧索夜暮，故人何在呵，相望相思不相见。

    所以，这样的故人，重逢时会最美。

    没有那情债相缠的暧昧忧伤，唯有满满的快乐，将当下的时光过成狂欢。

    所以喜欢戴叔伦这样于天地之间不早不晚的相遇——横流夜长不得渡，驻马荒亭逢故人。连张爱玲也惊叹这样遇见的美丽：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

    也喜欢被贬多年后重回长安的刘禹锡与故人相逢的这样的得意——二十四年流落者，故人相引到花丛。

    亦喜欢谭用之秋夜里与故人对寒灯话旧的淡淡美丽——露下银河雁度频，囊中垆火几时真。数茎白发生浮世，一盏寒灯共故人。云外簟凉吟峤月，岛边花暖钓江春。何当归去重携手，依旧红霞作近邻。

    而李颀遇见了故人亦是携手共看残春，让那重逢的时光如花光夺目：洛阳一别梨花新，黄鸟飞飞逢故人。携手当年共为乐，无惊蕙草惜残春。

    即使六十年后再遇见，也当欢喜地见他儿孙成行。即使此时故人相见各贫病，且可烹茶当酒肴呵。

    这样的故人的情，天长地久。不会因为流年的消磨，亦不会因为距离的隔膜，而淡漠，如方干的诗：分手频曾变寒暑，迢迢远意各何如。波涛一阻两乡梦，岁月无过双鲤鱼。吟处落花藏笔砚，睡时斜雨湿图书。此来俗辈皆疏我，唯有故人心不疏。

    不过这样的重逢，最怕的是——

    时时闻说故人死，日日自悲随老身。白发不生应不得，青山长在属何人。

    故人活着的时候，回忆是为了重逢。所以，回忆里惆怅的暗花之上浮着快乐的香氛。

    故人死了，重逢无望，回忆化成了纪念。故人殁后城头月，新鸟啼来垄上花。那旧情之上，将会长出新的风景。

    因为不想也不敢再这样地去想起那曾经生在心头的故人。

    连琴都不要再弹起了——故人去后绝朱弦，不报双鱼已隔年。邻笛风飘月中起，碧云为我作愁天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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