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第六（4）

    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予论文，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几部，由浅及深，自生而熟，则又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甚矣，此道之难言也。

    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

    【译文】

    读金圣叹评点的《西厢记》，能让自古以来的才子心死。人们写文章在世间流传，就是想让全天下的后来人知道他，并且想要所有后来人的欣赏赞叹。等到他的文章写完了，他的作品流传了，全天下的后辈们都知道了他，并且异口同声地称赞他了，那么作者的一片苦心，不就得到最大安慰吗？我认为还没有。赞美人却没说到点子上，就和诋毁差不了多少。只说古往今来的传奇作品中《西厢记》应当推举为第一，却不说明它为什么是第一的原因，有什么意义？就像西施长得美丽，不只是看得见的人赞美她，盲人也能赞美她。从有《西厢记》到现在已经四百多年了，推举《西厢记》为戏曲作品之中第一的，不知有几千几万人，但是能一处一处的指出它是第一的原因的人，只有金圣叹。《西厢记》的作者四百多年没有死心，现在可以安息了。不只是写《西厢记》的作者可以瞑目，而且自古以来凡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都可以瞑目了。人们只担心自己没有王实甫那样的才华，谁能想到几百年后，不会再出现一个金圣叹来评赏了！

    金圣叹评论《西厢记》，可以称得上是洞察入微，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了，没有遗漏了。但是在我看来，金圣叹评点的是文人把玩的《西厢记》，而不是演员演出的《西厢记》。文章的创作诀窍，金圣叹已经获得了；演员排演的要诀，金圣叹还有待进一步探究。如果他现在还活着，自己创作几部新戏剧，由浅到深，从生疏到熟练，那么他一定会一把火烧掉自己对《西厢记》的评点，再重新作出一番评论。对戏曲作品做评论实在是难啊！

    金圣叹评论《西厢记》，其优点在于他的细致，缺点在于他太拘谨。拘谨就是因为太细致造成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追溯它的渊源，试图探求作者这样写的本意，这样做确实细致了。但是也要知道作者在这些地方，有的是故意这样写，而有的却是无意这样写的。心里想到哪里，笔就写到哪里，这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至于笔写到哪里，心也能想到哪里，这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了。况且还有作者心里本来不想这样写，但手中的笔却促使他这样写，就像有鬼神在指使一样，像这样的文字，还能说作者是有意写的吗？写文章实在是鬼使神差，这不是骗人的话。自古以来绝妙的文章并非是人写出来的，而是鬼神写出来的，人只不过是在写作时被鬼神附身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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