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第一（9）

    岂非闺阃以内，便有日异月新之事乎？此类繁多，不能枚举。此言前人未见之事，后人见之，可备填词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见之事，尽有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若能设身处地，伐隐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灵于我，授以生花之笔，假以蕴绣之肠，制为杂剧，使人但赏极新极艳之词，而意忘其为极腐极陈之事者。此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译文】

    古人说：“画鬼怪容易，画狗和马难啊。”这是因为鬼怪没有具体的样子，画得不像，人们也很难考证。狗和马都是人们常见的，有一笔稍微画得不像，就会被人们指责批评。由此可见，描写荒唐的事情，就是文人掩藏自己缺点的工具。但现在的剧本，都只在这方面下工夫。唉！活人见鬼，兆头不好，哪有办喜事的人家，动不动就请鬼怪祝寿的呢？移风易俗，应该从戒荒唐开始。

    我认为剧本不是别的，就是夏、商、周三代之后的正统乐曲。商代有崇尚鬼神的风俗，却没听说他们把荒诞不经的事情加在音乐里面在宫廷演奏，更何况我们现在这个剔除谬误崇尚真实的盛世呢？

    君王之道源于人情。凡是创作剧本，都应当在耳闻目睹的事情中找素材，不应在这之外找。不仅仅是戏曲，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都是这样。凡是讲述人情事理的作品，都会千古流传；凡是涉及荒唐怪异事情的作品，很快就会腐朽。《五经》、《四书》、《左传》、《国语》、《史记》、《汉书》，以及唐宋八大家的作品，哪一部不是写人情的？哪一篇不和事理有关？直到今天还家传户诵，有谁怪它们取材于日常生活而把这些扔掉吗？《齐谐》是一本写怪异事情的书，当时只留下了书名，所以后世没有人见过它的内容。这不是取材于日常生活的作品才能长久，内容怪异荒诞的作品不会流传的明证吗？

    有人认为：前人已经把日常生活的事情写完了，连细微的事情都写到了，没有一个细节被遗漏，所以现在的人并非只喜欢写奇异的东西，而是想写平常的事情却做不到。我说：不是这样。世上奇异的事情并不多，平常的事情才多，自然万物的道理容易写尽，人情道理却难以写完。君臣父子关系存在一天，忠孝节义就存在一天。人的性情变化越来越新奇，到处都有前人没做过的事，留下来等待后人去写。

    后人的感情非常强烈，大大地超过了前人，仅就女子来说，女子的德行没有比贞节更重要的了，女子的罪过没有比嫉妒更严重的了。古代的女子守护自己的贞节，有自己剪掉头发、斩断胳膊、刺伤脸蛋、毁掉身体的，最严重的就是割脖子自杀的。近来立志保持贞节的女子竟然有剖开自己的肚子、割断肠子，在欺侮自己的富贵人家厅堂用死来表示自己的坚贞不屈；还有的女子不用利器自伤，谈笑中坦然地死去，就像得道的高僧坐化一样。这难道不能说明人与人的关系中也会有千变万化的事情吗？古代爱嫉妒的女人管制丈夫的办法，也就是罚跪、不准睡觉、手里捧着灯盏、头顶顶一碗水而已，最厉害的也就是打了。近来凶悍的女人，竟然把自己的丈夫锁在屋里不让他吃饭，并且把怒气发泄到别人身上，使得亲戚邻居不敢上前，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丈夫饿死却没有人敢去救他；有的女人对丈夫既不鞭打，也不囚禁，宽仁大度，就像朝廷实行仁政一样，而她的丈夫却被她的不怒不威所震慑，自动把自己的小妾打发回家，向她屈服顺从。

    这些难道不能说明家庭生活中就有不断变化的事情发生吗？这样的事情还很多，在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了。这些都是前人没有见过的事情，后人却看见了，可以用做写剧本的素材。即使是前人已经见过的事，也还有很多前人没有写尽的情感和没有描绘完全的状态，如果能身临其境，多考虑一些细微隐秘的地方，那么那些鬼神自然会对我显灵，传授给我生花妙笔，借给我委婉有才气的心灵，使我写成戏剧，使人们只欣赏它特别新鲜特别艳丽的曲词，而竟然忘了剧中所写的是非常陈旧腐烂的事情。这是编剧艺术的最高境界。我自己在这方面有追求，但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

    ○审虚实

    【原文】

    传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虚有实，随人拈取。古者，书籍所载，古人现成之事也；今者，耳目传闻，当时仅见之事也；实者，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

    人谓古事实多，近事多虚。予曰：不然。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欲劝人为孝，则举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纪，则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回之，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其余表忠表节，与种种劝人为善之剧，率同于此。若谓古事皆实，则《西厢》、《琵琶》推出曲中之祖，莺莺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饿莩其亲，五娘之干蛊其夫，见于何书？果有实据乎？

    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盖指《武成》而言也。经史且然，矧杂剧乎？凡阅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人居何地者，皆说梦之痴人，可以不答者也。然作者秉笔，又不宜尽作是观。若纪目前之事，无所考究，则非特事迹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亦可以凭空捏造，是谓虚则虚到底也。若用往事为题，以一古人出名，则满场脚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载籍，班班可考，创一事实不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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