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民（2）

    叁

    马路两旁开满了粉嫩嫩的痒痒树，若是用手轻轻挠它的树干，便会摇得沙沙作响，仿佛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的人。我记不得是谁告诉我这种树优雅的学名，反正我不在乎，还是情愿亲切地称之为痒痒树。

    而这样连亘成一条直线的痒痒树的功能呢，是代替那些冷冰冰的铁栏杆划分马路的人行道与车行道的，这真是让我极为欢喜，比起那些死气沉沉还会生锈的铁栏杆，痒痒树可爱极了！

    其实我这么地喜欢小镇，正因为这里如此自然，满眼都是蓝天绿树和只有六七层的楼房，让人备感亲切，小市民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么惬意慵懒。

    春天的沙滩总是沸反盈天的，极为热闹。小孩子们唧唧喳喳地叫嚣打闹。放风筝、逮鱼苗、搬螃蟹、野炊、郊游……不亦乐乎。老人们带着瓜子花生和折叠凳，找一块平坦的空地，边话家常边嗑着零嘴。这时我常会联想到五柳先生在《桃花源记》中的“黄发垂髫，怡然自得”。而到了七八月的炎夏，沙滩被滚滚江水吞没，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路边粉里透红的桃花也都被茂盛的绿色取而代之，连绵的、浓郁的、像生命一样盛大鲜活的绿，这便是茜草的夏天。

    非常幸运的，我家院门口那攀着墙生长的植株，在夏初的时候也羞涩地结了几串酸得无法下咽的葡萄，嫩绿的葡萄串儿像水晶耳坠似的吊在枝叶间，在阳光下晶莹通透。而在穿越家门口那条马路以后，顺着一条曲折幽深的泥泞小道拐进去，却又别有一番天地。

    楼房、小区、商铺、茶馆、电线杆统统不见。我只身一人站在这夏天深处，被一望无际的绿意包围着，有柔软的风抱住我，让我的心沉淀下来。四周都是青翠欲滴的荷叶，硕大的荷叶伞下面定然有那些聒噪的青蛙在纳凉，因为我的耳朵捕捉到了那种扑通扑通的跳水声，以及一两声短暂的蛙鸣。而在这无垠的藕田里，有几个晒得黝黑的少年，他们手里拎着个小红桶，把自制的钓竿搭在肩头，他们脚上沾满了带有水腥臭的淤泥，而他们步伐轻快，精力充沛，大概是去钓虾的吧。看到这些，我也极想脱掉脚上那双浅黄色公主鞋，毫无忌惮地加入他们，直到夕阳西下，我也被晒得像个野孩子才回家。

    可是我站在原地待了一小会，还是规规矩矩按原路返回，绕了几道弯，看见了那堵红砖墙，它的身上爬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像是一件精心剪裁的新衣。

    从墙角处穿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满鬓银丝的老婆婆推着吱呀作响的小车叫卖凉糕凉虾，很快便有人围了上去，我也加快步伐，期待用兜里仅存的一元钱换一碗混着黏稠红糖水的绵软凉糕，入口即化。

    肆

    现在的我，离这座没有高楼大厦的小镇越来越远了吧，离这座简单到没有星巴克的小城市越来越远了吧。辛辛苦苦地攒着钱，期望未来的某个长假出去走走，看看那些真正的城市森林，看看那些灯红酒绿迷人眼的人间。勤勤恳恳地读书学习，期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领着大红的录取通知书逃离这个只有一两个不怎么好的本科大学的地方。

    然而，在我还未离开这个被定义为西部的落后城市之前，他就开始迅速地蜕变了。远离我的记忆之城，远离我熟悉的一街一景。电梯公寓、街心花园、城市之眼、旋转寿司餐厅、立交桥的出现，使这座城市逐渐有了城市的成熟韵味。商场的专柜里又新开了兰蔻和迪奥，扩建改修的电影城、电玩城、网城和步行街，酒吧和ktv日益增多，市中心也有了“钱柜”这样豪华大方的ktv，这座城市逐渐染上了城市的迷离色彩。

    而我所生活的、与市中心一江相隔的小镇，也终于被人注意到了。高楼拔地而起，长江大桥即将开工，街道拆迁改修，似乎也等待着焕然一新的那一天。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了，听说政府将要把这里完全改造，作为一片新开发的高级住宅区。而这里的工厂也将迁离，这里的学校也将迁离，这里的人们也将迁离。

    多数小市民都是安土重迁的，例如我，并非不愿意这城市更现代化更美好，只是不愿意看着马路上的痒痒树被硬生生地拔除，不愿意跑遍大街小巷吃不上一碗醪糟蛋，不愿意在炎炎夏日里被汽车扬起的尘埃迷住了双眼。

    人们希望未来的城市优雅清洁，成为“花园城市”，我希望我生活的城市仍旧是那样清晰自然，一半城市的奢靡浮华，一半田园的朴实亲切。

    而未来的时日里，我无论走得多远，只要回到这里，仍旧是真实简单的小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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