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重逢

    阔别青海湖十年之后，再次回到这块魂牵梦系的土地。回到无垠草原，茫茫碧水，浩浩长天。

    梦里常常回去的地方，叫做故乡。

    人是有两个故乡的。一个是出生的土地，一个是精神的原乡。

    水是人类的母体。人类的祖先从水里上岸，人从母腹的羊水中降生。碧水蓝天，从来就是人类的原乡。

    青海湖，藏语叫做措温波，意思是青色的湖；蒙古语称它库库诺尔，即蓝色的海洋。这个高原湖泊静静地伫立在海拔三千三百米的青藏高原上，远远望去，湖岸线仿佛竟高出地面许多，湖水随阳光的变化呈现出分明的层次，如同神迹。

    那一年，我从青海湖回来后，常常做梦，徘徊在它的水边，踩着高原湖泊冰冷的湖水，一直走向它的深处。梦见瞬间变幻的天空，在突然而至的一场大雨里，和肥壮的牦牛一起奔跑。那些梦境，历历如在眼前，我还是那个瘦削苍白的女子，在高原的阳光里，被晒得像蛇一样一层又一层地蜕皮。

    今天，终于又站在了这一片水域边，反倒觉得不真实，似乎不过是一场梦游。

    这是五月，正是青海湖观鸟的最好时节。站在鸟岛突兀的裸岩上，看众鸟翔集，上下翻飞，似乎年华停顿，我从未曾自此地离开，不过一觉醒来，阳光穿窗而进。时光的影子，已然失去形状，毫无轨迹。而其实，这中间已隔了烟水茫茫的十年。当年湖边邂逅的小喇嘛也已经成年，一批又一批的小鸟出生，老鸟死去，埋骨他乡。我今日看见的鸟儿，还有当年的某一只吗？

    重逢一片海，需要十年。重逢一个人需要多久？

    傍晚，在悠长的日落时分，跟随几头闲散的牦牛，走上镇子后面的缓坡，缓坡上的沙陀寺。

    那一年，就是在这片草坡上，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图画，那一堆一堆云絮一般散落在草丛中的羊群，沐浴在天边晚霞里，美丽得如同神话。

    沙陀寺是环青海湖最大的宁玛派寺院。传说，当年五世喇嘛罗桑嘉措进京觐见顺治皇帝，返藏时途经青海湖，夜宿沙陀之地。由于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又缺饮用淡水，正在束手无策之际，的随从在南坡丛草乱石之间觅得了一泓流泉。五世一行离开之际，便在这里举行了隆重的转山转海仪式。从此，沙陀寺便成为宗教圣地，每年都会吸引无数信徒到此煨桑拜佛。

    沙陀寺的寺庙原本占地有四百多平方米，拥有僧舍三百余间，原来的大经堂飞檐画栋，赭墙香饰，屋顶饰有金龙、经轮，佛坛香烟日夜缭绕，颇为壮观。然而在近半个世纪中数度被毁，二十世纪五十、六十、八十年代中不断被坼毁又重建，十年前的我所见到的沙陀寺正是八十年代重建的。寺外左侧的山坡上有一个大的玛尼石堆，一块块黑色的片石层层垒叠如梯状。手工刻绘的文字佛像线条流畅，在微微的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

    坐在沙陀寺的夕阳里，看着远处的青海湖，和湖畔草原上散落的大大小小的海子，那些蓝色珍珠一样澄净的海子，是大草原的眼睛。看过一万年人世沧海桑田的眼睛，为谁蓄满了咸涩的眼泪？

    三百年前的那个扑朔迷离的冬夜，在这湖边，到底发生过什么？二十五岁的仓央嘉措，在正史中的行踪，至此为止，人生落下帷幕。可是那语焉不详的记载，追随他的子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们说，镣铐如何能够禁锢得了他？他是众神之神，人间的帝王拿什么向他问罪？他来去自如，自由无羁，不过像草原上一阵清风，蓝天上的一朵闲云，隐入了这长天碧水之间。

    历史不过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清朝的历史，语焉不详，不明不白的多。民间的传闻从来不是无故的，来自村野山间朴素的众口相传，往往还原的是时间深处的真相。

    神山圣湖不语，青海湖的神灵不语。真相，自在人们的心里。

    万物生生不息，向死而生。如果青海湖真是他二十五岁之前生命的终结地，那么这里，也就是他涅槃重生之地，是他这一世流水的源头和故乡。

    日落之后，天很快就黑下来。深蓝的天幕上，一点一点闪烁的星子次第出现。

    席地坐在帐篷门口，长时间地抬头看天空，想要找到那年在此地，第一次毫不费力地辨认出的北斗七星。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科学家说，我们看到的星光，其实可能来自几万年前，而那个发光体也许早已陨落了几万年。

    不知道我今夜看见的星光，是穿越了多么漫长的时空来与我相见。

    夜里，依然住在卓玛的帐篷里。依然是十年前的草地，十年前的绚烂落霞，十年前的夜露，十年前的浩瀚星空。只是，这依然叫卓玛的女主人，已不是那一年美丽羞涩的长辫少女。

    青海湖的五月夜晚寒意逼人。入夜后，沁人的地气渐渐从地底、从帐篷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渗进来，钻透厚厚的七八层被子，慢慢爬上我的脚、踝骨、膝盖。被子里的热气越来越少，膝盖开始隐隐作痛。

    无法入睡。帐篷外充满各种暧昧不明的声音，远处的海鸟，近处的虫鸣，风吹过玛尼堆的声音，似乎还有窸窸窣窣走动的小动物。

    辗转反侧，到凌晨时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年轻的仓央嘉措笑意盈盈，走了长路来见我，我们坐在帐篷门口仰望星空，此时的他却又已经满脸霜雪，已在垂暮之年。而我分明还年轻，额头饱满，头发乌黑，眼神清亮。在梦里，我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知道这情形不过是在错过了的前生后世里的遇见。在梦里，我看见自己怀着小小的私心在祈祷不要醒来。

    清晨醒来，阳光已经洒满草地，拖着长长的影子。草尖上挂着雾白的晨霜。</p>

    <b>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狠男人网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狠男人小说网(www.41n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