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在海边

    年老真是一种悲哀，可人人都会这样变老。

    生活将早晚变成一场回顾，只是等待着坟墓的降临。

    珍惜现在的一切吧，自由，放任，漂流，狂想……

    整个下午，我们放弃了找寻旅馆过夜的打算，直奔海滩。

    那么空旷，浪一阵阵涌来，眼前是细细的沙，人变成了黑点，我怕冷没有下水，作家先生因为有事已离开我们，刚才我们先送他到轮渡码头，他将去火车站回巴黎。

    作家先生走了也好，他还是比较严肃的一个人，有时候会突然和我争辩，比如说起二次世界大战，说起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记不得的事情，我说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很生气地说也没多少年呀。的确没有多少年，可是年轻人都觉得那些事情和自己没多大关系，这个现实即使我很着急又能有什么办法挽回呢。

    电话先生和摩尔喜欢冲浪，他们穿着泳裤在水里追逐，浪把他们一会往上捧，一会又摔下来，我从跳板上潜入水里，然后又登上最高的一块跳水板。我看见了他们，看见了沙滩上的人们和正在等待着我的殷勤的大海。我投进大海，大海将把我吞没；我将从很高的地方往下跳，垂落时我将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摩尔在望着我，于是我跳了下去，大海迎面扑来，我重重地跌落在水中，随后我挣扎着走上岸来，瘫坐在摩尔的身边，溅了他一身的水。我把头枕在他干燥的脊背上，吻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们像两个孩子，铺了浴巾一边一个躺在我的身边，当然彼此之间留有距离，我们三个都闭上眼睛开始做梦，摩尔还是越过距离，把手臂伸到我的脑袋下面给我当枕头，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海天之间，海鸥的叫声听起来很怪。那些巨大的石头灰白地站立，身上被涂鸦上了大大的字和色块。远处的黑狗不时晃动身体与人玩闹，我爱这个宁静的自然。

    醒来时天空充满了云彩，浴场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我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无力。

    摩尔已经穿好了衣服，在我身边的沙地坐着。他眺望着大海，在想着什么心事。我看了他一会儿，装作还没有醒来，这是我第一次怀着一种好奇心在看他，我发现他长得真是很好看，清秀中带着忧郁，身材也不错：“他可能在想什么呢？”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海边沙滩上，面前是茫茫的大海，身边睡着一个远方来的女人，还有一个终于闭上嘴巴不说话的朋友——他能想些什么呢？

    我觉得他的处境有点太空虚太孤独了，于是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肩膀。

    他开始吻我的手指，非常轻柔。

    他递给我矿泉水，仿佛知道我已经非常口渴。

    我仰面躺着，双手交叉在胸前，像个死人或者像个伟人。

    我又闭上了眼睛，只有电话先生在一边翻书页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海浪声交错在一起。

    我想：我现在在这个男人身边，伸手便可摸到他。现在我熟悉了他的身影，他的声音，知道他睡觉时的样子和早晨起来的习惯。总的说来，和他相处我感到愉快。我们很快就要起来去吃饭，然后再一起睡觉。这样的日子我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但是，我们终将分手。像眼前的这样的机会，今后大概永远不会再有了。但是现在的时刻还是属于他和我的。我不知道这是爱情还是偶然带来的必然，不过这并不重要，我也不想和他探讨这个问题。眼下我们在一起，我们各自躺在一边感到很孤单。关于我们俩，他不知道我常常在想什么，他现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俩却在一块儿，而且靠得很近。我体会到他传递给我的那份温暖，也许以后，我们不在一起了，那时候我还会记得吗？

    电话先生开始说他在看的那本书，美国女人clle paglia的《sex，art and american culture》，这个美国女人讨厌法国男人和法国文化，她极力推崇麦当娜，她也抨击中国城门深锁重重不可逾越的禁忌。

    我现在倒是很能理解中国式的东方特权和禁忌，什么都喜欢藏得深一点，不公开，或是只对少数人公开，像是中国女人身上的衣服一层层地慢慢地剥下去嫩的露出来，比起一下就脱个痛快的西方女人，东方的文化，那种隐讳的确很有诱惑性和美感。

    告别海边时，还是以吃牡蛎结尾。

    在一家渔民临海卖牡蛎的露天桌椅间，脸被海风吹得红中发紫的，鼻子和眼神如鸟一般的老人，赤着身体在海水里戏水的孩子，还有网里刚网到的大鱼，只能和他们留影，把这一切留下来，留下这些天真的欣喜，陌生的愉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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