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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人独憔悴: 斯人独憔悴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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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的时候,姮柔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慢慢的踱进亦天办公室。

        他用视线默默的迎着她进来,那神色很特别,仿佛——期待。

        “有一件事必须跟你说,”她深深吸一口气。在他视线下,她呼吸都不畅。“陈先生让我来的。”

        “是他,”他看来完全不意外。“再也玩不出其他任何花样,所以叫你来。”

        “不,我来只是传话,”她颇不自在。“我不会牵扯在事情里面。”

        “是吗?”他反问。

        她呆怔一下,他怎么这么问,难道——他认为她已脱不了身?她已扯进旋涡?

        “当然是,我是传话人。”她再说一次。

        “哦——好,你说吧!”他定一定神,仿佛才醒来,刚才他心不在焉?

        “陈先生希望约你见面,他说所有的事情—次解决。”她认真的说。

        “我——不认识他。”他皱眉。

        “这要紧吗?”她不明白。

        “我不想见他,”亦天接着说:“因为他卑鄙,他—直用小人的方法在对付我。”

        “我是否这样照实对他说?”她问。

        “是。”他点点头。“而事实上,他没有资格做他—直在做的事。他没有资格。”

        姮柔再吸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吗?他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亦天说:“有些人是有理说不清的。”

        “所以你不见他?”她问。

        “没有这必要,”他断然说:“无论他要怎么对付我,我根本不怕。”

        “但是你们的上级——”

        “与上级无关,”他打断她的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独断独行,老实说,他已越权。”

        那么,是否陈先生心怯?他越权?

        “那么——我告诉他你不愿见他!”她说。

        “我会用我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亦天说:“他欠我的,我会一次索回。”

        “用武力!”她担心的。

        “以前他用什么方法对付我们,我们也会同样回敬。”亦天冷冷的笑。

        “但是他们人多。”她提醒。

        “人多没有用,我们有斗志,我们齐心,”他说。今天他的话突然多起来。“而他们——只是象曾雄般的乌合之众,我们不担心。”

        “曾雄——又麻烦过小美吗?”她问。

        “他敢!”亦天淡淡的一笑。“他只是欺善怕恶的走狗,他玩不出什么花样。”

        她咬着唇犹豫一下,再站在这儿也没用,而且尴尬。

        “那么——我走了,”她说:“我会把你的话告诉陈先生。”

        他没有出声,望着她转身,望着她慢慢往外走。

        “可——有兴趣下盘围棋?”她都快走到门口,才听见他的声音追出来。

        他是在犹豫、在挣扎、在矛盾,她却——等得几乎心脏都变硬了。

        是!她一直在等,等他的邀约,等他开口——

        她蓦然转身,远远的凝望他。

        “你该知道——围棋是我最大的兴趣。”她说。

        “我知道。只是——”他没有说下去。

        站起来,他一步步走向她。

        “只是什么?”她不放松。

        “只是有时候情绪、时间、环境都不对,”他想一想说:“所以我宁愿一个人摆棋谱。”

        “有对手总比没有对手好。”她说。

        “对手难求,我——很挑剔。”他说。

        转身往外走,她跟在他后而。

        “和许多人下过棋?”她搭讪。

        “下棋最多的人是——父亲,”他慢慢说:“那时很小,六、七岁。后来——再难找对手,直到你出现。”

        她——一她心中一阵颤动,她和他父亲相提并论。

        “我并不是个很好的对手。”她说。

        “好不好由我来决定,”他笑了。“正如你所说,有,总比没有好。”

        回到他二楼的家,阿婶替他们预备好茶就默默退下,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他们。

        她又看到墙上那把带杀气的古剑。

        “那是你祖先传下来的?”她悄声问。

        他呆怔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她是指剑。

        “是。”

        “他们说——有历史的。”她问。

        “谁都有历史,”他说:“人活了几十年,东西存在了几百年就是历史。”

        “我不是指这些,我是说特别些的——”

        “没有。”他摇头。“只是祖先传下来,传到我这代而已,他们说它杀气大,于是就把它封起,如此而已。”

        “谁说它杀气大?”姮柔忍不住。

        “他们——家乡的人,”他想一想,还是说了。“父亲去世时,手上握此剑。”

        “他死在儿童乐园。”她说。

        “是。被人杀死,”他脸上掠过一抹暗红。“或者说,他在互相打斗中死亡。”

        “是——陈先生那边的人?”她敏感的想到。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神情变化了好几种。

        “你若知道,我怕你后悔。”

        “后悔?不,永不,”她激动的,没经考虑的就叫起来。“我绝对不会后悔。”

        “你只是个局外人,如果知道了,你——就再不是——外人。”他凝望她。

        他的话——可是另有深意?

        “我不介意,我希望知道。”她在喘息。

        感觉上,她早已当他是自己人,真的,只是她一直每说出来。

        “真的?不后悔?”他眼中有特殊的光芒。

        “不,绝不,请相信我。”她说。

        他轻轻的把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上,然后说:

        “两个朋友奉命去做一件事,很危险,很机密的,但——失败了,机密老早泄漏,两人中的一个失陷,据说——死了,只剩下一个回来,这一个人是我父亲。”

        姮柔静静的听着,很全神贯注。

        “父亲回来后被人怀疑,以为他泄漏机密,其实,他是无辜的,”他又说:“他被罚停职,回到家乡很失望,常常往儿童乐园跑——后来,有—天波发现死在里面。死时手上握剑,剑上有血。”

        “血——是自己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

        他很意外的望着她半晌。

        “你怎么会知道?”他反问。

        “不——我猜的,”她摇摇头。心中有模糊的概念。“别人一定说他自杀,是不是?”

        “是,”他黑眸中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但我肯定,有人杀死了他。因为——他要死,也不会用这把剑,剑在我们家族代表光荣。”

        她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而且父亲个性和我一样,我们不会以死来解决事情,”他正色说:“死是懦夫的行为,而且父亲还等待着复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冤枉。”

        “那——与陈先生有什么关系?”

        “与父亲一同派出任务的人是他的上司,”亦天叹一口气。“他们情同兄弟,他认定父亲害他,但——他忘了一件事,那人是父亲的好朋友,可以说——生死之交。”

        “事情到今天都查不清楚?”她问。

        “相信有些文件会证明一些事,有些文件会歪曲一些事,”他说:“我一直在追查,但——陈先生阻止我,我不明白为什么。”

        “怕你查出真相?”她说。

        “你知道吗?”他皱起眉头。“一起出任务的那人——陈先生说是父亲所杀。”

        “什么?”她吓了一跳。“他们是朋友。”

        “他肯定说是,是查到的,”他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原本不相信,怎么可能呢?后来——想了许多年,今天我说——也有可能。”

        “你说什么?”她大吃一惊。

        “是有可能,”他正色说:“当你知道对方是出卖政府的人时,会不会愤而杀人?”

        姮柔傻傻的听着,觉得——切仿佛都不真实,像看小说,看电影一样。

        “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他再说:“我努力去证实,但陈先生不肯接受这事实。”

        “然而——是不是事实?”她问。

        “问问白翎,让她告诉你。”他说。

        白翎?难道白翎和亦天果真有关系?

        “你们就为这件事而争执?甚至还伤人?”她说。

        “我只在找寻事实,陈先生——却不顾一切,”他说:“他说自己替天行道。”

        “你又没犯错,为什么他针对你?”

        “我是父亲的儿子。”他吸一口气。

        她思索半晌,抬起头。

        “这事——并不太复杂,为什么好像难解决似的?”

        “因为——人性的缺点。”他说。

        人性的缺点?!

        37

        姮柔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满身大汗,口渴异常,坐起来,还不停的在喘息。

        刚才发的是什么噩梦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一连串的血腥,一连串的追杀,吓得她现在仍心跳不已。

        是亦天的“故事”吓倒了她。

        当然那不是个故事,就是因为它的真实性所以才令人吃惊,仿佛——血流成河似的。

        好半天,她才定下神来。

        实在口渴得厉害,又仿佛在发热,她轻手轻脚出去为自己倒杯水喝。

        回来时看见闹钟才指着四点。

        回到床上她再也无睡意,她觉得胸口闷闷的好不舒服,额头又发烫。

        莫非病了?她被亦天的“故事”吓病了?

        苦笑一下。亦天说过别知道好些,是她坚持要知道的,不能怪别人。

        然而这样的事——

        她开始想,到底真相如何?会有一天找出来吗?

        亦天的父亲是否真杀了同伴?那同伴是否真出卖政府?又或者那同伴是对方人所杀,亦天父亲被冤枉?

        还有,亦天父亲是被杀或自杀?这——那么多个死结,是不是可能解开?

        而且——这么多年前的事,真相公布了,是否有人完全相信?又或不信?

        陈先生和亦天不是各执一词吗?世界上又真有——真相这件事?

        她的心好乱,思想不受控制的奔驰,想这个,想那个,一会儿又忆起流血,杀人的场面,下意识的,她又喘息起来。

        或者亦天说得对,她不该知道这些事,她只是个女人,一个局外人——她在自寻烦恼。

        然而——亦天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她已控制不住自己,她——她己不知不觉走进了他的生活,或者——如有可能,她愿走进他生命。

        她脸红了,即使黑暗的屋子里只有自己。

        她愿走进他的生命。第一次,她有这盼望,某些事上,他可以说是个陌生人,但——心灵上、感情上,她觉得与他已极接近。

        真是这样,在心灵上,感情上,他们极接近。

        亦天虽然什么也不说,不表示,然而感觉——是共通的,是不是?

        属于他们的是感觉,绝对美好的感觉。

        亦天——她心中流过一抹柔情,好温暖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现了,虽然——显得那么轻描淡写,对她来说是满足的。

        感情的事是那么奇怪,当初—一她甚至不能接受这个男人做上司。

        她轻轻叹一口气。叹什么?她不知道,仿佛是快乐,亦天——想起他也觉愉快,他的确是小美他们所说的,正直,勇敢,公正,善良。

        这样一个男人——是值得的。

        她又想起他的难题,他的斗争,该说这两个字吧?她能帮得上忙吗?

        胡思乱想到了天亮,她想起床,突然觉得头好重,又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

        怎么回事?难道病了?

        连忙找出温度计探热,啊!三十九度六,发高烧了呢!真的病了。

        躺在床上,直到母亲出现。

        “姮柔,怎么不起床?不用上班吗?”母亲走进来。

        “我发烧。”她痛苦的躺在那儿。“等会儿请替我打个电话请假。”

        “发烧!”母亲摸摸她又摇摇头。“昨夜回来还好好的,凉到了吗?”

        “我不知道,很难过,”她揉揉胸口。“很闷。”

        “等会儿我陪你去看医生,”母亲说:“我先倒杯水给你喝,好好休息一下。”

        “记得先打电话请假。”她说。

        母亲拿水进来,又用热毛巾替她洗脸,无论长得多大,在母亲眼中始终是孩子。

        “先睡一阵,我们十点钟去,医生没有这么早。”母亲说:“看你,眼睛都红了。”

        “发烧的人是这样子。”她说。

        虽然觉得难过,心情却是很好,也没什么原因。

        母亲出去后,她真的睡了一阵,然后,模模糊糊的发了—阵梦,又听见人声——亦天的声音,她梦到了他,是吧?这阵子总梦到他——

        “姮柔、姮柔醒醒——”母亲推她。“有人来看你——啊!你衣服都湿了,出了一身大汗。”

        她睁开眼睛。有人来看她,听见的人声不是发梦?

        “谁来了?”她支撑起来。

        “斯亦天。”母亲笑。“别起来,我先拿衣服给你换,一身汗别又着凉。”

        “不要紧,”一听亦天来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翻身就下了床。“我自己换,你先出去。”

        “我约了医生等一会儿来,我怕你不能出门。”母亲退出去。

        母亲永远是母亲,一点点小病还约医生来。

        她迅速换衣服,胡乱的梳梳头,好在刚才洗了脸——因为发烧吧?她的脸看来满布红云,似一脸的羞涩。

        推门出去,看见亦天坐在那儿。

        他用眼光迎着她,深深沉沉的眼光。

        “伯母说——你病了。”他说。

        深深沉沉的眼光中,竟让她看出了关怀——他是关心她的,否则他不会来,是吧?

        “是——发烧,昨夜可能着凉。”她摸摸额头。有丝甜丝丝的尴尬。

        这样不算太整齐的样子给他看见了。

        “昨天还好好的,”他说:“可是——我说的事令你不安?”

        他不但关怀还了解,真的。他一语道破呢!

        “也许是,”她又摸模头发。“昨夜发了好多噩梦,四点钟就醒了,很不舒服。”

        “我——不该告诉你。”他摇摇头。“我说过——做局外人比较好。”

        “我不介意发烧,也许不是局外人局内人的关系,”她咬着唇。“我很——担心。”

        他凝望着她,眼光更是柔和了。

        “真的,我很担心,”在他强有力的眼光下,她垂下了头。“这件事情——怎么解决呢?”

        “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他轻叹一声。“我一路追查只想寻求真相,替父亲洗脱冤枉,我没有想过真相寻出之后的事。”

        “可是——我想到了。”她吸一口气。

        “你——”他好意外,好意外。

        “真相寻出后有两个可能性,”她慢慢的,有条理的说:“如果——伯父清白,那么陈先生的上司必然有罪,反过来说,伯父可能有罪。”

        “我不介意谁有罪,我对父亲极有信心,我们父子都不会是出卖政府的人。”他慎重说。

        “那么——还不明显吗?”姮柔叹口气。“陈先生阻止你追查,是不想真相被查出。”

        “那——”他呆住了。

        “他可能早已知真相。”她摇头。“你父亲那伙伴,他的上司——是有罪的。”

        “如果是这样,我更要追究,”亦天的脸上掠过一抹暗红血色。“爸爸——不会自杀!”

        姮柔闭上了嘴,因为这件事她无法分析了。

        “爸爸不会用古剑自杀!”他重复一次。“他是被别人害死的。”

        “一切—一要有证据。”她悄声说。

        “我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受到别人阻止。”他的神色坚硬如磐石。“但我坚持——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有人阻止——你想会不会真相被消灭?”她问。

        “我知道有这可能,”他点点头。“但我始终相信正义在人间,公道在人心,不可能真正被消灭。”

        姮柔思索半晌,终于说:

        “真相找到后——又如何?”

        亦天呆怔半晌,然后慢慢摇头。

        “我——没想过。”

        “认识你们这一年时间,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打打杀杀始终是犯法的,”她由衷的说:“虽然可能没有人制裁你们,但——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但是父亲的冤枉,他的无辜死亡,我不能不理。”

        “可能——寻求更理智和温柔的方法了?”她问。

        他又凝望她半晌。

        “你认为我做得不对?”

        “不——不是你的对与错,”她考虑半晌,犹豫—下。“我只是担心。”

        一霎那间。他紧绷的脸上松驰了,柔和了。怎样的一句话?她只是担心!

        “姮柔——”他想说什么,却又留在唇边没有吐出来。

        “谢谢你——这么说。”

        这不是他想说的话,绝对不是。

        “我不需要你谢,请相信,”她为自己鼓起勇气。“你被不快乐的往事拖得太久、太累。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是有快乐的。”

        他怔怔的望着她,世界上是有快乐的?她想表达什么?她想告诉他什么?他只是望着她,没有出声。

        “而快乐——是要自己追寻的!”她再说。

        她已尽了最大努力的坦白,直率了,他该明白,是不是?他该明白。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出声,她甚至以为他今天可能不再说话了。

        “总之——谢谢你,姮柔。”他还是说“谢”。

        上帝!这不是说“谢”的时候,这件事也不是一个“谢”字可以表达的,他怎能只说“谢”呢?

        “不必客气。”她透一口气,心中有莫名的失望。

        他竟只说“谢”字,是不懂?或装做不懂?

        “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很多事我都想不通,”他说:“我又固执,不通的事我就算穷一辈子之力也要弄通,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她明白什么?他根本什么都没说,她明白什么?

        “做事,我喜欢—件件的做,做完一件才做第二件,这是原则,”他又说。但——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女人。“一件做不完,永不做第二件。”

        “这——又为什么?”她不得不问。“不能同一时间做两件事吗?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我——没有考虑过,我觉得做事要专心,即使有时间,也不该分心。”他说。

        “这个道理很怪,以前我没听说过。”她摇头。

        “我是个怪人,很难相处,我知道,”他又似在叹息。

        “我只有伙伴,只有手足,没有朋友。”

        “不是没有朋友,会不会是你——拒绝?”她反问。

        他脸上有怪异之色,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拒绝?”他似在自问。

        “是——像当年——白翎?”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说出来是极自然的。

        他看来像受了震动,好半天回不了神。

        当年白钢——真和他有一段什么故事吗?

        “不——她与我——没有关系,”他突然醒过来。“以前我们曾同事,但加起来谈的话不超过十句。”

        “友谊不以说话的多寡来划分。”她说。

        “那——以什么?”他反问。

        “感觉。”她说。说完自己也吓一跳。

        他的脸色又在变化,但很快复原。

        “我想——对她我没有感觉。”

        “但是从她的语气里我感觉她有。”姮柔说。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他皱起眉头。“而且——她伤了我们不少人。”

        “你们也伤过她。”姮柔说。

        “是。”他点点头。“是我亲自伤她。”

        “啊——”姮柔大吃一惊,他亲自伤白翎?

        “是——就是上次你也看见的那家舞厅哩,”他说:“那时——我们敌对,她伤许志坚。”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她有个感觉,事情——是他们自己弄坏了的。也许不是他们自己,是立场问题,派系问题,总之——哎!原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她感觉得到,白翎对他很特别。

        “很遗憾。”

        “遗憾!为什么?”他不懂。

        既然他不懂,她也不说了。还没开花,他们已把这幼苗连根拨起,不可能有结果的。

        说出来也枉然。

        难怪白翎不快乐,难怪当初白翎对姮柔极不友善,人家都是女人,现在姮柔都已明白。白翎的感情还没发芽已死去,白翎很可怜!

        “也——没什么。”她不答他的话。

        她想到了自己。她现在是什么立场?是敌是友?他心目中是怎么想?

        会不会——她是第二个白翎?

        想到这儿大吃一惊,脸色也大变。第二个白翎?

        “你——怎么了?”他始终凝望着她。

        “没——没有。”她又觉得头昏眼花,四肢乏力,刚才忘记的病情又涌了上来。“我——不舒服。”

        “我扶你上床。”他真的扶起了她。

        他是强有力的。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腰、他的全身,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但——他可有感情?

        “谢谢。”她躺在床边,略觉舒服些。“太麻烦你了,我——休息一两天就会好。”

        他站在床边没有离开——也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别忽,公司的事不要紧,你身体好了再上班。”他凝望着她,看得出很深的关怀。

        “我会——你请回去吧!”她说。

        她这么躺在床上,他站在旁边很难为情,他只是老板,不是她的什么人。

        “想不想——下围棋?”他突然问。

        她呆住了。下围棋?他不想走?

        “下围棋?”她喃喃的说。

        “病人总躺在床上,会越睡越不好服,”他竟有丝难为情的样子。“做点别的事,精神会好些。”

        他不想离开,他想陪她,是吗?

        他为什么不直说?

        想起白翎和白翎的事,她又有些不安。

        “这——”

        “我陪你下棋,直到医生来。”他又说。

        她透—口气。她——何尝不希望他留下,只是——他刚才的话,白翎的事都影响了她。

        “好。”她勉强答应。

        他在她的指点下搬出围棋,就在床边摆好棋盘。

        她刚放下第一粒时,突然抬起头。

        “我们——说过超过十句话吧?”她说。

        他呆怔了半天,点点头。

        “当然——你怎么说这些?”他反问。

        这个大男人,在感情上还是幼稚园学生吧?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她摇头。

        “你是指刚才我说白翎?”他也敏感。

        她沉默着,算是默认。

        “她和你怎么一样呢?”他考虑了半晌。“你——你们根本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们有什么不同,”她鼓起勇气说:“我的感觉是,我和她都是女人!”

        他眼中又有了变化,仿佛——海涛起伏。

        “我不曾——当她是女人。”他认真的说:“我和她之间只是工作,工作是没有性别的。”

        “我和你之间也是工作。”她说。故意的。

        “我们还有围棋,”他摇摇头。“还能聊天,还有——儿童乐园。”

        姮柔不再言语。要他这样的男人说这么多已不易了,是不是?她不能太贪心。

        于是她专心下棋。

        医生进来时,她甚至忘了自己有病。

        “啊医生,”她叫,也忍不住笑。“我该看病。”

        亦天默默的退到一边,视线却还在她脸上。

        突然之间,她觉得有幸福的感觉,亦天——很关心她的,是不是?她看他——又想起了白翎——在她心目中,白翎实在好可怜,好可怜。

        38

        病好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姮柔约见白翎。

        以前她永远不会约见白翎,她认为对方没有人情味,像冷冰冰的机器一样。但——了解后一切都不同了,尤其听了亦天的话,她——好同情白翎。

        两个女人约在一间僻静的咖啡店见面。

        白翎还是老样子,冷冷的,吊儿郎当的。

        “很意外,你会约我。”她说。

        “我说过有空时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姮柔笑。

        “病了几天,你女人味更浓。”白翎居然开玩笑。

        “怎么说这些——”姮柔脸红。“这几天发生了事情吗?”

        “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白翎反问。

        “陈先生等得不耐烦,约见斯亦天。”姮柔说。

        “蠢!”白翎吐出一个字。

        “是,斯亦天不赴约。”姮柔摇摇头。“这件事总得解决,不能老拖下去。”

        “看来——你也知道是件什么事了?”白翎说。

        “是。”

        “病了几天收获倒不少,”白翎笑。“斯亦天两度探访,这很难得。”

        姮柔脸红,突然间觉得很不好意思,斯亦天以前——和白翎一定有些什么。

        “他是——很好的老板。”

        “只是老板?”白翎笑得古怪。

        “你们以前曾是朋友。”姮柔突然说。

        白绷脸色微变,停了一下才说:

        “你想知道什么?”

        “不,我无恶意,请相信,我只是猜的。”姮柔立刻解释。“因为你们讲起对方时都很特别。”

        白翎把视线移到窗外。

        “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她显得冷漠。

        “也许你们自己不觉,但在旁人耳中很特别。”姮柔不知为什么要坚持。

        “是不是你对这些事特别敏感?”

        “不——”姮柔又脸红。

        “我告诉你,自从加入这行工作,我抛弃了自己的性别,”白翎说:“我心目中没有男人,女人之分。”

        “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翎盯着她。

        “很多事发生不受控制,”姮柔吃力的解释。“譬如自觉,喜恶,甚至——感情。”

        “那是你不了解我们这行,”白翎淡淡的笑。“我们没有感觉,没有喜恶,没有感情。”

        “那不可能。”姮柔叫。

        “可能。我就是。”白翎说。

        “不——你厌恶曾雄,这表示你有喜恶!”

        白翎眼光一闪,很难明白,仿佛尴尬。

        “错了,我只是帮你,”她不承认。“十三岁开始,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法子,”白翎扬高了头,有丝——惆怅是这两个字吧?“我亲手杀死它的。”

        “为什么?”姮柔追问。

        她知道自已有点过分,但——她急于知道,她始终觉得白翎和亦天有关。

        “为—个男人。”白翎简单的答。

        一个男人!果然是一个男人!

        “你才十三岁,怎么可能——”

        “我十三岁时可能比你现在还成熟,”白翎冷笑。“今年我三十岁,我觉得已到人生尽头。”

        姮柔吸一口气,白翎今年果然三十岁,外表实在半点也看不出。

        亦天没说假话,她三十岁。

        “那男人——怎样?”她忍不住问。

        白翎展开笑容,又古怪又邪气,还有半丝不屑。

        “那男人——正眼也不看我,”她笑起来。“我没有见过这么冷酷的男人。”

        “他伤了你?”姮柔小心的。

        “是吧!我不知道,”白钥耸耸肩。“只是当时我很恨,恨天下男人,从此心死,抛弃一切。”

        “他只是不看你,你的反应——是否太强烈了些?”姮柔也奇怪自己这么说。

        “强烈?”白翎笑。“我是这样的人,天生的。”

        “那么——”姮柔犹豫一下。“那男人知道你因此而改变吗?或是——”

        “他知不知道都与我再无关系。”白翎打断她。“我说过,我杀死了自己的心。”

        “可以杀死自己的心吗?”姮柔怀疑。

        “如果是我,可以,”白翎望着她。“换成你——不知道,也许不行。”

        “为什么?我脾气也刚烈。”姮柔说。

        “但你柔情似水。”白翎大笑。

        “我——”姮柔脸又红了。“你开我玩笑,我只不过名字叫姮柔。”

        “为什么不照照镜子?”白翎打趣。“尤其面对斯亦天的时候。”

        “我面对——”姮柔指着自己。“你胡扯。”

        “我算胡扯,”白翎也不介意。“大家都在说,铁汉也为你心动了!”

        “哪里有大家?”

        “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白翎很狡猾似的。“还有小美他们,相信比我们更清楚。”

        “我想知道——你十三岁那个男人是谁?”姮柔是突如其来的问。

        白翎呆怔了,确确实实的呆怔了一下。

        “你——以为会是谁?”她不安的反问。

        “斯亦天?”姮柔说。

        白翎仰天大笑,笑得——引来了所有人的视线,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斯亦天!你说斯亦天?”她指着姮柔。

        “难道不是?”姮柔益发怀疑了。

        白翎笑声突止,脸上一片沉寂,她刚才在笑,怎么——一点笑意也没有?她——

        “不是。”她说得斩钉截铁。

        她的声音里全是冰霜,有刺骨的寒冷。

        “不是?”姮柔还是不信。

        “不是。”白翎再一次重复,声音里的坚决更是明显。“怎么可能是他!”

        姮柔吸一口气,她自己也犹豫了,信白翎?或是不信?然而这件事——她摇摇头,算了,大概世界上现在再也没有肯定的是与非了吧?

        她不喜欢这答案,也不喜欢这世界。

        “或者——我猜错了,”她只好这么说:“但是你们俩——在某些方面,我觉得相像。”

        “那也不能代表什么,”白翎说:“十三岁以后,我眼中再无任何男人,斯亦天出现在十三岁之后。”

        “能不能告诉我,怎样的男人令你如此伤心,从此眼中无男人?”姮柔问。

        白翎呆怔一下,想不到她如此问。

        “很难解释,”她说:“我认为这是真正男人,给我顶天立地的感觉。”

        顶天立地?还说不是斯亦天?但——不必再追问了,就算真的知道了又如何?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很羡慕你当年能遇到这么一个男人,”姮柔由衷的。“世界上越来越少这样的男人了!”

        “是,我也觉得自己当年幸运,”白翎微笑。“这样的男人不正眼看我倒也值得。”

        “你不恨他?”

        “我恨他做什么?白翎还不至于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小家子气。”白翎说。

        “如今他在哪儿?”姮柔还是忍不住。

        “谁知道?”白翎答得爽快。“天涯海角,或许他已儿女成群,或者他是天涯浪子,又或者——”

        姮柔应该相信,那个男人不是斯亦天了吧?

        “你说如果你们再见面会如何?”姮柔说。

        “不如何,”白翎洒脱的耸耸肩。“或打招呼,或不打招呼,面对面走过去,只是这样。”

        “我相信当然你一定很——刻骨铭心,怎可能面对面擦身而过?”

        “没有文艺大悲剧,大喜剧之类的镜头,”白翎笑。

        “你太天真了,而且我心己死。”

        “你始终是不肯说出来。”姮柔叹一口气。

        “说什么呢?又不是写小说,人家当年连正眼都没看过我呢!”白翎拍拍她。

        “会不会他一直在后悔?”姮柔异想天开。

        “后悔什么?”白翎大笑。“你非要我把当年的事放进你做好的模子里才满意吗?”

        “不是,我只觉得遗憾。”

        “天下遗憾的事太多了,我从不为这两个字心动。”白翎又恢复了冷冷的样子。

        “我看电影,看小说也会流泪。”姮柔笑。“大概我太差劲了。”

        “不是差劲,你——心中有爱有情,”白翎很真心的。“所以你能柔情似水。”

        “你又说这四个字,我哪里有呢?”姮柔不依。

        “不信也没法子,或者你回去问小美。”白翎说:“我很欣赏小美。”

        “她很好。就是有个曾雄拖着麻烦。”姮柔说:“否则一定好多男孩子喜欢她。”

        “恐怕——她不会喜欢任何人!”

        “什么意思?”姮柔不懂。

        “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白翎说:“我们出来大半个下午了,不如回家吧!”

        “你有事?”姮柔依依不舍。

        “我有什么事呢?总是一个人。”白翎说得有丝凄凉。

        “我没事,星期天总是留在家里,很闷。”姮柔摇头。“只能陪妈妈。”

        “会吗?”白翎径自站起来。“走吧!”

        姮柔付了钱,两个人并肩走出咖啡店,站在太阳光底下。

        “我很少白天活动,很不惯,我是夜猫子。”白翎说。

        “下次约你晚上看电影。”姮柔说。

        “看。你就是站在阳光下的人,”白钥望着她。“神情、外貌,心境都配合。”

        “谁说你不是呢?”

        “自己的感觉。”白翎摇摇头。“阳光令我自卑。”

        她又说感觉,她是有感觉的,是不是?正想反驳她,她的神色突然变了,仿佛——遇到了敌人。

        “我回去了,”她压低了声音,很紧张,很特别。“我们再通电话。”

        说完,也不理姮柔的反应,大步走开,一下子就消失在街角。

        姮柔不明白她为何变脸,突然离开,她想——做他们那行的人或者都是这样吧?

        正待叫车离开,背后有人轻拍她肩。

        转身,看见了亦天。

        亦天来了——和白翎的走有关系吧?她记得他们对四周人的警觉特别灵敏的事。

        白翎是否先发现了亦天?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惊喜的。

        自然,他不能说偶然经过,对不对?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我去看你——伯母告诉我这儿。”亦天坦白的。

        他去看她——第三次探病了,白翎说的是否真心?他对她——不同于其他人?

        “是,我约了白翎聊天。”她愉快的。

        “聊天?”他意外。“不是公事?”

        “不是。我和她是朋友,”她说:“我们聊得很开心。”

        他不语,伴着她慢慢往前走。

        “开心?白翎会吗?”他问。

        “人都会开心,为什么她不会?”她反问。

        “我以为她是个只有工作,没有喜怒哀乐的人。”他淡淡的摇头。

        “怎么会呢?又不是机器。”她说。心中—动,以前她也曾觉得白翎像机器。

        “不知道,不了解这个人。”他还是摇头。

        “你们认识时,她是多大?”她突然问。

        “十二、三岁。”他想也不想的。“个子不算太高,但眼睛十分成熟,十分冷漠,很怪的模样。”

        “很怪?”她笑。“如果十二、三岁的人眼睛成熟,老成又冷漠,大概有点——怪异。”

        “倒不是怪异,”他说:“很矛盾,当时我们曾合作过一个工作。”

        “哦——”她望着他。

        “她的行动十分古怪,我跟她合不来,”他又摇头。说起白翎,他总是摇头。“尤其那种眼光,我总避开,不敢正眼看她。”

        不正眼看她,她说的。但——不“敢”正眼看她,他是这样说的——若他真是她口中的“他”,那是怎样的遗憾?

        姮柔有点激动,脸也红了。想说什么,哽在喉头就是出不来。

        “你怎么了?”他望着她。

        亦天却总是凝望她,是不是?这完全不同。

        姮柔明白了,亦天口中她和白翎“完全不同”,大概分别就在这里吧?

        “没——没有。”她吸一口气,把话咽回去。

        那些话不说也罢,遗憾也好,无缘也好,反正已经过了那么久,提起来——也无益。

        何况,她始终不知道他是否白翎口中的那个“他”。

        “你病刚好,不如早些回家。”他说。他变了很多,以前他根本不说话的。

        是她的柔情似水吗?她不知道。

        “我想下围棋。”她在他面前也少了拘谨。“又你家?”

        他凝望她一阵,伸手拦车,说了他的地址。

        “你们的事——有没有进展?”她问。

        “时间不是问题,我已等了那么多年。”他说。

        “陈先生没来烦你?”

        “他不会傻得自己来。”他说:“曾雄——以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了。”

        “怎么?他死了?她吃了一惊。

        “不——怎么你会想到死?我们真的那么可怕?”他问。眼光炯炯有神。

        “我以为——他那种人应该恶贯满盈。”她笑。

        “不是。他被管训,送去外岛。”他摇头。“他以前做了太多犯法的事。”

        “小美呢?”她问。

        “她很开心,因为曾雄已经把儿时签的婚约退还给她。”他轻描淡写的。

        他说得这么轻松,简单,可是她知道,事情进行时必然有惊涛骇浪。

        “你办的?”她问。

        他微微点头,永不夸张。

        “那么,剩下来的只是你自己的事了?”她问。

        “是。这事需要你帮忙。”他说。

        “我?当然,我做得到的一定做,”她立刻说;“是否约陈先生?”

        他微微皱眉,摇摇头。

        “今天只下围棋。”他说。

        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把话题岔开了。

        “你的事呢?”

        “要办的时候我通知你。”他说。

        计程车送他们回到他那古雅的家,坐在他那别致的厚棋盘前。

        “第一次到这儿时,我的感觉是那柄古剑和屋子的气氛不对,杀气太重,”她坦然望着他。

        “后来,渐渐清楚你——你们,又觉得古剑很配你身分。”

        他转头望古剑,望了好一阵子。

        “只是挂在那儿,我什么也没想过。”他说。

        “你是做完一件事才做第二件的人,你没有精神去想到其他小事。”她说。

        “也许。”他拈起一粒棋子,沉思半响。“我是不是太固执了?”

        “固执未必不好,看在什么时候固执。”她说。

        他凝望她半晌,不声不响的放下棋子。

        “小美他们晚上来吃饭。”他说。

        “病了几天,一直没见到他们,”她也放下棋子。“怎么刚才不告诉我。”

        “告诉你与否重要吗?”他问。

        “不重要,但——我或者不来,免得他们——误会。”

        误会?他望着她,是什么?

        39

        黄昏的时候,小美、陆健他们一伙儿来了。

        小美一看见姮柔就呆了一下,然后又看见棋盘,她的笑容突然变得夸张,声音也拉高了。

        “姮柔,姮柔,好早就来的,是不是?”小美拥住她。“本来还想去你家接你。”

        “我中午就出来了,约了朋友聊天,”姮柔是平静的。一切事情对她来说是极自然的。“后来在街上遇见亦天,就一起来了。”

        “在街上遇见亦天?”小美故意看亦天。

        他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出声。

        但谁都知道,亦天是不怎么上街的。

        “是。恭喜你,曾雄的事解决了。”姮柔由衷的。

        小美脸色有点改变,看看亦天又看看陆健。

        “但是——亦天为此受了伤。”她说。

        受伤!姮柔怎么会不知道?也看不出?

        “一点点刀伤,不算什么。”亦天走开了。

        “伤在右胸,”小美压低了声音,满脸孔感激。“如果是左胸就不堪想像。”

        “他们曾交手?”姮柔听得惊心动魄。

        “其实可以不打架的,”陆健也小声说,好像怕亦天听见。“但亦天要亲手解决,然后才交给治安机关。”

        “我不明白。”姮柔摇头。

        “曾雄对亦天有极深成见,亦天跟他面对面解决,就是要他口服心服。”小美说。

        “我不相信曾雄那种人会服,他根本没人性。”姮柔非常的不以为然。

        “你说得对,”陆健冷哼一声。“曾雄那种人死了也没有人会惋惜,亦天的一刀挨得冤枉。”

        “为小美今后的幸福,我相信亦天不介意。”姮柔说。

        “还是你最了解他。”陆健笑了。

        “他是这样的人嘛,你们大家都知道。”姮柔脸红。

        小美望着他们,没有再出声。

        阿婶出来摆餐桌时,小美立刻过去帮忙,甚至不再望他们这边。

        她今天有点古怪,是不?姮柔只是想,没有说出来。

        “以后的事—一会单纯多了。”陆健说。

        “可是——陆健,别说这些事,”她还是心乱。“这会令大家尴尬。”

        “正大光明的事怎说尴尬?”陆健一脸正直。“亦天孤独了半辈子,我们希望他幸福。”

        “你——”

        “可以吃饭了,”小美在一边高声叫。“大家快过来。”

        “你是指亦天和陈先生?”

        “是。其实—一不必再追查真相,我相信亦天的父亲无辜,”陆健说:“他们父子都是顶天立地的人。”

        顶天立地,白翎也这么说过。

        “我也相信是这样。”姮柔望一望远处独自摆棋谱的亦天,心中柔情一片。

        他是那种人,根本不必说什么,做什么,就能完全赢得异性的心了。

        因为他本身已能表明正直、善良、刚强和所有美好的一切。

        “你觉不觉得亦天有些改变?”陆健问。

        “不觉得。”她吸一口气。叫她怎么说?她明白他是在试探。“因为我认识他不深。”

        “是改变了,”陆健直视她。“因为你。”

        “不——请千万别这么说,”她心慌意乱,面红耳赤。“别—一开这样的玩笑。”

        “我们都尊敬你,什么时候开过玩笑?”他反问。

        她呆怔住了。

        陆健的话也说不下去,他陪姮柔一起走过去。

        莫名其妙的心理,姮柔坐在亦天对面,陆健旁边,也不知她躲避什么。

        小美却坐在亦天旁边,她显得兴高彩烈。

        “喝酒。今天不许亦天独饮,我们都喝酒。”她举起酒杯。“要庆祝!”

        “你的确该庆祝。”少说话的志坚说:“从此心中再无负担,可以找个好丈夫。”

        “谁说我要找丈夫?”小美红着脸,却—饮而尽杯中酒。“我不能独身?”

        “你真不想嫁?”陆健也开玩笑。

        “独身最好,最自由,”小美为自己倒酒,又—饮而尽。“想做什么都行,没有后顾之忧。”

        “天下女人都学你怎么办?”陆健打趣。我们这些人岂不都当一辈子王老五?”

        “不,不,不,”小美倒第三杯酒。“还有姮柔,她那样柔情似水的女人才适合结婚。”

        又是柔情似水,姮柔啼笑皆非。

        “怎么——说到我头上。”她不安的。

        她甚至不敢看亦天。

        “你最有女人味,这是真的。”陆健笑。

        大家喝了点酒,没有了平时的拘谨。

        “真是——请不要说我。”姮柔窘极了。

        “好,说我,”小美又喝了一杯酒。“我自己知道,我最没有女人味,标准男人婆。”

        “你还好些,那个白翎,不但没有女人味,我看她连人味都没有,冷冰冰的。”陆健说。

        姮柔皱眉,想替白翎解释却忍住了。她迅速的偷看一下亦天,他没什么反应。

        “她打架的方式才吓人,一付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状。”志坚也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真不明白。”陆健说。

        姮柔好想说几句什么,但——说了又有什么用?让他们知道白翎其实有血有泪有感觉,只是个伤心人又如何?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印象。

        白翎其实只是个伤心人,从十三岁开始。

        “姮柔,你和白翎最熟,你认为她怎样?”小美叫。她已喝得脸色红如柿子。

        她看来很兴奋。

        “我和她——是朋友,”姮柔想了一下才说:“我不批评朋友,我只能说——我了解她一部份,我很喜欢她,而且——不觉得她象你们所说!”

        “那么白翎是双面人!”陆健叫。“她在姮柔面前是另一副模样。”

        “不,她在我面前还是那样子,很冷、很硬,”姮柔慢慢说:“但是——我感觉得出她内心不一样。”

        “感觉?”小美叫起来。“对我们来说,感觉是好奢侈的事,我们没有时间,心情去感觉。”

        “小美说得对,我们要面对面,直截了当的,”陆健笑,“感觉——还没试过。”

        “但是感觉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姮柔红着脸争辩。“因为还可以加上自己的想像,很——浪漫的。”

        “哇!姮柔说浪漫!”小美哗然大叫。

        陆健他们几个也跟着起哄,弄得姮柔很难为情。

        这一切都只在亦天眼中,他坐在那儿默默的喝酒,默默的微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喝酒,喝酒,”陆健叫。“浪漫的人要喝酒。”

        “不——不,我不会喝酒。”姮柔急坏了,拼命的推。“我一喝酒就昏。”

        “喝一点,无论如何喝一点,”陆健不放松。“大家都那么高兴嘛!”

        “真的不行,我病刚好,还在吃药——”

        “这样吧!我替她喝一杯。”一直没出声的亦天说。默默的举起杯子喝了。

        大家都望着亦天——尤其小美,睁大了眼睛——

        “谢谢。”好半天,红着脸的姮柔才低声说。

        “不行,”小美大叫。“如果亦天代喝,一杯不够,亦天是千杯不醉。”

        “我——再喝三杯。”亦天二话不说,一连为自己倒了三杯酒,连干了三次。

        这回,连小美也没话说了,她坐下来,默默的吃着菜,仿佛刚才闹酒的根本不是她。

        大家又谈些别的,一下子把她冷落了。

        只有姮柔还在注意她,因为她一直觉得小美今夜的情形很古怪。

        又过一阵,小美开始喝闷酒,一杯,二杯,三杯,都是一饮而尽,毫不考虑。

        她以前也是这么豪饮的吗?

        “小美,别再喝了,”姮柔轻声说:“你已喝了十几杯,再喝恐怕要醉了。”

        “醉?怎么会呢?你不知道我也是千杯不醉?”小美哈哈笑。“我还真想试试酒醉的滋味呢!”

        “小美——”

        “由她去。”陆健似乎了解。“她不容易醉,而且醉了还有我们在,不要紧。难得她高兴。”

        小美可真是难得高兴?

        姮柔只好不出声,但——益发觉得情形不对,小美根本是——借酒浇愁式的。

        借酒浇愁?她的愁——曾雄。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小美又喝了几杯,双手一挥,面前的酒瓶倒了,酒流了一桌子。

        众人慌忙抹桌抹椅,姮柔却过去扶住她。

        “别喝了,我们在一边吃点水果。”姮柔拖她到沙发上。“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身体?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小美说:“又没有人理会,总是我自己!”

        “小美——”姮柔吃了一惊。

        “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小美胡乱的说,她已经醉了,

        “怎么讲这样的话?”姮柔意外。

        “真的,我是这么想。”小美无缘无故的叹口气。“我觉得——我比不上他们。”

        “不许这么想,人是不能比较的,哪有标准呢?”姮柔不同意。

        “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是高攀。”小美说。

        “更不应该。”姮柔说:“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有这种自卑的心理。”

        “不是自卑,是事实。”

        “小美,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姮柔警告。

        “事实上如此,”小美十分固执。“尤其跟你在一起,我更是微不足道。”

        “小美——”姮柔盯着她。

        小美凝望她好一阵子,才说:

        “好,我不说了,”她摇摇头。“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

        “什么事?”

        小美望望亦天,摇摇头。

        “我想问亦天,不过,很荒谬,我问不出口。”

        “是什么?或者,我帮你问?”姮柔天真的。

        “这——”小美脸上有扭捏之色。“我想知道,他心中到底当我是男孩子或女的?”

        姮柔呆住了,心中流过一抹奇异的感觉。年纪小小的小美问这问题,她是否知道——并非只是问题表面这么简单?小美——小美——

        “以后我要跟你学,”小美又说,充满了喜悦的:“跟你学女人味。”

        姮柔再无怀疑,小美和白翎走了同一条路,她们都喜欢亦天,不知不觉的爱上亦天,然而——亦天知道吗?

        她转头看亦天,他却正凝望她,心中一怯,连忙避开。亦天——只凝望她。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小美——会不会受伤?

        真的!事情怎么这样?

        40

        当姮柔知道陈先生和亦天约在儿童乐园后面的河边见面时,已过了约会的行间。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姮柔一脸的惶急,—脸的凝肃。“你知不知道可能发生——意外?”

        小美凝望着她,一直这么望着。

        “亦天并没有叫我通知你。”小美说。

        “但是——你们为什么不陪他去?”姮柔又惊又怕。

        “他不要我们去.他自己的事他要单独处理,我们也对他的能力有信心。”小美说。

        “我——”姮柔站起来。这不是信心问题,她不敢想象亦天发生意外会怎样。“我立刻去看看。”

        小美淡淡的笑起来。

        自那次酒醉后,她显的沉静,成熟多了。

        “我知道你会赶去。”她说。

        “我——”姮柔脸儿一红,转身奔了出去。

        不管他们怎么猜,怎么说,怎么想,事情到了今天也不必再掩饰。亦天若有意外——她伤的不只是感情,她会伤心。

        跳上计程车她就不停的催,催得司机都不耐烦了。

        “小姐,再快的话会被罚违反交通规则。”他说。

        “对不起,实在——事情紧急,”她急红了脸.“迟了我怕发生——意外。”

        司机不再说话,汽车左插右穿,惊险百出的总算把她送到儿童乐园。

        扔下足够的车钱,她下车发足狂奔。儿童乐园门口收票的小姐都诧异的望着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几乎是一口气跑下斜坡,穿过众多的游乐设备,奔到河边。可是——

        河边没有可怕的事发生,亦天站在那儿,面对着他的不是该来的陈先生,是——白翎。

        白翎怎么会在这儿?而且和亦天面对面的站着,他们的视线竟都在对方脸上。

        一霎那间,姮柔进退两难,她没有资格打扰他们,但又不甘心让他们一直这么下去——他们这样对望了多久?她心中涌上强烈的忌妒,因为她已清楚的知道,白翎口中的那个“他”,就是“亦天”。

        忌妒并没有令她失去理智,只是几秒钟,她决定离开。若他们要这样对望下去,她知道,她无法改变一切,他们已有十多年的关系。

        可是她—转身,白翎就发现了她。

        “姮柔,你来了。”她立刻叫住她。

        姮柔不能再走,只能讪讪的再转回身。亦天的视线回到她脸上,白翎也快步朝她走来。

        “我们的事办完了,”白翎站在她面前,深深的凝视她。“所有的一切都解决,以后——再无牵连。”

        姮柔皱眉,她一点也不懂。

        他们的事?她的?陈先生的?

        “我走了。”白翎拍拍她。“你保重。”

        “白翎——”她想抓住她,她却走得太快,一下子就消失在游乐设备之中,只觉得她今天特别憔悴。

        不知道为什么,姮柔有种永远失去她的感觉。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转头问亦天。

        亦天望着远处的斜坡,深深的沉默着。

        姮柔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白翎孤单瘦削的背影,正在暮色中逐渐远去,远去,直至消失。

        亦天长长的透一口气,坐在石椅上。

        “对不起,”姮柔不知该怎么说,“或许我不该来,我以为是陈先生——”

        “他来了,又走了,”亦天仿佛很疲乏,不象解决了心头中大事般的轻松。“他带来了白翎。”

        “白翎——与你们的事也有关?”她问。

        “原来我不知道,直至今天,”亦天眼光十分复杂。

        “原来她是我父亲当年同伴的女儿。”

        “什——么!?”姮柔以为听错。

        关系怎么错纵复杂至此?

        “认识她十七年一直不知道,”他叹口气。“只觉得她怪,原来——是我自己蠢。”

        “但是我知道白翎并不怪你。”她说。

        “这件事里大家都是受害者,无所谓怪不怪,”他摇摇头。“只是——那么多年,简直不可思议。”

        “事情怎么解决?”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刚才白翎分明说,解决了的,她没有听错。

        她当然不笨,他不说,她也不追问。

        他们之间突然就沉默了。

        暮色从四方八面合拢,才一阵子,他们之间的视线就模糊了,互相看不清对方面庞。

        “白翎今夜离开,永不再回来。”他说。

        说得那么突然,令姮柔吃了一惊。

        “去哪里?为什么永远不回来?”她问。

        “她——另负有任务,海外的。”他只这么说。声音在暮色中特别——苍凉。

        苍凉,是这两个字吗?

        另有任务?或是——远离伤心地?姮柔永远记得白翎是个伤心的女人。

        这一刻,她仿佛明白刚才他们之间的凝视了,他们——是不是在临别一刻才互相了解?

        “你知道——她曾经对我说了个故事,”姮柔说。她觉得若不说出来,心里永不得安宁。

        “故事?”他眼光一闪。

        “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伤心的故事,”她吸一口气。“那是——很悲伤、很凄凉的。”

        他不语。不知在听?或是在想。

        “她刚烈,只因一个男人不留正眼看她,而那男人——她很喜欢。”她再说。

        说出来她觉舒服多了,至少没有对不起朋友的感觉了。

        他还是不响,过了好一阵子,等天全变黑时。

        黑暗中,只能看见互相眼中的星光。

        “你可曾想过,她知道那男人的父亲是她杀父仇人?”他激烈反问。

        “真是——这样?”她心中巨震。

        “是,我确知父亲当年在任务中杀死她父亲,”他叹口气。“她父亲确是叛徒。”

        “那么——你父亲呢?”她问。

        他抬起头,把视线投向空中,似乎想在黑暗天际找寻答案。

        “我放弃再追寻了,”他说:“找到真相又如何?而且——所谓真相,是否真那么‘真’?”

        “为什么——会放弃?”她问。

        她有点怀疑,可是与白翎有关?

        “不为什么。”他把视线收回来。“没有原因。”

        “陈先生呢?”

        “他也调去海外,不过——跟白翎不一起。”他说。

        “其实白翎可以不走。”她很遗憾似的。“一个女孩子孤单的在海外飘泊——”

        她突然就想起她离开时的憔悴——她憔悴。

        “是。我也这么说,”他咬着唇。“她坚持。”

        “你留过她?劝过她?”她睁大眼睛,希望可以看清楚他的神情。

        可惜河边太黑了,看不清楚,除了他眼中有些无奈的光芒。

        他——无奈?

        “我一生到现在,不曾真正快乐过,”他把话题岔开了。“我把过去的事拖着尾巴不放,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其实很蠢。”

        “遇到你这样的事—一相信任何人都会像你一样做。”她说。

        “错了,”他说。“过去的对与错都不该再拖着,像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羡慕的?”

        她不愿插嘴,他总要发泄一下。

        过了一阵,他却不再说话,只闻河水淙淙。

        “该回去了吧?”他问。

        她站起来,伴着他慢慢往外走。

        “我忘了问你,你怎么来了。”

        “小美告诉我,我立刻赶来,我怕——发生意外。”她照实说:“我想错了。”

        “意外。”他自嘲的笑起来。“我们这些人的作为把你吓坏了。”

        “不,我怕陈先生——”

        “他只是刚愎自用的一个人,”他摇摇头。“执迷不悟的却是我,否则——也没这么多事。”

        “后悔吗?”

        “倒是——没有,”他笑了。“相信时光倒流,我仍会这么再做一次。”

        这才是斯亦天,她想。她欣赏这种固执的男人,想讲又忍住了,这——太难为情。

        走出儿童乐园,他伸手拦车。

        “送你回家?”他问。

        为什么要问?送她回家只要行动,不需要询问,他是否——另有所图?

        “我自己回去。”她摇摇头。

        事情结束了,她的地位也不那么重要了,是不是?至少不必担心她的安全。

        “你总是肯让我送的。”他很意外。

        “但却不是你‘必须’做的事,”她微笑。“我只是你属下。”

        “姮柔——”他叫住她。“你可知道,以后——你调归我属下,我是指组织上。”

        “我?!我又不是你们正式的人。”她自然的反应。

        “怎会不是?你预支了那么多钱,不工作怎么行?”他盯着她看。

        预支——啊!陈先生曾经给了她一笔钱说是给她弟弟赴美深造用的,怎么是预支?她站在那儿傻了。

        “但是我真是——从未想过,也不喜欢做这样的工作,我不同白翎——”她胀红脸,困难的解释。

        “连会计也不做?”他再问。

        “这——当然做,”她透一口气。“我只是个会计,其他的工作——我不称职。”

        “那么——我想你要替我的公司工作一辈子,”他半开玩笑。“公司替你还了那笔钱。”

        “那——那——”她惊喜交集。“那我不必做情报人——”

        “上车。”他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说吧!”

        “我说过,做完一件事我才做第二件,”他很专注的望着她。“现在我可以做第二件了。”

        她突然觉得紧张,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有些心慌,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希望——常常能跟你下棋,”他说得结巴,他也紧张,心慌吧?“不论在我家和你家。”

        “你——”

        “我已经决定,今后——请你与我同行。”他认真又诚恳的。

        她惊喜的望着他,她以为他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她刚才还怀疑过白翎,怀疑过他——一霎那间,眼泪涌上眼眶,她咬着唇忍住。这不是流眼泪的事。

        “我——我该怎么说?”她喃喃自语。

        “你该点头,说‘好’。”他幸福的笑起来。温暖又坚强的大手握住她的,仿佛——就这么起步,同上大道。

        只是——她心中永远忘不了,白翎离去时的憔悴和孤单。永远命中注定的得与失,渺小如你我是改变不了的。唯有——祝福!

        祝福!

        (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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