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库
  • 我的书架
  • 最近更新
  • 收藏本站
  • 您的位置:首页>>文学艺术>>寻TXT下载>>>> 寻 (九)TXT下载

    寻: 寻 (九)

    上一页 返回最新章节列表(回车) 下一页
    纯文字在线阅读本站域名 www.41nr.com 手机同步阅读请访问 m.41nr.com

        “我现在不是放他回去了吗?”她大声说。

        “那么——谁来保护你?”他问。

        “我想试试独立,而且——你不是也在吗?”她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我?!”他心中一凛,却又有丝说不出的甜丝丝,她的直率也有其可爱处。

        “你现在不是来陪我了吗?”她拉开大铁门。

        穿过花园,走上石阶。

        “其实,你自己是不是真胆小?是不是真要人陪?”他问。

        “不知道。”她摊开双手。

        “很难讲,是一阵阵的。有时我会害怕一些事,有时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现在呢?”他问。

        她回头看他一眼,眼中跳动着一些奇异光芒。

        “不知道,我有些担心。”她说。

        “担心什么?”他心中猛然一跳,下意识的往后看看。

        “我担心——”停了一停,她笑了起来,笑得古怪。

        “我担心地牢里有声音。”

        “又来了,永不说真话,”他摇摇头,坐在大客厅的一角。

        “这是你的幻觉。”

        “相信我,如果我有幻觉也决不是地牢的声音,我真的听见过。”

        “保镖呢?佣人呢?他们听过吗?”他问。

        “没有。”她想一想,又笑起来。

        “我只随口问问,他们大概不敢说真话,妈妈吩咐过的。”

        “吩咐什么?”他不懂。

        “不许乱说话。”她还是笑。

        “刚才我打电话给美德,她刚回到家里。”

        “啊——她说什么?”提起美德,他心中有暖意。

        “没有,提都没提你,”她说:

        “只说休息一星期,回ae报到。”

        “一年后才能见到她——”

        “哎——你听,地牢里有声音传上来!”她突然睁大眼晴。

        他侧耳细听,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没有,根本没有声音。”他摇头。

        “肯定是你的幻觉,我什么也没听到。”

        “真的—一”她的脸变色了,“你听,你听,是个女人声音,她在叫

        ——不是我——不是、你听见了吗?”

        思哲被叫得背脊发凉。那儿有这种声音呢?她是幻觉。但

        ——她学那女人叫时,不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另外一种比较尖锐,恐惧的。

        “晓净,你听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提高了声音。“晓净,你看着我。”

        晓净仍是静静的,专注的在听着。

        “听——她又叫了

        ——不是我—一不是我—一”突然间,她敛一敛神,又恢复了正常。“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不——你刚才说听见地牢的声音,现在呢?”他开始担心,她是否又周期性的不正常?

        “现在没有了。”她很开心似的。难道刚才是她捉弄他?她在开玩笑。

        “要杯咖啡吗?”

        “茶。”他吸了一口气。

        “你看来很紧张,是因为我?或是这屋子?”她问。

        “不——晓净”他诚恳的说,“我们别再开玩笑,好吗?”

        “我——开过玩笑吗?”她一脸的无辜。

        他心中突然涌上一阵不安,背脊又开始发凉。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哲刚在吃早餐,晓净就来了。

        她匆忙而仓皇,脸色不好,一进门就说。

        “昨天半夜那女人叫了好久。”她抱住双臂。“那些卫士和佣人都说没听见,他们怕妈妈,不敢直言。”

        “不要太武断,他们可能真没听见什么,”他摇头。“事实上,你说有声音时我也没听见。”

        “那不可能,我肯定是有女人叫,每次都是她,她极需要有人帮她,为什么你们都不信呢?”她着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怕有意外。”

        他望着她半晌,她不是在捉弄人吧?她的焦急是真的,恐惧也不假。但这件事

        ——一怎可能呢?

        “你想要我怎么做?”他问。

        “我——”她犹豫一下。

        “今晚你可不可以来我家?我是说从午夜到天亮,你静心的听一听,一定有声音。”

        “好!”他一口答应。

        他是好奇,而且一个朋友的请求,他不能拒绝,何况这不是很为难的事。

        “那么我晚上自己烧菜请你吃晚餐,”她的欣慰由心底发出来,恐惧仓皇也消失。

        “你真是第一号大好人!”

        “怎么这样说?”他不解。

        “我以为你不肯帮我,”她坦白得十分孩子气。

        “你一直对我有成见。”

        “我对你没有成见,是对你的态度!”他说。

        “我已经改了,是不是?”她凝视着他。

        “我并不想那么做,那个时候,我——我嫉妒美德。”

        他不敢搭腔。和她虽是朋友,但对她实在太不了解,还有她怪异的行动。讲错了,他怕万劫不复。

        是!他是想到这几个字,万劫不复。

        “你有课,是吗?”她站起来,很知情识趣的。

        “我回去了,你散完步就过来,嗯?,

        “好,白天的时间你最好休息一下,昨晚你一定没睡好,我知道。”他拍拍她肩。

        她眼圈儿突然一红,低下头来不敢看他。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关心的话。”她低声说。

        他皱眉。这不过是极普通的一句话,何至于眼圈红?她的身分,她的地位,她的环境

        ——还有那么多佣人,卫士,没有人对她说过关心的话?她的父母呢?

        他不敢问,是不想多事。

        “其实很多人都关心你,譬如美德,樵之,他们的父母,还有你的朋友

        ——”

        “那不同,他们不是你:”她打断他的话,看他一眼,

        飘然而去。

        思哲呆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这也是一句普通的话,但对他

        ——非常touch,一个象晓净那样的女孩

        ——

        电话铃声惊醒了他,他立刻接听。

        “思哲?我是莲表姨。”晓净母亲的声音,她第一次打电话给他,令他万分意外。

        “莲表姨——你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近——晓净是不是常麻烦你?”她问。声音并不热烈,而且有点烦躁。

        “没有麻烦,我们是朋友,有时她到我这儿来,有时我去她家,没有麻烦!”他加强语气。

        “是吗?,她好象不信。“最近她倒象变了!,

        “莲表姨,只有一件事令我很迷惑,”思哲抓住机会问。“晓净常说夜晚听见女人叫声,从地牢发出来的,但我们都听不见,这

        ——不知道是否是病态?”

        莲表姨仿佛呆住了,好半天才说:

        “她是——这么告诉你的?”

        “是!她说自己很恐惧,要我今天晚上去听,”他说:“我想可能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莲表姨轻叹一口气,慢慢说:

        “其实——也算不得是幻觉。”

        思哲心中巨震,那表示真有其事了?大白天里,他也禁不住背脊发凉。

        “莲表姨,那是说——”

        “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不让他讲下去。

        “谢谢你肯照顾她。”

        然后很快的她就挂断了电话。

        恩哲望着电话机发呆,什么叫

        “谢谢你肯照顾她”了好象晓净是个瘟疫病人似的,那是她女儿啊!

        这母女俩都十分怪异,可是受了她们那独裁的丈夫或父亲的影响?

        思哲收拾了书本去港大上课,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下午放学时,离开学校他又在附近散了一会儿步,才象平日一样回家。

        钟点女佣很轻松的在擦拭。

        “少爷回来了。”她打招呼。

        “晓净小姐打了几次电话,请你过去吃饭。”

        思哲笑着点头。钟点女佣知道今夜不用预备晚餐,所以工作的节奏也放慢了。

        他换了件衣服,冲完凉,才慢慢离开家。他不必急,整夜的时间都会在她那家,急什么呢?

        可是晓净却已在铁门边张望,她是着急吗?或是怕他不来?她真是孩子气!

        “又是去散步?”她替他开铁门。

        “散步回来还冲个凉,我不是整夜要当守卫吗?”他笑。

        “不是当守卫,我们可以聊天到天亮,”她说:“下午我睡过午觉了。”

        “聊天到天亮?明天我不用上课了吗?”他反问。

        “啊!对不起,我忘了你要上课,”她惊叫起来。“明天上午你有几堂课?”

        “没有课。”他摊开双手,温暖的笑。

        “真吓我一跳,”她天真的拍拍胸口。

        “我现在凡事要学替别人着想一下。”

        “很有进步啊”!他赞许。

        “谁教你的?”

        “教授和真理:”她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黑眸闪闪发光。

        “他们都知道坏事是我做的,却怕我难堪,所以什么都不讲。所以后来我想通了,万分惭愧,决定要改!”

        “那样很好。”他说。想起父亲和真理,心中涌上难以形容的温暖。父亲和真理,那是值得每个人学习的!

        “我们先吃饭,我已全部预备好了!”她快乐的。

        随她到她那堂皇的饭厅,长餐桌上放了不少菜,却只有两个位子,两个女佣人伺候着。

        “这么多菜!”他说。

        “全是我做的,”她颇为自豪。

        “除了厨子管我洗好,切好,其他全是我弄的。”

        “很多辣椒!”他望一望。

        “你不是喜欢吃四川莱吗?”她说。

        很明显的,她是全心全意为他而准备一切。

        “我并不偏食,其他菜我也爱吃i”他心中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幸福?他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她瞪他一眼。

        “以后我要一种种的菜烧给你吃,我烧的小菜不比黄蓉差。”

        “黄蓉?”他很惊讶。

        “你也看武侠小说?!”

        “我们要不要比谁更熟悉情节?”

        “不,当然不!”他笑。

        “只是你也看,我意外而已。”

        晚餐的气氛十分愉快、融洽。然后他们退回客厅吃水果,聊天,听音乐。

        “今天——莲表姨曾打电话给我。”他突然记起。

        “她?!为什么?有什么事?”她睁大了眼睛。“她回香港了吗?”

        “她只是随便讲几句,她知道我们最近常见面。”

        “她有没有罗嗦你?”她问。

        “怎么会呢?她关心你的情形!”他说。

        “关心我?”她笑一笑。

        “她回来也不来看我,这算什么关心?”

        “她去了那里?”他想带开话题。

        “当然是奉御旨去见他!”她撇撇嘴。

        “你父亲?你怎么不去?”他问。

        “我为什么要去?见不到他最好!”她冷哼一声。

        “他是你父亲,你不能忘了。”他提醒。

        “那又怎样?”她绝对的不以为然。

        “不要说他们,免得影响我情绪。”

        他只好不出声。这父母女之间,到底有些什么?

        “她——妈妈还说些什么?”她问。

        “也没有了,只说了几句而已!”他笑。“我提到过你听到声音的事,我说是幻觉。”

        “是真事,不是幻觉!”她认真的改正他。

        “我清清楚楚的听见,一声比一声低沉,决不会错。”

        “那么,或者是你耳朵特别好,”他不想争论。“无论如何,今晚就可分晓了,是不是?”

        “答应我,如果你听见了,千万说真话,别骗我没听见,”她急切的。“你不必理会妈妈的话。”

        “你听过我没讲真话吗?”他反问。

        “所以我对你有信心。”她笑。

        “我预备了很多零食,还有消夜,你要是觉得饿了,我会立刻吩咐他们做点心。还有,还有很多可玩的东西。”

        “玩具?”

        “不,电于棋,电子桥牌,还有吃鬼游戏,”她指一指。“我有一个房间全是那类东西。”

        他望着她半晌,终于笑问;

        “你叫过多少人来陪你玩这种通宵电子游戏?”

        她象听不懂他的话,好半天才叫:

        “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叫人来过,”停一停。又说:“我是个多疑的人,从来没相信过任何人!”

        他想一想,点点头。

        “对不起,是我错。”他说。

        “我是认真,严肃的请你来,”她正色说:“你必须相信,我不是在玩!”

        思哲没试过聊天到半夜的事,三点钟时,他已觉得自己疲倦得要命,眼睛都快睁不开。晓净却是越晚越有精神,眸中闪动着猫般的光芒。

        “你很困吗?”她似笑非笑的问。

        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她的笑容很暧昧,那种暧昧令人心中很不安。

        “有一点,我不习惯晚睡。”他说。

        “念书时也不开夜车?”

        “没有。我平日读书习惯很好,从不开夜车,”他笑。

        “很小的时候我已立定志向当教授。”

        “我不明白你们,小时候就立志愿大了要干什么,”她摇头。“我从来没想过,直到现在!”

        “大概是你的环境不需要你去想。”

        “又来了,每个人都对我讲这种话。我觉得很不公平,好象我靠的只是父亲。”她不高兴的说:“其实,我也有我本身的价值。”

        “那是当然,你学的艺术——”

        “不要说了,”她迅速打断他,声音很不客气。

        “我不喜欢再提以前的事。我说本身价值,是任何人都有的!”

        他点点头,不再和她争辩。

        其实他从来不想和她争辩什么,针锋相对的是她自己。

        “你——不倦吗?”他问。

        “我很好,晚上我多半不睡觉,”她笑。“我总觉得晚上可以发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其实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他摇头。“人的幻觉多于一切。”

        “不是幻觉,你必须相信。等一会儿你一定会看到!”她十分肯定。

        “看到什么?”

        “是听到。”她说:

        “听到那些声音,真的。”

        “我不是在诚心等着吗?”他开玩笑。

        “这是我今晚来的目的,我们必须寻求真相。”

        “告诉我,你这次回亚洲教书的目的是什么?”她的问题忽然扯到十万八千里外。

        “教书,当然是教书。”他摸摸额头。

        “只是这么简单?”她不相信。

        “嗯——或者还有另一些目的,我也讲不清楚,”他沉思一阵。“譬如我在美国十年,总觉着有所缺、所憾,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有机会来香港,我真是心里动了一下,我有预感,可能在香港找到了我想要的。”

        “那是什么?你追寻什么?”

        “讲不出来。”他还是沉思,然后摇头。

        “我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想深思,它就消失了。我的感觉是它在亚洲,在东方。”

        “这么玄?可是一个——女孩子?”她打趣。

        “不是吧?”他笑。

        “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也不觉得重要,我独自一人一直过得很好:”

        “这么肯定?”她歪着头。

        “是——吧!”他反而犹豫了一下,真理的影子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早以真理作为选择标准,还寻什么呢?

        “你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呢?”她问。

        “刚来时我曾大街小巷的搜寻过,没有结果。”他说。

        “去摩罗街古玩店也为搜寻?”她笑。“那有这样的事?古董?”

        “不,别笑,我当然知道不是,但曾经以为是传统上的东西,或又化。我不知道是否我离开太久,对这些特别渴望。”他认真的。

        “现在也否定了?”

        “还没有,因为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找到!”他摇头。

        她想一想,脸色变得很特别。

        “问你一件事,不许骗我,”她猫般的眼珠儿一转。

        “你的对象一定要以真理做标准?”

        “谁说的?我没这么说过。”他大窘。

        “你脸上分明这么表示,又何需说呢?”她斜睨着他。

        “没有这样的事,你太敏感了!”他说。

        “是我敏感?或是你没说真话?”她问。

        他无言以对,他知道她早看穿了他,她不同美德,美德忠厚多了,也单纯。她是精灵!

        “平时——你几点钟有幻觉

        ——不,我是说听见地牢里女人的叫声?!”他问。

        再这么胡扯下去,他真怕自己支持不住了。

        “不一定,但——肯定是在我半睡半醒时,”她想一想。“有时我刚要睡着.有时我刚醒。”

        “那么,如果今夜我们一直不睡,大概那声音就不可能有,是不是?”他问。

        她呆愣半晌。

        “我们——可以坐在客厅睡,”她天真的。“这儿会比较听得清楚。”

        “我没问题,我可以靠在沙发上就睡,不那么挑剔非床不可。”他说。

        “如果你倦了,你就睡一阵,”她很体贴似的,“我天亮了才会有倦意。”

        “半夜里你从无倦意?”他好奇的。

        “那也不是。在台北时,我睡得很好,可能回家以后觉得太放松了,所以睡不着。”她解释。

        “我想这不是原因,”他摇头。

        “回家以后,你神经紧张才是真的。”

        “我——神经紧张?”她笑。然后拉了一下铃,立刻,有个女佣人进来。

        “替我点檀香。”

        女佣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在他们旁边点起一炉檀香。轻轻,淡淡的烟缓缓冒着,极清雅的香味一阵阵传出来。

        “很会享受。”他由衷的。

        在他印象里,只有古装电影或书中才有这情调,这意境。真实生活里

        ——他惊喜。

        “从小喜欢檀香,”她淡淡的。

        “我觉得檀香象我,不点不香——平日看不到我的优点。”

        他望着她半晌,叫他接什么话呢?

        “檀香这么一薰,我睡意更浓了!”他打哈欠。

        她眨眨眼睛,突然之间,猫般的光芒消失了,她看来十分疲倦。

        她是疲倦的,只不过在苦撑。

        “我也想睡,”打哈欠是会传染的。

        “怎么回事?怎么我也会有睡意呢?没理由的,才四点多

        ——”

        她喃喃的讲着。头一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思哲望了她一阵,摇摇头。她其实只是个天真任性的女孩子,往往是自己折磨自己,她

        ——内心里有着什么?一定有原因的。

        大厅里冷气很凉,他拉铃叫女佣人送来毛毯。

        然后,他也在对面的沙发上休息。他想,即使只是小憩片刻也是好的,免得明天支撑不住。

        他只是望着檀香缭绕的轻烟,那些奇形怪状的烟幻化成许多莫名其妙的图案,望着,望着,他的眼皮也沉下来,他也渐渐走入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凉意,下意识的就惊醒了。

        檀香的轻烟还在冒着,绦绕着,四周一片寂静,灯光也更暗了。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背心发凉,莫名其妙的惊醒,莫非

        ——他也紧张?

        他转头看晓净,她睡得十分安详,沉稳。是他心理作用,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

        突然间,他看见晓净脸上神色变了,变得惊恐又哀痛,又

        ——有种不能置信或被冤枉的样子。他正在想她大概在做恶梦了

        ——

        就在这时候,一阵阵似真似幻,似远又近的尖锐呼叫声刺入他耳膜,他清清楚楚的听见:

        “不是我——不是我

        ——不——”

        一刹那间,他毛骨惊然,科学昌明的今天真有所谓的鬼魂之说?!他信科学,不信这些,他觉得无稽兼荒谬,但

        ——那细细的,忽高忽低的声音还是一阵阵传来: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

        思哲再也无法忍耐的跳起来,他是个理性的大男人,无论是什么,他一定要弄清楚,他无法让这个谜永远存在心中

        ——

        刚站直,他突然看见晓净嘴唇在动,眼角有眼泪滴下来,那细细的声音;

        “不是我,不是我——”,竟是从她嘴里叫出来的。她

        ——

        思哲全身发凉,连路都不会走了。竟是她?!

        思哲从惊骇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双手都是冷汗。那声音还是从晓净口中断断续续的发出来,她显然是沉睡着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箭步冲到她面前,正待推醒她,却看见她眼角的泪珠。他的心扯动了一下,泪珠?这代表惊恐?或是伤心?她为什么会哭?噩梦吗?人可能常常有相同的噩梦?或是

        ——她心中有解不开的结?

        他抬起头,对面的墙是用巨幅的镜子砌成的,他看见墙上自己的样子,他是一脸的惊怖,一脸的惶恐,若他这样叫醒晓净,她一定会吓死,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退后两步才站住。

        空气里只有他气喘的呼吸声,好一阵子,他才能勉强定下神来。然后,退回自己的沙发。

        晓净的吵叫声渐渐弱了,消失了,她睡得更熟、更沉,呼吸也稳定了。

        这时,思哲才冷静下来,能够思想。

        他庆幸刚才没有鲁莽的推醒晓净,那样的话

        ——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晓净这

        ——可是病态?什么病?有可能没一个人知道吗?她母亲呢?

        是!她母亲一定知道这件事,也知道这病的原因,怪不得昨天她的语气那么怪,她曾说

        “多谢你肯照顾她”,那语气仿佛当晓净是瘟疫病人。

        思哲觉得眼前已有一丝光明,他已决定,明天一早他去我莲表姨、晓净的母亲问清楚。有病不需要隐瞒,找医生处理不就行了。

        他靠在沙发上,很快就睡熟了,无论如何先休息一下,事情已经到了尾声;是不是?

        他是被晓净摇醒的。

        经过休息后的她显得容光焕发,她顽皮的叫:

        “喂,还不醒?说好了要聊到天亮的,结果睡得好象一只猪一样。”

        他坐直了,看见她的笑脸。

        “你呢?难道没睡?”他反问。

        “我当然没睡,大概被檀香薰了一阵有点睡意。”她皱着眉头。“就在那时我听见地牢的女人叫声。”

        “我没听见。”他摇摇头,神色自若。

        “当然啦!你睡着了嘛!”她笑。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他反问。

        她呆楞一下,脸色有点改变。

        “是啊!我怎么不叫醒你?”她似在自问。

        “我——啊!我知道了,那时我半睡半醒,自己懒得动。而且我听那声音也听惯了,仿佛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又觉得背心发凉,那声音的确是她的一部分,这到底是什么病症呢?

        “来,”她拖他起身。

        “我们去吃早餐,然后各自休息,晚上——你还有没有兴趣?”

        “我想不必了,我相信完全是你的幻觉,”他用平淡的语气说:“我是很容易惊醒的人,尤其在陌生的地方,但昨夜我真的没听见任何声音。”

        “不可能的,我分明听见。”她大声说。

        “那么——在白天你曾听见过吗?”他问。

        “没有。”她呆愣一下。

        “没有。你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随便问问,”他绕过烧檀香的炉子。跟她走向饭厅。檀香的剩余气息,仍在空气里回旋。

        “你每晚睡觉都点檀香?”他突然问。

        他完全没有目的,只是觉得好奇。

        “在家时多半点,外出旅行时没有。”她说。

        “外出旅行时可曾听见那声音?”

        “当然不会有,旅行时那有地牢?”她笑。

        思哲仿佛想到什么,又捉不到什么头绪。心中仿佛有些东西,又不知是什么。

        吃早餐时,他有点恍惚。

        “思哲,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你到底在想什么?”晓净不放松的问。

        “噢——没有。我得回去休息了,否则下午没精神上课。”他起身告辞。

        “那么,晚上至少来坐坐,陪我晚餐。”她望着他。

        “好。”他毫不犹豫。

        说这

        “好”字时,心中突有一种责任的感觉。责任?!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回到家里,他第一个打电话给美德。

        “思哲?!”美德好意外。

        “我正在吃晚餐!”

        “这么晚才吃晚餐?你打破了自己的规律生活,”他笑。“我要莲表姨的地址。”

        “莲表姨?!”美德又意外又吃惊。

        “为什么?”

        “我发觉晓净的毛病,该通知她的!”他说。

        美德在电话里呆愣半晌,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地址。

        “其实——思哲,你不必理这么多的!”美德说。

        这表示美德也是知情的,是吗?

        “她是我朋友,除非我不知道,否则一定得管,”他说:“这是我的个性。”

        美德又沉默一阵,叹口气。

        “我情愿你没到过香港!”她说。

        这话里隐藏了太多的话,三岁孩子也听得出。

        “什么意思?你原是知道一切的,是吗?”他说。

        “我一不知道该怎么讲,但这确实是我离开的原因,晓净

        ——值得同情。”她吸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她退出,不是吗?但一实际上他也弄不清,她进入过情况吗?

        “请把事情告诉我。”他请求。

        “你去追寻吧!你不是要见莲表姨吗?”她笑。

        “美德——”他说得颇困难。

        “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我东来香港原本有所寻,却什么也没寻到。但晓净

        ——我越来越觉得对她——有责任感。”

        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阵子

        ——

        “或者你寻的就是这种责任感呢!”美德说:“不讲了,我还有朋友在,有空再连络。”

        “再见!”他放下电话。

        美德似乎真隔得好远、好远了。不只在精神上,也在感情上。他心中目前唯一存在的,是晓净和她的事。

        他没有再休息,拿着美德告诉他的地址,他驾车前去。他要见莲表姨,这是肯定而必须的。

        那是山顶的一幢古旧花园洋房。美丽的花园包围着一幢

        气派却古旧的房于。是非常欧陆式的。

        他按响门铃,立刻有人应门,是穿著制服的警卫。

        “找谁?”没有任何表情。

        “莲表姨。”他只能这么答。他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你是谁?”警卫神色缓和一些。叫得出

        “莲表姨”几个字的,大概是亲戚之类,而且思哲气派不凡。

        “晓净的好朋友。”他又说。

        那警卫点点头,开门让他进去。

        “请在这儿等着,我打电话进去通知。”警卫说。

        思哲耐心的等候着。

        既知莲表姨的身分,此地的严厉保安措施就不足为怪了,若没有气派才是奇迹。

        警卫放下电话,脸上有了笑容。

        “请稍候,夫人会在小客厅接见你。”他说。

        两分钟后,一个穿便装的男人出来,带思哲穿过花园直奔大屋。这男人大概是保镖,也是彪形大汉型的。

        屋子里的布置全是欧陆风味,和屋子很相衬。那些家具古董、仆从的装扮,颇有一丝王者气派。

        他坐下后,五分钟才见到莲表姨从楼上下来。

        她穿著黑色的欧陆时装,踏着厚厚的地毯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来。”她冷淡的说。

        思哲本想问

        “你怎会知道?”又觉得这问题太笨,昨天她已打过电话给他,对他的情形一定了如指掌。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她冷冷的笑一下。

        “对你,这也不过是闲事,你不必管了!”

        思哲气愤起来,这是做母亲该讲的话吗?怎么完全不关心自己的女儿,还嫌人多管闲事?

        “你该多关心她一点,为什么不替她找医生?”他忍着气,沉声说。

        “医生?”她的笑容更是不屑。

        “你知道什么?我们家的事,别人管得了吗?最多

        ——你不过象其他管闲事的人一样,我不上你的当。”

        上当?!思哲头上几乎冒火。

        “谁给你当上了?你别一竿子打一船人,”他的声音提高了。“我只是为晓净好,我又没有目的。只是这种事让我碰到,我有责任管,你懂不懂?责任!”

        莲表姨似乎呆了,她听见责任两个字,是不是?她没有听错,是责任。

        “你说——责任?!”她还是不放心。

        “晓净是我的朋友,我不理她是什么家庭,什么背景,她有病,你们做家长的该正视,只是这样。”他很不客气的大声说。

        莲表姨脸上阻冷之气渐退,眼角泛出泪水。

        “这是晓净的悲剧!”她叹一口气。

        悲剧?思哲呆住了,不敢出声。

        “该是她十四岁的那年,”莲表姨慢慢的、哀伤的说:

        “她从小就任性,就刁蛮,也难怪她,我们只有她一个女孩,加上她父亲的身分地位,未免

        ——骄纵了一点。”

        思哲只能听着,没有他插口的余地。他不明白莲表姨的态度为什么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她本性十分善良,但态度就不怎么好,她是那种外刚

        内柔的人,又好强好胜。”她摇摇头。

        “她的任性几乎令一个司机白白赔上一条命,差点淹死。事后晓净没说过一句抱

        歉或后悔的话,却给了司机一大笔钱,让他此生衣食不忧。

        她性格如此,我们也没法子。”

        思哲望着她,心想晓净的确是这种人,宁死不屈。但与她的病有什么关系?

        “长大了,但她脾气一点也没改,”莲表姨又说:“说实话,这方面我们没管过她,由她自由发展。你知道,脾气不好很难有朋友,就算美德、樵之是自己人,凡事忍让她,也无法跟她接近。换句话说,她非常孤独,有时连一个讲话的对象也没有。”

        思哲想着晓净对美德、樵之的情形,下意识的点头。

        “那么一大段时间,都是由我陪着她,除我之外,就是一大堆佣人、卫士。她很少机会见到父亲,父亲和她脾气极象,也许是遗传吧!都是那么任性,那么倔强,做错了事心里知错,口上绝对不承认。可能因为太相象,她和父亲也相处不好。”莲表姨再说。

        “中学毕业她就去欧洲了?”思哲问。

        “中二去的。她不想读书,没有人改变得了她的心意。她说要学画、学音乐,我们只得由她!”莲表姨摇摇头。

        “其实我们也不要她真学什么,只要她高兴,她开心就行了。你知道,她那段日子的行为近乎暴戾,一不对就打人,摔东西,有一种

        ——医生说的,什么自我毁灭的倾向,非常可怕。”

        自我毁灭?!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症状。

        “在欧洲,她果然好了很多,快乐很多,”莲表姨苦笑。“我们送她去最贵族的学校,那间学校也只肯收我们这种背景的学生。念了三年,她变得非常好,我很开心,于是半年往欧洲,半年住亚洲,两边跑。”

        说到这里,莲表姨在一个巨型茶几下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到一页递给思哲看。

        思哲看到一幢熟悉的别墅,和晓净在薄扶林那儿的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地方,照片上的那儿分明是欧洲,地上还有积雪。晓净站在雪里。

        “这是——”

        “是我们在瑞士的别墅,你觉得很熟,是不是?”莲表姨摇摇头。“的确和晓净现在住的一模一样,她要我们替她在香港造同样的一幢才肯回来住。”

        “这别墅——”思哲不明白这房子有什么重要。

        “晓净在欧洲念书,一直都住在里面。这实在是幢不错的房子,后来烧毁了,我心里是觉得可惜,可是

        ——又不能不这么做!”她说。

        “烧毁?!谁?”思哲越来越好奇。

        “我们——自己。”莲表姨摇摇头。“因为

        ——太多的事发生在里面,我们觉得它——不祥。”

        听见不祥两个字,思哲打心眼儿里发出凉意,尤其想到晓净在半夜发出那种声音

        ——一他忍不住打个寒噤。

        他沉默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二十岁那年,晓净认识了个男孩子,是欧洲贵族之后,虽然家道中落,但我们不在意。他象大多数贵族后代一样,很有风度,很有气质,很会玩,懂许多事,礼貌更是一流,来往的人也都非泛泛之辈,和我们家

        ——也可以匹配就是了。”

        思哲吸一口气,是正题了吧?

        “他们来往了三年,感情越来越好,”莲表姨继续说:

        “男孩子的表现也一直合我们心意。哦

        ——我忘了说,十八岁以后,晓净已在维也纳学音乐,那男孩子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维也纳?这重要吗?或者她在讲整件事的经过?

        “可是——突然间,我们发觉一件事,”莲表姨的神情紧张起来。“因为他们要订婚,于是就派密探去认真的查一查男孩的家世,这一查

        ——发现男方家庭很不妥。的确,他们曾是贵族,但没落之后做了一些很不堪的事,譬如去勒索其他有钱的亲戚,譬如与黑社会有关。这情形

        ——我们是无法接受的,于是让晓净疏远他。”

        莲表姨叹口气,眼光在远方,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回忆。然后,她接着说:

        “晓净的任性、倔强任谁也没办法改变,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男孩。我们为了她父亲名誉,为她自己好,于是不准那男孩再来。你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屋子四周全用军队守卫,男孩子再厉害也没法子接近晓净。”

        “他的家族不好,未必表示他也坏。”思哲皱着眉。他显然是同情晓净和那男孩。

        “唉!”莲表姨苦笑。

        “他比他家族的任何人更坏。他不但有了太太,孩子,而且外面风流债一大堆,、在他们国家,是颇有名气的花花公子!”

        “你们怎么不先调查?有了感情才硬生生分开他们,这很残忍。”思哲不同意。

        “晓净爱他是真的,他却是假情假意,他要我们家的地位和金钱做靠山,”莲表姨说:“我虽不是正室,但她父亲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主。我们不能令他丢脸。”

        “后来呢?”

        “晓净的脾气发起来象疯子一样,我们只好软禁她,任她打人,摔东西,甚至

        ——她还自杀过,”莲表姨哀伤的摇头。

        “但是,有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都在家,晓净却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她,每一寸地方几乎都翻遍了,她就是不在屋子里。”

        “她和那男孩逃了?”思哲问。

        “是男孩买通了一个佣人,帮她逃出去。”莲表姨脸有余悸。“她父亲的脾气那么猛,那佣人当场被枪毙,就死在我面前

        ——那情形我至今也忘不了。我看见了泉涌出来的血,我知道,一定有悲剧发生了。”

        思哲不敢出声,若是爱情,两情相悦,就该不是悲剧,不是吗?

        “我们几乎派尽了所有我们驻欧洲的人,四处去打探,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莲表姨的脸色越来越坏,“我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连祷告也忘了。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孩,我们该怎么做?我们都以为那恶魔会杀了她来报复我们,谁知

        ——他更狠毒。”

        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思哲更是大气都大敢透,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我们实在后悔事前不好好调查,这太大意了。”她又说:“四天之后,我们在瑞士的朋友说,他们警方查到,他们曾入境,但不知藏在那儿。”

        思哲脑中灵光一闪,叫:

        “藏在你们瑞士的别墅里?”

        莲表姨似赞许的看他一眼。

        “当时你若在场,就会好很多。你冷静、理智,我们却已六神无主。”她说:“我们整批人赶去瑞士,想住别墅,却发现别墅所有门窗全反锁了,里面有灯光,这才发现

        ——他们在里面。”

        “你们那么多人,攻进去不就行了?”思哲有点不满。只不过年轻男女的一段爱情,为什么要破坏,阻扰?还这么大阵仗,太过分了。

        “不行——”莲表姨眼中闪过恐惧。

        “我们发现——晓净着被吊在大厅窗前,身上有伤痕。”

        思哲心中巨震,这

        ——怎么又和他想象不同?

        “的吊着?!”他不能置信。

        “他是恶魔,邪恶的化身。”莲表姨再说:

        “他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鞭打晓净,他——每一鞭都象打在我们身上,我们心上。然后,他又放下晓净,不知把她拖到那儿去。他也聪明,再也不出现窗边。”

        “事情总要解决。”思哲脸色苍白。

        他从来没想过世界上真有这么残忍的事。

        “我们的卫士,密探都很忠心,他们几个一组组成敢死队,悄悄的从不同的门攻进去。”莲表姨又说:“晓净父亲的脾气

        ——几次都忍不住要放火烧房子,连女儿也不要了。我按着他,不许他这么做,晓净是我们的女儿!”

        思哲望着她,那父亲连女儿都要烧?他和晓净的自我毁灭倾向不是很相似?

        “后来——那恶魔被乱枪射死,我们也救出奄奄一息、近乎痴呆的晓净。”她说。

        “她在那里?”思哲紧张的问。

        “地牢,她被反锁在地牢,”莲表姨眼圈红了。

        “她已被折磨得不象人!”

        “地牢里有刑具?”思哲问。

        “是。那些真是我们收集的古董,很可惜全被一把火烧光。”莲表姨摇头。“更可惜的事,晓净整个人都变了,有时痴痴呆呆,有时歇斯底里,时有幻觉。”

        “现在她不是很好?除了幻觉。”他说。

        “并不完全好,我们请遍了欧美名医,但也不能医到这地步,”莲表姨说;“最近——大概是最好的!”

        “晓净——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他急切的。

        “我们不清楚知道,晓净从未说出过,或者

        ——她也记不清了。有的只是验伤报告,她

        ——受了毒打,被强奸,脑部被重物打击过,还有

        ——”

        思哲不敢再听下去,这些事没有一件可以和晓净这样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人连在一起,但

        ——她的确遭受过,这——他心中有强烈不忍与同情。

        “她自己——可知道?”

        “不,我们没有告诉她,事实上

        ——也没有必要,我们不必再令她不安。”莲表姨说:

        “可是——我们又怀疑,她有时会记起那次的事,所以会不正常。”

        “那些她说从地牢里传出来的声音,你可知道是她自己发出的?”他问。

        “知道。因为我们从瑞士别墅地牢救她出来时,她口中哺哺叫着

        ‘不是我——不是我——’。”她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思哲问。

        “不知道。她一不妥时就这么叫叫得我毛骨惊然,所以不敢跟她同住。”

        “要住相同的别墅是晓净的意思?”他再问。

        “是她坚持。”她说:

        “地牢那些刑具也是,却是仿做的,假的——我不懂她的心理。”

        “或者——她仍怀念过去?”他说。

        “不可能!我们已杀了那恶魔和他的孽种。”她叫。

        “孽种?!”

        莲表姨的表情有些改变,好半天才说:

        “晓净曾有身孕,我们替她拿掉孽种。”

        “她可知道?”

        “不。她完全不知道,那时她意识不清

        ——”

        “妈妈。”突然,晓净的声音加进来。

        两人都大吃一惊,他们讲了那么久,晓净什么时候来的?她都听见了?

        思哲转头,看到苍白而颤抖、激动的晓净。他心有不忍,极自然的冲过去拥她。

        “晓净——你

        ——你——”

        晓净看他一眼,眼圈儿红了。

        “原来我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我受了刺激,我遭遇到不幸,”她喃喃自语,“那些幻觉是我自己造成的

        ——”

        “不,不是这样的,”思哲立刻说:

        “你别胡思乱想,我们讲的是——”

        “是我。”她立刻接口。

        “我几乎听见你们所讲的每一句话,你们在讲我。”

        “不是,晓净,你不可以有这个误会,”莲表姨站了起来,脸色惊惶失措。“我们讲的是另一个人

        ——”

        “是我。”晓净再一次打断她的话。

        “我知道你们说的是我,我有时做梦也梦到一些你说的情景,只是

        ——我看不清他,我不知道他是谁。”

        “谁是他?根本没有这个人,你当然看不清,”莲表姨脸色苍白。“你不能再想事情,格兰医生怎么说的,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所有的医生都不准我胡思乱想,其实根本不是乱想,那些事,那张模糊的面孔,还有许多许多片段,它们自己会到我脑子里,我完全控制不了,”晓净直着声音说:“妈妈,你明明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晓净,没有这样的事,你千万别这么想,这太可怕了,这些事怎可能和你连在一起呢?爹爹不会答应的,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不可能

        ——”莲表姨尖着声音叫。

        晓净望着思哲,好半天才问:

        “妈妈说的是真话?或假话?你告诉我!”

        思哲很为难。他不赞成莲表姨这么骗晓净,可是告诉晓净会不会令她病情更严重?

        他不敢出声。

        “思哲,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再问。

        思哲看莲表姨,她拚命摇头。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以前的事,叫我怎么说?”他叹一口气。

        “你知道的,你绝对知道,只是你不肯说,”晓净一连串的说:“告诉我,请你。”

        “我真的不知道!”他避开她的视线。

        “晓净,你该相信莲表姨的话!”

        “不,她骗我,一直在骗我,”晓净尖叫起来。“你若不说

        ——我恨你一辈子。”

        “晓净——”

        “你一定知道,”她肯定得无与伦比。

        “想想看,所有的事——不是完全你一手造成的吗?”

        思哲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后退几步。

        “怎么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忍不住叫。

        “关我什么事?以前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不能再瞒下去了,”晓净露出一丝古怪笑容。

        “昨晚我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在我梦中出现的模糊面孔就是你!”

        思哲指着自己,惊愕得连话也说不出。难道晓净连是真、是幻都不再分得清了?

        “是不是?你承认了。”她笑得更特别。

        “每次在那种气味里,你就会出现,虽然以前看不清你,昨夜

        ——你却站在我面前,清清楚楚,真真正正的是你,还有

        ——那女人叫 ‘不是我,不是我

        ——’”

        “晓净,你说什么?”思哲忍不住看莲表姨。

        她也是一脸的惊愕、意外和不能置信,显然,晓净讲的话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晓净,别胡说,”她说:

        “你可知道他是谁?思哲啊!你别弄错了!”

        “没错,怎么会错呢?”晓净笑起来。

        “他是思哲,离开我又去找美德的那个思哲,对不对?绕了半个地球回来,终于还是回到我面前。”

        思哲觉得背心发凉,这晓净是真是假?怎么有时又会那么正常呢?现在又进了她那思想

        “死角”吧?

        “不是,不是他,”莲表姨叹一口气。

        “你把事情弄混乱了,思哲从美国来,怎么会是

        ——他呢?”

        “当然是他,从来只有一个他,他就是思哲,”晓净绝对坚持己见。“他就是思哲。”

        思哲也开始感到混乱,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认识晓净的?在欧洲?美国?或是香港?他们认识了多久?是不是真如晓净说有一段

        ——什么纠葛?似乎——他也依稀记得那古老的别墅,那吊在窗前的人,那地牢,那刑具

        ——

        “为什么你还不肯承认?”晓净尖锐的叫。

        他一震,承认什么?!为什么要他承认?看看晓净,看看莲表姨,刹那之间,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乎也进入了幻觉,是不是?刚才他仿佛还闻到一阵又一阵的檀香味,还有那缭绕的烟雾

        ——

        “晓净——”莲表姨奔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她。

        “你怎么了?他是思哲,教书的思哲,你忘了吗?”

        “但是—一他为什么不肯承认?”晓净流下眼泪。“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思哲皱眉。

        昨夜她在噩梦之中呼叫,他突然之间奔到她面前,在她似醒非醒之时,被她见到。于是,她认定了他是那一直模糊的面孔,思哲就是那个他

        ——她用思哲代替了他!

        是这样的吗?

        莲表姨一边轻拍怀里的晓净,一边无奈的对思哲做脸色,一脸的求助神情。

        “思哲,你就承认了吧!”她说。

        思哲心灵巨震,这件混淆不清的事居然叫他承认?!此后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后果呢?也要他负责?

        他矛盾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如果帮得了晓净那当然很好,可是

        ——可是——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妥。

        他不能莫名其妙的就认了这件事,到底,他并不是真的那个他!

        “他”已经死在乱枪之下。

        他想说不是,又看见莲表姨苦苦哀求之色,那是一个母亲的神色

        ——母亲,他想起儿时母亲为护着他不受父亲责罚时,也有过类似的神情,一下子心就软了。

        “我是——”

        “不要求他,”晓净大哭。

        “他不肯承认就算了,我们不要求他。自己做的事不敢承认,他不是男人!”

        思哲果愣一下,立刻就清醒了。这不是同情的时候。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可以冒认呢?

        他情愿晓净难过,痛苦一时,他不想她一辈子在幻觉、迷糊中。

        “不是。晓净,你记错了,我不是他,”他沉声说:

        “你昨夜看清我的脸孔,是因为你在作噩梦时,我正站在你面前,只是这样。”

        “噩梦?!”她愣愣的望着他。

        “我可以骗你,但不想这么做,”他诚心诚意的,“我希望你真正好起来,真正痊愈。”

        “我——有病吗?”晓净停止哭泣。

        “也许不是身体上的病,是精神上的,”他慢慢的,温和的说:“你心中有死结,脑中有幻象,昨夜你又作噩梦,你尖叫

        ‘不是我,不是我一’你知道吗?你听见的那女人声其实是你自己发出来的!”

        “不——”晓净叫得惊天动地,她用双手捧住自己的头。

        “不,你骗我,不是这样的——”

        “思哲!”莲表姨制止他。

        “是这样的!”他再一次肯定的说:

        “我告诉你只是想你好起来,让你脑子里清楚一些。你梦中的片段情景其实是真实的,那常常在地牢发出声音的是你自己,那张模糊的脸孔不是我,是你的未婚夫。”

        “未婚夫?!”她茫然的望住母亲。

        “我有吗?是谁?”

        莲表姨长长透一口气,颓然坐下。

        “医生说你不能再受新的刺激

        ——”她摇摇头。“思哲,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

        “妈,他是谁?”晓净再问。她仿佛已安静下来。

        “他是谁已不再重要,因为他已经死了。”莲表姨说。

        “那——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了?”她问。

        “真的,但——已经过去,你多想无益。”莲表姨望着她。“你现在不是拥有了新的一切?”

        “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晓净还是问。

        “我们怕弄巧成拙。”莲表姨说。

        “怎么会呢?看,我现在不是很清楚吗?”晓净微微一笑。“一大团神秘在我脑子里,我反而越来越胡涂,反而真假难分。你们不该这么做!”

        “医生说——”

        “是医生说?还是爸爸命令医生这么说?”晓净盯着母亲,她是很清楚的样子。

        “无论怎样,大家都是为你好。”莲表姨摇摇头。“我们不敢太冒险。”

        “你们是想我一辈子胡里胡涂,活在幻象中?”她说。

        “晓净——”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回香港,因为我觉得

        ——不,我真的强烈感觉到,在香港我能寻找出真相

        ——不,该说答案。我脑中有太多的疑惑,它令我一直不得安宁。”

        “但是,事情在欧洲发生,为什么回香港?”莲表姨问。“这是很无稽的。”

        “我也不明白,但我知道是香港,我真的知道,”晓净把脸转向思哲。“而且

        ——我知道是你。”

        “我?!”

        “在美德家看到你,我吓了一跳,我是认识你的,真的,不过不记得在那儿,”晓净慢慢说:“我觉得我们曾经好熟,好熟,也

        ——很亲密,所以我一直跟着你。”

        “但——这不可能。”他摇头。

        如果这个故事其中包括了他,就太玄了。他不能相信。

        “世界上有什么事绝对不可能的呢?”晓净说:“我跟着你,越来越觉得亲切,你一定曾是我身边的某一个人,我一直跟到台北,甚至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那是因为

        ——你根本不想理我!”

        思哲无言。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难怪她当时做的任何事部反常。

        莲表姨也望着思哲,望着望着,她的眉头也皱起来。

        “最后终于还是让我弄清楚了,那脸孔

        ——真是你!”晓净透了口气,如释重负似的。

        “晓净——”他又吃了一惊,刚才她不是清醒得很吗?怎么又当他是那死去的未婚夫了?

        “我一定知道你也回香港,所以我回来找你,”晓净继续说:“也终于让我找到了!”

        “但是——但是

        ——”思哲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不管你承不承认,我认定了!”她坚定的说:

        “我知道还有美德,你不必告诉我,我完全知道,只是

        ——我找回你了,我就不放手。”

        “莲表姨——”思哲希望她说些话。

        事情怎能越弄越怪,越迷糊呢?

        莲表姨咬着唇半晌,突然站起来,转身就往楼上走。

        “你——”思哲更是一头雾水。

        这母女俩是怎么回事?一走了之就算了吗?

        “你想说什么?你要离开,是不是?”晓净又说:“我不会拦阻你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

        ——我一定会跟在你左右。”

        “晓净,难道你真以为我是他?我做过那些

        ——残酷的事?”他忍无可忍的说。

        “当然不是,你不会做那些残酷的事,”她说得好矛盾。“但是

        ——你是那张脸孔。”

        “这怎么说得通?!又是,又不是,”思哲叹口气。

        “我想帮你,事情反而越来越不对。”

        “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我说的是真话。”她说:“我肯定,你是那张脸孔。”

        莲表姨又从楼梯上下来,她手中有张照片。

        “你看,思哲。”她递给他。

        他接过来只看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

        天下的事就是那么玄,那么不可思议,他看见相片中是个酷肖自己的外国人.就是那个他?!

        他酷肖思哲。差别只是一个是欧洲人,一个是亚洲人,就连那神情

        ——都相似。

        “这——”思哲出了一身冷汗,再也讲不出什么话。

        所有的事

        ——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转头看晓净,她正微笑着回望他,完全不怀疑他为什么疑惑,为什么震惊,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你明白了吗?”莲表姨轻叹。

        “但是——”他该说什么呢?

        “没有人会勉强你做什么,你放心,”莲表姨轻声说:

        “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事不者是自然的?”

        思哲心中好乱、好乱,完全摸不到头绪。晓净看似清醒了,但是

        ——反而更迷糊。

        “顺其自然是最好的,”莲表姨又说,

        “我们和命运拗过一次,我们受了教训,现在只求一切顺其自然。”

        思哲站起来,望了莲表姨好久,然后慢慢转身。

        “我——走了。”他直往外走。

        他甚至不看晓净。

        后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怕有人会留住他,但没有,出了大门,他松了一口,有--重见天日之感。

        他已摆脱了晓净和所有的事吧?这一阵子,他自己仿佛也做了个噩梦,好在,梦是会醒的。

        他觉得累

        ——当然啦,昨夜到现在,他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现在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休息一下。

        往前又走几步

        ——却莫名的就停住了。

        也许轻松得过分,他

        ——竟若有所失。

        失去了什么?!

        下意识的口头望一望,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晓净。

        她换了一身白衣白裙,披了一件大大的白毛衣,在正午的阳光下

        ——幻成一团光彩似的。她似笑非笑,凝眸向他

        ——

        那一刹那,思哲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感觉是那样沉绵绵的,那样安适与满足

        ——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在若有所失中,再一次见到晓净。

        不自觉,他转身朝她奔去。奔到她面前,看见她恬适的微笑

        ——她竟也情适!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说,有一丝顽皮。

        “为什么?”他凝望她。

        “因为我在这儿。”她扬一扬头。

        因为我在这儿!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突然之间。思哲觉得晓净已是他好熟、好熟的朋友,就象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般亲切。

        又好象晓净理所当然的该在他身边的,他们站在一起,那感觉是前所未有的美好,仿佛

        ——仿佛——他们共同经历了一次劫难,失散了又重逢。

        这感觉是这样的古怪,却真实而美好。

        “是!”他毫不犹豫的点下头。

        这一点头,那若有所失的感觉消失了,他满足而快乐。

        “我们——去哪里了”她问。“我已作好准备!”

        “去——”他指指前面。

        前面是看不尽的路,是,他们只是往前走。无论背后有着什么,前面总是光明,总是希望,他们只往前走。

        “去那儿!”

        她挽着他的手,他们齐步向前。

        寻,寻什么呢?

        怀着一腔希望而来,寻到了什么?或者

        ——他们互相寻到了对方?

        千万里外的众里寻他!

        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前面总是希望!

        (完)</p>

        <b>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狠男人网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狠男人小说网(www.41nr.com)

    相关书籍推荐
    别人都在看什么......
    申明:,小说《寻》文字、目录、评论均由网友发表上传并维护或来自搜索引擎结果,属个人行为,与本站立场无关。
    寻 寻 (九) Copyright 41男人小说 All Rights Reserved.41男人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