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宝贝
信
每天下午四点钟,绵绵便开始等她的信。
她总是不装出等的样子,若无其事的坐在客厅里,看着钟--她不是看,她只是斜眼地瞄着。家住四楼,信箱在褛下,她不能跑下去开信箱:太明显了,只好等她父亲下班,把信跟晚报带上来。
父亲到家总是五点半。父亲是好父亲,绵绵廿岁了,觉得他父亲除了必要的应酬,从来未曾迟回家,到家门永远是五点半,多少年了,小时候她总是等父亲回来,听着他的锁匙叮叮声,总有点好东西,吃的、玩的、看的,有时候是几颗糠炒栗子,有时候一本儿童乐园,也有洋娃娃。绵绵爱她的父亲。
然而此刻她在等的是信。
她两个姊姊都先后下班回来了。
见到了绵绵坐着,便问:“怎么一个人,也不亮灯?妈妈呢?今天好不好?”
绵绵咳嗽了两声,“妈妈到张伯母处去了,学绒线新花样。今天医生说,只看三四回便见效了。”
她二姊说:“可不是,三四回就好了。”心里却想:都是江湖郎中,每个人都说看三四回就好,加在一起恐怕也看了半年的病了。
人姊重重问:“说是什么病没有?”
“说是骨头里湿气重,得针灸一下。”绵绵说。
二姊叠叠笑,“推说这话,谁见了鬼!明明是脊椎发炎,是上一个医生说的。”
“但这个是中医。”重重说:“中医说不定有一套。”
叠叠说:“中医是巫医。”
绵绵不出声。半午前她也还是白白胖胖的,就像她两个姊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就等着跟伟一起出国。伟是她中学六年的同学,如今又一起出去念大学,绵绵自觉是幸福的,并且家里也赞成,根本默许了。
就在买寒衣的当儿,绵绵得了这个病。她的腿开始麻痹,
─交摔倒在客厅里,打碎了─只茶杯。
绵绵当时脸上就变了色,以为是不兆之豫。众人只当她拌倒了,或是走累了,然而那麻痹时好时发,
─直不褪,有时候连走路都不成。
两个月下来,她父母决定留住她,把病看好再说。
于是伟先走了。
她不想伟挂念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伟也答应该等她,离开学还不急,如今医学这么昌明,有什么医不好的,顶多是几个月的事情,迟一个学期也无所谓。
绵绵也这么想。只是谁都觉得有点扫兴,明明白白的两张飞机票,退了一张。
就这么过了半年。绵绵的两条腿彷佛跟她开玩笑,每一个医生有不同说法,x光片照不出什么道理来,全身检查过了,也没有毛病。
但是最坏的时候,她得坐轮椅,那是一个半月之前,半夜里她二姊叠叠听见她尖叫,大家起来冲进她房间里,发觉她穿着睡衣,滚在地下,用一只矮凳乱敲双腿,足踝被她自己打得血肉模糊。
叠叠差点没昏过去,重重抢过去夺下凳子,扶起了她,她父亲叫了医生,母亲在一旁流着眼泪,整个人抖得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
绵绵只瞪大了眼睛说:“不中用了,我想上厕所,两条腿不听使,动不了,妈,我没用了,妈!”她尖叫起来。
医生来了,给了镇静剂,敷了药,间了几句。
这个医生想了很久,说:“恐怕是脊椎神经出了毛病吧。”他写下了几个著名医生的名字,推荐给绵绵,然后又说:“也不必这样,很多人双腿不能走路,也一样振作,残而不废,才是更要紧的。”
医生这番安慰的话,听在绵绵的耳中,却如万箭攒心。
第二天早上,她的腿又有点知觉了,只觉得被她自己打伤的地方,痛得离奇,绵绵反而觉得高兴,在房里像挣扎似的兜了一圈,喘着气坐下来,只觉腰、背之间酸得很。专科医生来了,把她放在轮椅里,与她父母商量了半天。
医生说开刀看看,也许有结果。
绵绵的母亲苍白着脸跳起来:“看看!我女儿是你们做实验的白老鼠?动这种大手术街,躺在床上一年半载,她年纪轻轻的,吃得消?你们做医生的,说个准,开刀无所谓,什么叫”看看”!”
医生给轰走了,另换一个,绵绵还是坐在轮椅里。
她也懒得问是什么病了,反正谁也看不出来。只是从那夜开始,双腿并没有再完全失去知觉,不过走路是不能像平常人那么流利了,并且容易累,绵绵渐渐爱往床上躺,要不就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她父亲有一份好职业,重重与叠叠又都赚钱,养她这么个病人,谁也不嫌,只是暗中可怜她。
绵绵不知道从几时开始,已经放弃了出国的念头,有时候太阳好,她坐在露台里,便呆呆的想以前与伟在校园里奔走嬉戏的情形。如今
─幌半年,伟的信里充满了新鲜的事物,她却困死在这里。
她渴望看伟的信。
头─个月,伟天天
─封信。
第二个月,隔三两天一封。
如今一星期─封,有时候两封,功课吃重,他说。
但是上个星期,一封也没有。
父亲下了班上来,手里往往只有一份晚报,他也仿佛有点歉意,把报纸在茶几上一搁。
绵绵几乎不相信没有信,但是茶几上的确只有一份报纸,没有其他的东西。她看了半晌,才转身慢慢走回房去,关上门,一天的希望熄了。
整天整夜的在家里,她也不换衣服,披着长睡袍,渐渐地瘦了下来。现在她只希望伟可以回来看她一下,她写了一封信,把这个意思暗示了一下。
但是没有回音。
为什么呢?
绵绵握着她自己的手。
重重走过来,把她的腿搁在桌几上,替她按摩着。
“看这个疤,将来病好了,这几个疤可是你白己作残的,怪不得别人。”重重说。
绵绵垂下了眼,“不会好了,反正也没完全残废,照我说,实不必看什么医生,省一点钱。”
叠叠倒过来─杯茶,递给她,“既然你知道没残废,又何苦说这种话来伤我们的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们听了这种话不要紧,爸妈怎么经得起?你总得给他们一点面子,好好的吃药看医生,务必痊愈了为止,你那边的学位,校方也留着,随时可以去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说成这样了?”
绵绵淌下了眼泪,仿佛又觉得有希望的样子,然而半年下来,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另外一番安慰的话。
父亲回来了,一进门就说:“绵绵的信!”
绵绵连忙低头擦了擦眼泪,再抬起头来。
重重已经取过了信,交在她手上,识趣地走开了。
她们也不是不知道伟的信越来越稀,只苦没有办法。重重私下也去信求伟多来信,只说病人需要精神上的鼓励,但是写不写还是在伟本身,重重不便多逼他。
她们也不能伪造这种信。
叠叠偷偷的说:“小妹好像是靠信过日子似的,信来了,她的精神又吊吊,也能说多几句话,吃饭也吃得多点。”
重重不出声。
这边绵绵慢慢的拆开了信,先把信封看了又看,又留意邮票上盖的印子:上午八点钟。想必是上学出门时寄的。清早,那边又这么冷。
信倒是厚厚的一封,抽出来不过是一张卡片,没有字,上面写“绵绵”,下角签
─个“伟”字。卡片上印着两行句子:“想念你,随时都想念你。”
绵绵原是等信,不过等来了一张卡片,也好吧,她支撑着走回房间,珍惜的把它放在抽屉里。过了一会儿,她又把它取出来,在书桌上搁着。
她母亲回来了,拿着浅蓝的绒铺说:“你瞧这个花样可好?打算给你打一件背心。
”
绵绵把绒铺接过来,看了一会儿,微笑说:“打给大姊吧,我不上街,用不着。
”
她母亲看到了桌子上的卡片说:“这是伟寄来的吗?很好看
……”她笑笑,“出来吃饭吧。”
绵绵自觉有点面子,至少她没有给遗忘,除了家人以外,也有其他的人关心她。绵绵长得好看,以前是个极其活泼好动的女孩子,甚至有点骄傲,但是此刻困在一间屋子里久了,生活圈子越来越窄,思前想后,绵绵发觉了她的卑微、倒霉、痛苦,她静默下来了。
是的,全家人都知道只有收到伟的信,绵绵才能振作一下子,这种振作通常只能逗留三五天,然后她便没气了,要等下一封信来为止。可恨伟的信又越来越少
──也难怪他,外面的花花世界;功课,交际,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白由,怎么叫他还有空天天写信给一个病人?人在外边是成熟得快的,绵绵此刻不过算是他“儿时
”的女朋友了,他记得她,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好人。
重重叠叠都是在外边经历过的,当然知道其中道理。
临睡之前,叠叠嗫咕说:“那小子,一定是跟金头发女人玩昏了头。
”
重重只叹─口气。
叠叠说:“一辈子等信不是办法,给小妹在这里介绍一个男朋友,分一分心,也是好的。
”
重重反问:“哪儿去找这么一个体贴的人?要是从前,凭绵绵
─笑,─两打也有,现在她可是个病人,脸黄肌瘦,举步艰难,哪里还有以前小妹的样子?
”
“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腿!”叠叠烦躁的说。
“
谁知道?”重重垂着头。
“
要不真开刀算了,这样拖下去,拖坏了她。”
“
无端端的开脊椎,妈妈不应允。”
“
她不能好好的走路,腰和背都惨痛,怎么能说是‘无端端’?妈妈自说自话。
”
“
你跟妈说去。”重重说。
“
我会说的,我不赞成看中医拖着,索性把小妹再送进医院去看一看,快刀斩乱麻!
”叠叠提高了声音。
“
嘘!”重重把她压了下去。
绵绵仍旧没有起色,她更懒走了,每天喝三次中药,把一件睡袍上滴得都是药渍。过药的杏脯、蜜枣,她都收在床边,慢慢的含在嘴里
──她名正言顺的做了病人,默默的,毫无抗议的换了性格,转了脾气。
她生日在正月。
她想伟或者会打─个长途电话来,她从早等到夜,猛然想起那边的时间与这里要差八小时,也许伟会在半夜打来也说不定,还是有希望。
晚上待众人睡了,她偷偷的起床,裹了厚衣服,在黑暗的客厅里等,又拿起电话筒,看有没有搁好,免得打不进来,但是到天亮,电话铃声未曾响过一下。
她麻木的、蹒跚的拖回床去,流了一枕头的眼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全身全心全意寄托在伟的身上。恐怕是因为病的缘故吧?
伟忘了她的生日。
绵绵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伟迟早会整个人把她忘掉的。
于是她不提他的名字了。
她不提,全家人也就都不提。
但她还是等伟的信,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等伟的信。
伟的信变成十天一封,半月─封不定,随他的喜欢。
绵绵的父亲很生气:“没想到我们把这个孩子看错了,早知好过迟知,若果绵绵真的嫁了他,说得不好听,岂非给他气死?
”
做母亲的本来不想提了,现在再也忍小住了:“还有更气人的呢,林家本来把我们当亲家一样,绵绵一下子病了,也没来过三两次,前天我抽个空打电话去,也不过是说怎么伟的信越来越少了?他们推说功课忙也不就完了?你知道
那林太太怎么答?她说:“呀唷,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王太太!”我的火气就大了起来,啪的挂了电话。他家那小子打绵绵十五岁起就天天替她挽书包上学,难道是咱们姓王的勉强过他?没良心。
”
绵绵的父亲顿时气昏了头,“好,我女儿今天残废了,养她一辈子我也养得起,你说你是不是犯贱?送上门去讨没趣,唉!
”
王
太太哭了,也不知道是为绵绵哭,还是为受了气。
绵绵躺在床上,她自己的房间。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黑暗中也看不到什么。她喝了一点酒,她父亲在她房中搁着一瓶上好的拔兰地,着她每天上床前喝一点,活活筋络,今天她喝多了一点。
又是半个月不见信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的─个学期巳将近完了,她仍然躺在床上
──恐怕要躺一辈子?
上一封回信,伟说他不打算在暑假回家了,他要到欧洲去观光旅行。
绵绵想到本来可以跟他同去,不禁泪如雨下。
在这一段日子里,她总是怨自己,恨自己,从没有怪过伟一丝一毫,她没想到如果伟真是爱她,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她。但是伟此刻的信只写到他的将来,他的前途,益发使绵绵绝望。
她更消瘦了,家人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看到的只是茶几上孤单的晚报,没有信。
仍然是没有信。
她的意志力完全消失了。
以前她还问一句:“妈,我几时好呢?”现在她连这个问题也不提了。她自觉是不能好的了,也不会有人再要她。她一生一世,恐怕都得这么过。命运是这么奇怪,谁会想到她有这么样的终局呢?除非有奇迹出现吧。
于是她开始祷告,看圣经,有时侯也得一点安慰。
第二天早上,众人都起了床,她才刚刚睡着。
她母亲进去,看见她的脸歪在一边,手臂枕在脸下,也没盖上被子,就替她掖
─掖绒被,令她暖和一点,绵绵转了一个身,并没有醒来,也不知道做什么梦。她母亲见才新换上的枕头套子,又是一摊摊的渍子,不是眼泪便是药。她把暖炉拨高点,便掩上门出客厅。
这边佣人布下了早餐,一家人便坐下来吃,没人说话,就是听到调羹筷子的相撞声。
隔了很久,重重说:“妈妈,叠叠说还是把小妹送到医院去的好,开刀也只能开刀。
”
“
不是去过了吗?”
“
再换一家医院,不止半年了,妈,医学是日新月异的。
”叠叠再三的央求,“妈,这样拖下去,不说小妹,我们也都受不了。”
王太太想了半天,才低下头说:“好吧。”
于是绵绵又得去医院了。
众人没想到她会不想去。她疲乏的笑着,“妈妈,”她说:“我不想再去了,刚出来没多久,光是抽血打针,吃了多少苦,如今我并不觉得怎么,就让我在家搁一会儿,说不定就好了,别再叫我去那种地方。
”
王
太太根本不想绵绵再去医院,心就有点摇动。
到底还是叠叠,就托了熟人,把医院里的专科主任医生请来了。那个医生年轻,听见有这么一个症,又对上了他的专长,于是便特地上门来。
绵绵眼圈黑黑的,才喝完了一豌牛肉汤,还在看小说,听见又有医生来了,也不大在意,就让他看
─下。
王太太侍候在旁,小心翼翼的问:“林医生,你瞧──”
“
伯母,叫我家明好了,”医生微笑,“我与叠叠他们都是朋友呢。
”
“
啊。”
王太太放下了一半心。
绵绵只拿眼睛看着天花板,这大半年来,她变成了最驯服的病人,医生说怎么,她就是怎么。从不反抗,很认了命的样子,对于她自己的病,也不太关心。
林医生察看她的腿、背、腰,轻轻敲着。
他说:“房内的空气与光线都不太好。”
王太太护着女儿:“病人怕冷。”
“
开一只气窗,没关系。”他主动的拉开一点窗帘,开了气窗,又微微拉拢了窗帘。“这样可好点?
”他柔声的问。
绵绵觉得这个医生的态度与众不同,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眼看见他身上穿的格子衬衫,就怔住了。伟临走的那一天,不也穿这样的一件衬衫嘛?她闭上了眼睛。
林医生用眼光示意
王太太跟出去。
他很沉着的道:“我不会说‘开刀看看’,伯母,我认为开刀是必要的。她脊椎骨有
─节出了毛病,歪曲的压在脊椎神经上,影响了双腿,如果不动手术,一停了吃药打针,终归要完全永久性麻痹的。这节骨头越早处理越好,也许小时候就出了毛病,只是没有发觉,拖下去对病人心理也有不良影响,不必说其他的了。
”
王
太太很难听得到这么体贴的话,出自一个医生口,登时就流泪了。
林医生说:“我去找一个空房,你替她预备一点东西罢,我们越快进行越好,
”他看了王太太一眼,“已经拖得太久了。”
“
是。”这一次
王太太再也没有异见了。
“
手术很大,危险成分是一定有的,伯母,感冒对医生来说,也是严重的毛病,但是她绝不是第一个做这种手术的病人,你可以放心。
”
他礼貌的告辞了。
最兴奋的是叠叠,她一味鼓励绵绵作最后的尝试。”林医生说:“这种病最普通了,通常只要做物理治疗,小妹比较严重,所以要动手术,其实也没什么。
”
绵绵只是听着。她想,如果有什么不妥,也不比现在更坏,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原来这个病还有这么
─个名堂,说穿了倒也很稀疏平常,一点也不觉得大惊小怪。
上麻药的早上,针已经打了下去了,绵绵犹自震声问:“妈:有信嘛?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问有没有信。
平常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她是在等信,但是她不开口,人家也都不提,这一下子她说了出来,王太太见女儿痴心到这种地步,人家的儿子却连她的死活都不顾,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叠叠连忙把她拉开了。
绵绵渐渐失去知觉,迷糊间她只看一件格子衬衫,她尽了最后的力抓住了那件衬衫,她觉得有一只温暖而强壮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里在想:伟,虽然迟了那么些日子,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还是可以见面的。
她终于失去了知觉。
在手术间里三小时。
─
家人在手术室外等。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正如林医生林家明所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取去了那节脊椎骨,补上
─段不谽钢,把伤口缝合了,包好,把绵绵自手术室里推了出去。她必须躺着,几时可以做─下运动,由医生指示,这一次起床,她就跟好人一样了
──但也像─切健康的人一样,她必须当心身体。
叠叠最神气:“是不是?是不是?我早说了,妈妈把人家医剩赶了出去!
”
王太太难为情的说:“先头那个医生,简直像开咱们玩笑,早碰到林医生,就是绵绵的福气了。”
“
叫我家明好了,伯母。”林医生微笑说。
绵绵听到了好消息,很是高兴,麻药后的呕吐难受,也不放在心里,在那
─段时间内,她只想到了自己的幸福,忘了信,伟的信。
她依然躺在医院里。
王太太在家,问叠叠,“那林医生,真是年轻有为,是你的‘朋友’?
”
叠叠红了脸,“不,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人很好。
”
王
太太笑了,这是大半年来,她第─次笑,真正的笑。绵绵是去年九月初发的病,如今已经过了年,天都快和暖了,几乎春天啦,才略略有点起色,现在恐怕养养就好了,怎叫她不开心?
王太太去开信箱,里头掉出来一封信,厚厚的,熟悉的字迹。是绵绵一直在等的信,重重看到了说:“快给小妹拿去,让她喜上加喜!
”叠叠一向有主张,她白了重重一眼,“什么喜,这种鬼信,不来好过来,他若不是良心发现了,也不会来信,照我看,扔了算数,免得招小妹烦恼,如今小妹养养就好了,还愁什么?患难见真情,这小子不是人,我多少次去信去求他多写点,他还是冷冷淡淡的,他家里也没人味,什么‘感情不能勉强’,滚他的蛋,等小妹病好了,照样出去,与他同
─间学校,不过是迟了─个学期,叫他看着!”
重重不响。
母女三人都觉得这种信是多余的了。
王太太说:“照说我不应该拆──”她还是把信拆了开来。
信封里有好几张彩色照片,都是在欧洲各地名胜拍的,彩色缤纷,有两张伟还挤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信里一直说怎么好玩,怎么过瘾,一点也没有想到,这种过分夸张的形容,对病人来说,是一种剌激。
重重说:“幸亏没给小妹送去。”
“
可不是,以后再有这种信来,也别让小妹知道。”
─
家都商量好了。叠叠─把将伟与长发女郎的照片撕得粉碎,
─边喃喃的骂,骂得也真好:“前辈子没出过门,骨头就轻成这个样子,改明儿小妹好了,什么地方不去得?什么照片拍不得?谁还这么小家子气的,走一趟码头招一次宝,也不怕人恶心。
”
叠叠一边骂,小妹的病也就差不多好了。
绵绵在医院里廿日,由林医生照顾着,每天来看她三次,手术费是贵,躺着比以前更不便,但到底她的腿是不成问题了,她刚满廿岁,恢复得快,年纪轻毕竟是值钱的,她父母只觉得绵绵的面色一天好似一天。
王先生说:“这位林医生对咱们这么好,可得送─样什么礼才行
……”
王太太说:“是啊……”也是笑吟吟的。
他们送了─件西装料,一件大衣料。
绵绵开始对这个医生有点怕难为情,不好意思脱衣穿衣的,只是偶尔他们也聊天。
“
学位还留着,”她告诉林家明,“我真想飞了去。
”
林家明耐心的听着她。
“
这一下子病下来,病得什么志气都没有了。你别笑我,开刀之前,活
─天腻一天,真想死,太惭愧了,年纪轻轻的,这么容易便放弃了。”
林家明总是同情的听着,除了同情之外,他的脸上还有
─点其他的表情,只是他稳重,喜怒哀乐不容易看得出来。
不过总而言之,绵绵在复原中。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好得这么快,林家明变成了她的私人看护,天天下了班,到了时候,总来看她,重重叠叠老是忍不住的抿嘴笑,再是一个木头人,也瞧得出几分瞄头,知道林家明对这个病人不止是病人看待。
王太太说:“年纪上是差一点。”
“
差什么?”王先生瞪她一眼,“我还不是比你大十年。
”
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了。
绵绵的脸红润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等信了。
信也没有来。
只是绵绵现在不需要它们了,也没有刻意的等。
林家明是一个好伴,他学问好,人稳重,懂得多,相貌也端正,说起他,绵绵就笑,“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有时侯他身上有一股酒精味,闻了就叫人怕,使人想起病的痛苦。
”除此之外,仿佛一些缺点也没有。
王家整家人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缺点。再隔三个月,绵绵的病在他细心照顾下完全痊愈,又隔三个月,他向王先生太太提出求婚。
重重与叠叠都说:“小妹比我们走先一步。”
绵绵也不想出国了,王先生夫妇也不放心她出去,嫁了人也好,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林家明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两个人认识也快半年了,他家世清白,又与叠叠熟,不成问题。
绵绵喜气洋洋的说:“想到去年今天,唉,人生的变化真正是大。
”去午今天,她正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等信,信是她唯─的希望。
她也罕纳起来,“伟总有三四个月没来信了吧?”
实际上不止了。不过现在她有了她的快活,竟不觉得时间过去。就在她与林家明出门度蜜月的时候,王家又收到了这样的一封信,里面还是千遍一律的问候,很慷慨大方的祝绵绵早口恢复健康。
叠叠笑说:“靠他这些信,小妹就活下去了?才笑话呢。这个人把自己看成什么了?
”
王太太把信扔到字纸篓里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为了这些信,也叫咱们看清楚一个人
……小妹现时该在哪里了?瑞士?”她问。
家人都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王绵绵这么幸运,但说
─个幸运的故事,有什么不好呢?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天美的爱
天美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在去年之前,天美得每个大人钟爱,每个平辈的羡慕。她是独生女儿,从小得到莫大的宠护,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歌唱家,天美遗传了最好的因子,相貌漂亮,身裁好,人聪明,好学不倦,礼貌懂事,中学毕业后考到伦敦大学,顺利升学,念文科。
天美的母亲是我表姨,因为双方家境“悬殊”,我们很少来往,但天美很喜欢我,并不介意我是个穷写稿的,她与我很谈得来,我们来往颇为密切。
在伦敦大学第三年,她订婚了,对象是一个比她大六年的中国男孩子,皇家理工学院博土,叫添,父母特地去一次伦敦,拿回来很多照片,添长得一表人材,脸上书卷气很重,气质非常好。
当时我说:“这也好,看到天美,知道人还有活下去的价值,至少她是心想事成的。”
暑假的时候,他们回来度假。
天美是个在玫瑰园中长大的孩子,添也是,他父亲在印尼有大量的事业,而他本身在物理一科有很好的成绩,华人学生会一提起添,都翘起大拇指说了不起。他只有廿七岁。
我记得天美的妈笑得嘴也合不拢。
日子过去了。
政党天美将毕业要结婚的时候,消息传来,添在车祸中丧生。当时他开车到多佛预备乘气垫船到法国的宾隆,有点疲倦,把车子交给一个朋友驾驶,那朋友个不小心,把车子迎面向一辆大货车撞过去,两个人当场身亡。
听到这种消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天美被她母亲叫了回来。
她来看我。
她看上去到不是十分伤心,有点心不在焉,穿着黑长裤,白色丝衬衫,很素,也没有化妆,长发梳一条粗辫子,她还很年轻,还很美。
我记得我说:“太不幸了。”我真觉得不幸。
她点点头,“是的。”她说:“真是不幸。”
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问:”你还打算回去念书吗?”
“
是的,我
─
定要毕业,添说功课很重要,而且我们两个人除了读书之外,什么也不懂。
”
“
我不希望你完全忘记他,但最低限度你应该从头开始。
”
她笑一笑,“真滑稽,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我看着她,“不要令你父母担心。”
她不答。过了
─
阵她问我:“表姊,你怎么没有结婚?
”
“
没有见到适合的人。”我说。
“
男朋友呢?”
“
犯不着,如果我本人认为一大堆男朋友会增加我的快乐,我会得那么做,但是现在我情愿一个人守在屋子里,我觉得比较平静。
”
“
表姊,你几岁?”
“
三十一。”
“
你生命中其余的日子,都打算这么过?
”
“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
“
你相信命运?”
“
是的,”我微笑,“我不打算违反天意,你知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如果注定的对象该出现的时候,他会前来敲门的,不用我出去到处找。
”
“
你快乐吗?”
“
当然不。”我还在微笑,“天美,我们不是为快乐而生下来的。
”
她不响,然后告辞了。
她母亲打电话来:问:“天美说些什么?”
“
没有什么,她情绪倒蛮平稳的。
”
她妈妈说:“就是太平稳了,她要是日日夜夜的哭,过一阵反而会好的。”
“
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
“
她好像很怀疑,不相信添的生命已经终止,
”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真的担心,下星期她又要回去开课,希望她快点恢复正常,再认识一个男朋友,生活会正常起来。
”
“
是的。”我说。
世上真不允许有十全十美的事。
天美回英国之后一个月,便完全失去了音讯。没有信,学校找不到人,原来住的地方搬了家。她母亲急得快发疯了,打算去英国找她,但是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到陌生的国度去寻人?天美的父亲为了医务,不可能离开一大段时间。
我说:“或者她心情不好,断无理由不与你们接触,天美不是那样的孩子。”
做母亲的哭:“你替我们去找一找她,好不好?旅费全包在我们身上,每天与我通一次电话。”
我只好答应下来。
飞机升上天空,我有点担心。天美到底怎么了?她不是那种胡里胡涂的女孩子,添的死亡对她的刺激
─
定很大,但这是可以克服的,她这么年轻,只要年轻,没有什么事不能从头开始。
体面的家世,良好的教育……我相信她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飞机到伦敦的时候,我反而镇静下来。
找到旅馆,我住下来,马上打一个电话回香港给天美的父母。
然后我并没有休息,叫车到伦敦大学注册部,查天美的动向。大学里的人说:“她退了学。”
我一震,心里开始冷却。
我说:“她是高材生,你们不可能随随便使让她退学。”
“
不,”他们说:“我们劝她与系主任商量,再与校长谈话,但是她直到今天没有回校,我们发出很多信,她不予受理,我们只好列她退学。
”
“
她已经失踪了。”我说:“我现在得去报警,你们要对学生负责。
”
“
但她是拿英国护照的,并且已经成年,我们很抱歉这种事会发生。
”
我离开大学,乘车到她的旧居,房东开门让我进去。她付了三个月的租,租期还没有满。
房东说:“送牛奶的人抗议,我才知道她已经搬走了。”
“
搬到什么地方?”
“
不知道。”她摇摇头,“她一向把房租付银行的,从来不拖下欠,斯文的女孩子。
”
我在屋子到处看了看。她彷佛是在匆忙间离开的,衣服全在,毛巾、牙刷动也没动,我翻遍抽屉,连护照驾驶执照都没带走。我凉到脖子后面。
我报警。
探长详细地录了口供,我把天美的照片给他们。
夜里我与香港通电话,电话里尽是哭声。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登寻人广告,全国大大小小的廿余张报纸登遍,连登一个星期。
警方传来天美的同学,同学们都很合作。
甲说:“她的未婚夫汽车失事之后,我们很少看见她,她回香港的家,不是吗?”
乙说:“她为了这件事一定很伤心,但我们觉得她是个理智的好女孩子,我们不担心,或者她到湖区去散散心,她很喜欢湖区。
”
丙:“我看是巴黎。”
丁:“她不会厌世,她太理智太聪明。”
我一人到海德公园坐了整个下午。
天美好像真的失踪了。
我天天在旅馆中看报纸,每夜与香港报告行踪。
我想到在英国求学时的快乐与痛苦。如何独自挣扎,如何的孤独,如何在这几年中发觉只有自己的双手才是可靠的,除了文凭外,我学会了一样事实:就算地球遭到酷劫,死剩我一个人,我还是要活下去的,生下来是孤寂,活着也是孤寂,如果能够习惯,未尝不是心平气和的。
走过公园,我告诉自己:万一找到天美,也下会强逼她回香港
──
只要她开心,她有她的自由。但是她在哪里?
我在伦敦住了三个星期,天天下午到凯盛顿警署去报到。我什么也不说,端张椅子坐在他们面前。
终于有一天,消息来了。
探长说:“你知道威尔斯?”
“
知道。”
“
你的表妹在那里。”
“
威尔斯哪里?”我问。
“
她与吉甫赛人在一起,有游客被偷窃了行李,查到那里,看到一个东方女郎,她的照片已被发到各处警署,证实是天美,她被扣在警署,你有廿四小时可以赶到威尔斯去,可以吗?
”
“
我马上去。”
“
你开车还是乘火车?”
“
火车。”
“
好的,我叫他们派两个警察去接你。
”
“
谢谢你。”我说。
火车到站之后,警察找到了我。
他们问:”你是英籍?”
“
不,”我说:“我不是,但是我表妹是英国人,我带了她的证件来。
”我交上去。
警察们接过证件翻阅,看到了入学证。“伦敦大学?”他们看着我。
“
是的。”我说。
他们开车,接我到警局。他们在苦风凄雨中开了十分钟的车,地方接近高地荒漠,风很大,呜呜作响,小镇上大部分商店已关门,我如在梦中
─
般,跟他们下车,寒风吹来,我赶紧拉拉衣襟。
警察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跟他们进去,一大堆男女坐在地上,静默抗议似的,一大群吉甫赛人,带老拉小,还有几个嬉皮士。
“
我的表妹在什么地方?”我问。
“
坐近墙壁的那个不是吗?
”
那个女孩子转过头来,我看看她,不相信眼睛。
“
天美。”我被吓呆了。
的确是她,长发垂在肩上背上,大毛衣,长的呢裙子,都脏得有层污垢,靴子除在一角,脚上穿着羊毛袜,已经穿了孔。她看上去像个叫化子。
她微笑:“表姊。”
“
天美。”
她伸出手,手也黑的,肩上搭着一条抹布似的披肩。
我握住她的手,“天美!看你!快长虫了,跟我回去吧。”死拉着她不肯放。
她问:“回去?去哪里?”
“
回家。”我说:“来,马上跟我走。
”
“
家?”她微笑,“我们几时有家?我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表姊,你太傻了
──
”
我看着她,糊涂起来,警察在一边看着不出声。
“
没事没事,”天美反而哄我,“不要怕。
”
我拿出手帕抹汗,“天美,你快跟我走,这种地方不可多留,书不读也罢,你妈想你可快想疯了。”
她不出声,看着我。
“
天美,你怎么不答我?”
她问我,“你在叫我做这些事?为什么?”
“
为你好,你是个大学生,好出身的女孩子,你跟这些嬉皮士一起干什么?
”
天美又端详我很久,惊异的问:“表姊,你整个人变了,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的生命是我的,我会过我自己喜欢的日子,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教我。
”
“
你觉得你是对的?”我问:“你看你这样子,你失心疯了。你知道你妈在以泪洗脸吗?快随我去打电话给她。
”
她摇头,“我不会跟你走的。”
“
天美,你不是孩子了。”
“
是的,我知道我不是孩子。
”她还是极端的温和,“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我忍下怒气,“天美,添的死亡的确刺激了你,但这种不幸的事随时会发生,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何必这么自暴自弃?
”
“
表姊,我没有自暴自弃
──
”
“
还说没有?你看你,你还像天美吗?脏得出虫,你不怕?
”我问:“你不恶心?”
她笑了,像在笑一件很蠢的事。她低声地问:“我们稍迟难道不会出虫?添的身体早巳上下爬满了蛆,他朝你我也一样,照说我们都应该作呕。
”
我静默。
“
我们出去走走。”天美挽起我的手臂。
她推开门,我们走到小路上去,警察在后面跟着。风无穷无尽的吹上来,天美的衣服在拂动着,自有一股动人飘逸的味道。
我冲口问:“你难道很快乐?”
“
不,”她说:“我不快乐,我没期望过要快乐。
”
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
“
表姊,”她反问:“你快乐吗?
”
我一呆。
“
你也不快乐,是不是?但是你还不是沿着你的生活习惯活下去,你不敢有任何转变。你早己厌倦生活,但是无法克服,你不快乐,敢怒而不敢言,我也要问你:为什么?
”
我低下头,很心酸,我:“天美,因为我们长大了,一定要活下去。”
“
那是很坏的借口,为什么不说你没有勇气?
”她转头笑,“表姊,我很清楚你为人。你劝我回去,如果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幸福,我会得跟你回去,但是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更糟糕,是不是?
”
“
天美,我们总得循规道矩地活下去,不然的话,你的亲戚朋友会怎么想?
”
天美睁大了眼,“他们怎么想?我才不理他们想些什么狗屎!亲戚朋友,他们有什么用?你也是别人的亲戚朋友,你又有什么?你的亲戚朋友有事,你又能帮他们做什么?表姊,你的生命只是你的生命,与任何人无关。
”
“
不不不,天美。”
我深深的悲哀了。
天空飘下雪来,是鹅毛般的,我抬起头来,天空是深灰色。
我转头,“你母亲深爱你。”
“
对不起。我对她给予的生命,不甚满意呢。
”
“
她已经尽力而为了。”
“
我们能够做的太少。”
“
你不能怪她,她也不想添有这种意外
──
”
“
表姊,我们两个无法交通,我看不出有什么好说的。你可以坚持我受了添的刺激,但事实并不如此,因为添的死亡使我觉得生命是一个骗局,如果你喜欢在红尘中打滚,期望街角有
─
个白马王子出现,我不反对你继续疲倦地走完一条又一条街,但不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改变我生活的方式。
”
雪落在她毛茸茸的长发上。
“
我知道,”我说:“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太迟了,我的希望已经终止,我必须要这样活下去。如果我现在开始做吉甫赛人,没有人会原谅我。
”
天美说:“可怜的表姊,你为什么要人原谅你?”
“
的确是。”我失笑,“原谅我,天美,我真的不配与你说话。
”
“
表姊。”她再度挽起我的手臂,“别让好心的警察站得太久。
”
我随她走进警局。
警官把文件还给天美,“你可以走了。”
天美点点头。
“
请你打个电话给母亲。”我求她。
她微笑,“那会使你快乐吗?”
“
是的。”
“
好的。”
我紧紧的拉住她。我们到电讯局,我颤抖地与香港通话,天美很平静的接过话筒,与她母亲说了几句。
我再接过电话安慰了很久。
天美跟我乘车回伦敦。我们叫了部计程车。
在车内,天美与我说话:“生活好吗?”
“
还是那样。”
“
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天美说:“天天在那种无聊的地方出出入入,写着那种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故事,做着你自己都明白是无聊的职业,在那群可笑的人中生存下去,真是大智人勇,我不能够,这世界对我来说是太诙谐了。
”
我平静地看着她。
“
你并瞧不起这些人,是不是?表姊,但你必须与他们说话,与他们合作,每天你疲倦的回家,因为你又出卖了自己,你觉得肮脏,你是那么不快乐,所以渐渐养成了洁僻,不断的洗头发,刷地板,抹灰尘,但是你不能够再转变生活习惯,你真是老了。
”
我悲凉地微笑,看着车子外边。
我也曾年轻过,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得以为可以扭转命运。许久以前。
“
可怜的表姊。”她紧紧的靠着我。
“
你知道吗?天美,只有你知道我是可怜的。
”我说:“谢谢你。”
“
没关系。当我们长大,我们的偶像一个个消失,到最后我们连自己都看不起了。一切罪恶来自知识。
”她笑,“天啊。”
车子到了伦敦,车钱贵得离谱,足足走了一小时零四十五分钟。
我们走回旅馆,天美的裙子拖在地上,早巳变成半截地拖。但是她脸上那种畅意,又不是她的裙子可以解释。
旅馆门口躺着一个老人。
“
看,”天美笑说:“看,生命在这个叫化子体内,但是生命却离开了添,你认为如何?
”
我舒出一口气。
我说:“你可以洗澡,拿我的衣服与鞋子穿。”
“
谢谢。”
她进浴室,洗澡,洗头,然后换上了我的毛衣与裙子,羊毛袜,鞋子。
我叫来食物,她尽量的吃。
“
我们几时回香港?”我问。
她抬起头来,“表姊,我不准备回家。”
“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
爱克萨斯,如果你借钱给我,我可以去南斯拉夫,也许你没有注意到,吉甫赛人到处都有,我会参加他们。
”
“
天美。”
“
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人生大义,怎么样去掉孩子气的想法。
”她笑。
“
天美,等你父母亲死了,你爱怎么就怎么。
”
“
我不行,那时我已老了,走不动了。
”
“
我求求你,天美,他们爱你。
”
“
但是他们不能帮助我,我也不能帮助添。
”
我取出吹风,“让我吹干你的头发。”我开吹风机,梳她的头发,我说:“发尾开叉了,要修。
”
她不出声。
我说:“天美,表姊老了,惹得你不高兴。”
“
没有关系,刚出生的婴儿也是骷髅。
”
我说:“有一个叫贾宝玉的,他的想法与你有点一样。”
“
他在何处?”
“
做了和尚。”
“
剃了头?”
“
是,据说披着大红僧衣,向他父亲叩别。
”
“
呵,剃不剃头不要紧,并不重要。
”天美说。
“
既然如此,活在哪一个世界都不要紧,何必跟吉甫赛人跑?一切不过是形式而已,
”我大喝一声,“你又何尝又不是在逃避!”
她猛然转头。
“
勇敢是努力活下去的人,不是为风花雪月想个名堂失踪的人。我仍然觉得你幼稚,做和尚为何要在寺院里做,在红尘中得道也是可以的,只要功力足够,吃荤吃素一样的,生物都会死,天美,如果要这样演说下去,整个宇宙属于虚无,我们该集体跳崖自杀,难道终究我们不是死路一条?
”
她把头发编成辫子。
我说:“对于这种哲理游戏我感到非常的疲倦,我要休息了,我认为你应该觉得惭愧,叫我们这样满天下的找你。你生为人,有父有母,你死了他们也还是你的父母,谁叫你是人,不是金星怪物。
”
我换上睡衣,按熄灯,假装睡着。
我当然睡不着。
我以为天美会走的,但是她没有。
她在我身边躺下。
我想到渴望得到的爱,生活的不平稳,诸般的失意,太习惯了,根本就不必悲哀。
乏味的生活,不能交通的人们,吃饭的人根本无法清高,只是有些人纯真,有些人假装。
跟吉甫赛人去渡假也是好的,天美会得回来。
她会找到另一个年轻的博士,结婚生子。是的。然后又怎么呢,不外是白头偕老。
我睡着了。
醒来天美不在,她的脏衣服在一角,我把它们拣起扔到一个纸袋里,叫收拾房间的女侍去丢掉。
天美的父母富有,所以她可以去做吉甫赛,即使染了麻疯回来她还是他们的女儿。
如果我小时候去做吉甫赛,离开了工作回来会饿死。世上有:不少人为一碗饭烦恼,不是为爱情,天美活在奢侈的世界里,她不知道,是的是的,幼稚的人都觉得他们欠缺了解。
我把手袋大力掷向墙角,角子铜币全部滚出来。
推门进来的是天美。
“
天美。”我看着她。
她的头发剪短了,夹着两只发夹。
“
我去医生处检查,”她说:“医院报告明天可以出来,别担心,我不会有传染病。
”
“
我以为你跟吉甫赛人走了。
”
“
我不能,我欠父母,父母欠我。如果他们不是吉甫赛,我也不能做吉甫赛,人生在世,牵丝攀藤,死也不能自由。
”她笑了。
我也笑,“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发疯和尚。”我说:“我想那已是极限了,我们的思想还是自由的。
”
“
你知道那庄子?他说有这种一只脚的动物羡慕百足,百足羡慕飞鸟,飞鸟羡风,风羡思想。
”天美问:“你知道那故事?”
“
当然。”我笑:“这世界糟透,但是可以更糟,幸亏我们住的地方没有饥荒,没有战争。
”
她抬起头,“添永远不会回来了。”
“
是的,”我无奈地说。
她低下了头,仍然没有眼泪。
她与我回了香港。
她母亲抱住她痛哭。
天美很平静,她不停的微笑。
天美坐在家中,听父母的话。
这是她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她失踪几个月内做了些什么事,她不告诉人,也不告诉我。但我知道她与一班吉甫赛人混了良久。
吉南赛人在今日并不浪漫,他们偷窃,他们讨乞,天美并不能在那种地方寻到真理。
回香港后还在做我原来的职业,静默地,天天出入在谈不拢的人群中,有时梦见我的春天,有时没有梦。天美错了,我并没有希望白马王子会在街角出现,只希望没有意外,没有痛苦地活下去。
年终时天美的母亲送我一只金表做礼物,他们感激我。
天美变得很沉默。
有一日我们在搭渡轮过海,我问:“有没有男朋友?”
她问得很玄,“你看得见男人吗?”
“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
我看不见有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笑:“一百年前没有添,现在也没有添,什么地方来,什么地方去,自来无一物,自来没有添这个人,有什么好悲伤的?
”
我沉默。
“
你说得对,做和尚是太做作了,不过是一种姿势,表示他们与众不同,是后世人们发明的,觉悟实实在在是转念之间的事,百年之后,我有否与添白头偕老,有什么分别?
”她笑了。
这是天美的爱。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太太小姐
丹心拿起了外套皮包往外跑,她丈夫家杰诧异地放下报纸问:
”你去哪里?快吃饭了,你往哪儿跑?”
丹心没好气,“今天我不煮饭!
”
家杰陪笑说:“那么出去吃,一个人这么晚在外头走--
”
“
谁像你,天天上班下班,星期天睡到中午,到茶楼去吃茶算是大节日,陪父母搓麻将,要不回来看电视,天下会有你这种闷人!
”
家杰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是这些日子来他知道低声下气是不会错的。
“
我陪你去。
”
“
我不要你陪!
”丹心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厌恶地想:他娶一个老婆,不过是娶了一只牛,才廿五岁呢,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不晓得该怎么过,天天对着一大对家务,油盐柴米,要什么没什么,这样的日子再过三五年,势必老了。
在街上闯荡一阵子,什么也不高兴做,丹心看着橱窗日日新款的时装、化妆品、金表、珠宝,觉得她真与社会脱了节,社会是繁荣的,她还是美丽的,凭什么要在那种十二年分期付款的公寓房子里过一辈子?
她叫了一部车子,到她表姊那里去。
表姊夫是中学职员,好好先生,很温和的一个人,看见丹心来,留她吃饭。饭后丹心开始发牢骚。
表姊笑道:“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到底你们是两夫妻,旁人很难管你们的事,家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
我看见他就厌气。
”
“
你们可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
丹心说:“我现在不爱他了,我想离婚。
”
“
太儿戏了,离了婚怎样?
”
“
清静点,
”她说:“稍迟出来找工作做。”
“
现在家杰至少维持你的生活,你离婚后住在哪里?吃什么?你脾气那么大,不是受委曲的人,至少他迁就你。
”表姊说:“家杰是个老实人,你别多心了。”
“
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我。
”丹心气恼了。
“
丹心,做人便是这样子,香港好几百万人,谁不要工作?谁没有烦恼?家庭主妇的生活,本应如此,你以为还是少女时期呀?茶来伸手,饭来开口,周末有各式各样的约会?不行了,你要收拾情绪,做一个好太大,这个丈夫本来是你自己挑的。
”
“
我挑错了。
”
“
这比不得买罐头,一句错了再去换。
”
丹心唉声叹气。
“
丹心,不是我说你,你真有孩子气,说到孩子,你们结婚三年了,生个孩子也好,家杰多喜欢孩子。
”
“
他喜欢,叫他生!
”丹心赌气,“这人真讨厌,‘吃饭了!’‘生孩子了!’他要,他自己做,别把我当魔术师,一挥手杖,什么都变得出来。
”
“
这是闹情绪,
”表姊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有点尴尬,“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丹心似乎没注意到,她还是激烈的要离婚,说半晌,没人接腔,她知趣地告辞了。
表姊说:”星期六你到这里来吧,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一齐去喝下午茶。
”
丹心很感激,“我一定来。
”
她才走,表姊夫便问:“什么事?
”
“
十三点,
”表姊不悦:“要离婚,家杰有什么不好?她嫌他穷,可是有钱人在她十七八岁时也不会看中她,美是很美,但是她那种美只有龙虎武师才会欣赏,一点知识与学问都没有,她以为家杰配不起她,其实刚好一对,星期六我叫她来看看人家独生女子要吃什么苦,她就明白了。
”
表姐夫笑,“做有钱人家少奶奶,也是不容易的事。
”
表姊:“真是的,人家美琪法文与英文极流利,可是婆家那几个多嘴亲戚批评她是马赛口音,这种气谁受得了?
”
丹心倒不是嫌丈夫穷,她知道他穷,但是不知道他会那么没有情趣,捧着那只盛五斗米的饭碗,小心翼翼,彷佛乐趣无穷的样子,真令人生气,上司打电话,“是是是
”的应个不停,叫人生气,连喝瓶汽水也得精打细算,一年规定做两套西装,过年时买皮鞋,丹心恨他过这种日子都过得那么快乐。
跟了这么样的一个丈夫,荣华富贵永远是没希望了。
丹心很替自己惋惜,仿佛在她做小姐的时候,一切一切都可以随手取到似的,每次跟着家杰坐隧道巴士,她就满心不畅快,为他牺牲太多了,她想,以前她坐过各式各样不同的小跑车。
婚后她自暴自弃的胖了十来磅,肉全长在不该长的地方。星期六丹心换衣服的时侯发觉了。
她很懊恼,但还是出去做了头发,回家化好?才去赴约,很久没有这样隆重了,不知道表姊介绍什么朋友给她,希望是一个新的开始。
家里有点乱,她一向是个整洁的家庭主妇,大部分的时间很尽责,倒并不是她表姊所想的那样。
到了表姊家,她见到了那些人,才知道她是过时了,化妆太浓,色调全不对,发型太固定,衣服太生硬,全身没有一处地方对劲,丹心有点怯意。
表姊把她介绍过了,人家都有职业,有名堂,她没有。人家的皮包里有文件,有钢笔,她没有,她是个家庭主妇,没法子跟这些职业女性比较。
丹心手足无措的坐在一角,听别人讲劫机的过程,美国的现代诗,分析马场里众人投注的心理,港督在廉政署事件中的表现,她全搭不上。
她只得坐在一角喝咖啡,丹心甚至不喜欢喝咖啡,她在家只习惯喝阿华田。
一个廿七八岁的女郎走过来与她打招呼,她穿一件松身白衬衫,蓝色窄脚牛仔裤,短靴子,非常的潇洒活泼,适才表姐说她叫雷英,一家杂志社的编辑。
丹心对她有好感,便马上挤出一个笑容。
她很明快地问:“怎么样?瞧不惯我们这班疯子吧?
”
丹心说:“哪里,我……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我不懂这些,
”丹心忽然理直气壮了,“我没有学问。”
“
算了,
”雷英笑,“你叫这学问?无聊吧了。”
“
你太能干了,
”丹心说:“又这么客套,做编辑的生活,这很有意义吧?”
“
怎么会,
”雷英笑,“也不过是一份工作,收入不够的时候,可以多写点稿子帮补,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当家庭主妇才有意义呢,家里弄得干干净净,把丈夫子女服待得舒舒服服,唉
……”
丹心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做作,她愕然的问:“家庭主妇有什么好,烦都烦死了!
”
“
烦?我是最敬佩与羡慕家庭主妇的,一种肯定的有安全感的生活,高贵的,静默的,怎么会烦?
”雷英也同样的诧异。
“
唉,你没有做过家庭主妇--
”丹心笑了,“真是从何说起,做来做不完的工夫,吃力不讨好……”
“
噢,谈什么这么高兴?
”那个叫玫瑰的时装模特儿趋向前来。
丹心很久没吸引到注意,颇有点受宠若惊。
雷英说:“喏,玫瑰才乐呢,顶尖的模特儿,那一本杂志没她的照片?我们仰她的鼻息做人吧了?
”说完爽朗的笑起来。
“
见鬼!
”玫瑰娇嗔道:“别听她的。”
丹心细细打量玫瑰,真是人如其名,头发蓬蓬松松,如云如雾,松身的真丝袍子,金色软缎快靴,懒洋洋的一种娇媚,长长的睫毛闪来闪去,嘴唇朱红色,脸上的胭脂作茶色,活像刚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
她看了丹心一眼,笑道:“做一行怨一行,有几个人真是来看时装的?不过是看大腿看胸脯吧了。
”
丹心深觉罕纳,表姐倒是认识这么有趣的朋友。
雷英笑说:“那你想干哪一行?
”
“
真想嫁人,多好,好歹有个人照顾,单身女子在外,受人欺侮,阿狗阿猫都想来捞一把便宜,唉!真受不了。”
她坐了下来,亲热的问丹心,
”你结了婚吧,真好福气,最幸福的女人是由父母的手直接交到了丈夫的手,当中没有一点风险,唉。
”自头到脚的把丹心打量一遍,言下不胜羡慕。
丹心太诧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
你们误会了,我的丈夫是小职员,我们生活很清苦,我并不是少奶奶。
”
“
谁要做少奶奶?
”表姊含笑地走过来,“纨绔子弟,三妻五妾,又有什么快乐,喂,我们去吃茶了,去试试新的杏仁卷。
”
“
下星期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
”玫瑰问。
“
到丹心的家去吧,丹心,有没有空?
”
“
我怎么没有空?只是我的家
……大小了。”
“
笑话!你表姊的家又比你的家大多少?
”表姊说。
丹心只好答应下来,心中忐忑不安。
后来各人去吃下午茶,谈笑甚欢,各自付账,不拖不欠,不占人便宜。
丹心很是欢喜,问表姊,
“你是从什么地方认得这些人的?”
“
有些是同学,有些是朋友,都不记得是怎么认得的了。
”
“
她们有空吗?
”丹心问。
“
当然有空,她们也是人,她们的生活还没有你一半如意呢。
”
“
她们年青貌美,又是独身。
”
“
年青貌美就一定幸福了吗?
”表姊笑,“她们又不靠那个为生。”
“
是的。
”丹心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羡慕她。
她问玫瑰:“星期六,男朋友请到什么地方去玩?
”
“
男朋友?
”玫瑰苦笑,“我明天要表演时装,今天抽得半天空,已经很高兴了,傍晚还要去拍照呢。”
“
啊?
”丹心又是意外,“你不上夜总会这些地方吗?”
“
我不喜欢,
”她摇摇头,“我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去多了很烦的,我情愿在家看电视,那些男人疯疯癫癫,假酒意说些无礼的话,我觉得犯不着。
”
“
没有男友吗?
”丹心不置信的问。
“
以前有。
”玫瑰勉力笑一笑。
“
东山再起吧,
”雷英笑,“别苦口苦面的了,来,下星期把美琪也叫出来吧。”
“
我们分手吧,大家还有事呢。
”
那日回家,丹心的不耐烦心稍减,做了三菜一汤,把床单换了新货。
家杰回来,看见丹心不似前些日子那么浮躁,也很高兴,饭后他连忙洗了豌碟,问丹心明天星期日喜欢什么节目。
丹心说:“到爸妈家请弟妹们看一场电影。
”
家杰很意外,“怎么?你不想去夜总会看表演吗?
”
“
不想了,
”丹心是真的不想了,“省省也好,你该买新衬衫了。”
家杰喜得眉开眼笑,“是是。
”他搓着双手。
丹心觉得丈夫没有那么讨厌了。
以后的一个星期,丹心节食,她发现玫瑰的腰身只有那么一点点,她知道比不上,也不能完全放弃,她把化妆减淡,用透明的胭脂。在星期三下午,她去修了头发,她觉得整齐多了,做了主妇也不必蓬头垢面来表示劳苦功高的,她偷偷对镜子笑一笑。
家杰现在很乐意回家,不知是什么运道,丹心居然恢复言笑。
星期六,丹心新朋友们陆逐来到。雷英是个可人儿,一进门她便嚷:“喂,大家当心,主人是有洁癖的,好干净的小地方,家具全是白木,多难打理!
”
丹心尴尬地笑,“白木本来不登大雅之堂
──
”
“
当然,
”表姊抢着说:“住古堡不用白木家具,但是三房一厅,九百尺大的地方,用这些才是干净呢!”
“
可不是。
”
“
喂,有什么吃的?
”玫瑰老实不客气。
“
你的手怎么了?
”雷英问。
“
搬床时压的,痛死人!
”
“
怎么不找个男人帮忙?
”丹心代为心痛。
“
哦,我难道走到隔壁去敲门,‘借你的丈夫用一用,刘太太。’别人会打死我!
”玫瑰吐吐舌头。
丹心低下头,家杰做家事是不遗余力的。
她捧出了小蛋糕来招待客人。
“
雷英,你来看,
”玫瑰嚷,“自己做的,嗳,丹心什么时候教我们?”
有人按铃,表姊去开门,“咦,美琪来了。
”
丹心顺眼看去,那美琪穿得很素,浅灰色的杵皮衫裤,加
─
条枣红的丝巾,细眉画眼,好漂亮的一个人。
丹心忙过来招呼,美琪四周看了看,她笑道:“这不就是小说中的幸福家庭吗?就差没一个牙牙学语叫妈妈的婴儿而已,天下真有这么幸福的人,如今叫我亲眼看见了。
”
丹心问:“你结了婚吗”?
“
结了,现在要离婚。
”
“
为什么?
”丹心瞠目结舌,她忘记了先几天自己也在嚷离婚。
“
丈夫天天不回来,与一个台湾舞女同居,
”美琪笑了笑,“我刚找到一份工作,干脆离了婚倒好。”
“
有孩子吗?
”
“
两名,一男一女。
”
“
这么好的家庭,怎么舍得?
”丹心问。
“
很多人的想法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美琪声音里有很多的苦涩。
“
真的,
”表姊问:“孩子怎办?”
“
孩子?我很放心,我公婆不喜欢我,但是孩子到底是孩子,他们的处境是很安全的。
”
“
美琪,你太大方了。
”
“
不然怎么办?
”美琪说:“我不能跑去跟她吵吧?太离谱了,反正这些事情是注定的。”
玫瑰说:“看你这种情形,简直不敢结婚。
”
雷英说:“算了,做老姑婆算了。
”
“
那倒不一定,不必因噎废食,我相信丹心的丈夫便是个好人。
”美琪说:“我那丈夫自幼被他父母宠坏了,如今家道中落,他还在那里挥霍,是我的错,当初我贪慕虚荣,有极好的同学我没嫁,因为那同学环境不好,我不肯跟他去奋斗。
”
“
美琪,别诉苦了,来,高兴一下,吃块蛋糕如何?
”
丹心怜惜地看着美琪,忽然间觉得自己真是天下间最快乐的人。
这个时候门声响,家杰忽然下班回来了。
“
家杰。
”丹心很意外,以往星期六家杰老是开夜工,与平时一样的时间落班的。
丹心忙介绍说:“这是我丈夫,家杰。
”又把女孩子们介绍给他认识。
家杰没想到家中有这么多女客,手足无措,一直陪笑。
“
你怎么这么快下班了?
”丹心问。
“
我想今天是星期六,你在家或者会闷,我来陪你,不要那加班费了。
”
“
唉呀。
”雷英嚷,“不行不行,我真的要结婚了。”
玫瑰笑:”喂,你到底是结还是不结?
”
家杰笑。他下意识的拥一拥丹心的肩膊。他觉得很骄傲,丹心站在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当中,一点也不逊色。
“
大家坐,随便坐。
”
表姊使了一个眼色道:“我们不坐了,谢谢丹心的热心,我们走了。
”
丹心说:“别这样好不好?
”她笑。
“
走了,下星期再见。
”她果然率领各人走了。
“
表姊说话很有权威呢。
”家杰说。
“
她一向如此,你不知道吗?
”丹心笑。
“
仿佛是我赶走了她们。
”
“
本来我们还有节目的。
”丹心笑。
“
现在怎么样,
”家杰急问:“你不必为我取消节目呀。”
“
应该的。
”丹心收拾桌上的东西。
“
你认为是应该的?
”家杰帮她,“你难得出去一次。”
丹心看着她这个丈夫,是的,或者他貌不出众,人材平庸,但他尽了他的力来做好丈夫,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丹心会记得。
丹心的心软下来,“家杰
──
”
“
什么?
”
她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了,她被感动了。
她表姊回到家中,看到她丈夫,她说:“丹心有点觉悟了,她真是一时胡涂,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让她看看别人的痛苦与烦恼,她便知道,她身受的其实不算一回事,她其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
平静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除了人会发胖之外,我愿意一辈子活得无风无浪。
”
“
丹心现在也似乎有点明白了。
”
丹心是有点明白,有些人的生活像包着一层七彩的糖纸,剥开来一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雷英的活跃、锋头,揭穿了不过工作加工作,没有松弛的时间,回家是一间空房子,多么寂寞。
玫瑰这么艳丽,看表面不知道有多么光彩,八百多个男人拜倒裙下,但是她要找人帮她做一些普通的事,譬如说搬床,那就办不到,多么痛苦。
但是,她们还是嘻嘻哈哈,勇敢的活着。
就算是美琪吧,阔少奶奶,锦衣美食,出入有大汽车,但那些物质,终久不是她的,她离开了丈夫,什么都没有,还不是要找工作,出来从头开始。
每个人都要工作,丹心的职位是“家庭主妇
”,她的工作就该如此,活该包括了这些锁碎的,不愉快的杂务,但是至少她有个好丈夫,懂得太太辛苦的丈夫。
她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房子是自己的房子,屋契上写她的名字,十年后他们不必付房租了。没有噜噜苏苏的家公家婆,没有小弟小妹要负担。
家杰工作是最卖力的,不能升职,也不会被开除,老板是很赏识他这个人的。
这样子一分析,她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了,是,是有点无聊,时间太多了
──
也该有孩子啦。
有了孩子,可以请钟点女工做家务,把重工夫让给佣人,然后专心带孩子。
丹心兴奋的地想……孩子
……非告诉家杰不可。
家杰很喜爱小孩,但是他知道收入有限,添增一个孩子务必会添增很多开销,他自己省不要紧,如果叫丹心也跟着省,他过意不去。
丹心刚读到中学毕业,早十年廿年,英文书院的会考毕业生是值几文的,但是现在大学生比比皆是,还要讲学位,看是什么学校出身的,所以丹心实在不能有资格做什么事,还是在家里的好。
家杰负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他辛勤的工作着,默默的不出声,丹心的抱怨,他忍容着,终于到最近,他发觉丹心很体贴他,他下班会自动调一杯阿华田牛奶给他,这些都是以前享受不到的。
家杰这天回家,看见满脸是笑容的丹心。
家杰问:“这么高兴?”
“
是呵,美琪跟丈夫离婚了。
”
“
这有什么高兴的?
”家杰惊异。
“
不止是这样,法庭把孩子判给她,气得她的公婆要死
──
现在她丈夫要付她赡养费,她就可以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了。”
家杰问:“她丈夫对她坏吗?
”
“
坏极了,我很佩服美琪,从那么豪华的地方搬出来自力更生,你知道,换了意志力薄弱的女人,情愿自杀也不能吃苦。
”
“
你这班朋友个个都很有性格。
”家杰笑。
“
是呵,我实在很佩服她们,表姊介绍给我认识的,因为她们的缘故,我才知道自己
……简直是个井底蛙。”
“
当然,我的意思是,你常常在家中,没有社交活动,
”家杰歉意的说:“当然没有他们灵活了。”
“
现在好了,我很喜欢她们。
”丹心说:“有空找她们出去玩,谈谈天。”
“
不要老让人家请你。
”家杰叮嘱。
丹心发觉他是很细心的,“不用怕,我们每次都是自己请自己,不拖不欠。
”
家杰说:“如此我放心了。
”
丹心隔了一会儿说:“家杰
──
”
“
不想煮饭不要紧,我们去试试新开的馆子。
”
“
我已经做了罗宋汤。
”丹心笑,“我想说
──
”
“
什么事?
”
“
我想说:家杰,我们的能力,可以负担一个孩子吗?
”
“
怎么?
”家杰跳起来,“你有了孩子吗?”
“
还没有,但我打算养,要问你一声。
”
“
孩子?我怕你辛苦,怀的时候就累。
”
“
哪个做妈妈的不辛苦?怕辛苦人类岂非绝种?
”
“
是的,我明白,
”家杰笑,“我明白,你计划过了吗?”
“
计划过了,大家多做点就是了。
”丹心说。
“
也好。
”家杰笑,“那么辛苦你了。”
“
听,这是什么话。
”丹心笑。
丹心的情绪稳定下来。
一日星期天,雷英来找他们,买了鲜花水果。
雷英说她礼拜天没事做,找朋友串门子。
她看上去很疲倦。
“
你怎么了?
”丹心问:“工作累了?”
“
是的。昨天赶了一整天的工作,昨夜又没睡好,没办法,一个人住开销大,不赚多点没法子收支平衡。
”她打个呵欠,“一个人也得买洗衣机、冰箱,付一般的房租杂费,还有,睡一张床。”
丹心笑,“找个男朋友吧,先有男朋友,然后才可以结婚。
”
“
没人替我介绍,
”雷英说:“我本身工作太忙,坐在写字楼里简直没有机会动,哪里去认识男朋友?”
“
你这样能干,不知道要认识怎样的男朋友。
”
“
千万别这么说,像你先生这么的人材便可以。
”雷英说。
丹心看了家杰一眼,诧异的说:“他?他是最没用的呢。
”丹心挽住家杰的手。
“
什么是有用?
”雷英反问:“撤谎逼真是有用?泡舞厅勤力是有用?晚上不回家是有用?骗鬼去。”
丹心推家杰一下,“看,人家称赞你呢,还不落力?做媒吧。
”
家杰眉开眼笑,“像我这种人,在公司里可还真是车载斗量,你放心,只要你不嫌弃,我马上代你约他们。
”
“
人不嫌我是个老姑婆就好了。
”雷英笑道。
这事便这样定下来了,丹心没料到雷英这么有诚意,他们为她介绍的男朋友不过是小职员,但是人品却是很好的,他们约会了几次,双方都很满意。
丹心很惊奇,原来雷英的要求不外如此,丹心还以为她非百万家财,有博士学位的人不嫁呢。
丹心很高兴。
没几日玫瑰来了。玫瑰不肯放过丹心,“一般是朋友,你这么的偏心,这么好的男孩子介绍给雷英,我呢?
”
丹心以为与她们交朋友,是高攀了她们,没想到刚相反,她们反而有事求她,丹心笑得合不拢嘴。
见了表姊,表姊问:“怎么?高兴吧。
”
“
很高兴。
”丹心说。
“
是的,见了别人的生活,自己会满足的,大家的担子各有不同,但是却是一般的重,是不是?
”
“
是的。
”丹心有点羞愧。
表姊怕她下不了台,顾左右而言他。
丹心说:“怎么我会没发觉家杰是个好丈夫呢?
”
“
你习惯了,便不会注意到。
”
“
或者是的,
”丹心低下头,“表姊,真是的,现在我打算怀孕养个孩子。”
“
也应该的,孩子是自己的好,不久你会发觉我说的话没错。
”
“
表姊,你是故意介绍
那些太太小姐给我的吧?”
“
也不是故意的,你应该是有几个朋友的。
”
丹心笑,“是的,只是她们把家杰惯坏了。
”
“
你那丈夫,
”表姊白了丹心一眼,“也应该有人惯一惯他了。你天天刻薄他。”
丹心笑。
她走后,她表姊夫问她表姊:“怎么?又是家庭纠纷?
”
“
才不呢,她现在不知多么幸福。
”表姊说。
“
好了。
”姊夫说:“好了。”
是好了,三个月后,丹心怀了孕,她有一
班太太小姐做朋友,生活圈子大了,心思放宽,看到别人的幸福,也看到别人的烦恼,她不再看重自己了。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女人们
我是个
空中小姐
──
飞机上的女侍应生。
公司派我与两个女同事一起住,我们的公寓有三间睡房,我叫月娥,所以我的样子也就像一个叫月娥的普通女子
──
老土,保守。
我的女同事分别叫咪咪与薇纹。咪咪是个“新潮
”女性
──
她美丽得能叫你张人嘴巴三十秒钟合不拢来
──
长头发散开的时候,下半截熨得很皱,迷蒙如雾,性感的嘴唇,闪亮的大眼睛,卅五寸胸脯。总而言之,见过她之后,你必须承认,倾国倾城这回事是真有的。
薇纹则是我所见过女子中最潇洒的,在芸芸众生、庸脂俗粉之中,她绝对鹤立鸡群。薇纹惯性地挑起一条眉,眼神中的冷静与智慧摄人心魂,无论是走一步路,侧一侧头,她都带着七分高傲三分不屑,气质高贵得迹近孤芳自赏。但是薇纹一展露笑容的时候,又和煦得似婴儿般。
她们两人各有各的味道。
而我。
多么不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我们都是廿三岁。我尚没有恋爱,但咪咪与薇纹已有无数男朋友,
─
下飞机,马上被男性截住,苦苦恳求约会的场面,我已见过无数次。
而我总在家看“露茜喜剧
”。我们是很好的同事,也是很好的同屋。并不如一般人所想像,漂亮的女孩子也有脑袋,也肯做家事,把一所公寓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三个人平安无事。
年终的时候,咪咪与薇纹同时“行蜜运
”
──
有了要好的男友,不再到处乱跑。咪眯的朋友是建筑师,姓张,新近离婚,非常幽默生动,样子也出众。薇纹的朋友是改邪归正的花花公子,暂时什么也不做,专门以侍候薇纹为荣幸,但是邓公子如果要创业,相信不会是困难的事。
对某些女孩子来说,天天都是春天,而我在两个春天陪伴之下,也丝毫不觉闷气。
我们三人难得相聚,同时休假的时间并不多,难得一日三人都在公寓,约好绝不出去。我们聊天,煮食物,听音乐。
这一天薇纹负责插花,咪咪在做班戟,我反而看电视。节目告一段落之后,我说:“你们如果结婚,我就寂寞了。
”我微笑。
薇纹扬起一条眉,“我才不相信你会寂寞,这些凡夫俗子你如果看得入眼,那才怪呢,你早就嫁掉一千次。
”
我还是微笑,“只怕我愿意嫁他们,他们还不娶我。
”
咪咪说:“快趁热吃班戟,巴黎美心也做不出这么好的班戟。
”她放好餐具。
薇纹说:“美心是卖野人头的。
”
咪咪说:“月娥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有气量最大方的,这人正牌大智若愚,但是不要给她机会讽刺你,你会后悔。
”
我大嚼班戟,赞不绝口。
咪咪问薇纹:“你会不会这么快结婚?
”
薇纹郑重地答:“我想不会。
”
我放下刀叉,“怎么?”我惊异,“不打算结婚,却又有固定的男朋友?
”
咪咪叹口气,“男友像走马灯,那是很累的,不如固定一个,人家熟络之后,有默契。
”
“
结婚最好。
”我说:“最安定。”
咪咪说:“永永远远与一个人在一起,你吃得消吗?
”
我说:“我不知道,没有经验的事我不发表意见。
”
薇纹说:“闷死人。”
咪咪:“要不烦死,要不闷死。或者我们应该学月娥,多看一点书。
”
我改正她,“看多一点电视。
”
薇纹问咪咪:“你的张姓建筑师如何了?
”
“
老样子,周末陪一子一女。
”咪咪耸耸肩,“他前妻并不是好惹的,赡养费扣得很紧。”
薇纹拍一下桌子,“是的。我们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吃一顿饭、看场戏有什么用?如果他没有劳斯莱斯来接我下班,于事何补?
”薇纹扬起眉毛。
我说:“还接下班呢,结了婚还上班?有没有搅错?
”
“
对!
”咪咪大笑,“薇纹,你理想差月娥这么一大截。结婚后你还飞来飞去?你做出瘾来啦?”
薇纹说:“对小起,我是胸无大志的。
”
我沉思一会儿。
“……
邓公子这么有钱
……”我说。
“
钱不是他的。爹有不如娘有,娘有不如己有。你有没有听过‘玻璃夹万’这个名词?
”薇纹问。
我问:“你会为爱情结婚吗?
”
“
当然肯。
”薇纹说:“邓某并不是一个面目可惜的人,你们也是知道的。但我与他并没有爱情,这个我知道。”
咪咪说:“倘若没有爱,有钱也是很好的。
”
我笑:“倘若两者都没有,有健康也还是很好的。
”
“
哈利路耶!
”咪咪笑。
我打呵欠,伸懒腰。
“
你又几时出去交际交际呢?
”咪咪问我。
我摇头,“我不能与我看不起的男人出去。
”
“
他们说机械部小陈对你很有意思。
”咪咪说。
我说:“我对查尔斯皇子也很有意思。
”
“
别这样好不好?
”薇纹说:“外头传得很厉害呢。”
我问:“你想有可能吗?我的法语难道不说得比他的粤语流利?
”
咪咪点点头,“很对。”
“
你心目中有个固定的形象。
”薇纹说:“不像我们尖屁股,坐不定,一定要出去跳舞。谁都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与机械部的小陈出去吃过一顿饭,出尽洋相
──
他看不懂餐牌。我挑妥食物告诉他,照例希望他转告侍者,岂料他高声对侍者说:“两份一样!
”真没想到还有这一招。他自以为我与他有很多共同之处
──
诚然,我与他都是地球人,我却碰巧住在香港。
咪咪道:“我们三个人能相处愉快,那是因为咱们都冷酷无情。
”
我说:“我知道有些温情至上的女人成了男人乐园。
”
“
为这个喝一杯!
”薇纹说。
她们的“爱情”很快变了质。咪咪的张建筑师打电话来我们公寓
──
“
我找咪咪。
”
“
咪咪在慕尼赫。
”我诧异,“你不知道?”
“
嘿!她当然是这么说。
”张不信,“我这就赶来你们处,她骗我。”
“
喂!喂!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十分钟后门铃叮当一响,我去开门,张某站在门外。我笑问:“你是乘直升机来的?
”
张问:”咪咪呢?
”
“
她在慕尼赫。
”我说。
“
我不相信。
”
张迳自入屋,到处找寻,连衣柜门都打开来查。他失望,因为咪咪确是在慕尼赫。
我忍不住“钝”他,“还有床底下,
”我说:“赶快瞧瞧。”
他真的拉起床罩瞧一瞧。见啥子也没有,非常颓丧,倒在沙发上。这个英俊的男人迹近精神崩溃,如果他把这份精力用在划则设计上,恐怕早已得了个什么奖,爱情这件事之害人,由此可见一斑。
“
她到底在什么地方?月娥,请你告诉我。
”他呻吟。
“
跳进费长房的葫芦里去了。
”我严肃地说。
“
我没见她已经有两个星期。
”张说:“求你可怜我。”
“
要一大杯咖啡吗?
”我问。
“
拔兰地。
”
我倒给他。
“
我的心彷佛有蚂蚁在咬,寝食难安,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了她,毫无疑问。
”
爱,我眼睛看天花板,每个人都在说爱。有多少人知道爱呢?这真是个爱情泛滥的世界。
“
可是她已经不爱我了。
”他说。
“
不爱就不爱,无所谓,坐在家中把你自己的心吃掉
──
你不能勉强别人爱你。”
“
你没恋爱过,月娥。
”张说:“你不能这么说。”
我笑,“或许。有些人觉得留学是浪费,有些人不看红楼梦也活得很好。我觉得没必要恋爱,完全没有。
”
张呆呆的看着我。
过一阵他说:“你知道吗?或者我的孩子们需要像你这样理智的继母
──
咪咪太美,太靠不住。”
“
多谢你赏识,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兴趣做别人的继母?”
“
女孩子都希望早日出嫁,不是吗?
”张问。
“
谁告诉你的?
”
“
常识。
”
“
过时了,那是七十年前的常识,民国元年的常识,女人一个个坐在家中待‘买主’来挑选,现在咱们自己养自己。
”
“
那多辛苦。
”张不服气,“女人抛头露面的出来工作。”
“
是。但做太太也辛苦。
”我反问:“怎么?你认为做两个孩子的继母不辛苦?”
“
这是咪咪疏远我的原因?
”他疑惑的问。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
”
“
一定有第三者。
”张说。
“
你的理论全是陈皮货,
”我说:“一定要有第三者?一定是xyz理论?”
“
不然是为什么?
”他理直气壮。
“
或者她对你厌倦呢?
”我问。
张考虑很久,他说:“咪咪是一个错误
──
你今夜有空吗?”
“
有空。
”我笑。
“
我们可以一起去吃饭。
”他搓着手兴奋,“好极了。”
“
可是我情愿在家看电视,今天晚上演珍茜蒙丝的‘深宫怨’。你想我能错过吗?
”
“
什么?
”他跳起来,“情愿在家看电视也不与我出去吃饭?”他不相信。
“
对不起。
”我说。
“
我的天!没有约会也不肯与我出去,
”张说:“我的身价居然爆跌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你觉得我烦闷?不起劲?”
“
你可不是我心目中那个男人。
”我说。
“
你在等谁?
”他气不过:“罗拔烈福?”
“
或者。
”我笑,“但我不会为约会而约会。以前住宿舍的时候,周末呆在屋中简直丢尽面子,活都活不下去,巴不得管家来叫:‘有人外找’。现在终于度过难关,可以坐在家中自由自在,做什么都行。
”我又伸个懒腰。
“
我走了。
”他气愤的站起来。
“
可怜的建筑师。
”我说。
“
尚有很多女人愿意与我共游,别担心!
”他悻悻地。
“
啊哈!
”我跳起来,“但是这些女人不是你喜欢的。张,你挑剔得很。”
张又重新坐下来,他大惑不解,“从什么时候,女人开始战胜寂寞的?
”
寂寞并不是敌人。寂寞是生活的一部份,如空气如水,恒古就与宇宙存在。我怎么把这个告诉张?我故意打一个呵欠,就差没拿只闹钟出来上链。
他终于获得暗示,起身告辞。
我好奇,不知他如何打发今日下午。
他主动告诉我,“我陪我的孩子去浅水湾。
”声音很温柔。他不是坏人。
我说:“也该想想孩子们了。
”
张走掉后我松口气,淋个浴,身上包块毛巾看电视。真是好片子,一直看到完场。整个人松弛得很。换好便装在家煮饭,门声一响,回来的竟是咪咪。
“
你怎么提早回来?
”我问:“你那张先生刚刚来找过你,这倒变成我撒谎了。”
“
直飞回来的。我需要休息。别让任何男人知道我在香港,我实在没兴趣陪客唱歌跳舞。那是什么香?蛋炒饭?
”她问:“给我一碗。”
她扬扬长发,躺在沙发上。“月娥,我要转行了。
”
“
转做什么?
”
“
有人要聘请我做摄影模特儿。
”她说。
我皱皱眉。“那有什么好做?
”
她笑,“你听清楚:不是在香港,是纽约。
”
“
啊,
”我说:“那又不同,哪一家经纪?”
“
福特。
”
“
恭喜恭喜。
”我说:“你要离开香港?”
“
这件事酝酿近一个月,即使是好朋友,事情尚没眉目之前,我也不想宣扬出去。我决定在那方面发展,所以张某这边,一定是‘再见’。
”
“
你打算亲自告诉他?
”
“
写信,打电话
……”咪咪侧侧头,“见面很难堪。你想想,这种难能可贵的新机会新事业摆在眼前,一切计划都得改变。
”
我真替咪咪高兴。这么样美丽的女子当然应该在国际上出锋头扬名,哪有做一辈子女侍应的道理。
“
年薪好不好?
”我高兴地问。
“
两年。收入并不见得好,经纪收佣很高,纯东方面孔出场机会不多,不过是点缀而已,但是我毫不犹疑在合同上签下名字。这是我最后一次飞行。
”
每一个人都该尽量利用他的天赋。咪咪的美丽终于获得发挥的机会。
我挥一挥手,“等薇纹回来,我们买香槟庆祝。
”
“
一定。
”咪咪笑。雪白闪亮的小贝壳牙齿。
“
她在哪儿?
”咪咪问。
“
好问题!
”我说:“我真不知道。或者在亚拉斯加。”
“
我去询问。
”眯眯说。
“
呀,你看,这公寓将会空出一间卧室,不知公司派谁来住,希望是个合得来的人。
”
咪咪安慰我,“别担心,你还有薇纹。
”
“
薇纹与邓公子好事近矣。
”我说。
“
她说的吗?
”咪咪问。
“
她没说。我也没问。不过你知道,看也看得出来。
”
“
这真要问她才知道。
”咪咪问:“你几时飞下次?”
“
下星期三。
”我说。
“
好!我们有很多相聚的时间。
”她凝视我,“月娥,我们一定要保持联络。信、电报、电话,随便什么。”
“
当然,咪咪。
”我伤感起来。
“
月娥
──
”
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想安慰。
门铃忽然大响。
“
老天!
”咪咪跳起来,“如果是张某,帮个忙说我不在。”她往房里躲,“别开门让他进来。
”她关上门。
我去应门,来人是邓公子。
“
嗨。
”我说:“稀客。”我开门放他进来。
“
薇纹呢?
”他开门见山。
我叫:“咪咪,没事,是邓公子!
”
“
别这么叫我好不好?
”邓公子烦恼地坐下来。
咪咪放下心,她向他招呼,“嗨,
邓先生。”
“
薇纹呢?
”
“
在飞行中。
”咪咪答。
“
我的上帝,又一个来翻床下底的人。
”我翻翻白眼。
“
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说我们之间的婚约吹了。
”邓说:“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咪咪问:“发生了甚么事?
”
“
她说嫁我不会幸福。
”
“
为什么?
”我问。
邓公子生气,“你们俩别装蒜,谁不晓得你们三个是换心换肺的好朋友,她的事你们会不知道?说不定还是你们调唆的!
”
我与咪咪面面相觑。
咪咪说:“你要这么说,我们也没法子。
”
“
没关系,我不会缠住薇纹,请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我需要与她详谈。
”
“
她躲在冰箱的冰格里。
”我笑说:“我们的冰箱很大,你尽管去找找。”
邓公子暴跳如雷,“别这样跟我说话。
”
“
他不是一个玩得起的人。
”咪咪向我眨眨眼。
“
不是我玩不起,我实在是急了。我爱薇纹,如果她嫌我不争气,我可以自父母家搬出来,我可以学做生意,找一份工作,真的。
”
咪咪说:“等薇纹本人回来,你对她说这番话,岂不是更好?
”
“
我知道,她已经变了心。
”邓说:“她一定发现一个比我更有钱的男人。”
“
很可能。
”我说:“邓先生,我们要休息了。”
“
好,我走,我邓某还没给女人赶过出门呢
──
”
“
事事都有第一次,别担心。
”咪咪笑着把他送走。
奇怪。薇纹那边又发生什么事?
“
她明天会回来。
”咪咪说:“别担心。”
“
我可不担心。像薇纹那么史麦脱的女孩子,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才不担
心。”
我们两个睡了。
微凉天气,盖薄薄的中式被子,一觉醒来,老实说,真不愿意离开床,朦胧间嗅到清晨秋意,很希望有个爱人躺在身边,晨曦照在他脸上,一张开眼睛便可以看到他。
想得太好了。
往哪儿去找一个值得爱的人呢?智慧的,体面的,有学识学问。我可以永永远远的爱他,一个不会过时的人,一个四季人。
我翻个身,咪咪穿着薄睡衣走进我房来。
“
我们出去超级市场买食物,别再睡了。
”我说。
门铃大声的响起来。
“
天呵天。
”我用被子遮住头了,“才七点钟,这些追求者可不可以放过你们?”
“
或者这个人是来追求你的。
”咪咪笑。
“
开门!
”门外是薇纹的声音。
“
薇纹!
”我跳起来。
我们赶去把门打开。
薇纹拖着好几只箱子进来。“快帮忙!我累垮了。
”她进屋子便脱衣服,“被窝还暖吗?好极,我先睡一会儿,你们做好午餐叫我起床。”她打一个呵欠。
咪咪问:“咦,你怎么把老家的行李都搬了回来?
”
薇纹说:“我不干了。”
“
你又不干?
”我惊呼,“怎么搅的?我不相信。”
“
不相信拉倒,我下学期开始念巴黎大学美术科,哈哈哈!
”薇纹笑得神采飞扬,仍然挑着一根眉毛。
“
学生?再做学生?
”我问。
“
当然了。从头开始,练好我的法文
──
本来已经是不错的啦,”薇纹笑,“过过大学生瘾。
”
我无奈地坐下来,“唉,你们真是各得其所,剩下我一个人
──
”
咪咪问:“学期什么时候开始?
”
“
二月份。
”薇纹满足地叹气,“再也不必受那些色迷迷客人的气。”
“
听你们说得那么高兴,真是的。
”我又站起来。
“
月娥,振作点,总要有人被那些坏蛋揩油啊,打一下屁股算得什么?
”咪咪说。
“
或者我才应该结婚。
”我笑说。
薇纹说:“我真要睡一觉,如果邓某来找我
──
”
我接上去,“说你在天不吐。
”
“
对。
”薇纹愉快地合上眼睛。
我与咪咪出去买菜。
我可以想像得到薇纹念大学时神气的样子,唉。是的,她不应当在飞机仓内潇洒。回到学校去,为我们出口气,必须如此。
对她有好处!我想着想着,兴奋过度,一脚踏在泥泞里。咪咪拉住我,“喂!
”她嚷。
我耸耸肩。我两手提着不少新鲜蔬菜,咪咪则买肉食。两个穿牛仔裤的女人买菜,什么都不够秤,一切坐地起价。
我与咪咪一边谈一边走,靴子踏在泥浆中。
一辆白色的小谷巴车在狭路中向我们驶来,我闪让不及,跳向一边,手里的蔬菜一半摔在地上。
我不会放过这个人。
我伸手拦住这辆谷巴车。
咪咪说:“算了,月娥,吃亏就是便宜。
”
我伸手敲车子头。转身与咪咪说:“我今天心情不大好,非得找个人出气不可。
”
咪咪拉住我,“月娥
──
”
谷巴车的主人出来,“对不起对不起,这条路是窄一点,我又赶时候
──
”
我瞪着他。
他连忙替我拾起地上的蔬菜,他穿着浅色的西装,衣服上溅上不少泥斑。
“
算了,
”咪咪说:“你上车吧,我们没事。”
咪咪接过蔬菜,“月娥,我们走吧。
”
“
月娥?
”那小子拉住我。
“
想怎么样?
”我大声问。
“
月娥!
”他大声答,“你是小月娥?我记得你面孔上的那颗蓝痣,我是李国彪呀!”
我们把整条路都阻塞了。
咪咪说:“上车,都上车。
”
我们跳上车子。李国彪,我小时候的邻居!我们曾经紧贴着住了十五年,后来老房子拆掉才失散的。
我说:“李国彪,让我看清楚你,唉呀,你怎么全变啦,你本来不是小胖子吗?
”
“
是是,我后来勤于运动
──
月娥,真没想到我们又会重新见面,我一直想念你
──
”
“
我也是,
”我抢着说:“一看见孩子们爬树就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
咪咪说:“回到家再说好吗?你让
李先生专心开车好不好?真要命,清晨买菜都会碰见老相好,受不了。
”
李国彪问:“你这些年来躲到哪里去了?月娥?
”
我问:“喂,车子到底开向哪儿?你不是有急事吗?
”
“
没关系,先往你们家去。
”李国彪说:“住哪儿?快指指路。”他直笑,“太好了,遇上老邻居。
”
“
是。
”咪咪说:“车子直驶。”
“
你又在哪里?
”我问:“我们分手那年你是十五岁。我记得很清楚。”
“
我念书呀。
”他说:“我念法律,还没毕业。”
“
在哪里?
”咪咪问。
“
哈佛。
”
“
唔。
”咪咪向我眨眨眼。
“
李国彪,伯父伯母呢?
”我问。
“
好得很呢。
”他说:“令尊令堂呢?”
“
他们移民在温哥华。
”我答。
咪咪说:“到家再说好下好?好不好?
”
我与李国彪都不好意思,同时闭上嘴巴。
咪咪给我老大白眼。
李国彪跟我们回家,我们煮好一顿丰富的午餐,把薇纹拉起床,四个人大吃一顿,开心得要命。我与李国彪似有说不完的话。
人的命运真是很奇怪的,说给你听也许不相信。我们三个人在过去三年中日日过着刻板、平稳、一模一样的生活,明天等于今天,昨天又像明天。忽然之间三人一齐来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
薇纹到巴黎去上大学,成绩斐然,模范学生。
咪咪第一辑照片在“时式
”杂志上出现,虽然是黑白的,她面孔美丽的轮廊叫人叹为观止,我打了电报去纽约贺她。
哦,至于我,我也不做
空中小姐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原来他便是我的邻居李国彪,我们决定下个月订婚,我将跟他去波士顿定居。我或者会找一份钟点工,或者什么工也不做,选修一个科目。
不久将来,我们会结婚成立小家庭,到时忙也忙不过来。想不到吧,一直有男朋友的咪咪与薇纹,一个致力事业,一个致力学业,而我,最大的女光棍,反而快马加鞭地结婚去矣。
女人的生活是不可预测,多姿多彩的,女人们的故事
──
当然是有特色的女人
──
变幻无穷,所以一辈子也写不完,每一层细节都是传奇。
临离开香港,我去挑红木家具,想到命运是一个个锁链,一环扣一环。那日清晨,差一分钟,只要差一分钟,我就嫁不出去了。
真是捏一把冷汗,咱们女人
……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她是她我是我
姊姊拆开了信,看完了,把一张彩色照片扔过来,自喉咙里哼出一声来:
”不知道什么地方辱没你了,叫人家好不难堪,彷佛苦苦的追上门来,还被人家拒之千里之外。”
那张照片落在地下,我默默地的捡了起来。
是她。照片拍得很好,一片枯枝,排得有一哩长,是的,冬天了,在她那边,已经很冷了吧?
她穿着一件蓝灰色的伞状晴雨大衣,今天最最流行的样子,
─
顶小小的毡帽压在她眉沿,脸上似笑非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这么美丽,这么小而随便的一张照片,她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她站在雪地里,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但她是漂亮的。
我默默的拿着照片看,我没有心如刀割的感觉,呵,我没有,因为是冬天了,因为我是在夏天看见她的,因为我自知不配,因为一看到她的照片,我已经一半半软下来了,有一阵惘然,不知所措。
姊姊说:“多么可惜。
”她的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惋惜,一种怜惜。
我放下了照片。
我没有话可说。
传香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身世是近乎传奇性的。
她父亲是
─
个典型二世祖,一早跟她母亲离了婚,她并不跟父母住,她拿着外祖父分给她的钱自立门户。在香港她在半山有层令人羡煞的老房子,
─
个老佣人伺候着她,中学毕业后,她学着她父亲的样子,狠狠的玩了几年,玩得累了,忽然兴起读书的念头来,
─
个人往外国跑,谁也没料列她居然读成功了,成绩优异,故此回来渡暑假,我见到她的时候,就是那个夏天。
─
个酷热的夏天。
本来以我这样的身份,是再也没有机会认识她的,但我拿了文凭在家,无所事事,正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其中一个是她的远房亲戚,所以就把她介绍了来。她要补习的科目很特别:是高能物理。
─
个女孩子补习高能物理?只要有钱赚,我是不管的。赚够了学费,我好再回到学校去。
她说明要我上门,有司机来接我。当时我住在姊姊家里,姊姊大热天挥着她那少奶奶式的扇子,就叹道:“还是钱最好,有钱可使鬼推磨。
”仿佛她刚刚才明白,这句流行了多年的中国谚语,是至理名言。
我没想到是那么一个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当然更没想到她除了美丽之外,还有一种动人心魄的不羁。她那种自由散漫是与生俱来的。
她的司机把我接到她家里之后,那位老佣人来开门,她尊称我为“老师
”,说小姐在书房里。
我让她带我到书房,
那位小姐赤脚,麻衣麻裤地蹲在地上画画,所谓书房,是一间大大中中的房间,通向一个露台,什么家俱也没有。只有地下铺着极大的一张宣纸,一边堆放着点颜科、笔架。
她抬起头来,她的精神与脸色都不算太好,一头长发随便的挽在脑后,散下来的碎发被汗沾在皮肤上。她令我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没有穿内衣,她的汗印在胸前,印在背后。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大。
我站在那里长久没有出声,脸上大概有
─
个傻气的微笑。
她过了很久,也微笑了。
她问:“你是我老师?
”声音哑得厉害。
我点点头。
“
四点到五点,每早期一次。”她说:“我们到客厅去上课吧,这里还没装修好。
”
我听她的话。有钱可使鬼推磨。使我的人又是这么一个形容不出的女孩子。
我们在客厅上坐了下来,她搬出了笔记和课本。她在做学士。可是在这以前,她并没有碰过物理,莫说是高能物理了,一跳就跳得这么高,她倒不是跟不上,只是有许多基本的原理不明白,要我解释释
─
下。
她是这样的聪明,一种不经意、默然的聪明,可以看得出她那锋芒毕露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对我很好,很客气,非常的尊重。她学得快,一小时可以学一章书。两者印证下来,她觉得高能能物理没有她想像中的困难。
这是第
─
个小时。
她恭恭敬敬送我到门口,看着我上了她家的车子。
后来她的亲戚,那个介绍人说:“传香真是变了,以前小时候,传香有一年赶走十一个补
习老师的记录。”这人笑了。
每个星期我都准时到她家里去,她家是很美的,正如她人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我们在六个星期内便把那一本要读的书念完了。她进步迅速,她把物理的头尾给接上了。我以为功课一完,事也完了,但是她请我再去一次。
我去了。她的态度不一样,以前仿佛真是师生关系,收起了课本,成了朋友,她的语气很亲昵,我却还是很谨慎。毕竟一个女孩子轻率点,可美之名曰活泼,男人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她问:“你那么高,那么瘦,怎么也买到牛仔裤呢?
”
又问:“你头发是真的鬈吗?还是熨的?
”
“
你姊姊跟你长得像吗?”
她像是真有兴趣,我只好一一作答,她让我看她家人的照片,她作的画,都是非常好看的,一小时后,她没有让我走的意思,我反正有空,也就在她家闲闲的耗着。我想我是一个好色之徒,因为她的美丽,我留着不走。
她挽留我吃晚饭,我都答应了,我们渐渐混得很熟,是
─
种朋友与朋友之间的亲密与信任。所遗憾的是我可以说的太少,只有听的份儿。
她家后园养着两只拳师狗,吃完晚饭,我们在后园的一张长凳上坐着聊天。狗蹲在她的脚旁,今晚她穿着条短裤,象牙一般的腿。忽然我想,这个女孩子,做她什么都可以,单单不可以做她男朋友,一弄得不好,再神气也不过如她身边的狗。
她向我笑说:“今天真开心。
”
“
啊?”我不甚明白。
“
当我再回去念书的时候,我会记得今天。”
我不响,等她说下去。
“
总算享受了一个暑假。”
啊,原来如此。
“
是的,这是一个很热的暑假。”我附和着。
“
当我回去的时候,树叶已经开始掉下来了,一地的落叶,淅淅的雨,天天下雨,然后没有多久,就开始结霜啦,再过一阵子,就会下雪。你喜欢雪吗?
”她问我。
我微笑,“没有见过,我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岛上,没有机会见雪。我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
”
“
不过你的学问这么好。”她羡慕的说。
我真笑了,她跟孩子
─
样。
我笑说:“像我这样的人,车载斗量。
”
她不置信地看一看我。“怎么会呢?
”她说。
然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仿佛真是罩了下来,我跟她说:“我该走了。
”
她没有再留我,仍然叫司机送了我回家。
姊姊就笑我这么晚回家,是交了桃花运。
我说:“你这个人,自从老大嫁作商人妇之后,什么好事都没有学会,就学了那分俗气。
”
姊姊没有气。她盘算着:“这个女孩子以前是出了名爱玩的,现在可改邪归正了,只是手上有着这么多的钞票,反而不是
─
件好事,本来你也配得起她,可惜现在人家会以为咱们贪她有钱。
”
我正在脱鞋子,听到这里,既好笑又好气,“听听看,真不知道说到那里去了。
”
“
怎么,你不知道?人家刚才打了电话来,下礼拜六请我们一家去吃饭呢,看,这不是摆明了是看上你了?
”姊姊笑问:“还要恁地暗示明示?”
我怔在那里。“不会吧?
”
“
怎么不会?你还要人家下帖子?”姊姊问。
我从来没想到过她会这么做。请我们
─
家人吃饭?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在任何方面看来,都没有这个必要,别提高攀低攀的问题,我没考虑过要与她发生这么复杂的关系。
我是一个有知自之明的人,传香是我普通的朋友,她一辈子都是我普通的朋友,我们谈得来,她寂寞,我就陪她谈,我心里一点奇奇怪怪的念头都没有。
是的,她是美丽的女孩子,太美丽了,但我要的女朋友,小是她那一种。我的女朋友是要会打毛衣,会缝衣服、会烧一手好菜的那种,那么等我下班回来,可以享受一个幸福而单纯的家庭,我将来的家里,不需要明星。传香何止是一颗星,她简直是一个太阳。
我是一个自私且无能的男人,我妻子必需兼女佣人之职。我不可能与传香有什么瓜葛。
我跟姊姊说:“她大概是请你,我不去。
”
姊姊说:“我明天打算去买件新衣服,你怎么好不去?请在最好的饭店里吃法国菜,有生蚝的,你不去,岂不是连我也不能去了?
”
“
本来是不该去的,最好你去推了她,就说是我们太公的忌辰之类,不便上街。改明儿你要吃什么,做弟弟的请你。
”
“
哟,这可怪了,难道我真为了一顿吃的?传香请我吃龙肉不成?我是看你老大了,女朋友也没一个,我是为你!你这个蠢蛋。
”
“
我不去。”
“
神经病了,你怕她吃了你?”姊姊问。
“
不去,我不怕她,可是我不去。”
“
我一定要你去。”姊姊蹬足。
我笑了,“没有这种道理,做姐姐再横蛮也不能干涉这种事。我不去。
”
“
牛脾气。”
我是很悠然的。我不去。我纵然没有镜子,却还能对着盘水照照我自己那样子,不管三七廿一就去了,怕人笑不怕?我有多大的胆子?
仿佛是开头几个礼拜,我正在替她补习,她那女佣人说服装店送衣服来了,请她去试一试,她十分给我面子,并没有起身,只叫人把账单拿来,签了张支票叫他们拿去。支票上面四个0。买一次衣服四个零,我凭什么上去轧一脚?她花那钱是毫不动容的,轻描淡写的,就像我口袋里搁着五十块钱,放心地到茶楼去叫一碗牛杂吃似的。
我去挤在她身边干什么?
即使她看中了我,将来用的是她自己的钱,说不定我还可以在她身上揩一点油,可是我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我不能做诸如此类的事。
为免泥足深陷,我还是早避早好。
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荣华富贵。谁晓得她外公留了多少给她。她来回是乘头等客机的,偏偏就是比学生票贵了三四倍。她不在乎,她潇洒,她有这种条件,有这种神采,有这种姿态。
她自做她的天鹅,我自做我的虾蟆,我可不要走近她。各顾各的生活,没有关系,我一上去沾上了边,就成了癞虾蟆图吃天鹅肉,遗臭万年,谢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那天她请吃饭,我终于还是去了。
因为姊夫来跟我说:“我跟传香家里,一向有点生意来往,大家是熟人,不去不好意思。
”
我正住在姊夫姊姊家里,寄人篱下,吃一口饭不是容易吃的,在人矮檐过,怎得不低头,也就只好去了,千
金小姐到底是千
金小姐,有的是撑腰捧场的人,不可怕也成了可怕的人。
姊姊新买了一件缎子礼服,我仍穿我的格子衬衫,牛仔裤。我看了看我的牛仔裤,是的,怎么样?
到了那饭店,传香已经在了,她穿一条宽宽的裙子,那料子薄薄的贴在她身上。我觉得好看,可是想那价钱必然更好看,现实的生活。
她有点疲倦,每当她疲倦的时候,我就觉得她额外的漂亮,她没有化妆,可是嘴上有一种银紫色的唇膏,说不出的东方,说不出的特别。
她见到了我,猛然一怔,然后缓缓泛起了一个笑,抛下了好几个客人,走到我身边来,轻轻的问:“你来啦?
”
我的手插在裤袋里,整个人窘住了,脸马上红了起来。她为什么对我青眼独加?我有什么好处?难道姊姊说的,都是真的?
“
请坐。”她扬一扬手,她没有戴太多的手饰,但是我看到了她左手中指上的一只钻戒。钻石因她的手势在灯下划起一道光芒。我们的关系止于此。
我坐在她对面,因为是长形桌子,所以离得特别近。她身边另外有人,是一个穿黑丝绒的男孩子。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打扮得无瑕可击,但是做作得很,一看就知道这人打扮了整个下午,才会这样子跑出来的,但是他很秀美,所以也不讨厌。
传香不欣赏他,她正眼也没有看他。这一桌上一共有八个客人,有三个是我们家的,还有几个不认得,菜色丰富得不得了,我拚命的吃,传香也拚命的劝我吃。
她说,她很认真的说:“你那么瘦,要多吃一点。
”这话里有一种很天真的关怀。
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她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世界对她来说是游乐场,她想到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种义无反顾的自由。因为她把全付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所有的客人也都朝我注意起来,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小生尤其不自在,他的目光是妒忌与诡异的。
但是传香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我一直告诉自己,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罢了。
传香轻轻的问我:“听说你没有空,怎么后来又有空了?
”
我呆了一呆,“哦,我
……后来就有空了。”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仿佛我有空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姊姊告诉了她,说我没有空吗?这一顿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直到他们捧出了一个大蛋糕,上面写著“快乐生辰
”,我才明白过来,才发觉如此白白的吃了一顿,什么礼物也没有带来。
这是传香廿三岁生日。姊姊姊夫送的礼物是一对黄金镯子,我从没见过这么俗气的东西,黄澄澄的一堆,其他人送的自然是金珠宝贝,不在话下。那位小生送一只红宝石戒子,恐怕是价值连城的,来不及的替传香套在手指上。我只觉得这种场面喧哗得叫人难堪,怎么可以繁华热闹得这种地步,可是每个在场的人都似乎非常欣赏,连一旁的侍者都微微的捉嘴笑着。
我的双手还是插在口袋里,什么话也没有说,活该,是姊夫叫我来的,出这个丑,由他们来承担,活该。
可是姊姊悄悄的递给我一个小盒子,叫我给傅香。哦,他们连这个都准备好了,真受不了。
传香走到我身边来,笑道:“你送什么给我?
”
我有点没好气,这女孩子,都廿三岁了,怎么还如此的幼稚?为什么她请吃饭,每个人都要来?为什么她生日,每个人都要送礼物进贡?我偏偏不信她是个公主,我们都是老百姓,我生硬的把小盒子递过去。
“
是什么?”她轻巧的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又不是我去买的。
“
我回家才拆开来看。”她说。
用完饭,吹熄了蜡烛,吃了蛋糕,他们还要到楼下的夜总会去跳舞,姊姊一手紧紧的扯着我,到了夜总会门口,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走。
传香听见了,转过头来,脸色忽然变了。她变回我刚到那一刻的疲乏,好像她也并不喜欢这样的宴会,这一种场合。我看着她,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人都淡出了,她还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一间空房间里画画。
每个人都言不由衷的叫我留下来,可是她没有出声。她只是看着我。
姊姊说:“你若是真的累了,回去吧。
”好姊姊,她知道我是不习惯这种场面的。
于是我向传香道别,她只微微的点点头。
我走了。
在街上,虽然夜已经深了,还有一种燠热之气,我记得我没有马上回家,我在海旁坐了一会儿。假如她只一个人,或者我会有胆子跟她说几句话,跟她来海旁坐着。
但是她有她的世界,她的忙处,不容我插足的。
所以那天晚上,我睡的时候,非常的心安理得。
姊姊回来的时候,替我关上了房门,她又自言自语的说:“这个没福气的孩子。
”
我?没福气?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或许是的,没福气。不是每看见一个女孩子都可以扑上去追的。女孩子不是蝴蝶。
吃早饭的时候,姊姊说传香就快要走了。
姊夫问:“这么大的房子,交给谁看管?
”
“
她不是有个老佣人吗?”姊姊说。
“
这女孩子也很可怜的,生日才见到了她的律师、她的监护人两夫妻。她干嘛请我们呢?虽然一向认识,往年并没有对我们另眼相看。
”姊夫说。
姊姊看我一眼,不说什么。
我说:“请了有什么好处?好几两黄金就此不见了,她又未必稀罕。
”
姊姊问:“你知道你送了什么?
”
“
我不知道。”我说。
“
一只玉扣。”姊姊说。
“
现在的玉什么价钱?”我问。
“
大概不是真的,反正很好看就是了。”
我不响。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为了情面,都是为了
……其实每一个人都为自己。
我问:“她父母呢?
”
“
不来往的,不是告诉你了?她父亲是二世祖,总得把她名下的钱也骗光为止,传香花钱,要经过她的律师、她的监护人,两个都是忠心耿耿的,很爱传香,她父亲揩不到油水,便与情妇们走得远远的,她母亲改嫁了,嫁得很远,也不见面。
”
我很惋惜的想:这么可怜的女孩子。
姊姊说:“她可没觉得她可怜。
”
姊夫说:“有什么可怜!她算是可怜,世上可怜的人还要多一点呢,有钱有势的,只不过她也碰了一次壁。
”姊夫看我一眼。
我?
“
算了,”姊姊说:“这样的女孩子,娶回家来,我们也吃不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齐大非偶,我不大稀罕这样的弟妇。
”姊姊似通非通的,用了一大堆成语。
姊夫看我一眼,“你不喜欢传香吗?她倒是很喜欢你,她的监护人也很喜欢你。
”
我默默的吃粥。是的,我喜欢她。当她寂寞的时候,当她疲乏的时候,当她摊开书本,我喜欢她。
她又来了一次。她来我们家,是因为她要买一部车子,姊夫跟某车行很熟络。她没有执照,她的牌照早被吊销了,但是她在外国正式努力学车,又考到了一个国际牌,她由她的律师陪了来,看看能不能买一部车子,等她回来的时候开。
姊姊说:“她明年才回来,马上要离开的人了,又闹这个干什么?买了车,也是搁在那里,看样子她是来看你,
”姊姊看我一眼,”不过是个新鲜的借口。”
我响都不响,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每天借故外出,在图书馆或是戏院里坐得老晚才回去,可是她天天不出现,终于我累了,不想躲她了,她来了。
那一日我踢球回来,一身汗加一身的泥,看见她坐在咱们家那个破烂的露台里,她选了我的摇椅。
她的律师与我的姊夫谈得起劲,我抓了一杯冰水,鼓起勇气走到露台去,怕她什么?她又不会在这裹住一辈子,她是一个迟早要走的人,怕她什么?
她背着我们坐,一个人,看着露台下的风景,有两个孩子在打架。太阳朝西晒在她脸上,她的腮微微鼓起,她在含一粒糖,她很安祥的坐着,非常满足的,一背都是汗,衬衫似薄膜似的贴在皮肤上,她不觉得热,她津津有味的吃着糖,看着那两个打架吵骂的孩子。
我的心软下来了,我忍不住伸手挽起了她的黑发,头发里蒸着热气,好像一只猫在呼吸。
她一点没有惊异,她抬起了头,见到了我。我把手指指到她腮上去。她把糖移到另外一边。我笑了,她也笑了。她仍然没有化妆,手指上两只戒子,一只钻石,一只红宝。我企图寻找那只玉扣,没有看到。
她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什么都说了,她看着我的神色,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知道她知道我喜欢她。
太阳很热,可是这给了我出汗的借口。我身上的泥,身上的汗,忽然之间都得到了解释。我自十岁就开始明白,世界上可爱的东西很多,不是每一样都可以占有的。
终于她开口了。她问:“你的鬈发是真的吗?
”
我温和的答:“是的。
”
“
你应该多吃一点,不能再瘦下去了。”
“
是的。”
她微笑。
“
我想请你看电影的,”她说:“你没有时间,我也没有时间了。我明天傍晚就走了。
”
“
几时回来?”我问。
“明年七月。我不知道,明年的事,谁知道呢?大概是这样罢了。
”她说。
我点点头。
“
你写不写信的?”她问。
我不响,我不能说不负责任的话。我终于说:“有时候写的。
”
她又微笑。她没有叫我写信。我不敢猜测她的意思。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是非常成熟的。或者她认为一切不可勉强,要写,我当然会提起笔来,我不是孩子,就像那天去跳舞,我没有去,因为我不想去,没有任何借口。我为自己难过,我太爱我自己了。
她的律师出来了,他很礼貌的问:“我没打扰吧。传香,车子的事,没有问题,你几时要,我替你订。
”
传香点点头。她的眼神在几哩以外,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她会记得我多久呢?一星期,两星期。两个月?三个月?
她与她的律师一齐走的,我们送他们下楼。
她嘴里的糖已经吃完了。我向她说再见。
实在只是很短暂的一个事情。她走了以后,冬天很快便来了,我没有去飞机场送她。姊姊去了,姊姊肯定她是喜欢我的,姊姊说她没有问起我,但是那种眼光瞒不了人。传香瞒不过任何人
──
她想什么,她要什么,都可以在她脸上找出来。在她生活的环境里,她没有瞒人的必要。
然后她寄来了这张照片与一封信,问候姊姊、姊夫,问候我,非常大方的。虽然我明显的避开她,虽然我一点面子也不给她,虽然我连飞机场也没去。
姊姊说:“你难道不后悔?
”
我笑:“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后悔?
”
“
还笑呢?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找到女朋友?为什么每一个女孩子都嫌俗气?为什么?我看你,这一辈子也很难了。
”她停了一停,”你自己想去吧,总有办法的,要不你也跟了去,他们那边地方朴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也许去了那边,你们可以有发展。
”
我不响。
“
又像哑吧一般的了,你也不想想,传香这信,这照片是为谁寄来的?是为我们吗?才怪呢!
”
我笑了笑,回到房间里去,把自己关在里面。姊姊这人,有时是无法忍受的,像今天,她变得这样激动。也许传香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唯一不把她当作一块大肥肉的人。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廿年之后,我看到她,仍可以微笑,仍可以在露台上坐很久,她仍可以问了又问:“你的鬈发是真的吗?
”我们仍是朋友。没有心碎,没有愤怒,没有这些不愉快的事,我们间,会有一种永远的怀念,很淡的,淡吗?也许此许多感情还浓,只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后悔。她是她我是我。
她在众星拥月的场合里,心里会闪过我,一定的。她在做物理论文的时候,心里也会闪过我,一定的,我知道这些,难道还不够吗?我很心安理得想:够了。
姊姊是不会明白的,她坚持我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孩子
”。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她的日子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侯,就知道她服毒过度了。
是她家人把她送进来的,她呆呆的坐在急症室,护上们走来走去,并不理她,我看见了她,吃一惊,马上抓起她的手,她的脉搏已经弱了,我连忙说:
”急症室。”
护士们都奇怪,“她没事,没有昏迷。
”她们说。
“
急症室。
”我拉开了她的长袖子,右手上满满足针孔,“她注射了过量的毒药。”我说。
护士把她放在救护床上,她家人掩脸痛哭。我推着床进急救室,她在喃喃自语:“不值得
……”眼睛直直的瞪着天花板,医院的天花板是一盏盏白色的圆灯。忽然她格格的笑了,一头一身一腕的汗,头发贴在额角上。
我跟护士说:“是哪间酒吧里的?
”
不是酒吧里的。”护士说:“是个学生?
”
“
学生?
”
“
她家人这么填着,恐怕不会错。
”护士说。
“
谁是值日医生?
”我问。
“
老李,他忙得要命,刚刚有两帮阿飞打架,打得手折脚断,缝针还来不及,你也体谅体谅他。
”
“
那些人死不了,缝好了出去三天,又打得焦头烂额问来,我不管,你把老李叫来看这个女病人,她已经休克了。
”我说。
“
不会。入医院还好好笑着呢。
”
“
你去把李医生叫来,快!
”
我把女病人推入病房,罩上氧气罩,把她安放好了,才替她换衣服。护士在一旁站着,我不怪她们,她们见过抽鸦片的,患梅毒的,受毒打的,什么都有,自然也见过满腕针孔的女人。
老李赶来了,拉起她手臂一看,“我的天。
”
“
什么毒?
”我问。
“
下知道,也没听过可以这么注射。
”老李说:“我的天!老天!谁害她?你看看,也救不了啦。”老李摇头:“有好好的人不做,偏偏玩这些,我们是救世救民,可不是活神仙。
”
说完了,他推开门忽忽的走了。
我呆了一会儿,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女病人的家人跑进来了,号淘大哭着,跪在我面前,大叫:“医生,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
我与护士扶起了她,问:
”你是她什么人?”
“
我是她奶妈。自小看大她的。
”
“
她父母呢?
”我问。
“
离婚了,都走得远远的,不理她,求你们救救她。
”
“
我们会尽力。
”
“
刚才那医生说她没得救了,没得救了。
”老太婆大哭。
我转身,看那个女孩子,她躺在床上,身穿白袍,头发湿得淋过雨似的,双眼微开微闭,呼吸一下一下,沉重不堪。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得救。
护土忙着为她吊葡萄糖,盐水。
我默默的看着她。
一个生命,据一个诗人说:人生最美之处,是可以自己把生命夺去。不必缓缓等死,想来未尝没有道理。
她的选择,我不知是忧是喜,这是她的选择。或许她认为死了比活著有意思得多了,她不是一个酒吧女,她是一个大学生。
我使人把那老太婆拉走,与女护上看着这女病人。护土说:“你看她两只手臂,密密麻麻的针孔,不是一朝一日,不止一月两个月的事了,家人竟没有发觉。为什么?
”
我不答。这世界上的事根本是很奇怪的,无可解答。
我对护土说:“你尽量救她。
”
她点点头。
第二天,我去瞧她。她没有死,仍然昏迷不醒的吊在那里,她的头发已经开始有阵异味,又那么长,我决定把她的头发剪掉,然后再弄干。我拿来了一把剪刀。
护土说:“不可以吧?”
“
人都要死了,那头发先发臭,怎么办?
”
我把她的头发拉下来,随手一剪,那头发还顶厚,剪了一大堆,我叫人去烧掉。
护士打理过她之后,看上去比较像个人的样子了。
护士羡慕地说:“看样子还是有钱的女孩子呢,那换下来的衣服,都是一流之中一流的,那奶妈送来的东西,也都形容不出的华贵,这样的人还自杀,我们都该排队上吊了。
”
我微笑。
事情是不能这样说的,做人讲的是宗旨,什么宗旨都没有了,也该死了,没有追求的东西,只好死,基利曼渣路山的狮子。
像这个女护士,她的要求不外是一件皮大衣,一个丈夫。而这个女病人,谁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我不明白。
老李不同情自杀的病人,但她不是自杀的,我坚持她不是自杀的,是一种误会,没多久,她便会好好的活下去,是以我必需要把她救活。
我们竟查不出她打的是什么毒药,但是她渐渐的好转了,因为什么呢?因为她奶妈天天坐在大堂拍手拍脚的大哭?因为她生命力强?
我不知道,但是在第七天,她醒来过了。
我在那里。她那人,与鬼差不多,是那种自义冢里爬出来的鬼,双眼深陷,呆得像木头般的看着墙壁。
她奶妈唤她:“小姐!小姐!
”
她听不见。她的反映可能受到一定的损害,动作迟钝。她那样子,幸亏她父母看不见,简直像活死人一样。
我叹口气。每日喂她吃流质,没过几天,她已经可以站起来了,仍然满头汗。
她开口问我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头发呢?
”
我温和的说:“我绞的,对你没有益处。
”
她说:“可是我留了十年呢。
”
我歉意地说:“对不起。
”
后来她就出院了。
对于她,不过是一个特别点的病人,我是不会特别记得她的。她出院之后,我仍然做着平常的工作,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了她。
她穿得极之时髦,是一件银狐的长大衣,这种大衣在目前的价钱要好几万港元呢,她美丽与精神,我并没有认出她,因为她太好看了,我没有认出她,跟以前那个半人半鬼拉不上关系。
可是她叫住我,她跟我握手,一个非常甜蜜的微笑,她说:“你不记得了,你是那个把我头发剪掉的医生。
”
我才想了起来。
“
你是振作得多了。
”我说:“是应该这样。”
“
你有空吗?医生,我请你喝一杯茶。
”她很客气的说。
我看着她,仍然跟那个病人扯不上关系。
她太干净了,脸上的化妆无懈可击,而且人也长胖了,短短的几个月,人变得太快太快了。我说“好
”,我又不是有是事,当然说好。
我们去了一个有名气的地方吃茶,坐得很舒服,她叫了一桌子的点心,每样尝一尝。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并没有解毒。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有一种邪气,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气。
她问我:“刚才买礼物?
”
“
是呀,送父母,年年买围巾,爸妈叫救命,说再送围巾,就可以开围巾厂了。
”
她笑,她笑得很很苍白,很心不在焉,她的毒并没有戒掉,她偶然也出来走走,但是她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上。
我索性问她:“你打的是什么针?”
“
维他命。
”
“
打在双手脉上?
”
“
是的。
”她面不改容。
“
那次打得过量了,是不是?那维他命也真厉害。
”
“
是的。
”
“
总该有人劝劝你。
”
“
我是无意的,打多了,也是无意的,我一向很小心。
”
“
你可坐牢的。
”我说:“这是违法的。”
“
坐不了,我三个朋友都是大律师。
”她说。
“
何必这样?
”我问:“他们应该劝你。”
“
这是我的乐趣。
”她笑,笑得像一只秃鹰见到了地下的尸首。
“
你想死?
”
“
自然不。我活得太有意思了。
”她又笑,那种笑。
我不能忍受,那么美丽的嘴,笑出这种声音来,说出这种话来。
我立时站了起来,非常礼貌的说:“我要走了,对不起。
”
她没有留我,她只是说:“是你把我头发剪掉的。
”
她现在的头发很短,撇在一边,很有风韵,但是当想我想到她的手臂上的针孔,密密麻麻的黑点,如黑蚂蚁在上面吸血,我便不寒而栗,几乎作呕。
我忽忽的离开了那地方。
我企图忘记她,但是忘不了。
我又见了她,又是在医院里,她指明要找我。
我在医生房里接见她。
她披着一件白貂皮,脸上的汗如雨下,目光冒出火来,扯住了我说:“救我。
”
“
坐下。
”我说。
她脱了衣服,里面是一件睡袍,湿得透明,她整个美丽的就在这透明的睡袍下。她跪了下来:“救我。
”她比一只野兽还不如。
我扶起,她站不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她说:“他们不肯把东西给我,说没有货,救我。
”
我把她放在长凳上打了好几枚针。
我说:“没有人可以救你,没有人可以救你,你要救自己。
”
她紧闭着眼睛。
我替她擦汗,扶她靠在我身上,叫护士替她抹身,换衣服。
“
我知道你们医院有,有,请你救我。
”
“
你躺下。
”
“
不要缚住我。
”她求我:“不要。”
我看看护士:”怎么办?
”
“
我们这儿不管吸毒的,叫她别处去。
”
我看着她。她的美丽,她的尊严,她的教育,一切都没有了。我决定下来,“拿针来。
”我说。
护士极之诧异,她取了针药来,我一针下去,她已经吁了一口气,这女人,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是什么?我在做什么?我在做违法的事,她是一个上了毒瘾的人,我却用医院的药替她解毒。
但是我受不了她的样子,她那种离开死亡只有一铺的样子,她抓紧了我的袖子。
我记得多年之前,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你不适合做医生,你没有那种决断,你不够面冷心冷。
”
我看着这个女子,她很快的恢复了,头发上滴着汗,衣服有点地方扯破了,她眼神还是没有焦点的,但整个人已经镇静下来了。
我冷冷地对她说:“你不要以为还有第二次机会,以后你还要再来,我不认得你,你走吧。
”
她听懂了我的话。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她的面孔象死人一样,即使象死人,那轮廓还是美丽的,尤其是一管鼻子,与小小的嘴唇。
我扶住她。“去戒掉它。
”
她没有说话的气力。
“
戒掉它。
”我把她拉到窗门前,拉开了百叶帘,让阳光射进来。“多少人活着!看,多少人为了吃一口饭,苦苦的活着。你呢?你呢?你比他们都有活下去的原因,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你不觉得无耻?
”
她的头倾在我肩膀上。她听见我的话吗?
我叫男工人把她送走了。
这种事,事后想起了,使我震惊。我实在应该像老李那样,把她赶走。我们这里不是戒毒所。
我要尽力把她忘记,忘记,忘记,忘记。
我终于忘了她。半年了。我没有见过她。
而且我工作很忙。
然后我收到了一张请帖。是一个女人请的,一张美丽的请帖,雪白底,黑字,请晚饭。
我对帖子上的名字没有认识。我不知道是谁请我。
是我心里有一点感觉,不会是她吧?帖子上有电话,我打了去。
是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正常,她礼貌的请我去吃饭,希望我不要推辞。我想了一百个理由,我推辞了。我不想去,我不愿意与她再有联络。
她说:“请你到一到,好不好?
”
我说:“实在没空。”
“
我为你添增了太多的麻烦,我知道,我知道差点使你的牌照吊销,我知道,但是请来一次。
”
“
我真没有空。谢谢你。你现在
……解了没有?”
那边一直沉默,然后她说:“没有。
”
我叹了一口气,“你这么年轻,戒了它。
”我挂上了电话。
后来我觉得我说话有漏洞,仿佛年轻人不该吸毒,年纪大的人便可以吸毒。我嘲笑自己。
我还是办着公。那一日下班,我掩了掩大衣,挡着风,走出大门,有一辆红色的车向我响号。我没有回头,车子又响号,我转头。
车子是一部模样奇特的跑车。车头上有一个大大的三形的叉。我是一个小医生,对于各种跑车毫无研究,费里拉与林宝基尼对我来说,等于萍果批与巧克力冰淇林。
我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因为看热闹的人多,我不出声,赶快走。
可是跑车上的门被推开了,有个女人追出来叫住我。
“
医生,医生!
”她的声音是熟悉的。
我很吃惊,也很害怕,这女人我认得,她总不肯放过我,为什么?她追了上来,我应该怎么办?我站住了,尴尬的笑。
她也跟着笑。她脸上的颜色不太好,在化妆品下还有一种奇特的灰色,但这反而增加了她的美丽。她是
─
个美丽的女人,一种形容不出,彷佛不久于世的美丽。
“
我
……专程等你的。”她轻轻的说。
“
我没有空。
”我说。
“
请你来一来,我
……今天生日。”
“
我实在没有空。
”我说:“谢谢你的诚意,谢谢你。”
“
那么我不敢勉强你,请你到我车子里来一次,我有一样东西交给你。
”
我不能再拒绝她,我只好跟她到那部车子里坐进去。车子的座位是真皮的,舒服得不得了,而且又有暖气,我慢慢的等她开口。她拿出了一只小盒子送给我。
我说:“我不能收你的礼物,我们廉政署查得紧,你想我坐牢?况且今天是你生日,我应该送你礼物才真。
”
“
不,请你收了它,你不能一直拒绝我,什么都拒绝了我,请你收了它,作为一个纪念,我很感谢你救了我。
”
她苦苦的哀求我,我发着呆,我想我还是快快的收了她的礼物吧,收了好快快的逃走。
我点点头,她皇恩大赦的松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住在落阳道,落阳道七号。
”
我取了小盒子,马上下车,连谢也来不及谢。
到了家中,我的心一直跳着,跳着,跳得很厉害,我躺在宿舍的床上,什么都不敢做,终于我打开了她的礼物盒子一看。是一只金表,而且不是普通的金表,是一只相当名贵的金表。我很震惊,我断断不能收这么值钱的礼物,决不能够!
该怎么办?送回给她。是的,她家里不是在开舞会吗?不是请客吃饭吗?一定是人山人海,我可以趁乱交给她的佣人,她的佣人一定是可靠的吧?我决定去一次,落阳道七号。
开着我的小汽车,找了大半个小时,问了三个路人,才知道落阳道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条幽静的小径,非常美丽的住宅区,找到了七号,按铃,隔了很久,有男佣人来开门。没有人声,没有音乐声,我觉得奇怪,怎么会呢?客人难道这么斯文?
简直不能令人相信。
我说了名字,男佣人似乎知道我,毫不犹疑的要带我进去,我说不用,我把那只枚表的盒子还他,叫他交还女主人,但是他不肯。
终于她出来了。
她站在草地上,一件雪白的长袍,还这么冷的天,只有一件长袍,袍的边沿镶一种轻飘飘的羽毛,这件衣服原是很俗的,但是穿在她身上,倒还是很好看。
“
你来了。
”她说。
“
是的。
”我说:“把这个还给你。”
“
为什么?
”
“
太贵了,如果一定要送,送我一只苹果。
”我说。
她笑,她的眸子发着亮光,这是什么引起的迹象,我知道,我太清楚了。她是个不听劝告的人,她心甘情愿地沉沦,沉沦,沉沦。
我终于说:“进屋子去吧,会受凉的。
”
我与她进屋子,那是一间很美丽的洋房。
我与她坐在丝绒的沙发上。
我问她:“你有什么不快乐?
”
她答:“世界上的不快乐太多了。
”
“
你的维他命对你帮助大吗?
”
“
有帮助,有种忘了一切的感觉,有一种
……超乎世界的感觉。”
我冷冷的说:“你为什么不去死?
”
“
死?
”她淡淡的笑,“死?把我所有的钱留给他们?死?我才不死,他们天天等我死,好花我的钱,可是,我偏不死。
”
“
你家人呢?
”
“
都死了。最近死的。钞票都是我的,他们妒忌,他们远离我。可是钞票是我的。嘿,钞票是我的。
”
“
钞票对你那么重要?
”我反问。
“
不重要,可是他们没有,我有。
”她骄傲的说。
“
你应该好好的活给他们看
……”
“
偏不,我偏要这样子,乱七八糟,一塌胡涂。
”她说。
“
你真的这么恨他们?
”我问。
“
恨,恨!
”她站起来。
她衣袂飘飘的走进另一个房间。那是饭厅,摆着
─
张长桌子,桌上放着银器,又点着蜡烛,玻璃吊灯直垂下来。
我说:“你的客人呢?”
“
就是请你一个。
”她叫男佣人开饭。
“
我不是说了我不来?
”
“
我等你。
”她说。
“
如果我不来呢?
”我问。
“
我等下去,我不在乎。
”她说:“我有的是时间。”
“
为什么?
”我说:“时间是不该浪费的。”
“
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只有你。
”她很淡漠的说:“等你一夜是值得的,你不是来了吗?”
我不响。
“
你喜欢说教,是不是?你是一个好青午,是不是?现在你碰到了一个坏女人,怎么办?
”她问。
“
坏女人?服毒的不一定是坏女人。你弄错了。
”
“
我是坏女人。
”她看着我,“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引诱像你这么的一个好男人。”
我很镇静,我说:“你不会喜欢我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如果要为恨你的人活下去,把毒解掉,你命不长了,你去照照你的样子。
”
“
你关心我的死活?
”她问。
“
我是医生,我甚至不赞成人家抽烟。
”
“
我不想解,这是我唯一的乐趣,唯
─
的希望,唯
─
的信任。
”她说:“我爱我的针筒。”
我走过去,慢慢地把她的衣袖又再一次卷起,针孔更密了,有些是黑的,有些是棕色,有些红色。
我几乎想哭。
“
不要为我难过,我无意把我的故事告你,太长太无聊的一个故事,不要可怜我。只是
……我打这种针,给我满足,你是医生,你该明白我们的心理。现在我找到一个好的代理,价钱是不便宜,但是我付得起,靠得住,以后不会来求你,那次你救了我,谢谢你。
”
我心痛如绞,看着她的手臂,不出声。
她笑说:“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啊,每个人都有。医生,你愿不愿意到我后园去走一走?
”
我点点头。“你去加一件衣服。
”
女佣人,那个为她人哭过的奶妈,把大衣拿来了,替她披上。她日日夜夜,就是一个人生活?日日夜夜,就是靠麻醉毒药?
她的眼圈有红色,一种诡秘的颜色。
我不十分敢看她的脸,我与她出了长窗,走到后院,后院有一个极大的泳池,草地此前院更修得好。
我们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冷,便回屋内。
她给我看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他长得很好,手插在裤袋里,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太漂亮了。
“
为了他?
”
她摇摇头。
“
他是谁?
”
“
我其中一个朋友。
”
“
你可伤心?
”
她动了嘴角,“伤心?是他教我打针的,是他教的,一切都是他教出来的。他死后,我也死去一半,我没有伤心,我只是死去一半。原来他想毁了我。我们曾经一度是相爱的
──
难道你真对我的大悲剧有兴趣?”
我坦白的说:“有的。但是我不敢问你太多,我怕跟你扯上关系,我怕你,我是真怕你。
”
“
我不怪你。只要你别老说:‘戒了它’。
”她笑了。
她仰着头,可以说是神采飞扬的,只不知可以维持多久,我不忍心看下去,我把手表留下,我要走了。
她没有怎么的留我,但是我看得出她想留我。我走的时候,她没有送我,是那个奶妈送我,她说道:“如果
……如果你是小姐的朋友……”但是道不同的人,怎么可以聚在一起呢?不可能的。我不敢高攀,我也没有能力改变她。
看她的脸色,不远了,她的日子不远了。
我默默的走回去,那是一条美丽的路,一间美丽的屋子,一个美丽的女子。
回到家后,才发觉那只表又回到我的口袋来了,她是一个会得变魔术的女人。
过了三天,我买了
─
只胸口针,花了我一半的薪水,我想一则是回礼,二则是补生日礼。我到她家去。这一次之后,我们是再也没有关系了,再也没有了。
我找到了落阳道。
那个女佣人来开门。
我微笑,“小姐呢?”
她木着面。
她是真正的木着面,她不出声,往后走,我跟着她。我们走到后园,那个泳池边。
她说:“小姐不在了。”
我点点头,在泳池边的椅子坐下来,“不在?去了外国?
”
“
不是。小姐前晚掉在泳池里,溺毙了。
”她很平静。
我抬起头来,胸口被铁锤打了
─
下似的,痛得说不出话来,呆呆的,像个呆子似的看看她。
“
她是会游泳的,只是
……她胡涂了。”老佣人说:“掉下去,溺毙了。
”
我发着楞。死了。她的日子完了,完得这么快,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快,注射过度了,掉在游池里。
老佣人说:“才廿三岁。
”
我站起来,一手是汗。
她有过她快乐的日子吧?我并不认识她。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的交谈一次半次。我怕她,她也有点怕我,我们互相怕对方。
她的短短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呢?
也许生命像小说一样,只要好,不要长。
我缓缓的走了出去。
不,我只知道她是个有毒瘾的女子。其他的我不想知,我不知道她的日子。
她有过她的日子,快乐与不快乐。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宝
贝
宝贝的名字其实并不叫宝贝,但是人人都叫她宝贝,因此她的真名字已经不大有人记得了。宝贝一走出来,那种姿态,一看就知道不是正派女人。
她年轻,她美丽,她带着她的俗艳,在十七岁的时候开始出来“交际”,她有“很好”的家庭背境,两个姊姊带着她往这路子跑,她青出于蓝,是三姊妹中最最红的。至于她的姊姊是怎么出来闯世界的,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宝贝到了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生活得像公主一样,同时她居然也考得到伦大入学试资格,这是她骄傲的地方,她说:“人家出来捞,我是识字的。
”她抽什么空出来念到预科举业,这是她的本事,本来她比谁都有资格脱离红尘去从良。可是宝贝说:“钱还会嫌多
?”书随时可读,钱不是随时可赚,人老珠黄的时候,哪里去找瘟生送钞票送钻石?宝贝是有头脑的。
廿一岁生日的时候,在无数富商之中,她选了一个做地产的中年商人,跟他同居。所谓同居,宝贝一个月也见不到他几次。但是宝贝的商业道德好,这个姓梁的商人很快的爱上了她。他的口头禅是:“宝贝,你要什么,告诉我。
”
宝贝不过份。她不养小白脸,她说:“妈的!我还等人养呢,我养他们?我还没到那个年纪!要养也没有谁配我养!
”她说得出做得到。你别说,宝贝有空的时候,看的小说是罗伦斯,她的法文说得比很多人的英文好,她的英文比很多人的中文好,她的中文看得懂聊斋志异,所以她是后辈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人材。
她两个姊姊说:“根本干这一行,需要有宝贝这种起码的条件,否则只好做屠夫的生意。”
姓梁的宠她宠得热晕,常常把她往公开场所带,毫无禁忌。宝贝看上去不是正派女人,人家也知道她不是正派女人,可是每个人都稀罕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人。
宝贝跟了姓梁的两年,她说:“我的钻石是卡蒂埃的。”
可是宝贝的好运气终于要走完了。她不能这样子一帆风顺一辈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她也不算是宝贝了。
她碰见了宋家明。宋家明是粱某手下的一个建筑师,皇家理工学院出身,漂亮的脸,漂亮的身段,年轻,难得的是他一点也不轻浮。待人接物是无瑕可击的,不大喜欢笑,但是没有人觉得他冷漠。真材实学,是粱的得力助手,年薪与经理辈相等。
宋家明只有一个“坏习惯”,他真的画起图样来,喜欢穿牛仔裤与一件格子衬衫,他的动作因此自由一点,图样也就漂亮一点,他说。
他穿牛仔裤的模样吸引了宝贝。宝贝那一日到粱的办公室去,第一次见到了宋家明,简直有种惊艳的感觉。男孩子穿烂牛仔裤一向是美丽的,宋家明的腿长,腰细,虽然是
-条破裤,却配最好的意大利薄底皮鞋。头发柔软的垂在额上,他正坐在高櫈上,与两个助手在讨论图样上的改良。男人在专心工作的时候往往有种惊人的魅力,何况宋家明根本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宝贝站在那里,呆住了。
能叫她呆住的男人还真不多。这些年来,她早已忘了她的理想,她的青春,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渴望得到这个男子。这个年纪轻的,有能力的,与她活在不同世界裏的男人。她的脸色渐渐苍白,她裹在银狐大衣裏的脸因此更像一个洋娃娃。
但是宋家明头也不抬起来,他没有看她一眼。
那一天宝贝是沉默的。
她向粱问及宋家明的事。
“结了婚吗?”她问。
梁取笑她:“你几时开始关心男人的婚姻状态的?”
宝贝问:“他结了婚没有?”
“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粱狐疑的问:“怎么?你不会对他有兴趣吧
?”
宝贝很坦白地说:“是,他吸引我。”
“你开玩笑,像他这样的男人,虽然漂亮点,有点学问,但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是见过世面的,宝贝。”粱像坐在剌上似的。
宝贝微笑,“粱,像你这样的男人,虽然体贴一点,有些钞票,可也一样要多少有多少。这世界上的男人太多了。
”
梁受到伤害了。宝贝的手搁在胸前,她穿着黑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裤,手指上五克拉的梨型钻闪闪生光。他指着宝贝说:“你被宠坏了。
”
“他是谁?”宝贝问。
“你不是认真的吧?”粱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他转怒为笑,“宝贝,你要什么,告诉我。
”
宝贝不响,她站起来走了。
她有她的办法,不到三天,她把宋家明的底子打听得一清二楚,越是清楚他,她越是向往他。
宝贝的姊姊说:“你要跟这么一个男孩子,只要他真心爱你,我们没理由反对。可是问题是……宝贝,你的名气不大好,做我们这一行的,很难翻得出这一个圈子,粱对你不错,你跟他一辈子,是毫无问题的。
”
宝贝想了很久。她洗掉了脂粉,她还年轻,多少男人赞美过她清晨的媚态。她是不配,但是她愿意试一试。赢了,她得到一个如意
郎君,她得回了她的生命。输了,她不过损失一点收入。老实说,以她与她姊姊目前的存款,这一点还不用愁。
她再到梁的办公室去的时候,换了打扮,她穿一套很普通的薄呢衣裤,一件时髦的夹克,只有眼睛里还透着点邪气。
她走到宋家明的桌子旁,她向他笑笑。
宋家明抬起头来,只好回她一个笑。宋家明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面熟,一切美女都是面熟的,只是她的眼睛特别的亮,尖尖的下巴给人一种狐狸的味道,她的左唇角有一颗眼泪型的痣。
宝贝得到了他的回笑,便走开了。
隔壁的一个同事问家明:“你知道她是谁?是老板的――
”
另一个同事说:“嘘!”
宋家明以为宝贝是老板的女儿。
等他发觉她是老板的情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宝贝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对宋家明,她是公道的,没有诡计,没有欺骗,她用最简单的方法,她天天穿一条长裤,一双小靴子,那件夹克来看宋家明,然后问他有没有空看电影。
宋家明觉得她很坦白很可爱,极其爽朗,即使是“老板的女儿”,也无所谓,于是便与她出去了几次。他发觉宝贝喜欢在走路的时候踢石子,把好好的皮靴子踢得一塌糊涂。他们坐着他的福士威根出去。
粱什么都知道。
他不出声。
――宝贝还年轻。
她闷了,她要一点刺激,让她去好了,过了三两个月,她就会回来的。即使她不回来,宋家明不见得会娶了她。粱不舍得她,粱也不舍得宋家明。事情是有点糟糕,可是还不至于坏得那种地步。她会回来的。
可是宝贝觉得她的生命渐渐恢复,淡淡的,轻轻的,她与宋家明来往了两个月,最大的接触不过是拉一下臂膀,家明有时候拍拍她的头,问她:“有一个富足的爹,滋味如何
?”宝贝喜欢嗅家明身上毛衣那种晒过的香味,后来她就把钻戒脱了下来,放在抽屉里。
她见了粱,有重要的话跟他说。
粱一见她那打扮,就勉强的笑:“毛衣、长裤……你现在看上去真像我女儿了。
”
“梁。”她说:“我要离开你。”
“你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要离开你。”
“他不会要你的,他还以为你是我的女儿,是不是?”
“你说得对,他未必要我,他甚至会一听我的身份,就逃得影子也没有了。可是我要他,我就得给自己一个机会,或是创造一个机会。我不能花你的钱,心在他那边。奇怪吧?我是有良心的。这样做,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
”
“宝贝,你的毛病是多读了书。”粱说:“他不会要你的,你应该看得出来。
”
“我看得出来,但是粱,女人都是喜欢做梦的,你对我好,我知道。凡是你给的,我还你。”
“我不是那种人。宝贝,我没有给你什么,以你两年的青春,换回那么一点东西,也是应该的。”
“其实……我十分尊重你。”宝贝说。
梁问:“你爱上他了?”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喜欢他。他……是那么温和。
”
“我对你……也是温和的。”粱说。
“他是……不同的。”
他们如父女般地对话着。
“你还没有认识他,男人都是一样的,当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明白,他也想找一个廿一岁,美丽的情妇。
”粱苍老的说。
“你不老。我也喜欢你,但是我这一生……我……我希望你明白。”宝贝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可以再回来,但我祝你幸运。他是个能干的孩子,就此而已。我给你的一切,你可以保留。
”他看着宝贝。
宝贝问:“你真的这么大方?”
“我也希望你说,我与他们,是不同的。”
“粱,我感激你。”宝贝说:“再见。”
宝贝离开了,从她的步伐听来,可以知道她没有犹疑。梁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这个年轻的女人,离开他走了,如果他说他爱她,她会相信吗?
他在下午,召见了宋家明。
宋家明大方而恭敬的坐在梁对面。
粱说:“家明,你与宝贝的事……”
“对不起,”家明微笑,“我们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我们曾经去看过两次电影,看过两次足球。她很怕冷,她伤风了吗?
”
梁看着他的脸,他脸上的柔和,与宝贝的表情一模一样。他呆呆地看着他。
家明有点不安,“您……不介意吧?”
梁说:“你误会了,宝贝不是我的女儿。”
家明抬起头来。
“她今天早上来跟我说,她要跟我脱离关系――她是我两年来的情妇。”梁说:“她是我心爱的人。
”
家明的错愕、吃惊、急怒并没有使他失态,他默默的坐了一会儿,他问:“我应该马上辞职嘛?”
“这不是你的错。”粱说:“我需要你。你们的关系即使不止于观看足球,也不是你的错,你并不知道真相。你可以留下来,可是你现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样
?”
家明忽然问:“宝贝为什么要离开你?”
“她是一个儍子。她以为离开了我,你会爱上她,她可以有一个童话式的结局,一个年轻浪漫的傻子,被宠坏了。
”粱的声音并不愤怒。
“她……爱我?”家明问。
“没有那么说,她只是说,你是不同的,她愿意赌一睹,也许你知道以后,不会再看她一眼,但她还是认为值得,她说她不能骗你,也不能骗我。
”
家明微笑,“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极怕冷。”
他们像父子似的对话。
“你怎么样决定?”粱问。
“我如果要这一份工作,就得与她断绝来往?”家明问。
“是的。”
“我决定辞职。”
“你疯了,家明,你们只去看过两场电影,几次足球赛,家明,你真跑去跟她在一起,你养不活她的一只手指,你会被人说是吃软饭的,她在三个月内会对你厌倦,你的前程会被毁
!”
家明问:“如果我去别的公司工作,你会用你的势力阻止我吗?”
粱说:“你在我手下两年,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我尊重你,粱先生。”家明说。
“况且像你这种人材,即使我在香港坑死了你,你可以到全世界各国去,我又不是宇宙统治者。”
“谢谢你。”家明站起来,“我辞职。”
“家明……”
“你是一个很高贵的人。”家明说。
“你打算怎么样?”粱问。
“我还不知道。”他答。
他约了宝贝在他的房子里见。宝贝第一次来他的住宅,他是建筑师,他知道他该怎么装饰屋子。
宝贝穿一条软软的裙子,戴一顶小帽子,她脱了帽子,坐在他身边。
他们两个很久没有说话。
宝贝忽然说:“家明,”她的语气很轻松,“其实我是一个交际花,我是粱的情妇,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起过。
”
“有。”家明简单的答。
“什么?”
“梁亲自告诉我的。”
“几时?”
“今天下午,他的态度很好。”
宝贝沉默了。
“我辞了职。 “
宝贝转过头去,“为什么?”
“因为你也辞了职。”他一点也不轻薄,“我们总得公平点,是不是
?”
“我们还可以去看足球赛吗?”宝贝问。
“自然可以。”他说。
宝贝看到他的眼睛里去,宝贝笑了,宝贝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他们的关系止于此,他不会娶她,不,她不过是一个交际花,他们没有那种交情。
他是一个可爱的男人,辞职只是为了这样简单的一个宗旨。这是他不同的地方。
家明抬起了眼,他有那么清澈的眼睛,他说:“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宝贝。”
“我想得太多。”宝贝说。
粱猜错了。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像童话故事那样双栖双宿。他们不过是朋友。
宝贝取过了她的大衣,她说:“家明,谢谢你,我走了。”
家明送她回那豪华的住宅。
宝贝看了一夜的电视。
她姊姊说:“你们三个人都有点怪,三个人都一点结果也没有,什么意思?”
“什么没有结果?粱是好人,他是有人格的,我跟他两年,一点也不羞愧,像他这样的人,还愁找不到情妇?家明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咱们限于门第,无可奈何,但可以看足球。我呢?我要读书去了。
”
“你少发神经!”她姊姊说。
“不不,不是发神经,读书是最好逃避现实的方法,等读得怕了,再回到这世界来,那时这世界不知道有多可爱。
”宝贝笑。
“你能忘得了这里的世界?”她姊姊问。
“可以。我可以试一试,多谢你,姊姊,这几年来让我念书念得好好的。现在派上用场了。”
“神话一样,最红的名女人去读书。”她姊姊说。
宝贝笑笑。
“我保证如果你真是粱某的女儿,那男孩子就不同做法了。”
“那是人之常情。我并不是粱某的女儿,这种假设不能成立,因此想来无用。”
“我还是很气,一点结果也没有!”
“他一定得娶我?”宝贝反问。
“他也不想想,现在还找得到三贞九烈的女人呀?还娶得到三步不出闺门的老婆呀?”姊姊反问。
“姊姊,你这就像泼妇了,快别这样。”宝贝淡淡地说。
宝贝要离开香港的事很多人知道了。但是宝贝不大见人。家明约她去看过一场哑剧,她看得很高兴。偶而与家明提起,她已报了名,考到小大学,念三年英国文学,也许吃不了苦,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家明没料到有这么一手,“你……”
“我有a跟0的。
”宝贝笑。
家明折服了。
梁也听到了消息,他登门造访。
宝贝热诚的招呼他。
她姊姊说:“这种新潮的玩意儿,我受不了。”
宝贝跟梁解释:“姊姊以为你应该淋我襁水,然后叫人把宋家明五马分尸。可是姊姊不明白,我没有那么重要。
”
梁默默然。如果他说他爱她,她相信吗?
“听说你要出国。”他说。
“是。”
“听说你很怕冷。”他说。
“不算什么。”宝贝笑,“总得试一试。”
“他没有娶你。”梁说。
“这不过是千份之一的机会。”宝贝说:“况且我们只看过两场戏
……”
“可是你为他牺牲了很多。”梁说。
“什么?”宝贝愕然问:“没有呀。”
“我老了,我不大明白年青人了。”他摇头。
“明白与不明白我总不能做人情妇一辈子,读多一点书,至少将来我可以老了坐在床上看小说。”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梁问。
“我一切都自己办好了。”宝贝说。
“真令人不能置信,真不能相信。宝贝,我想念你,你会打电话给我吗?”粱问。
“会的,一定会的。”
“我祝你幸福。”粱说。
他取出了两张头等飞机票,日子也很对,由此可知,宝贝的事,他全知道。他把飞机票送给宝贝与她姊姊。
宝贝说:“到了外国,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名字了,没有人会知道我叫宝贝。”
“宝贝是一个好听的名字。”粱说。
“可不是,宝里宝气的,一个狐狸精的名字。”宝贝自己先笑了。
粱说:“我错了,我再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你们的关系,是这么简单。”
“老实说,我也太天真了,我以为我们可以有比较好的发展……”宝贝说:“他很聪明。但是我并不后悔。我做人是下后悔的。
”
她姊姊问她:“我们带你走了这条路,你也不后悔?”
宝贝笑说:“后悔?多少女人要得这种后悔的机会呢!”
人家笑,笑完的时候,多多少少带点空虚,可是也就罢了,做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宝贝没有失望,她还没有开始做梦,便已经醒了,她还年轻。况且两年来跟着梁,她也腻了。穿了六年的皮大衣,戴了六年的珠宝,她也腻了,往外跑跑,再回来,她还是很年轻,还是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最不习惯的是梁。他一下子不见了两个心爱的人,一个在身边帮他的,一个是公司帮他的,现在要从头开始,谈何容易。
至于家明,宝贝想他会另外找事做。多么可惜,她永远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男人,年轻有为,头脑又清醒,曾经有那么一度,她希望她可以糊涂一下子,学学茶花女,但是茶花女是多么过时的一事。现在每个人都很清醒。
宝贝没有太多的时间想心事。可是这个突然的转变,的确是因为宋家明而起的。
宝贝急于整理行李,她大姊跟她同去,照顾着她一点,她去外国的一切程序,也跟一切千
金小姐相仿。人只要有钱,即使有悲剧,也还容易过一点。
宝贝没有带多少行李,她多带钞票。
家明问了她的行程,飞机起飞的时间、日子。他没有再来她们家。
宝贝的姊姊一直还喊,“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
宝贝的车子、洋房都留在香港,她下了决心要尽力而为,她聪明,这是她的好条件。
宝贝临走的一天,梁来了。
粱请她晚饭,给了她地址。“这是我两个女儿的地址,你有什么事去找她们,她们一定会帮忙。”
宝贝说:“你知道我脾气,我是不会去找任何人的。”
“在外国找到好的对象,嫁了人也好,很多女孩子比你玩得更厉害,你根本没有错。”梁说。
“你不止像个爸爸了,简直像妈妈。”宝贝笑。
“我觉得惭愧,以后我再也不要情妇了。”粱说。
“别这样好不好?那咱们还吃饭不吃?”宝贝的姊姊说。
“粱,现在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不是别人。”宝贝说。
“别演戏了,这人明天要改头换面做良家妇女去了,今天就露个骚样,噜裏噜苏的做小媳妇可怜相,”宝贝的姊姊说:“到了外国第三天,她就吃不了苦逃回来,到时还得求粱老爷多多提拔!
”
宝贝说:“你才是在演玉堂春呢,见你的大头鬼!你明儿索性去开个妓院好了,作育英才。”
梁呵呵的笑,“你们这姊妹俩真有意思。”
“你没见到咱们二姊呢,她还要好玩,”宝贝说:“只是她现在去了日本,回来之后,人去楼空。
”
梁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回来,尽管告诉我。”
宝贝说:“你也别对我太好了,不然我就要哭了。”
梁走了以后宝贝真有点麻木,她一眼瞥到床头有一本软皮书,上面写着“快乐的妓女”。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睡了。
她与她大姊到了机场,运上了行李,她说:“大姊,飞机会在夏威夷停,你何不在夏威夷玩几天?”
“我会送你到学校,等你舒坦了,自然会去玩的,你少替我担心。”
她们一起上飞机,坐下来的时候,缚上安全带。
宝贝的姊姊说:“你最大的好处是永远不伤心,是不是?”
“你叫我怎么办?抱住一个男人的脚大哭?我才不干,咱们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不过……咱们要嫁人也难了。”
宝贝说:“嫁人与身份没关系,运道来了,阿狗阿猫也嫁得出去,没运气,任凭你学贯中西,才貌双全,也一样坐在家中孵豆芽,我才不担心。
”
就在这个时候,空中小姐过来说:“小姐,有一位先生说,他想跟你们其中一位调个位置。
“
宝贝说:“不可以,我们是两姊妹,一起订的飞机票,怎么可能跟别人调?”
空中
小姐耸耸肩,只好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
宝贝不等她开口就说:“不换!”
那空中
小姐说:“他说你先看看他的卡片。
”
“不看!”
宝贝的姊姊说:“看一看,什么来头!”
宝贝只好接过了来看,一看之下,她呆住了。
卡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宋家明”。
“姊姊!”她把卡片递过去。
她姊姊一看,只有摇头的份儿,“这世界,有人运气好得这个样子,一干良家妇女只好上吊了。”
宝贝哈哈大笑,她跟空中小姐说:“请他过来,烦你请他过来!
”
空中
小姐白她一眼,去了。
她姊姊说:“早知如此,我何必吃这种苦,巴巴地跟了来。好,我在夏威夷下饥,去玩玩再说。”
宋家明过来了。
宝贝说:“他在考验我是不是真心离开了粱。”
宋家明说:“嗨!宝贝,没想到咱们在飞机上见了,说不定目的地也一样呢,我在那边找到了一份工作,你是去念书吗?可不正好?
”
宝贝笑,“是的,真没想到,太高兴了。”
家明温柔地说:“我们可以去看足球赛,不是吗?”
“是的。”宝贝说。
“喂!”
空中小姐说:”这里只有两个位置,请你们任何一位往后面坐好不好?”
宝贝的姊姊气愤愤的站起来,一边喃喃的咒骂:“偏偏有人运气这么好,成何天理!”她走到经济客位去坐。
宝贝也想:运气太好了。凭什么呢?
家明可不这么想,他想:红颜知已是知己。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情人
早上一起床,楼下有人在播越剧唱片:“--林妹妹魂归离恨天--
”是徐玉兰的唱功,毫无疑问。
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怎么知道林妹妹魂归了离恨天?
我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想,只有林黛玉自己晓得,但假使她已经死了,她也不会有知觉。
离恨天。
张
君瑞见了崔莺莺,魂飞魄散之余,叹日:“我不知身在离恨天抑是兜率宫。
”离恨天就是这么来的,我想。
我打个呵欠。
他走了。
他永远不在我这里过夜,永不。每夜十二点,他会看看表,然后说:
”我要走了。”很温和地。语气像仙德瑞拉。
我点点头,我一直点头。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知道他有妻室有孩子。他从来没骗过我。他也跟我说得很清楚,他的妻子不肯离婚。他们不再相爱,当然,但是她赌气不肯离婚。
别问我是否爱他。这么久了,一切变成习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我不是急于要寻慰藉的寂寞女性。我一点也不怕寂寞。
我有胆子一个周末推掉三个约会,告诉甲没空是因为要与乙去坐船,告诉丙没空是因为乙约好我去吃茶,而告诉乙因为要与甲去逛书店,而结果独自躲在公寓中看电视。真的,不骗你,我是这种人。
中环最吸引女秘书的年轻行政英材邀我去扶轮会跳舞,我想要穿着四寸半高跟鞋服侍这种天才儿童,已经累死,马上想法子乱推。我喜欢黄着脸坐在客厅小沙发椅里呆坐吸烟,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但是他。
他不同。
他对我有诚意。
别笑,他真的有诚意。ok,他或者一辈子不会离婚,但他有诚意,我可以感觉得到,女人一向对这种感觉是非常灵敏的。日子长久以后,他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哦,是的,开头的时候我也想过结婚。在东京百货公司鞋帽部呆立半日,他们做的帽子是这么漂亮。小小白色的细草,织成圆边,上面都是细碎的绢花,一层细网刚刚遮住眼睛与鼻子。真是理想的婚纱。配一套白缎的西装窄裙,一串珍珠,你知道,新娘子。全白色的新娘子。
我留意这种帽子,每次走过都停下脚步,后来回来香港还是记得那顶帽子。
帽子并不贵。带上飞机也不并难。但我知道我永远用不着它。我又没精神崩溃,难道带它回来放在柜里,趁空闲时取出来戴上半晌过瘾娱乐自己?不不,我不会发神经,我是一个最接受事实的人。
我很勇敢。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知道,没有人强逼过我,没有人。
但我希望周末他可以陪我。我们可以一起看电视。去荔园、逛超级市场。上父母家吃饭,随便什么,只要与他在一起。
或者一直这样想像更好。或者每个周末他都有空陪我,两个人反而腻了。或者这样与时间作战斗才更有趣
──
我不知道,或者。
但仍然我希望他在这里。
他说,周末他要陪孩子,尽做父亲的责任。嗯。事实上他是否在陪孩子我永远不得而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不晓得他家里的电话。他告诉我什么我相信什么。
我微笑。
我认为我很聪明。
但我仍然希望他周未陪我。如果他不能够,我还是很安乐。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那么厚一叠杂志要阅读,信件得回复,公寓要清理,衣服得拿去洗衣店。一切一切要动手,与女友联络
─
下。不过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一切
─
切都可以暂时到地狱去,他很重要。
他对我重要是因为他觉得我重要。
我拨开窗帘一角看出去,对面人家已经开始搓麻将了,塑胶牌唏哩哗啦的自铁皮箱子内倒出来,四个人嘻嘻笑地各占一方。
在过去的日子我学会如何尊重别人的选择
──
别人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与我无关,谁爱搓麻将可以死在麻将桌上。而我可以死在办公桌上。
在这个时候,门铃忽然长长的响了起来。
我跳起来。这会是谁?什么人?
我去开门。
一打开门,见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门口,我心中已经明白数分,我叹口气,轻轻的问:“请问找谁?
”
“
找你。
”她说:“我可以进来谈谈吗?”
“
进来对你有好处?
”我问。仍然半掩着门。
“
是的,把话说明大家有好处。
”她用生硬的语气。
“
你一定要说?
”我仍然温和的问。
“
是。
”她坚决的答,但声音有点颤抖。
我叹口气,“进来坐一会儿,喝杯茶。
”
她随我进屋子,我关上门。
在微微的阳光下我打量她。三十四五岁年纪的女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被称为
”美丽”。她或者美丽过,但那是多年的事了,现在她是一个面貌端正,皮肤白腻,衣着高贵的女人,仍然有她的魅力,你别说,她有一双灵活的眼睛,鼻子是笔挺的。但已经老了,岁月一向不留情。
“
坐。
”我说。
她坐下来,第一句话便问:“这房子是你自己置的?
”
我微笑,“是,并不由他负担
──
你是指这个,是不是?”
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现在你要问‘为什么’了。问完‘为什么’,一定是叫我离开他,是不是?
”
“
是。
”她有点错愕。
我的答案是:“不,对不起,我不愿意离开他。
”
“
但是,你永远不能与他结婚。
”她说。
“
我并不想与他结婚。
”我问:“为什么你老觉得我急于要与他结婚?”
“
难道你不想?
”她瞠目,“你说句老实话,你难道不想正式结婚?”
我又微笑,“想管想,却未必真的要做。
”
“
你有多大岁数?
”她问。
“
廿八,廿九。
”我反问:“有什么分别?我也并不再青春,可是青春有什么好?没有独立能力,没有思考能力,没有处理生活的经验,什么也没有。现在我一切都有。
”
她马上接上去,“
──
包括别人的丈夫。”
女人要厉害起来都很厉害。我沉默。
小电炉上的水滚了,茶壶如一个不耐烦的孩子般呜呜地叫,我替她冲了一杯红茶。我不认为她会喝普洱,这是我的直觉。
她接过杯子,说:“谢谢。
”
“
别客气。
”我说。
“
我从不吃早餐,
”我说:“我在节食,过去三年我一直节食。女人瘦不打紧,但是一肥就老态毕露。上三十岁的女人,每胖五磅就等于老一年。
”
她转过头来,“你认为他为什么要离开我?
”
我看着她。这女人,她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我说:“据我所知,不是他离开你,而且曾经一度,你离开他,而因为你在外头混得并不如意,所以又回来拣回他。简单一点说:你想跟他离婚的时候他不甘心;他想跟你离婚,你又不甘心了。
”
这下子轮到她沉默良久。
我低头喝茶。
“
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
我摇摇头,“可以猜想得到,人生不外是那几种变化,如此情形多的是,别以为你们是独特罕见的一对。
”
“
你彷佛很冷静,很漠不关心。
”她有点按捺不住。
在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钻石戒子。梨形,并不大,可是很登样,闪闪生光。我比较喜欢方钻,可惜从来没人想送过我方钻戒子。这年头做女人不容易,男人都太精刮。真的,自然包括他在内。
我说:“如果他来,他便来,如果他不来,我也无所谓。
”我摊开手,“你看我,我在将来十五年内还会愁找不到男友?我又不企图在他们身上捞些什么,我付出的永远多于我收入,这样子的理想情人,
”我失笑,“打着灯笼还没地方找呢。我担心什么?你说我该担心吗?”
她气得脸都白了,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
做情人是容易的
──
如果你不爱那个男人。叫我去做妻子的位置,我未必做得比她好,到底养儿育女,主持家务,日日夜夜对牢一个男人,久而久之,异常的沉闷,尤其是那个男人没有什么钱,事事得亲力亲为,琐碎的家事,好久见不到一个有趣的人
……那时候她认为尚有剩余的一点青春,她可以离开他……可惜事实并不如此,事实是外面年轻貌美的小女孩多得一仙士一打,她有什么机会?
连我都没有机会,她有什么机会?
我放下茶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问。
“
离开他。
”
“
我不能够。叫他离开我,那比较容易,不是我轻佻,你们老夫老妻,好说话点。
”
“
我们有孩子!你破坏别人的家庭!
”她提高声音。
大帽子。
我打个哈欠。“对不起。
”我说:“真是不好意思,你们的家,早在我出现之前十年八年,已经支离破碎了。”
“
你不愿离开他?
”她喝我。
来了。
我摇摇头。
“
你想清楚了?你莫怪我无情!
”
来了。
我说:“你可以走了。”
她忽然扬起手,给我一记耳光,打得我左颊发热。接着她也怔住了,退后一步,比我还害怕。
我并没有还手。我说:“你可以走了。
”
我打开门,她急急忙忙的冲出去,我大力关上门。
她真粗鲁。
我想,真粗鲁。
我在浴间好好的洗一个脸。不,我不会回手,我不会是那种女人,动手打人。我怎么会那样。我必须承认打人是出气的妙方,但是出不惯手的人就是没有这种勇气。
我有点纳罕,她是怎么找到我家地址的。我想这大概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我连他们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我不认为有那种必要。
她打了我。我叹气,是我自己不好,我根本不应放她进门,我可以打九九九,我为什么要故作大方。丈夫是绝对不能同时共同享用的,她也有她的苦处。
而我呢,是否就此渡过我的一辈子?天天担心人家名正言顺的妻子来敲门,我忽然想出去跳舞,与别的男人一起吃饭。我想穿得漂亮一点,在街上逛一逛,惹点艳羡的目光也是好的。
但我只是觉得疲倦,我想睡一觉。
我把电话的听筒用脚踢开,我愤怒吗?自然,但我早巳料到这么一天,我丝毫不觉什么稀奇,为什么还愤怒?一切是我自己招惹的。
我把被子拉过头,心是醒的。
他没有这间公寓的锁匙,因为我没给他。今天我很高兴我没有给他。不要把一切都交出去。我愤怒的想:这世上你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最后我睡着了,连心一起呼噜呼噜。梦中觉得好笑,一个人捱过耳光之后居然还可以大睡,你实在很难找到比我更冷静的女人。
他大声按门铃时我才起的床。他的手指没有离开过门铃,我在防盗铃中看到是他才开门。
“
你在干什么?
”他气急败坏的问。
“
睡午觉。
”我说。
他端详我半晌。凭他的表情,可以知道他已经了解适才发生过些什么事。
我淡然问:“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你以为我会自杀?我不会的,你放心,我热爱生命。
”
“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上门来。
”他说。
“
我倒是知道的,可惜她出现得稍迟一点。
”我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认为如何?”我反问。
“
我不知道。
”他握着我的手,把头埋在我手中,“失去你是我的损失。我从来没在你身上花过一个仙士,你对我实在是没话说。我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
“
我不会离开你。
”我说:“除非找到另外一个人。”
他抬起头,“为什么?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你可以有很多机会,何必跟着我蹉跎
……”
我微笑,气忽然消了,我把他的手拿到唇边,我笑说:“我陪着你蹉跎的原因是我尚未遇到更好的男人。
”
“
你不会离开我的。
”他说。
“
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说。
“
我赶来看你,电话不通,我急煞了,如果你离我而去,我怎么办?
”
“
你?
”我笑,“你还是早上七点正起床,梳洗完毕,送孩子们上学,然后上班,跟我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如今的商业社会,你必须明白一句话:nobody is indispensable。
”我拍拍他肩膀。
“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肯与我离婚?
”他问我。
“
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说:“她要赌这口气。”
“
她打了你什么地方?
”
“
忘记它,老提着干什么?
”我笑,“又不是体面事。”
“
你可以打回她。
”
“
我不会满足你,亲爱的先生!两个女人为你打架,是你毕生的愿望?
”我转头问。
“
我可以补偿什么?
”他抱歉地问。
“
什么也不用
──
呵,当然你可以买一只钻戒给我作为补偿。”我抬了眉。
他尴尬地笑,隔一会儿,他难过的说:“你不再尊重我了。
”
我不出声。燃着一枝香烟,缓缓地吸一口,喷出来。我并不在公众场所抽烟,也不常抽,在这种太刺激的下午,我需要一枝香烟来镇定神经。
“
要喝点白酒?
”我问:“我有‘莱士令’白酒。”
“
不,谢谢你。你已经为我做得太多。
”他有点惭愧。
“
没关系。
”我是自费的情妇。有些女人就是这么贱,像我这样。
“
我们今天出去吃饭。
”他说:“你喜欢哪里?天香楼?嘉蒂斯?”
我说:“这是没有必要的,你不需要来不及地对我表示歉意,我会明白。今夜我们哪儿都不去,坐在家里休息。
”
我们真的哪儿都没去,我装得像没事人般。真是伤心,早十年八年,如我有现在的聪明智慧,真可以找到比他好十倍的男友,但是那时候除了青春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有听过这个故事吗?
一个男人跟他的情妇与妻子坐船,船沉下去,你猜他救妻子或是救情人?他救了妻子,因为“我的情人会得了解
”。
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他。而我不想明白他,一个人要明白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他来得很自由,我们有时候也吵嘴,但很快雨过天晴,这样的关系连系了一整年,我们已习惯对方,忘记当初怎么会在一起,怎么可能维持了这么久。
我全忘了。星期六与星期日他多数没空,陪孩子们看足球游泳看戏。我曾笑说:“看样子我还可以找一个周末情人。
”我不是说笑,如果找得到,我会得找。我们互不拖欠,他唯一为我做的事是早上来接我上班,这不算是很好的服务吧。人家的男朋友是付房租供应三餐饭的。
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离婚男人,跟离婚男人在一起,自然要有做“周末寡妇
”的心理准备,这我是知道的,他妻子并不常居香港,她游离在欧美间花费她所剩无几的青春,他让她这么做当然有他的原因,他们一定是经过妥协的,一切像做生意一般,立有合同。
过几天他的妻子又找上门来。这次不是家,而是我公司。我很惊异她知道我有这么多,我正在与女秘书忙一件工作,看到她,第一个反应便是请她坐,隔了好久我才有空回头问她:“什么事?
”
“
你这么忙。
”她低声说。
“
是。
”我摊摊手,“我得养活自己,不做不行。”
我把办公室房门稍微掩拢一点,我怕女秘书听见我们的对白
──
马上会传播得一整间公司都是闲言闲语。
“
你今天有什么事?
”我叫了杯茶给她。
“
我们大吵架,他已经不住家里了。
”她说。
“
哦。
”我说:“我并不知道。”
“
当然你是知道的。
”
“
不!
”我也提高声音,板着脸:“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我不知道。”
“
那么他在哪里?
”她又压低声音。
“
你应该知道,你是他的妻子,你们住在一间公寓中。
”我一边签署文件一边说话。
“
他要与我离婚来娶你。
”她说。
“
是吗?他还没向我求婚。
”我冷冷的说。
“
他没有钱,他没有财产,他花的都是我娘家的产业。
”她瞪着我。
“
这与我有关系吗?
”我反问。
“
我在告诉你,如果他离开我,他什么也没有!
”
“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什么也没有送过我。一年内他连衬衫也没送过我一件。他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一点也不担心,只要我大老板每个月发薪下来,我毫不介意。
”
“
他没有在你家中睡?
”她说。
“
没有,永不。
”我说:“你去别处打听。这是大伙儿办公的地方,对不起,我没有空陪你太长的时间。”
“
他天天来接你下班,
”她问:“是不是?”
“
不是天天,只当他有空。再见。
”我站起来。
她忽然哭起来。“我需要他,我要他回来
……”
“
那么你去告诉他,
”我说:“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
你帮帮我忙
──
”
“
看,我现在要上三十一楼股东办事处去开会,你可以留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但当我再下来的时候,我不要再看见你,
”我指着她说:“你听清楚没有?”
“
你偷别人的丈夫,你
──
”
我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室外的女秘书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我可不怕这些,她再撒赖也不能像泼妇,不然更得不到同情,她现在需要的是同情,众人的同情,社会的同情。她要别人知道,她现在扮演的角色叫“弃妇
”,我扮演的角色是“狐狸精”。老天,跟扮家家酒一样。
开完会我下楼,她已经走了。
我打开“小王子”其中一页。狐狸问小王子:“你的星球上有猎人吗?
”
“
没有。
”
“
有没有鸡?
”
“
没有。
”
狐狸叹曰:“呀,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瞧,猎人捕我,而我捕鸡。每一个猎人都一样,所有的鸡也一样,最后我有点疲倦闷厌。
”
我微笑,真的,打个呵欠。
或者我应该离开他,只因为我厌闷,再一次我应该出外探险,看看新世界还有些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吃着自己的饭,住着自己的房子,穿着自己的衣服,我怕谁?
电话铃响了。女秘书接听。“谁?哪一位?哦,是。
”她对我说:”是吴先生,叫查尔斯。
”
“
我听。
”我说。
查尔斯在那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去跳舞
──
”
“
今夜。
”我截断他说。
“
星期六夜。
”他说。
“
不,
”我坚决的说:“今天,今夜或永不。”
“
为什么要今夜?
”他嚷起来。
“
你到底来不来接我?
”我喝问他。
“
姑奶奶,来,我马上来。
”
“
ok。
”我放下电话。
(“猎人捕我,而我捕鸡。每个猎人都一样,所有的鸡也一样,最后我有点疲倦厌闷。
”)
但是我们都得继续下去,一个个圆圈,兜过来兜过去。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我与他第一次约会是怎么样的?我们也是这么开始的?
我离开一个姓张的大学生,他回去加拿大老家,写情书早已不是我的专长,于是渐行渐远渐无书,很自然的,另外选一个。我选中他,因为他比较有诚意,但是现在事情变得太复杂了,我不高兴陪他妻子演戏,她可以再度拥有他,而我,我要退出场略事休息。
查尔斯来接我。小小的日本车,埋怨我住得太远,他不懂走那条路,我一整夜打足二十多个呵欠,老实说,我是疲倦了,早上七点半起的床,连续十多个小时挺着腰坐办公厅,你去坐坐看。一早就垮下来。
查尔斯抗议,“你心不在焉。
”
“
是的。
”我承认,“我疲倦,因为我年事已高。”
他笑,“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
男人都喜欢我。我所需要的却是一张实实在在的饭票。男人们可以省回他们对我的喜欢。
“
查尔斯,你会跟我结婚吗?
”我问他。
“
你?你又不想结婚。而且你是有男朋友的。
”
“
谁说我有男朋友?
”我质问他,“有男朋友,我还自己辛辛苦苦的做工赚钱?”
“
谁养得起你?养得起你的人你又不喜欢。
”查尔斯说:“你不见得肯嫁我,你稀罕我什么?”
“
如果你疯狂的爱上我,像嘉洛琳
蓝勃夫人爱上拜伦那样,我或者会嫁你。”我说。
查尔斯说:“很难了。这年头,谁还为爱情要生要死的?不可能。喂,别喝太多的酒。
”
“
你们根本没有生活情趣。
”我说。
“
你的酒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
“
查尔斯,你肯做我的情人吗?
”我问他。
“
求之不得。
”他说:“求之不得,但等你清醒一点的时候再说,你喝得太多了。”他一直不让我喝酒。
他扶我进小小的日本车,我靠住他的肩膀上,我说:“查尔斯,你知道吗?你的肩膀实在不坏呢。
”
“
我的天。
”他笑说:“叫我拿你怎么办?”
“
没有怎么办。
”我说:“我们已是老朋友,熟不拘礼。”
“
你是一个危险的女人,一不小心爱上你,后果堪虞。
”他开动小车子,“而且做我的情人,条件是你不得再与旁人来往。”
“
ok,一言为定。
”我说。
车子在路上平稳地驶着,我们开谈判讲条件。
“
你周末可要陪我,
”我说:“我们到山顶与浅水湾,一起打网球跳舞看电影。”
“
那自然。
”查尔斯说:“每双情侣都这么做,不是吗?”他拍拍我肩膀,“放心。
”
“
接送我上下班。
”我说:“一定要。”
“
自然自然,这又不费吹灰之力。
”查尔斯答。
“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问:“明天?”
“
明天。试用期三个月。
”他说:“你明白?”
明白。我很明白。有一件事是不值得庆幸的:查尔斯没有妻子。将来要离开他,可得费一番唇舌,没有借口,然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个女人可不能没有情人,女人本身一向没有存在价值,难得有个男人在她身边,日日夜夜告诉她有多美多能干。查尔斯等侯这个机会有很久了吧,现在他得到了。
查尔斯之前,是这个有妻室的男人,在这个男人之前,是个大学牛,他在八千哩外写信回来:“
……请保重……”这种话谁不会说呢?殷勤的叮嘱,但是对我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帮助?
情人是情人,可以换的,不比丈夫,丈夫不能换,即使换了还遭旁人非议。
我下好决心要摆脱他,心中拟好一篇讲辞,我将晓他以大义:“你是有妇之夫,将以家庭为重,免得孩子们无辜地受心灵上的打击
……”诸如此类,你知道,小说里常见的字眼,他会明白的。在三天内他会忘记我,顶多三天。
是的,有时候转变一下环境也是好的,至少现在周末有人陪我到路上逛逛。我茫然地想,是幸还是不幸呢。我实在还不知道。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第三者
我不喜欢外国女人,可是见到安琪的时候,倒也吓了一跳,毕竟像安琪这么美的女孩子是少有的。
那一日她打曲棍球回来,金褐色的绉发长长的拂扬,灰绿色的眼睛,薄嘴唇是米色的,黑色毛衣,黑色短裤,大腿圆滑。那么寒冷的下雨天,空气几乎要凝成雪珠。
她把曲棍球柄放在脸边,她说:“我的名字叫安琪。”
文珊看也不看她,文珊跟我一样,不喜欢外国女人。
她坐在莲花欧罗巴里,开动了引擎。我坐进去,轻脆的关上门,文珊把车子开走。她一边闲闲的说:“我最喜欢听玻璃纤维车门关上的声音。”
我只是笑笑。
她问:“那是谁?”
“
谁是谁?”
“
那个女孩子。”
“
她说她是安琪,恐怕是安德森的女儿。
”
“
尊路易安德森?”文珊问。
“
唔。”
“
她很漂亮。洋女人什么都好,就是脏,不洗澡的,宁愿天天喷香水,有臭味,挤在电梯里真不好受。
”
我转过去笑道:“外国男人呢?”
“
我怎么晓得?”文珊板着脸反问:“我几时轧过洋姘头?
”
“
生气了?”
“
当然生气,这简直是侮辱。
”文珊说。
我低头不语,文珊是最聪明的,她曾经与人说过:“我在公众场所:永远不与外国男人单独出现。”那意思十分明白,私底下没有人看见的时候,还是可以的。据我所知,她对外国男人不感兴趣,外国男人却太喜欢她,她长得美。
作为她的男朋友,我是十分幸运的,我们订婚的时候,多少人羡慕。文珊长得高,身裁好,她的脸很小,眼睛杏形的,却很大,细长的鼻子,头发漆黑,剪得很短,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中国女孩子,她晓得自己长得美,所以看不起很多人。像她这样的人才放在香港也是少有的,何况是在外国。这点她也晓得。
她不喜欢安琪,因为安琪也这么的美,而且安琪在牛津念西洋历史,父亲是一个名教授,最重要的是:安琪比她年轻很多。
文珊最大的毛病是脾气不好,说话经常的直截刻薄,听不惯的人简直一句也受不了。文珊的朋友是少之又少的,她不觉得这是一种损失。
有一日开同学会,她就跟人吵架。一个马来亚籍的会计师说华人讲英文讲不好是无关重要的,因为“外国人也不会说中文
”。仿佛是很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马上晓得这个人有麻烦了。
果然,文珊站在他身边要比他高半个头,她低头看他一眼,蔑视的笑一笑,气焰万丈地说:“话不能这么讲,外国人不会中文,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要到中国人的地方去,他们不会说不要紧,可是你们却要来读书,说得不好行吗?尤其是你们马来亚人,高兴的时候做中国人,不高兴的时候变马来土著,斗大的中文字也识不到一箩,你们有什么文字是说得好的?
”
那又黑又黄的男人马上走开了。
文珊对我说:“触霉头,碰到这种人。”
我不以为然,“你怎么跟这种人见识,他们懂什么!让他们去无耻好了,广东人说,把人家的儿子教会了,自己的儿子没饭吃。
”
“
我看不顺眼。”
“
中山先生再来革命一次,也革不掉这种人的命,没了这种黄面孔,外国人岂不是太失望?他们是天生漫画里的华人,传统的。这种人香港又何尝没有。
”
“
你是出了名明哲保身的。
”文珊不满。
“
咱们什么年纪了,还这么愤怒干吗?文珊,你那锋芒也该收一收,不然怎么做主妇养子女?
”
她不响,这是她天生的本事,要她放弃拿手好戏,毕竟是有点困难的。
娶老婆真难,这样的女孩子难以驯服,娶个马马虎虎的,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不十分愿意劝文珊,她听了不开心,我也觉得伤精神,但是这一次这样
……
其实文珊的外国朋友很多,安德森也是她介绍我的,她说跟安德森他们在一起少受点气,反正是酒肉朋友,嘻嘻哈哈,与华人在一块儿就划不来,反正这些黄种人也不懂红楼梦,反而是洋人有礼貌有幽默感。
我不反对文珊这种思想。反正她自从离开原有的一班朋友之后,就脾气暴躁,不得人缘,我是了解她的,然而那些新界同胞,程度差的学生,打工的华人看见她就满不是味儿,不过这不要紧,她很少见这些人。
最近文珊心情好得多,因为快要回家了。
可是我们忽然看到了安琪安德森。
安琪在某些方面是与文珊很相似的,骄傲虚荣似孔雀,目中无人,长得美。安琪不见得看得起东方人,她去过一次香港旅行,印象是“脏
”,常常嘲弄地提着,我与文珊都下大理她,她太年轻,她不会明白的。
安琪不喜欢文珊。有一天她父亲请我们上门去吃饭,安琪整个晚上都没跟文珊说话,外国人讲究礼貌,这不是应有的行径。
她坐在我的身边,与我瞎七搭八的胡扯。
安琪说:“你不像中国人,中国人都是小眼睛,厚嘴唇,矮个子,腿一点点长,看见好看的女人鬼鬼祟祟,头上都是油。
”
我不去理她,只是微笑,拿着茶喝,安德森太太做红茶做得很香。
安琪年轻貌美,眼睛透明,全神灌注地看着我,瞳孔随强光缩小,转在暗地里马上放大,像一种猫,美丽的野猫。她的头发纠缠在肩上。
“
那个是你的未婚妻?”她问。
我说是。
“
在中国女人中她算是美的?
”安琪问。
我说:“你有眼睛,你应该看得出来。即使在这里,她还是个美女。”
“
美丽只有皮肤那么深。”我微笑着,“安琪,你在说你自己吗?
”她笑了,“但是她年纪可不小了,是不是?廿七,廿八?”
这小女孩子咄咄逼人,我恁地命苦,未婚妻这个样子,朋友又这个样子,长得那么美,却没有一点柔和的感觉,一点不明白含蓄之道。女人千万不要像太阳,女人要像一块玉,光是晶莹、悦目、舒适的。安琪不懂,可以原谅,她是外国人,她年轻,但是文珊
……
我隐隐觉得是错了,生命那么长,我真的可以适应文珊,文珊真的也可以适应我?真的?
安琪与我说话,文珊的眼睛可没有放过我。她讨厌安琪,简直已到了极点。安琪不是看不出来,她因此更洋洋得意,我变成了她俩斗法的工具,心中十二分不自在。
文珊乐得大方点,她的身份,她的年龄,她应该不去加以理睬,但是她却瞪着安琪不放。
安琪更挑拨地问:“你喜欢外国女人?”
“
好的人,谈得来的人我都喜欢。
”
她笑,“我喜欢你。”
“
谢谢你。”
“
我也喜欢你的未婚妻。”她说着眼睛瞄向文珊。
我看着她,她深明做女人的奸诈,而且年纪轻轻,全部功夫都用上了,口不对心。
后来文珊便与我大吵特吵。
我说:“文珊,我是不会看上这种女孩子的。”
“
那么你为什么整夜与她说话?
”
“
文珊,她只有十八岁,与一个孩子计较做什么?
”
“
孩子?那卅六b的胸脯可不是孩子!
”
“
文珊,我与你说过多次了,有很多人是不值得说那么多的,你怎么老不听?别叫我为难好不好?以你的水准,早该脱离那种心病了,你吃什么醋?你不相信我?
”
“
你从来不向着我一分一毫,我老了,才廿多岁就老了,凭这种人睬到我头上来也应该的。
”
“
她并没有踩到你头上来。
”
“
好,我们两个人合不来,我们解除婚约好了!
”
“
文珊,这种幼稚病你不改一下,你是不会有幸福的。
”
“
我不跟你在一起,也许才是幸福呢。
”
“
你太斤斤计较了,文珊。
”
她把手上的婚戒退下给我,这就是短短争吵的结果。
文珊不止把婚戒抹下来几次了,凡是有什么不如意,她就把戒子还我,非常的戏剧化,非常的潇洒,等到气过了,又拿回去。
我有点厌倦,我对她说:“文珊,你想想清楚,大家都不是孩子,不要老是拿婚姻开玩笑。”
“
谁开玩笑?”她怒气冲天的走了。
在她面前,简直做不了男人。
两天、三天,她没有来见我。我已经被她训练成习惯,她不找我,我不会去找她,免得自讨没趣,未婚夫妻弄成这样,横竖有什么味道?我爱她吗?还是她的美貌使我胡涂起来?
她没来,安琪却来了。
她劈面便说:“你未婚妻与你吵架了?”
“
没有的事。”我惊奇消息竟传得那么快。
她笑,“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她的脾气很坏,是不是?我们都知道。”
“
你还是一个孩子,你知道什么?
”我顾左右而言她。
“
孩子?”她在我面前来回走一次,展示了她的身裁,她女性的天赋。
我微笑,“你们的身体长得太快,头脑发展太慢了。”
“
你说我没脑袋?”她反问。
“
我说你不成熟,不是读书的脑袋,谁不晓得你在牛津?
”
“
中国人,你真的令我迷惑了。
”她笑。
我还是微笑,她们这一代连虚伪也不会,过一阵子她就快要叫我支那人了。
但是安琪长得好看,她在我的书房里常常一坐便好几个小时,只要她不出声说太多的话,我并不讨厌她,没有一个男人会得讨厌一个美丽的少女。我无论怎么样的看她,她还是那么漂亮,头发有时候梳成辫子,紧紧的羊毛衫,玻璃珠一般的眼睛。
文珊并没有来找我,在这一段期间,偶然我也与安琪出去看场电影,吃一顿饭,
她究竟还是个小孩子,开心得不得了,我并没有爱上她,那太危险,我与她保持很客气的距离。
文珊大概也听见这种消息,她不与我联络,我正要趁这段时间好好的把我们之间的关系从头想一想。我们是怎么样订婚的?只记得在中国同学会认得了她,天天打电话给她,一天好几次,只不过为了听她的声音,当时追求她的人是多的,只是哪里有我这么死心眼,于是她被感动了,即使是最漂亮的中国女孩子,也还是寂寞的,她与其他的人疏远跟我来往,不到半年,我们很自然的订了婚,订婚之后当然是结婚,我到这时候才渐渐发觉文珊的难以相处。
或者我是个挑剔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或者是。但是妻子是放在家中的,我愿意对她好好尽责任,同样地我也希望她尽到做人
家太太的职责,文珊看样子是不甘心在家做低伏小的,或者隔几年可以,目前时间不对。
我应该怎么跟她说呢?叫她等?或是我默默的等她?她会暴怒,
─
定的,我从没见过像她这么坏脾气的女孩子,我不是怕与她吵架,只是这样子闹下去,我们两个人的一辈子岂非就完了?
到半个月过去的时候,我去找她,她同屋的小姐说她很忙,常常到半夜才回去,
最近很难找到她。我留个字条给文珊。
那位同屋的小姐很客气,她个子纤细,皮肤相当的白,留我吃茶,我心不在焉的道谢,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然后便告辞了。
回到家,安琪在等我。
与她聊天倒也是妙趣横生的。
她说:“我以为你与未婚妻同居。”
我说:“那么快同居,未到结婚就先腻了,我倒不是有那种道德观念。”
“
你怕腻?”安琪问。
“
是的,我不相信自己。”我说。
“
你会对我生厌?”安琪大胆的问。
我说:“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怎么会腻?谈不上这问题。”
“
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说话难以捉摸。
”安琪说。
我笑。
我独自开了电视,震天价响,看得非常有乐趣。
我递咖啡给她喝,她转身拉住了我的手,我看见她手腕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金色的汗毛。
安琪说:“我有时候真希望嫁给一个能干的中国人,带着我到处跑,走遍东方。”
“
是的,然后在不如意的时候跟他离婚,是不是?
”
安琪白我一眼,“你这个人!”
“
东方人不一定是傻瓜呢,我们顾忌也很多。
”
“
你肯不肯跟我到香港走一次?
”她挑战似的问。
“
安德森小姐想去香港,何必要我陪去?
”
“
你小器那张来回机票?”安琪问:
”男人都是小器的。”
“
倒不是如此,对你的身份不好,对我的身份也不好。
”
“
你很自爱。”安琪眨眨眼,她撑着腰,“心肠也很硬。
”
“
做一个乖孩子,你将来会发觉我是你的好朋友。
”我拍拍她的肩膀。
就在这个时候,文珊进来了,她有锁匙可以开启这屋子的大门。
她显然是接到我的字条就来的,见到安琪,先是一怔,脸色渐渐变得非常难看,她坐下来不出声。
安琪巴不得有这种场面出现,兴奋得眼睛闪闪生光。我又叹口气,这两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
文珊问我:“你找我?什么事?”她自己倒了咖啡。
“
很久没见你了。”我说:“不晓得你怎么样。
”
“
我很好。因为这半个月不见面,我反而觉得轻松,你觉得如何?
”
我不敢说轻松,见不到文珊我是想念她的,但是见了面,又没有一句半句好听的话,令人失望。
她说:“也许我们在一起是一个错误,这样也好,大家有机会想一想,你说是不是?”
我不出声,大家在一起这么久了,放弃这段感情我不舍得,有时候男人不够女人狠心。
安琪在一旁“啧啧”有声,她说:“嗳,说话用英文好不好?我听不懂中文,多么不礼貌。
”
文珊正眼也不向她看过去,喝完咖啡,便要告辞。
我拉住她,“文珊
──
”
文珊看了我一眼,她说:“我还有事。”
她走了。她懂得我,她晓得我不会把安琪放在心内的,由此可知安琪的出现不过是个借口,我们之间是淡下来,冷下来了,一段感情的死亡,我难过的很。
她走了以后,安琪哼一声说:“她以为她是谁?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忽然烦恼起来,我说:“安德森小姐,廿一岁以下的人该早睡早起,你快快请回家休息吧。
”一阵风似的把她赶回家去。
外国女孩子有这样好,她们皮厚,不介意的。
第二天便有人笑我够艳福,一个黄皮肤的未婚妻,一个白皮肤的女朋友,都是顶尖儿的。
可是我有好几天拒绝安琪来我家。
我去找文珊,事情要说个明白。
文珊又不在家。以她这种人才,是不愁没地方可去的,她同屋的
那位小姐仍然在打毛线,只是她招呼我。
她说文珊很快就会回来的,请我坐一下。
我与她攀谈起来,知道她是广东人。我一向不喜欢广东人,她而且皮肤那么白,根本不像广东人!说话倒是很得体,非常婉转。
等到晚饭时刻,文珊人没回来,电话却来了。
我去听,她说:“如果有重要的事,我一小时内赶回来,你与美君谈谈。”
我发觉我的无礼,不知道那位小姐叫美君,我根本不曾请教过她的名字。
她做了火腿蛋三文治给我吃,还有一杯香喷喷的可可。肚子饿了,又冷,吃得非常香。她生起火来,顿时满室生春。我发觉她话不多,可是脸上总是隐隐约约的一个微笑,鼓励别人对她说话。因此不禁多向她看两眼,她脸却红了起来,我忽然得到这一点温柔,非常的感动。
以前我好象从来没有注意过文珊有这么一个同住的小姐,就算注意了也不会有时候与她说话。
隔一会儿文珊回来了,穿长靴子,窄脚裤,大红大绿的厚毛衣,那打扮就像中国北方的马贼,再加一只长斗篷,她是非常抢镜头的。
我说:“我等你好一会儿了,多亏美君招呼我。”
美君只是微笑一下,便避到房间里去,我觉得她非常的女性化。
文珊说:“你来有事?”
“
我们的事,算怎么样?”我说:“不能这样子下去。
”
“
你急于要获得自由?”文珊点上一枝烟。
“
你怎么越来越火爆了?”我看不过眼。
“
话不必多说,现在我无论做什么,你当然不会看得顺眼的,你现在对金发蓝眼的妞儿有莫大好感。
”
“
有这种事,叫我天雷打死!
”
“
我们好好的说话,行不行?
”文珊问。
“
是你先开头吵的。”我说。
文珊说:”我是这么想,我们的订婚是失败了,不能拖下去,趁我还年轻
──
女人的青春是非常重要的,这点你一定明白,我们不如分手,那只戒子早还给你了。
”
我不出声。
文珊说:“我们的个性合不来,你这个人没有冲劲,什么都不温不火,我处世的方式不一样,咱们在一起不会幸福,不是你气死,就是我急死,相信你是明白的,这一段日子我不是不珍惜,但是咱们没有抱头痛哭的时间,相信也没有这个必要,你必然是赞成的。
”
她说话像爆米花一样,快而爽,我知道是一点挽回机会也没有了。
我摇摇头。我需要的妻子,不是她这样的。
“
可是你有安琪安德森了,她很看得过去。
”
“
你误会了,我不会喜欢她的,她只是一个孩子,而且个性也不好。
”我淡然的说。
“
咱们还是朋友吧,是不是?
”文珊问。
我反问:“你要我这么一个朋友来干什么?”
她苦笑。
过了很久很久,我们两人对坐着,我忽然有点伤感,这次如果离开这里,不知何时可以回来?我把那只戒子套在手指上转来转去。
可是美君自厨房捧出了宵夜,好香的鸡粥,文珊仿佛吃惯似的,也不道谢,我也只好没有表示,三个人坐在那里吃,我添了三碗,有的时候只要吃得下,天下没什么大事。
美君默默的微笑,有点洞悉世情的样子。
我帮她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洗。
她轻轻地说:“你知道,文珊就是脾气不好。”
我不响。
那夜我告辞了。
到家我把戒子丢在抽屉里。
我做人是四平八稳的,照常去学校,照样过着日子。安琪安德森多次在门外等我,我待她异常冷淡,因为心情不好,我无暇招待任何朋友,安琪不是笨人,她怎么会浪费她的青春在我身上,所以隔一阵子就不来了,我着实过清静日子。
时间无法打发。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最大的尊敬便是把所有的时间奉献出来。文珊不会那么爱我。
临到过中国年的时候我上街买点罐头,无意之中却碰到美君。
她微微笑:“还记得我吗?”声音非常的柔和。
我惊喜地说:“美君!真是,怎么说这种话。买菜?这么多的东西,打算干什
么?”
“
做个火锅。”
“
请朋友?”
她难为情地说:“我一个人也得吃呀,火锅比较方便,把食物切切片,煮熟了便吃,十分方便的。”
她是说她没有男朋友。
“
那么我来如何?”我把罐头又放回架子上。
“
哦,文珊到荷兰去了。”她说。
“
是吗?”
“
她搬到别的地方住了,你不知道吗?我正为找房客的事烦恼呢。
”美君看着我。
“
她还好?我一直没见到她。
”
“
很好。”
“
你呢?”我问她。
“
我也很好。”她说:“过年是不是来吃火锅?
”
“
当然,你要怎么样的房客,我替你打听打听,我们年三十夜见。
”
当时在超级市场别过。回到家才想到这小女人的可爱,处处为别人着想,可是还是十分大方的请我去吃饭,她很能做点菜,上次吃过她的粥也没有回去谢她。
我在小年夜出去买了很大一盒糖果,一条羊毛围巾,很高兴的到她那里去。那幢小小的房子我来过多次了,都是为了接文珊。
开门进到屋子,客厅家具换了样子,耳目一新,我把礼物递上,美君向我道谢了。
她说:“我还以为你带女朋友同来呢。”
我很意外,“女朋友?我与文珊分开了,你是明白的。”
“
我是说那个叫安琪的外国女孩子,长得好美。
”
“
她呀?她怎么能算?她是好强爱胜的,存心与文珊过不去,文珊与我没瓜葛了,她也就没兴趣,你真是,今天我特地来吃一顿,也为了来看你,上次打扰你,我都没谢过。
”
“
何必这么客气,都是朋友。
”
那一日我吃得像白痴,饱得腰都弯不过来。
我约美君去看一部电影,在电影院中黑黑的,我忽然觉得身边有个人真是十分可靠,尤其是美君这样的女孩子,温柔的、平易的,永远那么舒服。
那夜我送了她回去。
过几日我知道同学的妹妹找房子搬,便把这女孩子介绍到美君那里去,她非常的高兴,当下就讲好房租,两人合住,她不住的谢我。
我老毛病又犯起来,天天打电话给美君,只说一两句话,喜欢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给我一种安全感。我知道美君没有男朋友,我可没因此轻视她。
我们进展得很好,客客气气,舒舒服服,周末总是在
─
起,美君有很多内在的好处。
不久我们在一起时,又碰见安琪安德森。
安琪笑说:“你选了她?眼光一个比一个差。”
我忽然恼怒了,“你听着!安琪,如果你不闭上尊嘴,我给你一个耳光!你这个讨厌的女人!”
她原是说贯笑的,没想到我忽然翻了脸,她就不晓得怎么下台,僵在那里,差点没哭出来。
我转头就走,把美君带跑。
美君说:“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笑咪眯的。
“
洋女人最讨厌。”我说:“老也可恶,小也可恶。
”
美君只是笑,“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这样走了出来,饭都没吃。”
安琪跟文珊都想赢,我不介意,安琪不会输,不用我费心,她们是半斤八两,但是美君不一样,她不是对手,我得保护美君。她实际上是不是对手?我也不懂得,我只知道美君才最聪明的女人。
我们在路上散着步,一直走着。我在想,复活节快到了,是不是可以
向美君求婚呢?结了婚才回家,先向父母报告一下,把照片寄回去。
我看看身边的美君,她也看看我,她的笑容是那么漂亮满足,看来我们两人都是快到岸了。我并没有降低我的要求,事实上美君正是我所要的妻子,可喜的是她也有同感,这就是缘份了。
我拉紧她的手,这时候天下起微雨来,我说:“如果没有你,走在这种路上,是多么的凄凉呢?我一定会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但是现在跟你在一起,你伴在我身边,这番情景又十分浪漫,是不是?
”话是肉麻,却句句是真。
美君只是微笑。
〔完〕
亦舒短篇小说集《宝贝》之
翡丽琶
莉莉唤大伙儿去喝咖啡。
我笑说:“我需要一个男朋友,能付账的那种。否则咱们天天去喝这喝那,一下子就穷了。”
有什么意思呢?一桌女人,居然找不到冤大头来付账。女权独立。到底还是女人,走不进男厕所去。
但我还是去了,我觉得闷。
她们都喝混合酒,我吃冰淇淋,我已经很胖很胖,但是当肥瘦没人关心的时候,你不会介意多吃一点。
我们说说笑笑,一下子到十二点。
莉莉推推我,她说:“那边有一桌男人,直盯着我们看。
”
我问:“你要怎么样?叫他们过来坐台子?”
莉莉:“不不,他们直瞪着你看。”
我说:“算了,算了,来,付账走吧。”
我们结单子,站起来走。五个女孩子当中有五个穿牛仔裤,有什么好看?男女难分。
走到咖啡厅门口,她们叫我开车送她们同家。我说:“我累了,各自散会吧。
”
“
不去你家喝酒?”她们问。
我说:“宋氏俱乐部打烊了,恕不招待,下次请早。
”
“
别这样好不好?”她们大嚷。
但是我笑着挥挥手,告辞。
我一个人住一层公寓,她们常常带着酒来喝,所以昵称我的家为“俱乐部
”。
我到横马路找我的车子,一张告票夹在水拨上。
“
狗屎!”我?。
“
抄了不够十分钟。”一个声音说。
我转头,一个男孩子靠在一辆货车边,笑咪咪地。
他穿得很好,不像登徒,但是吊膀子不论服饰,坏人额头一向不凿字。
我并不怕他,因为他很年轻。
我不在意的开了车门。
“
小姐。”他走过来。
我迅速坐进车内,锁上车门,摇下玻璃。
我问他:“你要什么?”一面打着引擎。
“
你的名字,你的电话,你的地址。”他笑。
他有那么洁白的牙齿,那么亲切的笑容。
“
看,”我说,“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
“
我在咖啡店里已经看见过你。”他说。
“
你坐在隔壁台子?”我问。
“
是。”
“
跟我到这里?”
“
是。”
“
为什么?”
“
你跟我以前的爱人长得太像。”
我进排档,踏下油门,我说:“这话我听过三百次了!
”
他按住车头,“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我说:“你不让开我会撞上来。”
他无可奈何地让开,把手插在口袋中,我看他一眼,然后把车开走。
我很快忘了这件事。但凡有一张长得不错的脸的女人,都可以有机会碰到这种事。
直到我后来又遇见他。
我们原班人马去吃法国菜,我喜欢喝酒,从一坐下,血腥玛丽开始吃生蚝,然后是普尔萨斯白酒配青菜沙拉与龙利鱼,甜品苏芙利之后喝勃纳蒂汀,爱尔兰咖啡,最后是一个蓝带拔兰地。
莉莉说:“隔壁台有人对你笑。”
我说:“你有勾搭有情意结,男人不是盯着我们,就对我们笑。
”
“
是真的。”莉莉说:“也许他们没见过喝这么多酒的女人。
”
“
那么他应该开开眼界。”我没好气的说。
“
看。”莉莉说:“他走过来了。
”
“
谁?”我抬起头。
那里他站着,我愕然,当然记得他。这个吊膀子的人,他趋向前来,弯腰低声说:“十点钟,我在隔壁的咖啡店等你。
”然后他很大方的向其他的女士点点头,回到自己桌上去。
莉莉问:“是谁?”
“
朋友的朋友。”我淡淡的说。
然后我们酒醉饭饱的散席,我把她们送回去,看看表,才十点钟。
我把头靠在驾驶盘上,回家睡觉实在太早。
到咖啡店去转一转吧。
我推开咖啡店的门,就看见他坐在那里。
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我过去坐下。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情叫我吃惊,太多的怜爱,太多的伤感,不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说。
我耸耸肩,“我们好像同时很喜欢这几间餐馆。”
他笑一笑,他是个很干净漂亮的男孩子,吸引人的是那两道浓眉。
我问:“是什么使你与陌生女孩子说话的?”
“
我并不见得天天与陌生女子谈话,你长得像我以前的爱人。
”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没有她的照片?”
“
我们不拍照,我们把记录存在心中。”
我几乎觉得肉麻,但是他的声音平实得很,我不好意思笑。
“
她现在怎么了?是患癌症去世了吗?”
“
她与别人结了婚。”他说。
“
为什么?”我有点意外。
“
她不再爱我。”他很平静的说。
“
你呢?仍旧爱她?”我问。
“
不,我想念她,但是爱情来了又去,不再存在。我觉得你像她,可是我没有把你当是她,你明白吗?
”
“
真的那么样?”我诧异。
“
是的。”他笑一笑。
“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
施扬名。”他说。
“
是个好名字。”我赞:“我叫宋明媚。
”
“
你好。”我们握了握手。
我问:“你的女友叫什么名字?”
“
她?”他说:“她有个很好的英文名字,我们叫她翡丽琶。
”
我睁大眼睛点点头,“的确是,有个意大利十五匹纪画家叫法拉翡丽普丽琶,她英文名字是那画家的简称。
”
“
猜对了。”他很高兴,并且笑,“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但是仿佛有点心灵相通。
”
我笑,“说下定她是我的孪生姊妹,自小失散了,现在可以一家团聚。
”
他也笑。
“
你要喝什么吗?”
“
不要,谢谢。”我很舒服的靠在沙发上,“你是干那一行的?
”
“
我教书。”他说:“你相信吗?
”
“
为什么不?”我说:“你女友又是干什么的?
”
“
橱窗设计。”他说:“天天开了这部雪铁笼戴安到处跑。
”
“
那是好车子!”我叹道。
“
你干什么?”
“
我?我替政府做事。”我说了机构名字,“猜不到吧?
”
“
很好的工作。”
“
你忠诚的公仆。”我眨眨眼。
他笑,“你很活泼。”
“
呀,”我说:“活泼之艺术,弄得不好就成了十三点。
”
他惊异地抬起头,“你这话,翡丽琶是说过的。”
“
你的想像,”我说:“我觉得我们不可能相像成那样,我对自己的身世很清楚,我妈只生我一个,我是一九五五年香港法国医院出生的,没有战乱,不会失散亲姊妹。
”
他又笑。
我也回报他一笑,他是一个好人,并且深爱这个女子,懂得爱的人自然是值得尊敬的。
“
我要走了。”我说。
“
你的电话。”他说。
我想一想,“我把公司的号码告诉你吧,分机三十六。
”
他记了下来,“谢谢你。”
“
你很受欢迎。”我说。
他送我到车子旁。水拨上又一张告票,我耸耸肩。
我开车回家,风吹到脸上,我感觉到寂寞,我不要一个人睡觉,无线电里幽幽怨怨的把抗议唱出来。
过两日他打电话给我。
他说:“我是施,是,后天有空吗?想请你跳舞,同学会举行一年一度舞会,是,请赏面,全是有正当职业人士,我们绝不抽草药,放心。
”
我答应他去。我学会了探戈哈骚,非得去露一露不可,我不管观众是些什么人,反正我已经憋得太久。没有男朋友没有其他损失,只是完全失去跳舞的机会,而我喜欢跳舞,尤其是看过尊特伏泰的星期六狂热,更想跳。
我没有穿得很隆重。我也没有派对衣裳。
我穿了白。
施来接我。他的车很老爷很可爱,是辆福士,但是保养得极好。他穿浅灰色西装,白衬衫,一条灰色丝领带,正是我中意的颜色,那双黑色皮鞋有极薄的底,是巴利瑞士,我很被感动,他不知道他有多讨我喜欢。
舞会在大酒店跳舞厅举行,我跟他进场。
灯光柔和,他与我坐下来,我们叫了酒喝。
“
整个厅包下来了?”我问。
“
是的,”他说:“随便点东西吃,别客气。
”
我刚想说些俏皮话,一个穿红纱礼服的女孩子迎上来。她在我额上一吻,我很吃惊,她却说:“翡丽琶,你好。
”然后与拖握一握手翩然走开。
我错愕地看着施。
施微微一笑。
我才知道他不是说谎,不是故意吊膀子。 ,
喝了一点酒,他请我跳舞。
在舞池中一个太太用手肘碰了我一下,我抬起头,她说:“翡丽琶,很高兴看到你。
”
我点点头。我想说:我不是她。
一个男孩子见了我,笑说:“翡丽琶,你与施扬名终于言归于好了!
”
施只是笑。
我走离舞池,他跟我走到一角。
我问:“谁是翡丽琶?”
“
我以前的爱人。”
“
不相信我们有这么像。”我说。
“
我也觉得奇怪。”施说。
另外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他说:“翡丽琶,巴黎不好吗?怎么回来了。
”
我只好对他笑笑。
他又看了我一眼,“你的发型变了。你真善变,吃苦的是施。
”他走了。
我的惊异使我无心再留恋在这个舞会里。
施看出来,他说:“我们走吧。”
“
对不起。”我说。
他苦笑,“开头我以为是我个人的想像,现在证明你们的确很相像。
”
我与他离开舞会。
“
你不急回家吧?”他问。
“
不,”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我想喝杯啤酒定神。
”
施笑了,他是这么温和的一个人。
坐定以后,我问:“我们说话都像吗?”
他摇头,“不,没有任何相像之处,只是样子像。”
我不嫌烦,“个子也一般高?身裁呢?”
“
都一样。”
“
我不相信跟照镜子一样。”我不服气。
“
当然不,大致上相同就是了。”他笑。
“
说来听听,愿闻其详。”我说。
“
喂,你先把家中的电话给我。”他说。
我笑了。“为什么要认识两个一般相貌的女子?”
他笑笑,不答。
“
她在巴黎?”我问。
“
是。”
我觉得整件事很美。没有女人肯被说成像另外一个女人,但这是罕见的例外。
我说:“可惜这次没跳成舞。”
“
你喜欢?我们可以常常出来……”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我用手撑着下巴听,我很喜欢他。
我们开始经常约会。
那是很愉快的经验,忽然之间我脱离了女王老五集团,周末知道何去何从,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得到倾诉的机会,感情有了着落,我被关心被爱护,我甚至雀跃。
我昵称施为“路上勾搭来的男人”。
我认识了他的朋友,现在他们叫我明媚,他们知道我不是翡丽琶。
最好的是施,他也从来没把我当翡丽琶。
日子久了以后,我又开始怀疑是否真有翡丽琶这个人。
直到翡丽琶回来。
我们两人与朋友出去吃饭。
朋友忽然提起,“施,翡丽琶下星期回来。”
施抬起头,“是吗?”
我竖起一只耳朵,心啪啪剧烈地跳,表面仍然微笑,装作事不关己状。
朋友问:“她没通知你吗?我们都知道了,到时我们请她吃饭。
”
“
好的,我与明媚也参加。”施说。
这件事像大石似压在我心中,透不过气来。
好了,真的那个要回来了,太阳一出,我这个影子还能不原形毕露吗?
但是看看施,他彷佛一点事也没有,我也只好按捺着,这是一个比赛演技的世界。
谁要沉不住气便算输了。
恋爱呵,很少没有波折,那里有这么顺利的事呢,一帆风顺的直驶往教堂。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会到施的公寓去小坐,星期天他到我处,宋氏俱乐部早结束营业了,相反地,我常到施氏会所去调剂精神,他那间公寓收拾得很干净,有很好的音响设备,唱片收集又惊人的美妙,常常一个下午就那么过去。如果他去打球,我就独自等他,逍遥自在。
我认为我爱他,我不是没有恐惧的。爱上了瘾,一旦失去了他,思念复苦,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够抓住他,所以只好享受一天是一天。
我是一个乐观的人,天下的事笑笑就过去。
是五月初的一个星期六下午。
我戴着耳筒在施那里听音乐,如痴如醉,一曲既终,才发觉电话铃响了很久。
我连忙去接听,“喂,”,我立刻说:“是施吗?
”
那边不响,隔好久。
“
喂?”
“
我找施扬名。”一个女孩子。
“
他不在。”我抱歉的说。
“
什么时候回来呢?”那边问:“打球吗?
”
一定是熟朋友,我答:“是的。”
“
那么五六点钟一定回来了?”她闲闲地,“你是明媚吧,我能上来一次吗?我有点东西要交给施。
”
“
当然当然。”我应着。
她放下电话。
我耸耸肩,接着听音乐。
没多久门铃响了好几下。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白丝,头发梳上去,化妆适宜,微微地笑着。
我看见她那一刹那就知道她是谁。
她是翡丽琶。
因为……
因为我们是那么相像。
老实一点说,她像我,但是她比我美得多,她较为细致考究,我是比较粗的版本,她是瓷我是陶。
“
我能进来吗?”她说。
“
对不起,请进。”我退开一步。
我不能不瞪着她看,因为我太诧异,两个人怎么可能如此相像?
翡丽琶开口:“他们都说施现在的女朋友跟我长得像,我还不相信呢。
”
我坐下来,看着她半晌。
是像,又不像。
像我不穿高跟鞋,她是穿的。我不大化妆,她的脸上粉腻脂香。她的胸脯比我大。她的头发略呈褐色。她的睫毛没我的长。
她笑了。
我也笑。
“
我替你拿喝的去。”我说。
“
血腥玛丽。”她说:“番茄汁在厨房柜子第二格。
”
好像她比我厉害。
我替她调了酒。
我问:“巴黎如何?”
“
还好。”她说。
“
回来度假?”
“
嗯。”
她喝了两口酒,问:“你是如何认得施的?”
“
在街上。”我据实说:“他看见我,说他以前的爱人像我。
”
“
呵?”翡丽琶笑起来,“你有什么感觉了,像蝴蝶梦中的雷碧嘉?
”
我看她一眼。我们并不像,像她自大而我并不,像她不留余地而我并不。
“
要不要点心?”我问。
“
如果有拔兰地卷,我不在乎。”她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向窗口。
施最喜欢吃拔兰地卷。
我走到厨房,拿出奶油,注进拔兰地卷,撒上碎杏仁。她站在我身后。
“
唔……”她说:“香。
”
她拿起一条放入口中。
她搽红指甲而我并不。我们是两个人。施说得对。
电话铃再响,我看她一眼,出去接听。那一刹那她是很有点妒念的。我拿起话筒,叹口气。
施的声音,“明媚?”
我说:“施,”我几乎求救般,“请你回来吧,翡丽琶在这里。
”
施沉默一会儿,他说:“我马上回来。”挂上线。
我有点安心。我信任施,就算他的决定对我不利,我也信任他。
翡丽琶一直注视我。
我向她摊摊手,几乎像投降。
“
当你的前任男朋友另结新欢,而新欢竟长得与你大同小异,你会怎么想?
”她问我。
“
多么巧合。”我说。
“
是吗?”她笑几声,“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很高兴,因为很明显,他未有忘情于我。
”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槌了一下。
“
所以我来看看你,也看看他。”翡丽琶说。
“
你不是嫁到巴黎去了吗?”我说。
“
你的口气像移民局长呢。”她讽刺的说。
我只好闭上嘴巴。
“
施好吗?他还在开那辆福士威根?”她问。
我不想与她吵架,我闭着嘴。
“
你不喜欢我,是不是?”翡丽琶笑:“没有一个女人喜欢长得像别人。
”
“
这并不是我的错。”我说。
门一响,施回来了。
我如释重负。
“
施。”我说。“你回来就好,主人招待客人,我先走了。
”
施诧异的说:“你为什么要走?”
我一怔。
施说:“你们还没正式被介绍呢,这是翡丽琶,这是我女朋友明媚。翡丽琶曾经一度与我很熟。明媚,你再去做一杯血腥玛丽给我。
”
他顺手吃拔兰地卷,态度自然。
我到厨房去调酒。
出来的时候翡丽琶与施对坐着。
施说:“翡,夫妻要互相将就,你应该明白。”
我把酒递上去,变得无事可做。
施让我坐在他身边,拍拍座垫示意。
我感激他。
他真是个君子。
我静静的坐下来。
翡丽琶缓缓的说:“他们都说明媚像我。”
施的声调中有点意外。“是吗,像?你觉得?”
连我都一怔。
翡忍不住,“怎么,你倒说不像?”
施说:“外表是有一点,然而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一一高鼻子,大眼睛,我觉得你们完全是两个人。
”
翡的脸色一变。
施说:“几时我下厨房,明媚做我的下手,我们把老朋友全请来聚一聚,翡,你一定要来。
”
“
我现在有话跟你说。”翡沉下睑。
“
什么话?”施恳切的问:“我们能够帮,一定帮。
”
“
我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翡丽琶问。
我站起来。
施说:“我能听的,明媚全可以听,翡,两个朋友比一个好,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
”
我鼻子发酸,眼泪冒到眼角。
我太快乐了。
呵施,我会一辈子爱你与被你爱。
翡丽琶说:“那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走了。”
“
翡,”施诚恳的说:“与我们联络,我们一起吃饭。
”
她却”霍
”地站起来,神气地踏着高跟鞋走到门口。
施只好替她开门。
她很肯定的一直走出去,并没有再回头。
老天呵,希望她不要再回头。
我记得她的脸色是煞白的。
我眨眨眼睛,侧头瞄施一眼。 、
施平静得很。
他说:“喂!再去做半打拔兰地卷来。”
“
是。”
在厨房的时候,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我完全放心了。
施在客厅中大喊,“我去洗个莲蓬浴,你原谅我十分钟。
”
“
是。”我叫回去。
我到走廊照镜子,是的,施说得对,只有看第一眼的时候是像的,后来就不像了。我像她?不不。
我耸耸肩。
施穿着牛仔裤光着膀子走出来。
“
明媚,来,让我们拥抱一下。”他说。
我笑着伸开双手走过去,与他拥抱。
他吻着我的唇。“怎么,我的点心呢?”
“
厨房里。”我说。
“
我早就知道,现在不大肯肯伺候我了。我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结了婚该我替你提鞋了。
”他一下又一下的拨着我的头发。
我微微笑着。
我不再想问,不再想知道,他与翡丽琶以前怎么样不关我的事,真的。
后来我们举行了订婚仪式,翡丽琶也来了。
很奇怪,客人们都觉得咱们两个人不像。
有人说:“分开来看很像,其实不是。”
“
明媚比较像小男孩。”有人咕咕地笑起来。
“
明媚傻气,爽快。翡丽琶风情万千。”
“
但是到底什么地方像呢?是不是脸盆子?”
“
不不,是眼睛,她们有同样的眼睛。”
我耸耸肩。
但是我记得有一夜,当我走路边取车子的时候,有一个男子说:“你好像我以前的爱人。
”
谁关心?
我所知道的是,我是他现在的爱人。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落阳道四号
他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赶瘪、矮小,貌不惊人,而且,没有风度仪态,半秃顶,眯着双眼。那种典型的广东小老头,六十余岁,咸菜色的西装,暧味的领带。
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亿万富翁。
张啸鸣不止是亿万富翁,他的财产简直无可估计。
他差秘书来我写字楼,叫我替他装修一间屋子。
那个男秘书非常傲慢,他说:“你听说过‘梅园’?现在是张先生的物业,要完全重新装修。
”
他把图则留在我办公室。
他说:“我是张啸鸣。”非常谦虚有礼。
我呆住在那里。
他说:“我听说你是最好的建筑师与室内装修师。”
我说不敢当。
他说:“我要重新修装‘梅园’,价值不论,时间不论,为求一个好字。”
总有一个宗旨吧?“维多利亚式?北欧式?中式?”
他沉吟半晌,“我也不知道。”
“
张
先生,这将很为难。
”
“
我很明白。但房子不是我住的,我也拿不准主意。
”
我忽然心头灵光一闪。啊,是金屋藏娇用的。
我点点头。
张啸鸣微笑。“我打算给女主人一个惊喜,所以要完全装修好才告诉她。”
我已经丧失了兴趣,非常惋惜。装修梅园对任何干这一行的人来说都是项挑战,但是为一个出来混的女人?这种女人有什么知识有什么品味?
我挂一个虚伪的笑容,“张先生,我一向代客装修房子,都是全权作主,客人不能随时参加意见,图样通过以后,恕不修改。
”
没想到他一口应承,“是,那自然。这是艺术工作,不应受干涉。”
我又怔住。
“
你知道欧洲二十年代的屋子?
”他兴奋地问。
我点点头,“‘黛歌’设计?”
“
不不不,别那么时髦,再回去一点,多年前的欧洲
……s型爱侣椅……白色细纱窗帘,后织锦的沙发椅子,波斯地毯
……老式水晶等,大花瓶中满插卡乃馨
──
”
小老头的声音渐渐陶醉,仿佛在回忆什么,“很久很久之前,当屋子还有厅堂,还有风琴,还有图书室的时候
……走马露台……”
我被他的语气溶化了,我温和的说:“是,我明白。多年前,上海法租界杜美路霞飞路有些屋子是这样打扮的。
”
小老头青黄的皮色泛起红光,兴奋的说:“年轻人,你真聪明。是,一点不错。”
我同情地微笑。我明白。这老人想起多年之前,他在上海渡过的温馨时刻。现在他有钱了,想以财产的一小部分挽回时光的倒流。美丽的屋子,美丽的女人
──
谁说金钱不是万能?
我说:“我会照做。”
“
年轻人,我不要红木家具,云石台面,鸦片床,地下铺垫子
……”他还有不放心。
“
我明白。”
“
我相信你。”他说。
“
谢谢。”我说:“图样半年后我送上来。
”
“
不用图样,你着手干吧。你是全城最好的,不是吗?
”
张啸鸣到底与众不同。
我接下这一宗生意,自然可以向他预支装修费用,否则单是置家具这一笔数目已经是天文数字。
张真是大生意人,说得出做得到,锁匙交到我手中,半年内没有过问一句话。我几乎把全部心血都置在‘梅园’,当然,我的工作完毕之后,梅园也不会叫梅园。我不打算替任何屋子命名,就叫落阳道四号。
屋子两层高,平面六千尺,两层是一万多尺。楼下打通做为客厅,小偏厅、会客室、走廊、饭厅对牢玻璃暖房,图书室向着泳池。
二楼有两间睡房、游戏室,一部分斜屋顶被我改为书房。全部窗框换过,玻璃
─
大块
─
大块,看出去是清明玲珑的维多利亚海港。
家具的数量被减低至最少,没有色系,一切颜色都有,略为暗淡,所谓自来旧色,就是如此。一种象住宅的布置,f史葛费兹哲罗的美国风味,掺杂着旧上海的繁华
──
加一点点多年前欧陆的细致。我自己认为装修得好,因为这屋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新装修。
张啸鸣来看过,他满意得不得了,频频点头。
“
这面墙壁太空一点。”
我无奈地点头说:“是,我在找一幅画,不论是真的莫鲁索,抑或是真的唐寅,都会配合。或者雷诺亚也行,
”我向他眨眨眼,“当然我们不考虑伦勃郎,他太重了。”
张笑起来,他不是没有幽默感的。这小老头有他的好处,白手兴家的人都有他们的好处。
“
年轻人,”他说:“你不好奇吗?你不想我究竟要把这所房子送给谁吗?
”
我摇摇头,“我对别人的私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
难得,难得。”
我把锁匙交还给他。临走时检查一下花园中的盆栽,然后开车走了。以后我没听说过任何关于落阳道四号的消息。我也没有想念它。
直到我接到张的电话,他说书房间的左角漏水。
我答应马上去看。
平顶房子漏水是最难修理的,左角滴水,可能毛病出在右角,检查半晌,不得要领。这本来不是我的责任,但当时屋顶的砖瓦是我换掉的,说不定是那时种下的毛病,我有点烦恼。
管家陪我到楼下,我一进客厅,就呆住在那里。
我看到屋子的女主人。
她约莫廿七八岁、长挑身裁,鹅蛋脸,梳着一个髻,打前刘海,叫我怎么形容呢?身上一袭丝旗袍,长到小腿肚,婀娜地迎上来。
我马上觉得不是这间屋子衬她这个人,而且她衬上了这间屋子,就像另一件特别名贵精致的家具,配合得无瑕可击
──
张啸鸣真是会享受。
她走过来跟我说:“下雨就漏,雨停之后还漏一整天。”
声音是冷淡的,没有感觉,她是一个美丽的妇人,手臂像藕一样的雪白,露在旗袍袖子外面,她的神情,她的语气,像是一幅工笔仕女图中的人忽然复活、走下画来,所以又没太多的生人气。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等下雨的时候再来看。
”
她缓缓地点点头,旗袍领子很高,脖子有点生硬。
离开那里之后,我发觉自己日日在等下雨。
这是种什么心理?说穿了,是我想见她。
张啸鸣在什么地方找到她?舞厅?酒吧?张是个这么俗的老人,混身发散油腻气,裤子上连挺褶都没有,说着粤化的英语,
”他”与”她
”都分不出,断断续续,破得跟他那张橘皮脸一样。本来六十多岁也不算真正的老,但他早年吃得太多苦,折磨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头子。
他的情妇却像是奶汁中捞出来的,白皙晶莹,外表没有一点瑕疵。
他用什么价钱把她买下来?呵,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天终于下雨了。(雨霖铃。)
秋凉,我披一件修路工人的塑胶斗蓬,到落阳道四号去。
到他们那里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管家开门让我进屋子,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外表很镇静,也不知道女主人在不在,也没问。
书房左角漏着水,一滴又一滴,聚在墙角,然后沿着滴下来,他们用一只青瓷花盆接着水,书房非常静,可以听见水
”叮叮”落在盆中的声音。
我轻声自语:“漏得这么厉害。”
“
是。”后面有人说。
是女主人。
我向她点点头。
她脸上没有化装,眉目如画,仍然穿唐装。口气中
─
点惊奇也没有,仿佛早巳料准我今天会来
──
来与不来也没多大的影响。
我们两个人静静的看着水漏下来。
终于我说:“我上屋顶看看。”
冒雨站在屋顶,一式的红砖,块块一模样,也不知是那
─
块下面有裂缝,如何补法?
(天缺一块有女娲,心缺一块实难补。)
我回到楼下,我说:“没法子,现在就算把砖头都撬掉,也未必看得出是什么地方漏。要慢慢的察看。”
她不出声,很文静的坐在沙发上。这个美妇人有点奇特的地方,她静得彷佛连血液都是静止的,缺乏生气,
─
个人就象一个瓷箱。
见到她,我的想象力变得无限狂野,我想到她单独与张啸鸣相处的情形
──
这一行也不容易做吧?标准的金丝雀,老板也不是容易伺侯的。
我看着她,等侯她的答覆。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沿着玻璃,雨像白色的带子落下。
室内瓷盆里的“叮叮”声仍然清晰可闻。
她说:“那么随它去吧,无所谓。”
“
我叫专家来替你检查。”我说。
“
不用了,何必花这么多心血。
”她淡淡的说。
“天晴的时候,在屋顶洒水,可以查得出来。”
“
行吗?”她不大感兴趣。
“
我改天再来。”
“
谢谢你。”她站起来走开了。
我刚要走,管家托着只银盘出来,盘上有一只水晶拔兰地杯子。
管家说:“你喝了这杯酒,挡挡雨气。”
这么体贴。是他还是他的女主人的意思?
我喝尽杯中的拔兰地,酒醇而香,一直滑下腹部,暖烘烘地。
“
谢谢。”我说。
管家替我开大门,我驾车回公司。
也许是因为那一点点酒,我整日心思不安。与几个朋友商量一下修理屋顶的办法,他们答应派专门人才来。我发觉我想尽办法要回到那间屋子去。
张啸鸣亲自与我联络。我坚持要修理好屋顶,我答应他,我的理由:“屋顶漏雨,那是多么煞风景,美中不足。
”他爽朗的笑。
老实说,我有点喜欢这老头,他模样长得俗,但是举止谈吐却另有一功,有气派,单是他在女人身上花的大手笔便可以知道一二。但与他做交易是一件事,陪他上床又是另外一件事,我不能想像那个滋味。
为了钱。人们为钱可以做多少本身不愿意做的事。
你有没有在上班下班的时刻到中环去过?人潮涌过马路,成千成万的年轻人赶到写字楼去出卖他们宝贵的时间,便会发觉人生简直是又长又贱。
这也是一种出卖,暗无天日的写字楼,打字机,文件信件。青春总是要过去的,不卖也是要过去的,这个女人长得这么美,美便是她的天赋本钱,为什么不善价而沽?
似乎没错误,也没有选择。
我不是道德重整会会长,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对之处,一个人有什么长处,就该利用这一项长处来求生存。
我带了修理员又上落阳道四号。
这次我留在书房内观察,屋顶上他们慢慢洒水。女主人不在家,阳光很好,但是屋内的中央冷气系统使住客不知外间冷暖。
我们每日来喷湿一个角落。
第五天的时候,角落的水缓缓又聚拢,滴下。我推开窗,大叫一声:“找到了!”是屋顶中央出的毛病。
女主人回来了。她撑着一把伞站在花园中看我们。
秋阳仍是激烈的。她用手遮着额前,雪白的手指上有一只绿钻石的戒子闪闪生光,静态得像一束瓶花。
我向她点点头,她也向我点点头。
“
明天,”我说:“会有人来撬开砖头找漏缝。
”
她点点头,缓缓向花园左角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
这是一个美丽的花园,左角有整齐的花圃,此刻开满各色菊花。她站在花圃前不动,我站在她身后,她斜斜的肩膀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我想我的呼吸也许会喷到她的后颈,连忙后退一步。
我带来的伙计都准备好打算走了,我竟没有机会与她交谈一句。
其后我再也没有抽时间去监督工程,我实在不是一个那么空闲的人。
屋顶终于修妥,张啸鸣打电话来道谢。他说:“年轻人做事的确这样认真,难怪你公司享有盛名。”
我连忙说“不敢当”,“应该应该”,“多谢多谢
”。
张啸鸣好福气,有钱,舍得花,又买到他要的东西。
这以后,我与落阳道四号暂时断了关系。
报上登出张啸鸣嫁女儿的启事。
我居然接到喜帖。并不打算去,只派人去订一只银烟盒,刻好字送去。
址是在浅水湾,自然不是落阳道四号。
张家的秘书特地上我写字楼来,这次客气得多。
“
张先生希望你到喜宴来。
”
我也很礼貌,“我尽量抽空。”
这种答案最礼貌的拒绝。
但凡有钱人的秘书多是最聪明的,他笑笑走了。
我没想到张啸鸣如此重视我这个人。
他亲自上来,双目炯炯地推门进我房间。
我慌忙站起来欢迎他。
“
年轻人!你太孤芳自赏。
”他坐下,“为什么不来喝喜酒?”
我笑一笑,坦白的说:“人头众多,又不相熟,尴尬相。”
“
说不定你多利用这种埸合来推销自己,生意会好得多。
”
我说:“我已经够开销了,张先生,有些人是胸无大志的。
”
“
好,很好。”小老头点着头,“我很喜欢你,你不但工作认真,嘴吧也很密实。
”
我知道张指的是什么。我答:“我说过,与我切身利害无关的事,我不感兴趣。我为人冷淡。”
张凝视我。
他缓缓的说:“我还有一个末出嫁的女儿……想介绍给你。
”
我一怔,直接的答应:“不敢当,齐大非偶。”
张大笑,“你这小子!你连见一见她都没兴趣?”
我不出声。
“
她也许是你梦昧以求的伴侣呢?
”小老头取笑道。
我只是微笑。千金小姐的脾气,大同小异,我明白,千
金小姐的才貌,亦大同小异,我也明白。
张啸鸣摇头,“像你这么样的年轻人,我还未曾见过,给我的印象倒真是够深的。”
我很诚恳的说:“张先生,恕我不识抬举。
”
“
我女儿有个茶会,你总会来吧?
”他又问。
我很为难。他凭什么看上我这个人?
“
我陪你说话如何?我会在场。
”他再三邀请。
“
张先生,恕我直言,令千金还怕没有朋友?
”我不是没有好奇心的。
“
哈哈哈。”他笑,面色随即沉重起来,“好的男孩子少。
”
“
我算是好的?”我自己也不相信。
“
很好的。”他笑一笑,“而且我打听过,你的私生活非常好,信用是上佳的。
”
“
张
先生,像你这么样的忙人,把时间花在我身上
……”
“
那么你是来了?明日下午四时,你是你自己的老板,早退恐怕无所谓。
”
我点点头。
他高兴地
──
“
我走了。”
他的随身秘书在会客室等他,我送他到门口。
明天,明天当然不会见到他的情妇。像他们这种成功人士,家永远是家。
我穿着牛仔裤去”赴宴”。刚自工地回来,一身臭汗。
张小姐的客人并不多,十来个,富家子弟如今也不十分纨绔,大都相当上进,缺点是太过天真,社会供养他们,他们却不愿与社会发生关系,学的是会计便懂会计,学地质便只懂地质,未免有点肤浅,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
小姐是中人之资,我对她的印象不深,对屋子的建筑较感兴趣。张某的产业真的物有所值。
张太大也与我见了面,一个老妇,很慈祥。手上有一只绿钻石戒子。似曾相识,我是见过的。在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我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为什么?是因为她那罕有的美丽,那无瑕可击的五官。不止是眼睛鼻子,连鬓脚、耳珠、牙齿、手指、指甲、足踝,无处不美,除却表面的美,还有她眼神中无穷无尽的内涵,像是一本厚厚的书,封面已经够吸引,内容是什么?太想知道。可惜谁敢伸手翻第一页?她是张某的禁鸾。
张很给我面子。他问:“你觉得我女儿如何?”
“
很好。”我笑。
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有了解的,他拍拍我的肩膀。
“
年轻人,我很喜欢你。”他说。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
你不大欣赏我为人吧?”他问:“在你们年轻人眼中,我们这些槽老头于
……但是你还年轻,你怎么会了解我的心思?一个人……挣扎半世,等到定下心来,那一头已经近了,一切远去。除了钱,我还有什么?有钱总比没钱好,我总算买回一点旧梦。你没想到,一个糟老头子也有梦吧?
”
我沉默着,很难过。没想到他会与我说心中的话。一个老人,苦完大半辈子,年轻时也不是个什么出色的人物,没有获得特别的机会,只靠苦干,捱出头以后,老了,什么也没有,只有银行里的一笔数字
……
我缓缓的说:“是,我知道金钱只可以买到床而不是睡眠,但躺在床上失眠,总比躺在街上失眠好。”
张有点茫然,“是,我年轻时也这么想,但现在才知道已失去太多太多。”
我温和地说:“人生下如意事常。”
“
是,”他说:“我也不能太不心足
……”他的小眼睛中闪出光芒,”我现在拥有不少,实在不少。”
他是指落阳道四号里的美妇人,我知道。任何男人拥有一个这样的女人,都会觉得骄傲。
我微微一笑。
“
我不但心我的儿子,”张说下去,“他们的条件太优秀了,我只担心我的女儿。大女儿的对象并不好,很明显,他是为了她的嫁妆,但是二女儿,这孩子有脑袋。
”他忽然醒觉,“我对你说得太多,人老之后话自然多起来。”
我说:“不会,我不觉得。”
秋天已经过去,天微微下雨。茶会散的时候,小姐们都披上皮大衣。天气那儿有这么冷,但是皮大衣很少是用来御寒的吧。
我礼貌的告辞,并没有应允什么。
原本我可以打蛇随棍上,询问四号那边女主人的私事。但我是那样的人吗?不是。
之后,张某的秘书代他约我午饭,我有空便去,没空便推辞。
有一次张托我买一只古董座钟,我替他在伦敦的一间拍卖行取得一只,十九世纪末意大利制造,八千多镑,一点不贵,他很开心。我并没收他佣金。
另一次他送我圣诞礼物,是一只劳力士蚝式金表,并且是刻了字的,张说:“退不回去。”我只好收下,与有钱人打交道,就是这样。
张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知道他的秘密而他不介意。也许,这种秘密根本不算秘密。
我终于又见到那个美妇,张要投一幅地,我得知消息,那块地另外有内幕,所以向他透露一下。他请我吃饭。
请在落阳道四号。
张并没有正式介绍他的情妇。她很沉默地坐在一边吃饭,菜式坏透了。厨师欺侮他外行。她穿着黑色起云头的缎子旗袍,手上戴的方钻戏子足足有麻将牌那么大。张暧昧地说着话,这个女人的存在价值与案上的水晶大花瓶一模一样。
张说:“如果你能为我工作……”
我只是微笑。
“
假如不愿意,允许我投资你的生意。
”
我还是微笑。
我有点心思不属,带一、二分烦燥,我不敢看她,怕我的眼睛会出卖自己,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吃完比没吃更饿。真想马上街到麦当奴去好好买两只汉堡包塞到肚子里去。
吃完饭我们在偏厅喝茶。她一直不出声,只是静静的坐着,眸子是黑的呆的,像一块死去的宝石。她的在这间屋子里,精神在数千哩外,我更坐立不安。
张问我:“我买了一件玉器,你懂玉器吗?”
“
不懂。”我说。
“
嗳,但你是一个谨慎的年轻人。
”他笑:“我还是取下来给你瞧瞧。”他走上楼去。
我变成与她单独相处。我抬起头,她的目光与我的接触,宝石里的光流暗暗转动起来。她忽然开口说话:“你一定觉得奇怪,怎么有人甘心如此生活吧。
”轻轻的淡淡的。
我呆住,不知如何回答,我相信她是聪明人,她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完那句话她没有再开口,张也捧着一个玉香炉下来了。
那件玉器是假的,我并没有说穿。
离去的时候,我在门口拉紧大衣上车,天气很冷了。
我如此勤力地敷衍着张啸鸣,不外是为了多看她一次,不然我上落阳道四号去干什么。
以后没再有借口,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不,我并不奇怪她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各人的兴趣与要求不一样,我明白,我并没有因此蔑视她。
冬去春来,杜鹃花开得灿烂。落阳道四号的花圃现在开什么花,我暗暗盘算。
我换下冬衣,穿上第一件短袖衬衫。
张啸鸣又找到我,他说:“年轻人,我的二女儿也结婚了。”
“
呵,恭喜恭喜。”我说。春天适合结婚。
“
落阳道那里的家具想换一换,你能去看看?转转装修也是好的。
”
我想推辞。随即想到那张丰脂白的鹅蛋脸。春天来了,不知道她怎么样。我听到我自己说:“好。”
花圃中的花开得轰轰烈烈,三色董、水仙、玫瑰。
管家开门让我进去。
有钱人一年换一次家具事属平常。
到客厅我把搜集的图样放桌上。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的心渴望地剧跳,我想妥很多问候的话,一转头,呆住。
下楼来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十岁皮肤咖啡棕的少女,外型像只野猫,赤脚,短裤,又长又鬈的头发,料缠不清地垂在肩上,薄薄衬衫下没有内衣。
我的心往下跌。完了,换了人。这里换了人。
我呆呆的看着少女。
这个女孩子瞪着我,舞动双手,“瞧,你瞧,这么古老的一切,叫我怎么住?替我换,替我换了它!”
我的心碎成一片,那仅余下的一点点蔷薇色也褪得一干二净。
我默默转过头,把图样收拾好,头也不回的走出客厅,那个女孩子在后面叫:“喂!喂
──
”
她已离开这座屋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什么时候走,为什么走的,我永远不会知道。
她走了。
回到公司,嘱咐女秘书:“告诉张先生,如果他再来找我,说我到远方渡假,暂时不会回来。
”
我以后再也不会上落阳道四号去。
她不会知道我爱慕她,永远不。
你听过这个故事?一个男人在年轻的时候偶然看到一个白衣白帽的女郎,她不知道他在注视她,但直到老,他还记得她。
这个雪白皮肤的女郎会不会记得我?她至少知道我偷偷的眷恋她。
她应该知道。
这是我那落阳道四号的故事。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访问
我老板叫我上去,他说:“家明,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替我做得好好的。
”他一脸正经,面孔上的胖肉甚至有点抖动。
“什么事?”我笑问。
“先来看几张透明片。”他把办公室的灯关了,把自动幻灯机打开,白色的小银幕上打出了第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穿着元宝领的绣花上衣,侧着脸,脸是雪白的,带点悲剧的味道,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气,却是水灵灵的,眼角向鬓脚飞去,少有的美女,谁?明星?不,此地还没有像她这样的明星。那件绣花上衣,是米色的,绣着一只只咖啡色、茶色的蝴蝶,也是苍凉的,她剪着童花头,整齐的刘海,刘海下便是那双夺目的眼睛。是谁?这样的装束,如果她不是拍电影,在干什么?
胖老板再说:“看下去。记者招待会!”
另外一张幻灯片,再一张,又一张,我明白了。
她便是那部意大利片里的女主角,到机场邪一天,穿着全套杵皮衣裤,长靴子藏在长裤里面,一件丝衬衫,扶着她那只阿富汗大狗,她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唯一的中国人。这部意大利片子并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所谓中、意合作片,导演是一个没落王孙,如今还带著“伯爵”名头,他的电影是一流的、美丽的、动人的,他的男主角还是他的新宠,那个德国小生,男孩子美得像女孩子,面孔像一块冰似的冷。照片上所看到的招待会场面很乱。三个人都板着面孔,不言不笑。只有那个导演偶然发表几句话。当时他对记者说:“是的,我在拍一个德官与一个中国妓女的恋爱故事。”
德官与中国妓女。
中国历史上只有那一个故事,谁都知道,以后八国联军便进了北京。他真有胆量拍一个那样的故事?恐怕要拍三载五载,我对这个导演的能力一点也不表示怀疑,但是他一定会遭遇到困难。
招待会上的照片拍了很多。
那个女孩子的黑发。我没有见过那么黑的头发。她没有什么化妆,或是化妆技术太高了,看不出来,然而我怀疑常人是否应该有那么白的肤色。
老板关了幻灯机,说:“我要你去访问她。”
我冷笑,“你疯了,老板,他们住在什么酒店?没人知道。他们根本不见记者,多少人撞了壁回来。招待会上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导演不让她讲中文,她索性不开口。你以为我是占士邦?爬墙上去,再从窗口闯入?我不干。”
“你不干就得考虑后果。”
“什么后果?老板,我们香港记者,都像天皇似的,什么明星导演,都得下帖子请我们,吃了玩了喝了,回来讲几句好话,如此这般已成了习惯,谁还高兴干辛万苦去发掘新闻?我看算了吧。”
“不,他们在拍赛金花的故事,非同小可。”
“我知道非同小可,老板,但我不是超人,你看他们那三张面孔,他们在乎香港的市场?肯在机场亮相,根本是天大的面子了,这才是一等一的外国导演、外国明星,阿狗阿猫来了此地,只要是黄毛蓝眼,都算是国际明星,真正的国际人马来了,人家才下睬我们。”
“家明,你一定要找到她,问她:为什么外国那么多中国女孩子,这个导演会看中她。”胖老板停了一停,“这是我们的荣誉。况且片子恐怕会在此地的片厂里拍几个镜头,这种消息错过了不太可惜了吗?”
“当然可惜,但是他们不见人!”我说:“我们又不是”时代日报”、”电影与摄影”,撞进去了也是一棍子打将出来,干脆识相点算了。”
“家明,最低限度试一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我笑:“老板,有什么轻松的差事,你便去找那班女孩子,吃杯茶,拍张照,名字登得老大,叫你一声叔叔,你骨头就酥了。这种出生入死的事,你必然不放过我的。
”
他尴尬地说:“--家明!”
我沉思了半天,“他们真在拍赛金花的故事?”
“导演傲慢之至,好像说了我们也不会懂的样子,但我相信是。
”
“
他一定拍得美。谁是他的中国顾问?”
“
两个大学教授。”
“
问那两个教授不就行了?
”
“
那些
教授的面孔比外国人还要难看。”
“
那女子是香港去的?”
“
是,据调查,是个大学生,廿三岁,在伦敦念化学工程。
”
“
导演是意大利人,到伦敦这种发霉地方去做什么?”
“
据说这个女孩子在巴黎度假,一个黄昏,在微尘阳光之下,拖着一条长裙、赤足,在罗浮宫外被导演发现的。
”
“
清息倒很详尽,从哪里得来的。”
老板苦笑,“从日本电影杂志翻译过来的。”
“
算了,这种女的我不想访问,”我冷笑,“跟日本人倒说了两车话!
”
“
你倒别怪她。第一:她在羽田机场的态度还要冷漠。日本人根本不喜欢她。第二:话都是导演说的,你也不能怪这个意大利伯爵,日本鬼子是很欣赏他。反正这不是搅民族意识的时候,来,我们再看她的照片。
”
老板又打出了照片。我细看她的脸,她的表情,她的体态。我相信她是一个大学生,她有那种高贵的神采,而且沉郁,此地的女明星是无法比拟的。
“
放大她的脸。”我说。
老板把幻灯片放大。焦点集中在她的脸上。我看了很久很久。我叹了一口气。
“
怎么样?”老板问。
“
我不怪这个导演当我们是粗胚,我们的确是粗胚,不配谈他的电影,不配写到他的电影。我个人是他的崇拜者,但这件差使,我做不到。
”我加一句:“你找你的才女们去吧,可惜这导演是出名的同性恋,不然抛几个媚眼,也许或使得。”
“
我要开除你,家明。”他拍打着桌子。
“
电影拍了几成了?”我当他那句话是耳边风。
“
三成,日本人说:真是美得不能再美的--”
“
别提日本人,日本人这个日本人那个,我去找她。找不到与我无关,找到了一定要比日本人的访问精采!
”
“
家明,我不会亏待你的。”老板感激的说。
我笑,当然他不会亏待我,我父亲也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我问:“她父母亲戚在不在香港?”
“
住台北,毫无线索。”老板说:“我们要的是她本人的消息,不是她父母嘴里的她。
”
“
目前住什么酒店?”
“
查不到。总不见得是深水步的小招待所,当然是那三两间大酒店。
”
“
一定是那间古色古香的,”我笑问:“那个没落王孙,人人叫伯爵的导演,不可能住别的酒店去。别的酒店太新式,太现实了。
”
“
对对,为什么没想到?家明,报界需要你这种人材。
”
“
老板,等我把访问拿回来了,你才称赞我吧。”
“
我相信你一定拿得到。”他拍着我的肩膀。
“
把照片给我。”我说。
回到家里,放了音乐,点着一枝烟,我又把幻灯片打了出来。她真美。她的耳朵穿孔,戴着一粒小得无可再小的金珠。她的唇丰满,有点翘。她的眼睛,这才是真的眼睛,没有化妆,没有假睫毛。那种美不是五官完整的美,而是她脸上那一种漠然的厌倦。那张戏服的照片,带着吸鸦片过度,或是肺病到了第三期的病态。她穿着那件绣蝴蝶的上衣,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件衣裳,不镶不滚边,宽松流动的,性感的。
我终于把幻灯机关掉。
她化了灰我也认得她了。
妹妹在大酒店做助手的助手,我打电话去查。她说:“哥哥,我帮你到处问一问无所谓,但是这年头顾客为上,尤其是这一种一行几十人的顾客,得罪了非同小可,我想他们工作人员住在一堆,导演与主角又住在一堆。我尽我的力吧。
”
“
谢谢你。”我说。
回覆来了,任何大酒店里,没有这样的客人。没有这个意大利导演,没有这个中国女孩子,没有那个德国男明星。我相信妹妹。晚上我只好开车出去兜兜风,一直转到浅水湾去。这件事,不能叫老板失望。香港人再多,也要把他们挖出来。
我把我的九一一s开到九十哩。后面一辆黄色的扁型跑车直追上来,我在倒后镜里一看,直吃一惊,什么车子?怪成这个样子,玻璃门、玻璃窗、玻璃顶,车子一半玻璃做的,朝我身边一擦而过,这么弯的路,这种速度,我看到车后一个大大的三叉型标志,我呆住了。老天,马塞拉底牌跑车,汽车杂志里的图片见过,然后我看见了车后挂着的临时车牌,左驮驾驶盘,我的心一动。
因为弯角太多,车子慢了下来,我追上去,是的,开车的是那个名小生,我认得他。这不是巧事,本地电影巨子有别墅在浅水湾,他们何必住酒店?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是住在那别墅里,毫无疑问。
我把车子放慢了,但是一直向那间别墅驶过去。那辆黄色的跑车就停在那里。别墅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在自己的车子里等,想着该怎么办。
没到几分钟,我又看到两个人出来,上了另外一辆车子,走了。是男主角与导演。他们真的在这里拍片吗?为什么进行得那么秘密?让新闻界知道一点消息又有什么不好?抑或此地新闻界根本对他们不表示兴趣?老实说:我们的老板,的确可以算是文化老板了。所以也只有他派我来调查。
我犹疑了一刻,我应该怎么办?敲门?不会让陌生人进去的。爬墙?我身手不大好。我在车子里呆坐着。怎么办?我一直坐到天黑了,然后三楼的一盏灯忽然亮起来,我抬头看上去,看到一个女了的身型一闪而过。我的心一跳,不会是她吧?
然后楼下的灯也着了,我连忙下车,关上车门,偷偷的爬过栅栏,转到游泳池那边去,泳池边是落地长窗,拉着纱廉,但是我看到有一个女孩子背着我,坐在地上,穿着
──你不会相信,一套宽宽的花布睡衣睡裤。
她在挑唱片。
一张又一张,一张又一张,都不合她的意。
这不可能是她吧?她应该穿一件黑色纱边性感半透明睡衣才是啊。
但是她的头发,那种乌黑闪亮,我知道不会错了。
我的运气好,真好。
只要没有十只大狼狗跳出来咬住我的腿,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轻轻的打开长窗,但是里面下着锁(当然!)如果我发出一点声音,花王女佣人司机一定会冲出来把我抓到警察局去。怎么办呢?
只有一个办法。我伸出了手,轻轻的敲玻璃长窗。她一怔,但是没有转过头来,继续挑着她的唱片。
她终于选到了一张,放到唱盘上去。
我再敲敲玻璃门,她听到了,转过头来,隔着一层纱,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
我出了一身冷汗。老天,如果她尖叫起来,我也完蛋了。我看清楚了她,反而又出了第二身冷汗。天下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她走过来,居然打开了锁,打开了玻璃门。
她看着我,拨了拨头发,“你是谁?”用的是法文。
我说:“我是记者。”用的是英文。
“
记者?”准得不能再准的国语。
“
我可以进来吗?”我问。
“
为什么不?我只是一个人。”她用法文。
我进屋子,她把门拉上。
“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她问。
我忘了该怎么回答。她的声音是微哑的,睡眼迷蒙,穿着,真的穿着一套花绒布睡衣裤,赤脚,正看着我。
“
坐下来,别客气。”又是国语。
我呆视她。她应该是妖女型的,我现在看到的却是一个稚气迷茫美丽的少女。
我把记者证拿出来给她看。
她说:“我相信你。但是我不能说什么──”
“
我明白,我只要一个十分钟的访问。”我也用国语。
“
你能问多久就多久,但是我吃了安眠药,伯爵明天要我一早起床,药发作了我就渴睡,你问什么我也听不到。
”
“
为什么要吃安眠药?”
“
那是第一个问题?”
“
不不,”我看着她,“导演,伯爵,你们都那么叫他?
”
“
为什么不?他真的是意大利伯爵,有族谱可查的。”
我镇静一下自己,“他在巴黎街上看见你的?”
“
什么?”
“
情形如何?”
“
你真在访问我?”
“
是的。”
“
但是伯爵不准我接受访问。”
“
我们都是中国人,是不是?”我引诱她:“请帮我忙。
”
她笑了,雪白的贝齿。
“
好吧,”她说:“伯爵连笑都不让我笑。为了下个月的戏,我现在要开始节食,从一百0五磅节到八十九磅,戏拍完了,大家也都疯了。昨天我听见伯爵对汉尔默说:假如你可以飞的话
……汉尔默说,老天,他还顶正经,他说:伯爵,如果我会飞,我不会太接近太阳。我们都发神经了,神经病医生跟着到处走。
”她说:“你问吧。”
我也笑了。何必访问呢?她一张口都是题材。我没有取出笔与本子来,我的记性够好。
“
他怎么看见你的,在罗浮宫外,在黄昏的阳光下?”
“
老天,谁告诉你这种故事?当然不,我到罗浮宫去,连蒙娜丽莎都没看见,何况是他?他公开找中国女人,我读书读得发腻了,把几张照片寄了去,他经理看了,叫我去见他。他在意大利,我说我没有钱去意大利,他说他可以到伦敦来,我去见那个经理,一道还有五千多个中国女人,有读书的有跳脱衣舞的,也有唱歌的做模特儿的。我想我大概是疯了,来淌这种浑水,转头就走,一脚踩黑了汉尔默的白皮鞋,他一抬头,我以为他要给我一巴掌,谁知道他说:
“我要她。”我就得了那个角色。你知道漠尔默,伯爵没有他活不了。我想我大概要感激他,他在那里帮眼,他居然看中了我。他是水仙花,他狂恋自己。我恨他。然后我们都成了水仙花,上帝,这部电影真叫人崩溃。
”
“
他并没有在罗浮宫外──”
“
我告诉你没有。汉尔默看中我的。伯爵后来说我很好,然后漠尔默开始恨我
──我喝一杯冷水可以吗?我渴睡了。”
“
是是,冷水在哪里?”
“
在厨房,转角。”
我奔进厨房,拿了一只杯子,灌满了冰水,奔出来,递给她。
她喝了半杯。
“
这套片子,关于什么的?”
“
赛金花。”她说:“我们在西德拍外景。我们其实不必回来这里,不过也好,多少方便点。但是伯爵,他对于中国有这样的兴趣,我想,他明年要拍红楼梦了。
”
“
这部电影之后,你会成名?”
“
不,没有人会成名,除了导演本人,这是我唯一的电影,我拍这部片子是因为我一向崇拜他。不,我不会成名。我会继续读书。
”
“
电影只完成了三成──”
“
我只好牺牲一年学业,大概是值得的。”
“
片酬?”
“
我不知道。他一直给我零用,每周一百英镑。”
“
并不多。”
“
我知道,但我只是一个学生,老实说,为了他的电影,你应该明白,有人肯贴二千英镑一星期来拍。
”
“
那是对的。”
“
最后他会给我片酬,我不知道多少──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忽然问。
“
家明,方家明。”我说。
“
你知道我的名字?”
“
嗯。”我说:
”当然。”
“
很好。”
“
还要多久?”
“
大半年吧。”
我点头。
“
没拍这部电影之前,你也是如此谈吐,吃安眠药睡觉的吗?
”
“
更坏。”她说。
“
我相信你。”我说。
“
谢谢。”她动动嘴角。
“
伯爵会娶你吗?”我问:
”有人那么说。”
“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一只木偶,他们替我化了妆,穿了衣服,把我放在摄影机前面,伯爵教我,什么都教我,怎么回头,怎么抽烟,怎么喝茶,我就是听他的。老实说:电影一段段的放出来,我才惊异,呀,难怪他是全世界最有名导演之一。汉尔默说他爱我,汉尔默妒忌,我不觉得他爱我,我是一个好学生,好教师爱好学生,如此而已。
”
“
为什么在记者招待会上,你不回答这些问题?”
“
我不喜欢答他们。”
“
为什么回答我?”
“
因为你找到了我们。你是特地来的。”
“
谢谢你。”
“
我想大概有很多人羡慕我吧。做明星是一夜成名的。
”她说:“我的面孔并不完美,但是他们喜欢。我很寂寞,我真的寂寞,所以我说得这么多。”
“
谢谢你──如果我把这些都登出来,伯爵会生气吗?
”
“
他什么都生气。管不了,一年之后,你会看到这部电影,电影里没有一个微笑,连微笑的人都没有。比大悲剧片还糟糕,老实说也没有什么好笑的。但这是一部美丽的电影。
”
“
女主角最后怎么样?”
“
我不知道。他要拍两段,一段女主角,另外一段服毒,她到底是死了。历史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清楚,不过导演说死就得死。
”
“
你有没有脱衣服?”
“
脱衣服?怎么可以避免?第一场戏就脱衣服,漠尔默脱了衣服很漂亮,他有脱衣癖。我是茶叶袋身裁,但还是脱了,为他是值得的。
”
“
你几岁?”
“
廿三。”
我看牢她。
拍完了这部戏之后,还会有第二部吗?会改变她的人生吗?她真是美,真是不羁。
我看出了她的神采。
“
我渴睡了。”她笑。
“
我该走吗?”
“
不要走。我没跟中国人说话已经有很久了。”
“
那么我陪你。”
“
如果你觉得我寂寞,你错了。”她的声调慢下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国学生,不过运气好一点。漠尔默,那天在化妆间里,你知道他在唱什么歌?你不会相信的,他在唱:
‘主耶稣爱我
主耶稣爱我
主耶稣爱我
圣经上告诉我‘
你相信吗?他在唱那首歌。在欧洲,他永远不回家,永远去与名人参加派对。我孵在酒店里,我没有那个资格。拍电影,我在拍一部真的电影,但一部够了,不可能有第二部,不可能。
”
我们静默了很久。
她说:“对不起,我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说得太多了,伯爵人概会杀了我。
”她笑,又掠了掠头发。她累了,而且很憔悴。
她不是在接受访问。
她寂寞、仿徨。她只不过要找一个人说话,我撞了进来,如此而已。明天她安眠药醒了,知道说了那么多,是要后悔的。我也后悔,我看到了她,她不足我想像中的vamp,她只足一个敏感聪明伶俐的女孩子,一下子看得太多了,挤在一堆真正的名人当中,要维持冷静,怎么是容易的事。难怪她需要精神病医生、安眠药。玩具狗熊。
她自地毯上起来,来回的踱步。
她把手指咬在嘴里。
“
我想打个电话给父母。但是他们在报上也看到新闻了。
”她茫然的笑了笑。
“
你去睡吧。”
“
我其实并不想睡。”她说:“不要走。
”
“
如果我现在走了,还能够见到你吗?”我问。
“
我不认为可以,我们在一个星期内也要走了,伯爵对这里很失望。
”
“
我能替你拍几张照?”
“
现在?”
“
是的。”
“
会把形象打破。”她说:“我
──”
“
不要紧。”我拿起摄影机。
“
放下它。”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头,看到了那个出名的导演。他很漂亮。六十几岁了,还那么有风度,浅灰色的头发,他真是漂亮。我知道我不该擅自入屋,擅自拍照,但如果没有照片证明,行家会说我整篇访问是扯蛋,我只好对不起良心,把摄影机连按了几下,拉开厂玻璃长窗,跳了出去。
“
你跟这个记者说了什么?”我听到导演问她。
“
我要去睡了。”她说:“你吩咐我明天早起。
”
“
你太放肆了。”他的声音并不怎么愤怒,“你要听我的话,要做我的明星
──”
“
再见,家明。”她在里面大声嚷,打断了伯爵的话。
“
再见,”我也叫:“谢谢!
”
我奔出去,跳上我的车子,以最高可能速度开走了。
回到家里,越想越兴奋,就自己把照片冲了出来,放大了,慢慢的看。一共才五张。我喜欢黑白照,只拍黑白的。她的样子,跟老板给我看的照片有很大的不同,唯一相似的是眼睛。少有的眼睛,这么无所适从的眼睛。她还是回大学的好。拍这种高峰电影,犹如赏了蜜的滋味,她能拍几部?她只是中国人。她又能有几年的青春。
我叹了一口气,想开始写这篇独一无二的访问。
我想了一夜。
老天。
她把我当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说了那么多的话,难道我就如此出卖她?老板不会开除我的。我父亲有报纸百分之三十股份,我可以放心。
我决定不写这篇访问。
即使写了,人们不过看一看,有什么新闻是可以新鲜过三天的呢?不值得。
我告诉胖老板我找不到她。
胖老板不说什么。反正没有人找得到她。
一星期之后。一整队电影组的人都走了。我到飞机场去看他们离去。那三个人仍然板着面孔。
她皱着眉,头也没抬,身边是一整套的狄奥行李箱子,超重几百磅的样子。导演在她右旁,漠尔默在她左边,当宝贝似的伴着她。她的狗在身后。
化了妆,她穿着宽身的长裙子,奶白色的,闪光灯集中在她身上闪个不停,她一语不发,记者问什么她都只当听不懂。有人开始?她忘本,有人开始用粗话,有人高声说她不是中国人。
她还是很冷艳很静默,伯爵与她耳语。她也低声回答。
两张面孔。我不相信那天晚上见的也是她。
完全是两张面孔。她会成名,她有这个条件,她会成为伯爵的女明星,即使三年才拍一部片,她还是会成名,即使是中国人,她也一样会成名。伯爵定会使她成名。
但是她终于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一怔。
我避开一点,免她尴尬。
但是她反而趋向前来,我只好站出去。她伸手出来,我也只好与她握手,她说:“谢谢,我想给你一个微笑,但是伯爵不让我们笑,谢谢。
”
她走了,他们也走了。我怔住在飞机场里。
胖老板跳脚:“为什么她与你握手?为什么?你到底搅什么鬼?你有毛病,我要开除你!
”
他当然没有开除我,但是我的访问始终没有写成。
一颗明星是一颗明星。
可露的只是她的光。
不是她的本质。
可怜的明星。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难
念
的经
小宝来找我的时候,没有画眉毛,没有化妆,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就是三十岁的样子,挺着大肚子,一坐下来就破口大骂。骂的是我女朋友明珠。
她悍悍的说:“你去告诉她,我会找她算帐的,她玩够玩腻了,居然勾搭我的丈夫,天天晚上把他搅到四五点钟才回来,我顶着个大肚子在家为他生孩子,他失业三年零四个月,花的钱是哪来的?如今拿了我的钱去与女人开房间!
”
我听了很害怕,我与小宝并不熟,与明珠却的确是好朋友,据说这小宝是个非常凶悍的女人,在茶楼喝茶会掀桌子打架的,我不愿意被卷到漩涡里去,但是看着她一付黄脸婆的样子,身子又不方便,只好安慰她几句。
我说:“不会啦,孙太太,你也见过明珠,她是堂堂留学生,拿大学文凭的,年轻貌美,家教又严,她难道会少个把男朋友?她不会替自己惹麻烦,也不会为你们家庭惹麻烦。再说开房间的事情,更是无稽之谈,明珠不是那样的女孩子,你放心,说不定
孙先生与你呕气--两夫妻之间总是有的,他到男朋友家去聊天了。
”
小宝问:“男朋友,他有什么朋友?他既没有朋友,又没有钱。”
“
那就是了,没钱有什么女人会跟他出去?说不定就在白二哥的家里。
”
“
别提白二哥了,当初我们的姻缘也是他造成的,结婚证人还是他呢,结果他现在反而把我老公勾了出去玩。
”
我笑了,“男人当然是朋比为奸的多。”
“
大家都劝我离婚,可是我凭什么要离婚?八年来我做错了什么?我已经替他生了一个女儿了,为了把他留在家中,我叫人把女儿带到家来住,可是他还是天天晚上不回来,
”她沮丧的说:“你那明珠太厉害了。”
我不出声,明珠会做这事情吗?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凭明珠的手腕,游戏人间,男人没有不手到擒来的,当然游戏有输有赢,但是她的本钱早捞回来了,现在玩的是利息。她的好处是她从来不自动的出去玩,都是男人自投罗网,发了疯的缠住她。
“
我做错了什么呢?”小宝问我:“我嫁给他的时候才廿二岁,正当是我混得最好的时候,我也算是电视台上的红人,我长得也不难看。但是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我说,两个人见了面,嘿,简直相敬如冰。
”
我不响。
小宝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众,我只需静静听着便是,不用发表意见,以免越说越错。
“
他这个人,到处跑去跟人说他已经离了婚,骗女孩子的身体,骗她们的感情,其实他几时离的婚?我说不盖章就是不盖章,没这么容易,你去告诉沈明珠,她到底图什么?要名份,她永远得不到,要钱,他没有。这么坏的男人你见过没有?老婆怀着孕下个月就要生养了,他还出去夜夜笙歌,他这个人,简直没心没肝没肺的。
”说着她非常激动,哭起来了。
她也很可怜。十六岁进电视台,今年三十岁,整天就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麻将。直到丈夫要走了,她自梦中惊醒,也已经来不及了,冰冻三尺,非
─
日之寒,她并不知道这套道理。
─
直死缠烂打,我怎么能告诉她呢?我真希望我能说:小宝,一个人要适可而止,要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退出,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我能使她明白吗?她的教育水准并达不到那个程度。
她说下去:“他床头有
─
套书,是新出的武陕小说,他说是一个从香港来的朋友,姓熊的借给他的,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吗?
”
我笑笑,“小宝,你又何必知道得太多呢?全台北恐怕只有这么套书,并无第二套呢, 那还是作者亲笔签名送给明珠的,你只要打开第一册第一页,就可以看见了。借
─
套书有什么稀奇呢?况且又是光明正大的借出去。”小宝越是寻根问底,越是得不到所以然。
她丈夫若还爱她,她不要听的也会告诉她,若是没了对白,严刑逼供也没用,他人在,心已经不在了,杀了他,他的灵魂也还是自由的,何必呢?为什么小爽爽快快的走呢,走得快,他未必会感激,然而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至少有
─
日他在最空闲的时间,他会想到:那女人还不是麻烦的女人,说走就走了。
如果我是小宝,我根本不会再故意怀孕,企图以孩子来留住丈夫,浪费一条生命,她没有自尊心,她怎么能够与明珠比,明珠完全赤手空拳打天下,不利用任何人任何事,明珠潇洒得很,她动不动人影儿就不见了,找也找不到,隔良久收到一张大溪地或巴黎来的甫士卡,就是那样。这位
孙太太根本不懂得她的对手是个怎么样的人。碰到个泼妇,大家掀桌子打将起来倒还罢了,偏偏明珠不是普通女人,明珠不是容易被了解的。
我轻轻的说:“明珠可不是那样的人。”
“
但是人家看到他们在一起,一次两次三次,人家
──
”
“
人家太多事了,小宝,你不要中了人家的计,听人家的话,人家都等着要看好戏,你演了十四年的电视剧还不够,还得在生活上做给他们看吗?
”
“
你替我劝劝明珠好吗?”小宝问:“好吗?叫她离开我的丈夫。
”
“
小宝,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明珠,也还有成千上万别的女人,你先把丈夫管好了,那就没事了,要是管不好,那就让他走,这样子下去,痛苦的是你。
”
“
我爱他,”她固执的说:“我是他的妻子。
”
我觉得小宝已经不可理喻了,这样子一直拖下去,到底会有个什么的结果呢。
我只好说:“我答应你,如果见到厂明珠,我会替你说一声,天涯何处无芳草,叫她放你一马。”
“
我会叫她出来吃茶。”小宝说:“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我们大家是女人,她应该知道女人的苦处,如果她是我,这样子大著肚子夜夜等丈夫回来,她会怎么样?
”
“
没有这种必要了,明珠……她自幼受的是西洋教育,她不会明白的,她只懂得合则留,不合则离,况且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小宝,你要留意胎教,这样子坏的心情,生出来的孩子脾气一定怪到透顶,你搬出来住,待孩子出生之后,说不定过了这个关,又有一个转机,你别冲动。
”
“
你自然是站在她那一边说话,
”她苦涩的说:“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她又哭了,“哪
─
个女子有我这么忍耐?还有哪一个女人肯吃我这种苦?都是为了爱他,多少人劝我离婚,把房子卖了算数,凭我这样子,说不定还有机会再嫁,但是我爱他呀。我做了饭,叫他老爷起来吃,吃了他又去睡,我为他养孩子
……”
自古的怨妇都是这样子的口吻,说了之后也许她心里面舒服一点?她牺牲了她的青春,她牺牲了她的幸福,换来的是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太不幸了,她希望有人仗义发言,把她那无情无义的老公痛?一顿,但是我并不懂得他们之间的恩怨。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对的,小宝是个不幸的人物,毫无疑问,她很可怜,但正因为她到处述说着她的苦处,渐渐她的一切为人们熟悉了,她变成了一个永远在扮演怨妇的角色,人们听还是在听,不过已视为家常便饭,而且同情心也淡了,到底这年头谁又怎么得意过了?快乐还是要自己去寻的。
小宝并没有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她走了。
过了几天,听说她收拾东西,从家里搬了出去,带着女儿,那小孩子才两岁半,夹在当中,莫名其妙的被利用了,无知的女人。生命的浪费。
小宝并没有再来麻烦我,她知道我眼她不是同路人,倒是她的丈夫孙,他来了一次。
我老觉得孙是一个长得很普通的男人,他怎么都不算好看,当然也不会丑,他是平凡,完全不像电影中的主角,或是小说中的主角。
(二)薄情汉
孙打电话来我这里找明珠。
我说明珠约半小时后来,他可以到我家来等她。
他来了,我刚巧在做点心,便给他一碗绿豆汤。他说:“八年来,八年来她没有为我弄过一顿早饭,八年来我去上班,她没有睁开眼睛问过一声好,她睡她的,我做我的,她就是管吃喝嫖赌,跟一帮人伙在一块儿,半夜三更由男人送回来,唉,别提了,说到离婚,又不肯离了。
”
我轻轻叹一口气。
“
是呀,完全是我的错。我钱赚不够,不够她挥霍,用不起佣人,她完全不肯做家事。八年了,这段婚姻怎么拖了八年的,我真想不明白。
”
他吃着绿豆汤,样子很憔悴。人的嘴巴,叫我相信哪一个呢?真的叫我相信哪一个呢?
我问:“明珠呢?你觉得明珠怎么样?”
“
太好了,除了有点小姐睥气之外,什么都好,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什么都谈得来。我是不敢再结婚了,敢结婚,也娶不起她,她真是个大小姐。
”
我不客气的问:“当然你追求小宝的时候,也是千辛万苦追回来的吧?”
“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这等于承认了。
“
你是决定要离婚,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
“
是的,我一定要离婚。”
他们家的事,我不便细问,也有人说小宝生活不检点,这次怀的孩子不是孙的,孙失业了,她就看他不起,等到他要走了,她发觉找她玩的人多,再要找个丈夫,却非易事,就是这样。
“
离婚怎样安排?”
“
房子卖了,一人一半分,女儿归我,没生下来的归她,她说要跟她姓,随她好了,反正他们一家都乱得要死,我那小姨子连生两胎,都没有父姓,现在又跟人姘上了,她的花样可多得很呢,搬是搬走了,但是锁匙又不肯放下来,随时随地来个突击检查,带着女儿来查东查西,女儿变成她的武器,还到处说她爱我,我都烦死了。
”
我静静的听他说,给他一杯茶。
他说:“你这里收拾得真干净,我那家……”
是的,埋怨埋怨埋怨。为什么不早一点发觉呢?为什么八年之后才发觉无法相处呢?八年前为什么要虚荣得去娶一个电视小明星呢?为什么不挑一个受过教育、守妇道的女子呢?
“
明珠给我很大的安慰。”孙说:“她这个人就是洒脱,而且私生活很好,绝对不是出来玩的那种女孩子。可惜她像一半洋人,而我呢,我是土包子。我开头以为她拿我来填空档,后来才发觉她把我当一个朋友,就是填空档,她也不必找我,明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他说:“但是她太深奥。”
我笑笑,他看懂了明珠多少?
明珠不是她想像中那么简单的人哪。他看得懂明珠多少?他连头绪都没摸清楚呢。
以前明珠有一个朋友写信给她:“……我不敢娶你。学问好的人我见多了,我本身是化工博士,但是我们都专于一门功课,除此之外一窍不通,没有像你这样的,修到了文凭,却又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都知道,从一杯茶到一颗钻石,从巴黎的一条小街道到谁刻的图章最好都知道
……我想我还是娶一个平凡点的女子吧,我比较要安全感。”就是这样。
孙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得像沙滩上的沙子般,他的妻子何必起这种惊慌?明珠不会看得上他的,明珠要等的人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了。
孙说:“小宝这样缠着我,我委实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婚不肯离,但是腿长在我身上,我不回去总可以吧?
”
“
等孩子生下来,一切就两样了。
”我说。
“
生?生钻石也没有用,我的心已经死了。
”他说。
我微笑。
孙忽然抬头问我:“小宝一定说了我很多坏话吧?说我失业?说我出去玩得厉害?说我不顾家?我告诉你,这八年来
……算了,还说什么呢?”
“
是的,还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已经过去了,就该让事情过去,不要再想,不要多说,真正的朋友听着,爱莫能助,闲人听了,拿笑话传,最好是守口如瓶,反正开头是男欢女爱,最后要好聚好散,八年的婚姻已经够成功了,非同小可,也不算失败,这年头,岂还有一辈子的事情?人家已经每三两个月换一次伴,算了,孙。
”
“
别的女孩子全都这么懂事。
”他埋怨。
我笑:“你与我朝夕相处,发觉我更糟,我这个人,睡醒了便写稿,写累了便睡,看几本书,闹情绪,你看着我好,你要是娶了我,那才惨呢。
”
“
话不能这么说,不敢当,就像明珠,坦白的说,我也知道明珠的心情不好,有这个空档,否则她跑遍了大江南北,我八竿子也跟她搭不上关系。
”
孙大概还有这一点可爱吧。他有自知之明。
“
其实离婚是多余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就此算了,这几个月内你也玩够了,正好名正言顺的复合,有什么天大的怨仇呢?
”
“
你不会明白的。我不能够再与她相处一天。
”
也许我是明白的。前些日子在喝酒的地方出来,碰到了家明。他问我好不好,我直言不好。我仍然最喜欢他,但是我希望他不要再打电话来令我为难,因为他骗我,他欺侮我,他把我与低等女人一视同仁,他在短短的日子内使我丧尽了自尊心,利用我到了绝点,他的微笑再美丽,在我眼中也似蛇蝎一般,我不能够再与他坐下来喝一杯咖啡,真的不能够,也许孙的感受也一样吧。
孙说:“奇怪,与你们,我都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
“
那是因为我们与你没有利害关系冲突。
”
“
也许是的,我与明珠出去,她之大方,她从来不介意谁付账。她唯一的毛病是有点高级华人脾气,她还为这一点郑重的道了歉。
”
“
你喜欢她?还是因为寂寞,所以才找到了她?
”
“
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好女孩子,两年后,两年后我会到香港去看她,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娶她。
”
“
男人一有了能力,便马上到新加坡舞厅去找伴舞去了。
”我笑说。
“
有时候我觉得你与明珠的口气好像好像。
”
“
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
我听说她打电话去?明珠,我教明珠否认我们在一起,明珠只是微笑。我问明珠她说了些什么,明珠也只是微笑。明珠对于正经事是不大出声的,每次与她在一起,我就不想回家了,有时候口袋没钱,不好意思叫她出来,我就独自到街上去逛,走完一条街又一条街。明珠我对没有要求。最近比较熟络点,小宝搬了出去,她也比较肯打个电话来,问我好不好。
”
我听着,我真是一个好听众,不骗你的,但是我不相信他的话。
“
我也知道她跟我在一起是委曲的,我也知道她以前的男朋友是些什么人,我摸不准她,我也没有这种打算,反正她与我都情绪不佳,两个人碰在一起,反正安定了下来,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伴,我很高兴。
”
我笑笑,“你高兴就好,决定离婚吗?”
他点点头。
“
与明珠可以相处到几时?
”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
他说话很老实,像熤子似的,一句是一句,真重得令人诧异。老婆不好,任凭她软硬兼施,他还是不要她。明珠再好,也不过是他过渡时期的一种寄托,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明珠,没有男人会忘记明珠,明珠最大的好处是从不给男人麻烦。她说走就走,就这么走掉,以后也不回来了。
“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我问。
“
没什么,明珠如果来了,请你告诉她,我不便多打扰你,我先走一步,回家等她的电话,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很方便。
”
“
好的。”我说。
“
谢谢你的点心。”
“
不谢。”
他精神不振的走了。这个男人,忽然失去了一切,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他的妻女,一半是他的错,一半是他妻子的错,而明珠,她好好的一个人,实在不应该搅到这种混水里去的。
(三)情妇
明珠来了,穿白色芝士布的上衣与长裤,飘飘然,小巧的凉鞋,直头发,脂粉不施,来了往我沙发上一靠。
我说:“孙来过了,等你等不着,你打个电话到他家去吧。他叫你打。”
“
听说最近来你家的人还真不少,是不是?都是冲着我来的。
”她打开电话小册子,查到了电话,打过去,那边说孙不在,她又留下了话,叫他回来了再联络。
我看着她,“你对他是认真的吗?看样子你倒真学会了待人以诚呢。”
“
对孙?他是个不错的人。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寂寞?不要说是个人,就算是条狗,也是好的,只要有人陪着我,在我有空的时候陪着我,唉呀,我真是完了。
”她笑,“昨天我跟他出去,挤在公路车里,我心里面想,天呀,我在干什么呀?与一个这么普通的男人,做着这么普通的事,我是完了,我自从不凡进入平凡后,每况愈下,我还有什么面子见人呢?我的骄傲呢?我的自尊心呢?我的睥气呢?我应该一转身就走,作其潇洒漂亮威风状,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还管它呢,但是我没有回家,我默默的跟着他走,默默的想着过去,我真是妥协了,温和到这种地步,无论阿谁都可以上来搭讪的,这五六年是怎么过的,我竟不知道,我只希望有个人陪着,那个人是谁我一点也不挑剔,他懂不懂得我,我也不在乎,他叫什么名字都没关系,你明白吗?
”
“
你的精神非常的受干扰,这是我所知道的,你要当心这种状况。
”
“
我明白,我只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隔没多久又要结婚了,嫁给一个太不理想的男人,为了什么?寂寞。我曾经为爱情牺牲过,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这次为寂寞牺牲,说不定可以得到一点东西。
”
“
为什么要选孙呢?”我说:“你快要嫁人了,静一阵子吧。
”
“
没有为什么,那时候我出去晃了一晃,好几个男人打电话来,但是只有他的电话我接到了,我在家,就是这么简单。而且我下定了决心,他是婚前最后一个人,女人男朋友多是最最可怜的,从一双手转到另外一双手。男人女朋友多也可怜,事后除了抽一根烟,什么也不能做,大家都那么寂寞空虚,碰见了谁又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三刀两面的,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去。
”
“
孙似乎是欣赏你的。”我说。
“
他懂什么。”明珠说:“他懂得我十分之一已经很好了。
”
“
你这种口气,嫁得掉吗?
”
“
我明珠说要在一九七七年结婚,在一九七八年决不会还是独身女光棍,怎么会有嫁不掉的女人呢?只看选择如何罢了。
”
“
你那婚事,已成定局了?
”
“
我不大去想它,船到桥洞自然直,到时飞机票寄来了,我自然去嫁,嫁不掉也算数,另找一个,那个人又不是查尔斯王子,有什么好愁的,今天的忧虑,今天当便够了。但是在人群中闹,我实在已经厌了,我情愿在家看一本书,睡不着躺着,前天我在喝酒,看见唐与一个很粗俗的女人走进来。我真可怜他,这样的笨,这样的无知,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花在这种女人身上,我待他那么一片丹心,真是的
……”
明珠跑过去倒了酒喝。
我说:“那是他的生命,他情愿养那个女人,不情愿养一个大学生,那是他的生命。”我淡淡的笑,“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等唐有了知觉,他只要想起你,半夜里也许会哭醒。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
“
孙的妻子要与我谈判。”明珠笑。
“
算了,这种女人,活得像一株菜,也是可怜。
”
“
她要见我,我?见我?”明珠大笑,“我明珠是到处晃,让她见的吗,不是我说,我心里面想:这也是没法,她一辈子恐怕还没有纹有路讲过话呢,给她一个机会吧。她可怜,我何尝不一样,她想?我,我还想?她呢,只是她可以任意胡作妄为,我不行,我是个读过书的人,我还有廉耻感。
”
“
你何必一定要跟她丈夫在一起。
”我说。
“
我已经够后悔了,我还管跟什么人在一起。
”明珠说:“我不是讲明白了吗?这是最后的错误,我实在非常后悔,这么不甘寂寞,出来跟这种人混,他是以为伦勃朗是一种萍果饼的人,我会改过,过几天我回香港,一定改过。
”
“
唉。”
“
可是我无法与唐相处,他再回头我也不能要他,他骗我,我最不能忍受男人骗我。
”
我凝视她,“你快乐吗?”
“
不。”
“
你悲痛吗?”
“
有时候。”
“
你寂寞吗?”
“
是的,每一分钟。”
“
啊,明珠。”
“
别担心,这真是最后的错误,我很疲倦。
”
“
但是孙认为你很好,他知道你的情绪不十分稳定,但是他喜欢你。
”
“
他懂什么。那日我们在喝酒,有人问:‘明珠,你的心呢?’我说:我把心交给一个人,那个人把我的心随意放在牛仔裤袋里,后来裤子该洗了,便交给洗衣铺,洗了稀巴烂,扔回给我,我的心在哪里?那个人不可能是孙,他有那么大的力量?
”
“
你也未免太冷血了。”我微笑。
“
说真的,有时候我与他相处一整天,我忙着付自己的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也懂得,但他也寂寞,他说的我一句听不进去,我说的他一句也不懂。这个人离什么婚?他与老婆是绝配,离不了的。
”
我看着明珠,隔了很久,我问:“而你,你的出身、你的程度,你竟与他们这群在一起,先是一个唐
──
女人都是一样的,你带着你的线装红楼梦走了,另外一个女人带着电视周刊住进去,都一样,女人都一样,是不是?现在又来一个这样子的男人,明珠,你可真是越活越多错事,你真是伟大。
”
“
是的,伟大,但是我惭愧。一整天,我坐在屋子里,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寂寞犹如毒瘾,一犯就令人毫无自尊,你难道不明白,不论什么修养与教育,我们都是人,活得像株菜反而舒服。
”
“
明珠
──
”
“
今天我心情不好,我回家睡觉了,我只担心一个问题,现在才六点钟,要是半夜我醒了,怎么办好?喝酒,睡觉,醒了,工作,晚上回来,再喝酒,我木着一张脸,过了一天又一天,这几年来,真的没有得意过。你不知道我的悲哀,有一次我与孙去看电影,站在门口等进场,我心里想:糟了,槽了,他妻子见到我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我便完蛋了,大概是要当场闹出大事的,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你别看孙这种普通样子,可比唐更坏,他当我是呆子,天天约我出去吃喝玩乐,又不花一个子儿,我自付自己的账,总之是天天上街去乱享受烟酒水果点心,我无所谓,有时候我默然,他还说我给他脸色看呢,他说:‘大家若不高高兴兴,在一起还干什么?’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我在陪他伴他,还满街的跑出去?我是他的女朋友,他做他的春梦去,像他那样的男朋友,我也多得很
……”
明珠喝尽了杯中的酒。
“
我只是寂寞。”她放下杯子,“真的很寂寞。我只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好使我愉快一下,暂时忘了唐,使我保持一点风度
──
好,我是受了唐的骗,我知道,我不介意,我大方的原谅了他,那总好了吧?只要有个人陪着我。但是我相信我很颓丧,最近找朋友越来越难了,可是孙是最后一个,我再也不能吃亏了,要利用我的人太多。但是呆在家中,那家便像个伟大的坟墓,我是活死人
……罢罢罢,我回去了,你多多保重。”
“
明珠
──
”
“
什么?”
“
快快与那个姓孙的分开吧,他配不上你。
”
“
嘿,配得上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她这么嘲讽的走了。
这三个人说的话,各有巧妙不同。这是一套罗生门的故事。但是明珠,她应该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明珠,她应该独自风流独自香,真的不该出去吃亏了。
〔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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