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红的灯绿的酒
她有一张甜蜜的小圆脸,
笑起来唇红齿白,
却沦落在销金窟货腰,
真是匪夷所思。
但世事往往如是,
红颜命薄,
一句话道尽沧桑。
人们来到她们的地头,
在红的灯绿的酒影响下,
性情多数大变,
白天再正经规矩,
到了这里也疯狂放肆。
《红的灯绿的酒》、《功课》、《求求你离开他》、《小邻》、《晚上》
《红的灯绿的酒》(小郭和琦琦初识的故事)
琦琦来上班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
领班把琦琦带到他的桌上,她向他笑笑,看见他在喝威士忌加冰。
琦琦怪老套地说:“先生贵姓?去哪里玩多?”
客人抬起头来,一张很整洁斯文的面孔,他答:“我姓郭,朋友叫我小郭,我不大出来走。”
琦琦识趣地问:“郭先生做哪一行?”
“我写作为生。”
“呵,原来是大作家。”
“不敢当不敢当。”他欠一欠身。
“我们这里有一位豪爽的老客人,也是大作家,他专写科幻小说,迷死万千读者。”
郭先生双手乱摆:“这位老兄我也认识,不能同他比,岂敢岂敢。”
琦琦笑,“郭先生太客气了。”
见客人掏出香烟,她连忙帮他点火。
郭先生问:“你们领班一共几位小姐?”
“八位。”
“听说都用叠名?”
“郭先生消息灵通得很。”琦琦笑。
领班有点文化修养,替旗下小姐都改了艺名,琦琦与莉莉最受欢迎,邦邦与咪咪正窜起来,与琦琦最要好的,是一个叫芝芝的女孩子。
三年前,她俩同时来上工,不约而同,说做的是临时工,但不知怎的,竟做了三年,离不开了,且还有一直做下去的意思。
每想到这里,琦琦都有点惆怅,离不开了,直到年老色衰,遭到淘汰。
芝芝比较乐观,曾嘲弄地说:“谁的事业没有危机?公务员到五十岁都得强逼退休。”
“小姐,人家有退休金。”
“算了,我半年的收入比他们一生的养老金还强呢。”
但临时工变了长工,却是事实。
琦琦问:“郭先生,要不要跳一支舞?”
“不用客气,我坐着就很好。”
“郭先生是来找灵感的吗?”
他笑,“实地观察一下。”
琦琦真怕大作家会得问她“你快乐吗?”这种人生大道理,琦琦答不上来。
很多人认为小姐们的生活不差,穿得好吃得好,工作似游戏,陪客人说说话,跳跳舞,已经可以获得丰厚酬劳。
真相如何,问她,她也不会说;打她,她都不说。
这位郭先生如此斯文,看样子不会有什么额外要求。
但出乎琦琦意料,他说道:“出去逛逛如何?”
“当然,我马上去换衣服。”
琦琦准备好的时候,郭先生已经付过帐。
两人走到门口,有人叫,“琦琦,留步。”追上来的是一名潦倒汉子,形容萎靡,琦琦压抑心中厌恶,不去睬他,那人却陪笑上来:“琦琦!”
他摊大着手板。
小郭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掏出一张钞票,放在那人手里,那人打拱作揖地走开。
过半晌,琦琦说:“你太慷慨了。”
“你的丈夫?”
琦琦看了小郭一眼,忽尔笑起来,“天可怜见,幸亏不是,那是我父亲。”
小郭十分感慨,听琦琦口气,像是皇恩大赦一样,“只是父亲”,天晓得有那样一个父亲的女孩子是怎么样挣扎成长的,但,总比有那样一个丈夫好。
琦琦把手臂套进他的臂弯里。
“去哪里?”琦琦喜欢这个人,笑得特别动听。
她太懂得笑的艺术,不然,怎么成为卖笑高手。
“琦琦是你的本名?”
她点点头。
“那么。芝芝呢?”
“芝芝姓区,叫区灵芝,邦邦姓张,她家里希望生个男孩,叫她兴邦……我们浪费了这些好名字,是不是?”
“先吃顿好的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琦琦看着她今晚的人客,“足够你写一本小说了。”
小郭笑而不语。
他似乎非常喜欢聊天,正像他说,他是来找资料的。
上甜品的时候,琦琦已经同他很熟。
她说:“我同芝芝最要好,分别是,她没有积蓄我有,她花得太厉害,但是不怕,她有位富可敌国的情人。”
小郭先生笑笑,一边用手擦鼻子。
“不相信?”琦琦不服气,“不告诉你,你还以为我夸张,那人姓李,叫……”琦琦说出一个名字。
小郭耸然动容。
“他们在谈条件,一合拍芝芝就退休下台。”
小郭问:“为什么看中芝芝?”
“为什么不?她相貌、身裁好过许多当红女明星。”
真的,小郭见过许多阔太太同千金小姐的面相三尖八角,十分孤寡丑陋,但偏偏都过着逸乐舒适的生活,所以,什么人折堕,什么人享福,根本无稽可查。
琦琦有一张甜蜜的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唇红齿白,却沦落在销金窝货腰,匪夷所思?但世事往往如是,一句老话道尽沧桑:红颜薄命。
小郭问:“不干这一行,走投无路了吗?”
琦琦笑,来了,终于文绉绉,责她以大义了。
她忙着喝杯中的酒,不去理他。
过些时候,她说:“郭先生,你是个好人,不妨对你谈谈心事。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三岁,自幼我带在身边,读书非常用功,中学毕业出来,勤力地做份卑微的工作,正式结婚生子,她丈夫在婴儿三个月离家出走,影踪全无,我妹妹为此住了一年精神病院,她今年廿二岁,看上去比我老十年,比任何人都走投无路,小郭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郭不好出声。
琦琦悲哀地说:“不是你走哪一条路的问题,而是命运的问题。”
小郭温和地说:“年纪轻轻,这么快就抱宿命论?”
“我们之中,也有人混得不错。”
“芝芝是其中之一吧。”
“嗳,李先生那天叫两位小姐坐台子,他没看中我,只看中芝芝。”
“我送你回去吧。琦琦,时间不早了。”
琦琦当然不反对。
第二天醒来,也淡忘了上一夜的事。
记性差,是上帝的恩赐。
化妆间碰到芝芝,她夹着一支香烟正狠狠骂人。
琦琦且不理她恼的是谁,便劝道:“快上岸的人了,也该收敛一点,烟酒及骂人都戒一戒。”
芝芝坐下来,噤了声,面孔上露出非常寂寥凄苦的样子来。
琦琦不忍地问:“谁?谁得罪你?”
芝芝没精打采,“计划有变。”
“说出来我听听。”
芝芝趁房间里熨晚装的工人走开,便诉苦:“他老子知道后不高兴,他已三天没有音讯。”
琦琦叹口气。
这种陈词滥调,重覆地演了又演,真叫人烦腻。
“算了,公子哥儿多的是。”
芝芝笑了,“你说得对。”但笑容渐涩,“可惜我早已不是十八岁。”
“芝芝,振作点。”
“还是你好,求己不求人,这回子手上也有点钱,只要不赌不贴,随时可以走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家庭负担有多重。”
领班进来查房,诧异地问:“开什么会议?大把中外旅客等得望穿秋水,还不出去殷勤侍候?”
芝芝打个呵欠,“真累。”
领班冷笑,“不会比地盘泥工或是秘书小姐更累吧?”
琦琦与芝芝都无话可说。
拉一拉裙子,礼服缎子悉悉率率,装个笑脸,用曼妙的姿势滑出去,就像大家闰秀参加舞会那样。
“琦琦!”
琦琦抬起头,噫,真是意外之喜,“郭先生!”
他把她带下舞池。
琦琦如见到老朋友,笑问:“大作家动笔没有?”
他笑答:“说时容易写时难。”
一行有一行的苦处,琦琦怪同情他的。
正在跳舞,琦琦突然看到一队三个时髦女子冲进来,大步踏过舞池,一直往贵宾厅走去。
琦琦意外地一声,拉住邦邦问:“今夜谁在贵宾厅?”
“芝芝陪日本客人。”
坏了。
琦琦忽然说:“郭先生,少陪。”
她抢进贵宾厅,推开门,只听见日本人鼓掌嚷:“又来一个,打呀,不要紧,我们不介意,摔角更欢迎。”
琦琦气结,哪里都有下流的人。
只见刚才那三位女客一字排开,其中一个漂亮的叉着腰瞪着眼,一边芝芝早吃了亏,晚服被撕掉一块,露出内农,一头一脸被酒淋湿。
那漂亮女人还不罢休,指着直骂:“再被我知道你同姓李的在一起,把你头拧下来。”
说完她仰一仰头,气宇不凡地带队操兵似操出去。
一向不好相与的芝芝竟然低头无言。
领班了赶来了,直向日本人道歉,琦琦趁机扶着芝芝出来。
“你回家休息吧。”
芝芝颓丧地点点头。
“这是他老婆?怎地没修养?”
芝芝说,“他发妻早已避到纽约去,三年都不回来一次,这是他妾侍。”
“我相信有这么凶的妾。”
“她已经生了两个男孩,明白了吧?”
“这样的男人,要来干么?”
芝芝苦笑,“我们还想到哪里找正人君子?”
领班进来,第一句话便问:“芝芝没事吧?”
芝芝过去伏在她肩上哭泣。
琦琦忽然鼓起勇气,自牙缝迸出来:“我下个月起不再做了。”
领班百忙中瞪她一眼,“神经病,什么场面没见过,值得为这一点芝麻绿豆看破红尘?”
琦琦落寞地回到舞池,水晶球反映出点点星光,衬得位位小姐貌如烟笼芍药。
她坐下来,有人递给她一杯绿色薄荷酒。
“郭先生,你还没有走?”真是个安慰。
小郭笑道:“那边有一位小姐要嫁到美国去。”
琦琦告诉他:“呵,那是咪咪,嫁到威斯康辛,丈夫在那边开小小的中华料理店。”
“那么静,她会习惯?”
琦琦笑,“大不了睡房换上红色的灯泡。”
小郭十分欣赏她的幽默感,这种质素无论在何处都难能可贵。
琦琦说:“有人欢喜有人愁,上个月我们有位姐妹跳楼自杀身亡。”
“唉呀,为何来?”
“失恋。”
小郭摇摇头,默哀三分钟,然后说:“芝芝回了家?”
“你明天来,我介绍你认识。”
“你今晚有约?”
琦琦呶呶嘴,“那边是罗氏纺织的老板,是我的老客人。”
小郭笑,“玩得高兴点。”
琦琦干了杯中之酒。
计较亦无用,世上种种生涯,都像做梦。
小郭在一片嬉笑声及猜拳声中离去,适才一幕,不过如湖中一丝涟漪。
翌日,琦琦回家探亲,放下一叠现钞,这是最直接实际表现关怀的方式。
每次放下钞票,琦琦都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是夜上班,她盼望小郭来看她。
噫,琦琦惊告自己,在欢场出入,最忌认人,应该谁来都一视同仁。
她低着头惆怅地想:行外人没想到她们也有感情吧。
领班过来叫她:“琦琦,大作家来了,照惯例全体下场。”她眉花眼笑。
刹那间琦琦还以为领班说的是小郭,心大力一跳,随即马上知道是自作多情。
该大作家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坐下聊几句,琦琦不期然谈起小郭,把他相貌形容一遍,问道:“你们是行家,应该认识。”
“小郭,我认识,但行家?他说他是我行家?好好,行家就行家。”
琦琦起了疑心。
人们来到她们的地头,在红的灯绿的酒影响下,性情多数大变,白天在再正经规矩,到了这里也会疯狂放肆,小郭恐怕不是例外。
他白天是什么样子?
琦琦才在动脑筋,芝芝过来说,“昨天这样一闹,小李反而对我表示关心,他说要同那女人分手,孩子归李家,给她一笔款子,只准定期探访。”
琦琦没想到事情这样急转直下,意外的问:“你几时把闹剧告诉李某的?”
“奇就奇在这里,我还来不及说,他已知道了。”
琦琦心中一动。
“那女人四处招摇,当正是李太太模样,他与他家里都受不了。”
琦琦莞尔:“他们李家的荒诞行径却受得了之至。”
“这算不算一个转机?”芝芝有点兴奋。
琦琦见她为一个猥琐男人大喜大悲,不禁讽刺她:“恭喜你,自情人升着妾侍了。”
芝芝啐她,“掌你这张嘴。”
随即又得意起来,扬着裙子转到那边台子去了。
那夜,小郭没有来。
过了三天他才出现,琦琦一坐下来就闲闲的说:“芝芝放假,你不怕浪费时间?”
小郭一怔,回味她这句话,这个聪明到极点的女孩子,她到底看到多少?
琦琦又笑问,“你的大作到底写成怎么样?”
小郭警惕起来,欠一欠身。
“你永远不会写这本书,对不对?”
小郭干笑。
“因为你不是作家。”
小郭只得反问:“你调查我身份?”
琦琦指指脑袋,“推理,我综合一切前因后果,知道你并非写作人。”
“明人眼前不打暗话,琦琦,被你猜中了。”
“你是谁?”琦琦追究,“为何对芝芝这么有兴趣?”
“你再猜一猜。”
“夜总会女孩子众多,你接触我,是因为我同芝芝熟,对不对?”
“对。”
“这里发生的事,第二天就有人晓得,故此低推想是由你通风报讯,而雇用你的人,是李家大少爷,对不对?他叫你来查芝芝的私生活,他有意与芝芝更进一步。”
小郭睁大眼睛,“对。”太聪明了。
“你的身份开始明朗,第一,你不是打手;第二,你不是司机;第三,你也不是秘书或管家,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你是私家侦探。”
小郭五体投地:“琦琦,我太佩服你,随时我都可以收你做合伙人。”
“小郭,你瞒得我好苦。”
“对不起。”
“你利用我。”
“本来我今天就想与你说明一切。”
“小郭,请你多多在李氏面前美言几句,芝芝好想进李家的门。”
“琦琦。你也应该知道,进门是没有可能的事。”
琦琦沉默,她何尝不知。
小郭问:“你愿不愿意帮芝芝一个忙?”
“只要于我无损,她又得益,义不容辞。”
小郭笑,这个女孩子真是奇才,头脑清醒,反应敏捷,肯定干那一行都是花魁。
“好,你先看看这张照片。”
琦琦呆住,照片里的泼妇正在骂街,芝芝伏在她肩上,她则一脸幽怨。光线幽暗,但各人表情五官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几时拍下的?
“并非剧照。”
“你打算怎么样?寄给李太太?”
小郭摇摇头,“不止那样。”
琦琦灵光一闪,掩住嘴,“我明白了,你要把它登出来。”
小郭赞叹,“琦琦,你没有理由在这种地方找生活。”
“嘿!”琦琦苦笑。
“照片出来之后,会有两个效果:一、李氏与芝芝不欢而散,二、李太太见下不了台,同李氏正式分手,芝芝有机可乘。”
但不论芝芝有无好结局,可想而知,小郭一定会给李氏骂死。
“请你同芝芝商量,三天内给我答复。”
“喂,”琦琦叫住他,“李氏会不会把你告进官里去?”
“好笑,那天夜总会里恰有记者拍下这张照片,关我什么事。”
琦琦笑,“说得好。”
小郭朝她眨眨眼。
“小郭,”琦琦温柔的说,“我爱你。”她吻他额角。
他走了,领班过来,大惊小怪的说:“我有没有看错,冰山美人大赠香吻?咱们台子极旺,你毋需急急拉客。”
琦琦心情好,不去理睬她。
不知道芝芝怎么想。
她俩白天约好了吃茶。
芝芝并不笨,一听就明白,“我知道,这叫什么蚌相争,渔翁得利。”
“郭大侦探好像很体贴我们这等职业女性。”
“因你的关系,爱什么及乌。”
“是吗?”琦琦叹口气,“我想都不敢想。”
“琦琦,我决定搏一搏,好过一辈子拖拖拉拉做其黑市情人。”芝芝握紧拳头。
“但是你也有极大的机会失去这个户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琦琦笑着与芝芝拥抱。
照片登在一本不是十分正经的周刊封面,内文绘形绘色,人物呼之欲出。
夜总会的生意忽然好了好几倍,客人纷纷要见琦琦与芝芝,领班频频说“交老运交老运”,顿成红人,饮水思源,在家炖了燕窝来孝敬芝芝与琦琦。
邦邦与咪咪她们眼红得要死。
芝芝乐得飞飞的,李氏少爷那边有没有消息像是已经不重要。
扰攘大半个月才静下来。
这段期间,小郭没有出现。
李公子也没有。
琦琦不乐观,对芝芝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馊主意。”
“你再说这种话分明是见外,这种人,失了了算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琦琦学着她滥用成语,“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知怎地,命中注定有芝芝的就是有芝芝的。
李少奶奶见搞成这样,也只得同意离婚,李氏怕寂寞,一时又找不到红颜知已,便回心转意,来接了芝芝一起共赴欧洲散心兼避风头。
小郭一条妙计摆平了芝芝的下半生。
他再出现的时候,琦琦向他合什祝拜。
她笑说:“几时替我也找个归宿?”
小郭凝视她:“琦琦,你太聪明,不会相信归宿。”
琦琦微笑。
给他说中了。
“将来,你手头宽裕的时候,也许会自立门户,创办一间夜总会。”
琦琦见小郭语气象预言家,不禁笑起来,她说,“我去打探过了,郭大侦探鼎鼎大名,我有眼不识泰山。”
“我知道是谁出卖了我,那家伙不在书房写小说,竟然越来越逍遥。”
琦琦感喟,“姐妹们嫁的嫁,走的走,死的死,就快剩我这个孤鬼。”
小郭放下一张名片,“你随时来找我都可以,或是吹口哨叫我,你懂得吹口哨吧,你。”
琦琦听懂了,只会得笑。
小郭走了几个月,她还想念他。
不会再有小郭那样的怪客了。
一日,琦琦上晚班,到达公司,已经十点多,几乎是一般人的休息时间。
有一位客人过来问:“琦琦小姐?”
“正是。”
年轻、高大、英俊,这会是谁?
琦琦于是问:“先生贵姓?做哪一行?”
一切都从这句话开始,生张变成熟魏,只要肯付出代价,她们立刻跟客人走。
“我是一个作家。”
琦琦嗤一声笑出来。
那年轻人发呆。
“对不起,请问你写哪一种文字?”
“小说,最近长篇小说销路非常好,我想写一篇三十万字像娃娃谷那样的书,现在来寻找资料。”
琦琦笑,“这里的资料不便宜呢。”
“不要紧,听说你的故事非常多,我等了你一个晚上,愿意陪我聊聊吗?”
“当然当然,无上欢迎。”
他真是一位作家?琦琦想,抑或是位新闻记者,抑或是电影导演,前来发掘题材?
琦琦很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边那位是邦邦吧?”
咦,另一位醉翁,声东击西。
“邦邦在法文的意思是糖果。”他说。
琦琦说:“她的确长得甜。”
“一个单字邦则是好。”
“她的确是个好女孩。”琦琦笑。
“可以把她的性情告诉我吗?”
琦琦问:“我介绍给你如何?”
“明天再说吧,今天我先请你喝咖啡。”
“那我马上去换衣服。”
到了化妆间,琦琦伸一个懒腰。
领班正在补妆,看见她,问:“累吗?”
琦琦答:“累,累又怎么样?”
她笑了。
领班也笑了。
《功课》
康平听到讲师让他共杨潇贝一道成为小组负责一个报告的时候,心跳得似要从喉咙里弹出体外。
他下意识按着胸口,过很久,才勉强镇定下来。
接着,他看到了诸位男同学艳羡的,不以为然,略带妒忌的眼光。
好友永棠向地挤一挤眼。
康平尴尬的低下头,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下课的时候,他缓缓走近小贝,轻轻问她:“我们几时开始?”
小贝仰起头,想了一想,“星期六下午四点正。”
“我到府上来。”
“你知道地址?”
康平笑了,班上没有人不知道杨潇贝的住址。
小贝点点头,“到时见。”
永棠见她走了,过去用肩膀撞一握康平。
康平对永棠说:“我情愿同你合作。”
永棠笑,“别口不对心了。”
康平看永棠一眼,她与小贝同年,外型性情完全不同,永棠是个有商有量、直爽热情的女孩子,没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她说的。
与永棠在一起,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只听得她说:“真巧,抽签决定,公平之至,偏偏你同小贝成为一组。”
康平不出声。
“你那死硬派作风可真要收敛一下,多多包涵人家的公主脾气。”
“咄,做功课管做功课,我又不是追求她。”康平犹自嘴硬。
永棠看他一眼,“班上也只有你一个人未曾试过约会她。”
“我没有耐心排队听人家说不。”
“好了好了,改一个话题吧,我们去打球。”
星期六还是来了。
康平照镜子时同自己说:你这个人,表壮里不壮,面子上满不在乎,公事公办,实则上前一个晚上在床上辗转到半夜才睡得着。
到了杨公馆,佣人来开了门,请他进去,斟上香茶。
会客室内静寂一片,长窗通向花园,康平伸伸双腿,他有心理准备,杨潇贝这样的女孩恐怕惯叫人等,且先松弛一下。
他自茶几上小碟子取过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
“康平。”有人在背后叫他。
声音清脆可爱,如一串铃当响起。
康平一紧张,那颗糖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里。
幸亏只是软心巧克力,否则真会呛死。
是小贝。
她穿一件短袖衬衫,一条短裤,头发梳成马尾巴,手中拿着笔记本子。
她并没有迟到,时钟指着四时零五分。
康平已经对她另眼相看。
“你不介意到书房来吧,那里比较舒服。”
康平想:噫,森林泥沼陷阱他都不会计较,更何况是书房。但,这样想无异是太轻佻了,康平涨红了睑。
小贝坐他对面,只距离一公尺左右。
康平可以数清楚她的眉毛。
他不明白何以人类的面孔可以秀丽到这种地步,杨潇贝的美貌震撼全校,连女同学都对她有莫大的怜爱。
有一次小棠说:“小贝的皮肤不知是怎么长的,如一片牛奶膜,白中透红,毫无瑕疵。”
距离这么近,康平也看清楚了。
小贝浓眉长睫,漆黑眼珠,五官榇托得似恰到好处,但举手投足又充满现代,小小的手,细细臂膀,属于纤瘦形,但不知怎地,她的胸前一点不小,需要用宽大的衣服遮掩。
只听得她说:“……一定不能超过限期。”
康平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当然要准时交稿。”
“让我们先来计划一下,你打算用谁做主角?”
这一篇功课占三十五分,由两位同学合作,共做一篇采访,图文并茂,限六个星期内交上去。
如果做得好,大考成绩已经有六成把握。
康平笑:“有些同学已经决定哗众取宠,访问清道夫。”
小贝也笑,康平不敢逼视她的笑靥。
“也有人要采访社会名人,像成功的商家、演员、作家。”
小贝问:“你呢,你想访问谁?”
“我不肯定。”
“小孩如何?”
“小孩?”康平一怔。
“是呀,譬如说:一个中等家庭内三年级小学生的心声。”
“太特别了!”康平兴奋地欠了欠身。
“很少有人关心小孩真正需要什么,无疑现代儿量已被物质宠坏,但内心世界倒底如何,还需他们亲口道来。”
“不容易写呵。”
“太容易就取不到分数了。”
“哪一家的孩子?”
“我有两个侄儿,”小贝说:“可惜长住三藩市。”
“我姐姐有个女孩,十岁。”
“好得很,就是她如何?”
“实不相瞒,姐姐与姐夫去年分手,孩子的情绪尚未平复,不知适不适合接受访问。”
“我们当与她闲谈好了,为访问时不必公布真姓名。”
“但是图片”
“拍侧面或是背部,甚至一双大眼睛的特写。”
康平怔怔地看着杨潇贝,她的脑筋好快捷,令康平钦佩。
她忽然问:“永棠她们用谁做主题?”
康平据实答:“我不知道。”
小贝嫣然一笑,“你不准把我们的计划泄露出去。”
“当然不会。”
“不许告诉永棠。”她微微仰起下巴,语气中带着一点点恳求,一点点恐吓,一点点娇嗔。
康平向她保证,“不说。绝对不说。”
小贝很高兴,“明天,我们约个地方,陪你外甥聊天。”
“蜗居地方浅窄……”
“得了,康平,同学之间还来这套,将来出到社会,你才使这十八般武艺未迟。”
有人说过,漂亮的女孩子没有脑筋,这人要打手心。
“我们出去喝下午茶。”
康平随她走到泳池边,饮料点心已经准备好,小员亲手替他调柠檬茶,那一整天,康平脚步浮浮,如踩在九层云里,他在黄昏回到家里。
永棠电话跟看来,她取笑他:“佳人之约如何?”
康平说:“大家同学,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决定人物没有?”
“决定了。”
“能不能透露消息?”
“不能。”
“啐,你不说,我也不说。”
“大家都不说最好。”
“你看你那铁面无私的样子,”永棠笑,“明天去看电影可好?”
“明天我们已经要开始工作。”
永棠吃一惊,“这么快?我不相信,没想到杨潇贝在你督促下进步神速。”
“你们低估了她,她带领我才真。”
“是吗?我不同你讲了,我也要开始忙了。再见。”
可爱的永棠,她一点也没有私心,永远光明磊落。
康平拨了个电话给外甥小自由,他平日很少同她说话,忽忙间只觉得她总是依偎在母亲身边,很静很乖。
此刻他有点内疚,啧,不是个好舅舅呢。
他约了小自由第二天中午见,先同她吃中饭,联络感情。
姐姐笑,“怎么抽得出来的空档,照顾我们妇孺?”
康平惭愧。
小自由长高许多,脸上偶而会露出落寞的样子,但一当发觉有人注视她,即时会换上礼貌的微笑。
康平问:“三年级?”
“四年生了。”她答。
“功课可应付得了?”
小自由笑笑,“有些行,有些不行。”
他们坐在郊外海滩边一个叫阳台的地方午餐。
杨潇贝来了,花裙子,小上衣,美丽一如蝴蝶。
她并没有带照相机,看见小女孩,十分尊重与她打招呼握手,小自由立即喜欢这位姐姐。
她没有问功课,只是与小孩闲谈。
吃甜品的时候,她说:“一块好蛋糕在生活中太重要了。”
小自由点点头。
杨潇贝温柔的问:“还有什么是生活中不可欠缺的东西?”
小自由想一想:“干净的替换衣裳。”
“呵,那当然。”
“热的食物在肚饿之前已经摆在桌上。”.
杨潇贝的声音更加轻轻,“嗯,说得对。”
“还有,爸爸妈妈尊重我,以及我的朋友。”
康平十分震惊。
十岁的小自由语气完全像个大人。
康平真正呆住。
只听得杨潇贝说:“看我带来什么礼物。”
她自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蝴蝶结,扣在小自由头发上。
小自由高兴极了,“你是舅舅的女朋友?”
杨潇贝笑,“我们是同学。”
她同小自由聊了一个下午。
把外甥送回去的时候,康平问:“下星期我们再见面好不好?”
小自由喜出望外,“真的?”
“同妈妈说:老时间我们来接你。”
小自由似恢复童真,笑着进屋里。
康平异常唏嘘。
小贝看他一眼,“我们对她动了真感情。”
康平点点头,他暗暗自责,早应该注意到这个孩子,给她温暖。
“原来她跟父亲住的那阵子,一套校服要穿一个星期,所以干净衣裳有那么重要。”
好可怜。
“她父亲老叫她吃冰冷的烟鲔鱼三文治。”
“小孩子很难吃得惯那种调调。”
“她希望有人帮她洗头,希望母亲无需加班工作,希望偶然有人接她放学。”
“有没有希望父母复合?”
“没有,她很实际,亦很聪明,知道此事已无希望。”
康平太息。
“我回去写第一章,康平,下一章你写。”
“好,这次你写她的生活,下次我写她的精神状况。”
“康平,我有种感觉我们会拿到高分。”
“嗯。”
“下星期我带照相机出来。”
他们在街上分手。
她工作时那种挥洒自如,充满信心,与伙伴有商有量,互相迁就的诸般美德,尤胜她外型。
这位女同学,前途末可限量。
人们如果净把注意力放在她面孔上,损失惨重。
康平约永棠放学后见,小棠忽忽忙忙的来了,只给康平十分钟时间。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小棠似笑非笑的看住康平:“有人碰见你们俩在浅水湾漫步,这叫做功课?”
康平啼笑皆非,“谁这么多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这么多是非,就因为有你这种人爱听。”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下次再听你教训。”
小棠同他疏远了。
康平有点患得患失,原来,他喜欢小棠,远比他知道的要多。
人连自己的心事都不知道,如何盼望他人了解?
平时只当与永棠似兄弟姐妹一般,现在才晓得,不止这个程度,他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还有其他。
康平搔着头皮,好不烦恼。
这一篇功课可真的把全班同学搞掺了,没有一丝空闲,平日打球、游泳、看电影的时间全部奉献出来还不够,每个晚上临睡时还念念不忘。
小贝花了三天时间写好第一章。
康平看见之后大吃一惊,太可怕了,做梦都没想过杨潇贝的中文已经已去到那样的程度。
第一章文笔简单,用字浅白,不落俗套,感情真挚,康平只怕他的第二章拍马都追不上。
他开始有心理负担,做事一有压力,便不能放松双手好好的干。
康平对小见说:“第二章由我来做,你不必出来了。”
小贝沉吟一下,“也好,这次你单独见自由,下星期我们才会合,反正我想抽时间去逛书店。”
“永棠也喜欢逛书店。”
“你很惦念她吧?”
“是。”
“永棠真幸福,有你这样的男朋友。”
“我们……”康平想说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但一时不能否认,他牵牵嘴角,维持缄默。
“永棠那种开朗潇洒的性格叫每个人都喜欢。”
杨潇贝的观察力极强。
不得了,康平想,这年头优质女性越来越多,男士们若不加把力,很容易便落后失势。
他问小自由:“有没有想过,长大了想做什么?”
小孩的答案是惊人的:“无论做什么,我都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康平吓一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那样,妈妈的烦恼可以减少。”
“你妈妈的财政状况不错呀。”
自由不出声。
康平发呆,从外甥嘴里,他这个做舅舅的发现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忧。
把小自由送回去的时候,康平问姐姐:“一家人,有事为何不说出来?!”
姐姐一怔,缓缓坐下,“你知道父母从来没赞成过我嫁那个人。”
“整件事已经过去。”
“我浪费了六年时间,拖着一个贬了值的身份,与一个稚龄女孩,还能怎么样?”
“父母会原谅你的。”
“原谅?”姐姐倔强的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何用任何人原谅,你这话说得太好笑,除了我之外,尚有什么人蒙受过损失,完了我还要旁人原谅?”
“父母不是旁人。”
“没有在患难时支持过我的,统统是旁人。”
康平觉得姐姐太过偏激,这种态度明显地影响了小孩。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父母没有余力。”
姐姐笑了,“那活该他们丢面子,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
康平叹口气。
“我们不说这个,你把小自由带到哪里去?”
“我俩看了一场动画电影,吃过午餐,逛了街。”
“怎地好兴致,发生了什么事,以前你半年也不来一次。”
“以前我错了。”康平很直接的说。
姐姐又觉意外,笑问:“怎么,到此时此刻才决定支持我?”
“迟好过永不。”
姐姐感动了,伸手过去握住康平的手。
小自由在一旁说:“舅舅的女友好漂亮。”
姐姐看着康平,“这是真的吗?”
“我有好几个女朋友呢。”康平说笑。
小自由忽然不高兴了,“同爸爸一样,太坏。”
她母亲连忙哄她:“舅舅开玩笑,不是真的。”
这个小孩的心理状况,足可以为一本书。
意外收获是,两姐弟也获得新的了解。
有没有人统计过,托世在同一个家庭成为同胞手足的比率是几分之几?机会应当极微极微,但似乎没有太多人有这一份缘份。
临别时小自由追到门口,“舅舅,下次什么时候来?”
“以后至少每个星期来。”
姐姐笑,“别乱作应允,届时有美来约,立即就推掉我们。”
康平笑,“我带美人一齐来。”
“美人会反对的。”,
“是吗?那就不是美人了,不合标准。”
姐姐笑了。
回到家中,康平一吐为快,挥笔疾书,也不觉得累,一直写,等到抬起头来,天已经鱼肚白。
康平苦笑,从来未试过这样用功做一篇功课。
恐怕,这已经不止是一篇功课了。
他叹一口气,放下笔。
改天再修改填充吧。
谁知杨潇贝不请自来。
康平还躺在床上,母亲满脸笑容的进房来叫他:“有同学找你。”
康平连忙掬一把清水洗过脸迎出去。
小贝买来一大篮水果,正与康母聊天。
看见康平,她说:“伯母说你写功课通宵不寐。”
康平点点头。
“我可以看看吗?”
康平请她到房间。
小贝一边看一边把文中白字、别字、错字全部顺手改掉。
康平听音乐。
半途小棠的电话来了。
她仿佛满怀心事。
“小棠,不是有什么挫折吧?”
“不不不,”她叹口气,“是那篇功课。”
“进行得不顺利,玛莉不同你合作?”
“不是。因为访问一个人,发现许多从前看不见的坏现象,令情绪大为沮丧。”
康平笑,“那么,你所写的,一定不是明星或是歌星。”
“我知道有人访问红女星。”
“开始动笔没有?”
“下星期我们一起写。”
“打算写多少字?”
“不一定,我不打算拖,字数并不代表什么,内容至要紧。”
“说得对,”康平问:“下午要不要出来?”
“我要去找资料。”
“那么改天见。”
小贝转过头来问:“是永棠吧?”
康平点点头。
小贝笑:“不准把题材说出去。”
“绝对没有。”
“都说你会为永棠做任何事。”
“都说?那是谁。”
“诸同学呀。”
康平苦笑。
“康平,你写得太好了,读得我十分感动,这篇功课你真的帮了我。”
“你真客气,把话掉转来说。”
小贝微笑,“我影印一份,迟些拿去打字,钉装好,看上去卖相较佳。”
“别忘记图片编排。”
“是,要替小自由拍照。”
“让我来吧,舅舅替她拍,比较自然。”
“你有没照相机?”
“只有那种小小全自动的。”
“我有拍特写的镜头。”
杨潇贝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还有,要器材有器材。
但是康平心中所牵记的,仍是永棠。
以前天天见着,不发觉,小别之后,特别显形。
小贝的相机与摄影技术均一流,康平由衷佩服。
他忽然想到永棠不懂拍照。
晚上拨电话过去问:“有无难题?”
永棠答:“玛莉可以补足我短处,喂,不同你说了,我们要赶正经事。”
康平茫然若失。
两个星期后,大功告成,完整的报告出来,康平与小贝都有点自豪。
“这不算骄傲,这只是成就感。”
“在人家眼中,也许就是骄傲。”
“人家说什么,不要去理他。”
功课完成,两人的合作关系也告一段落。
小贝说:“康平你真是一位好同学。”
“你也是,小贝,这次合作绝对是愉快的经验。”
把功课交上去之后,两人握手道别。
那天下午,康平跑到永棠家去看她。
她不在家。
他便坐在楼梯上等。
幸亏没到一小时她便回来,看见他,一脸诧异,“你!”
康平站起来傻笑。
“你怎么坐门外,我家的沙发难道不舒服?”永棠怪心痛的,“呆瓜,等了多久?”
“不很久。”
“还不快进屋来。”
“交了功课没有?”
“刚交完回来。”
“现在可以揭盅了吧,你写过些什么,有哪种感慨,都可以一一详细道来。”
永棠凝视他,“你先说。”
康平摊摊手,“从何说起?”
“从杨潇贝说起。”永棠挤挤眼。
“不,从我们的题材说起。”
“你们的主角是谁?”
“一名十岁的小女孩。”
“哎呀,我们找到一位八十岁的老婆婆。”
康平不由得说:“好极了。”
各有各的独门心思,都不同凡响,将来出到社会,不知要历劫多少场更性恶性的斗争,才能应付竞争,做到出人头地。
“先坐下喝杯茶,”永棠停一停,“小贝呢?”
“我怎么知道?”康平坦然无惧。
“你不关心她的行踪?”
“我盯你还来不及呢。”
“真的?”
“对了,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位小朋友?”
“谁?”
“且听我慢慢道来……”
《求求你离开他》
这一天,同所有的星期五一样,哲芳一到办公室已经觉得疲倦,毕竟是周末,劳累了四天,体力无以为继,她看看其他的同事,他们亦是面无人色的居多。
哲芳苦笑摇头。
小白领生涯不好过。
平常多少要受上司气,同事都在座位边贴着座右铭,什么“百忍成金”、“终朝一日龙穿凤”、“时来风送滕王阁”之类,看了令人既好气又好笑,又忍不住心酸。
哲芳叹口气坐下来,桌子上一大堆新闻稿,看样子都得在今日做妥送出,也许需延迟到七时才可下班。
桌子上电话铃响,才八点四十五分哪,是谁?
哲芳拿起听筒:“新闻组陈哲芳。”
“求求你!”
哲芳一怔,“什么?”
“求求你!”那边是一把女声,憔悴地、苦涩地、十分无奈地说:“求求你!”
哲芳大惑不解,“求我?”她笑,“小姐,你有什么请求?”
“求求你,离开他!”
“什么?喂喂。”
那边哭了,接着电话切断,线路只剩下胡胡声。
哲芳大奇。
她听得很清楚,电话里有人说:求求你,离开他。
六个字。
很简单,你,是指哲芳;他,是一个男人;电话那一头,是苦主。
她控诉哲芳抢夺她的爱人,所以求哲芳离开他。
哲芳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一笑置之。
不错,哲芳的确有男朋友,但王兹华是她中大学同学,哲芳与他从小相识,她太清楚、了解他了,兹华并没有其他异性朋友。
所以,哲芳经过一番推理,得到的结论是,电话拨错了号码。
可怜的女孩。
哲芳摇摇头,换了是她,才不做这种傻事。
他要走,让他走好了。
再不甘心,再伤心欲绝,也不能纠缠,因为他有权更改意愿;而且,人要自重,然后人重之。
人生苦短,又有那么多要事待办,感情上更应拿得起放得下,否则都不用读书创业了。
十八廿二时热恋过一番应该心足;往后,宜采取较为理智的态度。
一个上午,哲芳把桌上的文件处理掉一半,十分有成就感。
工作虽然辛苦,但证明了自己有能力的一刹那,哲芳满心舒畅。
在家呼奴喝婢搓牌逛街固然延年益寿,却不能真正算作社会的一分子。
哲芳伸长双腿,吁出一口气。
同事们出外午餐,她取出一只苹果咬一口。
天气炎热,肠胃清一点好。
电话铃响。
哲芳甫取起话筒,便听见同一把女声说:“求求你……”
“小姐,”哲芳打断她,“你搞错了。”
“不,求求你!”
“我不认识你的男朋友。”
“求求你离开我丈夫!”
“我不认识任何有妇之夫!你误会了,请你查探清楚。”哲苦尽量把声音放轻。
那边只是哭泣,无论她是谁,哲芳肯定她精神受到极大的困扰。
哲芳一向对同性非常友善,便劝道:“小姐,你要看开点,生活中还有其他美好的人与事。”
她只是哭。
“我要挂掉电话了,请保重。”哲芳放下听筒。
一位女同事过来问:“是谁?中饭时间也不放过人。”
哲芳笑,“是一个无头的怪电话。”
“哦,猥亵性的?”
“不,是一个女人,叫我离开她的丈夫。”
女同事笑:“你有没有做过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当然没有,世上那么多男人,为什么要去三败俱伤?”
“好!”女同事竖起大拇指。
“这女子是谁呢?”
“整天骚扰,真的蛮烦的,应付不了,大可报警。”
“不,已经够可怜了。”
傍晚下班,哲芳疲倦间,耳畔似有哭泣声“求求你……”。
神精衰弱,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
兹华本来要接她下班,临阵退缩,“哲芳,家母有点不舒服,我们明天上午见。”
已经第三次了,哲芳颇担心伯母的健康,要去看她,兹华又说老人家不想见客。
回到家,淋一个浴,把双腿搁起,松一口气。
明天星期六,情况大好。
电话又来了,莫非是兹华。
不,不是,一开口便“求求你”,哲芳啼笑皆非,“你怎么打到我家来?你从哪里得到这个号码?同你说,小姐,你弄错人了,我是无辜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
那边根本不理哲芳,自顾自幽幽诉苦:“每个周末他都说母亲生病要外出,其实他另外有人……”
哲芳心一动。
她放下话筒。
这提醒了她。
隔一会儿,哲芳忍不住,拨到王家去。
来听电话的正是王伯母,声音清朗,语气明快,“哲芳?你好吗,怎么不来看我?”
哲芳心中咚一声,老人家哪里有什么不舒服?
“天气热,伯母,你要当心身体。”
“托赖,哲芳,我们都很好,对了,兹华好几个礼拜没来,他公寓的电话老没人接,你看见他时,同他说一声,他弟弟有事要跟他商量。”
哲芳完全呆住。
母亲以为他在女友处,女友以为他在母亲处,结果他两边摆空城计。
王兹华有什么苦衷?
哲芳怔怔地坐在电视机前,视而不见。
若不是神秘女土一言提醒了梦中人,哲芳还胡涂着呢。
但是,此刻她已经知道真相,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同兹华走了有五年,哲芳是想同他结婚的……别太多心了,也许他另外有事,不一定有第三者。
深夜哲芳才上床。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了。
“哲芳?”是王兹华。
哲芳立刻问:“你在哪里?”
“在家呀。”
“家?”哲芳狐疑地问。
“哲芳,你听我说,老板叫我到飞机场去接一个日本客人,我不能来了,你自己找节目吧。”
“喂,喂。”
“我就要出门,什么事?”
“令堂叫你同她联络。”
兹华在那边一呆,乾笑数声,“我昨晚才见她来,老人家记性恁地坏。”
哲芳不相信王兹华会睁着眼睛对她扯谎。
“我要走了,我们再说吧。”
哲芳真想扑到他公寓去大兴问罪之师,她气,气得双手冰冷,面颊发熨,她真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平日理论多多,一日亲身体验,还不照样手足无措,哲芳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维持镇静。
她做了一杯冰茶,坐在厨房里,拿起早报,发觉一双手簌簌地抖个不停。
哲芳掩住面孔。
她想到那个无名女子所说的:求求你……
不,她不要沦落到那种地步,她要庄敬自强。
电话铃声如箭般剌耳。
哲芳一听到女声就歇斯底里,“你是谁,你倒底是谁?”
“哲芳,你没有事吧,我是表姐。”
哲芳惭愧,“表姐,什么事?”
“有话同你说,一起喝茶,我半小时后来接你。”
哲芳已经猜到表姐要说什么。
当事人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车子准时抵达。
表姐待哲芳上车坐好便书归正传:“你知道我同王兹华服务的公司有生意来往。”
“知道。”哲芳声音有点僵硬。
“王兹华追求老板的千金你可晓得?”
哲芳耳畔嗡嗡作响。
“通行都知道了,”表姐惋惜地说:“那位小姐暑假回来看见王兹华便表示友善,王兹华把持不住,昨晚他俩齐齐参加宝狮银行的舞会,很触目呢。”
哲芳沉默。
“他还瞒着你?”
“我同意双方冷静一下。”
表姐默默头,“应该的,一男拖两女,成何体统,叫他考虑清楚再说。”
哲芳忽然发觉,她与王兹华晚上已有很久没有见面,上个星期,只与他吃过一次午饭。
笨,太笨了,竟无知无觉地任他摆布。
“哲芳,千万不要跟他吵,一传出去,你的名誉扫地,以后不用见人,非得大方不可,记住。”
“是。”
表姐叹口气,“从头再来吧。”
哲芳惘然问:“那位小姐,长得可美?”
“傻瓜,美女一毛子一打,人家是什么家世,你不想想。”
哲芳长长叹出一口气,“表姐,你送我回去吧。”
“不准,值得吗,不吃不眠,人家照样拥美共舞,何必糟蹋自己。”
“不,表姐,我实在不行了。”
哲芳忽然呕吐起来。
她表姐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她受了内伤,只得送她返家。
哲芳一个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全身炙痛,像不知有什么毒虫在狠狠啮咬她每一根神经。
哲芳慢慢爬起床,对自己说:拿点现代女性的精神出来,不能就此倒下。
她用冷水敷一把脸,忽然之间,内心通灵,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被抛弃了。
哲芳忍不住痛哭起来。
电话铃催她覆话,这下子可好了,呜咽人对呜咽人,那位太太坚持错到底,“求求你┉┉”
哲芳尖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我自己唯一的男朋友都叫人抢走了,你我同是伤心人,不要再开我玩笑好不好?”
那边静了下来。
哲芳问:“你是谁?你可以告诉我,我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被弃之苦,原来我们都是他们眼中的次货,一遇到更好的,他们立刻迎上去,把我们当垃圾,但是这位太太,请你振作,不必求什么人离开他,没有他们,我们一样要活下去。对,活得更好更健康,将来他们会后悔,明白吗?我说的你明白吗?”
那边不答话。
哲芳苦笑,“不管你是谁,多谢你提醒我,否则的话,我还会一直被蒙在鼓内,原来他明目张胆,全世界都晓得了,独剩我这个小丑,我很感激你,早一点知道,好早一点另作打算。”
电话那头一点声音也无。
“喂,喂。”
电话挂断了。
哲芳忽然大笑,笑得流出泪来。
那个神秘的女子本来想诉苦,谁知反而成为哲芳诉苦的对象。世事奇不奇,妙不妙?
她倒了一杯酒,坐下来。
她举杯致敬:“祝我重新站起来!”
喝光了酒,哲芳倒下来。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有人推她,“哲芳醒醒!哲芳。”
哲芳睁开眼睛,看到王兹华的面孔。
他总算出现了。
“你再不醒,我就要召救护车了。”
哲芳闻到自己浑身酒味,觉得十分不堪。
“你去淋个浴,我等你。”
是摊牌的时候了。
“门匙何来?”
“自你表姐处取来。”
哲芳拚命用香皂由项至踵洗刷全身,又用药水漱了口,虽然头痛欲裂,已经判若二人。
她坐在兹华面前喝冰冻番茄汁。
兹华不敢看她的脸。
她等他开口,他却像哑巴。
兹华额上的汗越积越多。
哲芳忍不住,“我都知道了。”
这样明目张胆,不知道才怪。
“你要分手,就分手好了。”
兹华一震,仍然无话。
哲芳站起来,“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哲芳……”
”不用解释,一切解释,不外是维护你自己,数我的缺点,我愿意无条件退出,请勿侮辱我的外型、性格、生活习惯,失去你已经足够,勿再令我失去自尊。”
兹华觉得哲芳每句话都说得实实在在,无懈可击,他站起来,鞠一个躬。
哲芳想到五年感情从此泡汤,眼泪似涌,但还是打开大门,送走兹华。
她竟不辨今夕是何夕。
看到报纸,再看天色,才知道是星期日黄昏,胡里胡涂,这些难过的日子不晓得要怎么样的过。
星期一还是上班去了。
两个同事紧张地走过来,“哲芳,有没有再收到神秘电话?”
哲芳无精打采,不知她们说的是什么。
“哲芳,大告而不妙,原来这间写字楼里发生过怪事。”
哲芳一点兴趣也没有,憔悴地低着头。
“哲芳,这个悲剧故事你非听不可。”
“是吗?”
“哲芳,五年前坐这个位子的,是一个抢人家丈夫的女子。”
有这种事?哲芳抬起头来。
同事惶恐地说下去:“那位太太,受不住刺激,自杀身亡;之后,那个第三老就常常接到无头电话,口口声声说‘求求你离开他’。”
哲芳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瞠目结舌。
“这件事是真的,报纸当头条登过,不到一个月,那第三者就进了精神病院。”
哲芳定定神,“我又不是第三者,怕什么?”
“你好大胆子。”
“许是第三者作贼心虚,疑心生了暗魅。”
“哲芳,我看你还是调一个位置吧。”
哲芳摇摇头,“你们从哪里听来这种神怪故事。”
“老职员全知道,不信你去问问。”
“我不怕。”
“哲芳,人家说,时运低会接触到……”
哲芳打断她,“已经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会一天比一天好。”
同事很佩服地看看哲芳,“对,你说得有理,你的态度正确,邪不胜正,让我们开始工作。”
哲芳笑了。
虽然有点苦苦的,但笑容毕竟是笑客。
哲芳人缘好,同事们知道了她的失意事,暗暗成立了多个小组,每组一两个人,每天下班,陪哲芳逛街喝茶吃饭看戏,消磨到十点多十一点,才放她回家休息,免她空虚无聊。
哲芳非常感激,为了尊重爱她的人,天天都玩得高高兴兴。
午夜梦回,虽然尚会悲从中来,但情绪已受到控制。
她没想到还会接到那位太太的讯息。
已经下了班,大雨,电话铃响。
哲芳本来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是尽责,怕也许是哪间报馆查询重要的资料。
哲芳取起听筒。
“小姐,又是我。”凄凄惶惶微弱的声音。
“啊,是你,”哲芳问候她:“这几天好吗?”
“你好吗?”对方反问。
“我很好,谢谢你,听声音应当听得出来,不会是假,我正在适应新环境。”
对方过一会儿才说:“你真勇敢。”
“你也可以做得到。”
“太迟了。”
“胡说,迟好过永不。”
“我很佩服你,有胆量与我说这么多话。”
哲芳笑,“大家都是女性,我应当害怕吗?怕什么?”
那位太太感喟地说:“正人君子,的确什么都不用怕。”
“过奖。”
“我要向你学习。”
“不要客气,你若果闷,便打过来聊几句,我很高兴你已搞清楚我不是那个第三者。”
“骚扰你了。”
“别放在心上。”
“谢谢你宽宏大量。”
“这位太太,我劝你一句,无论那第三老是谁,都无关宏旨,不要再去研究。”
她又沉默一会儿,“陈小姐,你真正磊落,真正潇洒。”
哲芳苦笑,“背后也很多眼泪的。”
她们暂时道别。
女同事问:“谁?哲芳,你当心点。”
哲芳答:“是一位苦恼的女同胞,你们别多心了。”
“你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样才好,也许她是我们大老板的太太,就因为不知姓名,所以才讲得痛快。”
“这么奇?”
“嗳,讲多了,有默投机。”
女同事摇摇头,不置可否。
那天买不到戏票,哲芳提早回家。
买了两双新鞋,她在试穿。
王兹华知道后会怎么想?陈哲芳失去了他,还不是茶照喝街照逛,一切如前。
门铃响,哲芳惊奇,这会是谁?
她去开门。
们外站着一个脸容清秀的孕妇,廿多岁年纪,打扮得很整洁,怯生生说:“陈小姐,怨我冒昧。”
哲芳说:“我知道你是谁,请进来。”
她手上提着糕点。
“你看,陈小姐,我怀着他孩子,却遭他遗弃,你不怪我到处诉怨吧。”
“我无限同情。”
“陈小姐,我本人姓周。”
“周女士,请坐。”
“我已经决定搬出来,把孩子养下,从头开始。”
“好极了,需要帮忙的话,告诉我一声。”
“你已经帮我很多,”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想告诉你,以后我都不会再麻烦你。”
“你还没告诉我,当初怎么会拨错我桌上的号码。”
周女士抬起头,目光有点诧异,随即说:“误会,纯属误会。”
“那么,就让误会持续好了,我不介意与你聊天。”
“不方便的,所以我今晚来道别。”
“你要到别的地方去?”
“有一位亲戚在外地,我打算去投靠他。”
“你要照顾自己,还有,别忘记我这个患难之交。”
周女士点点头,“时间不早,我要回去。”
哲芳披上外套,送周女士到楼下,看见司合,打个招呼,叫了车子,看着她坐好,才回家。
周女士送来的糕点十分香甜,哲芳吃了一角。
当时哲芳不觉有什么不妥,觉得疲倦,便上床睡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才发觉疑点甚多。
也不是不能解释的,能找到陈哲芳的电话,就能得到她的地址。
那吃剩的大半个蛋糕,却在一夜之间霉烂了,哲芳只得把它扔掉。
上班时见司合还没有落更,便向那老头颔首,叮嘱道:“假使昨夜那位太太再来,马上通知我。”
老头莫名其妙,“哪位太太?”
“昨晚与我在这里等车的年轻太太。”
老头吃一惊,“陈小姐,昨夜十点多你一个人下来站了十分钟似等人模样,后来又走开,我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车子。”
老眼昏花,哲芳不去与他计较,自顾自上班。
周女土以后要是真的不同她来往,她会想念她。
到了写字楼,发觉那两位最亲厚的女同事正在交头接耳。
哲芳笑问:“什么事?一讲是非,特别精神。”
她们抬起头,“咦,哲芳,你倒是神清气朗,一睑的乌云散得无影无踪。”
哲芳咛道:“你们才乌云盖顶!”
“真的,前些时候,你气色好坏。”
“废话连篇,办公时间已到,老板要骂了。”
“我们找到旧报资料,影印一份,在你桌上。”
“什么资料?”
“喏,那宗三角恋爱。”
“呵。”
女同事说:“那个姓周的女人真可怜。”
姓周?这么巧。
“从照片上看,长得还真清秀。”
哲芳怔住。
那份报章的影印本就在哲芳面前。
哲芳考虑了三分钟,把纸张团皱,扔到废纸箩去。
她不想知道那么多。
周女士帮了她,她也帮了周女士,就是这么多。
周女土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哲芳不理,也无意去追查。
哲芳相信她没有恶意,不管她是谁,她们曾经交换意见,共渡感情黑暗期。
哲芳祝福她。
《小邻》
打了电话给丽玲。
她那个佣人,说她不在。
最近她是越来越难找了,老是不在家。
说怎么也是她的男朋友,怎么可以老找她不到。
那女佣人的“汪小姐不在”,使我觉得心烦。
我讨厌人家这样敷衍我,尤其是一个女佣人。
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我也是丽玲数千追求老之一。
丽玲才一个人,住在一层屋子里,何必要这么排场。
要佣人来干什么呢?这年头的佣人又不便宜。
她生活得这样舒适,给我自卑感。
难怪她常说:“家杰,不是我不肯嫁给你……”
她一定是嫌我经济情形不好,我很明白。
不过她看中我,我也应该觉得荣幸。
她说她很喜欢我,这我相信,否则她没有必要与我在一起,与我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呢?!
我只是一个穷画家。
但在这么小的屋子里头,两间房间,一间乱得垃圾堆,一间睡人。
比起丽玲的家,可差远了。
但是我拒绝到她的家里去,一坐到她那间铺天津地毯的客厅,我便有种吃软饭的感觉。
我跟她说过,“丽玲,你要见我,便来这里,别把我当其他男人,会像一条狗那样的跟在你身后。”
我那样对她说过,她对我算是相当服贴的。两三年来,我与她一直是这样。
很高兴最近这一年,我终于挣到了一点名气。
丽玲也替我高兴,我看得出那是真的。
只是她自己,一个女孩子,担任什么经理的位置呢?
若真是经理,倒也罢了,但是那家化妆品公司,只不过是支她一份高薪,然后叫她去参加一些无聊的宴会,做一些类似公共关系的工作。
这些在我眼里是无聊的,但是我既然养她不起,她做什么职业,我也无法干涉。
周末找她不到,我觉得心烦。
她有时候,会到这里来请我吃一顿饭。
有时候,会弄咖啡给我喝,她很能干。
廿六岁的女孩子不太小,但是成熟。
我比较喜欢成熟的女人,丽玲与我同年,但是相形之下,我是比较孩子气的。
也许隔一个钟头再打一次电话吧。
我脱了鞋袜,双腿搁在茶几上,休息着。
这些日子,真是很累的,一共卖出了三幅画。
成绩真的不错。我开心地想,虽然到今天,画已经变货品了。
我叹出一口气。
我跑过去开了电视,倒了一杯甜酒。
一个人清静点也是不错的,我想。
至少我知道丽玲也许会想念我。
就是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一手拿起。
“家杰?”那边传来清脆的声音,正是丽玲。
我叹口气,唉,这年头,没电话怎么活啊。
“丽玲,上哪去了?”
“没有,公事,在喝下午茶。”她说。
“你倒快活,”我酸溜溜的说:“我呢?”
“别说风凉话好不好?陪老头子谈生意有什么快活的?”她反问。
“老头子的运气一向好。”我说。
“可不是。”她也笑了。
“今天晚上行吗?”我问。
“晚上再说,你乖乖的在家里,知道吗?”
“我哪一次不是乖乖的在家里阿。”
“好了,再见。”
我挂上了电话。
我松了领带,解了衬衫钮扣,洗个冷水澡吧。
正当我开了莲蓬头,涂了一身肥皂的时候,猜什么?就像电影里那样,门铃响了。
谁啊?
我抓起一条大毛巾。送汽水?不会。报纸?不会。
我裹好身体,的脚,又弄湿了地毯。
我拉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又关好它。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子!
我定定神,又拉开门,这次开得很少。
“什么事,找谁?”我问。
门外那个女孩子笑笑,“你姓张吗?”
“是。”我说。
任何人都会知道我姓张,我大门上贴着一个“张”字。
“我住你隔壁。”她说。
“隔壁?”我问。
“ a座。”
“啊,”我说:“新搬进来的?”.
“唔。”她点点头。
“有什么事吗?”我怀疑的问。
“我们家的冰块用光了。你有冰箱吗?”
“有。”
“借点给我?”她递过来一只冰桶。
“这——你进来好吗?”我问。
“好。”她一脚踏进来。
我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没穿衣服,于是马上走进房间。
再尴尬没有了,我匆匆忙忙的套上一条粗布裤子。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她坐在客厅里,看着我笑。
我也向她笑笑。
“厨房在这里。”我说。
她站起来。“对不起,”她说:“我看得出你在洗澡。”
“没关系。”
“太不好意思了。”她说。
我拿出了冰格,替她把冰倒在桶子里。
她很年轻,实在还是个孩子,有点瘦,但是很漂亮。
眼睛圆滚滚的,头发梳两条辫子,额前勒一条珠带,好像印第安人。
天气已经这么凉了,她还穿着薄薄的衬衫,一条鲜红的短裤。
我想丽玲早就把皮大衣给披出来了吧?
她是娇美的,两条腿的线条很美,我猜她大概是十七岁。
她笑笑,“谢谢你。”
“不客气。”
“我们家开舞会,你有兴趣过来吗?”她问。
“我?”
“是的,我们会欢迎你。”她很诚恳的说。
“我不过来了,我等一个朋友。”我说。
“啊,”她看我一眼,“那我过去了。”
我替她开了门。
小女孩走出去了。
关上们我松口气,连忙脱了衣服再洗澡。
冲干净了以后我精神为之一爽,连忙开了窗,让空气流通一下。
这种天气真舒服,我告诉自己。
电视上在做的节目,也实在不错,我看得入神。
一会儿丽玲会打电话给我,我想,再好没有。
我要养足精神陪她去玩一个晚上。
然后在她高兴的时候,我会再把那个已经提过一百余次,不再新鲜的问题:“你嫁给我好吗?”
她终有一次会答应我的,因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基本上她是喜欢我的。
我想到这里,自得其乐的松一口气。
然后门铃又响了。
我跳起来,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
我去开门,又是那个穿红裤子的小女孩。
我无可奈何的笑笑,“又没冰了?”我问。
“不,”她也笑,“我请你吃蛋糕。”她说。
“蛋糕?”我发觉她手上真捧看一碟子蛋糕。
“我生日。”
“啊!”我恍然大悟,“请进。”我说。
我接过了蛋糕,请她坐下。
“不好意思,”我说。
“你根本不晓得嘛。”她还在笑。
她那种笑,纯得惊人,美得天真。
“让我看,我应该送什么给你呢?”我问。
“什么也不要。”她笑说。
“这样吧,”我拿起一个瓷瓶,“这是我自己做的花瓶,颜色不错,收下它如何?”
“自己做的花瓶?”她笑出来,“我从来不晓得自己可以做花瓶,你干什么的?”
“岂止花瓶?我还做银的戒指,项链,画画,”我说:“很多东西。”
“干么?”她问。
“为生活。”我耸耸肩。
“你是艺术家吗?”她问。
“岂敢。”
“我觉得你是,你有长头发。”她天真的说。
“现在每一个人都有长头发。”我告诉她。
“你连我的名字也不晓得。”她忽然说。
“是的。”我承认。
“我叫容儿,”她说:“姓王,三划的那个。”
“啊!很好听的名字。”我说。
“你叫张家杰,是吗?”
“奇怪,你怎么知道的呢?”我问她。
“看门人告诉我的。他说你常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抬上抬下,弄得一团糟。”
“他自己才糟呢。”我说。
她哈哈的笑起来,像听到了最好的笑话。
她是一个容易讨好的小女孩,我这才发觉。
“你那边有很多客人吗?”我问:“不去陪他们?”,
“没关系。”
“今天是你几岁生日?”我问。
她手里拿着我那只小瓷瓶,翻来覆去的着。
“十七岁。”她答。
“恭喜你。”
她抬了抬眼,笑了。
她有很好看的眉毛,脸上一点化妆的痕迹都没有。
左边脸颊上有一颗红痣。她笑起来很有趣。
我看着她,这个女孩子,她想说些什么呢?
“你不会替我画像,会吗?”她问。
“没有必要,我画得不好。”我客气的说。
“你小器而已,”她说:“不肯替我画。”
我一呆,很久没听到这么爽直的话了。
我又看看她说:“画像是那么俗气的一件事。”.
“我承认。”
“那就好了,乖乖的回去陪客人吧。”我说。
“好。”她拿起那个瓷瓶,走到门口。
我再一次的替她开了门——
我的妈!
丽玲就站在门口,她的双眼瞄了我一下。
“丽玲,你怎么来了?”我问她。“这么快?”
那个小女孩向我说:“再见。”她也在看丽玲。
“再见再见。”我连忙把她推出去。
她走开了,我把丽玲拖进屋子里,松口气。
“谁呀?”她问我。
“隔壁邻居。”
“很漂亮的小女孩,以前好像没听你提起过。”
“今天才认得的——好了,你别傻了好不好?”,
“我傻?”她转身问,表情有点莫名其妙。
“你疑心什么?”
“我没有呀。”
“那只是个小女孩子。”我告诉她。
她笑了,“我也看得出来,你怎么了?”
我放下心来,“我怕你误会。”我告诉她。
“才不会呢。”
“外头冷吗?”我替她脱下外套,一边问她。
“还好,不过这种月份,也该披件外套了。”
“是的。”
她看我一眼,长长的假睫毛闪了闪。
丽玲的妆化得很好,但是始终给我一种浓艳的感觉。
浓艳有什么不好呢?我问自己,她是美丽的。
身上的一套米色套装显然是新做的,价钱一定贵。
我将她的外套放好。
丽玲的头发今天往上梳髻,戴着珠耳环。
“怎么?”她故意问:“看我什么,唔?”
“着你怎么会这样美。”我告诉她。
她笑了。
“就快卅岁啦,还美?”她嘲笑地说。
“你怎么不给我电话就来了!”我问她。
“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说。
“我真的很喜!谢谢你,丽玲。”我说。
她踱着步,问我:“怎么有块蛋糕?”
“刚刚那个小女孩拿来的,她生日。”
“顶可爱的。”她看着我。
“什么意思呢?”我苦笑,“你又来了。”
“我多心了吗?”她问我,“有没有?”
“当然有。但是我情愿你多心,这表示你妒忌。”
“谁妒忌?”她笑。
“你。”
“去你的。”他骂。
“几时嫁给我?”我问.
她装作没听见,低看头。
我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回答我。”我说。
她还是不响。
丽玲的眼睛低垂着,眼盖膏在闪着绿光。
我吻了她一下。“回答我。”我再说了一遍。
“你怎么搞的?老想这些。”她有点不悦。
“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说:“我爱你,向你求婚。”
“我已经把答案告诉过你好多次了。”
“但是我总希望你回心转意。”我站起来。
“将来再说吧!”
“还嫌我的经济情况不好?”我问她。
“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问:“你讲呀。不爱我?”
“傻子!”
“那是干么呢?”我问。
“唉你,别逼我好不好?”她叹口气。
“丽玲,你到底在想什么?”我问她。
“你不会了解的,”丽玲说:“杰,我们不说这个。”
我的情绪已然低落了,只抬头向她看一眼。
“瞧你的艺术家脾气又来了。”她哄我。
我不去理她,将我的酒一口喝光。
“有什么意思呢?”她问:“我老远赶来,看你的脸色。”
我不出声。
“别这样好不好?”
她皱上了双眉。
“丽玲,到哪儿去吃饭?”我问她。
“随你。”
“我们找一间好点的餐厅?”我提议。
“随便你。”
“丽玲,起劲一点好不好?”我劝她。
“怎么不起劲了?”她看着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丽玲,别这么说话。”我摇着头。
“杰,有时候,你真令我心烦。”她说。
“好好,对不起,行了吧?”我说:“向你道歉。”
“杰,你看看我们俩的性格,可以结婚吗?”
她脸上一片心灰意冷的样子。
我闷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总要想点理由出来,证明她不可以与我结婚。
我燃起了一枝烟。
“我们今天不要吵架,行吗?大家忍一忍。”
“好。”她站起来,走到大门那儿去。
“喂,你干么?”我一手拉住了她。
“我回家去,”她说:“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这间屋子,挂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像杂货店。”
我瞪大了眼睛,“但是这是我的出品。”
她摊摊手,“杰,为什么你不可以学学做生意?赚点钱,将来你的妻子也可以有点生活保障?”
“你嫌我穷?”我嚷。
“我不与你吵,我回家去了,你要见我,到我家来。”
她一手拉开门,便出去了。
我追她到门口,“丽玲,今天是你先发脾气,记住!”
她已经走进电梯里去了,我呆呆的看着她。
天杀的。总是这样,因为一、两句闲话,便与她吵起来了,真不值得。
应该追下去吗?我问自己。
连我自己也不晓得。
我失神的靠着门,靠在门框边。
我听见笑声,转头一看,那个小女孩正盯着我笑。
她用手掩着嘴。
我向她指指,“干什么?”
她摇摇头。
“幸灾乐祸。”我指控她。
“你的女朋友?”她站得远远的问。
“是的。”我双手撑着腰。
“很美丽。”她说。
“算了。”我扬扬手。
“为什么吵架?”她问。
“小孩子不应该太多事。”我说。
她笑,“不与你争,你们这种年龄,总喜欢叫人小孩子。”
“你的客人呢?”
“回家了。”
“不相信,大概还有疯狂舞会吧?”我问。
“没有啦!小孩子哪敢开舞会?”她说。
我笑了,她是个十分有幽默感的小孩子。
“父母呢?”
“在房间里。”她说。
“你不是个淘气虫吧?”
她又格格的笑了起来。
她问:“什么叫做虫?毛虫吗?”
她的一只手指含在嘴里。
我真的被她逗乐了。
“搬进来多久啦?”
“一个月,早就见到你了。”她告诉我。
“在哪儿上学?”我问。
她说了学校的名字。“最后一年了。”她声明。
“我们做个小朋友吧。”我伸手。
她老远走过来与我握一握手,她的眼睛明亮动人。
我有点感动。
“好,改天见。”我说。
“改天见。”她笑笑。
我关上了门。
我坐下来,本想去找丽玲的,后来一转念头,觉得还是不去的好,免得宠坏了她。
我拿出了油彩,又不想画画,于是掏出了武侠小说,仔仔细细的看起来。
我奇怪丽玲在做什么。
大概她也在想我,像我想她那样。
那该是很好的事情,呕了气便暂不见面。
等好了便再有说有笑的,也没什么不好。
我可以忍受丽玲一切的毛病,因为她对我不错。
几年来她始终只有我一个男朋友,这是我知道的。
只要她单独对我一个人好,即使脾气坏一点,又如何!只要她心里喜欢我就行了。
我自得其乐的看了半天书,很舒服的睡着了。
第二天还要去一次画廊,我告诉自己。
第二天清早我便醒了。打个电话给丽玲吧,我想。
可是那个可恶的佣人又讲:“汪小姐不在。”
她那个可怕的声音,使我不想听。
再听大概画也画不出了,我挂上了话筒。
算了,稍迟一点再打吧。下午也可以。
星期天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么早。
也许到理发店去了,我想二定是的。
到了画廊,他们告诉我又卖出了三幅画。
老板开了一张支票,为数甚钜,我兴致更高了。
想把这好消息告诉丽玲,但是又找她不着。
袋了支票,我又走到路上去,画卖出了当然好,只是又变了货品。
回到家里,我才吃早餐,面包做三文治,再开罐头。
我看看那张支票,发着呆。
画能变钱,固然好,结婚得用钱,是事实。
我有种感觉,丽玲始终是嫁给我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叫她吃苦,非得卖画。
我的天。
当初我的理想不是这样的,为一个女孩子我改变了。
不过为丽玲很值得,我这样想。
我吃完早餐,又拍出了油彩,想了半天,又放下了笔。
我并不讲灵感,但是我讲心情。
今天心情,我不想画。
我就是这样,赚不了什么大钱。
我有点静,坐看很是寂寞,我想丽玲。
昨天或许我应该叫她留下来的,真的。
今天把她找到,得好好的哄她回心转意。
就这样。
我坐着坐着,门铃响了。
我向自己微笑,已经猜到一半是什么人了。
我拉开了门。果然是她站在门口。
“啊,小邻居。”我说。
她站在门口,“你好。”她就这么走进来了。
“你有空?”我问:“什么事?”
她在我的藤摇椅里坐了下来。看看我,然后耸耸肩膀,不说什么。我看她的情形,一定是不开心了。
这种孩子,老是闹情绪,不去睬她,让她自己静着坐一会儿,也就没事了,我那么想。
我自己管自画画,拿出了各式各样的画具。
忽然之间,她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问:“年纪轻轻,叹什么气?”
她摇摇头。
是的,十几岁的孩子,总爱作“我有难言之隐”状。
她不会是例外,见过她两次,我也知道她一点了。
她一定是个顽皮孩子,我得当心一点才好。
想到这里,我是戒心的向她看了一眼。
但是她正在拿着我的油画刀细细加以研究,睁着眼睛,全神贯注,那种天真,叫人心软。
我递给她一盒糖。
她看了我一眼,拿了一颗含在嘴里,露出了一丝笑容。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一颗糖就解决了心事。
其实她有什么心事呢?大不了是与母亲闹意见。
而母亲总是不给她晚上太夜回家之类的,还用问?
我看看她,笑了。
幸亏我没有这样的一个妹妹,否则倒也是够头痛的。女孩子一到了某种年龄,老会时发脾气,一时高兴。看样子这位王小姐情绪已经好转了。
现在我只要等她开口便行啦。
果然,她问了,“这是什么?”他指我的书问。
“一只苹果。”我故意与她胡扯。
“苹果?不像。”她蹲下来看,“是苹果吗?”
“你仔细看看就像了。”我说。
“哈,还是不像。”
“不像就算了。”我笑着放下画笔。
“我在这里,妨碍你吗?”她好像有点察觉。
“有是有一点,只要不天天这样,倒无所谓。”
电话铃响了。
她要跑进去接听。
“喂喂!”我要喝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她拿起话筒,喂的一声,然后说:“找你。”
我瞪她一眼,“当然是找我了!”我说。
电话是丽玲打来的。这一下子我麻烦了。
她什么都不说,先问:“那是谁?”
“丽玲,你好?那是……”
“模特儿吗?”她问。
“是的。”我只好说:“模特儿。”我怕解释。
“你又开始画人体了?”她在那边更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真糟糕,“想而已,叫朋友介绍她来看看合不合适。”
说谎就是这样,越说越大,无可收拾。
“我不让你画人体!”
我说:“好的,丽玲,绝对听你话,我叫她回去。”
“马上叫她走。”
“得了得了。”
“肯在陌生人面前脱衣服的,不会是好女人。”
“是,丽玲,我马上叫她走。”我肚子里暗暗好笑。
“你这人,花样越来越多,昨天叫你来,为什么不来?”
“唉,又被你推了一次,心情不好。”我说。
她的心情软了下来,“那么我晚上来吧。”
我乘机说:“带点菜回来,煮饭给我吃。”
“被你烦死了!”她笑,“好好好,我来了再说。”
我把电话挂断,捏了一把汗。
我对容儿说:“你呀,下次可别再乱听电话。”
“啊。”
“记着。”我再说。
“你何必那么凶呢?”她说,“你女朋友妒忌吗?”
“非常妒忌。一我说。
“她是你要好的女朋友?”她问。
“是。”我答。
“你们几时结婚?”她又问。
“不晓得。”我说,暗自叹了口气。
“她很美丽。”她说。
“谢谢你。”
“不过我好像以前也见过她。”她说。
“不会吧?怎么可能?”
“是的,一定见过,不过忘了在哪儿了。”
“那也算了,想起来再告诉我好了。”我说。
“好,我一定会努力的想,否则你会以为我撒谎。”
“你怎么这样多心!”我说。
她笑笑,“因为你刚才骗你女朋友。”她说。
“骗?我可没有骗。”
“说我是模特儿,马上叫我走?”她笑。
“算啦。”
“为什么不对她说老实话呢?”她问我。
“因为女人没有一个是爱听老实话的。”我说。
“胡说。”
我说:“你乖乖的坐着,否则我真的要叫你走了。”
容儿气鼓鼓的说:“那我走好了。”她站起来。
我摇摇头,“好吧。”
“而且你还没有吃我的蛋糕。”她说。
“唉,真的给你怀死了,快点回去吧。”
她自己开了门,走了。把门关得很响。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从来没见过那样顽皮的女孩子。
不但顽皮,而且任性得很。
所以我说过我不喜欢大小的女孩子。小女孩子喜欢给人家受莫名其妙的气,丽玲不会这样对我。
丽玲是成熟多了。
所以我死盯着丽玲不肯放松。
想到丽玲,我心里有无比的满足。
可是当然丽玲也是人,她也有她的缺点,她的缺点美不肯与我结婚,我不明白她。
照我们现在的情形,她实在是应该嫁给我的了,可是她又不嫁,既然不嫁,却又为我吃醋、烧饭、烦恼、生气,为什么?
我不了解她,实在不。
算了,总之她与我在一起,便已经够了,我自己也根本是马马虎虎的一个人。
再说不结婚也没有什么关系。这年头的男人没有一个肯结婚或是想结婚的,除了我。
也许因为丽玲实在太好了,我才有这样想法。
她不喜欢我画画,但是我做了这一行,她也尽量帮助我,甚至介绍顾客给我。
她帮我忙,帮得很是高明二点也没有给我自卑感。
我感激她,这几年来,我给了她什么呢?一点也没有,我有什么能力呢?
我又拿出了那张支票,看了看。我应该给她去买一只戒指,不管怎么样,我送是送定了。
我看看表,时候还早,可以去一次。
要不要去呢?
丽玲是很熟这一行的,她自己的首饰也不少,但是我的心意,始终是我的心意。
我还是决定自己去买一只戒指,令她惊奇一下。
我想好了以后,马上穿衣服打领带。去买这一类东西,最好穿得整齐一点,否则会被人误会我是去打劫的。我总共才那么几套西装,我挑了一套最好的,然后把头发梳好。
近年来我是有点胖了,穿西装似乎比以前好看。
我袋了那张支票出去,叫了部车子到银行。
似乎也有必要买一部小车子,丽玲会喜欢。
她并不是享受主义,但是小车子也不能算享受,不过令人生活得舒服一点而已。
怎么搅的,我问自己。本人不是最喜欢走路的吗?怎么现在要想到买车子呢?
都是为了丽玲,买什么做什么都是为她。
我有一点牺牲伟大的感觉。
但是讲到爱,便不能提这些了。
老实说,在今天之前,我连钻石在什么地方卖的都不晓得,不过我取了钱,不做也得做,于是挑了一家很漂亮的珠宝店走了进去。
店员招呼热烈,拿看几十只戒指给我看,大部份都是设计得极俗气的,看得我不愿意看。
我只好挑了一只清秀点的,价钱一说出来,吓坏人。
我将小盒子藏在口袋里,得意洋洋走出去。
丽玲看到,一定惊喜极了。
我一路走,一路开心,心里并且在计划,该买一部什么车子。
我开车开得还真不错呢,丽玲会欣赏这一点的。
我在路上荡来荡去,老觉得时间还早,我又喝了一杯红酒,等丽玲来烧菜的时候,我们有点东西喝。
回到家里,我发觉自己已经出来一个多钟头了。
一到门口,我呆住了。
丽玲已经站在门口,杏眼圆睁地瞪着我。
“你……”我指着她。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气问:“吓,说!”
“我……”我看她站着,地上又放满了蔬菜鱼肉,晓得她到了已经不少时间了。
“叫我等了半天,你搅什么?”
“丽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先进屋子去再说。”我连忙开了门。
“我不进去了!”丽玲的脾气真大。
“为什么呢?你进去,我解释给你听,你就不生气了。”我硬要把她拉进去。
我推了她进屋子,又把菜给她拿进去。
“丽玲,你的脾气也实在太坏了,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叫你等我的,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来。”
“你去了哪里?说!”她气愤的说:“是送那个模特儿回家,是不是?”
见鬼的,那里来的模特儿呢?
“我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本来要当作神秘礼物的,现在可不行了。”
“你买了什么送给我?”
我只好自口袋里掏出那只小丝绒盒子,送上去给她春。
丽玲疑惑的接过了。
“什么?”她问:“戒指吗?”
她打开来一看,呆住了。
“是戒指,”我说:“送给你的。”
她忽然说:“傻子,你怎么会忽然想到……”
“没什么,应该送你也很久了。”
“在什么地方买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赚来的钱,他们又卖了我几张画。”
她笑了,“我似乎错怪你了,但是我希望你以后也别再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了。”
“是吗?”我说:“怕我买不起?”
“没这种事。”她说:“我不想你花钱。”
“戴上它,看看好不好。”我说。
她将戒指套上,“很好者。不过你应该与我一块儿去挑选的,是不是?”
“我想令你惊奇一下。”
“我是惊奇了。”丽玲说:“但是,杰,你的钱应该储蓄起来,是不是?”
她一连的几个是不是,使我心里不怎么痛快。
丽玲难道不表示开心吗?她应该的,但是她并不表示她是高兴的。
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于是我说:“丽玲,我们开始烧饭吧。”
“不,”她说:“我有点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到我床上去躺一躺?”我问。“也好。”她说。
“去吧。”
她脱了鞋子,笑道:“对不起。”
她进去躺下,我在旁边看书,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她说着话。起初她还答我几句,但是不久她便睡看了。
这人,她到底在干些什么?累成这样子,待她醒来,我倒要好好的问她一下。
丽玲这一觉,睡得真甜真长,六十分钟以后,我发觉我肚子已经饿了。
推醒她,叫她弄饭,似乎是很残忍的,于是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我把一切东西都搬到厨房去,一样样的洗干净,尽我的能力煮好。当然不会像丽玲弄得那么好吃,但是也不会太差。
之后我接听了两个电话,都是画廊来催货的。
“货”,我也只好那么说了。只要能赚钱,“货”就是货吧,有什么关系?
我的人生观是大大的转变了。
等我的饭菜已经煮得差不多了,我才去看丽玲。
她转了一个身,没说什么,又想再睡。
我叫了她一声,她没睬我。
“丽玲,”我叫她,“丽玲。”
她睁开了眼睛,合着我。
“起来吧,时间到了。”
“我睡了多久?”她低声的问。
我吻了她一下。“一个半钟头了,小姐。”
“哎呀,我的天,我不晓得!”她跳起来,“我要弄饭给你吃了,不然你可会要生气啦!”
我笑笑,“另外一个惊奇——饭已经弄好了。”
“什么?”她这一次真的惊异了。
“猜不到吧?可以吃哦。”
她笑了。“杰,真对不起你。”
“哪里哪里,不必客气。”我也笑。
她拨了拨头发,坐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累起来的,也许是?工作太累了。”
我想到她也真的是很累的,一个女孩子,为了养活自己,出去东奔西跑的,有时候还得展览笑容,这种工作,并不易为呢。
“丽铃,”我说:“你也辛苦了。等我赚够了钱,你嫁给我吧,也不要出去做事了。”
她呆了一呆,然后微微一笑,“等你赚够了钱?几时呢?怕还要等很长远吧?”
我自尊心受伤害了。
丽玲说:“你不要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
“怎么不是侮辱我呢?你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发财,养你不起,对不对?”
丽玲叹口气,“你这人,怎么这样横蛮?”
我跳起来,“你要嫁有钱人,自不用等,大把现成的有钱人在那里,凭你的相貌,还怕没人要?”
丽玲气了,“你说什么?”
“说实话!”
“杰,你这个人不可理喻,多少年来,一直是我在迁就你,你难道没有发觉?”
她怒气勃勃,我忽然后悔了。
她说得对,她一直在迁就我,有哪个女孩子不想结婚的?我的确没有结婚的条件。
如果她要嫁有钱人,不用我提醒,她也早嫁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马上低下了头。
“你这个人!”丽玲气得直摇头。
“丽玲,对不起。”我站起来摊开手。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我干么要坐在这里听你侮辱?”她一手抓起外套。
我发急了,“丽玲!你留下来,你别走,我们好好的吃饭,为什么又吵架呢?”
“问你。”
“丽玲,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连忙笑,“是我不好,丽玲,的确抱歉。”
“常常是这样,有什么意思?”她又坐了下来。
“丽玲,这是最后的一次。”
“好,你自己记着,最后一次。”她仅一口气。
“丽玲,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说:“我们吃饭。”
我连忙走到厨房,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才把碗筷拿到客厅里放下。
丽玲看着我,晓得我是真的后悔,仍是朝我偏了偏嘴。
“叫我怎么向你赔罪呢?”我低声的问。
“少爷,以后别再发脾气好了。”
我拿出了菜,丽玲与我默默的吃着饭,她忽然说得很开心了。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老有点不舒服。
我想到好事多磨这句话。忽然间我有点灰色的感觉。丽玲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默默的吃着饭。
人家说谈恋爱不可以谈得太久,否则事情一定会出错。我伦春丽玲一眼。
我们会吗?
她使我寝食不安,丽玲如果知道我对她那份心,她也许就会嫁给我的。
我今天实在不再想谈这件事了,吵架之后,讲话不由得不小心,太小心之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吃完了饭丽玲要帮我收拾,我说:“别客气,丽玲,让我自己来。”
“也好。”她点点头。
我知道她是怕做这种事情的,而且她在自己家里,也绝对不做,她有佣人。
但是到我这里来,她还是什么都帮我做的,有时候收拾一下地方,有时候洗一下东西。
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我绝对相信她的薪水比我赚得多,而且固定得多。
娶这么一个太太,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心理负担,尤其是我,我觉得自己太不中用。
以前我没有这种感觉。
以前我觉得自己很清高,钱赚得多不多,实在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心里舒服。
但是现在为了丽玲,我很想发财。
不但是想,而且想得非常厉害。
我为自己这种可怕而庸俗的想法表示难过。
丽玲大概不晓得我心中矛盾吧?她不晓得。
如果她肯嫁给我,我愿意放弃心里一切理想。但是她又是这样拖着,使我无从选择。
这此一百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说她是我生命全部,也许不对,但至少百分之八十。那也够了吧?
丽铃这时候靠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
翻得无聊了,她抬头向我看了一眼。
“要出去走走?”我问她,“看电影?”
“不用了。”
“怎么,累?”
“是的,我想回家去了。”她伸了一个懒腰。
“你刚才不是睡遇了吗?”我问她,“还累?”
“不晓得,也许越睡越困了。”她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这么早回去。”我对她说。
“明天还要上班。”她淡淡的说:“一早要起来。”
我一想,倒也是事实,早上要起来,不如让她早点回家去算了。
“好吧,”我说:“我送你下去。”
“不必要了,现在时间还早,你怕有贼?”
“让我送你吧。”
“随你。”
我与她出了房间,关上门,送她下电梯。
到了门口,碰见了那个姓王的小女孩子。邻居到底是邻居,常常见面。
她看见了我,“嗨”的一声,笑着走过来。
但是她随即又看到丽玲,连忙吐了吐舌头。
丽玲朝我看了看。
她又朝我看看。我还是不出声。
她叫司机把车子开走了。
我原本要叫她妒忌一下,但是她没有一点点妒忌的意思,倒叫我大失所望。
我觉得她应该叫我马上送她回家才是,免得我与其他的女孩子攀谈。
但是她不怕,她对我似乎太有信心了。
当然,我告诉自己,女朋友对我有信心,是一件好事。多少人会羡慕我。
但是我觉得丽玲对我不是有信心,而是不在乎。
她真是不在乎吗?有一点这种意思。
但是如果不在乎我,这些年来,干么又要与我在一起。
要是这种问题再搁在我心里,我再不会有心思工作。
我多心得像个女人,老天,怎么办好。
我按了电梯,回上楼去,心中暗暗决定,下次丽玲来,我说什么也不再跟她吵架了。
到了门口,我一怔。
“咦,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我问着。
那女孩子又站在门口了。她向我笑了一笑。
“你女朋友走啦?”
“当然,你看你是不是说废话?你不是亲眼看着她走的吗?还问呢。”
她笑笑,“我是故意的,我想见见你。”
“见我干么?”我用锁匙开了门。“进来。”
“你有空吗?”她边问边又跟了进屋子。
“空是有的,不过心情非常不好。”我说。
“那我坐一会儿就走。”她说。
“你这小孩,怎么乱到陌生男人家去坐呢?难道不怕?”我笑着问她。
“怕什么?”她不明白的问。
她这样天真,倒使我无从答覆,我的天,我能再问她,“你不怕色狼吗”?
这真是困难的一件事。
她随即又说:“啊,我明白了,我并不怕你,对不起,我看出你是一个好人。”
“咦,奇怪,看出我是一个好人,又何必说对不起呢?”
她抿着嘴唇笑了,“这年头,坏一点的男孩子比较吃香。”
“有这种事?”
“当然。”
我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拿到厨房去。“刚刚你的女朋友在这里吃饭?”她问。
“是的。”
“你的女朋友,我在我表叔家里见过一次。”她说。
“是吗?”我问:“你表叔是谁?”
“他做生意的,姓陈。”她说:“我上次告诉你,你那女朋友很面熟,就是这个意思。”
“她可不认得你呢。”我说。
“那自然。”她答:“我又不漂亮,谁也不会注意我。”
“你这孩子,干么忽然之间自卑起来了?”
“是真的。”
我开始洗碗。
“我帮你洗吧。”她说:“男人洗东西,洗不干净。”
“没这种事,不过你要洗,就让你洗。”
她真的洗起来了。
“你家里好像顶干净的呢。”她看我一眼。
“还好。”
“你的女朋友,与我表叔蛮要好。”她道。
“胡说!”我连忙道:“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我前个星期才见过她的。”
我有点怀疑,“真的?”
“当然,”她一本正经的说:“如果有一天她不要你了,你会不会让我做你的女朋友?”
我本来一肚子的疑惑,几乎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住了,听了她这话,反而笑了起来。
这小女孩,做事很爱胡说八道的。
于是我答:“对不起,我不会要你作女朋友。”
“为什么?”她问。
“你太小。”我说,“而且丽玲不会抛弃我。”
“你不喜欢我?”她问。
“不是这意思……”
“我倒是顶喜欢你的。”她说。
我连忙摇头:“你这孩子。”
她怎么可以坦白得这样,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这么纯真,没有一丝一毫其他的意思,倒使我心里有点惭愧。
我怎么老把事情想歪了呢?
她很快的洗完了碗,然后坐着看我。
“你爸妈呢?”我问。
“出去了。”
“家里怎么老是只有你一个人?”我问她。
“就是呀。”她说:“我很寂寞,寂寞了很久。”
“没有男朋友?”我问她。
“没有。”她看着我。
她一张婴孩似的脸,一般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似乎比她成熟。
老实说,现在我倒很想画一画她的脸,我很少见到这么天真的睑。
但是我怕丽玲吃醋,我实在是怕丽玲的。
“我想如果你肯做我的男朋友,那是再好没有了。”
她喜欢自说自话,但是我并不讨厌她,真的不。
“我们可以到很多地方去玩,”她说:“我喜欢乘火车旅行,你呢?”
我点点头,“是的。”
“你喜欢?”
“唔。”
“你不喜欢与我说话?”她问我,“是不是?”
“没有。”我抬起了头。
她脸上有点失望。我怎么可以令她失望呢?
即使她使我觉得有一点点烦,但她毕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想。
“真的没有?”
“没有。”我将自己的兴趣提高,“你没有兄弟吗?”
“没有。”
“姊妹呢?”
“也没有。”她说:“我是很寂寞的。”
“同学总有吧?”我说:“上次你请的那些客人呢?”
“我不可以天天请客,”她说,“那天我生日。”
“啊。”我点点头,“怪不得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让我到这里来坐坐,你不必理我。我可以翻翻你的画册本子,看看你写生。”
“好极了,不过以后我当你熟朋友一样,你可别说我冷落你啊。”我向她声明这一点。
“不会的。”她显然非常开心,“我知道了。”
“而且丽玲在的时候,你可别来。”我又说。
她呆了一呆,然后低声的说:“好的。”
“你晓得,容儿,我把你当作小妹妹一样的。”
她点点头。
“我们做小朋友,知道不?”我与她说。
“什么都加个小字。”她耸耸肩,“随便你好了。”
“说清楚了,什么都容易搞一点。”我说。
“看样子,你可真怕你的女朋友。”她说。
“少说话,”我告诉她,“那边桌子上有一盒糖,你多吃点补偿好了。”
她笑笑,并没有过去拿糖吃。
“画家好,顶空闲。”她说:“很舒服。”
“是吗?”我有气无力的答:“等你的画卖不出去的时候,你就知道做画家不怎么样舒服了。”
“唉,有这种事情?我不相信,你的画很出名,我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的天,是真的吗?”我笑问:“你真让我受宠若惊了。”
“当然是真的。”她说。
我半躺在藤椅子里,看着她。
“你今天画画吗?”
“不画,天天画,还得了吗?”我说:“今天休息。”
“你要休息,那我只好走罗?”她问。
听她的话,好像觉得她非要走不可,但是她那样子,分明是要我留她。
我决定不要宠坏她,于是我不预备留她下来玩。
然后我说:“好吧,你回去吧,说不定你还要做功课什么的。”
她有点失望,但是她把失望藏得还不错,我有点佩服她,毕竟她只有十七岁。
她静静的自己拉开门走了。
我不介意她留下来,反正我也没事做,与她聊聊天,也蛮有意思。
只是我觉得她是个小女孩子,对她太好,又有点不对了。况且她说得对,我是这样的怕丽玲。
我对丽玲又是这样的沉不住气。
我应该忍受她的,因为我喜欢她,我没有选择。
她一气走掉,对我没有半点的好处,我何必因为一时的气愤,做这种事情。
但是事事忍着,多没意思,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我为丽玲,干了那么多,她不知道喜不喜欢我这么做。
画廊打了一个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空去做一些写生,风景写生,他们说。
我想我有什么心情这么做呢?
不过生活还是生活,我非得去制造一些画出来不可。
到郊外去写生是不错的,如果有丽玲陪看我的话。当然一个人去也无所谓,工作管工作。,
我收拾了一点东西,想想也许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我要打个电话给丽玲,免得她找我不到。
你晓得,她也是很妒忌的一个人。
我打电话打不通,只好等她打来。但是她一整天都出去了。
我的天,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很少出去这么久的。
到了深夜,我预备睡了,她才打电话来。
电话铃声在黑暗里特别响,我马上拿起了话筒。
“喂?”
“丽玲。”她说:“别喂了。”
“干么这么晚?”我问:“你一整天去了哪儿?我找你呢。”
“你找我?我也要找你,有事情告诉你们。”她说。
“什么事?我要到郊外写生,你赞成我在那边租一间房子呢?还是天天来回?”
“写生?那很好,多赚点钱。”
“你有什么事?”我问。
“我要去旅行一次。”她说。
“旅行?”我问:“到什么地方去?”
“东南亚。”她说:“兜个圈子,大概四五个星期就可以回来了。”
“四五个星期?”我的心一呆,“你要到那么远去干什么?现在并不是旅行的好季节呀。”
“我不知道吗?可是我这次去,还是为了公事。”
“公司派你去?”我问。
“是的,去看看那边的生意。”
“怎么会派你去的?”我又问。
“唉呀,又不是派我,我是跟经理去的。”丽玲解释道。
“经理?”我疑惑了。
“女经理。”她补充。
“啊。”我说:“也好——你去散散心也好。”
“看你,口风改得真快。”她说。
我笑了,“几时起程?我可要寂寞一阵了。”
“你会吗?不要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另外找到一个女朋友了。”她笑。
她的口气是很轻松的,显然她对于这次旅行,非常感兴趣,非常开心。
我有了一丝妒忌。
当然有免费旅行的机会,她是应该开心的,但对于离开我,她却一点也不惋惜。
但是我没有阻止她的理由,我只好放她去。
“你明天来一来吧,丽玲,我要见你。”
“我后天下午就去了,也好,我来找你一次吧。”
“后天?你的手续办得奇快。”
“是的,公司方面有熟人。”
“熟人?”我问。
“他们自然有办法的。”
“你明天来?”我问:“几点钟?”
“明天下午好不好?上午我理一些行李。”
“当然好,你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办法?”我问。
“喏,你又来了。”
“我们隔开一阵子,也是好事,不然每天对看你,老惹你生气,徒然引起你讨厌而已,你说对不对?”
“我有讨厌你吗?”她婉言说。
“算了,现在早点睡,我明天再见你。”我说。
“好,再见。”丽玲挂上了电话。
她的声音是清脆的、动人的。
丽玲美的地方,便是她够成熟,那种顾盼生姿,懂事的姿态,是很难在小女孩身上找到的。
当然丽玲也太世故了一点,这是她的缺点。
那天我睡了,反正我要工作,我想,她在那些日子,也好,可以让我安心一点。
四五个星期,我大概可以完成那些写生了。
如果可以在乡下租到一间屋子,那当然好,如果找不到,我只好租一部车子,开进开出。
没有丽玲这些日子,当然是寂寞的。一个人晚饭,一个人看戏,那实在太难堪了。
那一夜我睡得不好。
第二天又起得早,人是很累,一双眼睛有点痛,气运不过来,好像哭的样子,我的天,怎么会这样子,真是天晓得。
我打开冰箱,拿了一包牛奶喝,牛奶早上喝进肚子里去,像毒药,真是辛苦。
我又翻出了梳打饼干。
我的饼干就是这么浪费掉的,吃两块搁老久,直到潮湿了,变了味道,只好扔掉。
这一盒还是丽玲送来的。
丽玲老送食物来,她怕我饿坏。
我记得第一次认得她,是在一个画展里。她陪着客人去参观,我与那个画家是朋友。
我看到了她,她也见到了我。
我那天是衣冠不整的,她却穿得再美没有了,一套绿色的套装,显得她又高贵又苗条。
她那个时候,脸上还略带点稚气二条咖啡与浅蓝色的丝巾缚在脑后,真是漂亮。
我当时便觉得她很会配颜色,穿得那么考究,这女孩子的收入也一定不会太坏。
我没猜错。
然后,我与她攀谈起来,她留下了公司的电话,她说她是做公共关系的。
我欣赏这个女孩子,她是很突出的。
隔了几天,我打电话到她公司去,她乘机介绍我一笔生意,叫我为她作了几幅画,挂在总经理室里问。
之后我们就做了朋友。
她不太喜欢画画这职业,但是她很容忍我。
我爱她。
但是日子过去,我们的感情到了某一个地步,反而停下来了,她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而且态度越来越含糊,最近更是不用说了。
我想我们在一起,的确是太久了。
做朋友太久,会出毛病,我们的毛病确是渐渐大起来了,我心里知道。
我必须要利用她去旅行的机会,我要她再考虑我的求婚,这些日子,她足够时间考虑了。
而且我不在她身边,她即使要想,也可以客观一点,清静一点。
这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我等她来了,会对她这么说。
我坐着等她来,一边把画具整理好,明天丽玲去了,我便会马上替自己在郊外物色一层屋子,好好的住上一阵子,做些正经事。
我抽烟等丽玲,心神恍惚。
好不容易有人按铃了,我跳起来去开门,却是隔壁的女孩子。
我心里有点烦,我看她一眼,她穿着一条红裙子,很是活泼,我的气也消了一半。
但是我马上说:“对不起,小朋友,我今天没有空,一会儿我的女朋友就要来的。”
“啊!那对不起。”她耸耸肩,“我不可以进来了吗?”
“恐怕不行了。”
“那我改天再来好了。”她说。
她居然是毫不介意的,倒使我很惊异。
“你不生气?”我问。
她笑了,“我生气又有什么用?你会介意吗?你会放在心上吗?不会,那我又何必做这些事情呢?”
我笑了,“我的天,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看看表,发觉时间也没到,于是心里很想把她请进来坐一会儿。
但是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说:“那我回去了。”
“回去了,那么快?”我问。
“别假客气了!”她偏偏嘴。
我被她弄得真是尴尬万分,她是这样的率直,几乎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与丽玲真是刚刚一个相反。
我说:“这一次是我不对了,改天一定好好的招呼你。”
“无所谓了。”她说。
“等我回来之后,我一定请你来坐一整天。”
“回来,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没有什么地方,我到郊外去写生。”我说。
“郊外?”她很兴奋,“你到郊外去住?唉呀,我最喜欢的了,你会让我跟去看看吗?”
“看,我要去那么远,当然想静一点,你不要吵我。”我笑笑说。
她看我一眼,叹口气说:“又不行了。”
我一直笑,“非常对不起。”
她看我一眼,“我想我还是回屋子去吧,否则你讨厌我,说不定明天就搬家了。”
“别这么夸张。”
“谁说不会啊!”她说着转身便走了。
我只好把门掩上。她有点一不开心。但是我告诉自己,现在只有一个人开心与不开心,才关我的事,其他人等,一切与我无关。
我管丽玲一个人,已经吃不消兜着走了,还用说其他的人?还是专心一点吧。
我等了很久,才有第二个客人来接铃,那是丽玲了。
我拉开门,果然是丽玲。
她脸上明艳得不得了,一脸的笑。
“进来。”我说。
她穿一条丝绒的长裤,在地毯上一坐。
“唉,累死了。”她说。
“把外套脱了吧。”我告诉她。
她将同色的外衣一脱,露出一件短短的衬衫。
“美极了。”我说。
“是吗?”她一伸懒腰。
“行李理得差不多了吧?”我问:“有你这么一个女朋友,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的天,长又长得这么美,穿又穿得考究,一天到晚像蝴蝶似的飞来飞去,碰也碰不到,你说是福气不是呢?”
“别胡说了。”
“丽玲,”我说:“你去得那么匆忙,我真是没话好说,但是我再向你求一次,以后再也不提,好不好?”
她垂下了眼,“什么?”
我想她心里其实也很有数了,还有什么呢?我趋近她。
她脸上的化妆很均匀,粉上带点脂光,很是艳丽,胭脂红红的。丽玲见到我,永远是这样子的,事实上我也没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
我听了一下。
“我要你在旅行途中,再考虑一下我的求婚,好不好?”我问她。
她抬眼看我。“你真的要娶我?”
“你以为我干么?开玩笑?”
“没想到你认真到那个地步。”她说。
“不管你怎么想,”我笑,“你去旅行的时候,还是仔细想想吧。也许当湖光山色使你心怀大开的时候,你会想到我也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就行了。”
她也笑。
“答应我。”我说。
“我答应你好好的想。”她说。
她这一次的表情,比任何一次来得纯真。
我想我的希望绝对不少,丽玲毕竟是喜欢我的,否则何必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没有必要呀。
“谢谢你。”
“何必这么客气。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一点。”
“得啦。”我说。“敢不乖吗?”
“我躺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顿饭,好不好?”她问。
“当然好。”我说:“吃顿丰富的吧。”
她伸手拢头发,我看着她的手。
“咦,那戒指呢?”我问:“为什么不戴?嫌它不够好是不是?”
“哪有?”她说:“你别这样多心好不好?”
“又是我多心?”
“我不舍得戴。”
“戒指又不会戴坏。”
“既然这样,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一定拚命的戴,好了吧,不行吗?”她问。
“你说的话,岂有不行的道理?”
她笑了,“别这么说。”
她还是躺在地毯上,我睡在她身边。
我很有点感触,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明天就要走了,回来之后,会给我一个答案。
我当然希望她会答应我,还用说吗?
丽玲转过头来问我,“你想什么?”
我想什么,能告诉她吗?当然不可以。
于是我说:“没有什么。”
“我不相信。”她说。
“你连我都不相信,你要相信谁?”我问,“丽玲,我很可能,是你一辈子所认得最老实的男人了。”
她隔了一会儿,才点头说:“是的,我想是。”
“那就好了。”
她拾起了丝巾,说:“我们去吃饭吧,别谈这些了。”
“也好。”
“到什么地方去?”
“你别问,由我作主,好不好?”我说。
“当然。”
我拿过了外套,替她被上了。
我拉开门,与她下电梯。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丽玲的确也有点心事。
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一路上她捏着我的手,捏得很紧,好像一放开我,我就会跑掉的样子,我不明白。
她一直没做过这种事情。
我轻轻的问她:“干么?”
她摇摇头,一半身子靠在我身上,我笑了。
丽玲也有像小女孩子的时候,我真是未曾料到。
我们到一家很豪华的饭店去吃饭。她是比较喜欢豪华生活的,我知道。
这不会错,我很了解。
我们叫了很多菜,我的胃口是不错的,但是丽玲吃得很少,我奇怪了。
“节食?”我问。
她点点头。
吃完饭,她提议去跳舞。
“不累?”我问她。
“累也没关系。”她说得很不经意。
“怎么?”我笑问:“忘了明天要出门?”
“当然,但是那个无所谓。”她说。
“好的,那么我陪你去跳舞。”我说。
我付了钞票,与她到夜总会去,她喝了一点酒,很是兴奋,神绪高涨。
那天很夜我才送她回家,在门口我祝她顺风。
丽玲叫我不必去送她,她怕麻烦,而且只是几天,又送又接,显得是这么俗气。
我认为她说得很对,事情根本就是这样的。
她并没有让我进她屋子去,我也不怎么介意,而且我根本不喜欢她的家。
我一个人回家。
第二天我起来,已经中午了,丽玲早就该走了。
我有种寂寞的感觉。
今天晚上,我见她不到了,我告诉自己。
明天也是,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
这不知道是怎么的感觉,我可以忍受吗?
我拿起电话,找了几个朋友,我运气很好,有一个朋友在郊外的小房子,刚好空置着,我随时可以搬进去。
工作也许可以使我忘记寂寞。我想。
我决定先去看一看那一所房子。
我开车到了郊外一看,发觉那实在是不错的屋子,家私连什么都有,美得不得了。我想如果丽玲肯嫁给我,我们索性就搬到这里来住算了。
当然房租是极贵的,但是我想我可以负担得起,只要丽玲喜欢,她快乐也就是我的快乐。
然后我回家,付给那个朋友一个月的租,他不肯收,不过我强逼他要了。
我拿到了锁匙,随时可以搬过去住。
一个月,住在那种地方一个月是很值得的,花点钱又算什么呢?地方那么静,工作进度一定很快,我想到这里,实在太开心了。
我将东西整理好了以后,正打算离开,忽然想到了我的小邻居了。
我应该向她道别的吧,否则她来找我,见不到人,可要大大的生气了,她也算是我的小朋友呢。
于是我将两个箱子放在门口,在按她家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佣人,我说我找她家小姐。
门虽然只开了一条缝,但是我已经看到她家的布置非常高贵,配得很得体,显然很有形幕板
没到一会儿,小容儿出来了。
“小姐来了。”佣人说。
小小女孩被人尊称小姐,很有点儿派头。
“喂!”她见了我便叫我一声。
“我来告诉你,我要搬到别处去住一个月。”
她看看我身边的衣箱行李,“把地址告诉我。”
“你打算探我?”
“暂时不告诉你。”笑眯眯一点机心也无,真是可爱。
“好,你尽管给我至大的惊喜好了。”我把地址写便条上给她。
“再见,”她说:“我想念你的时候便会出现。”
对她来说,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我迁入新居。
第一、二天过得很好,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寂寞。
很久没与人说话了,我有种陷在孤岛上的感觉。
我想起那小女孩了,如果有她在旁边叽叽咕咕的诉说一番,情形是大大不同了。
我想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我实在是太寂寞了。
怎么会想到这个小女孩子呢?临走之前,我还不准她常来,怕她吵我的。
一个人静静的作画,应该是不错的。
我应该想到在十天之后,把货色交了出去,收了支票,那种欢愉的情形。
工作当然是辛苦的,就该想到,尤其是做自己并不太喜欢的工作,像画风景之类的东西。
第四天,我已经醒得比平常迟了很多很多。
我用了一个晚上在想丽玲。她旅途不知怎样?
我希望她是开心的,顺便在考虑我的求婚。
这年头要追求一个女孩子,实在不容易。
即使是容儿,几年之后,也是很难相处的。
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这回事,男人必须要去追女人。
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但是男人们都照做不误。一早晨,我就在想这种事情。
等我喝了罐头汤,弄了面包之后,已经两点多了。
下午两点多才开始工作,这时候的阳光消失得特别快。五点多天也黑了,每天这样,我半个月也完成不了工作。
我将画具搬到室外,摆好后点起了一枝烟。
正要开始动笔,我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我连忙转身。“谁?”我问。
脚步声停止了。
“谁?”我又抬高声音问。
还是没有回音。
我心里有一种发毛的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一向都没有人出现,只有一条小路通上来。
我又是在屋后,幸亏出来之前,我把门牢牢的锁上了。
“谁?”我问第三次,声音大得不得了。
我听见一声笑。
这不是她还有谁?我心里在笑,但是脸还是板着。
“容儿!”我喝道:“给我出来!”
她出来了。
“你这小鬼!”我拉住她,“想吓唬我?”
她头上戴顶小帽,手里提着一篮东西,长裤长衣,一派来旅行的样子。
老实说,我看见她非常高兴,是一种特殊的高兴。
“没有。”她说:“不过我到了屋子前按铃,没人应门,所以才到处跑,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了你。”
“啊,是这样。”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如果出去了,那才惨,我那么远来的人,又拿了这么重的东西。”
“这些是什么?”
“带给你吃的呀。”
“什么东西?”我问:“带给我吃?”
“是的,你见了一定喜欢。”她笑咪咪的说。
“你这孩子。”我说:“我们到屋子里去谈谈吧。”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叫我站在这里呢。”
我笑了,“胡说,我几时这么刻薄过你?”
她朝我看一眼,不出声。
“见到你很开心。”我说。
“不妨碍你的工作?”她天真的问。
“不。”
她走路是一蹦一跳的,充满了活力,屋后的路并不好走,但是她没有要我扶。
换了是丽玲,简直是寸步难移吧!
她问我,“你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
“这几天不见你,你有没有想我,嘻嘻,”她问。
我们到了门口。我掏出锁匙开门。
她一进屋子,便把自己问的问题忘了,她喜欢那间屋子。
“多漂亮!”她嚷,“难怪你要到这里来了。”
“喜欢吗?”
“当然,将来我结了婚,一定要住这样的地方。”容儿说。
“你现在的家,也很漂亮呢。”我告诉她。
“没有这里漂亮。”她说。
我原本没有必要再回答她的问题,但是我还是说了。
“容儿,”我说:“这几天来我是很想你的。”
“是吗?”她转身。
我点点头,“也许我习惯被你吵了。”我笑。
“我很吵吗?”
“你并不静。”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那只篮子,将食物一样样的拿出来,有香肠有面包,还有不少水果,她说得对,好吃的东西的确不少。
“谢谢你,容儿。”
“不要谢,你高兴就行了。”她说。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与她说。
她脸上因为跑路,显得红通通的。
“你女朋友有来看你吗?”她问。
“女朋友?”我说:“她不在这里,她出外旅行去了。”
容儿听了之后,狐疑的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笑,“她现在在东南亚。”
“你有几个女朋友啊?”她问。
“丽玲呀,就她一个。”我声明,“并没有第二个。”
“姓汪,不是吗?”她问。
“就是她。”我说:“你见过的那个。”
“可是我表叔说他今天与一个姓汪叫丽玲的女朋友去跳舞。”她说。
我沉下了脸,“够了,容儿,你已经提过一次这个表叔了,丽玲是我的女朋友,不可能与别的男人出去的,你明白没有?”我的声音很生气。
“可是……”容儿急了。
“别再说下去了,也许你表叔另外有个女朋友叫丽玲。丽玲是个很普通的名字而已。”
容儿委委屈屈的低看头,不出声。她实在不像吹牛。
“你那表叔,是谁?”我忍不住问。
她看我一眼,“表叔便是表叔。”
我又好气又好笑。“他在什么地方做事?”
“在一家旅行社,做公共关系。”她说。
我一怔,这与丽玲那家公司的性质不是相似吗?
“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我开始紧张了。
“我不清楚。”她据实说。
“你表叔多大年纪?”
“表叔?卅五六岁了。他也做点生意。但是我爸爸不怎么喜欢他,说他很轻佻。”容儿说。
我沉默下来。
事情不可能有那么巧吧?但是丽玲的的确确告诉我,她是去旅行的。
她干么要撒谎骗我?难道她真的在这里,陪另外一个生意人,而那个人,刚刚又是容儿的表叔?
丽玲为什么要骗我呢?如果她嫌我穷,可以提出与我分手,我不会对她怎么样,我甚至不会骂她,人各有志,我有什么办法?
但是她不该骗我。
当然,在事实没有被证明之前,我不好说什么。
但是我的心,忽然之间沉重起来了。
容儿看我不出声,她有点害怕,她坐在我身边。
“嗳,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她轻声的问。
“哪里,怎么会呢?”我说:“怎么能怪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说。
“你是为了她生气了吧?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们别谈这个问题了,今天你来,我与你玩玩好不好?”
“如果你心情不好……”她忽然变得懂事了。
“谁说我的心情不好,唔?”我反问。
她不响。
但是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舂她的脸就知道。她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骗不一谁。
我于是说:“我们回去吧。”
“回家?”她问。
“是的,回家。我心情的确是不好,我没有办法再作画了。”我摊摊手。
“我不该来的。”她哭丧着脸。“你看我做了什么。”
“瞎说,不关你事。”我说:“过来让我抱你一下。”
她走过来。
我微笑了,她的表情真是可爱,像一个小孩子打破了玻璃窗,有点后悔,又有点难过。
我轻轻的抱了她一抱,“别这么说。”我说。
她也笑了。
可惜她这么小,我想,否则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要收拾东西吗?”她问我。
“不用了。”我说:“我租了一个月,我还会回来的。”
“我们回去干么?”容儿问。
“回家看看。”我说:“离开好几天了。”
其实我想回去看看有没有丽玲的信,如果有信,那么事情总比较好一点。
她耸耸肩,“好吧,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一路上回去,我与她走小路下山,她心情似乎很好,一边采下了蒲公英,一边放在嘴边吹。
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一个人纯真得这样子是不容易的,当然她是很小。
我开动了车子,直驶回市区去。
她坐在我身边,也不怎么出声。可是也不是不高兴,她嘴巴里在哼着一首歌,我听着顶有味道。
我心里好像比较放得宽一点了。
有她在旁边调剂一下,情趣是不错的。
到了家里,我将车子泊好,头一件事是看信箱。信箱里空空如也。
回到家,我掏出锁匙开了门,门缝底下也没有什么信。
我拿起电话便打到丽玲家去。
那个女佣人来听电话,声调死板板的,告诉我说小姐不在家。我问她到哪儿去了,她例会答小姐去了旅行。我心头有难解之闷。我坐在沙发上,心里非常不开心,容儿在我对面看着我。
我算算日子,丽玲大概再两三天就要回来了,等她回来了,我一切再与她详谈吧。
简直在数日子,一天接着一天,等,等丽玲。
越等越毛躁。
童言无忌,小容所说,会不会有几分真实性?
我深深叹一口气。
容儿来了,我招呼她,与她攀谈,绕来绕去,终于去到我的话题。
“你什么时候见过汪丽玲?”
“就是前天嘛。”容儿说。
“她与你表叔在一起?”我问。
“是,被我看见了。”
“丽玲有看见你吗?”
“不晓得,人很多,我跟同学去跳舞,远远看见他们,表叔还向我笑。”她说。
“远远的不会看错人吧?”
“也许看错了。”她说。
她虽然这样说,但是我看她的表情,便晓得她没有看错人。
我叹了一口气,暗自想,倒是这个小孩子为我看想,不忍看我伤心。
而丽玲却一直在骗我,骗得我这么苦,丽玲干么要这样做?我不明白。
我看看表,与容儿说:“时间还有,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好啊,我回家去换一件衣服。”她笑道。
“快点。”我叮嘱她。
“我一直都很快的,十五分钟就够了。”她自己开了门去了。
我默默的坐下来,丽玲这样欺骗了我,真使我难过,我心里的不舒服感觉,已经达到了最高峰。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很难压抑得下来。
我倒了一小杯酒,自己喝了,看看窗外发呆。
幸亏容儿一会儿就回过来了,我替她开门。
她穿了一件红大衣,头发乌黑,像一个洋娃娃。
“好漂亮!”我忍不住说。
她笑了,象花一样。我想不出有比花更好的形容词。她的确是象花的。
“真的吗?”她开心的笑了。
脸上没有半点化妆,她的长睫毛细而髻曲,很是轻盈,她舐了舐嘴唇。
“看什么电影?”我问她,“今天可没有卡通片。”
她白了我一眼,“凭什么说我爱看卡通片?”
“小孩子。”
“又是那一句,闷死我了。”她将手在我面前扇了一扇。
我大笑起来。
“自认为幽默啦!”她说:“真叫人受不了。”
“对不起,以后我也不再提啦。”我向她声明。
“嘿嘿!”她假笑了两声。
“咦,你顶顽皮的嘛。”我说:“对了,我就喜欢你这样。要自然一点。”
她将手臂伸进我的臂弯。
“喏,我们去吧。”她说。
我笑,“假如我有一个妹妹像你这样,倒也不错。”
她忽然很严肃的说:“做你妹妹好不好?”
“好。”
“做不成女朋友,只好做妹妹了。”她眨眨眼。
“我的天!”
“快走吧,电影就快开场了!”她拉我一拉。
我与她到了戏院,她喜欢吃零食,买了一大堆。
看电影的时候她是全神贯注的,滚圆的眼睛瞪着银幕,双手不住的将食物塞进嘴巴里去。
我真是觉得好笑。
我从来没有跟小女孩上过街,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与容儿在一起,心上没有一点负担,倒也很好。
与丽玲看戏,她喜欢捏住我的手,两个人都看不进去,现在觉得那真无聊。
她吃完了东西,将腿伸了一伸,黑暗里转头向我一笑,眼睛闪亮。
我也向她笑了一笑。
我的心是平和的。
忽然之间我觉得丽玲这么对我,也不算是怎么回事了。我很开心。
宽恕人总是好的,我告诉自己。
丽玲这样子对我,大概对她的良心,也有点歉意吧?
电影散场了,我与她站起来。
她松一口气,“不错的电影。”她说。
“是的。”其实我没看到什么。
她缩了缩鼻子,笑了,“你好像心不在焉呢。”
“是吗?”我微笑,“我们去吃饭吧,也许是肚子饿了。”
“我不喜欢你心里挂着别的女孩子,”她说:“我情愿你挂住工作,与那些没完成的画。”
“就算我是挂念着画好了。”
“算吗?”
“算的。”
我带她去吃饭,她向我笑笑,看她那样的笑,像心里面搁着许多话没讲出来似的。
我告诉她,“以后你见到你表叔和丽玲在一起,马上通知我。”
“为什么?我才不要你与人打架呢。”
“我不会打架的。”
“胡说,”她看我一眼,“你还真的会那样做。”
“除非为抱打不平,你快多吃一点,别多废话了。”
她吃得像只小牛,真是好玩,两碗半饭,就那么的吃下去了,后来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拍拍胃,笑起来了。
这样憨的孩子!
吃完了我送她回家,开着我那辆老爷车。
“老爷车很好!”容儿说:“我喜欢老爷车。”
“谢谢你。”
到了家,我与她出电梯,一出去就呆住了。
丽玲。
丽玲在门口等我!
我吓一跳,不是怕,是意外。
容儿睁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她。
我说:“你回家去吧。”
她很乖的回家去了,临进门前看我一眼。
我掏出锁匙打开门。
“进来吗?”我问她。
“什么意思?”她问:“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倒本事,出去玩了那么些时候。”
我笑了笑,“你岂不是更本事,出外旅行,却不上飞机,一直留在本地。”
“你都知道了?”她坦然说。
“请坐,”我说,“不要客气。”
她坐下来,身上披着一件皮大衣。浅灰色。这件大衣,我无论如何送不起,她自己也不能赚得到,那么是谁送的呢?
我看着她。
她的脸当然还是美丽的!我才离开几天,她不可能变了多少。
“你都知道了?”她问。
“不是全部。”我说。
“至少你知道我没离开此地。”
“你自己先告诉我的,我并不十分确实。”
她问:“你恨我?”
“并不。”
“为什么?”
“有权做你喜欢的事情。”我淡淡的说。
“你既然这么说,我们是完了?”她问我。
“你早就当我是完蛋的了。”我说:“只是我不明白你干么不索性掉头就走,还要骗我。”
她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我是喜欢你的。”
“我相信。”我笑了。
她抬起头来。
“你喜欢我,就像喜欢身上那件皮大衣一样,与我出去,总比与一些糟老头子出街好吧?”
她发怒了,但是不敢出声。
“你把自己当作买卖,我为你可惜。”我说:“钞票可以赚得到,但我老实告诉你,
你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比我更喜欢你的男人了。”
她低下头。
“我是喜欢你的,丽玲,你知道的,但是你不稀罕。”
她站起来,“别说了。”
“当然,没什么好说的。”我问:“你来干什么?”
“想见你。”
“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见面的理由。”
“你赶我走?”
我笑,“不敢,怎么敢呢?”
“你喜欢那个小女孩子是不是?”她问。
“这是我的事情,你不便过问。”我告诉她。
“可是我不是回来了?”她问我,“不是吗?”
“你以为这里是旅馆?”我问:“你喜欢就住进来,不喜欢就搬出去?丽玲,旅馆也有客满的一天。”
她哭了。
“哭什么?”
她真的哭了。
这几年来,我头一次看见她哭。
她哭得是这样厉害,脸上的化妆都糊了。
“你这是干么?”我问:“哭什么东西?”
“我……”她还是哭。
我丢了一条手绢过去给她。
她的粉全掉了,脸色实在不太好,看着她浓妆的假睫毛,我想起容儿的纯真。
“回去吧。”我说。
“你不相信我了?”丽玲问。
我不出声。
“你听了人家的话吧?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不过是陪了那个人……”
“住口!”
我烦腻的说。
她住了口,也住了声,看着我。
我走过去,替她拉开了门。
她拿起了手袋,走了。
我连门都没有关,我坐倒在椅子上。
她离我而去了,丽玲。到今天,如果刚才她问我,我还是说我喜欢她的。
但是每个人都有尊严,我必须要维持我的尊严。
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容儿过来了,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问:“走了吗?走了吗?”
我转过头来,猛喝一声,“回家去,不要来烦我!”
她吐吐舌头,飞一样的齐回去,我站起来大力棒上了门。
我真想痛哭一场。
但是我总算把事情弄明白了。
丽玲希望我像一只小狗似的听她的话,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
她以为她随时随地可以回来,但是她也错了。
心碎尽管心碎,但是我情愿痛一次,也好过零零碎碎的分无数次痛。丽玲竟然这样的欺骗了我。
我呆在屋子里。我一点工作的兴趣都提不起来。我要死了,我告诉自己,我失恋了。
我这一辈子,只有喜欢过丽玲一个人,她却这样子对我。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想起自己荒谬的地方来了,像一个孩子,为倒翻了的牛奶在哭,我并不该这样。
心里面难过是一件事,不屈服又是另一件事,我跳起来,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怎么不回到郊外去呢?
那些画都在等我,我似乎不应该坐在这里像一个孩子似的哀伤,还是回去吧。
我关上了门,开了车就走了。
不用跟谁说,我要自由一点,心里面不再要挂住什么了。回到那间小屋子。天色已经很暗了,我弄了点东西吃,便休息起来。
第二天我起得早,太阳也好,我心情略略宽了一点。这样子我一共作了三天的画,我把自己弄得很疲倦,几乎除了工作,便想倒头大睡,连多想一想的功夫都没有。
这样很好。
何必把时间花在想念女人身上。而且又是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我告诉自己,太不值得了。
工作可以使我忘记得快一点,真的。
到了第五天,我的工作已经完成百分之七十了。
这样快的速度,是我从前没试过的,我得到了另一种的快感。但是这样的日子是寂寞的。
我在很偶然的时候,也会想起从前的一段旧情,那种感觉,很是微妙,往日的情境,会一闪而过,有些快乐,有些不快乐。
然后我想,我大概不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丽玲可以让我这样快乐,但是她不愿意。
原本她自我身上,也可以得到快乐,但是她不稀罕。
我不是忧伤,我只是不明白。
然后到第六天,容儿来看我了。
她看着我的画,说:“今天我放假,有空。”
我看到她,并没有什么大的惊喜。
她说:“我去敲门,没人应,我一连敲了三天,屋子里都好像没人,于是我有一点害怕,后来我想到,你一定是回到这里来了。”
她穿一条白裙子,站在阳光下,表情是怪异的。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可以使这个孩子快乐,为什么不呢?我看着她。
她也看看我,像在等一个答案。
“谢谢你来了。”我终于说:“我很高兴看见你。”
“是真的吗?”她很小心翼翼的问。
“当然是真的,而且你可以留下来看我画画,爱看多久就多久。”
她笑了,像遇到了最快活没有的事情。
我端给她一张小椅子,好让她坐好。
她的头发在阳光底下闪亮。
我忽然说:“来,我给你画一张画像。”
《晚上》
修好了车子,我用锁匙自己开门进屋子。我心里在想,要是淑婉今天不搓麻将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那该是好事。
但是我知道没有什么希望。
淑婉没有一天不搓麻将的。
推门进去,她们把冷气开得老大,正玩得起劲。
我横淑婉一眼。
她笑笑,“回来啦?”
当然回来了,问这种话,真是多余。
我也向她笑笑。
我到书房去掩上了门,拿起我的报纸。
女佣人进来,递给我一杯茶。
“先生,你先吃饭吗?”她问。
“等太太一块儿吧。”
“太太已经吃过了。”女佣人说。
我看她一眼,“什么?这么早?”
“是的,太太说,打麻将停下来吃饭是输钱,不如吃了再打。”
我叹口气。
女佣人还在等我。
“我不想吃,慢点吧。”
她出去了。
我拿起报纸,实在没兴趣看。
我只是觉得累。
也许我娶淑婉是一个错误。但是她长得是那么美,人也很温柔,只是……那么不懂事。
她就是打麻将打得好。其他的一切——令我吃惊。
结婚她第一次烧开水,熨了手。第二次煮饭,四个菜没一个熟的。自然,她是千金小姐。
于是我赶紧请了个佣人。幸亏还请得起。
然后她更空了,逛街,回来会很天真的说某件大衣漂亮,某双皮鞋好看。
可是,价钱也很漂亮。
幸亏我也买得起。
只是,她从来不像一个妻子。
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长不大的。今年也廿三岁了,可是老长不大。
她是那种电灯泡坏了都会手足无措的女孩子。
也许这是她的可爱,但是当一个男人要结婚,他总想娶个妻子。
佣人请假了,她就开罐头,满桌子是罐头,也不晓得盛到碗里去。
而且被罐头割破了手。
我也不能责备她。她毕竟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为我做了,已经不容易。
我很爱她,但是她总不像妻子。
她甚至不穿旗袍,老是一件t恤,一条宽脚裤子,我喜欢女孩子穿旗袍!
她爱笑,她不晓得我的心事。
她认为天大的事情,不过如此。
要不然“找爹,爹可以帮忙”。她老爱说“找爹”。她父亲能干,我知道,但是我不要去找他。
她的天真,有时候使我难堪。
老是笑,淑婉,她是个好女朋友,但是做妻子,她是这般的不成熟。
我与她之间,渐渐变得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于是她老是打牌,每天我回来,她在打牌,每天我起身,她在熟睡。
我见她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我真的很累,每天上班下班,变得那么没意思。
我靠在长沙发上着了。
醒来的时候,很静,我发觉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我掀开被,叫女佣人。
“太太呢?”
女佣人说:“出去吃宵夜了。”
我一皱眉头,“几点钟?”
“十二点半,先生。”
“家里没东西吃吗?”我问。
“有,太太说要吃北方馆子。”
我又叹口气。
“我见先生没醒,替先生盖了张被子。”女佣人说。
我看她一眼,倒亏她。淑婉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知道淑婉不是一个妻子。她还是孩子。
我燃了一枝烟。十二点半。
再睡是睡不着的了,夜这么长,叫我干什么好呢?
别的丈夫,也许可以与妻子闲话家常。我与淑婉没有什么好讲的。
我们甚至没有孩子。
开头的一年,淑婉尽过力,只是我工作太忙,有时候连星期六也走不开。有时候,我也着实不好,她尽力做的,我,还批评她,现在,她是索性什么都不理了。
我吞下一粒安眠药,算了,索性再睡多几个钟头也罢。
第二天,我是给电话铃吵醒的。
我转了一个身。
淑婉接过听筒听了一下,“喂!找你,家明,找你的,大清早,讨厌死了。”
她把话筒扔给我,又睡了。
我头有点重,我拿过听筒,看看淑婉,她昨天不晓得是几点钟回来的。
“喂?”
“沈先生?是张秋玲,”那边说:“你有两张合约要签,客人过半小时要来的,对不起,吵了你。”
“啊,张小姐,”我有点迷迷茫茫的,张小姐是我女秘书之一,“现在几点?”
“十点半,沈先生。”
“我马上来!”我挂上了电话。
我跳起来,十点半?那粒安眠药太厉害了。
淑婉翻了一个身,“什么事?”
“你也不叫醒我,十点多了!”我有点气,连忙穿衣服鞋袜。
“咦,你又不是小学生上学,自己不晓得几时起床的吗?”淑婉反唇相稽。
我一面用冷水冲脸,闻言抬起头来。
“你会,你会得多,”我用毛巾擦干脸,“你会搓麻将,睡觉!”
“你说什么?”淑婉尖叫起来。
我抢过外套,也不回答她,便冲了出门。
女佣人在身后叫:“先生,早餐。”
我开了车子,飞快的赶到了公司。
我推开玻璃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张秋玲迎上来,将文件放在我桌子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笑笑。
我也只好笑了。
“赶得好快,沈先生。”她说。
“唉,昨天吃了一颗安眠药,至今还头痛呢。”我敲敲额角头。
她不响,过了十分钟,她给我拿来了一杯茶。
“哪来的?”我问。
“自己带的茶叶,喝一口。”她还是微笑。
“谢谢。”我说:“早餐也没吃呢。”
“我有三文治。”她说。
我摇摇头。
“是鸡蛋芝士的。”她又说。
我肚子饿了。芝士是我爱好的。
她笑,“我给你拿来吧。”
“再谢谢。”我说。
“是我的午餐。”张小姐又加一句。
“啊?”我说:“那对不起。”我笑,“中午我请你午餐好不好?”
“好像我要骗经理一顿午饭似的。”她笑笑。
这时候,我发觉她的笑是这么的温暖。
我看了她一会儿。这个秘书,是我属下三个女孩子之一,平时我也没好好的看过她一眼。
今天我接了她一个电话,又得她给我拿来了三文治热茶,吃了一点,心里舒服,我是谢她的。
这个女孩子,样子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皮肤极白,相貌清秀,一双眼睛,也相当灵活。
她有一头非常光亮的头发,整齐的被在身后,我猜她做事是用功的,至少她来了那么久,我还没发觉她什么错处。
今天她轮班到我这里来,居然这么照顾我。
然后,我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是孩子还是妻子——我真不明白,我苦笑了起来。
张小姐这是候抬起头来,见我在看她,笑了一笑。
我已经将三文治全吞了下去,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那个客人便来了,我拿出合同与他签了之后,他客气几句,便走了。
今天早上似乎已经没有工作了。我有点轻松。
张小姐在那里打字,我听着她的手按在字键上的节奏。我觉得相当好听。
我有点倦。我将自己靠在椅子上。
我想要个孩子。
我知道我的年纪不太大,但是我想要孩子,希望我的妻子也同有此感。
孩子。
可以抱可以拥的孩子。温暖美丽雪白的孩子。我的心顿了下来。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孩子。
今天回家,我决定要与她商量此事。
打字的声音停了下来。我猛然抬起头来,张小姐看着笑,她的脸像婴孩般的纯洁。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住她,“什么事?”
“吃饭的时候到了。”她说。
“好,”我站起来,“我们一块去吧。
“不,”她忽然涨红了脸,“我,我与女同事去好了。”
“怎么?”我惊异,“说好的,不是吗?你答应过与我去午饭的,所以我吃了你的三文治,现在又反口了?嗯?”
她笑,很害羞。
“去吧。”我笑道。
“我……”她鼓起勇气说:“好吧。”
我穿上外套。
她看了我的西装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怎么?”我又问。
“没有。”她的脸又红了,红得真是奇异。
她跟在我身后,我让她走在前面。
我们乘电梯落到地下,我开动了车子。
“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吃饭好吗?”我问。
“随便你,经理。”
“不要经理经理的好不好?”我随口说。
“真是。”她微笑,“那怎么称呼呢?”
我说不出了。
吃饭的时候,她说得很少。
我喜欢说得少的女孩子。菜是我为她点的,饮料也是我叫的,但是她吃得很高兴。
我是很自在的,但是我觉得张小姐有点拘谨。
我原谅了她,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吃饭。
吃了我付账,听见她低声的说了“谢谢”。
“不谢。”我笑笑说。
那天下午,我们照常工作。
回到家里,淑婉在睡觉。
我皱皱眉头。
这个时候睡什么觉呢?六点钟,如果是午觉,也早就应该醒了吧。
淑婉就是这样,做事没头没脑的,莫名其妙。
我到了房间里,一边松领带,一边推她一下。
“喂!”
她睁开眼睛。
“不舒服?”我问。
“嗯,头重!抬不起来,胸口又闷。”她懒懒的说。
我笑,“别打麻将了,打得多也会累的。”
“千古奇闻。”她起身,“打麻将会累死人的?”
“怎么不会?你打下去就知道了。”
“嗯。”她笑笑,并不生气。
我看着沙发上的手提打字机,呆了一呆,想起日间张小姐打字清脆的声音来。
“喂!喂!”
“什么?”我醒过来。
“怎么?你没听见我叫你?”淑婉问。
“当然听见的。”我说,一边把衬衫也脱了,“洗个冷水澡,清一清。”
“这么冷的天气!”她咕哝着。
“没关系。”
我开了莲蓬头。水是有点冷,但是淋在身上,也真的舒服,这实在是一种享受。
我问:“淑婉,今天有空吧?”
“有空。”
“张太太李太太王太太不来?”
“不来,而且一个不姓李,一个也不姓王。”淑婉把头张进来。
我笑了,“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看电影?”她呶呶嘴,“不去。有什么好看的?我情愿在家看电视。”
“看完电视上夜总会去。”
“疯啦?无端端的上夜总会。才不去呢。”淑婉对每一样事情都不感兴趣。
“那怎么办?就是坐在家里闷,嗯?”我用毛巾擦身子,问她。
“你也够累的了,上了一天的班,也不回来休息休息,反而要到处跑,真不了解你的心意。”
“淑婉,多坐了也会发闷的。”
“你对看我就闷吗?”她问我。
她那样子是娇憨的,侧侧头的斜眼看着我,我笑了,对她,谁生得出气呢?不可能。
我吻了她的脸一下,“唷,”
我说:“脸是一点烫。”
“告诉你不舒服。”她说。
“发烧?叫医生来看看。”我说:“打个电话。”
“不用了,老是这样。”
“多休息,你,好了,今天大家都不出去了,陪着你吧。”我说。
淑婉看着电视。
“太太,吃饭?”
“不吃,给我一碗汤好了。”
总不能不吃东西吧?”我问。
“没关系。”她很倔强的说。
我看看她,淑婉最近不知道怎么搅的,脾气性格都与以前差了一大截。
我只好随她去,一个人吃了饭。
我想到晚上老是我一个人吃饭。天天如此,有什么味道。今天中午,倒找到了张小姐。
忽忽吃完了饭,我俯身看淑婉,她已经睡着了。
我叫女佣人去拿被子来,替她盖上了。
淑婉这几年,益发像孩子了。
我看了两个钟头电视,实在不是味道。我想起以前我与淑婉未结婚的情景来了。
那时候我上班顶有劲,工作又努力,升了级,向椒婉报告好消息的时候,她开心得跳起来。不过是加了五百元薪水而已。
比起她父亲的家财,算得了什么,由此可知,她是尊敬我的。
淑婉没有千金小姐的陋习,这是事实,而且她为人随和,很少计较什么。
她有她的优点,我尽量那么想。
我吸了几枝烟,真是闷,但睡不着。
淑婉翻了一个身。我过去看她。
“回房去睡吧,好不好?”
她唔了一声,没有起身。
我将手放在她额上量了一量,她是有点儿热,但是又不肯看医生。
我只好回房去了,我看见床边有一叠武侠小说,随手取过一本,倒也看下去了,而且看个没完,读了两个钟头,然后才睡觉。
我醒的时候七点半,淑婉挤在我身边,一只手挂在我脖子上。头发凌乱,像个孩子,房间里都是她的香水味,浓得很。
我轻轻的摸摸她的手心,似乎比昨晚凉了一点,于是放心一点。我慢慢的起身,不想吵醒她。
临出门的时候,我对女佣人说:“如果太太不舒服,请医生来。”
她应了我。
我到门口,叹口气,“又是一天。”我自己对自己说。
开车到了公司,看看时间,还早着。
我推门进经理室,冷冽的空气调节使我头脑清醒。
我想找张小姐,但是她不在。坐在面前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
我问她:“张小姐呢?”
“今天张小姐在陈经理房间。”她答。
“为什么调来调去?”我不高兴,“与张小姐说,她以后在我的房间。”
“是的。”
我补一句,“从明天开始。”
“是的。”
我开始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心里面想看张小姐那张清秀的脸。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见到她。
她应该坐我这里,老陈是个色迷,一天到晚跑舞厅的,张小姐对着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这间房间,老嫌过大,但是大也有大的好处,坐这里心境宽快。
今天我也想喝一杯茶,但是没人冲。
我想到结婚一年半来,淑婉未曾有冲过一杯茶给我喝,真是懊恼。
有一次我上她家去,适逢女佣人捧茶出来,她替我伸手接过了拿上来,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是我不好,宠坏了她。
“经理,我吃饭去了。”那个女孩子说。
“好。”
我自己呢。中午一个人吃饭,晚上也一个吃饭。我始终喜欢一大桌人,孩子、老人,总之热闹一点。
我又点了一枝烟。
我发觉我抽姻次数实在太密了。
坐着,我想我也应该去吃一点东西,于是我取过外套,跑到附近一间小食店去吃了一杯咖啡,两只热狗。
回来时,觉得胃不甚舒服,但是算了,其实我可以开车回家吃饭,不过大过紧张,赶得厉害了一点。
老陈他们都是爱摆架子的。
我不喜欢。
吃完了还不是一样,下午有两个大客人来,我陪他们讲了一阵话。
我发觉我自己耐心缺乏,有点浮躁,巴不得这些老头子可以快点把合同讲完。
但是我脸上是陪着笑容的,老天,我变得多虚伪,只是为了生意。
客人走了以后,我想提早一步走,反正没事了。
收拾好了以后,刚开门,我便见到了张小姐,她向我笑了一笑。
我的心一宽,“好。”我说:“明天见。”
“好。”她也说。
我便走了。
我将车子兜了圈,买了一盒糖。
淑婉是喜欢吃糖的,我知道。
到了家。
淑婉说:“医生来过了,佣人今天假期,我要回家去吃饭,你呢?”
“回家?”我问:“打过电话了吗?你爸妈不出去?”
“是的。”她答:“我好几天没去过了。”
“医生怎么说?”我又问。
“没有什么?叫我隔两个星期左右再去检查。”她说。
“你去吧。我留在家里。”
“你疯啦?”淑婉说:“你得跟着去。”
“你不是说我可以不去吧?”我问。
“一定要去。”
“好,去去去。”我笑,“一会儿又有好事的说我去拍你父母的马屁了。”
“拍又怎么样?笑话!”
“等我休息一下再开车,好不好?”我问。
“唔。”她说:“休息半个钟头吧。”
我微笑,“这盒糖,你喜欢的。”我递过去。
“不用客气。”我吻了她一下。
“你待我不错。”她说:“谢谢你,丈夫。”
“那里,太太。”我相信她。
“看我这衣服,还不错吧。”她问。
我朝她身上一看,“唔,不错,很美。”
“新买的。”
“几时出去过了?”我意外得很。
“今早。”
“咦,不舒服还出去?”我跳起来,“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身子?”
“晓得你又要骂了,我是叫周医生开车送我回来的!医生说可以,有什么问题?”
“周医生倒霉,竟做了司机了。”我笑说。
淑婉也笑。
我有什么要求呢?
我只要淑婉理理我。
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实在使我闷坏了。
男人到底是男人,多乖的男人,也会耐不住,淑婉对我这样冷淡,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公司里,我几乎不想下班回家。
与同事讲讲笑话,至少也解个闷。
今天一回去,我看见张小姐坐在椅子上了。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
我说:“以后你就在这里好了。”
她说:“是,沈先生。”
我后来想想不对,又补充一句,“我觉得你比较熟悉我的事情。”
“是。”她又答。
解释完了以后,我心里觉得舒服了一点,这样至少她不会误会,她的同事也不会误。
我坐下来。
张小姐今天穿了一件旗袍,我发觉她有很修长的腿,一双皮鞋擦得很亮。
看来她是个整洁的女孩子,我喜欢这一点。
我想我平日的工作是相当空闲的,空闲得使我可以看我的女秘书。
她的肩膀上搭着一件羊毛外套,我想也许冷气是太冷了一点,所以她多穿了一件衣服。
而我呢,我一直穿长袖衣服.所以不觉得。
她侧着头打字,头发有时候从身后滑出来,她又伸手拨上去,那种神情,是很漂亮的。
我记得以前,我总是喜欢拨动淑婉的头发,她并不太欣赏我那个动作。
淑婉不喜欢我弄乱她的头发。
我奇怪张小姐的男朋友是否如此。我笑出来。我实在想得太多了,我必须要记着我是建筑公司营业部的经理,不是思想家。
但是太沉闷的生活的确会使人闷。使人想起些不应该想的东西。
她似乎有打不尽的文件。我奇怪她是否快乐,一个人的快乐与否,是不可以从外表判断的。
我想问她是否快乐。想得很厉害。
最近这一、二个月,我实在太闷了。结婚才这么短短的时间,我真怪自己。
我咳了一声,用手掩着嘴。
张小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是这么清新。眉毛是这么的浓,我笑着看她,这是一种享受。
“休息一下?”我问她。
“不用。”她有点惊奇,好像女秘书在工作时间不需要休息似的。
我说:“你替我记一封信吧。”
“是。”她走过来,拿起了速记本子。
“今天中午有空?”我问。
她一呆,“什么?”
“想请你去吃饭。有空的话,再好没有了。”
她笑了,“经理……”只是笑得有点勉强。
“如果不想去,尽管说好了。”我说,摆摆手。
“我……已经约了人。”她说。
“那很好,改天吧。”我说。
“对不起。”她脸红红的说。
“没关系。”
她手一滑,一枝铅笔掉在地上。
我连忙弯下身子替她拾了起来。
“对不起。”她又说。
我把她吓着了吗?我问自己,可是我只是想约她吃饭,我太寂寞了。
于是我照直说:“张小姐,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想两个人吃午饭,比较没有那么孤单,是不是?”我有点紧张。
我是一个已婚男人,她应该表示惊异,我不怪她。
这大概就是许多男人不喜欢结婚的原因吧?
“不,”她轻声的解释,“沈先生,我知道,不过我实在是约了人。”
“男朋友吗?”我客气的问。
“是的。”她笑了。
我替那个男孩子开心,张小姐实在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如果你有空,告诉我,我想与你吃饭的。”
“唔。”她也笑了。
“不要怕我。”我又说。
“怎么会呢?沈先生。”她笑得像个孩子。
她拿着笔记本子还在等我念那封信。
其实我有什么信呢?一封也没有。
她说:“沈太太,很久没来了。”
“哦,是,你见过她吗?”我问。
“沈先生结婚那天,我们都去喝喜酒的。”她说,抿着嘴笑,像怪我健忘。
“是的是的。”
“沈太太,很美丽。”她又说。
“是的。”我又说。
淑婉的确很美丽,没有人能否认。尤其是结婚的那夜,没有新娘子是不美的。
“信不写了。”我说:“让我想一想再说。”
张小姐点点头,走开了。
我心口益发闷了,不知道为什么。
我踱到窗口前去看一看,又踱回来。
在写字楼里没事做,要去到处跑又走不开。
这种闷是一种恐惧,非常窒息。
我担心自己是否忍受得住了,我为自己难过。怎么心境会陷入这种困境里去的。
我连自己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无端端的请女秘书去吃饭,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中午飞快的到了。
我决定下午请假,反正坐在办公厅里!也没有事做的了,拿几小时的假期,也好。
也许休息了半天之后,明天精神心情都会好一点。
这种不能叫病,这种是比病更厉害的低潮。
张小姐问:“沈经理,你不舒服?”
“有一点”。”我苦笑说:“替我请假吧。”
“是。”
我看着她白皙的脸,心里面想:你要是肯陪我一个下午,那该多好呢。
我只是要人陪。
但是找老陈他们,等于不找,淑婉……我希望张小姐可以陪我一个下午。
我们可以逛逛街,散散步,喝杯茶。我想喝茶。
我将不理会这些文件,这些工作。每一个人都该有轻松一下的机会,我为什么没有?
就因为我是一个经理,混帐。
但是我的幻想落了空。张小姐取出我的外套,替我穿上了。
她是一个很周到的女秘书,我希望她可以知道我的心事,但是她又不是神仙。
我叹口气。
“我会家里去,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打电话到我住宅好了。”我说。
“是,沈先生。”
去陪淑婉一个下午吧,我想,只好如此了,她又有一点不舒服。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了点寄托,下午总算还有点事情可以做。我忽忽的跑到街上。
车子经花档,我买了一大束玫瑰花,我记得淑婉是喜欢花的。那时候多少人追求她,可是她喜欢与我在一起,那时候我是什么呢,最多送她几枝花而已。
于是一些多嘴的人说,我是靠了几枝花,把淑婉追求过来的。
我自己笑了。
到了家,我拿着花束,用锁匙开了们。
“淑婉!”我叫。
女佣人闻声出来,吓了一跳。
“先生,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太太在房里?”
“不,太太回娘家去了。”女佣人说。
“为什么?”我一呆。
“不知怎么的,太太嫌菜不好吃,回家去了。”
“哦?”我说:“菜怎么了?”
“烧了碟黄鱼,太太说鱼不好吃,放下筷子就走了,先生,太太近日来难侍候,我想我还是不做了。”
“你不做,怎么可以,不可以,我们吃饭怎么办?”我说:“还有洗熨——我的天!”
女佣人笑了。
“太太脾气坏,我去说服她,你先去把花插起来。”
“好的。”
“不准你走。”我说。
“是,先生。”
我飞车到淑婉娘家去,按铃,我的岳母出来开门。
“淑婉呢?”
“在房里睡觉。”
“怎么老睡?”我问。
“她是有点不舒服。”
“奇怪,”我颓丧的说:“怎么老睡觉?”
“不舒服。”岳母笑了。
“唉,我的天,怎么办好?”我说:“怎么搅的,整天不舒服。”
“你也真糊涂。”岳母说。
“我糊涂?什么糊涂?我才不呢。”我不悦的说。
“你这个人。唉,到底年轻。”她说。
“我怎么办?”我说:“早点下班,来到这里,想与淑婉出去散散心,谁知,唉。”
“干么唉声叹气的?总会有希望的了,是不是?”岳母说:“你们年轻夫妇,哪一天不好玩的,简直是开玩笑了。”
我苦笑,“这几个星期来,淑婉不知道搅什么鬼的,真的闷死我了。”
“年轻人,总得忍一忍才好。”
“年轻人,年轻人,就快年轻人连饭都不用吃了。”
“家明,你怎么了?躁成这样子。”
“你问淑婉,整天除了搓麻将就是睡觉,要不便回娘家,有些什么事情干的?”
“家明,你……”
“我不要听了,”我说:“我走了!”
“家明……”
“你叫她多睡一会儿吧。”我说。
“你怎么了,家明。”
我取过外套,便奔了出去,开动了车子,心中气得不得了。
我岳母在说些什么,我并没有听进去,我心里面异常气愤,不开心。
淑婉这样子,分明是与我作对,她为什么会忽然对我表示这么冷淡呢?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她是我的妻子,若果是女朋友,耍耍小性子,倒还罢了,她现在这样子,真令人费疑猜。
我忍不住的问自己:难道她对我厌倦了吗?还是我对她厌倦了?
我害怕我们的关系会继续不下去。我是真的害怕这一点的,天知道。
比起当初我们恋爱的时候,与现在这种枯燥、单调,相差了何止一千一万倍。
我将车子驶回公司。
我忽忽的推开门,张小姐诧异的看着我。
“经理,你……”
“我有点头痛,有药片吗?替我泡杯茶来。”我吩咐她说。
“是。”
她在三分钟内便拿来了药一片,茶。
我捧着那杯茶,我是心痛的,淑婉没给我泡茶,倒是我的女秘书在做这种工作。
“秋玲,”我直呼她的名字,“今天晚上,我希望你有空,我有点话要跟你谈。”
“晚上?”
“是的,晚上,下班以后。”我看着她。
她瞪着我,眼睛还是像秋水一样的清澈,我心底的怒气,不知道怎么地渐渐的消了。
“可以的,经理。”
“我想你们都知道,我的名字,叫家明吧?”
“你的意思……”
“叫我家明好了。见到老陈他们,才叫经理未迟。”我直接的说。
她笑,笑得很含蓄。
“你不是不舒服吗?干么回到家又赶回来了?”她问我。
“现在好了吗?”
“才没有呢!回家头更痛。”
我想起了那束玫瑰,是浪费掉了。
淑婉就在娘家,不知道要躲到几时,我今天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与张小姐一块吃顿饭。
“头痛?”她不明白,“沈先生又没孩子,总不会吹得头痛吧?”她问。
“唉,有孩子倒好了。”我说?“只是没有。”
“我们家孩子多,父母老说最好没有。”她笑说:“怎么天下如心的事这么少?”
“是吗?”我表示兴趣,“家里一共多少人?”
“五个。”
“那也不算多,像我,只有一个。我妻子呢,也只有一个,寂寞得要死。”
“哟,那该多好。”她说。
我很高兴,头也没有那么痛了,这些年来,有几个人曾经与我谈过这些话呢?没有。
我想我是寂寞的。
现在我有机会倾吐一下,我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
“好?说来听听。”我笑。
“当然好,没有人争着一张桌子做功课,没有那么多人挤在一间睡房里……”
有这种事情?这是我没有听见过的,我不明白。
“那不好吗?”我表示,“不会寂寞。”
“是的,当你热闹了十几廿年的时候,你就自然会希望寂寞一点了。”
“啊。物极必反。”
“沈先生,在我看来!你没什么病呢。”
“是的,也许我只需要一个人谈谈。”我笑说:
“你把我医好了。”
她笑,“怎么会呢?”
我发觉她庄重中带点稚气,“你几岁,张小姐?”
我问得很突然,但是她没有介意。
“廿岁。”她说。
“什么?你还这么年轻?”我惊异,我以为她的年纪比这个要大一点。
“我看上去要老得多吗?”她问我。
“当然不,但是我以为你这么年轻,应该还在念书呢。”
“我十七岁就毕业了,没法子,家里的人实在太多。”
“那也好,你现在多能干。”
“但是我妈老说我福气不好呢。”她低低头笑道。
我不出声。
淑婉福气好吗?应该是好的,从小到大,她大概什么都没愁过,可是她一定不觉得自已有多幸福,人都是这样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娶妻子,也许该娶像秋玲这样的女孩子,她会把家事理得很好,不用丈夫担心,回到家里,丈夫有的是温暖,做妻子不正该这样吗?
我叹口气。
“与你说说话,我轻松多了。”我说。
她点点头,“经理可以常与我谈谈。”她说。
“可以吗?”我笑笑,“今天晚上你是答应了?”
她又点点头。
我觉得我自己是这样的不公平。我是经理,她不过是一个女职员,在合理的范围内,她是不敢拒绝我的要求的。
但是请女秘书晚上出去吃饭,又没有什么公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合理。
我后悔。
也许她根本不想去的。
如果她想去的话,她早就说了,今天中午她就会答应。
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她还是在做她的工作。
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觉得自己又很冒失,在这顿饭以后,她与她的女同事,不知道要怎么笑我呢。
不会吧?我又问自己,她是那么的文静,她不像那种叽叽喳喳的女人。
我说:不,她不会那样的。
而且我又不是那种浑身臃肿,像一只猪似的经理,我又不色迷迷,我待她以礼。
偶而请她一顿饭,应该是不错的事。
我心中稍微释然一点。
今天晚上,至少我不会寂寞了。
今天晚上,淑婉会知道她不该乱作弄我,乱发我脾气,甚至避而不见我。
我除了家,还有地方可去呢。我想。虽然我是愿意回家的,但是那个家,令我失望。
这事真是天晓得。
下班的时间快到了。
我不预备打电话回家。
我与张小姐先去喝咖啡,心里想着,淑婉如果看钟的话,她应该焦急了吧?
这种事一直没有发生过,我是一直准时回家的,从来不迟到,但是今天我破了例子。
淑婉应该担心了。我想,她对我冷淡淡那么久,叫她稍微着急一下,也是可以的。
享受一顿下午茶,看看茶座玻璃窗外的人来来往往,真是相当开心的一件事。
张秋玲是个文静的女孩子,她很可爱,时常表现她情绪不错,这使我放心。
之后我们去吃了一顿晚饭,就是我与她两个人。
我们依然吃得很静。
不讲话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习惯,她的眼睛说了很多,我看得出。
她的清秀,与淑婉的娇美是一个对比,与椒婉在一起是一种兴奋,与张秋玲在一起,却是松弛的。
我觉得自己结婚是太早了一点。
但是当初见到淑婉,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别的女孩子,我就告诉自己:要追求这个女孩子,使她成为我的妻子。
现在我对淑婉是失望了吗?
我想是的。
我喝了一点酒,慢慢的啜着,秋玲喝橙汁。
这一顿吃到十点钟,我想到她明天要上班,于是便建议送她回去。
然后我想到,如果她是别家洋行的女职员,那就好了,我们可以不必避那么多嫌疑。
她与我出去,不必老想着:“这人是我的经理,我非服从他不可。”
我不要她那么想。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因为环境不同,与她在一起,要比与淑婉容易点,淑婉毕竟是千金小姐,千金小姐,无论怎样随和,都是千金小姐。
“你觉得奇怪?”我问:“我请你吃饭?”
她看我,然后淡淡的说:“经理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没有办法。”
“什么?”
“所以没有什么奇怪。”
“我的天,秋玲,如果你是这么想法,我情愿你拒绝我!”我震惊的说。
她笑笑,“当然不。我可以拒绝的,而且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是不是?”
我松一口气,“当然。”
“所以,我是喜欢出来的。”
“那就好了,以后我们还可以常常出来。”
“可是……”她说:“你是一个结了婚的人。”
“可是,那不是秘密。”我问:“是不是?大家都晓得的,你们也都来喝过喜酒。”
“我觉得,结了婚的男人,最好不要与其他女孩子出去了。”她静静的说。
“是吗?”我问:“结了婚的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她笑了,“那么你们自己该知道。”
我也笑,“我当然知道,我做的事情绝对不会犯法的。”
“那就好了。”她便笑。
“我是很有分寸的人。”我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在你手下,做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当然知道你一、二分了。”她说。
“你做了多久?”
“经理,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变得有点调皮。
“有三年了吧?”
“有了。”她说。
我笑笑,我是粗心的。升了级一年半,结了婚一年半,一直我的心里只有淑婉。但不曾留意公司是不是多了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又做了多久。
我是怪自己粗心的,张小姐是个很好的女秘书,我承认,我应该早就注意到她了。
直到那天她来电话催我去签客人的合约,我才留意上了她,看到了她的清秀。
我请她跳舞,她跳得不太好,但是很轻盈。我脑子里老想着她说过的话。
她说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结了婚以后不可以再与其他女孩子出去。我想她是有理由的。我相信她的理由。
放下妻子在家里,一个人跑出来与别人吃饭,那别人又是女孩子,这是相当罪大恶极的。
但是我是有苦衷的,我喝着酒,并没有心安理得的感觉,反正我不会犯法就是了。
吃完了饭,我送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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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肯与我吵,表示她重视我,那便好。
我开门回去,时间也真不早了,而且我电话一个没打过,我是等着她与我大吵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不象有人。
我觉得奇怪,我拿了锁匙开了门,再进去开房门,好家伙,淑婉并不在。
我倒抽一口冷气,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难道我能去,她也有地方去不成?我白白的在外头耽了半天,她却不在家里。
我真的闷了,我躺在床上,燃了一枝烟又一枝烟。终于我按捺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到淑婉的娘家去。
他们家说淑婉陲了。
还是佣人听电话的。好像整家人都睡了,不想与我交谈的样子。我很不悦。
结果他们说淑婉找过我,可惜找不到,她总算找过我,也算了。
我难为的躺在床上。
淑婉算怎么呢?不回家来解释,不作声,她算是与我分居了吗?
明天早上我要去看她一次。
我想到这里,便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上淑婉家。
她板着脸坐在沙发上,脸色不怎么好看。
“怎么了?”我问她。
“昨天夜里,你在哪儿?”
“你也不在家呀。”我说。
她忽然暴怒起来,“我问你,你倒来问我!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坐在此地!等你回来!”
“我以为你会回家的”,
“我回家?干什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想我自杀?”
淑婉的暴躁,使我震怒。
“是的,我出去了,我与我的女秘书吃饭,怎么样?”
“怎么样?”她哭出来,“妈!妈!”她尖叫。
她母亲冲出来,白了我一眼,抱住了她女儿。
“这么简单的事,”我说:“何以搅得这么样复杂?我难道会跟别的女人出去混?”
“你明明说过的!”
她母亲说:“这个时候,你还气她?”
“什么时候?”我瞪大了眼睛,“究竟是谁气谁?”
“你不讲理。”
“算了,算了!”淑婉哭!“才一年半,随便你好了,我回家一天,你就影子都没有,我在家的时候,你对我那种冷淡,叫我害怕,我不理了。”
她奔了回房。
淑婉的母亲对我瞪一眼,然后便跟着女儿进房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干什么?我有什么事情好做的?我只好走了。
我叹口气。
天呀,我必须要使自己镇静下来,我是一个成年男人,我不可以带点幼稚到这种地方。何必把家里的琐碎事说出来惹笑话呢?
张秋玲,她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对我又有什么特别的帮助?我拍拍她的手。
“对不起,”我说:“我失态了。”
“经理也可以是朋友,对不对?”她说,“你不要介意,沈先生。”
我说:“谢谢你。”
“你不要太为家里的事担心了。”她安慰我。
不担心可以吗?她真还是个小孩子,没有任何事,可以影响得这么大的了。
我摇摇头。
“我老觉得你有心事,”她说:“是太太与你性情不合吗?”
“嗯。”
“可以改进的。”她说。
“本性难移这话,你大概也听见过吧?”
“事情没有这么严重吧?”她笑笑的问。
“我已经非正式的分居了。”
淑婉这么对我,她是会后悔的。
我开车回到了公司,铁青着脸。
我的不快是明显的,我气鼓鼓的坐在沙发上,松了领带,今天我是迟到了。
我甚至有点头痛,这些天来,因为有点紧张,所以常常头痛。我用手托着头。
“经理。”
我抬头,是张秋玲。
我握住了她的手,很自然的,我想握住她的手。
她缩了一下。
我握得她更紧了。
“经理。”
“我吵了架。现在妻子与我,像分了居似的。我心头上很痛苦,我难过得紧。”我忽然倾吐的说出来。
我猜我的神情有照像小孩子。
“不会的,夫妻总是吵闹的。经理。”她伸手搭在我肩膀。
“她不与我吵,她甚至不高兴与我吵。”
“这……”她有点为难。
“对不起。”我说:“把我的烦恼堆在你头上。”
“没关系,经理。”
“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住在娘家,不肯回来了。”
“去求她。”
“她与我哪,我怕哪。一天到夜写字楼里已经够忙的了,回到家里,还得吵架,多无聊的事情。”
“夫妻是不是常吵架呢?”她忽然很天真的问我。
“有的是,有的不是。”
我拉开了文件柜。我还得做事情,心情好与不好都是一样,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怨的了。
“我父母也常常吵架。”她又说。
“吵什么?”我问。
“油盐酱醋。”
“什么?”我听不清楚。
“为钱,我们家没钱。”她说。
她脸上那种秀怯的表情忽然没有了,换了带愤怒而不平的感情。
“你怎么了?”我笑,“再穷也供得你很好,中学毕业,又念过专科,现在的收入,在女孩子来说,也该是满意的了。”我说。
“那是我舅舅帮我的。”她说。
“你该庆幸你有个好舅舅,忘了你父母的不当。”
“是的,说是很容易,但是我始终忘不了,这些年来,我老记住他们的不好。”她苦笑。
“那你就不对了。”我说。
“我也知道,看别人的错,总是容易,要改,却难。”
“就像我?”我苦笑,“我老觉得我自己没有错,所以不肯低声下气向太太认错。”
“我与我父母不和,廿年了。”她说。
“你才廿岁呢。”我被她引得笑出来,“怎么可以这么说?”
平时看她既懂事又文静,现在她才透露出天真来了,我也很欣赏她这一份天真。
我向她透露心事,她倒也说了不少关于她自己的事,这也好,大家松一松,公平交易。
她坐下来,“我住在舅舅家,一星期半个月才回家一次,不外是送钱去。”
“舅舅待你好吗?”
“舅舅很好,舅母,则不太好。舅母不听舅舅的话,哈,就跟我妈一样,光会要钱,你说多糟!”
她反而笑了,骄傲的靠在椅子上,令我看得呆呆的。
有个人说说笑笑,到底是不同些。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今天的心情并没有特别坏,我想起来,今天还特别的做多了不少事情。
我与秋玲一块拟好了三张合同,写了近五封的信。只是一个上午而已。
她说:“经理,你有好几个星期懒洋洋的,我们又不敢催你做事,幸亏今天都清掉了。”
“是的。”我也承认,“如果再不清,老板要另请高明了。”
她凝视我,“听说沈太太很有钱?”
“她家里很有钱。”
“这……”
“你以为我会如何?靠她吃饭?”我反问:“我如果要靠她,今天不只如此了。”
“对不起,”她有点急,“经理,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晓得,不过我有点敏感,我这一年多来,听这种闲言间语,实在听得太多了。”
“人们真这么说吗?”她问。
“怎么不?人言可畏,说得几乎我身上的西装领带都是靠老婆得来的。”
她也笑,“这么难听!”
“所以,娶有钱太太,好处是捞不到的,稍有志气的男人也不稀罕,但是坏处呢,立刻见功。”
“也不尽这样。”
“是不是这样,不去理它,我肚子饿得要死!”
“去吃饭?”
“当然,你约了你的男朋友吧,我请客,今天庆祝我们把功夫全清了。”我说。
“我没有约男朋友啊。”她说。
“你有男朋友吗?”我有意无意的问。
“有。”
“谁?我们公司的?”我转身问。
“不,隔壁公司的。”她回答得很爽气。
我笑笑,我太多事?问这些干什么!
“他对你好不好?”我问她,看,我又问了。
“不错。”她说:“不过我不太喜欢他,有时候大伙儿一起有空,在一块玩玩也就是了。”
“那也不能算男朋友。”
“可是人家都说是男朋友,我也无所谓。”
“廿岁,太早了,女孩子结婚,最适廿六岁。”
“哗,那都成老处女了。”她嚷。
我笑,她究竟是天真的。与她熟了以后,前后判若两人。
可喜的是,前者可爱,后者也不讨厌,我猜这样的女孩子,男朋友绝对不止她所说的:一个。
但是我不去追究她,为什么要呢?
“今天我们到哪儿去吃饭?”我问她。
“经理说呢?”她反问。
“昨天那个地方?”
“太贵了。”她摇摇头,“不去。”
“何必替我省钱!”我说:“只要你喜欢。”
“经理有钱,我不爱花钱。”
没想到她会这么调皮。我笑了。
但是她沉下了脸,“沈太太知道了,会不好吗?”
“会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她不会生气?”她担心的问。
“管她。”我气愤的说:“与同事吃饭也不行?”
“不,这样不对。”她说。
“要怎么样才对?”我放下了外套问她。
“我不知道。”她坐下来,“你说呢?”
“什么都不用管。”我索性说:“我们喜欢就行了。”
“行吗?”
“当然。”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她说:“我很清楚知道自己不该与你出去玩,吃饭,但是我似乎有点身不由主。”
我望着她。
“我喜欢与你在一起的,经理。”她说。
我听出她的话里有因。
她抬起头来,“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那就好了,不过就象你所说,人言可畏。我是有点矛盾的。”
“相信我,我会当你一个朋友,我象一头色狼吗?”我问。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碰巧我与我太太吵架,感情其了问题,否则我把你请到家中,你们也可以谈谈,真的。”
“如果真这样,那太好了。”
“当然是。如果我与淑婉有机会和好,我一定会那么做。”我向她说。
“你们很快就会好的。”
“希望这样吧,我的确是在等她回心转意。”
“你爱她吗?”
“不爱?不爱为什么要结婚?”我笑问。
“我真笨,是不是?”
“等你年纪大一点,你就会明白了,你放心,我与你在一起,是朋友,秋玲,我们先弄清楚了这一点,也是好事,对不对?好!现在往哪去吃饭?”
“昨天那处,我喜欢那个地方。”她说。
“好的。”
她居然坐我的车子。
我注意到,写字间的人开始向我们注目了。
秋玲很不自在,她低下了头,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的想法又不同。
我对她又没有企图,我怕什么?什么也不用怕。
世界上好事的人,的确也特别的多。
中午我们在一齐吃饭,我们是比较熟络了。但是她在吃饭的时候依然说得很少。
我这才发觉她不是爱说话的女孩子,不过心情好的时候,说得特别多一点。
那么说,今天早上,她是特别高兴的了?
我想起她说过,她住在舅母家中。一个女孩寄居在亲戚家中,受的委屈,当真不少,她不能说太多,也不便说太多。
家人又与她不和,难怪她平时都是文文静静的,原来是习惯了。
淑婉应该晓得她自己有多幸福,但是她不会知道,因为她廿余年来一直在幸福当中,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对淑婉,一筹莫展,一点办法都没有。
“经理好像心事还很多。”她说。
“将来你与男朋友吵架,我这么说你,你又有什么感想,嗯?”我问。
“没有。经理好像把我当小女孩。”
“你晓得我多大?”我问。
她摇摇头,“廿八?”
“错了,我快卅一了,你说多老!”
“那也不老啊。”
“你才廿岁,大你十多年,也许该叫我‘叔叔’?”
她笑了,这一次我看出她的确是心里笑出来的,能够使她高兴,我感觉到开心。
使淑婉快乐的是什么呢?不过是在一大堆玫瑰中加多一小枝而已。她不会感觉得到,也不会看得见。
这多差劲。
吃完了饭,我们依然回到办公室,下午我接见了一个客人,解答了这个老头子不少根本不存在的疑问,他很满意的走了,说过几天决定合同的事。
我与秋玲相视而笑。
我笑,“他满意的不是我们公司,而是我与你的耐心。”
“那也好,对不对?”秋玲说。
“对了,很可能在你帮忙下,我将会是最出色的一个经理。”
秋玲掩着嘴。她羞笑。
“如果你是我妹妹……”我指着她。
“我怕没有那样的福气呢。”她黯然的说。
“如果你是我妹妹,”我说下去,“就好了,我倒希望有一个妹妹,或者你可以与淑婉谈谈。”
她忽然说:“你知道吗,你实在是深爱沈太太的。”
“是吗?”我呆呆的。
“你老提她,而且你心中并不生她的气。”
“啊,谁说我不生气?假的!”我说。
“今天放工,去看看她好了。”
“不去。我回家,吃完饭在家等她。”我说。
“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你与我出去了?嗯?”她问。
“不会。”我说。
“大概是的吧?”
“你请别追究了,好不好?”我笑。
下午我做好事情,先开车送秋玲回家。挤巴士在这种时间,实在太挤了,反正顺路,送她一程,又有什么关系,我决定每天送她。
我本来是想回家的,但是想了想,还是去看看淑婉的好。
我告诉自己,今天不能发脾气,今天一定要心平气和,什么都得说清楚。
我按铃。
岳母来开门。
她瞪着我,“你现在才来?”她问。
“我上班。”
“请假不行?”
“什么事发生了?”我问。
“没事就不用来看老婆了吗?”岳母笑出来,“真是给你气死了!”
“她到底什么事?”
“进来,进来再说。”她道。
我只好跟她进去。
淑婉背着我,坐在沙发上,穿一条白色通花裙子,那样子,真是美丽。
岳母说:“你跟他说了吧。”
“我不说!”淑婉的头一拧。
“什么事?”我追问。
“傻蛋!”岳母说,她笑着走开了。
“淑婉,什么事?”我追问。
“你会稀罕吗?”她冰冷着脸。
“什么呀?我已经问了一千次一万次了。”
“哼!”
“淑婉!”我恳求她。
她翘着嘴,眼睫毛长长的盖着,我亲了她的脸一下。
“走开!”
“当我是狗?”我笑问。
“讨厌!”
“你这个人,比狗还讨厌,拚命问我什么什么,难道你自己没留意到?”
我打量她,她消减了一点。
“你……”
“我有了孩子。”
“我的天!”我跳起来,“你……”
“有了孩子,听见了没有?”
“淑婉,你怎么不早说?”我跳,“我的天!我的天!”
“你自己看不出来?”
“几个月了?我第一次做父亲,我怎么会晓得?”
“什么几个月,才一个月。”
“几时可以生产?”
“九个月之后,笨蛋!”她背转了脸。
“你怎么怀了孩子,还发脾气?不可以这样,医生怎么说?告诉我!”
“没什么,每个女人都会怀孩子。”她说:“我有什么稀奇?你尽管与女秘书去吃饭好了!”
我懊恼了,“淑婉,原谅我,我错了,我以后都不会那么做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没有什么好相信的。”
“淑婉,不要这样对我,淑婉,我错了,真错了。”
她白我一眼。
“淑婉,怀了孩子要常常开心。”
“是你使我不开心的。”她说。
“我以后都不敢了。”
“我怎么晓得!”
我担心死了。
我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要一个孩子那么久了,现在一旦知道事实,我狂喜中带点惊异,情绪一时间无法适应。
而淑婉显然还在生我的气。
我要是知道她有了孩子,真是她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怎么敢得罪她?
我后悔自己对她粗莽,错怪了她对我冷淡。
她懒洋洋,躺在床上,都是因为疲倦?我担心得很,当她怀了孩子,心情不佳的时候,我竟然还与别的女人出去吃饭,不管对与不对,我都怪自己。
我对秋玲没有意图,但是以后我都不会那么做了。我会尽量迁就淑婉。
我垂着头。
天晓得我有多懊恼。
岳母出来,看见我脸上那个表情,摇了摇头。
“淑婉,你看他,算了吧!他也晓得错了。”
“笑话,才一年多就这样子,见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也都比我好,将来怎么办?”
“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也已经这样了,故意又怎么办?”淑婉说。
看来如果这么下去,我都不晓得怎么办了,她又不准备马上原谅我。
“淑婉,你说吧,你要我怎么?”
“以后不再犯!”岳母说。
“算了。”淑婉说。
“真的肯饶我!”我问。
“不饶可怎么办?难道现在与你离婚不成?”
她母亲笑了,“说话真任性。”
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暂时不回家,我要在妈家住几个星期。”她说。
“当然,你要住多久,就多久。”我说:“要不要我也搬过来住?”
“谁要见你?”淑婉笑出来,“去你的!”
我掏出绢头擦擦汗,“好了好了,你笑了。”
“滚!”她推我一下。
“喂喂!你不要乱动好不好?”我又跳起来。
岳母也笑了,“小夫妻,吵吵架也是有的,算了算了。”
“你回去吧。”
淑婉说:“不要来吵我。”
“你放心?”我涎下脸问。
“你敢?”她瞪瞪眼。
“是不敢,是不敢!”我打躬作揖。
“你回去好了,”岳母说:“我会照顾她的。”
“当心她。”我说。
“是你的老婆,可是也是我的女儿呀!”
“是是。”
我竟有点语无伦次了,我的天!
“好,我回家,每天早上我去上班,下了班一定来看你,你叫我走,我走,你叫我留下来,我就留。好不好?”
“那我叫你爬,你爬不爬?”
“爬!”
淑婉笑得甜透了,我趁机亲她一下。
“好了,我去了。”我说。
“我随时会打电话来的。”她说。
“我知道。”我说:“我一定在家,每分钟在家。”
“开车小心。”我岳母说。
“妈,”我对她说:“我开心死了,我真的开心死了,有什么事情,快快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知道了,叫你放心。”
我拍拍胸口,“好好。”
我几乎是跳着走的,太兴奋了,我将做父亲了,我知道了这个消息,我马上原谅了淑婉。
朋友是朋友,但是男女有别,我想我是要对秋玲特别好,也得有个界限。
淑婉是小器的,哪个女人不小器?
她对我生气,紧张,当然是表示她爱我,我何必为这些烦恼。
得知她有孕以后,我的心情完全改变了。
回到自己家中,我对女佣人说:“太太有喜了,知道吗?”
女佣人问:“真的?”
“当然!”
“啊,怪不得呢,又嫌小菜不好吃,又怕累,原来是有喜了。”女佣人笑道。
“女人有了孩子,是这样的吗?”我问得很天真。
“先生!”女佣人瞪大了眼睛。
我现在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心情又不同了。
我而且坐立不稳,一天到晚想打电话给淑婉。
在九点半的时候我忍不住了,拨了号码,叫她来听。
淑婉问:“什么事?”
“你好吗?”
“当然好,难道我父母会谋杀了我不成?”
“你在干什么?”我问。
“有几个朋友来了,在聊天。”
“我的天,你别累坏了。”
“怎么会呢?”她显得有点不耐烦。
“要不要我来?”我问。
“不要!”她一口拒绝。
“那些是什么朋友?”我好奇。
“女同学。”她说:“以前的女同学,聚聚旧。”
“早点睡。”
“知道了。”
“我爱你,淑婉。”我说。
“知道了。”她在电话那边哈哈的笑。
那一天,我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甚至没有翻过一个身,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告诉自己,原来我妻子有孕了。
我等了一年多了,我等了一年多了。
明天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秋玲吧?她也会替我高兴一阵子,我知道她会的。
我睡得好香,第二天是闹钟把我吵醒的,我脸都不洗,马上就打了个电话给淑婉,她还没起来。
然后便是我的岳母叫我放心,不要担心。总之,我没理由要将她挂在心上的。
我仔细想了想,的确也是,淑婉是在她的母亲家中,一切当要比在自己家中如心。
有的女人发脾气只发几个钟头,有的女人却发好几天,淑婉是后者。
我想她大概是给我一点脸色看,所以才这么做,我不去怪她,女人总是这样。
只要我服输就是了。
第二天我在上班,当然是喜色满脸。
秋玲奇怪的看了我几眼。
我喝了一口她替我预备的茶。
我说:“你每天总要比我早回来。”
她笑笑,“你今天特别高兴,为什么?”
“你真聪明,一看就看出来了。”我笑道。
“怎么看不出!”
“猜猜是什么事情?”我问。
“与太太和好如初了。”她说。
我一怔,怎么一说就被她说中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看着她。
“不止。”我说。
“那是什么?”她也有点惊异。
“我妻子有了孕。”我宣布。
这一回轮到她一怔,随即她便说:“啊,恭喜你,经理。”
我搓着双手,“我要个男孩,你说怎么样?”
“男人总喜欢男孩子。”她答。
我注视着她的脸,我曾以为她会替我非常高兴,但是她的喜悦,没有我预料的来得大。
也许她还年轻,不知道一个孩子可以带来多大的欢愉。
她半低着头,继续着她的工作。
她的眼睛半垂着,显示着一种落寞。
我不明白。
“秋玲,你怎么了?”我走过去问她。
她抬起眼,那种落寞一闪而过,“什么?”
“没有,你不替我高兴吗?”
“当然,”她由衷的说:“经理,我们大家都会替你高兴。”
我笑了。
“你们家庭问的小纠纷,大概也告终止了吧?”
“是的。”我摇摇头,“这也是我的不对,原来上次夜里我与你去吃饭,淑婉心中一直不舒服。”
“我也猜到了。”
“以后我真还得少请你吃饭呢。”我笑道:“没料到女人会那么小器。”
她不响。
“我们之间也不过是朋友,是不是?”我问:“但淑婉却是不管三七廿一的人。”
她还是照打着字。
今天大概是她很忙的一天,否则她不会一回来便打字。既然如此,我想我也不
要太骚扰她的好。
我很想念家里。今天我回到岳母家中,一定要把淑婉劝劝回来住。
无论怎么样,我都会迁就她的。
我只向秋玲打了一个招呼,匆匆忙忙的。
我飞车到岳母那里,按铃。
岳母来开门。她见到我笑了一笑。
“她好吧?”我急急的问。
“当然好。”
“人呢?”我来到客厅里。
“看医生去了。”她答。
“谁陪她去的?”我问:“谁?”
“她父亲,放心了吧?”
我松一口气,坐了下来。
“妈,今天你无论如何要劝她跟我回去。”
“住这里又有什么不好呢?唔?”她问。
“家里可以用多一个佣人,我要常常见到她。”
“小别胜新婚,先一阵子干么又老吵架?”
“先一阵子,我,唉,我……”
“你就不肯忍她一忍,你明明晓得她是娇生惯养的,当初追求的时候又不是不晓得!”
“是我错了!”我说。
“一会儿回来,尽管劝劝她吧!”岳母说。
“她是不是很气我?”我问。
“当然罗,你少与那些女秘书打交道。”她说。
“我没有呀,我的天。”
岳母笑,“我倒是相信你的,家明,否则当初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
我放下了心。
“其实呢,淑婉也有淑婉的不对。”
她总是通情达理的,我为自己庆幸。
“她这一年来,给你受的气,也不少吧?”
叫我怎么答呢?
与淑婉在一起,我们有我们的小快活。
她只是不懂事。家务一概不理,我在家中并不舒适,但是永远有一份谈恋爱似的新鲜感。
淑婉的脾气是这样的坏,叫人难以预测,每天回家,我不能猜到她是以什么脸色对我的。
她发脾气,使性子,并没有预告,要来便来了。
我能有多迁就她,便多迁就她,不过有时候,心中也有埋怨。
淑婉美丽,淑婉有她的好处。但是一个人的好处,在长久相处以后,会淡下来,缺点则越显越明。
我怎么能说呢?
我与淑婉,有快乐,也有不快乐,希望在有了孩子之后,事情转变得更好一点吧。
夫妻大概总是老吵架的,谁不吵呢?大概没有吧?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并没有想像中的容易。像我与淑婉,大概已经不错了。
我不能埋怨什么。
我不出声。
“家明,”岳母又说:“你少年得志,婚又结得早,在外边要检点,我怕是怕有点女人令……”
“妈,你难道不相信我?”我问。
“我相信你,但是不相信那些女人。”
“谁都晓得我是结了婚的人。”我说。
“有些女人是不管的。”岳母道。
“我不信!”我笑了。
“反正你自己小心。”
我看看表,“淑婉怎么还不回来?几点钟去的?”
“去了也有一些时候了,也许顺便去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
“婴儿用品。”
“对对!”我说:“我怎么没想到,太没经验了。”
“何必这么急呢,还有大半年的时候呢。”
“早一点办也无所谓,妈,你先准备吧。”
“唉,看你们两个,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
我笑笑,坐在沙发上,拿起报纸阅读。
足足看了四十五分钟,淑婉才刚刚回来的。
她见到我,也没有什么惊奇,只是说了一句:“你来啦!”
我看看她的腰身,还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站起来,“爸呢?”我问。
“在泊车。”她说:“我先进来了。”
“医生说什么?”我问。
“很正常。”她答;“没说什么。”
“会不会是双胞胎?”我笑问。
“见鬼!”她一瞪眼。
“咦,双胞胎又有什么不好了?”我奇道。
“生起来辛苦多少你知道不?你就晓得好玩!”淑婉板起了脸。
她母亲前来解围,“我们两家都没有这种遗传,不会有机会的。”她说。
淑婉,为什么不笑呢?我说那么多的傻话,目的就是要她笑一笑而已。
她并不欣赏我这一点,于是我只好说正经的。
“淑婉,今天晚上回家去住吧。”
“这儿又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好,可是你的家也需要你。”
“说得那么好听!”她白我一眼。
我皱起了眉头,“淑婉,别再给我脸色好不好?我正正经经的向你提要求,你怎么老抢白我了。”
“我不回去就是了,随你怎么说!”
“为什么不呢?”我耐心的问。
“没什么,在这里我舒服。”她答。
“可是你没有理由烦着妈呀。”
“是我的母亲,她不觉烦就是了。”淑婉还是那样。
“难道你还生我气吗?”
“我喜欢在这里住。”
“那好,你就多住几天,可是要住到几时呢?”我问。
“你管我?”
“淑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岳母说:“他怎么不能管你呢?他是你的丈夫!”
“叫他再天天去对着那个女秘书,看我回去不!”
“咦,那是公司里的女秘书。”我分辩。
“你以为我不知道?公司里的秘书!人家有五个秘书,每个经理调着使用,你却拣中了她!”
我哑口无言了。
她所说的是事实,我无法可推。
“你要我怎么办呢?”
“下个月我去你写字楼,我不要见到她这个人!”
“你真是,人家的饭碗,就这么的给你打烂了!”
“我可不理。”
我又再忍了一下子,“你就是为了这个生气吗?”我问。
“当然。”
“好,让我想想法子好了。”
岳母摇摇头,“淑婉……”
淑婉已经笑了起来,“妈,你别理,我要看看家明是不是爱我!”她说。
“唉,你这么闹,再欢喜也会变成了不欢喜的!”岳母在一边说。
我低下了头,也许我可以为秋玲介绍另外一份工作,但是淑婉毕竟是笑了。
“她下个月不会在本公司就是了。”我说。
“说过算数的!”淑婉说。
“当然,这样吧,你爱住这里,就多住几天吧,可别对我再闹意气了。”
她也点了点头。
我在百忙中笑了出来。
她就是个小孩子,不可救药,任性得彷佛全世界都是她似的,我想到秋玲,她大概不会这样子,我对她表示歉意,我今天晚上回去,还得想想明天该对她说些什么话呢,我必须要表示得婉转一点。
我暗自叹了口气。
要替秋玲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况且此事又不能让淑婉知道。
那天吃晚饭,淑婉待我前后判若两人,老实说,这实在也该是她良心发现的时候了!
我还可以怎么迁就她呢?
两个星期来,总算过了一个没那么寂寞的晚上。
我问她医生怎么说。
她说医生没怎么讲,反正医生都叫病人小心。
“那你就小心点好了。”我说。
“我觉得很舒服。”
“没有开始时那般厌厌的了吗?”
她摇摇头。
“那就好了,多休息。”
“我一会儿约了人来打麻将。”她笑道。
“别太累了。”
“什么都不能做,你看多闷。”她发牢骚。
“你就要做母亲了。”我提醒她。
她摇摇头,“苦死了。”
我不出声。
她那老脾气,看样子是不会改的了。
我多说也是多余,于是只好随她去。
她那天夜间是开心的,那对她身体比较好一点,她怀着孩子,我应该尽我的能力。
那天我回家,已经相当夜了。
我又抽了许多烟,才睡着。
我怕见秋玲,她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因为我的关系而被人误解。
明天叫我怎么跟她说呢?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上班,我的精神当然不怎么好。
秋玲依然是比我早到了一点,只是她今天彷佛空闲了一点,在看报纸。
“早。”我静静的说。
“回来了,经理。”
“是的。”我放下我的外套,坐了下来。
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经理!”
“什么?”我抬起头来。
我心里在想,反正都是要说的,不如现在就说吧。
我刚预备开口,就看见桌子上有一封信。
“这是什么?”我问。
“经理,这就是我要说的。”
“写一封信,干什么?”我问。
“我辞职了。”她说。
“什么?”我站起来。
“我知道有点突然,经理。”她说。
我呆住了,我刚要调她的职,她自己倒先呈了辞状,这……当然免了我开口,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原因。
“为什么辞职?”
“我找到一份收入比较好的工作。”她说。
“是吗?那应该早点通知公司。”
“可是刚刚找到,他们又要我立刻上班。”
“是吗?”我又问一次。
“我打算月底走了。”
“现在离月底只有几天的时间。”
“我相信其他的秘书会帮我一下忙,调度好工作,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我不是怕这一样,我只是想知道你离开的原因,难道只为了稍高一点的薪水?”
“是的。”
“你没有考虑本公司会加你薪水?”
天,我变了在挽留她似的了,我是应该来开除她的呀!老天。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没有,我只想离开。”
“为什么呢?在此地做了那么久,又做得那么好。”
她苦笑一下。
“秋玲,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
“自己?”
“我住在亲戚家里,当然希望收入比较好一点,可以帮补多一点”。”她说。
说来说去还是同一原因,我不相信这一点,像她那样性格的女孩子,将钱是看得很淡的。这里的薪水又不是不可以调整。
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我敏感的想:会不会与淑婉有关系?
还是同事之间的不和?
我细细看她的脸,她的确是有难言之处,但又不像我所猜测的,我胡涂了。
“那多可惜。”我说。
我忘记我答应过淑婉什么了。
“没关系,”她笑笑,“有很多女秘书比我好。”
我不出声。但是……
“事情太突然了。”我说。
“请经理批准。”她说。
“好的。”我只能说好。
要不是昨天淑婉说过了那样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她走的。
我答应以后,她像是松了口气。大概她也晓得我不会轻易放她走的吧?
但是她又皱起了眉头,满怀心事似的。
我问:“那边的工作,一定比这里好吗?”
“不一定。”她说老实话。
“过去以后,把电话与地址给我。”我说。
她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要是有什么困难,这里欢迎你。”我说。
这句话我是说得由衷的。
她感激的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笑了一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正如你说,秋玲,一个男人在结了婚以后,很多事情是不方便做的了。”
“女人何尝不是一样。”她很含深意的说。
我看看她,她还是那样的一脸清秀,再过几天我就看她不见了,我想。
不知道公司派个什么样子的女秘书来给我,随便他们吧,反正我不敢再多管闲事了,
淑婉的消息灵通,她是迟早都会晓得的。
我有点闷。
她也好像有点心思不属。
她在想什么呢?,我想知道。
淑婉是那种心里想什么,嘴里便嚷出来的女人,但是她不一样。
她什么都不出声。
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去问她为什么心事重重。
但是以我现在的身份去问她,又变得多管闲事了。
我不能再付给任何人我的感情,我必须要记住这一点,我对秋玲的帮助,只可以限在公事方面。
我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经理……”她叫了我一声。
“怎么?”我马上转头看住她。
她动了动唇。
“怎么了?”
“我今天想请你吃中饭。”
“怎么可以让你请我呢?”我说:“当然是我请。”
“不,经理,我在这儿做了好些日子,你对我很照顾,所以我……”
“还是不行。”我说。
“经理,我想从明天开始,便不来了。”
“可是现在离月底,的确还有好几天呢。”
“我不想来了。”
“也好,”我太息一声,“休息几天吧。”
我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子解决,这也是好的,免得我开口。天晓得我开不了口。
这样由她来辞职,也好。我告诉自己。
不过事情太巧了一点,怎么就会凑在一块儿呢?
我们到中午,我便与她出去吃饭,我们两个说得比第一次还少。
饭后我没让她付账。
我心里面想,就这么让她走了吗?以后见面的机会,必定不多,甚至于绝无机会也说不定。
这不是我情愿的,我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我觉得她好像很了解我,很原谅我。
那天下午,她开始收拾杂物,我看看她做每一样事情,都是井井有条的。
下班的时候,我建议送她,她拒绝了,她说有同事送她,我也不便说太多。
我自己下班,照例到岳父母家去。
秋玲离职,是好处。如果每天再对着她下去,我不晓得会怎么样。
我对她的情感一天比一天深,现在已经这样,将来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天夜里淑婉在搓麻将,赢了一场,她便开心得跳起来,她像个小孩子。
我又担心她的动作太剧烈,这些日子来,我的精神实在太紧张了。
我几乎怀疑我需要一个假期,好好的松弛一下,休息一下,然后才可以继续繁忙的工作。
谁会有这种机会呢。
过了那一夜,我又去上班。
我的办公桌上有一只小盒子,用彩色的纸张包着。
我好奇的拿起来一看,是什么?
秋玲不在。
她真的已经停止来上班了。
我看见盒子上面为着我的名字,便拆了开来。那是一只打火机,很名贵。
卡片上送的人,是秋玲。
我的心跳了一下,她疯了。这只打火机大概要花掉她一个月的薪水,即使要送礼物,也不必送这么名贵的。
打火机上面还刻着我名字的缩写。为什么要送我这样的东西呢?
我将打火机放进口袋里。
她甚至没有留下地址电话。
人事卡上会有的,我忽然想起,我想获得她家中的地址。
但是人事部的职员说她在离职之前,已经将卡片取返了,这意思是说:以后除非是她找我,否则我是见她不到的了。她在今早来过一次。
我不作声,她是想避开我。我现在明白了。
她避得是那么的聪明。
但是为什么要避我呢?
我竭力想着她先一日讲过的话,都没有什么异样。
我不住的看着那只银色的打火机。
上班是变得乏味的了。
我抽烟的次数比以前增加了好几倍。
淑婉不回家住,我也不去催她。我心里想念秋玲更多。
淑婉并不怎样的需要我。她有一个那么好的父亲,一个可照顾她有余的母亲,她又是独生女儿。
但是秋玲就不同了。
她有谁呢?
住在亲戚家中,可以想像得到,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她也曾经提及过。
每当静寂,或是我有空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了她。
日子就是那样过去的。
淑婉长胖了不少,而且她的脾气,变本加厉,颇使人有种吃不消的感觉。
我大概还是忍得最好的一个,她母亲很烦,于是淑婉又搬回家来了。
在这一个月中,我们换了三个佣人。
淑婉使我手足无措,但是我想到我们的孩子,总是忍下来,也许她只是受胎气影响。
我一心一意的等孩子来临,但是意外即发生了。
那天下班,淑婉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开心。
她说她有两个自远方来的同学,明天上午到达,她要去接机,并且招呼他们。
我说:“你不要太累了。”
“我说要做什么,你总是不赞成的。”
“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是两夫妻吗?”
“不,两个都是男的。”她说:“已经是五年没见了。”
“你自己能开车吗?”我问着,心裹不大高兴。
既然是两个男人,不认得路也可以自己闯,何必一定要淑婉陪?但是我看见淑婉实在心情很好,所以不敢过份阻挡她,只是叫她小心。
第二天清早,我去了上班,才到中午,女佣人便打电话给我了。
她说太太觉得腰酸,已经提前回到家中了。
我大吃一惊,叫她请医生,然后我自己连忙请假赶回去。
到了家,淑婉躺在床上,脸上是苍白的。
我问她,“你怎么?觉得怎么?”
她咬咬唇答:“小腹有点痛。”
“怎么搅的,摔交吗?”我问。
“没有,就是帮朋友提了提箱子,便这样了。”
“你,你真不小心。”我又急又怨。
“家明,我难受得很,别再骂我好不好?”
我替她盖多一层被子,走到客厅外面去。
这时候医生来了,进房去才五分钟,便与我说:“送医院吧。”
“干么?”我紧张问。
“可能是小产。”医生简单说。
我心中冷了下来,但是我不出声。
当时我便通知了淑婉的父母亲,夜里把她送进了医院。
医生料得没错,淑婉的确是小产了。
她在哭,“我哪知道会这么容易……”
我依旧是沉默。
我岳母走过来坐在身边说:“家明,别太难过,你们都还这么年轻,可以有很多的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想起两个半月前,我的喜悦,我的希望。
我想到这个孩子,我垂下了头。
我没有必要遮掩我的伤心。
我可以埋怨淑婉吗?没有必要了。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奇怪是我到今天才发觉。
她在医院还要躺几天,我甚至没有要去看她的意思。
我照样上班下班。
淑婉出院以后,对我破口大骂,说我只关心那个未成形的孩子,而对她这么刻薄。
也许在她的立场,她是对的。一个孩子而已。她可以有许多孩子。
但是我却觉得,我的孩子不会喜欢那样的母亲。
她骂我骂得是这样的痛快,我一句都没回嘴。
她跟我说话,我也不答。一切都与以前一模一样,但是我知道我与淑婉是完了。
也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完的,而且我与她之间,裂缝越来越大,孩子不过是导火线而已。
她自有她寄托精神的一套。打牌,逛街,失去了孩子,并没有使她哀伤。我对她感情不好,她也不太放在心上。
也不是新闻了,陈腔滥调,失败的婚姻统统属于一个乐章,开头的时候,都曾经深爱过,渐渐变质,她不情我不愿,她不仁,我不义,我是,她非。
更进一步,把所有的罪名,都卸到对方身上。还有一句最佳妙的藉词:“我的伴侣,不了解我。”
更何况,当中还夹着一个秋玲。
一只秋天的金铃子。
一个苦男人出来诉诉苦,也是应该的吧。
秋玲会怎么想呢,她会觉得我猥琐,抑或老套,会不会在心中暗笑?
我还是设法打听到秋玲的电话,把她约了出来,一吐为快。
“我与我太太,感情恶劣到已经没救了。”我坦白相诉,“我生活很痛苦。”
她怔住了,“不会吧?你太太,就快生养了。”
“生养?”我哈哈的笑起来,“她早两个月就小产了。”
“怎么?”她看住我。
“我没有福气。”我说。
“她——是因为身体不好?”
“你少替她担心,她身体不知道好得怎么样!”
“那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不要说这些了,好不好?”我说:“我们说些好一点的事”。
“我很同情你。”她说。
“觉得我可怜吧?”我苦笑。
“没有,只是我想起开头的时候,你很开心。”
“开心?是的,那个时候,我多开心,我以为一个孩子可以挽救我的婚姻,没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
“你别难过。”
“我不是难过,我只是……失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才好。”
“别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叹口气。
“你太太难过吗?”她问。
“她?”我哼了一声。
她说:“也许她把痛苦藏在心里。”
我不出声。
淑婉如果有痛苦,她一定会将痛苦加倍,绝对不会将它藏在心里。
“沈先生,今天让我请你吃饭吧。”
“我请。”
“我赏脸。”她说。
我笑了。
“看见你笑,我很高兴。”她忽然说。
“谢谢你。”我说。
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说:“我希望你的不愉快不会长久。”
“我也这样希望,所以我在考虑离婚。”
“离婚?”她有点紧张的问。
“是。”我说:“这样的生活,谁也不可能继续一辈子,而且我要比她痛苦,我需要一个家,一个正正式式,有温暖的家,如果没有这种温暖,我情愿恢复一个人的生活。”
“这……多可惜。”
“可不是。”我低下头,“谁要这么做呢?”
“我相信你是不得已的。”
我没答她。
她也没出声。
好久好久,我才问:“秋玲,你始终没告诉我,你忽然离职,是为了什么?”
她的脸忽然涨红了。
“为什么?”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那不是理由。”我说。
她考虑了很久,然后才犹疑的问:“真的要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
“我……想避开你。”
“什么?”我的心一跳。
她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闪着光,“避开你。”她重复。
“啊。”
“我发觉自己,对你太有好感。”她静静的说:“这是不应该的,我必须要制住自己。”
“我不明白。”我说:“这就是你要避开我的原因?”
“是的。”
“你可以喜欢我,因为我也很喜欢你。”我说。
我那时候的情绪,像个中学生,很激动。
她好像不信耳朵,“你——?”
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她只是略略的缩了一下。
我看看她,我知道我自己需要她,是真的。
我希望她可以给我一个答覆。
谁知她垂下了眼,她说:“沈先生,我离职之后,便决定忘记你了。在这两个月来,我做得很成功。我是有男朋友的,你知道,我们已经决定在下个月订婚了。”
我呆住了。
她又说:“我的男朋友,他很喜欢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使我太意外了。
“他……干什么的?”我问。
“文员。小职员,很起码的小职员。”
“啊。”
“他可以养活你吗?”我又问。
“不行!我还得工作。”
“那样,会有幸福吗?”
“不一定,我不知道,幸福与不幸福,不一定是由于有钱没钱,但是我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幸福。”
我有点惭愧。
难道我与淑婉的生活不好吗?
但是我与她,又有何幸福可言?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是越普通的人,越肯安份守己,人如果可以安份守己,那就快乐了。”
她讲的话是这么的有道理。我听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么你……”我看着她。
“我?我希望可以做一个好妻子,过好好的生活。沈先生,我一直要一个家的。自己的家。”
“这样很好。”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那种生活,将会是很沉闷的。”
“闷而正常,没有波浪,很宁静……”她说:“我知道。”
我猜我的声音是苦涩的,我说:“恭喜你。”
“别这么说。”她低低的道。
我舒出一口气,摊摊手,“应该怎么说呢?”
“我与你,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我必须要弄清楚这一点。”她说。
我绝望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是很清醒的,多年不如意的生活使我坚定。我不要暂时的快乐。”刹那过后,又怎么样呢?还有几十年跟着在后头,人总得活下去。”
她说得那么消极!那么实在,我的心里很软弱。
“太快乐的生活,我是不敢祈求的。与你在一起,像虹彩,很美丽啊!但是会消失。”
“你讲了那么多的譬喻,就是为了要拒绝我?”
她笑笑,“怎么能说是拒绝呢?我也只好说你讲过的一句话:‘我没有这种福气。’”
“秋玲。”
“沈先生,对不起。”
“你怎么这样冷静?”我问。
“没有,我还能算冷静吗?我不过将事情分了轻重。”
“你,不怪我吧?”我问。
“不会。”她连忙说。
“我对你,一直很尊重。”
“我知道,我知道。”
我心情坏到了极点,我说:“我们走吧。”
“好。”
“给我你的电话?”我问。
她抄下了一个号码给我。我顺手放在口袋里。
“对不起,秋玲,我不能送你回去了。”我说:“我想去喝杯酒。”
“沈先生。”
我苦笑,“别阻止我。”
她略一迟疑,便点点头。
当然,她何必要阻止我呢?
我是她什么人呢?
我急急走到隔壁的一间酒吧里,喝了几杯烈酒。
酒吧里有很吵的音乐,我全没听进去。
直到我视线都差不多模糊了,我才开车回家。
我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好像知道自己闯了八个红灯回来,居然没出事,也是奇迹。
淑婉进来,看了我一眼。
我瞪着她。
她打开皮包,拿钱,然后将钱放在茶几上,站在床沿。
她问:“你干么?”
我不出声了,不想说话。
“你去喝酒了?”
我闭上眼睛。
“家明,你怎么了?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连话也不与我讲了?”
她的声音不大,我觉得惊异,以往她总是大呼小叫的跟我吵架,今天怎么会例外?
但是我还是希望她可以拿了钱,再继续出去赌。
让她赌个痛快好了。
谁理她?
椒婉的声音却依然是轻轻的。
“你喝醉了?听不到我说话了?”她问我。
但是我的确醉得浑身无力,虽然脑子倒有点清楚,可以听得到淑婉在说什么。
“你这样对我,我也不怪你,你对我的误会很深。你可不知道,我也是一样的痛苦。”
她停了一停。
然后她又说下去,“你不会相信的,家明,你恨我。”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掉在我的脸上。
我诧异极了。
我几乎不相信那会是淑婉。
她好像一个小女孩子,对着心爱的洋娃娃说话的。
我想睁开眼睛——
但是不知怎么,始终没那么做。
她又怔了一会儿,才离开了。
我不晓得她是不是又出去赌钱了。
这些日子,我们睡在一间房间里,但是没有丝毫的交通,话也没有多一句。
然后我是醉着睡熟了。
第二天起来,已经迟得很了,我索性请假一天。
最近我老是请假。不知道公司方面怎么想,我已经是不在乎了。
我有点头痛,穿着睡衣,我坐在餐桌前,拨了拨乱发。
看见牛奶,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知道淑婉坐在对面,但是我不去看她,我摊开了报纸。
“家明。”她叫我。
我皱着眉头,抬起头。
晨光射在她脸上,她瘦了很多,两个多月前她还是很丰满的。
可能因为晚上睡得迟?还是因为上次进了医院。
她叫了我以后没出声。
“什么事?”我问她。
“不去上班?”
“坐在这里,当然是不去上班!”
“最近你怎不去上班?”她又问。
“是吗?最近你好像也不怎么打麻将呢。”我讽刺她。
她“霍”的站起来。
“我除了打麻将还有什么好做的?”她突声问。
“做太太应该做什么,你便得做什么!”
“你要我烧饭擦地板熨衣服吗?”
“这也是人做的!”我冷冷的说:“没什么稀奇。”
“那你辞了佣人好了。”她说。
“辞了佣人,太太?你会在麻将桌上饿死!”
“你……”她的声音更尖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指着我。
“因为你也在同样的对待我!”
“当年结婚,你答应好好爱我的!”她叫。
“那时候,我以为你也会爱我!”我瞪起双眼。
“你……”
“我很好。”我站起来,“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我们可以找个律师来谈谈。”
“谈什么?”
“绝对不是谈喜事,谈离婚,太太。”
“什么?”她的脸苍白起来。
“离婚!”我响亮的说。
“家明!你竟然这样对我。”她淌下了眼泪,整个人怔怔的坐在椅子上。
我在等她进一步的骂我,但是她没有再出声。
我希望她骂我,骂个痛快,使我什么歉意都没有。
但是她不再骂我了,她只是苍白着脸坐在那里,并且一语不发。
“你怎么样?”我问了一句。
她看着我,一双眼睛里全是怨毒,但是她的嘴唇是紧闭的。
我有点怕她。
“你也很痛苦,”我说:“我看得出来,与其两个人面对面不说一句话,痛苦一辈子,不如早点分手,以后我们之间的情形,是不会改善的。”
她还是白着脸,瞪着我看。
“你何必动气呢?”我又说:“大家心平气和的谈,不是很好吗?”
她还是那样。
“算了吧,你自己想想。”
我说完了自己回了房间。我坐在床沿叹了口气。当年我与淑婉谈恋爱的时候,不知道羡慕死了多少人,甜甜蜜蜜,哪料到今天会变得这样子,简直比仇人还可怕。
我正想再躺一会儿,女佣人忽然推门进来。
“太太晕倒了!”
我跳起来,“叫医生。”我说。
“是。”
我出去扶住了淑婉。她的确是昏倒了。
我到浴室去拿了一块湿毛巾,铺在她额角上。
我将她放在沙发上。
我与她,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当年又是我苦苦追求她的,我应该对她负责任,不管她对我怎样。
她醒过来了。睁眼一看是我,不出声。
“你怎么了?”我说。
我将一杯热茶喂给她吃。
“不要这样。”我说。
她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话说出来。”我说。
她不响。
“你以前的脾气不是这样的。”我说:“而且我不知道你最近的身体这么怀,还老在牌桌上耽。”
她还是不响。
我去拨了一个电话给她的母亲。
没多久,岳母与医生都来了。
我站在一旁,心里是沉重的。
医生说淑婉的健康情形坏透了。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她极度贫血,而且也没有依时吞服药物。可以说自从那次小产之后,身体根本没有恢复过。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子。
我抽着姻。这两个多月来,我根本没有仔细留意过她!我只觉得依然与以前一样,吃喝玩乐,开心得不得了。
我没料到这么一吵,她就昏倒了。
身体不好,是因为我没照顾她,我要负责任的。
我低看头坐在客厅里。
淑婉的父亲出来,不出声,拉开门出去了。
她的母亲走过来。
我略略抬起头,她的脸色不太好,我是准备受她责骂的了。这是没话好说的事情。
“妈,请坐。”
她缓缓的坐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开口。
“妈,现在怎么样?”
“淑婉哭得很厉害,问她什么,也不说。”
“妈,我并没有故意欺侮她。”我说。
“家明,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们都很清楚,你也不用说了,只是这一次,难道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也许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挽回的意思吧。”我说。
“这……唉。”
“对不起,妈。”我说。
“如果只是为了孩子,你们还可以有很多的孩子。”
“不,不是为孩子。”我说。
“那是为什么呢?另外一个女人?”
“也不是。”
“听说是的。”她说:“家明,何必瞒呢?”
我按熄了烟,“你们的消息太灵通了。”
“听说淑婉与你,就是为这个女人吵起来的。”
“没有的事。我会这样浅薄吗?绝对不会。”
“那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我与淑婉两人,根本合不来。”
“那么,当初是怎么结合的呢?”她问。
我知道她是好意,但是我还是觉得很烦。
我有点暴躁。
我问:“有几个人可以知道以后的事情?”
“可是你们结婚才一年多。”
“淑婉根本没有把这个家当家。她每天做些什么呢?她并没有给我温暖。”
“也许你拒绝了她?”
“不可能,妈,这样说,你未免偏心了。”
她叹了一口气,“也许是,我们只有她那么一个女儿呢。”
“到今天这地步,又何尝是我愿意的!”
“你们要离婚了?”
“是的。”
“她答应吗?”
“我不知道,”我说:“即使答应,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既然这样,不如答应的好。”
“家明,你心肠真那么硬?”
我的眼圈红了。我低头不语。
我与淑婉,我当初是如何的爱她。爱她的缺点,爱她的一切,事情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呢?
“一切等她的病好了再说,行不行?”
“好。”
“一言为定了。”
“妈,淑婉,她也许也跟你回去住住?”
“我与她说过了,她说不要。”
“不要?”我很意外的问。
“是的,她情愿留在这里。”岳母说。
“这样……”
“家明,看在这些日子的面上,好好的再照顾她一下。”
我低下头,“我会的。”
“劝她吃药打针,总给我安心一点。”
“是的,我懂。”
她不响了。
“我也走了。”她说。
“爸,”我说:“生气吗?”
“他?不会生气的,”她苦笑,“只是痛心,好好的一个小家庭……因为淑婉的任性……”
“也不能尽怪她,我也有责任的。”
我开门,把她送走了。
关上了门,我在客厅逗留了一会儿。
怎么办呢?
进去看看淑婉吗?必须要去看她的。
我敲了敲门,推门进去。她躺着。
我走近床沿,发觉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我没理会她是否真的睡着了,反正她不理我,我也正好不用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又走出了她的房间。
我对于睡客房,没有什么意见。
我仔细的叮嘱女佣人,告诉她太太吃药的时间,并且必须要看她吃下去,否则便叫我。
然后我写了一封信,是向公司请假两个星期,理由是健康不佳。
我想他们是会答应的,大不了是不干而已,没什么关系,在这种时刻,一切都不太重要了。
第二天我一早回公司,将一切事务办好。
我想找一找秋玲,但是心里又放不下淑婉。
我放不下的事情实在太多。淑婉是我的责任,我希望她的身体可以早些复元,那么也可以快点谈正经事。
我决定早点回家,看看她。
我去了办公室才两个多钟头,便折回去了。
女佣人替我开门,便说:“老太太找来了一个帮手。”
“是吗?”我说:“那很好。”
“太大吃了药了,但是今早的没吃。”
“为什么?”
“她说不想吃。”
我气了。
吃药是吃点心吗?也有想吃不想吃的?
我走进她的房间,“你怎么了?”
她站在窗口,穿一件单睡衣。
我说:“快躺到床上去。”
她转头,看着我,她真的瘦得不像话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硬起心肠问:“特地想瘦?好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欺侮你?”
她回到床上。
“你这个人!”我有点气愤,“吃药吧。”
我倒出药丸,药水,递给她。
她也照吃了,只是不说一句话,有点呆呆的。
“淑婉,”我叹一口气,“你怎么了?”
她不出声。
我趋近她,“淑婉,说话好不好?怎不出声,算什么呢?”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淑婉,你要是再这样,我可不回来了!不是孩子了,什么都该好好的讲,装哑算是什么?”
她哭了。
看见她哭,我又觉得自己不对。她连话都没说一句,我就把她弄哭了。
我站起来,拉开了窗帘,打开了一个窗子,坐在她房间的椅子上。
我们沉默了很久。
“说一句话吧。淑婉。”我放轻了声音求她。
我看着她。
她的嘴唇有点干。
“说一句,一句就够了。”
“你不爱我了。”她忽然说。声音是哑哑的。
“不,淑婉,你误会了。”我说:“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我们,你觉不觉得,无法相处下去?”
“以前我还是这个样子,但是你容忍我的!”
“淑婉!”
“我很失望,你叫我怎么办好呢?你每天在上班,我在家无聊。你下班对我一语不发,自己看报纸看书,要不就中午去与女秘书吃饭!”
我震惊,“淑婉,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我回来独自看书,是因为你不睬我,你有你的娱乐!”
她呆住了。
“是因为你要把我们两个隔开。”我问:“不是吗?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听过一句半句?嗯?我不相信!你任性,你完全照自己的旨意行事,你有没有听过我半句话?没有,你把我当过丈夫吗?没有?你心目中只有你的爸!你的爸爸”我大叫。
我从来没有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过,现在嚷出来,倒有一点快感。
我坐在椅子上。
淑婉瞪着我,“我,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这么想,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这么多。”她痛哭。
我摆摆手,“淑婉,还有我的孩子。我关照过你多少次?你却这样轻易的丧失了我的孩子!我不是主动去约别的女人吃饭的,而是对一切失望,才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我会精神崩溃。”
她掩着脸。
“你可以说这是我的藉口,但是我并没有做对你不起的事情。”我说。
“我也没有呀!”她哭。
“好了,”我降低了声音,“淑婉,你休息休息,谈到今天为止,好不好?”
她哭。
“别哭了,我出去拿点点心给你。”
我出到客厅,叹口气。
“先生,什么事?”女佣又问。
“没有。”
“先生,别与太太吵了,太太不舒服。”她低声的说。
“是的,拿点点心进去吧。”
“是。”
我苦笑,连女佣人都以为我在欺侮她,我怎么办好?
点心进去了,又原碟子的出来。
“怎么?”我站起来问。
“太太说吃不下。”
“叫她吃下去。”我说。
女佣人又再进去,出来的时候一碗一碟已经空了。
我有点放心。
我看看腕表,准备打个电话给秋玲。
想到秋玲,我心中有点矛盾。
我拿着话筒,犹疑不决,照理是应该打个电话给她的。
但是说些什么呢?现在的情形与我上次见她又不同了。
我必须要记着我是个已婚男人。
我不可以对她要求太多,否则徒然只有我与她两个人痛苦而已。
原来我想继续约她出来谈的,但是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我不能害她。
她说她将于下个星期订婚。
她的未来丈夫虽然没有多大能力,但是至少以后她会有了自己的家,有正常的生活。
我能给她什么?
她年纪这么轻,我能叫她等吗?等我离婚?淑婉会答应一切?何必耽误她。
喜欢一个人,要为这个人着想。
我是该再见她一次,不过这一次是说再见。
我应该在结束一件事之后,再开始另外一宗,我不想纠缠不清的害她。
这样太自私了。
我抽着烟。
没到一会儿,淑婉推开房门出来了。
我抬起头,“你出来干么?”我问。
“很闷,出来走走。”她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使我惊异。不过平静也好,既然感情不好,也不必天天吵吵闹闹。
“去躺着吧。”
她犹疑了一下,“整天睡?”她问我。
那倒是真的,整天睡也不行呀。
于是我改口,“穿多件衣服。”
女佣人赶紧的进房去拿了一件外套出来,替她穿上了,她坐着也不动。
我还是抽烟。
她笑了一笑,我看出她的笑是勉强的。
然后她问:“你自己怎么也不吃点心呢?都凉了。”
我看看桌子上头的食物,实在不想吃,但是她有叫我吃的意思,我也只吃一点,给她面子。
我喝了一碗糖粥。
她低着头,好久没有出声。我发觉我们两人竟变得那么客气,像陌生人一样。
这算什么呢?
陌生总比吵闹好。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
我站起来走开了。
我在书房里扭开了电视机,她没有跟进来。这时候的黄昏是长的。
天黑得很快,但是真要等漆黑,却又需要一段时间。
我瞪着窗外。
我神经很紧张,心里有一点惘然,手心冒着汗。
我容易冒汗。
心里还是放不下秋玲。明天去把她找出来吧。无论淑婉与我怎样,我将与她拖下去。
还要拖几个这样的晚上,孤单而寂寞,我不知道。
但是秋玲有她的自由,我没有资格缚牢她了。
我舒出一口气。
我想喝点酒。
喝酒可以使人的神经平稳下来。
我要平稳已经很久了。我出去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瞪看电视看。
这时候电视多数上映卡通。
我记得淑婉喜欢看卡通,看得入神,然后转头向我微笑,歉意的微笑。
她曾经是那么快乐的一个女孩子。是我令她失望,还是她令我失望?
我站起来,去摇了个电话给秋玲。她的声音有点低。
“明天有空吗?明天我想见一见你。”我说。
她一口答应,很出乎意料之外,我们约了中午,地点是她挑的。我便上床去睡觉了。
出来这么多的心事,是我所料不到的。我尽自己的能力做吧。我告诉自己。
第二天我起得极早,走出客厅,忍不住推开淑婉的房门看了一看。
她睡得很熟。一只手搁在胸前,被子有点乱,头微微侧着,我看了她很久,她没有发觉。
本来我应该替她理好被子,但是我怕吵醒她。
她熟睡时,脸上的表情,是安祥的,心里彷佛很宽的样子!我这才发觉,在平时也许她嬉笑作乐,其实并不平安,多睡一点,对她可有好处。
我轻轻替她掩上了门,拿了一件外套,便出去了。这时候上哪里去呢?本来我应该是极空闲的,但是我的心上没那种感觉。
我驾着车子,在郊区兜了几个圈子,这里的郊区,其实也并不像郊区。
然后我找了一个地方喝茶。
我叫了一点点心,买了一大书报纸。这时间的茶居里的人并不多,我很空闲。
我慢慢的看每一张报纸。上头的新闻并不太令人惊异。我一直觉得新闻很乏味。
我尽量消磨时间,但是我看看表,距离我见秋玲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
我付了账,出来。发觉天下雨了。
雨丝很细,很密,有点冷,通常在中午是不该这么冷的,我提了提外套的领子。
路上人并不多。
我走回去拿我的车子,开了雨拨。
淑婉大概还在睡觉吧?我想。我开动了车子。
耽在家中,比在路上到处跑更乏味,我将车子开到停车场,放好,再到商场,逐间铺子的看。
碰到了一个熟人,寒暄一番,说了些很不着边际的话。
人就是这样。
看外表,每个人都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实际上是不是呢,谁也不晓得。
时间终于到了。我预早去坐在那里等她。
我心里是紧张的。我想对她诉说很多,告诉她我无法与她再见面了。
正如第一次她要避开我,因为她不想过份喜欢我,现在我也要避开她,好让自己不要过份喜欢她。我想见她,甚至只是与她说一句话也好。
我觉得她是这样的了解我,她不用说什么,只是一抬眼之间,就告诉了我,“我了解你,我晓得你的烦恼,我知道你的苦处。”
她没有说什么。
她也不用说什么。
但是现在为了她好,也为了自己好,我想我们最好不见面。与她说话,我不用预先想好辞句,无论我说得怎么不技巧,她都会原谅我的。
我对她有这个信心。
事实是事实,我的确是个已婚男人,家里面有妻子卧在床上卧病,我不该阻碍她的前程。
她喜欢我,我得为她着想,她不喜欢我,我更不必有意无意之间的缠着她。
想到这里,我的心很坦然。
虽然以后我未必会快乐,但至少我生活会平静,像未发现秋玲前的那样。
不快乐与痛苦是两件事。
一个人如果一生一世,感情可以不起波浪,平平稳稳的过去,也已经过得去了。
我也记得自己寻求快乐的那段日子。
现在?现在我只要求不要痛苦,算了。
我低着头在想。然后她便叫我了。
“沈先生。”我抬起头来,秋玲站在我面前。
到今天为止,她还是叫我“沈先生”。
她穿了旗袍与外套,显得成熟了一点,但是唇角的笑印还是那么天真。
我为她拉开了椅子。
“你到了很久了,沈先生?”她问。
“没有,刚到。”我说。
“有事吗,昨天你的声音,是很急的。”
“没有。”我低了低头,“只不过是很普通的话。”她向我笑了一笑。
“你的外套都淋湿了。”她说:“这么好的料子,这么好的缝工。”
我看了一看,果然是湿了。
我脱了下来,随手挂在椅背上。
她低声说,带着笑:“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留意你的外表,我喜欢它们。所以你下班,我老替你穿外套。”
“是吗?”我笑了。
“你没注意到了?”她稚气的一问。
我摇摇头。没有,我没有注意。
我大概是粗心的。
她问我,“怎么这样空?沈先生?”
“有空,但是耽在家中多无聊。”我说。
“沈先生,”她说:“我忘了马上告诉你,我还约了一个朋友。”她看看我。
“还有一个朋友?谁?”我问。
“其实也不算朋友了,”她低头说:“我们昨天订了婚。”
“订婚?”我猛然的想了起来,“哦,你的未婚夫。”
“是的。”她又抬起了头。
“你约了他?”我怔怔的问。
“是的。”她停了一停,“因为我觉得单独约见你不太好。也许会引起什么误会。”
“所以,你把他也约了来,”我说:“很好很好,是的,你的确该那么做。”
她说:“我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多多见面,沈先生,我向他提起过你,他很仰慕你。”
“仰慕我?”我笑起来,“我有什么是值得仰慕的吗?”
“你的才干。”我看看她,她也看着我。
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得出她对我的感情。
她实在是一个好女孩子。
她竟比我先想到了,每一次都是这样。
正当我要开口,她就先想到了。我要避开见她,她却建议我们三个人常见面。
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子,这样的面对现实,这样的可以控制自己。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用多说,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要与我进一步怎样。
我猜她也明白我在想些什么,她笑了一笑。
我说:“我应该早一点结识你。”
她微微一笑。
“现在的工作好吗?”我问。
“很好,上司是个老头子。”
“外套穿得考究吗?”我问。
她点点头,“过得去。”我也笑了一笑。
“太太好吗?”她问。
“病了。”我说:“现在我们很客气,没有什么争吵。”
“与一个人生活是很难的,我也有许多毛病,将来不知道如何克服呢。希望你们可以从头开始。”我点点头。
“他来了。”秋玲忽然说。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向我们走过来。他的头发很短,人有点胖胖的,长得很沉着,一脸笑容,非常诚恳,这是她的未婚夫了吧。
我连忙站起来。秋玲为我们介绍。
我伸手与他握了一握。秋玲与他站在一起,看上去,倒也很相配的样子。
我有点失神,他是这样的幸运,他可知道。
我沉默了,我听着他们在闲话昨天,前天的事。
我想,这一段事情,大概已经过去了。谁晓得呢,将来会怎样。
我的眼光落在那件外套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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