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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一个女人两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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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一世纪浮华对女性本能影响:

        胡子勤推开宿舍房门,“颜开,介绍个盲约给你,出来跳舞。”

        颜开抬起头,看了看同学,“身为学生,有时也要读书做功课。”

        “约会耍乐何尝不重要,颜开,你我是女胎,转瞬间青春消逝,后悔莫及,还不趁现在多寻快乐。”

        颜开啼笑皆非,“可怜女权份子白白努力了半个世纪,今日我竟听到咸丰年代理论:男女有别,主要原因是女子过了三十岁就连玩都不能再玩,可是这样简单?”

        子勤讪讪说:“人家对你好,你不知道。”

        颜开放下功课,“我该怎样纠正你的思想?女性早应停止卖弄原始本钱,应靠真材实学做人。”

        子勤笑了,“那就不用约会?”

        “不是拒绝男性,或是痛恨他们,而是不应把自己包装成一件诱人的礼物般出现。”

        子勤大笑起来,“不打扮?”

        颜开站起来,慷慨陈词:“走近百货公司楼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化妆品柜柜,号称专帮女性留住岁月,化丑为妍,各种各样颜色,加在脸上,干什么?吸引异性。”

        “是,小姐。”

        “女性生存在世界上,就是为着求偶吗?”

        子勤收敛笑容,“不是单你一人想过这个问题,我的碓想嫁得好一点。”

        颜开冷笑一声,“所谓嫁得好,就是指男方有经济能力,好让你做寄生虫,甚至有人扬言,嫁人不能享福,嫁来无益。”

        子勤不以为仵,“我不要自立更生。”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式男人如叔伯类会看不起女性,现在我开始知道他们也有道理。”

        子勤着着同学,“是,我不想做玛莉居理,干什么呢,终身在一问冰冷的车房做实验,以致双手患冻疮,终于发现了铀,取得诺贝尔奖,可是身受铀的辐射致癌,去世后,世人发觉她的笔记本子都有强烈辐射,不能接近,如此吃苦,我不干。”

        颜开把她推到门口,“走走走,不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割席。”

        子勤笑问:“那么,你去跳舞还是不去?”

        “谁有空。”

        子勤说:“来,我同你打一个赌。”

        “我没时间。”

        “你这个人,好不乏味。”

        “对,我不是调味品。”

        “颜开,你听我说,假使男性注意我们内心多过外表,我们不必打扮得花姿招展。”

        “不是每个男子都那么肤浅。”

        “所以说你天真。”

        “照你讲,他们全部是用眼专家?”

        “百分之一百。”

        颜开说:“我不相信,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小姐,你会失望。”

        “那我做老姑婆好了。”

        子勤笑,“不必痛心疾首。”

        “你刚才说的,是打什么赌?”

        “实地考测,如此这般,得到的结论,可以写一篇关于社会现象的报导。”

        颜开听了,只呆笑,“我没有你那么无聊。”

        “来,试一试。”

        “我没你说的那种衣饰。”

        “我借给你。”

        颜开仍然犹疑。

        “怕什么?”

        颜开说:“一管口红的功效真的那么宏大?”

        子勤答:“欧美女性每年花在化妆品上的金钱,足够养活第三世界全体贫童,当然有用。”

        “好,”她终于答应,“我接受你的挑战。”

        子勤大乐,“周末见。”

        颜开又低头温习。

        子勤说:“功课做好了,借我抄。”

        “不行。”

        “我付二百五十,在互联网上一样可以找到替枪,给你赚这笔稿费好过便宜陌生人。”

        颜开气结,“你到大学来干什么?”

        子勤笑,“做大学生,光是中学生不够威风。”

        颜开摇头。

        周末,子勤来了。

        她手上拿着计划书,摊开来,与颜开商量,其不愧是大学生,做事井井有条。

        “看,计划,分三次进行,以证实我的理论,第一次,大家扮丑女,第二次,你丑我美,第三次,我丑你美,第四次,大家都扮美女。”

        “什么都要扮,我们的真面目是什么?”

        子勤吐吐舌头,“三分姿色,七分妆扮。”

        说得很好,子勤口才一流。

        “扮,怎么扮?”

        “嘿,交在我手上。”

        她带来了一大包衣服,抖开来一看,是大衬衫工人裤,还有渔夫帽与黑框眼镜,“脸上涂上灰色胎记。”

        “哗,”连颜开都反感,“有无必要这么丑?”

        子勤哈哈大笑,“保证没有一个男子会来同我们说话。”

        其实颜开平日在宿舍,也穿得差不多!不过,她戴隐型眼镜,同时,皮肤白皙。

        两人穿上戏装,连男女都分不清,还有,画得一脸黑。

        颜开叹口气,“到什么地方去?”

        “学校饭堂。”

        “不!”

        子勤看着她,“你比我还爱美。”

        “去就去。”

        真奇怪,两人坐了一杯茶工夫,完全无人注意她们,人来人往,当她们透明,啊,姿色稍差,原来要吃这样的苦头,颜开暗暗吃惊。

        一个男生捧着碟子茶杯,原来向她们走来,他迟疑一下,转到别的桌子上去。

        颜开叹口气,啊,子勤赢了。

        半晌,正当她们要放弃,一个英俊小生走近。

        “两位好。”他笑容满面招呼:“可以坐下吗?”

        颜开故意嘶哑声音,“有什么事?”

        那男生陪笑,“两位可是社会学系?你们戴着该系徽章。”

        “正是。”

        “我女友也刚进社会系,可否照顾一下?”

        她们一抬头,只见一个清丽的少女走来,十分娇纵地问:“替我找到补习老师没有?”

        子勤一听,索性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在说:我赢了。

        那男生料不到子勤会大笑,有点害怕,立刻拉着他女友离去。

        颜开用手托着头,接着,脱下眼镜,揉揉双眼。

        她说:“大学里年轻人肤浅,我们得换个地方。”

        “好,到酒吧去。”

        “一不做二不休。”

        她们在附近酒吧里逗留了一个黄昏,喝了许多啤酒,也论及人生,可是,没有一个男生愿意接近她们。

        最后,有一个人走过来,问她们有无零钱,他要角子用电话。

        颜开只得给他一块钱。

        “怎么样?”子勤问:“服了吧。”

        颜开槌着胸口:“我有一颗善良的心,成绩优异,敬爱父母……”

        子勤加上一句:“没有人愿意知道。”

        “太不公平了。”

        子勤说:“这原是选美皇后的世界。”

        “回去吧。”颜开颓然。

        子勤说:“下一回合,你脸上可以不加雀斑胎印,那也许是太夸张了。”

        颜开说:“让我们努力做功课读书可好,别理男人怎么看女人。”

        “不行,”子勤摇头,“这是我的论文。”

        “今天我累了。”

        “那么,明天下了课再出动。”

        颜开没想到胡子勤会那样彻底,等紧身衫、短裙、大花袜、浓妆,配棕红色假发,以及细跟鞋。

        “喂,”颜开嗤一声笑出来,“打算站在哪条街角做生意?”

        子勤戴上大金圈耳环,嘴里嚼口香糖,微微笑。

        你别说,那打扮虽然恶浊,可是年轻,皮肤好,厚粉紧紧贴脸上,看上去像洋娃娃。

        “你贴了假睫毛?”颜开趋向前看。

        “一点不错。”

        “天,还有什么是假的,为何身段忽然那么突出?”

        子勤笑嘻嘻自胸前取出一块垫子,颜开哗地一声,怪不得,原来那是一只小矽制胶囊,软绵绵有流动性,几可乱真。

        颜开说:“我服了你。”

        那晚,她仍作学生打扮,陪子勤坐酒吧。

        男生经过,像蜜蜂见了糖罐,不住走过来搭讪。

        颜开暗暗心惊。

        大学区附近酒吧的客人并不复杂,多数是白领行政人员,偶然有一两个不速之客,故此,前来兜搭的男生,多数年轻高大、相貌不错,而且,并不猥琐。

        那就是说,一般年轻人的品味竟如此糟糕,怪不得鱼网袜会卖断市。

        颜开整晚坐在于勤身边,但是,他们不理睬她,只忙着与子勤打交道。

        终于,有另外一个女客酸溜溜地问:“那艳女是你朋友?”

        颜开点点头。

        “我是你,立刻甩掉这种朋友。”

        “谢谢你的忠告。”

        那天晚上,她俩根本不用付账,统统有人请客。

        子勤说:“起码有五个人决定约会我。”

        颜开嗤一声笑出来,“你会选哪张床?”

        回到宿舍,子勤一边卸妆一边说:“我知你反感,但是别忘记,人类最初同其他动物没有分别,生存目的是繁殖下一代。”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进化。”

        子勤指出一点,“但是本能永不消失。”

        “动物之中,只有人类雌性才会打扮得花姿招屐去吸引异性,所有飞禽走兽都是雄性外型美观居多。”

        “男人也打扮。”

        “是吗?”

        子勤说:“大腹贾炫耀他们的金钱权力,年轻人卖弄一身肌肉,还有,文人夸大学问……都是想吸引异性。”

        颜开说:“子勤,你的论文会非常精彩。”

        “谢谢你。”

        “讨好异性,求偶成功率会高出许多,因此,繁殖下一代,因子得以申延,可是这样?”

        “是,不过人类进化之后,要求层层繁复,现在,又为着满足荣虚感。”

        颜开说:“子勤,你可以脱下高跟鞋了。”

        “我简直不舍得除下呢,一踏上三寸高鞋,立刻会挺胸收腹,步步婀娜,同穿球鞋完全不一样。”

        颜开仍然坚持己见,“我相信会有男人看破这些。”

        “是,除非他有x光眼。”

        颜开躺床上,“人与人之间,应当互相了解体贴爱护,感情随岁月增加,共渡难关,共享快乐……”

        子勤笑,“这是所有女性的梦想。”

        “听你的口气,我好像一定会失望。”

        “我的论文叫什么?《廿一世纪浮华对女性本能的影响》可好?”

        “咦,这是一个好题目,别忘记,明天我们还得一起出动。”

        “再玩下去,我俩得一起借功课来抄。”

        “现在不自寻开心,老了哪有聊天题材。”

        周末,颜开第一次浓妆,她对自己的色相充满好奇,对镜子眨眨眼睛,吹一个飞吻。

        “唷,”她说:“一不小心,会造成习惯。”

        子勤讶异,“你打扮后好看极了。”

        “原来皮相长得人俗眼,竟占这样大的便宜。”

        “来,穿─鞋子。”

        “对不起,我怕摔跤,无论如何不能穿,扭伤足踝,不用上学了。”

        子勤只得笑。

        颜开选了一些深紫色的口红,说也奇怪,抹上之后,只灾肤色更白,眼睛更大,有股神秘妖冶的味道,这,比考试拿九个a更吸引吗?

        “不不,我的信心不会动摇。”

        子勤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

        “许多地方单身女宾不受欢迎。”

        “那么,去跳舞。”

        轮到打扮朴素的胡子勤坐冷板凳了。

        一个长相斯文的中年人一定要缠住颜开,他叫了一瓶香槟请客。

        殷殷地间:“你叫什么名字?”

        颜开答:“安娜。”

        “安娜,我妻子去年离开了我,我十分寂寞,我们可否找个地方谈谈?”

        他那样直截了当,使人惊讶。

        颜开忍不住问:“你未知我真实姓名、住址、职业,你也不知我有否疾病、毒瘾,为什么那样熟络?”

        那中年人一怔。

        “你太大胆了,以你年纪身份,做事应小心一点。”

        他不出声。

        “记得蓝天使故事里误入歧途不能自拔的教授吗,你不姓想做他吧。”

        那中年人有点错愕,但随即说:“做那教授,死在蓝天使脚下,也是值得。”

        颜开吃惊。

        子勤推她一下,“该走了,闷死人。”

        忽然有熟人进来,朱小燕与陈景欣先招呼颜开。

        “啊,原来晚上你会以艳女姿势出现。”

        他们一时没看见子勤,真是,在那样的灯光下,不浓加脂粉,谁看得见你。

        子勤大声说:“我们要走了。”

        “咦,子勤,你也在,脸色好差,不舒服吗?”

        颜开转身,那中年人又走近来。

        “安娜,”他说:“你真有趣,何必追究明天的事。”他已有七分醉,“今天高兴不就行了?”

        颜开忍不住说:“找一个年纪相仿的伴侣才会有幸福。”

        子勤一把将她拉走。

        “同那种人说什么?”

        “可怜,不认老。”

        “将来,也许你我都会一条心笑。”

        由子勤开车回宿舍。

        第二天早上,两人洗尽铅华,做回学生,踏进演讲厅,子勤先呆住。

        颜开呵一声,笔记本子险些跌在地上。

        那站在讲台上的中年人,分明就是昨晚缠住她同一人。

        真是个教授。

        子勤低声说:“不怕,他不会记得你。”

        只听得他咳嗽一声,“我是新来的李庆生教授,负责经济部份……”

        果然不出精灵的子勤所料,中年人浑志昨夜之事,循规蹈矩教学,正眼也不看女学生。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双面人。

        放了学,子勤陪颜开去喝咖啡。

        “其实,”颜开说:“一个人放什么样的饵,便钓到什么样的鱼。”

        子鄞笑,“女人要找的,当然是男人。”

        “我同你的想法不同,你认为男人只有一种。”

        子勤答:“一点不错。”

        “我觉得男人也分多种。”

        子勤答:“不,他们做不同职业,穿不同衣服,但,市面上只有一种男人。”

        颜开说:“家父是好丈夫好父亲,他对工作负责,爱护妇孺,我十分敬爱他。”

        “那是稀有人种。”

        “并不代表不存在呀。”

        “他们大祗不会出来走,公众场所很难遇见,需靠极大缘份福份,才能有机会邂逅。”

        颜开说:“新女件也许会嫌他们乏味。”

        “我是享乐主义,巧克力也吃名牌,十分挥霍,老好人不会喜欢我。”

        颜开说:“自己赚钱不就得了。”

        “颜开,我姑姑非常能干,年薪百余万,她却常常同我说,女子赚钱是非常腌(月赞)伤心的一件事,还是让男人来做的好。”

        颜开看着子勤,“奇怪,我大嫂非常享福,家中一直有两个佣人,但是一次她流着泪同我说:‘我要是有本事,我也多读几年书自力更生’。”

        子勤问:“这是什么意思?”

        颜开抬起头,“人是不满现实的多。”

        “我们都受母亲阿姨等长辈影响。”

        “不,与社会风气也有极大关系。”

        “所有商业社会都崇拜金钱,但是从来没有像这个都市那样极端。”

        “是呀,廿八岁之前若不能名利双收,那就是废物了。”

        子勤叹口气,“女性在这方面所受压力,可能少一点。”

        “再研究下去,博士论文都在这里了。”

        “下星期举行的园游园,是我们最后一次实验,请尽量打扮得大方高贵。”

        “知道了。”

        女同学们为了行头煞费心思,天天课余谈的就是这些:穿小凤仙装呢还是仙德瑞拉般大篷裙,抑或,是最新设计性感吊带裙?

        啊,颜开想,廿一世纪了,年轻女性仍然如此重视外表,真叫人感慨。不是说科技进步,人可以越来越不修边幅,人类即使去到火星,也得衣着整齐顺眼,但是,不忘夸张原始本钱吧?

        子勤挑一条桃红色大锻子裙,穿上,美得似一朵芙蓉花。

        “哗,你一定抢尽镜头。”

        子勤咕咕笑,“家父说,幸亏只得一个女儿,否则要了他的老命。”

        “那些四千金人家不知怎样过活。”

        “自己买布回来缝制吧。”

        颜开选一件黑色小小裙子,配一副假水钻大耳环,她仍然穿软底平跟鞋。

        傍晚,还未亮灯,学生们已鱼贯进场。

        呵,每个年轻人都应该来过这种场合,只见男男女女都拿出最好的一面,看人,也被看,全神贯注,一边笑一边谈,眼神四处溜。

        这是一个择偶舞会:都在这里了,挑吧。

        子勤一进场就被大堆英俊的穿礼服的男生围住。

        她侧着头,额角上扫着闪光粉,看上去晶莹美丽,出尽了风头。

        颜开微笑,子勤成功了,她现身说法,证明了她论文中的观点。

        颜开躲在大树下,静静享受手中香槟。

        别的女同学也不输蚀,有人穿大红、金色、银色、薄纱、褥肩、露背,头发上洒金粉,别着鲜花,各出奇谋,蔚为奇观。

        好看极了。

        颜开静静微笑。

        忽然,背后有人问:“为什么躲在这里?”

        她转过头去,真凑巧,在这一刹那,花园里所有灯一起亮起来,可是天空仍未黑透,带一抹灰紫色,天边,有一弯新月。

        啊,良辰美景,颜开即使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忘记这一刻。

        同她说话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同学。

        “你是颜开,是吗,我叫甄永祥,化工系。”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微笑,“颜开在本校是出名的高材生。”

        颜开双耳发烫。

        “为什么不下去凑热闹?”

        “在角落看得比较多。”

        “你是哲学家。”

        “不不,我喜欢观察,你呢,你又为什么走进树丛?”

        “太喧哗了。”

        “你爱静?”

        “一个人,总得有独处时间,思考、计划……”

        颜开十分喜欢这种论调。

        “心灵也需要营养,否则,内心世界会逐渐荒家……”

        颜开发呆,这是她的一贯看法呀。

        “对不起,闷坏了你。”

        “不不,你说得很对。”

        “来,我们散步。”

        可是小径里已经有情侣在拥吻。

        两个年轻人有点尴尬,不约而同走出小径,回到人群中。

        音乐响起,甄永祥邀舞。

        并没有别的男生来争,他俩很舒服,距离渐渐拉近。

        今晚,意料之外高兴。

        时间过得飞快,午夜,燃起烟花。

        蓬一声,七彩焰火象一朵花似炸开,蓬,又一朵,接着又一朵。

        火树银花纷纷在天空撒下,甄永祥忽然在这个时刻握住颜开的手。

        舞会快要给束了。

        甄永祥写下了电话地址,郑重交到颜开手中。

        他轻轻说:“我留意你已有好一段日子,你是一个朴累的好学生,我敬重这样的女生,我希望可以发展。”

        颜开笑答:“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很固执刚愎。”

        “看得出来,绝不随波逐流,故意讨好。”

        这时,同学们发现了这一对,把他们拉出来,“快大合唱了,不许躲着密斟。”

        他俩只得加入人群。

        子勤忽然出现,她问好友:“高兴吗?”

        “很开心。”

        “你可以打扮得更华丽一点。”

        “不,我很满足。”

        “有没有看到合意的男生?”

        颜开微笑,“你呢?”

        子勤的声音有点空虚,“还没有,男生都围着叶文秀转,她穿大低胸裙,看到没有,真恶心,像艳星一般。”

        颜开笑问:“你的结论是什么?”

        “给我一点意见。”

        “子勤,做回你自己,不要勉强跟风,忠于自我,然后,该遇到什么,就是什么。”

        子勤还想说话,但是,合唱已经开始。她们的实验,其实已经得到结局。

        冰公主的快乐:

        香求时时做一个怪梦。

        也不是时时,而是每年,在她生日的晚上l,一定会做这个梦,到了七八岁,梦境重复,一次又一次,感觉上像是时常进入梦境。

        香求向母亲诉说。

        香太太温柔地说:“不必害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可有狮子老虎,妖魔鬼怪?”

        “没有,那不是一个噩梦。”

        “那就不必惶恐了。”香太太不以为意。

        经过母亲安慰,小香求好过许多,做梦而已,很普通的事,不用担心。

        但她从没停止做这个奇怪的梦。

        每次沉睡,开头都是一片黑暗,并无知觉,然后,潜意识渐渐活动,香求开始梦见自己走路。

        小路平坦舒畅,不久,来到一幢洋房面前,香求的梦境不是黑白的,她清楚辨认到墙壁是灰鸽色,衬鹅黄窗框。

        香求推开大门,走进屋子里边。

        这真是她所见过最漂亮的住宅,布置华丽,摆设别致,她一直走到楼上。

        走廊有许多道门,但是香求像是一早知道该推开哪一扇。

        她轻轻推开其中一道,走进去。

        那是一间卧室,女主人看见香求,朝她说:“你来了,请坐。”

        香求见她那么客气,轻轻在一张丝绒沙发坐下。

        女主人身型苗条,穿着考究的家居便服,她似乎在整理衣物,每格抽屉移动翻寻,非常忙碌。

        她在找什么?

        “香求,瓷罐里有糖果,请自便。”

        小香求并不馋嘴,她打量寝室装修,真正华丽,天花板上有圆型图案,中心垂下水晶灯。

        女主人抬起头来笑了,“真是建筑师本色,这么小已经留意装黄了,与别的孩子不同。”

        她容貌秀丽,态度可亲,所以香求说,这不是一个噩梦。

        香求想问,你是谁?

        可是梦境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那美丽的女子是谁,叫什么名字,她翻箱倒箧,究竟在寻找什么东西?

        十岁生日那个晚上,香求同母亲说:“我又要做那他梦了。”

        “别怕,与妈妈一起睡。”

        象从前一样,香求又进那个梦境,走近屋子的时候,她发觉墙壁已经粉刷过。

        她推开寝室的门,女主人这次在整理书架,把架子上每一本取下翻寻,她到的在找什么?

        看见香求进来,她问:“喜欢莎士比亚吗?”

        “要到高中才读。”

        “莎士比亚当初写剧本,为着是要娱乐观众,叫他们高兴,他从来没当作品是文学或是杰作。”

        她拥有许多书,堆满一地。

        “吃一粒糖。”

        香求打开瓷罐拿一粒糖放进嘴里里,唔,香甜可口。

        那漂亮的女子对着香求笑,“你我真有缘份。”

        她的打扮也换过了,每年,她的发型服装都是最时髦的款式。

        香求一年比一年懂事,她知道女主人一定有个奇突的身份,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与香求,又有什么关系?

        只听得她说:“唉,还没有找到,不过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她为什么那样说?

        香求是个有礼的小孩,她只把众多问题藏在心中。

        她又说:“可是升五年级了。”

        香求答:“不错。”

        “成绩优异?”

        “过得去啦。”

        “懂得谦虚,真正好。”

        丝绒沙发十分舒服,女主人言语温婉,香求心中已无恐惧。

        可是这个时候,忽然听见母亲问她:“求求,你向谁说话?”

        香求惊醒,发觉天色已亮。

        阿,要准备上学了。

        香求自幼丧父,母亲守着些许遗产,始终没有改嫁,她克守妇道,连穿衣都保守朴素,甘心静静地陪着女儿成长。

        香求有点寂寞,故此用功读书,比别的孩子心静。

        放学回家,往往在书桌前逗留到开灯。

        有空的时候,她试图把梦中见过的大厦、寝室、女主人统统画出来。

        母亲看到了,唔一声,“画皇后与公主?”小女孩最喜欢这些题材。

        香求咦一声,怎么没想到,那地方真的象一座小皇宫。

        单亲岁月,当然有遗憾,但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香求明白。

        她品学兼优,升中学一年级就跳了班。

        老师们这样说:“香求将来在社会上一定会有一番事业,人才自小看得出来。”

        怛是,她对人冷冰冰,有个绰号,叫冰公主。

        每年生日,香求依然做那个熟悉的梦。

        这次,华厦的女主人有点着急,连床底下都细细掀开来找。

        不过,仍有时间与香求聊几句。

        “有男朋友吗?”

        香求摇摇头。

        “没有小男生籍放向你借功课?”

        香求腼腆,“男生至讨厌。”

        女主人笑了,“那也好,专心读书。”

        香求说:“我想升读建筑系。”

        “我一早知道,”她点点头,“你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建筑师,名利双收。”

        “谢谢你。”

        她随即烦恼地说:“在什么地方呢,到现在还未找到。”

        香求看着她。

        她说:“只得把抽屉再找一次吧。”

        这次,她打开抽屉,一格一格,翻出许多珠宝,整副钻石项链、手镯、指环,闪烁生光,都堆在一旁,她要找的,显然不是珍宝。

        她叹口气,有点气馁,“不怕,也许,是藏在天花板里,反正要重新装修,不如拆开来找。”

        香求骇笑。

        只见华服与珠宝都像垃圾般堆在床角,她并不稀罕。

        香求鼓起勇气问:“请问我怎么称呼你?”

        女主人讶异:“你不知道我是谁?”

        香求摇摇头。

        “我没有告诉过你?”

        香求又摇摇头。

        “我是命运阿姨。”

        香求张大了嘴,多么奇怪的名字:命运。

        她过来握住香求的手,“将来,你会明白。”

        她是那样可亲,香求并不介意她叫什么名字。

        “明年再来,香求,希望那时有好消息给你。”

        香求问:“你要找的东西,会不会在另外一间房间?”

        阿姨有点沮丧,“香求,我们只能在这间房间里寻找,隔壁不是我势力范围。”

        香求骇笑,势力?那是什么意思。

        一年一度约会转瞬即至。

        命运阿姨神色有点寂寥,这次,她打开了大橱找,橱里一格一格,堆满钞票。

        香求奇问:“谁的钱?”

        “傻囡,全是你的财产。”

        “我有那么多钱?”

        “正是。”

        香求莫名其妙,“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唏,真是孩子,钱当然越多越好。”

        她要找的,也不是钱财,究竟是什么?

        她坐在香求对面。

        香求留意到,“今年流行的,正是你那样的卷发。”

        她微笑,“香求,你成绩大好,可是考到全省第一?”

        香求点点头。

        “不过,你要注意母亲健康。”

        香求一怔,“你怎么知道?”

        “可怜的香求,我真帮不到你。”

        “我母亲──”

        她不出声,香求也低下头,这次会面,也告结束了。

        不久,香太太发觉罹病。

        知道检验结果后,她握住女儿的手,“我熬到今日,也不容易,在你七八岁时,我最害怕,倘若不能照顾你成长,真正死不瞑目。”

        香求潸然泪下,心如刀割。

        “香求,振作起来,别难过,医生会尽力救治我。”

        香太太说得对,倘若病发在香求不能自己梳洗搭车上学的时候,那就比较苦恼了。

        母亲治病的过程冗长苦楚,自此香求脸上不见笑容。

        同学丽中说,“香求,你好像很不开心。”

        香求不出声。

        丽中又说:“永不见你大笑。”

        香求开口:“我也正在奇怪,为什么你们凡事都觉得那么快活,嘻哈大笑。”

        丽中瞪着她,真是一个小小的姑婆,不笑,也不哭,更不生气。

        “有什么事值得开心?”

        丽中提醒她:“你又考了第一。“

        “那是应该的。”

        “老师及同学都敬爱你。”

        香求这才点点头,“我运气很好。”

        回到家,冷清清,静悄悄,香求不敢出去跟同学看电影逛街,她要回家来陪母亲。

        香太太脸上从来不露出异样的神色,她不抱怨,也不诉苦,有时,香求看到她翻阅老照片簿,看到丈夫的遗照,她轻轻抚摸。

        母亲在想什么?也许,盼望早日与亡夫重逢。

        十五岁生日,也没有庆祝,香太太炒了一个面给女儿吃,另外,送她一支纲钢笔。

        “你父亲用过这支笔。”

        那天晚上,香求又做梦了。

        命运阿姨一听到她推门进来就说:“香求,你妈妈健康如何?”

        香求低头不语。

        “刖气馁。”

        香求抬起头,凝视美丽的阿姨,“你是命运之神,请你告诉我,家母还可以活多久。”

        阿姨双眼发出精光来,“你终于猜到我是什么人了。”

        “是,要整整十年才明白。”

        命运女神摆摆手,“别担心,香求,注定你会名成利就。”

        “妈妈呢?”

        “她是另外一个故事,不受我管辖。”

        “她十分苦命。”

        “不,香求,她与你父亲深深相爱,时间虽然短暂,胜过许多怨女痴男,是人世间极之难得的美事。”

        香求用手掩脸,眼泪自指缝流出,“我想她长寿,看着我结婚生子,帮着照愿外孙……”

        声音渐渐低下去,已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半晌,香求抹干眼泪,发觉命运阿姨还在找那件仿佛永远不会找得到的东西,连地毯都撬起。

        她的神色,也不比从前那样愉快,有点忧郁。

        “香求,过了十五岁,你就不能年年见我了。”

        香求一惊,“为什么?”

        “这是规例。”

        “是怕我泄露什么?”

        她点点头。

        香求无奈。

        “你会渐渐淡忘这个梦,香求,在尘世,好好生活。”

        香求依依不舍。

        “去吧。”

        她推了香求一下,香求像自高处跌下,失去重心,哎唷一声,惊醒。

        这时,闹钟声大响,匆忙间香求把梦中的事忘了大半。

        翌年,香求考入大学,成为建筑系最年轻的学生。

        香太太非常宽慰,不多久,她进医院接受急救。

        只拖了一个多月,她便与世长辞。

        坚强的香求独自料理一切,她未成年,许多事依靠家庭律师林植东。

        他第一眼看到香求便喜欢她。

        沉默娴静的少女,品学兼优,无论做什么都集中精神,绝不含糊,从来不会咕咕傻笑,或忙着研究明星私生活及流行时装,真是难得。

        林植东成为她唯一的朋友,他比她大十五岁,她凡事请教他。

        母亲的遗产比她想家中多一点,她决定到外国升学。

        林植东问:“房子怎样打算?”

        “留着我回来住,我不舍得出售祖屋。”

        林植东点点头,“我雇人替你打理。”

        “拜托你了。”

        “有空我会来看你。”

        林植东并无食言,他对她,有异其他客人,第二年春天,他去探访她。

        少女在这方面妁触觉特别敏感,他俩彼此都有好感,香求给他看她的得奖作品。

        “什么,还没毕业,已经出名。”

        香求笑答:“运气而已。”

        “有无公司预约你工作?”

        “美国东西岸各有一家。”

        “恭喜你学业有成。”

        这一年,香求长高许多,看上去像大人一样,不笑不易察觉她真实年龄,偶而露齿,看到大板牙,才觉她尚未成年。

        “外国生活如何?”

        “很朴素很充实,我十分喜欢。”

        “快乐吗?”

        “一个孤儿,怎么快活得起来,母亲辞世后,我身上某一部份似随她而去,试想想,生我的人已经不在,我究竟该怎样生活呢。”

        林植东恻然。

        这时,香求随口问:“林太太好吗?”

        林植东一征,隔一会才答:“我们已经分居。”

        香求一惊。

        林黯然说下去:“我心里有了别人,对她不忠,我不想继续欺骗她,要求分手。”

        香求很清楚林植东口中的别人是谁,她呆呆聆听。

        “她不了解,要求大量赡养费,我会尽量做到她所需,一切都是我不好。”

        他并没要求香求做什么。

        林植东逗留了一个星期,她带他到处逛,介绍同学给他认识,陪他吃海鲜,游美术馆,玩得十分高兴。

        临走,林植东说:“我有空再来。”

        香求点点头。

        他又说:“我等你成年。”

        香求微笑,“快了。”

        林植东忍不住拥抱她。

        这一刹那,被林太太雇用的私家侦探拍摄下来。

        林太太证据在手,不愿(言有)恕丈夫,闹得很厉害,她跑到他办公室吵闹,写信传真到律师公会指他诱拐未成年少女……

        林植东名誉受到极大影响,他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情绪不安,只得辞职。

        林太太可以说是成功地摧毁了前夫。

        林植东销声匿迹一阵子,转到英国发展。

        他再去看过香求一次。

        香求向他走来,他看住她发呆,她竟出落得一朵鲜花似,林植东自惭行秽。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待她二十一岁时,他已差不多四十,再过十年,他垂垂老矣,她却在盛年。

        林植东垂下头。

        香求问他:“好吗,伦敦适合你吗?”

        穿着厚大衣的他忽然觉得有点冷,他瑟缩,拉了拉衣襟。

        校门口有英俊的年轻人叫住香求,同她说功课上的事。

        在该刹那,林植东知道他一生最美好的季节已经过去,再任意妄为,会引人讪笑。

        他苍茫地凝视远方。

        香求见他不开心,相当无奈。

        他勉强笑笑,“一切问题都已解决,我又是自由身了。”

        “那多好。”香求微笑。

        好?他失去全部财产及所有名誉,只有在喝上一杯的时候,才能忘记苦楚。

        “香求,在伦敦,我得从头开始,暂时不来看你了。”

        香求一怔,失望像一壶冰水,从头浇下,但是,她同一般少女不同,她不会扑到他怀中痛哭、央求、撒娇,越是震惊,香求越是沉默。

        在林植东眼中,就是冷淡。

        她会很快忘记他,天下最残忍的人是美少女。

        “过来,让我拥抱你。”

        他把他的羊毛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转身离去。

        香求凝望他的背影。

        一年后,他写信告诉她,他在伦敦的工作颇有起色,并且,已经再婚。

        对方是英国人,同他一样,离过一次婚,也是律师,并且有一个八岁大儿,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

        香求不出声。

        照片中的他们很高兴的样子,新娘有一头漂亮的假金发,穿珠灰色礼服。

        香求把照片与信收起来。

        就这样,她结束了初恋,他只留给她一条微温的围巾。

        这次,同学黛丽莎说:“你要表明心态才能抓住他。”

        香求却说:“假使恳求他留下来,将来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他会责怪我,我担当不起。”

        “太理智了,”黛丽莎叹口气,“顾虑太多,没有快乐。”

        香求的心一动,“你说什么?”

        黛丽莎连忙道歉:“不重要,忘记它。”

        没有快乐?

        其的,香求也自觉闷闷不乐,她思念亡母,担心学业,一切要做到最好,拿到甲等,认为理所当然,万一只得乙级,会惊煌失措,手心冒汗。

        系里所有师生都知道她是何等重视成绩。

        讲师这样劝她:“求,读大学是享受,不是打仗,请放松自己。”

        香求做不到。

        有时半夜醒来,发觉自己紧握着拳头。

        她深深叹息,谁愿意同她这样不安的人做朋友?他们叫她冰公主。

        一连几个生日都没有再做那个熟悉的梦,她开始淡忘。

        毕业礼之前一个月,她已应聘到纽约工作。

        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在大学六年,她并没有知心朋友。

        与林植东已失去联络,她轻轻说:“我已成年,且能自立,你在哪里?”

        老家的住宅终于出售,因为香求知道她不会再回去,她决定在外国落籍。

        这时的香求年轻貌美,才干出众,又有丰厚妆奁,照说,应是最受欢迎的女性,但是她孑然一人,冰公主之名不迳而走。

        晚上还留在公司工作,人称“得奖专家”,她的设计永远出众,时获大奖,将公司的声誉提升至炽热程度,董事局当她至宝。

        ──“求,请接受建筑文摘访问。”

        “香小姐,时代杂志记者下星期一会来拍照。”

        “记得提公司名字。”

        在英国,他也看得到这些文字及图片吗?

        一日晚上,九点多她才离开公司,在电梯中,有人这样说:“会计部向你收取额外电费。”

        香求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笑脸,它属于会计部同事周修言。

        香求但笑不语。

        “人人叫你冰公主。”

        “他们真多嘴。”香求叹口气。

        周修言微笑,“去喝一杯如何?”

        香求忽然说:“今天是我生日。”

        “更要好好庆祝,请问你几岁?”

        “二十五了。”

        “什么,二十五已是公司高级伙伴,到了三十,岂非统治世界?”

        香求苦笑。

        那一个晚上,她喝光一整瓶香槟,与周修言谈得兴高采烈,是个极好开始。

        凌晨才回到家中,倒头就睡。

        可是,就在这尴尬时分,她又见到了命运阿姨。

        她醉薰薰推门而入,阿姨抬头,“喝过酒来?”

        香求讶异,“阿姨,你永远年轻美丽时髦。”

        “请坐,香求,许久不见,你已长大成年。”

        “阿姨,真想念你。”

        “我也是。”她微笑走近。

        只见豪华寝室内掀翻得比什么时候都乱,简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香求笑着摊摊手。

        命运看着她。

        香求说:“不要再找了,阿姨,原先没有的东西,怎么会找得到。”

        命运叹口气,“你猜到了,你终于猜到我一直帮你找的是什么了。”

        香求泪盈于睫,轻轻回答说:“是快乐。”

        命运点点头,“是,香求,你说得好,”她无奈,“你看,这间房间,美奂美仑,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快乐。”

        香求用手掩脸,“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找了那么些年,我已尽力。”

        香求说:“阿姨,我没有怪你。”

        “这次以后,大事已定,你我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香求,不要失望,除却快乐,你得到的也不少。”

        “阿姨,我认识了这个男生,叫周──”

        命运黯淡地笑。

        香求的心冷了一截,刚想追问,被电话铃惊醒。

        是公司打电话来:“香小姐,提醒你早上八点开会。”

        香求呻吟一声,起床换衣服出门。

        经过会计部,只见同事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香求起了疑心,“什么事?”

        “香小姐,周修言昨晚醉酒驾驶,车子铲上行人路,撞向路灯,车毁人亡。”

        香求呆在那里,先头动也不动,跟着,全身簌簌发抖。

        她缓缓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不知怎地,开始翻箱箧找东西,把每个抽屉都拉出来细细的找,将所有的档案摊开,不停翻阅,甚至在电脑上翻看资料。

        秘书讶异,“香小姐,你找什么,可否帮你?”

        香求喃喃答:“一定要终身寻找……”

        不能再靠命运。

        电波:

        “可怜的美意。”

        “是,这样恩爱的年轻夫妻,一场空难,就永远不能见面。”

        “最令人难过的是好人没有好报,王冠生这次在象牙海岸出事,是因为他参加了当地的无国界医生拯救儿童行动。”

        “去到那么远,在非洲……”

        “这样的人,一定在天堂等美意。”

        四周围都是淡淡妁叹息。

        “世事真奇怪,许多夫妇变得像仇人一样,却长寿地天天对着来恨。”

        大家低下了头。

        他们全是周美意的同事,帮美意办完了事,聚在一起聊几句。

        “咦,杨承彦,你为什么不出声?”

        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是牵动嘴角,他对美意的同情,是其他同事的十倍。

        “老板不准美意休息,叫她周一上班。”

        “以毒攻毒,这是好办法。”

        “在公司里,至少十个八个小时有大家陪着她,忙得透不过气来,也无暇想东想西。”

        “汤,你负责每日接送。”

        “知道。”

        “卢爱冰,你陪她喝茶逛街换季。”

        “我每个星期日叫她出来玩。”邓子欣说。

        “好极了,希望她的创伤尽快平复。”

        一班同事散会。

        旁人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其余的,就靠当事人自己了。

        这种创伤,像被人剜去一颗心似。

        美意在深夜,时时起床踱步,公寓内一切陈设如旧,冠生像随时会回家来,一脸愉快的倦容,告诉她旅途中趣事……

        桌子上还放着一具卫星无线电话。

        “美意,真庆幸发明了这种通讯系统,从此,地球上五千万平方哩都可以通讯,你随时可以找到我,听到我的声音。”

        美意拨过几次,效果非常好,声线清晰,与一般长途电话无异。

        美意没有阻止他全世界到处跑,他是孤儿,由教会组织养大,总想回馈社会,假期一定到第三世界行医。

        这次,飞机从象牙海岸飞往纳罗比途中失事。

        什么也找不到,人永远不会回来。

        美意坐在露台上,静静落泪。

        她晚晚失眠,白天撑着上班,表面相当平静,内心的忧伤侵蚀整个肉身,瘦得腰身薄薄,叫人心痛。

        卢爱冰陪她逛商场,替她挑舂装,她却忽然说:“爱冰,假使能与冠生说几句话就好了。”

        卢爱冰内心恻然,可是不动声色,“世上还没有那样的设施呢。”

        美意又低下头。

        爱冰说:“我知道有只芝士蛋糕令人垂涎欲滴。”

        但是美意吃不下。

        爱冰忍不住说:“别叫你爸妈及兄弟姐妹担心。”

        美意不出声。

        “来,一起去看场电影。”

        美意按住好友的手,“已经半年了,你们都尽了力,我很感激,明天起,不用再花时间在我身上,我会振作,你们请放心。”

        爱冰只得唯唯诺诺。

        星期二美意准备了一份礼物,交给汤承彦。

        “明天起我会自己开车,谢谢你这些日子风雨不改为我奔走。”

        承彦有点失望,“我很乐意那样做。”

        美意微笑,“这也是我靠自己双腿站起来的时候了。”

        承彦说:“我就在附近,你叫一声我就来。”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的心意,她岂有不知的道理,她全部明白,只是,她此生恐怕没有能力回报。

        汤承彦只得点点头,他想不退下也不行。

        同事们渐渐在美意身边淡出,多余的时间,她培养自己的兴趣。

        她情愿沉默,所以到社区中心参加绘画班,学写生油画,她完全不用讲话,专心学习,暂时忘却忧愁。

        黄昏,到附近酒馆喝上一杯,与酒保芝芝根快有了默契,她一有酒意,芝芝使劝她回家,啊,世上好人毕竟坏人多。

        是一个星期三,公司开会开得很迟,美意不想回家吃饭,在日本馆子吃了碗面,喝多了清酒。

        略带酒意,”推开家门,便听到电话铃响。

        她走过去取起听筒,可是铃声哑哑地仍然继续。

        咦,怎么一回事?

        忽然看到桌上那只卫呈电话一盏小小红灯一闪一闪。

        谁,谁打来?除出她与冠生,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架电话的号码。

        她去拎起来听,那边已经挂断,美意发呆。

        酒意上来,她到浴室呕吐,用一块热毛巾捂着脸,就这样睡着。

        半夜,她又听见电话铃响,卫星电话的响声很特别,由冠生亲自调校,节奏是爱情故事主题曲第一节二共五个音符。

        美意挣扎着取过电话。

        她哭了,“冠生,冠生。”

        对方轻轻说:“你喝醉了?明天还要上班,这样摧残身体,叫人难过。”

        “冠生?”美意的眼泪汩汩流下,“冠生,你在哪里?”

        “无论在那里,都希望你好好生活。“

        “冠生,冠生。”

        电话已经挂断。

        美意清醒过来,混身寒毛竖起,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

        她站起来,缓缓走进浴室,把地下收拾干净,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

        天亮了,她去上班。

        在电梯大堂的镜子里,看到自己佝偻着背的模样,立刻挺直腰身。

        冠生看到了会怎样想。

        他在看着她吗?

        电梯里碰见汤承彦,“早。”她说。

        “你好。”杨有点迟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什么事?”

        “新年假期,同事们想组团往赌城,你可想参加?”

        美意摇摇头,“不是我的那杯茶。”

        “你想去哪里,我陪你。”“我在家就很好,利用空档把杂物收拾一下,送去慈善机关。”“我帮你。”

        “不,你去拉斯维加斯好了。多嬴一点回来。”

        汤只得点点头。

        那天晚上,美意把电话搬近床边。

        半夜,它果然又响起来,美意放下书,扑过去听。

        “冠生,你在哪一累,可是在海洋中获救,告诉我,你伤势如何,我不会离弃你。”

        那边静了一会儿,象是受到感动,说不出话来。

        “冠生,冠生。”

        “是,我在这里。”

        的确是他的声音,他不像一个受重伤的人。

        “冠生,我独自在这仰世界上,生不如死。”

        “我就是怕你会那样想,你还年轻,人生路刚开始,请振作,我会得到安慰。”

        听到那样的话,美意饮泣。

        “别哭,别哭。”

        这时,电话啪一声切断。

        电话上的小小荧屏亮起来,一行英文字清晰出现:“电讯中断,如欲继续谈话,可拨以下号码”,原来,它有来电显示装置。

        这一晚美意异常清醒,她并没有喝酒,一看电话号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王冠生,这分明是地球哪一个角落,荧屏上有询问符号,她按下去,答案即时来了:伦敦苏毫区史琴街三二一号二楼梁海能。

        美意该电话接驳到私人电脑,用打印机把地址打出来。

        她颓然做下,额角全是汗。

        人家有说他是冠生吗,全没有,是可怜的她渴望听到冠生的声音而已。

        这人可能只是拨错电话号码,这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第二天,他又再打来,是因为好奇吧:那不住哭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美意站起来,忽然明白,冠生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终于接受了事实,全身簌簌发抖,像过溺的人在大海中沉下去,沉下去。

        她用毯子蒙住头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发高烧。

        美意仍然撑着回公司主持了一个重要会议,小息时晕眩,差此摔倒在地上。

        卢爱冰连忙过来扶住她,押着她去看医生。

        医生检查完说:“人不是铁打机器,总要营养,休息,你不吃又不陲,不是同自己开玩笑吗,小心身体,否则我会强逼你住院。”

        美意黯然,她不想出丑,她想坚强地渡过难关,但是,她失败了。

        她知道情况危急,要不,把自己从颓丧的深渊中拉出,要不,会惨遭悲伤吞噬。

        她默默点头。

        医生说:“会粥吗?买一只电子炖锅,放两汤羹米,四安土碎鸡肉,三碗水,开掣,下班回来有得吃,我每天靠这餐。”

        大家都苦笑,都市职业女性吃得最差,最惨还要节食减肥,百分之八十贫血。

        卢爱冰送美意回家,发现了那只电话。

        “咦,这就是传说中的卫星电话?”

        她好奇地拿起把玩。

        美意轻轻说:“送给你。”

        “我要来无用,我已厌倦新科技,它们不能改良生活质素,只有使生活更加烦厌,我巴不得连家中电话都拆掉图个清静。”

        美意看着好友,忽然笑了。

        “美意,你笑,你终于笑了。”

        “我笑你这样多牢骚,有点愤世致俗。”

        爱冰说:“太忙太急太累,真觉吃苦,对不起,对着你吐苦水。”

        美意接上去:“回到家,一进门,整张脸挂下来,上班在工作,没办法不强颜欢笑,一个人的时候,原形毕露。”

        爱冰说:“所以,将来电话若配上传真荧幕,那才要命。”

        她切水果给美意吃。

        “不想吃饭,可以多用水果。”

        美意点点头,握住她的手。

        “还有,美意,想过搬家吗,这里反正是租的,该是你置业的时候了,我介绍你看房子,最近楼价还是较廉,我陪你物色。”

        美意答:“真多谢你。”

        爱冰吁出一口气。

        好友走了之后,美意轻轻关上卫星电话,放进抽屉里。

        一个月后,她搬到郊外一幢宽敞大厦单位,连汤承彦都吃一惊,没想到美意经济状况那样好。

        爱冰帮女主人整理杂物,“这架电话在这里。”她按下钮键。

        汤说:“卫星市话费用昂贵,真得长话短说。”

        爱冰说:“美意,记录显示,有一个住在伦敦的人打过七次电话给你。”

        美意讶异,那个人倒是奇怪,明知拨错,仍然继续,莫非,比她更加寂寞?

        “阿,电话还有留言设备,你可以听听他说了什么。”

        爱冰把电话交回它主人手里。

        “这个单位光线明亮,风水甚佳。”汤承彦这样说。

        厨房新启用,美意做了三菜一汤招呼同事。

        “鱼蒸得奇佳。”

        “要多来开餐。”

        “烹饪也讲天份。”

        美意笑,“混一顿饭吃,越发不易,得不住赞美主人家。”

        送走客人,美意收拾完毕,看到了电话。

        她按下留音收听掣。

        “你好吗,电话关上了,为什么?对,也许你已发现,我不是你口中的冠生。”

        “我拨错长途电话,一接通便听见一个年轻女子半醉的哭声,电波把我带到不知名空间,使人战栗。”

        “我劝慰你,非常同情你,你不住叫我冠生,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猜想冠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你,我真想帮你,我的市话号码是──”

        “等不到你的回音,你的电话仍然不通,这段日子内,你的情绪是好转抑或更坏?我极之担心。”

        “真抱歉使你误会我是冠生,你会原谅一个鲁莽的人吗?”

        “我查到你的电话在东南亚注册,原来,你接那两通电话的时候是深夜,那是人的意志力最薄弱妁时候。”

        留言终断。

        不是他不再打来,而是卫星电话只能容纳七个纪录。

        美意沉默。

        她把留言洗掉,再一次开启电话。

        连一个陌生人都那样关心她,她心底有一丝温暖。

        下午二她在整理素描习作,电话响了。

        她迟疑一下,取起接听。

        “是你吗,”声音带三分惊讶,两分担忧,“你终于来听电话。”

        “是我,谢谢你关心。”

        “我不是冠生。”他立刻声明。

        “我已经知道。”

        “你的声音比前时平静得多。”

        “现在是白天,晚上,精神仍然恍惚。”

        “真无奈,人生有那许多磨难。”

        “我会尝试逐渐克服。”

        “我住在地球另一边,我叫梁海能。”

        “我也知道。”

        “那好,告诉我休的名字。”

        “周美意。”她十分坦白。

        “一个好名字。”

        “谢谢你的鼓励。”

        “我此刻在办公室,同事叫我开会,下次再与你谈话,我的电邮是──”

        “再见。”

        美意吁出一口气。

        看不见的面孔,只有把声音,这人可能同她一般寂寞,迟些,他或许会把他的故事告诉她。

        世界每个角落都有不幸的故事。

        在这方面,同美意肯定不会孤单。

        接着,梁海能每天黄昏,都会同她谈几句。

        其实,他可以用她住宅电话,但是,她没有把号码告诉他,他也没问。

        每次通话时叫不超过数分钟,但是,带给美意很大安慰。

        彷怫是冠生托这个人每天来同她聊几句,谈一下,解解闷。

        “我们这边有一个印象派画展,你喜欢吗?”

        “很少人不喜欢莫奈的荷花池。”

        “你的职业同美术有关吗?”

        美意答:“刚相反,我在证券行工作,你呢?”

        “我设计电脑程式,最近生产一套自学写诗程式。”

        “多么有趣,几时发明电脑写小税软件?”

        “快了。”

        挂了电话,美意忽然想,电脑写的小说,能满足读者吗,抑或,读者永不知道分别?

        她缓缓坐下来,什么,脑筋竟转到这种琐事上去了,不久之前,她几乎每天廿四小时都想着冠生,现在,心散了,可怕,难道,终有一日,她会渐渐淡忘冠生?

        隔一日,她轻轻问:“伦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华侨也很多,世上处处都有华人,英人城府甚深,爱静,缄默,有他们的文化,伦敦同纽约一样,是个大杂会,喜欢英国口音的话,你会觉不错。”

        “有无歧视?”

        “有着许多不太含蓄不用很细心也觉察到的偏见,有时,只是故意提醒你们始终不是安格罗萨克森人种。”

        “不妨碍你们生活?”

        梁感慨地说:“像坐一张三脚凳一样,坐出学问来了,习惯之后,懂得就力,也就相安无事。”

        “没有更好的座椅了吗?”

        “你说呢?”

        “从前,我与冠生也谈过移民的问题。”

        “这件事,切莫轻举妄动,胡乱跟风,一定要考虑清楚。”

        “是比结婚还要严重的一件人生大事吧。”

        “形容得真好,白人的世界,深不可测,暗涌甚多。”

        他俩无所不谈,题目广泛,有一次,谈到地球上冰河时期,美意对这件事略有所知,冠生从前最喜欢看这种自然史实。友谊慢慢培养起来。

        不久,她把电话通讯的事告诉邓子欣。

        子欣讶异,内心忐忑,她还是不放心美意。

        “你没见过他?”

        “同笔友一样,我们是陌生人。”

        子欣担心,“这不大好吧。”

        “不用忧虑,我们都是成年人。”

        “美意,为什么不找我们聊天?我们都在你身边,阿汤等了你许久,你偏偏拒绝。”

        美意没有答案。

        “暗底里,你仍然在找冠生的替身吧。”

        “不,我──”

        “陌生人会纵容你,而我们却一直逼你振作,所以,你情愿与一个拨错号码的人聊天。”

        “子欣,你太残忍了。”

        “是为着你好。”

        同一天,美意得到意外消息。

        梁海能这样说:“美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为什么?”美意愕然。

        “我要结婚了。”

        美意很替他高兴,“你从来没提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婚后,不适宜与别的女性谈心。”

        “我明白。”

        “抱歉。”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怀。”

        谈话从此停止,卫星电话再也没有响逖起,美意恍然若失,可是她明白,不可能长久倚赖虚无飘渺的安慰,她吸进一开口气,回到现实世界。

        她主动问子欣:“复活节假,你们去什么地方。”

        “达里岛,你去不去?”

        “替我买飞机票。“。

        子欣线出笑容,“欢迎你,美意。”

        整个旅程,汤承彦都陪着她,美意晒得一脸金棕,因为充份休息,精神好得多。

        她无意中说起:“人们喜欢热带风情,对冰天雪地不感兴趣。”

        汤微笑,“我与一班朋友今夏会去南美品脱贡尼亚冰川观光。”

        “什么?”美意讶异,没想到他会有这种嗜好。

        汤看着她,“给我一点时间,你会了解我更多。”

        美意感慨,她真要好好对待身边这班忠诚的朋友。

        度假回家,公司派出新任务。

        老板说:“美意,你同汤到伦敦去考察一个星期,汤是识途老马,你跟他学习。”

        美意立刻答是,阿汤有点不好意思。

        他俩在伦敦忙了七天,汤对美意无微不至,晚上带她看音乐剧吃饭观光,白天把工作门路都传授给她。

        他对她真好,她渐渐明白过来。

        最后一天,美意说:“我想去探访一个朋友。”

        “已经约好了吗?”

        “不,我想给他们意外。”

        “不要给任何人任何人意外。”

        “那么,”美意迟疑,“我放下两瓶酒就走。”

        “为什么不先拔一个电话过去?”

        “我不想那么隆重。”

        汤微笑地摇摇头,女人有时候真是怪,“我陪你去。”

        “好。”她人生地不熟,他是最佳向导。

        他们来到苏豪区史琴街,照着门牌找到三二一号,见是一座老式公寓。

        “按铃吧。”

        美意却踌躇,“算了,我们走吧。”

        汤承彦真好耐心,“这样吧,把礼物留在门口。”

        “会不会给人拾走?”

        “在二楼,不会的。”

        “也好。“

        他们上楼,把礼物放在门角。

        美意觉得心意已了,她伸手去握住汤承彦的手,与他双双离去。

        那两瓶酒一直搁在门角,一直到傍晚,才有人回来看到,那是一对年轻华裔人夫妇。

        “咦,什么东西?”

        “别碰,去叫警察,怕是炸弹。”

        “你别神经过敏。”男的蹲下一看,“是两瓶酒。”

        他拆开纸袋,果然是用水晶玻璃瓶子装的两支拔兰地。

        “有卡片,看看谁送来。”

        他拆开信封,“咦,给梁海能先生,祝新婚愉快,白头偕老。”

        “什么?”女方大吃一惊,“给海能?”

        “一定有人搞错了!”

        “谁开这种玩笑?”

        那年轻男子发愣,“海能车祸丧生已有年除,谁送礼给他?”

        “署名是周美意。”

        “会不会是多年失散的朋友?”

        “也许是,她不知道这件事。”

        “唉,无故又叫我伤心,挂念三弟。”

        女的不住拍打丈夫肩膀以示安慰。

        他俩捧着酒瓶走进室内,关上门。

        电波,真是奇怪的一件事,无形无色,可是,声音可以藉着它传到接收器。

        卫星电话中的声音,到底属于什么人?开头,周美意以为是王冠生,不不!原来不是。

        冥冥中,有一把声音,藉着人造卫星,转折传播,达到周美意耳畔。

        他说他叫梁海能,他安慰美意,帮她过度难关,但是他没说,他也早已不在人问。

        第十名:

        山区的小村庄几乎整个世纪都没有大变化。

        一条村约一百户,大部份人姓陈,种茶为生,一切自给自足,近十年才引进各式电器,自公路搭进电源,孩子们在傍晚才可以到合作社门前广场看电视。

        这样简陋的生活质素看似无味,实际上并不是,山区多雾,一边是高山,茶田沿着梯田一级一级像碧绿色高塔,小径两列种植玫瑰花,香气扑鼻,采摘了卖出去做香水,民居左右是菜田,孩子们放风筝、跳绳,与世无争,像极香格利拉。

        物质文明,并不是一切。

        可是,村庄也有骚动的一日。

        那天,乡村小学老师韦武对同事陈乙玉说:“村上来了一队外国人。”

        乙玉正在擦黑板,诧异地转过头来,“哪一国的人?”

        “是一队美人,一共十个人,他们还带着三个电视台记者。”

        “干什么?”

        韦武坐下来,“来寻找一架二次大战时失踪的b二十五型轰炸机。”

        乙玉大奇,“我方准许他们前来?”

        “是,”韦武解释:“当年,飞机自山区主空军基地飞出,往日本执行任务,返回基地时在雾中失事撞毁失踪,飞机上有十位空军,相信全部罹难。”

        乙玉缓缓说:“是五十多年的事了,那时,两国是联盟。”

        “是,到最近,架设电缆时才发现可疑残骸,立刻通知美方,他们派人过来采取样本,结果证实的确是当年失事的飞机。”

        乙玉沉默。

        “听说还有军人的家属跟着来。”

        乙玉说:“美国人做事夸张,什么都劳师动众。”

        “是,这次他们连食水粮食都带来扎营,打算工作一个月,尽可能把飞机每一部份都运出山区,并且寻找骸骨及遗物。”

        乙玉十分沉默。

        “你在想什么.。”

        乙玉笑笑,“我在想,据说,北美洲的太平洋铁路每一哩都有华工的骸骨,几时,也把他们运回家乡安葬,那该多好。”

        韦武搔搔头,不出声。

        乙玉说:“要不要去看热闹?”

        “是在东边最崎岖一段,需要用绳缆坠下山坡才可以看见。”

        “你的英文可派到用场了。”

        韦武缅腆,“还可以应付罢了。”

        两个年轻人趁放学时间空档,往东边山路走去。

        虽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走近密密的树林,也略觉阴森。

        只见军队在附近平地已扎起营幕,设备齐全得像一个小型军事基地;卫星电话、电脑、传真机、录像器,统统齐备。

        他俩一走近就有人迎出来,“是翻译吗?”

        韦武问:“你们需要翻译?”

        “也征求工作人员。”

        “做什么工作?”

        “请看。”

        山坡下边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挖土,他们架起筛架,将每一寸土壤都仔细筛过,寻找蛛丝马迹,认真得像老古学家一样,人人汗流浃背。

        乙玉见他们那样有组织,不禁暗暗佩服。

        韦武立刻被尼龙绳槌下山去做翻译,乙玉站山岗上往下看,只见飞机断成好几截的残骸已隐约可见。

        “你好。”

        乙玉吓一跳,转过身子。

        身后站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我是美国abc电视台记者史东,你好。”

        乙玉知道对外国人需要不卑不亢,她立刻说:“大家好。”

        史东说:“家祖父是英裔,曾经到过此地买茶叶,他对这一区很熟。”

        乙玉点点头,“我们仍然售茶。”

        史东看着她,“使我奇怪的是,你会说流利英语。”

        “夸奖了,我是村上唯一间小学及中学的英语教师。”

        “谁教会你英语?”记者永远好奇。

        “我在南亚大学毕业返回乡村教书。”

        “了不起。”

        “过奖了,工作进行如何?”

        史东说:“这不是一项密秘行动,我国答应人民:永远不会放弃寻找战时失踪军人下落,这次找到失事飞机,十分兴奋。”

        “可是一共有十名机员?”

        “对,已找到若干骸骨,即时运返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我们亦已找到军人身份项链。”

        那俗称狗牌的项链上刻着军人姓名及军营号码。

        “这次任务真叫人欷嘘。”

        是,苍海桑地,半个世纪前的敌人,今日已经和解,甚至成为盟友,可是,经已牺牲的生命,永远不会回来。

        “军人的家属,经过五十多年,仍然在等待亲人下落。”

        在世的话,都是七十多老人了。

        “其中七名军人已婚,并育有子女,三名未婚,可是他们的兄弟姐妹继续寻找。”

        山坡下一阵骚动,原来又寻获一枚重要证物,那是一副眼镜。

        “一定属于菲腊下士,只得他一人患散光。”

        乙玉看向天空。

        “可是要下雨?”

        “雨季已过,你们选的时间很好。”

        “听说一下起雨来非同小可。”

        “是,烟雨弥漫,形成瘴气,不习惯会生病。”

        史东忽然说:“农田旁的玫瑰丛十分动人,可否介绍它们的品种给我认识?我想侧写一段报告。”

        乙玉想一想,不可对外国人太客气,她说,“我还得改卷子呢。”

        她走了。

        第二天,韦武出现。

        乙玉问:“你一夜未归?”

        “是,一直陪他们工作到深夜,又在营地里登记资料。”

        “他们工作真正认真。”

        “已经展开访问调查,希望获得当日坠机真相,据陈婆婆说,她记得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听到巨响,接著有融融大火.……”

        乙玉点头,老人往往最记得陈年之事。

        “乙玉,你爷爷当年可在村里?”

        “他年轻时往城里做生意去了。”

        “嗯,也有老村民说看见天上坠下一只火鸟。”

        “他们有往当地搜索吗?”

        “没有,据说是畏惧雷神震怒,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所以遗迹得以保留。

        “乙玉,我自外地来,觉得这件事真令人兴奋,为什么你反而冷淡。”

        乙玉笑笑,“我不喜欢洋人。”

        韦武又抓抓头。

        放学后,那美国记者史东竟找到学校来。

        韦武带他参观校舍。

        史东诧异,“只得两间课室?”

        乙玉用陋室铭其中一句答他:“室不则大。”

        “对,”史东承认:“你的学生不会携带武器上课,也肯定不会接触毒品。”

        韦武说:“我只希望得到一个实验室。”

        史东说,“我希望看看玫瑰品种。”

        韦武笑,“我陪你去。”

        史东看着乙玉,有点失望。

        乙玉微笑,“我也去。”三个人一起,不怕。

        一行三人,史东一边走一边采访拍摄。

        累了,在茶寮休自心,喝一杯玫瑰普洱茶。

        史东看着蓝天白云,忽然问:“这里可是传说中的仙乐都?”

        乙玉笑,“不,这只是一个平凡的乡村。”

        “为什么我竟有念头不再想返回都会?”

        乙玉答:“因为这里没有你虞我诈,谁也不会陷害谁,不懂蝼蚁竞血,人人知足常乐。”

        这时不远之处传来孩子唱歌声:“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跟你捐花来……”歌声清脆可爱,天真活泼。

        史东侧耳细听,半晌感动说:“你们什么都不缺。”

        乙玉笑,“我们什么也没有,孩子们甚至没见过电子游戏机。”

        史东说:“那些东西无用。”

        乙玉点头,“只有什么都拥有的人才能那样说。”

        史东有点不好意思,他深深被这美丽年轻的乡村老师吸引,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纯真朴素的女子,与她相处,如沐舂风,丝毫不用你虞我诈。

        小息后,他们返回学校,有两个小学生在等老师。其中一个膝盖摔损,要求老师搽红药水。

        史东说:“营地有抗生素药膏,一涂就好。”

        乙玉却微笑,“不,我们靠自己,孩子们身体有祗抗力。”

        史东讪讪地不出声。

        韦武拍他肩膀,“来,我们回到营地去。”

        史东说:“你俩如果到大城市外资机构找工作,一定前途无量。”

        “咦,”韦武笑,“刚才连你都向往山景瑰丽,不想离去。”

        “是,是。”史东尴尬。

        乙玉在旁笑,“白人讲话,往往口不对心。”

        “不,不……”最后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忽然彤云密布,能见度降低,接着,在雨季已过的晚上,落起倾盆大雨来。

        雨点大得打在身上觉得痛。

        韦武留在营地与史东同电脑下国际像棋。

        韦武搔头,“要赢这家伙是很难的吧。”

        “不然,怎么叫深蓝。”

        他们放下棋局去看雨,工作人员已全部收队休息,面筋似粗雨水哗啦啦打帐篷上。

        史东问:“你因追求乙玉所以留下?”

        “不,”韦武答:“我喜欢乡村学校。”

        史东说:“我相信你,乙玉她可是与父母同住?”

        韦武知道他对她有意思,只觉好笑,听说美国人最爱自作多情,果然。

        “她与祖父同住,父母一早到城市发展。”

        史东说:“我与乙玉一见如故。”

        “她为人爽朗热诚,却有点所谓外国人脾气。”

        史东说:“只可惜我只能留一个月。”

        黎明,雨停了,空气被洗涤得似水晶般清晰,太阳升起,蒸发水气,形成薄雾。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说:“看,”

        大雨冲掉不少积淤,他们看到两具破碎的颅骨。

        大雨帮了他们的忙。

        “这边还有。”

        破烂的靴子、背囊、水壶,呵,都一一呈现。

        工作人员全静了下来,像是在默哀。

        接着,他们把轰炸机附近的遗物全部带出去寄返总部。

        报告在一星期后回来。

        史东兴奋地说:“一共找到九个人。”

        韦武点头,“呵,已经大功告成。”

        “但是,还欠第十名。”

        “他是谁?”

        “二十二岁的中士保罗富利沙,未婚,肯德基州人,棕发蓝眼,他的两妹妹逼切想知道他下落。”

        “他父母生前一定为他失踪悲苦。”

        “他是孤儿,父母早逝。”

        “没有任何关于富利沙的遗物?”

        “什么都没有,咳,半个世纪已经过去,大雨冲洗不止一千次,也许,找到其余的残骸已是奇迹。”

        韦武说:“你讲得对。”

        “再努力三日,我们就将收队。”

        韦武依依不舍。

        乙玉在一旁,一声不发。

        “乙玉,”史东说:“万一到纽约来,打电话给我。”

        他留下了名片。

        乙玉小心翼翼收起来。

        接着,她忽然咳嗽一声。

        史东微笑,他像是很了解女性似说:“有什么叫我帮忙的事,尽管说出来。”

        乙玉说:“请帮我们订阅一份国家地理杂志。”

        “没问题。”

        “你那具手摇发电收音机很实用,不需电池,我想向你买下来给学生应用。”

        “可以送给你,还需要什么?”

        “这样已经很好,请问,你又需要些什么?”

        史东答:“你们的直朴热诚,最好能装了罐头带回去,这次发掘,若不得到乡民帮助,难以顺利进行。”

        乙玉微笑,“这样好了,送你两罐茶叶。”

        那天,放了学,乙玉静静走向山的另一边。

        西坡更加幽静,有几幢西洋式样平房,是从前茶商留下的住宅,经过维修,尚可居住。

        乙玉轻轻敲门,“是我,爷爷。”

        里头嗯了一声。

        乙玉推开门,一条黄狗走出来摇尾。

        乙玉摸它的头,“好狗,好狗。”

        她看见祖父坐在窗畔,正在整理蝴蝶标本。

        “还不点灯?”

        老人笑了,“不用,看得见。”

        “我替你泡杯热茶。”

        “乙玉,你真孝顺。”

        “爷爷,侍候你是应该的。”

        “你爸妈中秋可会回来?”

        “一定来,他们说替你找到一部小型发电机,以后生活方便得多。”

        “我不须需要。”

        “爷爷也固执起来。”

        老人不由得笑了,半晌,他脸容肃穆,“那班人走了没有?”

        “快了,还有三天。”

        老人喃喃说:“真没想到,隔了五十多年,竟会找上来。”

        “是,满以为,世人已忘记一切。”

        “锲而不舍,一定要找到答案,是他们的精神。”

        乙玉不出声。

        她改变话题,“高山蝴蝶标本,日本人梦寐以求。”

        老人答:“是,没想到我们会同日人通商,星转斗移,乾坤移挪。”

        大家苦笑起来。

        乙玉握住祖父的手不放。

        过一会才说:“我做肉丝面给你吃。”

        老人点头。

        他看向窗外,那一夜,也同今夜差不多,浓雾,无声无息笼罩整个大地……

        厨房传出食物香味,呵,他肚子饿了。

        七十六岁的他因为足够运动,身体锻炼得非常好,精神奕奕,时时一个人上山找蝴蝶。

        面做好了,祖孙二人一起吃晚饭。

        乙玉自篮子里掏出一包糖放桌上。

        “咦,哪里来的巧克力?”

        “记者史东送给我。”

        “你要小心这小子。”

        “知道了,爷爷。”

        “乙玉,你同你祖母长得一个模样:聪敏,漂亮,纯真。”

        “全村都敬爱祖母。”

        “是,”老人低头,“我唯一遗憾是她于去年故世。”

        乙玉收拾碗筷,顺带喂黄狗。

        老人说:“你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

        乙玉忽然问:“爷爷,你有否想过回去?”

        老人一怔,“回什么地方去,”声音转严,“这里是我唯一的家,我还回何处去?”

        乙玉立刻噤声。

        她独自走回学校宿舍,山路走熟,黑暗不是问题。

        忽然,她看到前面有电筒光亮。

        乙玉站停了,有人,人才是最可怕的动物。

        原来是一头金发的史东,他问:“不怕黑?”

        “习惯了。”

        他把电筒照地下,”城市人已失去本能,一切依赖科技。”

        乙玉接上去:“听说一停电,立刻当作世界末日。”

        “的确是。”他笑了。

        他陪她走回宿舍。

        有同事还没睡,在空地上吹洞箫,幽怨呜咽,像在倾诉一个年代久远已遭遗忘的的故事。

        史东轻轻说:“我们的大学,设许多奖学金。”

        “那多好。”他想说什么?

        “你如愿来升学,我可以照顾你。”

        乙玉笑笑,“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到美国。”

        史东点点头,“你说得对。”他停了一停,“富利沙中士就不愿返回肯德基。”

        乙玉听了僵住,“你说什么?”

        “十个人失踪,只找到九具遗骸,还有一个呢?”

        “荒山野岭,什么都会发生。”

        “是,我们都那样想,也许,有野兽出没,也许,强力爆炸,整具躯壳化为灰烬……”

        乙玉已经变色,她坐立不安。

        “可是,更大胆的假设,可能是”

        “是什么?”乙玉紧张地问。

        “也许富利沙中士受了伤,可是他伤得最轻,他挣扎着逃离空难现场,走到村口,有村民看见他,伸出援手。”

        “救一个外国人?”

        “别忘记,他们的外套里处,都用中文写布告,说明这批洋人是战时盟友,如遇以外,希望百姓救援。”

        “呵,这是你的推测?”

        “不错。”

        乙玉轻轻问:“他人呢?”

        “乙玉,应当由你告诉我呀。”

        乙玉不再搭口。

        “乙玉,实不相瞒,我一见你就怀疑,你白哲皮肤,深深轮廓,都有哥加索人种影子,还有,你一口英语竟有肯德基口音。”

        乙玉不出声。

        “乙玉,你可知道富利沙中士下落?”

        乙玉忽然提起精神来,“都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直到今日,他的妹妹还在等待他的音讯。”

        “即使他当日逃离现场,稍后,也会因伤重辞世。”

        “乙玉,也许,你爷爷会知道因由。”

        “史东,你是记者,你需报导事实,不应乱作猜测,像编小说般创作故事。”

        史东沉默。

        “我累了,不同你说了。”

        乙玉走进屋内,关上门。

        这班人三日后就会走,她不希望节外生枝。

        史东这个新闻记者,的碓有点小聪明。

        第二天,乙玉到爷爷家去,神情有点不安。

        老人凝视孙女,在阳光下,可以看到他一头白发已经稀疏,皮肤松弛打摺,可是,一双蓝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不折不扣,是个外国人。

        他缓缓说:“他找到了答案?”

        乙玉点点头。

        “请他来见面。”

        “爷爷──”

        “不怕,我同他讲清楚。”

        “他是记者,今日的新闻工作者找故事如水银泻地,无缝不入,对你清静生活会有极大影响,你又不想回去,军方许会告你逃兵罪。”

        门外,忽然传来英语声:“新闻记者,也有私人道德。”

        乙玉立刻顿足,“在门外窃听,十分缺德。”

        但老人却扬声:“请进来。”

        史东笑嘻嘻轻轻踏进门框。

        “请坐。”

        乙玉只得斟荼出来。

        老人说:“你猜得全对,我正是保罗富利沙。”他取出一面军牌证明身份。

        史东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那一夜,我们执行任务归来,浓雾,黑夜,驾驶员失去方向,飞机撞向山腰,轰地一声,着火焚烧,一片火海,正在绝望,突然发觉我双腿尚可动弹,拼命爬出,九个同伴,无人呻吟,相信即时罹难,我爬到一半,昏了过去。”

        史东耸然动容,似亲历其境,他握紧了拳头。

        老人说下去:“醒来的时候,发觉已经躺在民居里,一名天使般少女正料理我的伤势。”

        “为什么不与外界联络?”

        “没有可能,我伤重,村民紧密保护,不敢把讯息外泄。”

        真是,当年又没有卫星电话或电邮。

        史东吁出一口气,“但伤势痊愈后,你决定留下来。”

        “是,战争使我厌倦,这里像世外桃源,我反正是个孤儿,再也不想返回家乡。”

        “你于是结婚生子。”

        “是,我与救命恩人三妹结婚,育有一子,跟母亲姓陈,乙玉是我孙女儿。”

        “乙玉,原来你身世家传奇。”

        “好了,史东先生,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全盘告诉你,你可以去通知军队了。”

        史东呷一口茶,缓缓站起来,“什么?”他探一探身,“老先生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又对乙玉说:“小心照顾你爷爷,人年纪大了,说话、听觉,都会渐渐糊涂。”

        他站起来,鞠个躬,“多谢款待,我们大伙后天就回家了,再见。”

        老人感动,没想到这机灵的小伙子会愿意替他保守秘密。

        乙玉更加意外,感激得鼻子都红了。

        她送他出去,在他身后轻轻说:“谢谢你。”

        史东笑笑答:“新闻放出去,充其量不过热闹三日,老人平静生活从此破坏,从廿二岁开始,他就在这个乡村生活,他属于这里。”

        乙玉点头,幸亏他明白。

        “可惜当年只逃出一个人。”

        过两天,小组拔队离去。

        一辆辆吉甫车载着工具驶出村庄,乙玉与韦武送到路口。

        孩子们跟在老师身后唱:“等到明年花开时,亲手跟你捎花来……”

        史东说:“真舍不得。”

        乙玉轻说:“有空再来。”

        史束微笑:“你有我的电话地址电邮号码。”

        终于走了。

        韦武吁出一口气,“村里终于又恢复宁静。”

        乙玉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韦武真老实,来了三年,都没有发现这个大秘密。

        只听得他说:“我还以为你会离开乡村学校。”

        乙玉展开笑睑,“要走,早就走了,来,一起去看爷爷。”

        黑色故事:

        一辆小房车在私家路停下来,司机是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女子,她看到邻居王太太正在打理花圃,便笑着打招呼。

        王太太显然与她很熟稔,扬声说:“叶小姐,好吗,又见到你了。”

        叶承诺挽着食物及日用品,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出来掏锁匙开门进三号小洋房去了。

        王先生看见问:“又是叶小姐来探姐姐?”

        “真没话说,风雨不改,每星期三下午一定来帮姐姐打理家务,她本身也有工作,不是闲人,但是友爱。”

        “她姐姐真不幸。”

        王太太叹口气,“可不是,不知怎地,生下弱智女,丈夫继而去世,现在她又罹病。”

        “真不明为何那么多不幸之事可以同时发生在一家人身上。”

        “人,是有命运的吧。”

        他们是善心人,为着别人不幸的遭遇嗟叹了一会。

        那边,叶承诺开了门,把杂物搬到厨房,听到姐姐承佑的脚步声。

        “你来了。”声音很宽慰。

        “是,小如呢?”

        “午睡。”

        “真乖。”承诺微笑。

        “照说,八岁大的孩子精力充沛,已不需午睡,可是,小如是例外。”

        承诺转话题,“医生怎么说?”

        “病情已经控制住,不过得继继接受化疗,那就是说,头发还长不回来。”

        “那是小事。”承诺温言安慰。

        “你说得对,我必须振作,小如需要我。”

        承诺看牢姐姐,“有无考虑将小如送到特殊训练学校?”

        承佑沉默,她不愿接受事实。

        “已经二年级,同学都在背乘数表,造句作文了,她跟得上吗?不如学些基本技巧,像穿衣认路,将来,也好照顾自己。”

        承佑抬起头,“也许,你说得对。”

        “快点决定吧,越早越对小如有益。”

        “是。”承佑低下头。

        承诺忽然看到楼梯角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她们说话。

        “小如,”她说:“起来了!总也不叫人,过来,阿姨买了你最喜效的苹果馅饼。”

        小如慢慢走出来。

        她长得同母亲一个样子,秀验的小脸,大眼睛,看外表,完全正常,可是,三岁那年,医生已检验出她患轻度弱智,亦即是说,一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小如走过来,靠在母亲身边,像个幼儿。

        叶承佑忽然悲从中来,对妹妹说:“承诺,答应我,如果我有不测,好好照顾小如。”

        “你怎么了,无端说起这些话来。”

        承诺到厨房捧出了一壶薄荷茶,亲自斟一杯给姐姐,搁两茶匙蜜糖,搞匀了,递到承佑手中。

        承佑说:“你调的茶最好喝。”

        电话铃响,承佑去接听,承诺问:“有事吗?”

        她也过去。

        小如一个人静静吃苹果馅姘。

        承佑放下电话,“又要告假,一连三天不见人,这些家务助理真会欺侮人。”

        “不如索性聘请私人看护。”

        “我不喜欢那种气氛。”

        承诺说:“幸亏经济不是问题。”

        话一出口,立刻发觉说错了,怕姐姐多心……,她若无其事地取起茶杯,一口气杷茶喝光。

        小如静静地看着阿姨。

        承佑收拾茶具,一边说:“麻烦你带小如出去走走。”

        承诺说:“不要客气。”

        她替小如穿上大衣鞋袜,轻轻问:“去什么地方,湖边公园喂野鸭子可好?”

        小如没有回答。

        从来没人听这小孩说过话。

        承诺开车,带小孩去散心。

        车子一驶离,她的脸容忽然变了,她收敛了笑意,圆脸拉成长脸,嘴角有恨意。

        她说:“幸亏你父亲留下大笔遗产。”

        小如眼睛看着车窗外风景,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叶承诺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先头那个温婉的阿姨,“有钱,白痴也不用吃苦,绝症也可以医治,相反,正常健康的人,如果穷,却需捱尽咸苦。”

        啊,原来这才是叶承的真面目。

        到了湖边,她停好车子,拖着小如下车。

        小如看到草地,十分高兴,奔出去追逐鸭子。

        叶承诺一个人坐在长凳上。

        她意犹未尽,喃喃自语:“嫁得个好丈夫,人不在,遗产也保佑你们母女一世,原来世上有人真可以不劳而获,叫人艳羡,穿剩的旧衣服全给我,不用的旧家俱叫我来搬走,工人走了叫我顶上,妹妹当下人……”

        叶承诺的语气怨苦。

        “我永远是孤女。”她握紧了拳头。

        小如摔了跤,她阿姨并没有过去扶起她,半晌,小孩自己爬起,照样快活地奔走。

        叶承诺冷笑一声,“傻有傻的好处。”

        她们两姐妹有不同的道路,都走得辛苦,但不知怎地,承诺心中深深种下恨意,承佑却不知道。

        她轻轻说:“明明是我先认识他,明明是我们先约会。”

        说的是姐夫郭家辉,可是,他最后选择承佑,在伦敦注册结婚后才告诉承诺。

        十年了,承诺一直没有原谅姐姐。

        两人一齐到他的出入口行做事,一个做了老板娘,另一个仍然是小伙计。

        直到郭家辉飞机出事,承诺才知道自己有多恨他们。

        她当时的反应是:咦,不在人世了。

        并不伤心。

        差一点点,她便是这个寡妇。

        接着,老师发觉小如学习有问题。

        照说,承诺应该同情姐姐才是,但是承佑随即带小如到美国求诊,叫承诺跟着打理杂务,整整做了一年跟班。

        承佑惊惶、伤心、紧张,自然无暇顾及别人心情感受,她以为妹妹会体谅她。

        看遍名医才回来,结论全部相同,承佑捐大笔款项给某校,把小如安插自班里与其他正常孩童一起学习,三年过去了,小如就象生活在自己一个小小紧闭的世界里,不言不语。

        然后,承佑发觉患了乳癌。

        她们的母亲便是因同样的病症去世,承佑又开始出入医院,同时,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观。

        承佑反而心平气和,顺天应命,推却所有应酬,与小女儿多多相处,同时,对妹妹也和善得多。

        但是,承诺在一边冷冷笑。

        她握紧拳头说:“没在人可以不付出代价而过一生。”

        这时,天下雨了,承诺醒觉,该回去了。

        “小如,小如。”她站起来叫。

        那孩子并不理睬她,躺在草地上看天空。

        承诺过去拉起她,“唉,你同我一样的笨,钝手钝脚,慢了一步,什么都落空。”

        小如在归途中一言不发,承诺给她一包巧克力糖。

        到家,一按铃承佑就来开门,“回来了。”

        屋里另外有人,是叶家相熟的邓海能律师,正在读文件给女主人听。

        一位中年太太伸手接过小如。

        承佑说:“这是邓律师介绍来的保母。”

        小如并不认生,跟着保母去梳洗。

        承诺掩饰心中疑惑,一声不响。

        邓律师站起来,“二小姐,你姐姐已经正式命你做小如的监护人,她如有不测由你保管小如的财产,到她廿一岁。”

        承诺一怔,什么,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她缓缓坐下,不敢露出兴奋的样子来。

        “你姐姐诚心邀请你来与她同住。”

        承诺心中摇头,不必了,免得三更半夜被她叫起来照顾哭闹的小如。

        “二小姐,请问你有什么意见?”

        承诺清一清喉咙,“我姐姐会得痊愈。”

        邓律师弯一弯腰,“我们都这样祝祷。”

        “姐姐,你不必挂心,上天会保佑你。”

        承佑叹口气,“幸亏我还有个好姐妹。”

        她累了,摆摆手,上楼去休息。

        承诺告辞之前到厨房去兜了个圈子,刚才用过的茶具已在洗碗机里洗净。

        她离开姐姐的家。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那环境具有天渊之别。

        窗户很少开,工厂区空气浑浊,大厦对大厦,只得长年用一架小小冷气机,承诺不大愿意收拾地方,杂物堆满空间。

        她关上门,甩掉鞋子,开了瓶啤酒,对牢樽口喝。

        做淑女讲条件,快了,不久将来,她叶承诺也可以头缚名贵丝巾,坐在开篷跑车里,做一个名媛。

        承佑如有不测,她就是监护人,承诺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她已经辞去卑微的工作,仍然装作很忙的样子,其实,除出到承佑家,已没有什么事可做。

        第二天,她到邓律师处问个究竟。

        她试探地问:“做一个监护人,责任很大吧。”

        邓律师微笑,“你不必担心,叶小姐你天生有照顾人的本事,所以你姐姐才会把小如托给你。”

        “那么,姐姐给我什么权益?”

        “你可以签名动用产业。”

        “啊。”

        “也就是说,你与小如都是你姐姐的财产承继人,直到小如成年,才把一半财产交还她。”

        承诺张大了嘴。

        邓律师也说:“她绝对信任你。”

        后几年在姐姐身上用的苦工见了效。

        承诺离开律师办公室。

        她到附近一间珠宝店去,不,不是买,而是卖。

        她在老板面前取出一副耳环。

        “咦,”老板惋惜地说:“叶小姐,这副耳环,是郭先生送给郭太太的生日礼物,你看镶工多么精致。”

        承诺微笑。

        “我们愿意六折收回。”

        承诺取过支票后走出珠宝店。

        耳环从姐姐梳妆台抽屉不问自取,是,不然,生活费用从何而来。

        承佑的头发都掉光了,还要耳环来干什么,她这类身外物特别多,小如将来也用不着,不见了,她亦不知道,根本没有时间心思去盘点。

        先一阵子,承诺已经变卖过一只在钻表。

        她梳洗过后才上姐姐家,雪白衬衫,身上散发着清新香皂味,一脸盈盈笑意,

        这时的叶承诺,看上去再说善没有。

        连保母都想:这家母女不幸中大幸,是有一个这样好的亲人。

        承诺一进屋循例放下水果糕点做茶。

        承佑越来越依赖妹妹的精神支持,妹妹一来,她便有笑容。

        承诺一边陪姐姐聊天,一边替她按摩肩膀。

        “小如呢?”

        “与补习老师上课。”

        承诺一怔,“学什么?”

        “认图案,学加减,老师是专门人才,自澳洲来,特别有耐心。”

        承诺不出声,姐姐总不愿死心,痴心地以为人力物力可以救到女儿。

        这样下去,家财有一日耗尽。

        这个时候,承佑忽然呕吐。

        “好端端,怎么反胃,快叫医生。”

        “不,”承佑摇头,“医生说是化疗后正常反应。”

        承诺点头,“叫小如来喝茶。”

        她为姐姐斟出薄荷茶。

        小如过来了,不声不响,她穿着最考究的衣裙,看上去更像洋娃娃。

        承佑介绍老师给妹妹认识,那老师为小如说了许多好话,给了母亲新的希望。

        送走老师,承诺暗暗好笑,觉得有点口渴,喝干了面前的茶。

        她收拾茶具放进洗碗机。

        保母过来说:“这些工夫,让我做好了。”

        承诺笑答:“我顺手而已。”

        那天,她带小如到玩具店。

        承诺站在一旁,忽然喉咙痒,一阵咳嗽,再看手帕,竟有血丝。

        她一楞,随即想,一定是天气干燥,她掩着隐隐作痛的胸口。

        小如抱起一只玩具熊,承诺付了账再带她去书店。

        这时,承诺觉得晕眩。

        逼不得已,她送小如回家。

        承佑见到妹妹,“咦,你脸色好差。”

        承诺忍不住偷笑,由一个癌症病人来批评别人精神不妥,多么奇怪。

        “我没事。”

        “是否工作劳累?不如辞工,由我来负责你的生活费用。”

        承诺这样说:“人贵自立。”

        “是,是,”她姐姐说:“但我没有小觑你的意思。”

        这么多年来,姐姐把穿剩的衣服顺手施舍给她,上一季的时装,九成新,只穿过一两次,二手货配二等人,天衣无缝。

        承诺情愿穿自己的衬衫。

        累了,真累了。

        回到家,躺在小床上喘口气,辗转反侧。

        叶承诺没有留意到,枕头上,一团一团,都是她掉下来的头发。

        她却没有去看医生。

        承诺心底有一朵火在燃烧,遮住了双目,使她再也看不见其他。

        第二天,她在姐姐家门口碰到邻居王太太。

        “叶小姐,你清减了,一定是照顾姐姐,奔波忙碌的缘故。”

        “是吗。”承诺摸摸自己面孔。

        “听说你姐姐已康复。”

        什么?

        “昨日下午她同我说,复诊检验,坏细胞已经消失,我们真替她高兴。”

        承诺一愣,姐姐还没把这重要消息告诉她。

        “叶小姐,病人痊愈,有赖亲友支持,你功不可没。”王太太称赞她。

        承诺敷衍几句,走进姐姐的家。

        邓律师也在,一脸笑容,“好消息,承佑,你来说。”

        承佑宣布:“自今日起,我已不是病人了。”

        邓律师说:“那么,你的平安书已得修改一下。”

        承佑笑,“可以看到小如成长,的确是我所愿。”

        承诺不动声色,她轻轻说:“我去做茶。”

        在厨房,她握紧拳头,怎么会这样,吉人天相,短短一个月内起这样大变化!

        不,她不能让好梦落空。

        她冲好薄荷茶,小心翼翼,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玻璃瓶,打开,用手指沾上一点里头的白色粉末,在其中一只杯子的底部抹一抹。

        只一点点,完全闻不出来,遇水即溶,加上蜜糖,味蕾不能觉察到,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每次给姐姐喝茶,她都加上一点药粉。

        慢慢,毒药的份量在体内沉淀,她会呕吐,落发,精神恍惚,但,这一切征状,不都同癌症复发相似吗。

        没有人会留意到。

        承诺把小瓶收好。

        她把茶具捧出,亲手斟了薄荷茶,加入蜜糖,把那只杯子递给姐姐。

        屋子里坐满了人,行事越来越不方便,幸亏佣人换了又换,不过,那老好人邓律师目光如炬,非得小心不可。

        不知不觉,承诺一背脊都是汗。

        小如本来在房间玩,不知怎地,一到下午茶时分,每次她都会自动出现,依偎到母亲身旁,挑选喜欢的蛋糕吃。

        邓律师笑,“咦,你们英式作风,很会享受。”

        忽然厨房发出瓷器破裂声。

        承佑扬声问:“什么事?”

        承诺说:“我去看看。”

        原来刚才有一只碟子没放好,滑跌地上,碎成一片片。

        保母说:“我来扫一扫。”

        承诺回到桌子旁,发觉姐姐已经喝干了茶,她略为放心。

        稍后,邓律师走了,承诺陪姐姐闲话家常。

        承佑轻轻诉说:“不知哪个佣人手脚不净,我不见了若干首饰。”

        承诺随口说:“都是身外物,何必在意。”

        “其的,只要一家人身体健康就好。”承佑感喟地说。

        承诺靠在沙发上。

        保母过来收拾桌子,她说:“我来做。”

        承佑说:“不用你,你多陪小如更好。”

        承诺带小如到海滩散步。

        小如追逐海鸥,拣拾贝壳,偶而抬头,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牢阿姨。

        承诺问她:“你懂吗,你明白吗,不,你最幸福,你无知无觉,什么烦恼都没有。”

        玩得累了,小如在车上盹着。

        承诺把孩子送回家,回家途中,已觉不适。

        她把车停在路边,呕吐良久。

        她觉得眼前发黑,勉强回到家中,已经支持不住,倒在床上。

        承诺没有开灯,在黄昏黝暗光线中,她仿佛看到门口有幢幢人影。

        “谁?”

        看真了,原来是亡母。

        她靠在床上发呆,手足冰冷。

        母亲向她走近,一边问她:“承诺,为何对姐姐下毒手?”

        承诺的声音非常凄苦:“妈妈,你不公平,她什么都有,我一无所有。”

        “承诺,各有前因莫羡人。”

        “可是,她那么近,那么富庶,我非常妒忌。”

        母亲走近,“承诺,我来接你回去。”

        “什么?”承诺张大了嘴。

        “承诺,跟我来。”

        “不不,你要的是承佑,母亲,你弄错了”

        母亲幽幽地说:“这种事,怎么会搞错。”

        母亲冰冷的手搭在她肩上,承诺忽然落下泪来。

        母亲将她拥在怀中,“承诺,是我不好,我走得早,没好好管教你们。”

        承诺紧紧拥抱母亲,不再说话。

        她没有再醒来

        一个星期过去,不见妹妹,电话又没人听,公司说她早已辞职,承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与邓律师商量之后,通知警方,破门而入。

        他们发现叶承诺躺在床上,已无生命迹象。

        承佑惊得呆了。

        妹妹居住环境如狗窝,乱、脏,真没想到她会那样委屈。

        承佑由邓律师陪着到警署。

        警官说:“初步调查,无可疑之处,是一宗自杀案件。”

        承佑抬起头,茫然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邓律师陪承佑回家。

        承佑又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她哭了。

        邓律师沉吟,“她显然有比较黑暗的一面,不为人知。”

        “我是她姐姐,有困难,为何不同我说?”

        “也许,唉,她见你也有难处。”

        承佑饮泣,“她装作没事人一般,强自振作,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妥。”

        邓律师说:“警方说她用砒毒自杀,很可能混在饮料中,逐日逐日加深,这是很麻烦妁做法,但是,痛苦减至最低,最后,心脏麻痹停顿。”

        承佑用手掩住脸,“为什么?为什么?”

        “在她手袋中搜出药瓶,证实是同类毒药,一切无可疑。”

        “她还答应做小如的监护人……”

        邓律师心一动,他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可能吗?不不,不会。

        叶承诺受不了生活压力,动了轻生念头,如此而已。

        而她姐姐承佑反而力抗癌魔,获得胜利。

        保母端出茶点。

        承佑泣不成声,“妹妹做的薄荷蜜糖茶最好喝,有一股淡淡的杏仁香味。”

        邓律师又一怔:

        杏仁味?砒毒也有杏仁味。

        他脱口问:“谁泡的茶?,”

        保母答:“二小姐在的话,多数由她做。”

        邓律师想半晌,仍然没有答案。

        小如本来在别处玩,忽然出现,伸手取蛋糕吃。

        这时,有人按铃。

        保母一时走不开,邓律师说:“我去看看是谁。”

        大家的注意力转移。

        这时,一宗奇怪的事发生了,小如脸上忽然露出闪烁的笑容,她伸出小手,飞快地把母亲及邓律师面前的杯子调换一下。

        是,杯子换转了。

        原来,叶承诺一直以来,在郭家喝到肚子里的,都是她自己做的苦杯。

        小如知道多少,她看到什么,谁也不知道,她也不会对人说,从头到尾,小如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抬起头来,亮晶晶大眼睛看上去根本不像迟钝儿,她吃完蛋糕,离开茶桌,回到房内玩耍。

        按铃的是两个小小女童军捐募善款,邓律师慷慨地把她们送走。

        他回到座位,拿起茶杯就喝。

        承佑轻轻说:“这只杯子不是你的。”

        “什么?”邓律师看看茶杯。

        “这一套威士活瓷杯看上去只只一样,其实有异,是我亲自挑选,我知道其中分别,杯口圈子上花朵数目每只不同。”

        “是吗。”邓律师笑,“调乱了也没关系吧。”

        承佑也微笑,“当然无所谓。”

        邓律师又像想到什么,终于,他喝完茶告辞。

        原来,叶承佑认得每只杯子。

        她知道多少,她又看到多少?

        门关上了。

        承佑扬声:“小如,小如。”

        保母带着小如出来,“妈妈叫你呢。”

        承佑对女儿说:“补习老师很快就来,你好好认字。”

        小如一声不响紧紧抱住妈妈。

        承佑轻轻说:“现在好了,没有人再会伤害我们。”

        绿宝:

        余丽中下了班,如常开着小小日本车回家,她们这一代已没有朝九晚五这回事,丽中早上八点已经到公司,一则避免塞车,还有,可以第一时间查看美国总公司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然后,一直工作到六七点,什么都讲习惯,人人如此,谁敢呻苦。

        纵使年轻,也觉劳累。

        幸亏同妈妈住,回到家,有碗热汤可喝。

        今晚,母亲一听见她进来便说:“比平日又晚了。”

        “有位同事告病假,才廿八岁,验出是脑癌。”

        丽中吁出一口气,踢掉鞋子,坐下,一看桌上,不由得笑道:“是我最喜欢的笋片鸡汤。”

        她喝一大口,体力似已获得补充。

        只听得母亲在她身后轻轻说:“叫你去。”

        丽中一怔,反问,“谁?”

        “他们。”

        丽中笑,“哪个他们?”

        母亲不答。

        电光石火间,丽中听明白了,顿时倒了胃口,放下碗筷。

        “我不去。”

        “爷爷弥留了。”

        “不关我事。”

        “爷爷总是爷爷。”

        丽中自鼻子哼出来,“是吗,那为什么我们母女独自挣扎了廿多年?”

        “他与你父亲都固执。”

        “他应先放下尊严。”

        “丽中,不靠余家,我们也不是生活得很好?”

        丽中说:“可是心酸。”

        余太太微笑,“我可不觉得,我与余赵元相爱,并不贪图他家财势。”

        丽中冷笑,“什么钱财,今日数城内富豪,几时轮到他们早已成为九等世家。”

        “丽中,爷爷叫你,你还是去一次的好。”

        “我工作忙。”

        “丽中,你是余家嫡孙。”

        丽中叹口气,“好,”她妥协,“什么时候?”

        “老人捱不住,当然越快越好。”

        “由什么人通知我们去大宅?”

        “一位梅志一律师,这是他名片,丽中,你尽快同他联络。”

        “明天一早我同他约时间。”

        “丽中。”

        “好,好,我马上去。”

        电话接通了,这么晚,梅律师还在办公室,他的声音十分诚恳爽朗,“终于联络到你了,余小姐,老先生指明要见你。”

        丽中说:“明天下午三时吧。”

        梅律师陪笑,“余小姐,下午他精神比较差,上午不知可否抽空一见?”

        丽中犹疑,“也好,十一点吧。”

        “余小姐,七时可行?”

        “那么早?”

        “不早了,余小姐,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丽中同余家一点感情也无,并没有包袱,走这一趟,不过是向母亲交待,早去早走,了结此事。

        “好,七时见。”

        “余小姐,我需来接你。”

        丽中一怔,随即冷笑,余家的人当她是个贼,不知踏入余家大宅大门,可需要搜身。

        “六点一刻,我到府上按铃。”

        丽中极之爽快,“一言为定。”

        反正这次之后,永世不必再见余家任何人。

        她母亲过来问:“约好了?”

        “依我说,有什么好见。”

        “早点睡。”

        丽中已把自己训练得力抢不入,一上床呼噜呼噜,查到闹钟唤醒。

        天还没亮,丽中放轻手脚梳洗,平日她穿的颜色不外是黑白灰,配半跟鞋,今日也不例外,她抹了淡妆,六时十五分正,门铃响了一下。

        她拎起公事包及手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铁灰色西装的年轻人,“余小姐,我是梅志一。”

        丽中朝他点头,两个人都准时,真好。

        那年轻人鼻端闻到一股茉莉花香皂味,觉得端庄的黑色套装下有一丝明媚,他连忙眼观鼻,鼻观收心。

        “没有吵醒伯母吧。”

        丽中心想,谁是你的伯母。

        她跟他坐进一部司机驾驶的欧洲房车。

        车子往山上驶去。

        那幢独立屋已相当破旧,柏油私家路早十年前应该修补,余家拿不出钱来?不见得,这种费用还难不倒他们,可是,他们专等老太爷过身,好连屋带地卖掉,套了现各走各路,谁耐烦维修老屋。

        踏进大门,丽中像走进时光隧道,布置、家具、灯饰,统统是六十年代产品,象怀旧电影布景,不知多少年没有装修了。

        管家过来说:“三小姐请把公事包交给我。”

        丽中一怔,小辈中她排第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爽快地把公事包、手袋连外套一起交给管家:坦荡荡,好叫他们放心。

        梅志一暗暗佩服。

        上楼,推开主卧室门,丽中呆住。

        一大早,所有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约莫十多人,围住病榻上的老人。

        离远一看,丽中就知道老人真的不行了,他半卧床上,身上搭满管子,医生看护侍候在侧,卧室像医院病房似,看到丽中进来,他嗯了一声。

        丽中内心恻然,不再理会那些一早特地起来监视她的人,她走近老人,蹲下,轻轻说:“爷爷,我来了。”

        老人五官已经陷了下去,眼睛暗淡无神,可是神智仍然清楚。

        他颤抖地伸出手:“丽中,你来了。”

        丽中说:“爷爷休养后就会好起来。”

        “风烛残年,好不了啦。”

        这时他四周围的人齐齐趋向一步,虎视眈眈。

        老人说:“我有两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

        丽中不出声。

        “丽中,我大儿是你父亲赵元,自少年起就处处与我作对,一定要修读美术,一定要娶贫女为妻,与我闹翻,离家出走,对余家不闻不问。”

        丽中握住爷爷的手。

        “如今我快要去见他了,唉,不知父子在另一世界会否彼此谅解。”

        丽中叹息。

        “我二子超良,结婚两次,一共有三子两女,因飞机出事丧生,他的妻小,今日都在这房里。”

        丽中听说过他们。

        时时在报上可以看到两个余公子又在追求哪个小明星或是落选的香江小姐之类。

        老人说:“我后悔同你父亲纷争。”

        “爷爷,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好生静养。”

        老人忽然问:“丽中,你可知道我们余家祖上干的是什么?”

        丽中不禁微笑,“爸同我说过,好像是……航海人,同英国买办合作做生意,挣下产业。”

        老人也笑,像骷髅忽然冽嘴,十分阴森,他轻轻说:“不错,是海盗。”

        围在他身边的第三代有人噫了一声,像是听到新闻。

        “百多年前的事了。”

        丽中知道爷爷快要说到戏肉。

        “祖先遗下一颗祖母绿宝石,谁有缘在大宅里找到这颗宝石,谁就主宰余家产业,我的遗嘱也那样写。”

        大家咦地一声,多么奇怪、落后、匪夷所思的遗嘱。

        “当年,我在一个极之机缘巧合的情况f,寻获那颗宝石,故此五个兄弟中,我独当余家财产,祝你们六人好运。”

        丽中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原来老先生最后遗言是叫他们寻宝。

        说到这里,老人已不住喘气。

        医生过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丽中第一个离开祖父的寝室。

        她的堂兄弟姐妹尾随而出。

        他们站在一堆,用陌生而敌意的眼光看牢丽中,仿佛在说:“你来干什么?”

        “不是已经被爷爷赶出去了吗?”

        “多年来都完全脱离关系了,就差没登报声明而已,怎么现在趁老人病重、意志力模糊,又再出现?”

        “目的何在,路人皆知,还不是觊觎余家财产,我们天天侍奉老人,她倒想来趁现成。”

        “盯紧她,别叫她顺手牵羊。”

        他们连假笑都不情愿。

        丽中想:我根本不想来,统共是母亲多事。

        多年来自力更生,冷暖自知,有得有失,独门独户,辛苦,是,但也单纯,有时还有三分骄傲,余丽中根本不介意自己是海盗抑或名门之后。

        她不想淌造个浑水,只想快快离去。

        她听得梅律师说:“老先生的意愿,大家已很清楚,余家祖先订下规矩,虽然奇突,不失公平,各人机会均等。”

        大家都不出声。

        丽中觉得任务已毕,看看腕表,赶着上班,客套地向诸亲人道别。

        那班人仍然冷冷看着她,目光如探照灯。

        丽中只觉好笑,速速自管家手中取过外套手袋及公事包,在众目睽睽下走向大门。

        这时,忽然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打横冲出,碰了丽中一下,丽中本能伸手扶住小孩。

        小孩有一张安琪儿般可爱的面孔,抬头看着丽中,笑笑说:“阿姨,对不起。”

        丽中没想到余家大宅还有这样可爱的人物,不禁弯下身说:“不相干。”

        身后有人叫:“蓓蓓,别打扰人家。”

        丽中转过头去,约莫认得他是二叔的第二子,即是她的二堂兄。

        他十分警惕,牵住女儿的手要走开。

        这时,小女孩忽然自颈项除下一串五颜六色的玩具珠子,圈到丽中身上,丽中只得弯腰让她挂好。

        “送给我?”

        “是。”蓓蓓十分慷慨。

        “谢谢。”

        时间到了,她真的要回公司,于是丽中仰首离开余宅。

        原先那辆车子驶过来,丽中与梅志一上车离去。

        梅律师轻轻问:“以前,你没见过他们?”

        丽中摇摇头,“世上许多人姓余,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我不稀罕余家财富。”

        梅律师看着她秀丽的脸庞,“我很钦佩你的志向。”

        丽中一怔,不再言语。

        回到办公室,她脱下颈上玩具项链,放进抽屉,到会议室主持大局。

        中午,母亲打电话来:“见到爷爷了?”

        “嗯。”

        “是否垂危?”

        “他朝吾体也相同。”丽中叹口气。

        “见过最后一面,彼此心安理得。”

        “妈,老板找我,有话不如回来再说。”

        丽中照旧忙到七点。

        回到家,在浴缸浸了许久。

        余太太敲门,“你没事吧。”

        “妈,真没想到他们一直都住在一间大屋里。”

        “他们都没工作,既无收人,如何搬出去?只得靠你爷爷。”

        丽中说:“天天挤一起,什么都用公家的,一点私隐也无,多可怕。”

        她母亲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吓死我。”丽中摇头。

        “你与你爸,都是劳碌命,不懂享福。”

        丽中浴罢,吃了一碗鸡丝汤面。

        她对母亲说:“塞翁失马,靠自己才好呢。”

        当天晚上她睡得很熟。

        忽然听见房门依呀一声推开,谁?她跳起来。

        看真了,她叫出来:“爸爸,”

        父亲非常年轻,看上去只得三十多岁模样,站在他身旁的是爷爷,两人满脸笑容,看样子已经和好如初。

        丽中十分宽慰,“爸爸,爷爷”正想向前,闹钟响起来。

        丽中惊醒,呆半晌,有预兆,不敢说出来,闷纳地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时正,电话已追来。

        是梅律师的声音,他叫她丽中。

        丽中立刻说:“可是──”

        “是,老先生今晨五时辞世,十分安详,没有痛苦。”

        丽中沉默,她在梦中看见爷爷来说再见。

        “今午宣读遗嘱,请你到律师楼来一趟。”

        “我不来了。”

        “你是他长子的唯一女儿。”

        “我下午要开会,梅律师,多年来我有我的生活。”她挂断电话。

        有时,连丽中也觉得自己过份刚强,但是,她不想再见到那班兀魔般的亲戚,有财产,让他们去分好了,她不稀罕。

        傍晚,扬中尚未下班,趁空档喝杯可可,梅律师又来找她。

        “遗嘱已经宣读,你们每人分得小额现款,约百万之数,可是余氏机构的控制权,在那个找到绿宝石的手上。”

        丽中又笑了,“荒谬,只有海盗才想得出。”

        梅志一不便置评。

        丽中突发奇想,“倘若宝石落在小蓓蓓手上呢?”

        “那么,待她满廿一岁,她可以承继余氏机构。”

        “此刻,他们正拆了大宅寻找宝石吧。”

        “不出你所料,”梅志一说:“你也可以到大屋去搜索那块宝石。”

        “我?”丽中嗤一声,“他们屋里住了几十年还找不到,我从何下手?”

        “也许,你同宝石有缘。”

        “指甲大宝石,太难找了。”

        “不,越中,那是一颗未经琢磨鸽蛋大小的宝石。”

        “无论如何,不关我事。”

        “丽中,容我再说一次:我佩服你的清风亮节。”

        丽中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妆衣。”

        “只有你一个人做得到。”

        “嘿,别以为我是好人,我最歹毒,最会排挤同事。”

        梅志一答:“那有什么稀奇,我也会。”

        两个年轻人一起笑起来。

        “丽中,想请你吃饭。”

        “好呀,就今晚如何?”

        梅志一大喜过望,他们两人,就这样开始第一次约会。

        三个月后,双方都已见过家长,友谊进展得很好,彼此都珍惜这一段感情。

        只要不提余家大宅,丽中很易相处,她独立、果断、从不使小性子,但是,她也有婀娜的一面。

        那天下午,两人在海滩散步,是丽中先提出来,“老屋怎么样,寻宝游戏发展如何?”

        梅志一嗤一声笑出来。

        “说呀。”

        “我现在才知道你不参予其中是多么智慧的一件事。”

        “可是他们已经发疯?”

        “对,人人各怀鬼胎,辞掉所有工人,每天翻寻,听说连灯饰都拆下来找,只是找不到,这间事也不是无限期的,一年之后,若无所获,财产出售,捐慈善机构,你的两位堂兄已聘律师控诉立遗嘱人神志不清,盼法庭宣判遗嘱无效。”

        丽中不出声。

        梅志一吁出一口气,“当年,老先生得到绿宝石,也是机缘巧合。”

        丽中的心一动,“爷爷在什么地方找到宝石?”

        “他是兄弟中最小的,大家都欺侮他不懂事,不他关在书房里。”

        丽中已经猜中结局,“可是,宝石偏偏就在书房。”

        “正碓,书房只得一桌一椅,阳光自窗外射入,他发觉砚台折射出绿光,原来宝石镶在那里,那块砚台天天随意放在桌上,是太爷记帐时用,人人见惯见熟,不以为奇,宝石为墨迹所染……”

        “所以没人看见。”

        “是,这次,也许你一走进大宅,就可以看到宝石,你心绪清。”

        丽中忽然柔声说:“我的确已因这件事找到瑰宝。”

        “啊?”

        电光石火之间,梅志一明白丽中口里的瑰宝就是他,不禁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紧紧握住丽中的手。

        两个刚强的年轻人早已为对方软化。

        余家的怪遗嘱渐渐传了出来,被多事的周刊报纸大肆渲染,成为城中奇谭。

        可是,他们仍然没有找到那颗宝石。

        梅志一去过大宅,只见可以掀起的、揭开的、拆下的,统统已堆在一旁,连沙发垫子都没放过。

        他们颓然认输。

        “祖先存心耍我们。”

        “也许,根本没有宝石。”

        “我们胜诉的机会有多少?”

        “这是一宗长命官司。”

        “对,梅律师,你来得正好,你说,老人可是神志昏迷?”

        梅志一不予置品,他办他的正经事。

        他宣布:“一年限期将届,下月十日是宣族遗嘱第二部份的时候了。”

        众人发出怨言。

        梅志一刚想离去,那小小女孩蓓蓓又走出来。

        “蓓蓓,你好。”

        蓓蓓仰起头说:“我已上学读幼稚园了。”

        “那多神气,喜欢读书吗?”

        “课室很热闹,我很开心。”

        小孩仿佛有点寂寞,与陌生的叔叔也说个不停。

        梅志一说:“我还有事要做,蓓蓓,下次再聊。”

        蓓蓓略为失望,但她象是习惯了被大人疏忽,低头不出声。

        梅志一不忍,向口袋中取出当零食的一包巧克力豆,“送给你,蓓蓓。”

        蓓蓓高兴了,取过糖,自小手上脱下一只玩具戒指交换。

        戒指上有一颗大得非常夸张的钻石,梅志一顺手套在尾指上”。

        忽然之间,他的心一动。

        “蓓蓓,这些‘珠宝’你从什么地方得来?”

        “妈妈买给我,还有许多”

        她咚咚跑进卧室,片刻出来,手中捧着一只盒子,果然,有许多玻璃塑胶珠子。

        梅志一选了一顶钻冠,替蓓蓓戴上,“看看小公主一样。”

        他告辞了。

        梅志一先办了一点要事,接着,到丽中的办公室去。

        “请坐,”丽中招呼:“喝杯茶。”

        “丽中,你记得蓓蓓?”

        “当然,她是余宅里唯一可爱的人。”

        “正是,第一次见她,她可是送了一条项链给你?”

        “有那样的事吗?嗯,让我想想。”

        “今天,她送我这只戒指。”梅志一出示玻璃大钻石。

        丽中笑,“真豪爽,想起来了,当日我把项链除下在这里。”

        丽中拉开抽屉,翻了一下,不见,又在第二格抽屉里寻找。

        梅志一暗暗紧张。

        “找到了。”

        丽中拎出那串玻璃珠子。

        梅志一用白色手帕接住。

        他扬声:“汪先生,请进来。”

        丽中莫名其妙,受梅志一这一连串动作困惑。

        她叫:“这是怎么一回事?”

        志一说:“汪先生是珠宝鉴定专家。”

        丽中一怔。

        只见汪先生走进来,二话不说,自梅志一手中接过假宝石项链仔细用小型放大镜在近窗处借亮光观察。

        聪敏的丽中忽然明白了,“你怀疑──”

        志一点头,“是。”

        丽中瞪大眼睛跌坐在椅子里,“不可能!”

        “老先生十分幽默,人家是鱼目混珠,他来一招真假不分。”

        这时,汪先生隆重放下宝石,“梅律师,全串宝石都是真的,当中这块祖母绿尤其珍贵,正确重量价值需仪器鉴定。”

        丽中张大了嘴。

        不是玻璃,竟是真宝石。

        而且,一直在她手中。

        那次到余家去,众人虎视眈眈,唯恐她顺手带走什么,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余家第四代亲手将传家之宝交给余丽中。

        莫非,凡事冥冥中自有注定。

        他们在大宅里再找一辈子也不会找得到绿宝。

        丽中一时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才好。

        汪先生说:“梅律师,我的任务已经完毕。”

        他告辞离去。

        梅志一与丽中沉默良久。

        终于,由志一打破缄默,“恭喜你,承继人。”

        “不,蓓蓓才是承继人。”

        “起瞩认为绿宝最终在谁手上,谁便是承继人,至于你愿意分多少给蓓蓓或是慈善机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丽中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很了解我。”

        “大屋怎样处置?”

        “把它维修好了恢复旧观再说。”

        “丽中,我是你男友,不方便再理余家的安,我会推荐可靠的律师给你。”

        丽中懊恼,“真麻烦,早知项链是真宝石,我才不要?”

        “请给我指示。”

        “叫代表律师与他们说:财产连蓓蓓在内平均分七份,看他们可愿意,假使不愿和解,整副家当付律师费也不够。”

        “我马上叫人传达,”他停了停,才抗议:“别把律师说的那么不堪。”

        丽中连忙说:“我不是说你──”又怕越描越黑,住了嘴。

        志一握住丽中的手,“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未来女主人:

        裕子问执宁:“杨允珊算不算美女?”

        梁执宁比较公允,虽然不大愿意,但仍然点点头。

        裕子气馁,“连你都那样说。”

        “事实归事实,你看杨允珊高大硕健,最近人人流行减肥,个个瘦得似一条藤,可是她不随俗,照样维持一百十五磅标准身段。多好看。”

        “但是她为人──”

        “你没说人品,你只问我相貌。”

        “她这个人──”

        “裕子,闲谈莫说人非。”

        执宁向裕子使了一个眼色,写字楼墙壁薄,说不定无意之中有人听了去,是非可大了。

        裕子十分佩服,“执宁,你真好,工作勤力,性格平和,处事谨慎。”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执宁黯然,上次升级,就没轮到她,长得美,到选美去比本钱,否则,就得办公室较量,一样是选拔赛。

        上次升级的正是杨允珊。

        珊的气焰,直喷到一公尺以外,同她说话,头发会烧焦,面颊会变红。

        昨日在电梯口碰到,珊上下打量裕子,闲闲说:“唷,还在用这只公事包,早就不流行了。”

        又看执宁一眼,“你这件外套,做练习生的时候穿到今日了吧。”

        然后一直摇头,象是爱莫能助,完全失救的样子。

        裕子气到今日。

        下了班,约了执宁去喝茶。

        执宁说:“到我家来,我们吃面看录映片集。“

        “没有约会?”

        执宁看着好友,“你呢,你还说别人?”

        “今早张永逸问我要不要出海,又龚浩文邀我周末吃饭。”

        “都是电脑部的同事吧?”

        “我都推掉了,”裕子说:“没有那种感觉,赴约没意思。”

        执宁完全知道裕在说什么。

        是那种微微震荡,有一刹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触电感觉,随即有一分心酸,呵,终于碰见了,三分怅惘,他喜欢我吗,可是,又快乐得想哭。

        执宁在大学时曾经碰见过这样一个人。

        后来,他娶了全发银行的女继承人,独生女,富有。

        之后,执宁再也没有亲密男友。

        执宁微笑,“来,裕子,我们去买点水果。”

        回到小公寓,她们盘坐地毯上,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异常畅快舒服。

        可是适龄女子,仿佛应该由男朋友接了出去玩,才算是有节目。

        裕子说:“今日杨允珊波一辆s型房车接走。”

        “那种车,在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我的堂叔有一架,很有趣,装着卫星导航系统,有一把温柔的电脑女声,轻轻告诉司机,怎样把车驶往日的地。”

        “跟一部车子约会?”

        裕子笑了。

        她们尽欢而散。

        第二天,执宁正在忙,杨允珊走进来,她穿火红色套装,仰着头,骄矜到极点。

        “有空吗?”她问。

        “什么事?”执宁问闲反问。

        “陪我去看房子。”

        执宁很客气,“一定有人比我更胜任这个任务,比如说,地产部同事。”

        即是说,她不愿意去。

        那杨允珊是个事无大小,非要达到目的不可的人,最喜勉强别人,这种性格,使她成功,可是说不定走有一天,也叫她失败。

        她探近身子,“你不是妒忌吧?”

        执宁看着她,“你言重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跟来看看。”

        “你准备结婚?”

        “还没那么快。”洋洋得意,仿佛已有目标。

        “是公司给你的宿舍?”

        “公司哪有那么大手笔?”

        “那么,一定是某富商送你的礼物。”

        杨允珊哈哈大笑,“不不不,是一个朋友的公寓,托我装修。”

        “不关我事。”

        “关,怎么不关,你出名有品味,我想找你看看配什么窗帘。”

        “别忘记我一件外套穿了十年。”

        “你经济情形不好,对品味没有影响。”

        执宁啼笑皆非。

        “裕子已经答应去。”

        “啊。”执宁意外。

        “一言为定,星期六来接你们。”

        刚巧裕子推门进来,杨允珊扬声,“都约好了。”

        裕子奇问:“执宁,你肯去?”

        “我是听说你去。”

        “咄,我也听说是你去。

        她们笑了起来,“这个杨允珊,一点点小事也使诈。

        星期六,她们两个人便装,只穿线衫牛仔裤,但是杨允珊照样浓妆,穿裙子。

        她坐一辆司机驾驶的银色大房车。

        “朋友借我用。”

        奇怪,执宁想,她就从来没有这种朋友。

        车子往近郊驶去,抵达一列小洋房才停下来。

        执宁与裕子面面相觑,这样豪华,难怪要大她俩来开开眼界。

        只见杨允珊面色慎重起来,原来她还另外约了别人,那是一位勘舆师,也就是俗称风水先生。

        奇是奇在,这个看风水的竟是洋人。

        杨允珊有门匙,开了大门,请人客进去。

        执宁一踏进屋内,话都说不出来,杨允珊若想她妒忌,目的全部达到,这间屋子何需风水先生,连她都知道是理想家居。

        只见大玻璃窗外海天一色,令人心旷神怡,草地一角有小小私人泳池。

        都会挤逼,这种低密度住宅极度昂贵,不是普通人住的起。

        杨允珊没有刻意招呼同事,只是问风水先生:“怎么样?”

        那金发穿唐装的外国人煞有介事地四周围踱步,手中捧着罗盘仔细研究。

        隔了一会儿,他才说:“好。”

        只见杨允珊松出一口气。

        咦,执宁想:这是谁的房子,她为什么这样关心?

        杨允珊又问:“好在何处?”

        “对女主人有利。”

        扬允珊笑得眼睛弯弯,“怎样有利?”

        “几乎十全十美,丈夫体贴,孩子听话,身体健康,事事顺利。”

        裕子脱口说:“有这样的事!”

        洋人转过头来笑,“风水一说,已经盛行数千年。”

        杨允珊推开裕子,“请说下去。”

        洋人专家接着指指点点:“床,放这里,窗畔需有绿色植物,邻室,是书房,地上最好放一张七彩地毯……”

        他走到执宁面前,忽然一怔。

        他端详执宁,执宁没好气,躲到角落。

        风水先生却追上来,“这位小姐,你可是龙年出生?”

        执宁不去理他,别转面孔。

        “这位小姐,你可是肖龙?”

        执宁说:“杨允珊,我还有点事,想先走。”

        扬允珊正在兴头上,“那么,我叫司机先送你们出市区。”

        “谢谢。”

        执宁与裕子匆匆告辞。

        在车子里她喃喃说:“江湖郎中。”

        “可是,那屋子真的大吉大利,不知怎样,一踏进屋内,立刻满心欢喜。”

        “那间住宅的确人见人爱。”

        “杨某真是要风得风,要两得雨。”

        执宁示意裕子噤声,给司机听到不好。

        下了车,她俩去喝咖昨,裕子明显沮丧,她问:“为什么人家可以不劳而获?”

        执宁笑,“别妒忌,那不是杨宅。”

        “已经在她嘴边了,你看她公然登堂入室。”

        说得也是,人家很有办法,不过,也不算不劳而获,肯定已经钻营了很久。

        “羡慕得我眼珠子摔出来。”

        “裕子,别长他人威风,减自己的志气。”

        裕子闷闷不乐。

        “你不是喜欢那件格子大衣吗,我送你当生日礼物。”

        裕子这才开心起来,滔滔不绝的谈起时装潮流的走势。

        回到家,执宁也沉默很久,不过,她替别人高兴,心想事成多么威风。

        第二天,杨允珊又走进来,“你还没告诉我用什么窗帘。”

        执宁想一想,平和地答:“前面又没有阻隔,不用窗帘了。”

        “对,好主意,就这么办。”

        杨允珊趾高气扬地走出去。

        不到一个月,消息传来,不,不是结婚,她辞了职。

        裕子说:“杨允珊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真有手段。

        “听说她转到寰亚,请愿陪三月薪水给这边,也要马上走。”

        执宁不出声。

        也许,男朋友支持她,可能,他就是寰亚高层,当然无后顾之忧。

        杨允珊这人自从成年之后唯一人生目的便是向上爬,不择手段,务必要成功,高拜低踩,两副面孔,对她来讲,世上除出名利,没有其他的事。

        终于一步步上去。

        公司无端端失去一名中上级职员,思定思痛,决定升一个老实忠心的伙计,马上想到梁执宁。

        执宁唏嘘,人弃我取,也只得接受,裕子替她庆祝,她喝多了啤酒,呕吐起来。

        裕子扶着她轻轻问:“升级是好事,为什么似闷闷不不乐?”

        她笑了,“当然开心。”

        一觉睡醒,接过杨允珊的空位,努力收拾。

        那真是个烂摊子,起码需整理几个月,执宁与几个手下加班开夜工,不嫌其烦一件一件解决。

        大家都很沉实,不提前同事,不讲别人一句坏话,只是埋头苦干。

        成绩很快出来,开会时该组人精神爽利,有问必答,且有创新、进步,同以前支支吾吾、脸色灰败有天渊之别。

        不过,执宁瘦了两个号码。

        她怕看上去憔悴,剪短头发,买了合身衣服,受杨允珊讥笑的那件旧外套,终于不再穿着。

        一日,裕子想起来,“杨允珊怎么没有消息?让我来打听一下。”

        她提电话到寰亚,满以为会接到总裁助理室之类,可是不,接线生这样回答:“本机构无此人。”

        “请你再查一查,是杨允珊。”

        接线生沉默数秒钟,“电脑显示,人事部记录中没有这名职员。”

        “她几时离职?”裕子诧异。

        “公司机密,恕不透露。”

        裕于大奇,放下电话问:“杨允珊去了何处?”

        执宁不出声。

        也许,寰亚发觉她办事华而不实,可能,她找到更好的机会。

        “不,”裕子说:“如果再升级的话,社会版会有消息。”

        这倒是真的,她哪里会放弃出风头机会。

        裕子又拨电话到她家去,但电话号码已经取消。

        “咦,失去联络了。”

        执宁这时才笑问:“你很想见这个人吗?”

        想起杨允珊那种眼角看人的姿势,真会失去胃口,谁敢同她吵,赢了比输了更惨,因为你已沦为同一级人。

        再也没有人提起杨允珊,众人善忘,一年后,连裕子都不再记得。

        这时,公司派执宁去日本考察房地产发展,真没想到,一进东京分公司,迎上来的代表便叫她一怔。

        她以为英俊的他是日本人,但是他伸出手来自我介绍:“周桂锋。”

        不知为什么,执宁忽然烧红了耳朵,象是意味着什么事将要发生。

        周说:“我在这里已有几年,可做你导游。”

        公事上他一定要陪她到处走,他们住楼上楼下,公寓狭小得很,晚上要把折床拉开睡,白天,那空间就是客厅,寸金尺土,叫执宁骇笑。

        周带她参观美建筑大师法兰莱怀特在东京的建筑物。

        “真可惜,日本人嫌旧,嚷着要拆卸。”

        执宁说:“叫芙国人一砖一瓦都买回去好了,那是他们的国宝。”

        周桂锋笑,“你对他们很了解。”

        两个人很谈得来,他请她到银座喝咖啡,陪她打弹子机,周末乘火车往箱根看枫叶。

        执宁十分享受有位男伴陪着四处走,这真会上瘾,她同自己说,他宽厚肩膀,热诚笑容,都叫她乐于亲近。

        在街角,他买阳春面给她吃,偶一抬头,执宁看见他微微笑注视她,眼神允满怜惜。

        执宁连忙再低头吃面,他对她,也有同样感觉吗?

        她只逗留一个星期,做齐资料,要回公司述职。

        他送她到飞机场,两人都依依不舍,但又理智地不敢透露什么。

        终于他说:“我会来采访你。”

        她连忙答:“欢迎。”

        回到公司,用手着头,天天查看电邮,但一点消息也无,执宁怅惘。

        裕子问:“怎么了,生活明明风调雨顺,却成日闷闷不乐。”

        “不不,我只在想这还不是劝客户投资海外资产的时候。”

        “你同客户部开过会?”

        执宁点点头。

        她也暗里想到人事部去查周桂锋资料,可是转瞬觉得这不是君子所为。

        过了几日,她查看电脑,忽然微笑,一直暖到心窝里去,原来,周挂锋这样说:“我将调回总部,不日可以见面,盼多多指教,并带我去吃正宗杭州菜。”

        执宁心中欢喜渐渐扩大,似涟漪一般,布满整个心池。

        回来了,有缘千里来相见。

        正在高兴,人事部王经理找她。

        “梁小姐,这件事本来与你的部门无关,可是我查过纪录,上一手的杨允珊却是负责人。”

        “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看,老板在宁静路一号的小洋房,去年由你们采构部负责装修。”

        “咦。”

        宁静路一号,不正是杨允珊带她与裕子去参观过的那间吉屋吗。

        “那幢洋房一直空置,现在老板叫我们去收拾”下,说要用它。”

        “没关系,我派人去看好了。”

        “梁小姐,你有空请亲自走一趟。”王经理千叮万嘱。

        “好,”执宁微笑,“我明白。”

        周末,她去到宁静路,到今日,她才知道原来杨允珊不过负责装修,她摆出来姿势却似未来女主人,真正好笑。

        执宁用锁匙打开大门走进屋内,又忍不住喝声采。

        屋子根本没人住过,一尘不染,大抵有专人打扫,放着几件白色家俱,素雅大方,不象是杨的品味。

        那片海仍然蔚蓝,叫人向往。

        执宁觉得只需放多些绿色植物添点生气,她轻轻掩上门离去。

        杨允珊在什么地方,她达到目的没有,还有,同什么人在一起?

        执宁向人事部报告:“一切都很好,随时可以入住。”

        王经理说:“梁小姐做事我们都放心。”

        执宁没有问谁会搬进去,这不关她的事,那也许是公司的机密。

        她有事要忙,考虑很久,不知该怎样回覆周桂锋,终于,她大大方方说出心中愿望:“抵达后请第一时间与我联络,我们去遍尝佳肴,吃得走不动为止。”

        工作归工作,执宁派手下买妥日用品搬进小洋房,又亲自去里择盆栽,在花店一角看见一盆人那样高的蝴蝶兰,累累百来朵花蕾,她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叫人抬去放在书房一角。

        裕子抱怨:“最近跑来跑去干什么,忙得见不到你。”

        “你有事?”

        “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明敏的梁执宁立到明白,“好,再忙都抽空赴约。”

        那是一个十分老实扎壮的年轻人,对裕子好不体贴,是专业人士,家三兄弟。

        裕子深受父母宠爱,妆奁丰厚,丝毫不用担心生活,所以性情一直维持天真可爱,她选对象唯一条件是心中喜欢。

        裕子充满幸福,不忘同情好友:“执宁,只剩你了,加油,努力。”

        “是,我会。”

        周桂锋与她见面时,执宁特别大胆,两人轻轻拥抱,他们几乎立刻开始约会。

        她请他到家吃饭,做了两菜一汤,一条鱼蒸得似模似样,小周说鲜味得差些连舌头也吞下去。

        “几时你也来我家,我亲手做鸭汁云吞。”

        执宁微笑,“那就明天吧。”

        他一早来接她,两人先去市场臾菜,然后,周桂锋的吉甫车往近郊驶去。

        咦,执宁心一动,这条路,上个月她才来过。

        车子转变,接近宁静路。

        执宁的心咚一声,不会吧,这么巧?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吉甫车偏偏在一号停下来。

        他一边掏出锁匙开门一边说:“你是第一个来访的客人。”

        大门推开,蓝天白中入立刻映入眼中。

        呵,这原来是周宅。

        “布置简单单,正合我的口味,书房有一盆兰花,茂盛之极,我非常喜欢,屋子去年有家母替我置下,我也是刚搬进来。”

        执宁在白色沙发坐下来。

        他取出一大叠照片簿:“你翻翻老照片,对我会有较深了解。”

        执宁心中充满奇异的感觉,说不出话来。

        周桂锋在厨房忙,忽然喊:“宁,宁,进来帮手。”

        原来找不到汤锅,执宁却知道每一件用具放在哪里,立刻拿出来。

        “咦,你才象这里的主人。”

        执宁笑了。

        从那日开始,他们已锁定对方是未来伴侣。

        执宁容光焕发,见过家长,得到认可,更加放心。

        她并没有在公司透露与周桂锋的关系,仍然沉实工作。

        那天下班,她为裕挑结婚礼物,到裕子指定的水晶玻璃店浏览,看中一套花瓶,叫店员取出细看。

        忽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原来是你。”

        声音与语气都非常熟悉:嚣张、自大、从不称呼人家名字,这除出杨允珊还会是谁。

        没想到又见面了。

        执宁留神,不由得吃一惊,杨的脸泛着油光,发式有点乱,黑色发角在棕黄染发下露了出来,她胖了两号,可是仍穿着从前的鲜红外套,有点臃肿。

        呵,这么善于修饰的杨允珊今日竟松懈下来,可是因为际遇不大加前?

        执宁连忙朝她点头,“你好,许久不早。”

        “听税,你坐了我的位子?”

        执宁笑而不答。

        “你真二帮命。”

        执宁仍然不出声。

        “你还穿着这件大衣?好几年了。”

        执宁的涵养一流,不回嘴,看了看水晶花瓶,决定买下来。

        杨允珊又问:“送谁?”

        “裕子,她下个月结婚。”

        “啊,她,那只小老鼠。”

        执宁不再与她搭腔。

        “你还记得宁静路那座小洋房?”

        执宁一怔,这杨允珊想说什么?

        “我现在往在那里,天天欣赏海景,舒畅极了。”

        撒谎!执宁看着她,这女子生活在幻想中。

        她甚至不知道雇主姓周。

        执宁不想当面拆穿她。

        “我快与雇主结婚。”

        执宁终于问:“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杨允珊迅速回答:“叫麦肯兹,美国人,美国护照旅游方便,他是电脑名人,不过,你肯定不知他是谁,你从不出来是,你不认识名人。”

        执宁摇头,“你说得对。”

        杨允珊说:“来,请你喝茶。”

        执宁摇头:“我有事,我没时间,下次吧。”

        她捧起礼物,匆匆离开店堂。

        直至上了车,才松口气。

        来接她的周桂锋端详女友面孔,“咦,你看上去有点紧张,为什么?”

        “碰到从前一个同事,谈了几句。”

        “那人不好相处?”

        “猜得全中。”

        他把她接往裕子家。

        途中执宁忽然想起那洋人风水先生说的话:“这间屋子,大利未来女主人,什么都好,丈夫体贴,孩子听话,凡事顺利,心想事成。”

        当日,无论如何想不到,她会有机会成为宁静路一号的女主人。

        “到了。”

        裕子在门口等他们。

        周桂锋送上一套珍珠首饰。

        执宁十分沉默,但是她嘴角一直含笑。

        周问她:“为什么不讲话?你看今天多高兴。”

        裕子抢着说:“执宁一直不多话,比较吃亏。”

        周桂锋说:“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执宁不自夸,不忧攘,不估功,不炫耀。”

        执宁连忙按住裕子,“哪有这么好。”

        她心底却开了─朵花,花瓣缓缓舒展,她就是那个好福气的女主人吗?可见得到什么,不是靠乱钻。

        只听见周桂锋咳嗽一声,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盒子,这叫执宁眼睛亮起,而裕子则哗地一声。

        我是我:

        一班老同学窃窃私语。

        “真震惊,秀丽的郭月明怎么会变成这样,足有一百三十多磅。”

        “不止了,她长得高大,你若觉得她胖,起码百五磅。”

        “看到她的样子,谁还敢结婚生子,廿多岁似四十岁。”

        好友苏海颖走过月明,坐在她身边。

        “海颖,听说你又升级了。”月明捉住她的手。

        “见笑,”海颖欠欠身。

        “你看上去还是那么舒爽神气。”

        “谢谢你。”

        “最近做什么?”

        海颖答:“我帮一家出版社设计网页,旗下每位作家都有最新著作及消息可供浏览,并且可以直接订书。”

        月明抬起头,“你真能干。”

        “你才是我们这这一届的高材生。”

        月明低头,“可是我一早嫁人,学非所用。”

        “早婚有早婚的好处,”海颖笑说:“像我,不知要蹉跎到几时,人拣我,我拣人,男人拖到四十索性娶名少女,女子就得抱独身,怪寂寞。”

        月明不住点头。

        “总要有所牺牲。”

        其余的同学也过来招呼。

        这是他们的旧生会周年聚餐,一班三十二名同窗,只来了十八人,有些写了信致歉,说身在外国,只得缺席,又有人必需出席重要会议,亦不能来。

        但是月明却一早准备妥当,她买了新衣新鞋,又一早做了头发,想与老同学叙叙旧。

        可是一场欢喜来到,同学们好似对她有点冷淡。

        幸亏海颖走过来陪她。

        吃自助餐的时候,月明看见海颖的碟子里只有几块蔬菜三只虾仁。

        “你节食?”

        “长期捱饿。”海颖苦笑。

        “这是何苦?”

        海颖象是没料到老同学会这样发问,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一边喝不加糖咖啡,一边明白到,月明大抵已经不知道世界在发生些什么事了。

        现代女性节食维持标准体重同警察佩怆一样,是必然的事,郭月明好似不明白。

        她一身中价时装新簇簇,看上去也就象是新衣,十分突兀,众同学都是疲倦的,优心忡忡,互相交换着商场上最新消息,只有郭月明一人毫无心事,一张脸象白纸,真是奇迹。

        “时间到了,”海颖看看腕表,“我送你。”

        “手表真好看,镶钻石的呢。”

        “呵,是柏德菲丽。”

        “好几千吧,我也想买只新表。”

        海颖一怔,随即笑了,“可爱的月明,”她搂着老同学肩膀,一起离去。

        同学们送口气,“走了。”

        “她一脱外套,腰间的肉仆一声扑出来,吓得我。”

        “你们把肥胖说得象一宗罪似。”

        “你呢,你从前不是苦苦追求郭月明吗,今日一句话也不同她说。”

        “这几年的变化太大了。”

        “只要人家家庭幸福,肥同瘦,有什么关系。”

        “她快乐吗?”

        “听说她有两对孪生子。”

        “什么,四名?好开托儿所了。”

        大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月明登上海颖的小跑车。

        “车身好窄,”她说:“我们有一辆面包车,坐八人。”

        人生路方向不一样,生活需求也大大不同。

        跑车向郊外驶去。

        月明说:“丈夫对我不错,店里毋需我照顾,家里有保姆帮手。”

        海颖问:“你们家开什么店?”

        “我没告诉过你?是一家面包店,我们新置了机器……”

        海颖没听进去,她一直在想:下午那个会议,该怎样说服老板,把设计组的权也揽到自己名下来。

        月明滔滔不绝:“一对大的已经上幼儿班,可以松口气,小的仍需全天照顾,还不会走路呢。”

        车子驶到一间村屋面前停下。

        “海颖进来喝杯茶。”

        海颖非常诚恳的说:“月明,今日实在没空,我得赶回公司,改天再来探访。”

        月明点头,“我明白。”

        呼一声,跑车以最高速度驶走。

        海颖把收音机开得十分响亮,试图冲走心中的焦虑。

        那边,月明低下头,走回屋内。

        她不是笨人,当然发觉好友已与她格格不人,她知道他们嫌她钝。

        月明的脸挂下来。

        孩子们与保母都在打盹,她轻轻坐下,觉得无聊。

        早已经没有自己了,一切为着四个小孩与一头家。

        她吁出一口气,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圆圆,双下巴,产后掉不少头发,还没完全长回来,面颊有棕斑。

        最触目惊心是腰身,足足比从前宽一倍,许多时要侧身才能挤过人群。

        可是为著有足够精神带孩子做家务,又不敢节食,怕不够力气,怕倒下来。

        同学们都在追求理想,努力事业,她这一生却已成定局。

        每天丈夫回来,沐浴看报吃饭,也不嫌什么,吃饱了同孩子们玩一会儿就累得打呵欠,好几次抱着幼儿茫然入睡,叫都不醒。

        其叫人惆怅。

        月明翻阅杂志,忽然看到一版名表专辑,海颖腕上的钻表有专题介绍,零售价是十六万五千。

        月明张大了嘴,怪不得她说她可爱,十多万不算什么,可是不知斗不知价,却真不值得原谅。

        月明颓丧。

        这时,孩子哭了,她又得张罗晚饭,一直忙下去,站得腿酸。

        晚上,她同丈夫说:“我想多雇一个打杂工人。”

        “一屋是人,你不怕烦?”

        “我实在忙不过来。”她诉苦。

        “家母一个照顾六名,还有空打麻将呢。”

        “我──”

        一转身,发觉丈夫已经在扯鼻酣。

        她走到门口,看着黑夜,呆半晌,轻轻说:“我希望从头开始。”她我紧拳头。

        忽然听见有人笑,“从头问始?”

        她一转身,看到苏海颖。

        “咦,海颖,你怎么在这里?”

        “来看你呀。”

        海颖穿着鲜红套装,精神奕奕。

        月明羞惭,“你看你,多漂亮。”

        “一分耕纭,一分收获,跟我来。”

        “跟你走?”

        “不是想从头开始吗?”

        “我──”

        “莫迟疑。”

        “孩子们……”

        海颖笑,“是,可爱的孩子们,真叫你不舍得,挤干你的精力经济,到时成年,一声感激也没有,说句再见,创新天地去了。”

        “海颖,你我就很孝顺。”

        “是吗,”海颖答:“我家有三兄弟,全是最孝顺的女婿,喝母乳长大,却拜别家祖宗,家母郁郁寡欢。”

        “我对孩子们没有要求。”

        海颖显得不耐烦,“喂,说要从头开始的人也是你。”

        “你能帮我?”

        她重复:“跟我来。”

        “去什么地方?”

        “你不信我?”

        “去多久?我只能走开几个钟头。”

        海颖嗤一声笑,“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海颖,让我想一想。”

        “还要想,时机一失,永远沉沦。”

        “海颖我──”

        “有人来了。”海颖伸手推她。

        月明一惊,睁开双眼,原来是丈夫下班回来,推醒躺在沙发上的她。

        “你怎么了,不舒服就速找医生,你看,孩子们痛哭你也不理,保母一个人忙得团团转,晚饭在什么地方?不如吃面包算了。”

        月明不出声。

        刚才梦中,海颖叫她走,她应当立到跟着走。

        月明并不辩驳,立刻张罗家务。

        保母试探地说:“太太,我有一个表姐妹,手脚勤快,可要叫她来帮忙?你也可以多点休息。”

        月明说:“看样子非要雇多一个人不可了。”

        “先生可赞成?”

        “我自己有点私蓄,不用理他。”

        “那么我叫她九点来,六点走,先生根本不会发觉。”

        月明整晚不说话,呆呆地坐着不动。

        彼此已经开始抱怨,觉得不值。

        月明知道她坐姿象一座山,垮垮的,分不出腰、胸与腿,她最迫切是需要减去五十磅。

        丈夫背着她,睡着了。

        月明拨电话给海颖。

        海颖那边传来一阵优美的音乐声,“咦,找我?”

        “我想解决体重问题。”

        “我介绍医生给你。”海颖把医生扭话地址告诉她。

        “海颖,刚在我梦见你。”

        海颖意外,“你这么早就睡?”

        “我──”

        房内传出孩子哭声。

        海颖说:“去照顾孩子吧。”识趣地挂上电话。

        月明急急走进婴儿房,丈夫瞪着她:“你同谁讲电话?孩子哭你没听见?”

        月明忽然丢下句:“我也是人。”

        “那些事业女性对你有坏影响,她们不要丈夫不要子女,没有家庭目中无人,你别叫她们带坏。”

        月明转过头去息事宁人。

        第二天一早,她去看医生。

        女医生很细心,替她量血压做检查验心跳,觉得她确实需要调整体重。

        医生给她两包药。

        月明渴望地问:“多久会见效?”

        医生说:“那几十磅多余体重积聚了好几年,起码要六个月时间才能消除。”

        回到家,新来的佣人已在厨房忙碌地做婴儿菜,月明松口气,可以抽空陪两个大孩子讲故事。

        孩子吃剩的冰淇淋本来她一口吞掉,今日,她不愿那样随和。

        她检查过孩子们看的录映带,今是动画,她想一想,决定出去添置益智的生物或自然记录片。

        海颖打电话来。

        “呵,不成问题,我同出版社熟,我叫人送来给你,还有,孩子们报名读小学没有?”

        “我正在烦呢。”

        “送国际学校吧,反正将来也到美加升学。”

        “不过我们不是外国人。”

        “孩子资质如何?”

        “普通。”

        海颖笑,“你是唯一不觉自己孩子是天才的妈妈,可爱。”

        “我郑重考虑你的意见。”

        “将来,四个孩子一起喊妈妈,可真开心,”海颖感慨,“文件堆积如山,可不会叫人。”

        “别挖苦家庭主妇了。”

        “对,你说你梦见我?”

        孩子在身边一直叫妈妈。

        “改天再谈。”

        月明抱着孩子午睡,”闭上眼,又见到海颖。

        这时,她心里有点明白,轻轻对那浓妆的女子说:“你不是海颖,你是谁?”

        那女子容貌忽然变了,显得更加秀丽。

        “我变成你好友海颖那样,免使你受惊。”

        “你究竟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对方有点失望。

        “你是梦魔?”

        “不不,当然不是,月明,我是你的理想呀,你完全忘记我了。”

        月明震惊,她看着这个代表她少年时一切美好理想的女子,鼻子渐渐发酸,落下泪来。

        是,她也有过理想,轰烈爱情,成功事业,与爱人走远天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如今,却与一个小生意人在一起,钻在厨房里过日子。

        她问:“你来打救我?”

        理想答:“你想念我,我才出现。”

        “你打算怎样帮我?”

        “跟我走。”

        “不行,我有责任,孩子那么小,我走不开。”

        理想趋近她:“我会实现你的理想,看。”

        月明低头一看,发觉腰身已经缩小,象少女般纤细结实。

        月明高兴得笑了。

        “来,走。”

        一辆小小跑车在等她,月明坐进去,座位大小刚刚好,身边,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一双眼睛似会说话。

        他殷切的问:“想去什么地方?“

        月明不顾一切的答:“我不管,带我走就可以。”

        开篷跑车一支箭那样飞出去,风打在脸上,说不出的舒畅,正在这时候,传来孩子的哭声。

        月明全身颤抖。

        “让我回去。”

        “你想清楚了?”

        “我的孩子需要我。”

        “月明,你哪来的孩子?”

        “不,我都记起来了,我得回去照顾孩子。”

        她回头望,心像受到无数细针在刺一般,她不顾一切推开车门,滚下跑车。

        “太太,太太。”

        保姆过来扶起她。

        原来她自沙发滚到地板上,撞的后脑发疼。

        “孩子们没事,两个还没放学,两个在房里玩耍。”

        月明松口气,点点头。

        “太太,你看看中医吧,最近食欲不振,常做噩梦,心情不宁,不是好现象。”

        谁说是噩梦?

        是好梦才真。

        “先生说不回来吃饭,日本来了面包师傅,他们要开会。”

        月明站起来,看见自己的粗腿。

        在梦中,她的身段不知多苗条。

        她叹口气。

        海颖派人送来立体图书、动物生态录影带,以及一套小红帽木偶,看到这样的精彩的礼物,月明振作起来,逐样与孩子们分享。

        笑声盈满游戏室。

        她低下头,不是不惆怅的。

        从前,也有男孩子在楼下等她,深夜,靠着路灯,严寒,不为什么,只想看她一眼。

        他们都说爱她。

        后来,家里出了点事,父亲欠了债,她忽然长大,不再四处约会,毕业急急找工作,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他刚承继了面包店,也想安顿下来,双方家长都同意,他们成为一对。

        月明始终有点遗憾,这一点点不如意的涟漪渐渐扩大,于是,她梦见了从前的理想。

        丈夫那日回来,混身酒气,同日本人打交道,喝酒真是难免。

        第二天早上,他通知妻子:“想请朋友回来吃顿饭,你做几个菜请他们。”

        “几个人?”月明愣住。

        “三个人而已。”

        “做什么菜?”

        “随便你,他们五点钟到。”

        他带孩子们游泳去了。

        月明只得打电话同海颖求救。

        “才三个人?我来帮你,星期天,我有空。”

        “海颖,你什么都行。”

        海颖笑,“你听我的,先做一个水果盘,我带酒上来,然后,准备三道菜,鱼翅叫酒家送来,你蒸一条鱼,炒一个菜,另加一个龙虾面就行。”

        “哗,真内行。”

        “公司时时招呼外宾,你跟我学,准没错。”

        一小时后海颖已经上门来,手里提着两大篮材料。

        怪不得理想会化身成海颖的模样,她真是理想人才。

        海颖把自己的家务助理也带了来,吩咐妥当,立刻开工。

        她把酒杯酒瓶都准备好。

        “你看,三种酒,喝死他们,杯莫停、拔兰地、皇室敬礼、威士忌、克鲁格、香槟,全是一流牌子,日本人一定拜服。”

        月明感激莫名。

        “孩子们呢?”

        “游泳去了。”

        “回来集体冲身。”海颖嘻嘻笑。

        “世上没有事难得倒你。”

        “谁说的,你叫我生四名,成世背着这个担子,我怎么都不肯。”

        精美的热带各式水果放在水晶盘子里,煞是美观。

        “你看,日本人有口福,批杷果与水蜜桃刚上市,覆盘子、樱桃加奶油没话说,先放冰箱里,一会儿同香槟一起吃。”

        “吃惯了,他们会天天来。”

        “那开心呀,总比晚晚往外跑好得多了,况且,做得成生息,财源广进。”

        月明还想说什么,海颖说:“去,换衣服。”

        出来的时候,月明看见海颖对着手提电脑正聚精会神盯实荧幕。

        “咦,干什么?”

        “美国股市,过几个钟头就要启市。”

        “呵,我明白了,你做网股。”

        “正是,即日内买卖,嫌个零用,立刻收手,明天再来。”

        “你胆大心细,一定无往而不利。”

        “来,月明,我教你。”

        “我不敢。”

        “我不是叫你下注,我教你程序。”

        “厨房──”

        “厨房已经有两个人,才三道菜,你放心。”

        月明好奇地坐下来,海颖把卖货的步骤告诉她。

        开始月明有点眼花缭乱,接着,便会过意来,对瞬息万变的报价表叹为观止,看看海颖按几个钮,便赚到她口中的零用钱。

        “你追哪种股票?”

        “我又不求发财,当然是老实股。”

        月明点点头。

        鱼翅送来之后,海颖说:“我要走了,佣人留给你。”

        “谢谢你。”月明非常感激。

        “举手之劳。”

        海颖一走,丈夫带着四个小的回来了。

        他不放心,问妻子:“要不要出去吃?”

        月明答:“都准备好了。”

        丈夫诧异,“客人一会就来。”

        “没问题,我多雇了个帮手,保姆,带孩子们洗澡换衣服见客。”

        丈夫搔搔头,妻子气定神闲,倒真是难得,近日她有点心思不宁,今日恢复神采。

        最近日本人也学了西方办事方式,找合作伙伴,要见过家人才放心。

        门钤叮当,客人来了。

        月明连忙迎出去。

        没想到面包师傅也一表人才,月明听海颖指示,先开香殡,日本人喜名牌,一看是克鲁格,立刻欢喜,佣人捧出水果,他们聊天,谈公事,一下子松弛,当是自己家里一样。

        月明看到丈夫既满意又感激的神色。

        她转到厨房,做芝士通心粉给孩子们吃,接着炖热鱼翅。

        日本人兴高采烈围上来,不出海颖所料,一见威士忌瓶用丝绒套着,立刻叫好,又说鱼翅比一同乐酒家的还美味,月明微笑,可不就是一同乐出品。

        一顿饭吃得极高兴,面有点糊,鱼蒸得过熟,但是无人介意。

        饭后,只有月明的丈夫喝咖啡,客人仍然喝酒,真厉害,两瓶烈酒喝光光。

        他们谈到电子股票这个新鲜的题材,月明丈夫有点茫然,月明即学即用,闲闲说几句,日本人脸容立刻尊重起来,做丈夫的看在眼内,十分讶异。

        终于,客人要走了。

        月明照海颖吩咐,取出酒来,“送给客人,这威士忌不易在市面买到,需预早一年到英国酒厂订购。”

        “你又从什么地方得来?”

        “我有路数。”

        他送客人回酒店。

        月明松一口气。

        她坐在安乐椅上,一转头,忽然看见理想站在远远一角向她招手。

        月明有点歉意。

        “我──”她解释,“我已是四子之母……”终于鼓起勇气,“我辜负了你,但是,我会振作起来,我会注意外表仪容,我也打算进修一门功课,帮丈夫做生意……”她落下泪来。

        理想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

        然后,有人推她!“月明,月明。”

        月明睁开眼睛,原来是丈夫回来了。

        手中拿着合作的七月,一脸红光,“看,四个孩子的大学学费都在这里了。”

        月明笑起来。

        “真没想到你这样能干。”

        “你让我慢慢学,总有点进步。”

        “日本人说你是智慧的贤妻。”

        “过奖了”

        “是我一向低估了你。”

        “厨房盘碗堆积如山,我去看看。”

        “我帮你。”

        该刹那,月明丢卜理想,做回她自己。

        衣橱:

        据医生说,王子伦一点痛苦也没有,跑车高速失控,刹那间撞向灯柱,车毁人亡。

        最伤心的,当然是他妻子许愿;子伦只得一个弟弟子豪,老远自加拿大赶来与大嫂会合。

        事情办完之后,许愿发觉她老了十年,瘦了十磅。

        子豪回多伦多之前轻轻说:“许姐,我有事与你商量。”

        “你尽管说。”

        “许姐,我还有一年才毕业……”

        许愿给他接上去:“你放心,费用我如常给你寄来,我仍是你大嫂,好好读完建筑系,切莫分心,你大哥会觉得安慰。”

        子豪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会儿。

        子豪过两天便要走了。

        家里少了子伦根本不像一个家。

        结婚两年,他俩深深相爱,每天下班,子伦总会带回一束小小鲜花,有时,小礼物包括一小块芝士蛋糕,几颗巧克力,一件新内衣……

        子伦充满精神,永不言倦,最懂生活情趣。

        周末,许愿赖床,他把她拖起来。

        “来,坐船去,什么都准备好了,食物、香槟,与你庆祝夏季来临。”

        子伦英俊、风趣,又会赚钱,他在一间证券行办事,天生对数字有感应,几乎百发百中,股票似乎都听他的话,他预感会升,一定有得赚。

        一直同年轻的妻子说:“你还那么辛苦为何来,天天花上十个八个钟头,到医务所见痛苦呻吟的病人,早该辞职了。”

        可是,许愿喜欢她的工作。

        “你看人家马依云多会享福,郭日光加一次薪水,她就请多一个佣人,升一次职,她便生多一个孩子,每天逛街喝茶打牌,一年比一年漂亮。”

        “人各有志嘛。”

        “有时你累得玩都玩不动。”

        这倒是真的。

        “又常常把工作带回家来,上次为着那名被虐待失救的小女孩,好几个晚上睡不着。”

        许愿想到这里,用手掩着脸,啊,音容仍在。

        她又一次默默流泪,心如刀割。

        子豪在客房收拾行李。

        许愿振作起来,向子豪说:“那边冷,你要是不介意,子伦有两件长大衣,可以给你穿。”

        子豪轻轻说:“我怎会介意,他是我哥哥。”

        许愿缓缓走进主卧室的男主人衣帽间,打开衣橱门。

        子伦有品味,只穿灰与深蓝两个颜色,衬衫全体白色,但裁剪与料子都是最好的。

        衣物似乎还有他的气息,许愿握着大衣的袖子,鼻子发酸。

        丈夫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想拔直喉咙号叫,直至滴出血来,可是,有一丝理智控制住她。

        不可癫狂,要好好生活下去,不能吓坏亲友。

        她蹲在衣橱里,用双手掩着脸。

        半晌,才勉强站起来,取出一件羽绒及一件凯斯咪长大衣,另两套簇新没穿过的西装给子豪。

        子豪在门外问:“可以进来吗?”

        “当然,你自己来配领带。”

        子豪试穿外套,他们两兄弟身段高大相若。

        许愿取下空行李箱,把衣物放进去。

        “你要什么尽管挑。”

        “开会时最需要西装外套。”

        许愿一件件把它折好。

        “许姐,以后──”

        许愿再也忍不住,饮泣起来。

        子豪关上箱子,“你要多多保重。”

        第二天下午,他走了。

        许愿送他,把一张汇票交给他。

        “不够,尽管通知我。”

        “谢谢许姐。”

        她与那大男孩拥抱。

        深秋,大雨,阴暗潮湿一如许愿心情,只有更坏百倍。

        许愿想销假上班,忙起来,不分日夜,也许时间容易过些。

        她回医务所见主任。

        “许愿,你怎么回来了,这里没你的事,且回家休息。”

        许愿呆呆地坐着。

        主任十分同情,“你想怎么样?不妨同我说。”

        许愿低下头。

        她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无,日出日落,再也与她没有关系,希望工作可以给她一点精神寄托。

        “可是想回来开工?”

        许愿点头。

        “那就回来好了,人手根本不够,李协平一连工作廿四小时,累得发脾气,你接手吧。”

        许愿立刻披上白袍。

        一整天病人络绎不绝,这种天气,最易感冒,许愿是个细心的好医生,对每个病人都十分关注,最叫妇孺感动。

        忙了十个八个小时,也不觉肚饿,只始不停唱黑咖啡,许愿发觉佝偻着背,四肢缩紧一点,可以消除心中抽搐感觉,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受惊的孩子要躲到床底下去。

        下班了,明早再来。

        可怜的许愿,有个地方去,可免做行尸走肉。

        一进门,看到房里有亮光。

        谁?原来衣帽间开了防潮湿的暖管。

        她轻轻关上衣橱门。

        有一只大衣袖子夹在柜门之间,像一个人的手臂。

        许愿留恋地把衣袖放到脸颊边。

        忽然之间,她毅然离开衣橱,到浴室淋浴。

        她用极烫的热水,淋得皮肤变粉红色,不住冲了廿多分钟,才抹干身子。

        然后倒在床上,空虚地闭上双眼。

        床忽然变得极大极冷。

        她半睡半醒,半明半灭,听到许多声响,仿佛是子伦回来了,脱外套除手表,走近床沿探视她,又走开……

        天亮,许愿憔悴地张开眼睛。

        她决定回医务所去。

        一照镜子,看到自己的黑眼圈象熊猫,吓一跳,似不久于人世的病人。

        她在镜前哭泣,“子伦,要不救我,要不,带我一起走。”

        这时,一阵寒风自未开紧的窗缓吹进来,叫她打一个冷颤,她呕吐起来。

        回到医务所,同事唤她:“许愿,过来喝碗热粥。”

        她摇头。

        同事把她强按在椅子上,“喝下去,我们不想你倒下来。”

        许愿很感激她们好意。

        吃了点米粥,到底有力气,她站起来工作。

        中午,又有别的医生来唤她:“许愿,李瑶珍生日,我们请她吃日本菜,你非去不可。”

        幸亏有工作,否则,在家中腐烂也无人知道。

        邓子欣说:“你们去吧,我来当更。”

        他们叫一碗面给她,这是多日来她正式吃东西。

        晚上,回到家,热了一杯牛奶,走进房间。

        她躲进衣橱里,蹲下来,觉得极其安全。

        那天晚上,她缩在衣柜里睡着了。

        过几日,母亲来看她。

        “不如回娘家住,让爸妈照顾你。”

        许愿婉拒,“我总得面对现实。”

        “那么,把地方收拾一下,或是重新装修,把子伦的东西交到慈善机构。”

        啊,那多无情,“不。”

        母亲看着她,“还说面对现实?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你仔细想清楚。”

        许愿怔怔地低下头来。

        “你还年轻,又无子女,这件不幸的事,越快过去越好。”

        许愿完全听不进去,只觉刺耳。

        “我走了,你多多保重。”

        母亲告辞。

        许愿打开衣橱,看着整齐的男装,都送给陌生人?

        怎么舍得,可是,人已经不在了,理智一点想:留着他的杂物又有什么用。

        许愿不知道该怎么做。

        又过两日,李瑶珍来探访她,带来鸡汤。

        她很体贴,一进门就说:“黄昏最寂寞可是。”

        许愿牵牵嘴角,没有回答。

        她看到门前还放着男装皮鞋,“咦,你还保存着这些?”

        许愿开口:“照你说,应该如何?”

        “照例,一般是送给慈善机关。”

        都这么讲。

        瑶珍说:“怀念一个人,长存心间,不拘形式,你不必狷介。”

        讲得真好,许愿比较接受。

        瑶珍又说:“大家都希望你尽快振作起来。”

        “那么,”许愿怔怔地问:“子伦呢?”

        “他会明白,而且,他最盼望你过好日子。”

        瑶珍走了之后,许愿并没有即刻行动,过几日,又有不同的朋友与同事来采访她,她把门口的皮鞋挪到衣帽间。

        周末,找来几只大纸箱,把十多双皮鞋放进去,然后,是袜子与领带。

        这也是治疗创伤的一个过程。

        可以给子豪寄去的,又放在另外一个箱子里。

        衬衫一件,折好,往日,有家务助理每天来几个小时,替子伦做洗熨,他注重细节,连睡衣也要熨过才穿。

        王子伦有排场,可是,他负担得起。

        一边收拾,一边回忆,晃眼整个下午过去。

        衣橱空下来也没有用,许愿本身衣物不多,对于许多女性整房衣服仍然不停买买买觉得惊骇。

        最后,她把西装自架子上除下。

        像拿去乾洗之前一样,她先清一清口袋。

        口袋里,有碎星杂物:一双手套、零钱、发票、纸张。

        其中一张字条上写着:“会议这么长,闷死人,一会儿到什么地方吃饭?”

        咦,是同事传给他的吧,这样有童心,字体娟秀,属于女性,字句普通,但说不出的娇慵。

        另外又有一张,出于同一笔迹:“你的白衬衫都叫我爱慕。”

        “我来参加这会议唯一原因,是可以看到你。”

        许愿忽然觉悟,这些小小便条,都是情书,而子伦留着它们,不是因为不舍得,而是因为太放心。

        他知道妻子最重视私隐,从不翻动他的东西。

        所以他大胆地留着纸屑。

        是谁,是哪个女子对王子伦的白衬衫有那么大的好感?

        现在,子伦已经不在,她可有伤感?

        结婚以来,许愿一心一意,口不斜视,她以为子伦也遵守诺言,可是看样子,外界引诱甚强。

        她把西装口袋都清理过,然后,才整理大衣。

        大衣口袋隆起一角,她翻出一看,是只首饰盒子。

        许愿一怔。

        她打开一看,是副钻石耳环,式样华美,镶成一对叶子模样,晶光灿烂,里边还有小小一张字条,“生日快乐,子伦祝贺”。

        许愿的生日就在他出事后三天,他买这份礼物,分明想叫她惊喜。

        她伏在大衣上良久,全身乏力,动都不能动。电话铃一声声催促。

        是瑶珍找她,“快出来吃饭,大家等你。”

        “我不想上街。”

        “那好,我们到你家,一共八个人,你准备茶水吧。”

        老好瑶珍,真有一手。

        “我廿分钟后来接你。”

        许愿换一套便服,戴上那副耳环。

        对镜子喃喃自语:“再不振作,配不上这份礼物。”

        瑶珍一照脸,就说:“好漂亮的耳环。”

        她拉着许愿出去与朋友聚首,吃牛排喝啤酒,消磨一个晚上,大家兴高采烈,猜起掌来,许愿输得很厉害,喝了很多。

        瑶珍送她回家:“好好睡一觉。”

        门一关,许愿便呕吐起来。

        她呜咽地走近衣橱,伏在衣物上,渐渐睡熟。

        还是第一次梦见子伦。

        他站得比较远,双手插在口袋里,亲切地笑。

        许愿想走过去同他说想念他,可是不知怎地,当中有不明物体隔住,只能远远招呼。

        “子伦──”她哽咽。

        “坚强点。”他轻轻说。

        许愿看着地,伸长手臂,可是碰不到他。

        子伦说:“原谅我。”

        “你说什么?”

        “好好生活……”

        许愿想追上去,一阵刺眼的光,她用手去挡,发觉是太阳,噫,天亮了。

        幸亏有工作,不管多不愿意,也得起来,许愿赶到医务所去。

        急症室有小孩自高处跌下受伤,她忙了整天,又得温言劝慰孩子父母,这种时候,不得不把个人悲伤放到一边。

        好不容易抽空到茶水部斟杯咖啡喝,她摸摸自己面孔,呀,又活下来了。

        同事林植东进来说:“周炳富要结婚啦。”

        是吗,许愿感慨,世界不停运作,地球照样的转,人们吃喝嫁娶,她个人小小的悲剧算得了什么。

        她低下头。

        “我们打算送厚礼,你说什么最好?”

        瑶珍过来“喂”一声,“别打扰许愿。”

        许愿却说:“送现款最好。”

        瑶珍笑,“我们活在尘世中,金钱有用。”

        林植东调侃:“两位女西医好不庸俗。”

        他出去了。

        瑶珍说:“许愿,你昨日那副耳环我十分喜欢,在什么地方买,我也想照样订做一副。”

        “本来可以送给你。”

        “是子伦的礼物?”

        许愿点点头。

        “哪家珠宝店?”

        “是铁芬尼盒子,我把款式影印,你叫店里同你做。”

        “不如一起去逛逛当节目。”

        “瑶珍,我觉得累。”

        “既不叫你搬,又不叫你抬,陪我走一趟。”

        这件事搁下来,瑶珍也忘记了。

        许愿在家却时时把玩耳环,除出结婚指环,子伦还送过南洋珍珠给她。

        本来以为可以庆祝金婚纪念,她一向最羡慕十岁的老夫妇,玄孙都已上学,可是仍然恩爱,牵手散步。

        第二天,瑶珍忽然说:“你我下午都不用当更,不如去珠宝店。”

        许愿微笑,“不觉庸俗吗?”

        “不怕!浊的是我,清的是你。”

        瑶珍真豁达,有这样的朋友是运气,本来,她与许愿不十分接近,这一段日子却时时陪她。

        一进珠宝店便有店员迎上来。

        瑶珍出示图样:“请问有没有这副耳环?”

        店员一看,笑答:“没有现货,可以订二个月内取货,图中这一副,我们卖了给一位王先生。”

        瑶珍笑,“你记性很好。”

        她刚想说,身边这位就是王太太。

        可是店员却接下去,”王太太来试戴过,她非常喜欢,所以,王光生转头立刻买下,好给她一个惊喜。”

        王太太来过?

        而店员却不认得跟前的许愿。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与王子伦一起来的女子,并非许愿,而是另外一人。

        瑶珍想到这个道理,霍一声站起来。

        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与镇定,许愿把好友按住。

        这时,店员看向门口,“咦,王太太来了,你们是认得的吧。”

        许愿抬起头来。

        一个妙龄女子刚刚走进来,呵,比许愿年轻,也比许愿漂亮,而且,十分会得打扮:浓妆、艳丽,身段丰满。

        店员迎上去,“王太太。”

        这个时候,许愿忽然扬声:“王子伦太太?”

        那女子转过头来,“你是哪一位?”

        许愿又再问一声:“你是王子伦太太?”

        那女子非常明敏,突觉不妥,立刻返后一步,否认:“你认错人了。”

        许愿问:“王子伦已经辞世,你为什么不觉悲切?”

        那女子一直往后退,“我不知你讲什么。”

        她拉开店们离去。

        许愿双手簌簌颤抖。

        店员知道说错了话,手足无措。

        瑶珍轻轻说:“我们走吧。”

        一路上她后悔不已:好端端逛什么珠宝店,现在逛出祸来了。

        她把许愿送回家,可是许愿下不了车,她去扶她,许愿一跤坐跌在地上,挣扎,是爬不起来,无助绝望地看着好友。

        瑶珍悲痛,她也哭了,拚尽力气拉许愿起来,让她褡住她肩膀,一步步走回家。

        回到屋内,瑶珍替许愿注射,“你好好休息,我在客厅看小说。”

        “你回去吧。”

        “我没事──”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瑶珍凝视她,“全靠你自己了,人生其实凄孤,若不获父母锺爱,婚姻又无好结局,一个女子,只能靠自己双手。”

        “你回去吧。”

        “我相信你不会做不应该做的事。”

        看过刚才丑陋的一幕,瑶珍也觉恶心,她也想静一静。

        她向许愿告辞。

        许愿倒在床上,头脑一片混乱,渐渐整理出一点头绪来。

        她醒悟到,写小字条的,可能就是那个艳妆女子,不但她对王子伦有意思,他对她,也有特殊好感。

        现在,她正传字条给其他人吧,一个去了,又找另一个。

        许愿走近衣橱。

        这里边,到底还收着多少秘密?

        许愿发狂似把所有衣物都扫到地上,接着,跑到害房,把所有属于王子伦的录音带、电脑软件、书本、文具……全部扔进黑色大塑胶袋里。

        发泄了怒意,她镇定下来,王子伦生前种种行为,现在全有了答案。

        他晚归、无故出差、应酬多……原来全是为着外遇,她朦然不觉,倒也好,拖到今天才明白这段婚姻早已变质。

        出事那晚,车子正驶向市郊。

        许愿本来就在想:子伦到郊外去做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一定是那女子住在郊外。

        天朦朦亮起来,许愿内心更加虚空,但是她知道,王子伦救了她。

        真相掀露,现在,她可以慢慢疗伤。

        所有大胶袋堆在一起,她叫人来抬走扔掉。

        女佣人说:“这具手提电脑也许还有用。”

        许愿摇摇头,“那你拿去好了。”

        女佣欢天喜地取出放好。

        许愿不想知道更多,她一向不习惯查采别人私隐。

        她如常上班。

        主任看着她,“许愿,你脸色还是那么美。”

        她微笑,“已经好多了。”

        第二天,室内设计师来到,许愿同他说;“请把整个衣橱拆掉,现在,只我一个人住。”

        设计师说:“那么,把浴室放大,将睡房与书房打通,面对海景,可好?”

        许愿点点头。

        “我需要两个星期。”

        “我给你十天。”

        “那么,请搬到酒店暂住。”

        设计师十分大刀阔斧,廿四小时已把所有该拆的墙壁全部清除。

        许愿下了班去看进度,觉得很满意。

        她母亲来过,十分高兴,她说:“做人总得向前看。”

        小房间打通之后,室内异常光亮,连佣人都说:“比从前宽大得多。”

        家具全换了新的,以橡木为主,墙壁改髹白色,但隐隐透出苹果绿来,很适合女主人身份。

        设计师最难得之处是如期交货,许愿搬回去的时候仍有工人在做最后工夫,但已经可以过日常生活。

        一点旧时痕迹都没有了。

        睡房与床位都移了位置,破旧立新,子伦要是回来,一定不认得地方。

        但是,王子伦要去的,是另外一间公寓吧。

        他居然允许别的女子自称王太太,这一点不可原谅。

        瑶珍帮她整理新家,赞不绝口。

        然后,忽然想起来,“许愿,那副耳环呢?”

        许愿轻轻答:“儿童医院将举办慈善抽奖晚会,我把它捐了出去做礼物。”

        瑶珍点点头,“那也好。”

        许愿别转了头,治疗那样大的伤口,需要很长的时间,十年、八年,甚至下半生。

        当天,睡在新的床上,她梦见子伦。

        他轻轻走进来,这一次,走得很近很近,英俊的面孔贴紧妻子。

        “呵,你来了。”

        “你已知道全部真相。”

        许愿点点头。

        “愤怒?”

        “你知道我脾气,我会静静同你分手。”

        “是,你一直深明大义,叫我羞愧。”

        “我看见了对方,很漂亮,但是,那样的女子是很多的,没想到叫你喜欢。”

        他轻轻说:“我亏欠你。”

        “子伦,多谢你释放我。”

        他缓缓站起来,转身离去。

        梦醒了,天已全亮。

        她走到原来是衣橱的位置,现在变成客厅一角,放着一张大安乐椅。

        她拥着坐垫坐下。

        瑶珍打电话来:“许愿,我查到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了。”

        许愿呵的一声。

        “我也晓得他们几时结识,来往了多久,有什么打算。”

        “瑶珍,多谢你关心,我通通不想知道。”

        瑶珍意外问:“你情愿承受悬疑?”

        许愿答:“我情愿记得事情比较好的一面。”

        她真真正正想重新开始。

        一定要手快:

        其实是林素球先认识刘植文,不过她性格比较内向,除出功课,不大争取其他的事,一见人多,立刻退避。

        与素球刚相反的是她同房朱紫子,紫子最爱趁热闹,凡有时装店大减价,头一个挤上去翻抄,有哪位小姐了看了─下某件衣裳,她即时抢在手里去付款,回家发现没用,最多第二天再去退还。

        性格如南北极,却同房住了两年。

        别以为素球比紫子受欢迎,刚相反,素球给人冷淡的感觉,紫子活泼热情,人缘好得多。

        两个人在差不多时间认识刘植文,刘是交换学生,学建筑,课余另有任务,他专为儿童癌症医院筹款,自初中至今,已经苦干了十年,成绩理想。

        他为亲友做室内装修、房屋改建!从不收取费用,只叫雇主捐款到医院。

        当然,能够这样清高,是因为家庭环境优良,父母是成功小商人,又只得一个大姐,一早结婚,专心养育两子两女,性情温和,不理世事。

        两姐弟都没有负担,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素球在图书馆先见到他。

        他过来轻轻说:“林同学,想与你说几句话。

        素球与他到饭堂,“什么事?

        “林同学,听说你设计了一本给病童看的漫画书。

        素球脸红,“呃,不过是小册子而已。

        “可以借我看看吗,我一向与儿童医院有联络,他们希望病往人院当日,可获赠一本漫画,移转他们注意,减少孤苦寂寞。

        “我整套计划是这样的:照漫画主角小熊订制同一样毛毛玩具,与小册子一起派发给病童。

        植文赞道:“好主意,真有心思。

        素球微笑。

        “可以找人捐募,别如说,一百元一份,帮补制作劳。

        “嗳,我怎么没想到。

        素球把小册子给他参阅。

        “咦,精彩极了,我马上去联络玩具商,请他们赞助。

        “你认识他们?

        植文笑,“家父拥有玩具厂。

        “太好了。

        约一星期后,素球正在宿舍写报告,紫子回来,倒在床上便说:“我认识了一个人。

        当然不是普通人,而是那个人。

        “家境好,人品好,他的学历也好,将来,不必出来工作,家里雇得起保母,不用做家务。

        “那么好好好,恭喜你。

        紫子笑说:“一定要手快,趁早绑住他。

        真没想到廿一世纪还有年轻女子那么一心一意找饭票。

        素球故意气她,“你爱他吗?

        “你听过没有?曾经有人说:所有女承继人都是美丽的,爱上她们,并非难事。”

        素球摇头。

        “况且,到大学里来,不过是要找一个好对象。”

        “是吗,我却来读文凭,将来找份好职业。”

        “苦坏你。”

        “自力更生,有什么苦?”

        “你不打算嫁人?”

        素球转过头来,“结婚同我的工作是两回事。”

        “婚后还需工作?”

        “我不会放弃事业。”

        紫子大叫起来,“不能享福,那结什么婚?”

        素球不由得笑出声来,“紫子,你竟这样疲懒!”

        “我要人服侍我,一双手,除了同自己洗脸,什么都不做。”

        说罢,连她自己都笑出来。

        素球终于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刘植文。”

        素球怔住。

        呵,原来是他,怪不得,的确是个人才。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人?”

        素球点点头。

        “喂,公平竞争。”

        素球没好气,“我还要做功课呢。”

        紫子也很明白,“我的假想敌不是你,是身段火辣的李恩华。”

        素球心里很快释然,一向不喜争的她对刘植文更加保持距离。

        她与他讨论玩具熊的造型,看过样版,全部公事公办。

        紫子讲得出做得到,但凡刘植文出现的地方,她都在,他上课,她等他,自己缺课,在所不计。

        每次都对到植文说:“我路过,顺便来看你。”

        有些同学看不过眼,冷冷说:“死缠烂打,什么叫顺路?建筑系在南,文学院在北。

        “女子志气叫这样的人尽毁。”

        怎么会往回走?女性好不容易争取到今日地位,她又来扮弱者。

        素球不理闲事。

        渐渐,她去见刘植文的时候,紫子也夹在当中,好像玩具熊计划由朱紫子构思,喧宾夺主。

        小册子印出来,紫子抢着说:“多可爱,我非常满意。”

        “捐募目标──”

        紫子又忙不迭说:“我来带头,一千份为目标。”

        换了别人会不高兴,但是素球不这么想,做善事,谁出名字不一样,目的是助人,不是出风头。

        由得交游广阔的朱紫子去做联络官好了。

        刘植文笑说:“家父想见一见善心的同学。”

        资子抢先说:“我几时都有空。”

        素球但笑不语。

        她不想去了,那么多人,干什么呢,做完小熊计划,她再也不会接近刘君。

        还有一年才毕业,之后起码好好做三年事,才找对象未迟。

        该遇到的一定遇到,不必女追男,或是男追女。

        她没有赴约,紫子去了。

        回来陶醉不已,向素球报告。

        “大屋,布置大方名贵,华而不露,舒服极了,有厨子负责三餐,不必煮饭,我最向往这一点,我已锁定了刘植文。”

        素球不出声。

        “对,经济科的卷子借来一抄。”

        “不行。”

        “喂,别小器。”

        “讲师一下子拆穿我俩,你到互联网上去找枪手好了。”

        “那要钱呀。”

        “我可代你支付。”

        “我的功课远远落后。”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唏,别扫兴。”

        素球不再说话,紫子的目标不在文凭,人各有志。

        整个第三年朱紫子都跟着刘植文出入。

        小熊计化得到极好反应,认捐人数达到一万余,引起媒介兴趣,相继访问。可是挺身而出见记者的却是朱紫子。

        “朱小姐,漫画故事作者可是你?”

        “呃,是另外一位同学。”

        “我们想见一见她可以吗?”

        “我是代言人,你们有事问我好了。”

        刘植文来找素球,“素球,想找你做小熊漫画第二册。”

        “最近功课比较紧……”

        “我明白。”

        素球微笑,“对不起。”

        “素球你全不邀功。”

        素球失笑,“我有什么功?她是真心那样想。”

        她日以继夜温习考试,紫子却永远跟在刘君左右。

        素球想:刘植文既然没有拒绝她,也就是接受了。

        条件好的男生都希望女友千依百顺,刘植文不例外。

        那一年,朱紫子没及格,不能毕业。

        她沮丧得不得了。

        她同素球说她的前途,“要不作数,要不重读。”

        素球不出声。

        紫子随即说”“算了,我还有刘植文。”

        素球已经在收拾行李。

        “你决定搬回家中?”

        “是,并且得急急找工作。”

        “素球,你太过实事求事,男孩子不喜欢这种性格。”

        素球淡淡问:“是吗?”也许是,她不想伪装。

        “来,素球,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正忙呢。”

        “素球,都快各散东西了,别太坚持,来,当作最后一次约会。”

        素球觉得紫子说得也对,便把行李放在一角,跟她往外跑。

        原本以为是喝一杯刨冰看场戏之类,没想到紫子把她载到一间小洋房前边。

        素球问:“咦,这是谁的家?”

        已经有人推开门走出来,那人却是刘植文,他笑着说:“欢迎欢迎。”

        既然来了,也只得处之泰然,素球跟着进屋。

        小屋间隔异常精致,只是尚未装修,看样子刚刚买下,还没置家俱。

        楼上有人走下来,刘植文连忙介绍:“家父家母,还有,这位是看风水的洪老师。”

        素球必恭必敬的称呼前辈。

        刘氏夫妇对她们很客气,随即问供老师:“你看怎么样?”

        许多人买房子都会找堪舆师看一看,以求心安。

        洪老师当下说:“一切都很好,适合植文居住,他的书房宜设在地库,那里有个文昌位,对学业事业都有帮助。”

        刘太太问:“婚姻呢?”

        洪老师笑了,“植文是有福之人。”

        “夫妻住这间屋可会和睦?”

        “一定,这间屋子会有三个小男孩,异常活泼聪明。”

        刘太太笑得双眼只剩下一条缝子,“三个男孙,阿呀。”

        素球一向不信这些,微笑着静静聆听。

        刘先生也说:“这样说,我们放心了。”

        洪老师笑,“安居、乐业,植文这份毕业礼可真名贵。”

        “好叫他乖乖留在父母身边,别四处乱走。”

        原来如此。

        洪老师本来已经讲完,忽然之间,紫子问:“女主人会是谁?”

        这样虚无飘渺的问题,那洪老师却脱口说:“呵,她的名字里有一个丝字,性格可爱,重视家庭,与植文白头到老。”

        素球不禁暗笑,这分明是江湖郎中口吻,未来的事,怎会说得这样神奇。

        她看看手表,表示要告辞了。

        植文送她出门。

        他依依不舍,“听说你要回西岸去?”

        “是,父母挂念我。”

        “记得留一个电邮号码。”

        “安顿下来我会同你联络。”

        素球转头离去,紫子在后边追上来。

        在归途中她大叫:“名字中有一个丝字,我叫紫子,紫字下半就是一个丝字,明白吗,我会是那栋可爱小洋房的未来女主人。”

        素球听她说得那么兴奋,不由得加一句:“恭喜你。”

        “我会有三个男孩呢。”

        “没有女孩,不觉遗憾?”

        “算了,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紫子言若有憾满有感慨地说。

        素球看着这位同学,“当心吃亏。”

        “你说什么?”

        素球知道劝不进去,只得摇头:“没什么。”

        第二天,素球便回家去了。

        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是家,素球睡到日上三竿,天天吃母亲煮的好菜。

        父亲问她:“不用去找工作面试吗?”

        “已经有两间公司找我,不知选哪一间。”

        “可需要忠告?”

        “自然。”

        “挑气氛和睦的那家。”

        “我也那样想,下月一号上班,这是我最后一个暑假。”

        “素球,父母很为你骄傲。”

        素球不出声。

        她把双臂枕在头下,默默想起她那本小熊习作,然后转一个身,睡着了。

        素球有先见之明,预早睡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里,她每周工作八十小时,回到家,有时来不及淋浴,就迅速倒床上,直至闹钟叫醒。

        时间太少,需要学习的太多。

        一日,母亲闲闲地问:“有没有男朋友。”

        她微笑,“没想过。”

        “纯靠缘份也是好事。”

        素球用手托着头,喃喃道:“一定要手快。”

        “你说什么?”

        “有人说:手要快。”

        母亲骇笑,“干吗呀,做扒手?”她也不赞成。

        “是,姿势那么难看,我不干。”

        做母亲的忽然明白了,“你可是慢了一步?”

        素球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这种事,是你的便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得到母亲安慰,心中比较好过,但是仍然沉默,更加寄情工作,廿一岁毕业的她廿三岁便升了主管。

        但,也许朱紫子说得对,她那种性格不受男性欢迎,素球甚少约会。

        一个女同事这样说:“素球长得娇俏可人,只是有点孤芳自赏。”

        她没有发出求偶讯号,男生知难而退,男人的通病是取易不取难。

        工余,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她仍然画她的小熊习作。

        这次,小熊不再到医院帮助病童,而是在工作岗位上寂寞地踯躅。

        素球参加了国际电脑网络的漫画会。

        忽然之间,她收到一个电邮。

        “小熊好友,别来无恙乎,许久不见,你食言,全不与我联络,非常想念,植文。”

        素球诧异得笑出来。

        她立刻回覆:“植文,你在世界哪一个角落?”

        “美国西雅图,你呢?”

        “距离你只有两小时车程。”

        “那多好,终于找到你,终于可以见面。”

        “不过,请问,你是否仍然独身?”

        “是呀,你呢?”

        素球答:“自由身。”

        “素球,你总是有点怪怪的。”

        素球忍不住问:“紫子呢?”

        “谁?”

        “朱紫子。”

        “阿她,失却联络已有年余。”

        什么,她不几乎已是他的未婚妻了吗?

        素球呆住,“怎么会?”

        “大学同学多数如此,各散东西,各在社会上挣扎,失去联络不是奇事。”

        “可是──”

        “可是我们又见面了。”

        “你没有搬进那幢小洋房,继而结婚生子?”

        “哈哈哈哈,毕业后半年我便到西雅图工作,现在是我大姐住在那里,家母不知多么失望。”

        素球沉默了,事情与她想家,有一段距离。

        朱紫子到什么地方去了,考试不及格又怕吃苦的她今日在做什么?

        “素球,愿意把地址告诉我吗,我来找你。”

        素球打出欢迎两字。

        挂了线她跌坐在沙发上。

        呵,植文仍然独身,不知怎地,一股喜悦传遍她全身,她小小面孔发出亮光。

        那人的双手那样快也没抓住他,可是,素球定下来想:会不会是植文误导了人家?嗳,他好像也要负一点责任。

        接着的周末,植文北上探访,素球开门看见他,高兴得叫自己都吃惊:原来那样喜欢他,从前不知道。

        素球灰蒙蒙世界忽然刷上彩色,“植文,你好吗?”

        他扎壮了不少,笑容非常动人,“天天到地盘,晒成黑炭。”

        他过来拥抱素球一下,“全靠小熊,才能千里相认。”

        他带来了一袋大大小小玩具熊。

        素球意外,“什么,还在制造生产?”

        “嘿,都快拥有两万个赞助人了,这是一个小小奇迹,每只熊都有名字。”

        素球笑出来。

        她做了一大杯咖啡给他。

        刘植文打量她居住环境,“噫,仍然这么素净。”

        “植文,你可有朱紫子下落?”

        “没有,最后见她,是在婚礼上。”

        “谁的婚礼?”素球一怔。

        “紫子呀。”

        “她结婚,怎么我不知道?”她睁大双眼。

        “你全无留下通讯地址,我们打锣般找你。”

        “同维结婚?”

        “好像是一名台湾富商,闪电结婚。”

        素球愣住,小说的情节发展这样急促会被读者喊打,可是现实中却时时有更出人意表的事。

        “她不是同你一对吗?”

        植文忽然放下杯子,静了下来,半晌才反问:“我?”

        素球点点头。

        “怎么会是我?你别听人乱讲。”植文坚决否认。

        不是他人乱传,是紫子亲口述说。

        不过,素球也很机灵聪明,到此为止,不再追问,既然植文否认,这个案子应该就此结束。

        植文轻轻告诉她:“在学校里,我喜欢的,只是林素球,不过求学阶段,不方便表示什么。”

        素球答:“我完全明白了。”

        “我需要小熊漫画第二第三册。”

        “唏,要多少都有,这些日子来我画了不少,请即观赏。”

        “太好了。”

        刘植文打算把计划拓展到这一边来。

        不久,有出版商向素球接触:“林小姐,我们愿意替你发行一连串漫画。”

        植文鼓励她,“去呀,去谈条件,附加一项每年需捐赠儿童医院若干册。”

        她有点心动。

        “你可以亲自到医院来讲故事。”

        素球答应下来。

        翌年,她收到五位数字版税,全部捐出。

        同一年,植文向素球求婚。

        素球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非常强烈,她感慨万千地说:“我很愿意与你共度余生。”

        她的父母十分意外。

        “从未听过她有对象,一下子怎么要订婚?”

        “这个女儿一向叫我们放心,她自有主张。”

        “听说是大学同学,今日又重逢了。”

        “只要她喜欢,我们也喜欢。”

        待见到面,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理想人选,他们放下心来。

        两老偷偷说:“从此可撇下重担,我们不知多轻松,怪不得都盼子女早日成家。”

        婚礼很简单,他俩签字后到法国南部度假,回来才着手找房子。

        植文问:“你记得我名下有幢小洋房吗?”

        怎么会忘记。

        “公司调我回东岸,你愿意回去吗?”

        “好像没有选择。”

        “我不是一个的人。”

        “这样更厉害,我自愿迁就。”

        打开小洋房的门,素球不禁深深叹口气,故人回来了。

        植文的大姐已经搬走,屋内经过清理,同她第一次踏进门时一摸一样。

        “要不要重漆?”

        素球摇头,“不必了,已经很好。”

        “当年,那个看风水的洪老师说,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名内会有一个丝字。”

        素球当然记得。

        “我一听,就知道那是林素球,素字下半部刚好有个丝。”

        素球拍起头,“啊。”

        他根本没想到紫字。

        “三个男孩……我希望起码有一个女儿,否则真是一项遗憾。”

        “迷信。”

        “是,当日我也那样想,可是后来发生的事,仿佛渐渐实践了预言,又觉得神奇。”

        素球微笑。

        “来,去看楼上的房间。”

        植文把她带到楼上。

        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耳边响起朱紫子的忠告:“要抓得紧紧,一定要手快。”

        素球深信每个人都是她的老师。

        植文见她满面笑容,“咦,什么那样好笑?”

        “坐享其成,当然开心。”

        “是呀,知足常乐。”

        素球挑了一间向海的房间做书房,她工余继续创作小熊故事。

        爱独立的她仍然一星期工作八十小时,直至一日在办公室觉得晕眩,跌坐在椅子里。

        同事大惊,把她送到医院,植文跟着赶到。

        医生说:“休息一下便可回家,不过,孕妇可得多争取睡眠。”

        没有经验的年轻夫妇面面相觑,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相拥而泣。

        医生说:“真糊涂。”

        到这个时候,洪老师的预言已经全部实现。

        只不过一样,素球一直以为三个男孩,是逐一逐一个生,每胎相隔三四年,没想到是三胞胎。

        她听到消息,忽然害怕,痛哭起来。

        医生与看护百般安慰,刘先生与太太也赶来打气。

        医生解释:“孕妇一时间接受不来,即兴奋又恐惧,使她异常激动,不过,医学昌明,母子一定平安。”

        不久,素球辞去工作,在家做统帅,连同保母,忙个不已。

        她仍然没有朱紫子的消息。

        幸亏生的都是男孩,假使是女孩,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们;看见理想对象,需紧紧锁住。

        怎么锁?

        素球一点也不懂。

        一个女人两张床:

        休假后,卓熙一到办公室就被老总胡国华叫进房间。

        老总像是遇到世界大事似,面容严肃,一本正经地对手下说:“你可知道程玉梅是谁?”

        卓熙一愣,“最红的玉女歌星,最近踏入影坛,甚受欢迎。”

        “嗯,据说资产已达一亿。”

        卓熙感喟:“不要说是大学生,大学教授都得做几辈子。”

        “可是,”老总怪神秘地说:“最近传出消息……”

        “不是笨得要放弃事业去读书吧,得来太易,不知珍惜。”

        “不,有人说,她有暗业。”

        “不可能。”

        老总挪揄地问:“你那么肯定?”

        “江湖上,无论什么丑事都有人做,”包括秘闻杂志记者及编辑,“为什么?一个钱字,程玉梅既然身家那么丰厚,就一定洁身自爱,会不会是对头造谣?”

        胡国华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请看。”

        他取出一迭放大照片。

        偷拍的照片不大清楚,可是卓熙一眼认出程玉梅:

        高佻身段,丰满胸部,长腿,加上一头卷发。

        “给你一面放大镜。”

        一点不错,商标大眼睛、高鼻粱、樱桃嘴,的确是程玉梅,她手臂挽着一名中年男子自一间大厦走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幽会的地方。”

        “我仍然不相信,”卓熙说:“这中年人也许是她的长辈。”

        “哗,什么长辈?”

        这时,同事锦芝进来,把照片细细端详。

        “不,不是程玉梅。”

        “有什么根据?”

        锦芝笑嘻嘻,“瞒你们男人容易。”

        “愿闻你的高见。”

        “你看她身上这套衣眼,并非真的名牌,分明是冒牌,还有这只手袋,劣货,女人街卖三百大元,怎么会是程玉梅。”

        卓熙连忙惊叹,“女人看女人真是厉害。”

        “先敬罗衣后敬人。”

        “你们懂什么,这叫做逻辑,把所有不可能的元素删除,剩下的就是真理。”

        胡国华说:“卓熙,派你去调查真理。”

        “我?”

        “是,你。”胡国华瞪眼。

        卓熙咕哝:“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发生……”

        “这就是本杂志的世界大事,去!”

        卓熙斟一杯咖啡,呆坐,怪不得有人说本市除了娱乐新闻就没有新闻。

        三数十个记者日夜死盯伶星绯闻,遇到真正环球大事,只用外国通信社的稿件,全是小事化大,大事化无的高手。

        这是不正确的新闻工作。

        锦芝过来问:“棘手?”

        “不,探密没有意思”

        “如果你真心那么想,就该转行了,你看绮玲秀莲她们做的多起劲,天天火红火热那样出去在飞机场及大厦口守候主角出现,大做新闻,详细报导,分析,加上结论,想做毕业论文。”

        “她们很幸福。”

        “可不是,副刊属于她们。”

        “李志强更厉害,多用功,连插图都包办,用几个笔名,一天三篇稿,很快就要成名了。”

        “叫旁人既妒且羡。”

        最后,卓熙与锦芝齐齐叹口气。

        半晌,锦芝问:“你打算怎样处理这段新闻?”

        “先观察程玉梅行踪。”

        “也不错,然后呢?”

        “到那所大厦去打探。”

        “很有道理,不过最直接方法,是假冒顾客,找到中间人,去见一见程玉梅。”

        中间人,说得好。

        “谁是那个经纪?”

        “卓熙,你一走有办法。”

        说得好,做记者已有五年,蛇虫鼠蚁的门路都懂一点,不必装老天真了。

        他拨了几个电话。

        终于,介绍加介绍,他联络到一个叫权大哥的人。

        时代进步,一切现代化,那个权大哥,拥有私人网页,卓熙与他在电脑荧屏上交谈起来。

        “我想约会程玉梅。”网上立刻打出程玉女的倩影。“程小姐很忙。”“我愿意补偿她时间上的损失。”

        “你好像很有诚意。”“的确是,请报一个价目。”“程小姐需要预约。”“没问题。”

        “代价是一万美金,现款,你可在她香闺逗留两个小峙。”“我要约会的是程玉梅。”卓熙再三声明。

        “程小姐一有时间我立刻通知你。”卓熙留下了电邮号码。

        可是,他也没有闲着,首先,他到程玉梅家去观察。这女孩子收入真正不菲,复式小花园洋房守卫森严,半晌,一部大红色名贵欧洲跑车开出来,里面正是程玉梅。

        雪白皮肤,大眼睛,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天生丽质,长得似芭比娃娃,凡是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赚的钱应份一半给母亲报恩,感谢老妈把她生得那么美。

        卓熙不相信她需要赚外快。同锦芝说起,那机伶女竟打起算盘来:“所有美女能赚钱的岁月不过十年八载,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每晚短叙两小时,收费一万,与经理人三七分帐,计七千美金,每月工作二十天,已是十四万美元,兄弟,三五年下来,此数非同小可,所以,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卓熙沉吟。

        青春一过,名气消逝,送也不要可是,过气中年女星复出,外型像清洁女工,当年,何尝不是影后,还被著名外国杂志选为某年十大寰宇性美女呢。”

        “那么说来,你鼓励女性往这条路走?”

        锦芝生气了,“不!但各人自有选择,穷女也不应活该穷一辈子。”

        “出卖自己也很应该?”

        “我不是社会问题专家。”

        “她为什么不结交固定富商男友?”

        锦芝冷笑,“你以为有钱人好招呼?”

        卓熙举手投降。

        他又到照片里那幢大厦去打探。

        原来,那是酒店式豪华公寓,租金也不便宜,看情形,无论做什么生意,都需计算成本。

        他问:“程玉梅是否住这里?”

        司阂摇头摆手,叫他走。

        卓熙递上一张大钞。

        那中年汉子吞吐起来。

        卓熙再加两张钞票。

        “别说是我讲的,男朋友很多,每天有不同的人进出。”

        “确是玉女歌星程玉梅?”

        “十足是她。”

        “住在这里多久了?”

        “一年多。”

        “有没有人问起她?”

        “上星期也有记者前来打听。”

        呵,抢新闻,必需迅速完成工作,否则就迟了。

        卓熙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记者?”

        “唉,一看就知道,猎犬一样。”

        卓熙啼笑皆非。

        然后,电邮来了。

        那个权大哥分明是管理奇才,在网上,他要求卓熙用信用卡过户。

        “报上号码,授权收数,同网上购物一样,明白吗?”

        “必需事先付款?”

        “先生,这是规矩。”

        “你先把地址时间告析我。”

        “请先付款。”

        卓熙只得服从条款。

        “谢谢,明晚九时,请往美丽世界大厦十二楼甲座,祝你有一次愉快的经验。”

        卓熙咦一声,他去打探的那幢叫翡翠大厦,他分明叫那司阉骗了,都会里全是鬼灵精怪!

        去见程玉梅,登堂入室。

        锦芝知道了,叹口气,“人就是这样堕落的。”

        卓熙认真地答:“我一向洁身自爱。”

        锦芝忽然涨红了脸,“关我什么事,”走开了。

        时间到了,卓熙穿戴整齐,带备微型摄影机,夹在领带上,到美丽世界去按铃。

        豪华大厦在近郊十分幽静,高层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海景。

        一按铃就有人来应门。

        卓熙开动摄影机。

        是程玉梅本人!

        高挑身段、大眼睛、云般秀发。

        “卓先生你好,请进来,咖啡还是啤酒?”

        室内装修大方舒适,叫人宾至如归。

        卓熙发现他的双手微微颤抖,膝头有点软。

        全屋没有顶灯,光线柔和,也没有时钟,人客不知什么时辰,想像中温柔乡就是这个样之。

        程玉梅穿着一件料子柔软的裙子,伸手招他,“别坐这里,到我房来。”

        卓熙身不由主地跟着程玉梅走。

        她的寝室全部淡紫色,四处是鲜花,一张篷床引人遐思,小小起座间只得两根小沙发,她为他调校咖啡。

        卓熙忽然觉得偷拍她属犯法行为。

        “卓先生做哪一行?”

        “我做电脑生意。”

        “那多好。”

        程玉梅抬起头来,侧着脸一笑。

        咦,看出端倪来了,为着这宗新闻,卓熙检看过上百张程玉梅的玉照,对她五官表情了如指掌,这个程小姐同程玉梅有七分像,但她不是程玉梅。

        冒牌程玉梅。

        年纪略大三几岁,身段更好,但少一点清秀,最明显的地方是眼睛鼻子都有整形的痕迹。

        卓熙反而松一口气。

        假的程玉梅这是问他:“卓先生喜欢听什么音乐?”

        卓熙相信她本来也是一个标致的女子,为着生活才下此策。

        目的已经达到,资料全部齐全,他站起来,“我忽然记得了,我还有要紧事,

        我得先走一步,你不介意吧。”

        那程小姐一怔,但,到底跑惯江湖,轻轻问:“是什么事,不能稍等吗,今晚一定放你走。”

        卓熙也轻轻说:“你不是程玉梅。”

        她又一愣,笑容有点勉强,声音更轻,“我有说过我是吗?”

        对,她没认过,甚至连权大哥也不过只称她为程小姐。

        她说:“我的确姓程。”

        一切是客人的幻觉与盼望。

        卓熙笑笑,愿者上约。

        “你是程玉梅的歌迷?”

        “不,她声线甚弱,没有个性,我不喜欢。”

        “那么,只是好奇。”

        “可以那样说。”

        “留不住你,我觉得抱歉。”

        她的手臂搭在卓熙肩上。

        “不,你很漂亮动人,我只是怕女朋友生气。”

        “卓先生你很可爱。”

        她也十分善解人意,卓熙愿意与她多聊几句。

        “为什么装扮成程玉梅那样?”

        “谋生需加些技巧。”

        “我真的要走了。”

        “不留你。”

        紫色的大床像是发出挽留的呼声。

        在走廊,有扇门轻轻打开,一只小狗悄悄走出来,依偎在女主人脚下。

        卓熙无意之中看到门里去,呆住了。

        门里是另一间寝室,朴素小床,手织的毛线毯子,茶几上堆满小说。

        程小姐过去打开房门。

        “这里不招呼人客,不过,卓先生你比较特别,就让你参观一下吧。”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睡房。“

        卓熙又问:“那紫色的房间呢?”

        她机灵地回答:“我的办公室。”

        呵,小睡房里有闹钟、有收音机、有五斗橱,就同一般年轻女子的寝室一样。

        角落柜上放着照片,有些与家人合照,有些与朋友,骤眼看上去,与程玉梅一模一样。

        “几时发觉长的像程玉梅?”

        “她一走红,就有人发觉像透了。“

        “冒她的名,你不觉对不起她?”

        这个问题有点刻薄,但,记者是记者。

        她没有回答,轻轻关上房门。

        “可以把真名字告诉我吗?”

        “不必了,卓先生。“

        她送他到大门,“再见。”

        卓熙匆匆回杂志社。

        他立刻把照片冲洗出来,图片十分精彩,一定可令读者哗然。

        但是,卓熙却踌躇了。

        不,他不是怕那个权大哥追斩他。

        假的程玉梅找生活已经够辛酸,一经拆穿,等于把她赶入绝路。

        做一份工作,何必丧尽天良。

        锦芝通来,“咦,回来了,可有所获避?”

        “有。”

        他把照片给她看。

        “哗,像得不能再像,这篇报导出来,程玉梅头一个感激你。”

        “那么,另一个程小姐呢?”

        “唏,那种社会的渣滓,活该受到取缔。”

        “不,污浊的生涯背后,她另有一副面目。”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也许,人家另有苦衷。”

        “你对她生了同情心?”

        卓照不出声。

        “唉,男人最喜欢上那种女子的当。”

        卓熙说:“我决定收起这批照片。”

        “当心老总把你的头削下来当球踢。”

        “我打算辞职,我不适合这份工作。”

        锦芝没好气,“我百分百同意。”

        她没想到他说真话,三天之后,卓熙真的辞职,当然很快获得批准。

        卓熙转了工,很快申请到政府做事,这时,他有意无意约会同事刘绵芝。

        锦芝想起来说:“他们说,你辞职是为了追求我。”

        “多事的他们是谁?”

        “同事们呀。

        “不,我辞职是因为逃避这班人才真。”

        他与锦芝发展得很快,他了解她的工作,可是现在两人已没有恶性竞争,他们有共同话题,却没有冲突,相处得非常好。

        政府机关收入稳定,卓熙动了成家的念头。

        婚后,锦芝当然不会就此退休,她已升到副总编辑,打算一直干下去。

        但是做畅销杂志是日夜不分的苦工,有时要做到凌晨,上头一句话下来,立刻抢过护照出差到外国,锦芝会是一个好妻子吗?

        即使丈夫体谅她,孩子呢,小小幼儿只盼望日夜被母亲拥在怀抱中,他们可不知道事业是什么一回事。

        警局里还分军装与文职,杂志社可只得冲锋队。

        所以卓熙并没有提婚。

        一日,锦芝忽然打一个电话来:“卓熙,大新闻,程玉梅宣布结婚。”

        “呵。”卓熙不予置评。

        他已退役,明星与歌星新闻全与他无关。

        “激流勇退,真够勇气。”

        “对方是一个好人吗?”

        “他们将在温哥华结婚,对方是一间电脑软件公司老板,是个能干的普通人。”

        “温哥华都成为结婚圣地了。”

        “程玉梅会甘心平淡吗?”

        “有待下回分解,时间会告诉我们。”

        锦芝说:“你还记得真假程玉梅的故事吗?”

        怎么会忘记。

        那个假玉梅,待真玉梅淡出后,也该结束营业了吧,抑或,改头换面,又去扮别人?

        “最近我们收到风,外头传著名男演员祁家健在伴游,生意滔滔。”

        “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唉,仍然在干这种营生。

        “卓熙,我手上仍有那篇真假玉梅的报告。“

        “怎么样?”

        “现在刊出,仍有价值。”

        “算了,放那无名女一马吧。”

        “你真是好心肠,我就是看中你这点。”

        卓熙乘机说:“你终于承认看中了我。”

        “不理你。”锦芝褂上电话。

        接着,是排山倒海来的程玉梅结婚新闻。

        卓熙忽然想念假程玉梅。

        那个柔情似水,像影子般的女子,藉着别入的名气,做见不得光工作。

        她还在美丽世界工作吗?

        在那个大厦单位里,有两张床,唉,引入遐思。

        那一日,下了班,卓熙竟开车到大厦前。

        守卫过来问:“先生,找人?”

        卓熙借个藉口:“听说有空置单位出租?”

        “出租没有,出售倒有,十二楼甲座。”

        啊,这么巧。

        “如有兴趣,你到美亚地产去找经纪吧。”

        卓熙立刻去找中间人,那年轻的地产经纪取过锁匙,带卓熙去看房子。

        他说:“地方很大很四正,连装修出售。”

        “屋主已经迁出?”

        “结婚移民去了。”

        卓熙一怔,什么,真假玉悔.齐找到归宿?

        “前主人很能干,做出入口生意,年纪轻轻赚了一笔,再也不留恋这花花都市,嫁到温哥华去啦。”

        “几时的事?”

        “约四个月前。”

        比真玉梅还要早。

        “经济环境差,房子一直空着,她也不在乎,委托律师全权办理。”

        他推开大门,“卓先生,你看看。”

        卓熙到过这里,舒适大方的装修还簇新,主卧室像一团紫色的露。

        经纪说:“最适合新婚夫妇。”

        露台可以看到整个海港。

        卓熙问:“她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见过一次,是个西医,好像是心脏科医生。”

        卓熙很替她庆幸。

        他知道她的过去吗,当然不。

        谁没有过去,今日最重要。

        卓熙直接觉得她会是个好妻子。

        “卓先生,喜欢的话,价钱可以商量。”

        卓熙走过去,推开另一间卧室的房门。

        经纪在身后说:“这间可改为婴儿房。”

        小小寝室内空无一物,她把她真正的睡房搬走了,也许,在温哥华某华宅内,

        重建了一间这样的卧室:小小朴素单人床,手织的毯子……

        真没想到出卖灵魂的她竟这样有灵性。

        故事有了结局,卓熙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两个做娱乐事业的女子都有不错的结局,算是难得!

        卓熙离开了大厦,他去接锦芝下班。

        锦芝同他说:“我有重要消息宣布。”

        “什么事?”

        “明年初我打算辞职。”

        卓熙几乎怀疑他听错了。

        “卓熙,我已考取城市大学新闻系讲师一职,我也转行了。”

        卓熙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傻瓜似看着女朋友。

        “老啦,跑不动新闻啦,找到文职,十分欣喜。”

        这是为了他们两人的前途吧,得到一个如此善解人意的聪敏女友;夫复何求。

        卓熙非常感动,握紧锦芝双手,“我们结婚吧。”

        锦芝嗤一声笑出来,“男人真现实。”

        当然,谁不是为着自己。

        咦,一共四个人都转了工,真假玉梅全部归隐,两个记者找到较斯文妁职业。

        “结婚得先找房子。”

        “这是大问题。”

        “锦芝,我薄有节蓄,政府也会提供津贴。”

        “我们几时去看房子?”

        “刚才我倒是看到一层,海景,价钱适中。”

        卓熙带她去美丽世界。

        锦芝一看就喜欢:“客厅完全不而要动,主卧室太香艳了,得改一改。”

        “一切照你意思。”

        “书房两个人合用,小房间将来给小孩住,”锦芝滔滔不绝,“露台上可以吃早餐……”

        “对对对。”以后这个字将是卓熙最常用字。

        他不会笨得娶妻而与妻争吵,当然是言听计从。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最终目的是战胜出身,追求更好的生活。

        “卓熙,你在想什么?!”

        卓熙过去拥抱锦芝。

        也许,是一念之慈,放弃刊出那篇揭秘文字,才叫他得到锦芝这样的贤妻。

        祝福,真玉梅。

        祝福,假玉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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