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小朋友
小朋友:
劭恒的家在郊外,有公路车直抵学校,不过错过班车的时候,要等上十五分钟。
而且车站没有篷盖,日晒雨淋,蛮难受的,劭恒的母亲,老叫他带一把伞。
为此同学都笑劭恒。
劭恒没有脾气,一笑置之。
他是少数聪明不外露的年青人,功课非常好,优秀得连老师都对他有三分尊重,又肯帮同学,平日沉默如金,文静一如女孩。
劭恒象是生错年代。
他比较象五十年代的人,彼时社会节奏还没有那么快,大家尚有闲情逸致,因此气质比较好。
女同学很倾倒于他这股特殊的味道。
时常有意无意间向劭恒请教功课,劭恒明知有诈,却不点破,一于眼观鼻,鼻观心,不受引诱。
越是这样,越是激发了女孩子的好胜心,把他围得密密,羡煞旁人。
劭恒也有心事,只不过不说出来。
别人有烦恼,会找他倾诉,他自己的事,则藏在心底。
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个初夏,早上还有凉意,劭恒错过了一班车,正在车站苦候,看到斜路上滑下一辆小小的跑车。
车子是奶白色的,开篷,由一位女子驾驶,她穿着一件花裙子,衣领在风中拍动,一头鬈发梳成马尾巴模样,看上去无限佻皮轻松,劭恒一下子就被她吸引。
车子驶近,劭恒看到她容貌秀美,已经在发呆,不料她把车子停下来,响两次号,像是同什么人打招呼。
劭恒连忙转头看去,车站上却没有别人。
「你。」女郎笑。
「我?」劭恒问。
「要不要搭顺风车?」她轻快的问。
劭恒从来没有类似的经验,立刻涨红了面孔。
「下一班车要十五分钟后才来,而且你看,天快要下雨,你还不上来?」
她长得真漂亮。
一路上劭恒并没有出声,不过她也没有讲话,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劭恒双手抓紧书包,心手都是汗。
他问自己:为什么,是车子速度令他紧张,抑或是因邻座坐看一个她?
劭恒没有获得答案。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又像只有一刹那,他听见女郎说:「学校到了。」
劭恒连忙下车。
他忘记道谢,女郎并不介意,似已习惯男性在她面前神魂颠倒,她朝他挥挥手,车子箭般飞出去。
劭恒一边耳朵麻辣辣发红。
直到下午放学,那红辣还没有褪去。
也是很正常的吧,他那年纪,已经懂得欣赏女郎的风姿。
她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也没有。
太手足无措了。
劭恒怪自己幼稚无礼。很明显,她约有廿二三年纪,比较老练懂事,但身为男孩子,总得有一套应对的礼仪,对她,可不能如一般女同学。
劭恒在图书馆里沉思。
下次见到她,一定要扭转形势。
先说一声早,笑一笑,请教尊姓大名,问她是否新近搬进来住,然后把自己的名字报上,接着与她谈论郊外的清新空气。
这时,同学震海好奇的问:「你干吗笑?」
「嗯?」劭恒抬起头来。
「劭恒,你一边看书一边咪咪笑,是什么精采的文章?」震海探头过来。
震海看他一眼,不出声。
劭恒不好意思,站起来离开图书馆。
当夜,劭恒对牢镜子练习微笑,同时问候「你好吗。」
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母亲还是听见了,悄悄问老伴:「劭恒同谁在讲话?」
父亲抬起头来,「别去管他。」
「他在自言自语,频频问你好吗。」
「发育期谁都是怪怪的,劭恒还算好的了。」
「说得也是。」
「别去窥视他的秘密,让他保留私隐。」
「是是是。」
父母都笑了。。
劭恒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庭。
但这并不表示他会对父母倾诉一切。
第二天,他走到车站,公路车刚刚开至,劭恒略一犹豫,上车,刚坐好,转头看,便见到那辆红色小小跑车自斜路下来。
劭恒温柔地看著它,车子似有自己的生命,自由地明快地奔驰,它的主人,今日用一方丝巾扎著长发,益发显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
她嘟嘟地响号,驾车而去。
劭恒这才把头转过来,摸摸酸软的脖子。
天又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乘开篷车永远有这种刺激:今天躲不躲得过呢?
女郎可不为这个担心。
劭恒有点后悔,刚才,如果他没有搭上公路车,也许她会再给他一程顺风。
不过,她也有可能飞驰而过。
在车站上干等,多像轮候施舍,决非上策。
想到这里,劭恒心安理得起来。
上课的时候,第一次心不在焉,在拍纸簿上画漫画。
劭恒画的是一轮小小的开篷车,经过修改,栩栩如生,他跟着填上红色。
老师早就注意到劭恒的手不住涂画,换了是别个学生,一定出言警告。
但对劭恒,老师有额外容忍力,反而莞尔,到底最乖的学牛,也有心怀旁骛的时候。
下课铃一响,大家出课堂小息,劭恒仍然坐在书桌前画画,同学元森过去一看,「咦,是女孩子开跑车,还梳著马尾巴呢。」
那条马尾传神地略带夸张地飞向半空。
劭恒用笔记簿盖住那张画。
元森问:「画的是谁?」
震海说:「他不会告诉你。」
劭恒离开课室。
元森在背后说他:「劭恒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你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震海笑,「我还有三题大代数要他帮忙,谁管他内心世界,只怕他不肯高抬贵手。」
元森说:「对。」
「约他今天放学。」
「我这就去。」
劭恒最肯为同学,那一夜,他留到六点半。
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倒没有全黑,但劭恒怕家人担心,匆匆走往车站。
低头拿车票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嗨,小朋友。」
劭恒的心一跳,他知道这是谁。
小跑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他身边。
女郎推开车门,让他上车。
这次劭恒先开口,「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
接着应该请教她尊姓芳名,但不知恁地,劭恒的舌头打结,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他绝望地放弃,闭上嘴。
「六点三刻才放学?」
女郎像是怀疑他留堂,劭恒也不介意,只是微笑。
她说:「我明白,你在图书馆做功课。」
劭恒没有回答。
他畏羞的性格表露无遗。
女郎似乎明白他,笑一笑,也不再引他说话。
她爱快车,劭恒只觉路两旁的树似压下来似往后退去,不会有危险吧,他想。
但她也是驾车好手,转弯抹角,做得潇洒漂亮,一点踌躇都没有。劭恒很佩服她这一手技术。
人家没有大他几岁,已经这样老练能干,可以想像,不知见过几许世面,而他,还是小孩似,生活单纯,只有上学回家两条路。
劭恒暗暗叹口气。
女郎已除下丝巾,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像嘉莉姬丝莉模样。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劭恒整个人像失去重量,渐渐向上升,飘浮到半空,丝丝白云在脚下飘过,他在高处往下看,见到一辆小小红车,由美丽的女郎驾驶,而身边坐着的,正是他,蒋劭恒。
劭恒快乐的心在他胸膛内撞来撞去,像他爱玩的弹子机器,叮叮叮,一下子积聚到万多分。
虽然年轻,他也知道,人活在世上,不应快活若斯,这种时光,不可能常有,所以份外珍惜每一秒每一分钟。
他希望可以把时光留住,就在这一刹那,在这条公路上,车子永远向前,达不到目的地。
但,对女郎来说,是不公平的吧,也许人家渴望快快回家沐浴看电视呢。
劭恒看她一眼,她把车停下。
「我相信你到家了。」
劭恒用尽力气,只能够再说:「谢谢你。」
「我每天都出城,要是你愿意,随时可以载你。」
劭恒一时没想到适当的答案,只是说:「不必麻烦了。」
女郎笑笑,「再见,小朋友。」
小朋友。
劭恒有说不出的委屈,那是用来称呼七八岁的儿童的,怎么可以加诸他身上,太不公道。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抽屉中取出刮胡刀,很仔细地把上唇边浓密的汗毛剃了一次。
已经有胡髭了,劭恒想,少年人有异于小朋友。
母亲叫他吃饭,他说不饿,躺在床上看小说。
累了,堕入梦乡,梦见与女郎去旅行,两人在草原上奔跑。
草的颜色绿得耀眼,她穿白色的裙子,衣袂飘动如一只粉蝶,爱毕竟是太过华丽的一件事。
劭恒伸手去触动她的头发,柔轻如丝。
「劭恒,劭恒。」她叫他。
她如何得知他的名字?劭恒罕纳。
「劭恒,醒来,饭没吃就睡觉,太不卫生。」
劭恒张开眼睛,发觉父亲站在他床头。
他叹一口气,下床来。
难怪哥哥、姐姐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否则一辈子做小朋友。
父母家中有一套规例,在这里住一日,就得尊重律例,接受束缚。
劭恒在浴室洗脸,还要隔多久才能独立生活呢,他问:五年,七年?
他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回到书桌,摊开课本。
母亲跟进来问:「劭恒,不舒服吗?」
「不不不不不。」他不耐烦的关上门。
母亲吃了闭门羹,只是很幽默地耸耸肩。
很多成年人上了岸也就忘记青少年的烦恼。
其实少年人的生活殊不好过,除出繁重的功课,还得花不少精力来应付成长的痛苦。
生理与心理都由稚嫩的儿童阶段日趋成熟,什麽感觉都有:畏惧、高兴、意外、满足、怀疑……一切放在内心,又不能与大人说个明白。
难怪不少同学憋得长满一脸的小疱。
当夜劭恒无法集中精神,很马虎的写了两篇功课。
他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同女郎在那无名的草原上会合。
劭恒伏在书桌上熟睡。
第二天早上,忘记拨闹钟,母亲把他叫醒,眼看要迟到,他匆匆赶出门去。
老师以为他病了,劝他回家休息。
劭恒涨红面孔,坚持不肯,倔得似条牛。
老师暗暗打量他,开始担心,希望这种现象只属暂时性。
快要放暑假了,也许只是考试压力使劭恒态度略为转变。
到了下午,劭恒情绪平静下来。
他躲在校园角落,无端落下泪来。自从五岁那年在门口狠狠摔了一跤,跌烂膝盖大哭一场之后,他还没流过眼泪。
劭恒用手帕擦干眼泪,放学回家。他也不知道为何落泪,内心并不见得悲伤.相反地还有一般难以形容的欢欣,但眼泪像是最自然不过,默默地淌下脸颊。
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连劭恒都为自己惊心,不不不,一定要当心。
他登上公路车,回家去。
吃完饭吃水果,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美式足球,劭恒到门外散步,隐隐听到蝉叫。
他坐在石阶上,呆呆的看看公路前方。
劭恒跳起来,她来了。
一点小小红色,开头只似芝麻点,渐渐趋近,引擎声传来,晃眼间已有火柴盒子大小。
劭恒不由自主站起来。
女郎一定是出城去赴约。
驶近了,劭恒发觉不止一辆红车,贴近它的,还有一架银灰色的跑车,两车一前一后,巧妙地在路上滑翔,两车只差一公尺虚位,一下子,如箭般擦身而过,消失在弯角上。
劭恒呆了许久。
那辆灰车,属谁所有?
劭恒的内心苦涩起来。
那片青绿的草原,劭恒没有想过要同别人分享,他没料到有人会提了篮子来,在草坡上举行野餐会,劭恒一直以为,草地是他的秘密,没人知晓。
现在他明白,他的想法,是太天真太无知了。
平复下来的心情,又似漩涡般搅动,他低下头,回到屋内。
父亲在十一点半关掉电视,接着熄掉全屋灯火。
劭恒想睡,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胸口像是点著一朵小小的火焰,炽热光亮地照耀著那一前一后两辆跑车。
它们一直在劭恒心中飞驰,提醒他,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车子有没有回家,他不知道,天差不多亮的时候,他才睡着。
清晨,父亲的声音传来:「这孩子,晚上在做什麽?白天起不来。」
母亲说:「嘘——」
劭恒连忙起来梳洗出门。
他的脚步似踏在棉花上。
在车站故意错过两班车,都不见那位女郎的踪影,劭恒终于登上第三班公路车。
他错过一整节英文课。
老师问:「劭恒,你身体不适,可以告假。」
他没有不适。
不不,他大大的不适。
劭恒有点胡涂。
他到洗手间,用冷水敷一敷面孔。
小息时元森问:「你怎麽了,劭恒。」
劭恒不出声,他生怕一张开嘴,就忍不住招供一切。
「是不是有难题?」
震海说;「劭恒怎么会有难题。」
「说出来,大家可以帮忙。」
劭恒摇摇头。
怎么可以给别人知道。
「劭恒,不要见外嘛,说来听听,大家商量。」
震海比较识趣:「我们先走一步,劭恒肯说,自然会开口,不要勉强。」
他技着元森离开。
那天回家,劭恒累极而睡。
整夜噩梦连连,杂且乱,没有联贯性,一觉惊醒,比没有睡之前还要累。
劭恒看时间,才五点多。
天还没亮哪,他索性爬起床做功课。
到七时半,穿好衣服,他取过书包,出门。
母亲刚起身,「劭恒,这么早出门?」
劭恒点点头。
早点动身,可以避开那辆红车。
母亲有点惊疑,这几天劭恒不知怎麽搅的,先是起不来,接着又起个大早。
她看着劭恒出门,不甚放心,斟了一杯茶坐厨房里沉思良久,才决定投劭恒信任票。
劭恒的烦恼,还得待他自己来解决。
提早出门是个好方法,一连数日,都平安无事。
劭恒一早坐在课室温习。
在课本页与页之间,他怀疑那红色的车子,只是他的幻觉。
即使是真的,渐渐也会忘记。劭恒瘦了许多。
同学都有点无精打采,大考期间,校园中嘻笑声大减,也属必然现象。
考试最后一日,元森问劭恒:「成绩如何?」
劭恒自知比上学期差,但默不作声。
「去吃冰。」震海说。
劭恒摇摇头。
「别这样,学期终结,大家就要各散东西,还不趁机会聚一聚。」
劭恒觉得有理。
谁知半途中就下起雨来。
小冰堂没有空气调节,风景自然,劭恒看着豆大的雨点撒下,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印子,一下子密密布满,全都湿透。
震海说:「这是过,一下子就停。」
元森说:「停你的头,雷声隆隆,起码下半天。」
劭恒不怕雨,他嘴巴里含着一块冰,欣赏雨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辆红色的跑车驶近,停下。
劭恒蓦然与它陌路相逢,心跳忽然停顿下来,张大了眼睛嘴巴,手足无措。
接着,鼻子有点酸,腿有点软,不懂得招呼。
女郎把车泊在停车湾,她被雨淋得湿透,十分尴尬地跳下车来。
她没有看见劭恒,解下丝巾,抖动著。
劭恒温柔的想,开篷车终于碰上无情雨了。
但湿了身的她还是这么漂亮。
她走到车尾,试图打开车篷,一个人力气不够,转过头来,看到劭恒他们,便提高声音:「小朋友,帮个忙好不好?」
元森立刻上前报到。
震海不甘示弱,也前去出力。
这时,女郎才看到劭恒,她笑起来。
「你好吗?」她有一丝惊喜。
劭恒默默头。
没有什么分别吧,对她来说,都是小朋友吧。
「许久没见。」女郎说。
是,劭恒想,有三十三天没见了
一边震海向她报告:「车蓬拉不开来。」
女郎说:「没关系,大概是坏了。」
元森说:「这雨,一两个钟头内是不会停的。」
「嗳,」女郎说:「看样子,我只好讨救兵了。」
她到冰室柜台去借用电话。
薄薄的纱衣被雨淋得贴住在背上,元森与震海的目光没有离开过。
元森悄悄说:「她真漂亮。」
震海附和,「可不是。」
「劭恒,你认得她?」
劭恒的手有点颤抖,他强自镇定地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劭恒不知道。
「她已经在做事了吧。」
劭恒也答不上来。
「劭恒,你怎么会认识她?」
元森与震海似无比羡慕。
劭恒低下了头。
女郎打完电话出来,无奈地找一张椅子坐下。
元森献殷勤,「这里的菠萝刨冰最好吃。」
女郎笑笑,「是吗,我要一客。」
震海连忙帮她叫。
劭恒只是不响。女郎问:「你们考完试没有了?」
元森抢着答:「刚考完。」
菠萝冰来了,她却没有吃。
元森与震海两个小子全神贯注地看住她,听候吩咐。
这时,劭恒松弛下来,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两人可笑,不忙笑人,劭恒想,他自己才最最滑稽。
不到一会儿,银灰色的车子赶到了,劭恒早知道女郎找的是他。灰车停在红车旁边,车门一开,下来一位英俊的男士,笑吟吟向女郎迎来。
女郎也笑着站起来。
两人之间,并无一句对白,只见他走到车旁,检查一下,便翻上车篷按装妥当。
元森与震海看傻了眼。
女郎仰起头,依偎在他身边,像是想说什么,终于没有。
他们各自上了车,一前一后的在雨中驶走。
女郎没有忘记向小朋友们挥挥手。
小朋友目送她离去。
三人静了很久。
元森第一个开口:「好家伙。」
震海说:「将来我也要找那样的女朋友。」
「劭恒,你怎么说?」
劭恒无言。
他似乎在该刹那长大,身体内像是有什么破裂的轻脆声音,他只得一脚跨过童年的草原。
雨仍在下。
余波:
趁着旧工作与新工作的空档,倩志到意大利那不勒斯去了一趟。
学生时期,她取道欧洲,游遍天涯海角,年轻的眼睛看世界,没有不新鲜的事,不可爱的人。
毕业后回家来做了三年事,眼中那一点灿烂的天真逐渐消失。
每年仍然放假到欧洲,却深深觉得不值。
旧地重游,以往永恒的城市忽然变得又乱又脏又坏又贵。
倩志这才发觉,她珍藏的一大堆纪念品不过是粗制滥造的塑胶玩意儿,出自韩国及菲律宾的小型工厂。
路边咖啡馆风大尘多,完全不是味道,身边又有做生意的男人不住向她搭讪。
回到酒店,剩下的半条香烟被偷走,她只得吸陌生的牌子,咳嗽着上飞机。
倩志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去那些地方。
每到一处,又一个印象破灭。
去年是巴黎,前年是琉森,今年连卡甫利岛都不再是神仙境界。
回程她心情坏得大破悭囊,转了头等飞机票,坐在较宽的座位,伸长双腿,昏昏入睡。
醒了又醒,铁鸟仍然隆隆在半空飞。
清志又闷又倦又干,发誓以后不再出门。
是心情作祟吧。
明明想散心,结果更加气馁。
倩志没有寄仓的行李,一出飞机,直奔海关,十分钟就上了计程车。
下雨,塞车,司机心情暴躁,不住喃喃咒骂警察、货车、公路车、红绿灯、过路人。
倩志想叫他闭嘴,但究竟不敢,得罪粗人,后果堪虞,好不容易捱到家,她松口气,照样给了小费。
掏出锁匙开门。
室内阴暗一片。
倩志放下行李,用手指揩了揩桌子,染了一指的灰。
女佣偷懒。
叫她们自律,真是废话。
推开客房门,果然,德宜已经搬走。
他说过他会在她回来之前离去。
这是他许下的所有诺言中唯一实现的一个。
小小的床还在,衣物书本音响设备都已带走。
倩志疲倦的坐下来。
师姐们吃过亏学了乖,千叮万嘱:要不结婚,要不做朋友,千万不要同居。
倩志苦笑,谁会听那样的忠告。
直到自己也尝过苦果,心里才通透明白。
走了。
倩志叹口气,放满一缸水,浸下去,热水浴可救贱命,说得并不夸张。
独身男子,要找地方住真的很方便,租间小小公寓,略为装修一下,便可入住。
倩志颓然上床,两年同居生活,两年宝贝岁月,两年精神感情,就此浪掷。
过一会儿,她也就睡看了。
彷佛听见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倩志朦胧间问:「谁,德宜吗?」
不是他。
不是任何人。
大抵是隔壁人家。
建筑材料单薄,楼上每晚十点四十分洗澡,水声琳琅,清晰可闻。
清志醒来,却再也不能入睡。
她想起一个听来的故事:同居的男女分手,女方有一件分期付款的家具,报的是旧址,男方硬是不肯代垫那三数百元,叫店家找到女方的写字楼去追债。是,怨有头债有主,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男性竟变得如此委琐,想起来都难受。
当初怎么会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
王德宜当然没有这么坏。
倩志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转个身,拥着薄被继续寻找好梦。
幸亏经济上是完全独立的,这种现代女性珍贵身份,虽南面王不易也。
彼时有人变心,被扫到街上的总是女方,拖大带小,在狂风雨夜里痛哭失声,无以为继……
谢谢天,这样的时代也总算熬过去了。
现今再没有知识的家庭主妇也懂得变通,小本钿做股票黄金买卖,赚点零用。
可是现代女性一旦失意,睡得一样坏。
第二天微亮倩志就起来了。
她亲自到楼下买了报纸看,做好两杯红茶,才发觉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倩志把红茶倾下洗碗盆,点着香烟,看起新闻头条来。
伊朗向美舰开火,金市面临矛盾,警方总动员查爆炸案……
倩志都觉得好像没有切身关系。
电话铃响了,这么早,谁会这么关怀。
「倩志,回来了,好玩吗?」
「德宜。」倩志一呆。
「是我。」
他。一时倩志有点失措,搬出去了,还记得她几时回家,还肯打个电话问候,现今可算天字第一号好人了。
她停停神答:「还过得去。」
他很温和,「没有吵醒你吧。」
「已经起来了。」
「几时上班?」
「八月底,还早着呢。」
话题已经完了。
德宜说:「所欠的零星费用,下次告诉我,我一并归还。」
「算了。」
「那么吃茶时我付贩。」
倩志只是笑。
笑了一会儿,连自己都觉得声音有点干,连忙煞住。
「有空我们再说。」
几时才会有空?
「再见。」
倩志搁下电话,回到厨房,不知恁地,傻气地又做多一杯茶,放在对面的位置上。
下午她出外购物,买了全套新的化妆品以及鞋袜手袋,时髦的假首饰皮带等一大堆。
用来衬季初的衣服,感觉上新鲜点。
可恨天天要在行头上翻花样,一点不得含糊。
十来套昂贵的夏装穿到八月已经换汤不换药,看得好生烦厌,巴不得冬装速速上市,一新耳目。
坐在地毯上,逐件拆开,倩志得到些微乐趣。
多好,随时送礼物给自己。
电话铃响,倩志躺在地上听。
是她好朋友安素。
「有没有艳遇?」
「哪里遇去。」
「我劝你办独立移民,乘机进大学念一门功课,三四年后,文凭、对象、护照兼收。」
「你真乐观。」
「总比耽在本市的前途好得多,银行区有多大,那数十幢大厦里有些什么牛鬼蛇神你还不清楚?同王德宜这两年,外头绘形绘色,传你怀孕就传了三次,你想想这些人戴着什麽眼镜看你。」
「不会吧。」倩志很勉强的笑。
「信不信由你。」
倩志无奈,「我以为现在都不计较这些了。」
「对,有谁肯与他同居欢迎之至,将来他结婚对象可得冰清玉洁。」
「听你这样说,安素,做女人简直没前途。」
「不够精明就差点了。」
「你呢,你厉害吗?」
「我?我比你还惨,死路一条,所以希望你为我出口气。」安素擅长自嘲。
倩志叹口气,「家母把她一生的失扈与怨恨的账算在我头上,一直希望我帮她扬眉吐气,她又没有给我明确的指示,我只知道,无论我怎么做,她从来没说过半句好。」
「算了,一直说母亲不爱你干什么,你都长大成人,还计较这个。」
「可是这种阴影将威胁我馀生。」
安素说:「你最近心情欠佳,所以一股脑儿的算旧账,开心的时候,还不是感激母亲把你带到花花世界来。」
「安素,会吗,我还会开心吗。」
「当然会,起码还有万多个快乐日子等着你。」
「安素,你越来越会安慰人,简直专业化。」
「今晚一起吃顿晚饭如何?」
「不出来了,大热天,谁高兴化妆穿丝袜。」
「今晚八点钟愚夫妇到府上接你。」
「好好好,我自己来。」
安素讲出地点,「你可以迟十分钟到。」
这样的热心人也真少有了。
倩志自问一介布衣,非官非商,又没有出身,人家若非真心喜欢她,就根本不必讨好她,就当杀时间吧,说说笑笑,喝点儿酒,松弛一下。
衣柜里有一件十分标致的半正式低领晚装还未曾穿过,今夜乐得亮相。
她准时抵达法国饭店,安素两夫妻已在恭候,看见倩志,都觉眼前一亮。
低领黑色小小窄身裙,中跟黑色漆皮鞋,头发束起,淡妆,一件首饰都不戴,炎夏中显得清丽动人。
倩志往意到座中还有第四者。
那位男客站起替倩志拉椅子,微笑道:「我是你的盲约。」
倩士看安素,她朝她目夹目夹眼
倩志马上觉得有点紧张,跟着自怜起来,内心慨叹,又得从头开始: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太难堪太令人吃不消了。
她连忙叫一杯威士忌加冰,这种时候,橘子水可不能使她既来之则安之。
谁还是昨天出生冰清玉洁的小公主呢,不必自欺欺人了。
两杯威士忌之后,她镇静下来,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名下有的是现款,身体又十分健康,座中都是好友,清志点了龙虾,叫侍者开一瓶八二年波多。
也不理别人,自得其乐起来。
倩志没有醉,最可怕的女人是酩酊大醉,不能控制的女人。
她甫出道的时候,一位长辈便同她说过:「倩志,出来做事,有好些忌讳,边做边学,以你的资质,举一反三,不难成材,但有几件事不能在人前做,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能当众哭,也不能当众醉,更不能当众发脾气。」
她记得很清楚。
倩志的豪放,止于请客吃饭时一掷千金。
吃到一半,倩志到化妆间去。
在转角,有人叫她名字。
一抬头,她看见王德宜。
陌路重逢,他熟悉的笑睑与身型都使倩志产生无限怀念。
他说:「你一进来我便看见你。」
「安素夫妇请客。」
「我与父母亲在一起。」
倩志看了看他们的桌子,座中尚有一位陌生年轻女客。
「你今晚真漂亮。」德宜赞道。
「谢谢你。」
「你淡妆时最秀丽。」
倩志低头微笑。
两人都没有回座的意思。
过一会儿德宜问:「周末有空喝茶吗?」
「我要查一查,好像约了家人。」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
「好的。」
他这才走开了。
化妆间内,倩志遇见安素。
「那是王德宜吗?」她眼尖。
信志点点头。
安素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们这一代都是外国作风,不过问朋友的私事,谁要说,尽管说,不爱说,也没有人会追究,十分尊重他人私隐,维持君子之交。
安素一直不知倩志怎么同王德宜分的手。
饭后,那位男客并没有自告奋勇要送谁回家,倩志反而觉得轻松。
安素要载她一程,倩志手快,截部计程车,摆摆手,就走了。
或许适才那位男生外型比德宜好,个性也较为可爱,甚至经济条件更加优越,但,一件一件慢慢发掘,也足以累死人。
回到家,倩志脱下衣服,挂起,看着它半晌,意犹未尽,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恐怕就是这一杯酒使刚才那名男生却步。
物以类聚,谁也不要勉强谁。
她痛痛快快淋了一个浴,上床睡觉。
第二天电话铃响的时候,倩志看了看闹钟,十一点正,天天能睡到这种时刻,南面王不易也。
「喂。」
「还没起床?对不起吵醒你。」
「德宜?」
「正是我。」
奇怪,从前在一起,他都不见得会如此殷勤问好。
「有什么事吗?」
「想念你。」
倩志笑了。
他解嘲地说:「你似是我认识的唯一的长发女郎。」
倩志温和的说:「你认识的女孩不够多。」
他苦笑。
「在写字楼里?」
「刚开完早祷会。」
「我知道。」他们以前在同一间公司做。
「真高兴你已经离开,不必受这种罪。」
「他们重用你,至于我,职位无关重要。」
「倩志,出来聚一聚。」
「不是说周末吗?」
「今天黄昏,我来接你。」
「家里一塌胡涂,我打算下个礼拜搬。」
」找到新居了?」
「就在附近,佣人可以跟过去,多一个露台,少一间房间,新装修,是安素帮我找的。」
德宜忽然问:「倩志,为什么其他的女孩都那么伧俗气?」
倩志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德宜叹口气,「幸亏我们一直是朋友。」
就是因为日子久了,再也没有激情,全然失去浪漫,才会分的手,当然他们仍是朋友,从来不会吵架,也无第三者作祟,如何反面成仇?
「每个人都有好处,有待慢慢发掘,耐心一点。」
「或许你是对的。」
「今夜我有事,父亲找我商量移民问题,周末再说吧。」她补充一句:「我会找你。」
「好的。」他仍有点依依不舍。
他们简直把对方看作兄弟姐妹了。
这是不行的。
倩志感喟的想,一定要有妒忌有猜疑才能算是恋人,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与了解属于五十岁以上的老夫老妻,倩志不愿意提早过这种生活。
与德宜在一起,不错是有个伴,但可以看得到,往后四十年怎度过。
想到生命有限,欢乐有限,倩志觉得非努力争取理想不可。
淋浴时用香皂清洁人体最大的器官皮肤,小心翼翼擦遍每一个角落,但,这样爱惜,也挽救不了它最终悲剧的命运,五十年后,它将打摺衰老丑化,一百年后,它将化为乌有,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倩志讪笑人类的痴心。
失意无聊的时候,仿佛有点领悟,不消片刻,精神来了,又去趁热闹,拼个你死我活。
洗完澡她裹一条毛巾在客厅抽香烟。
电话铃响了。
那边说:「抱歉我没有送你回家。」
倩志看看话筒,「我认识你吗?」
「认识。我是你的盲约。」
「呵对。」
「安素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你找我有事?」
「有,我很想再见到你。」
倩志微笑,这已是最好的恭维。
「我知道有个地方吃海鲜妙不可言,届时我带一瓶皇室敬礼去送你。」
倩志还是不出声。
「我没有送你回家是因为安素说你不喜男性过份激进。」
倩志心中最后一个疑点也告释。
看样子这是一个很活泼很会享受的男人。
但。
越是这样的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日的午晚两顿饭都不同女伴,无论他条件多么优越,倩志都没有兴趣去客串十四分之一的角色。
只听得他沉吟一下,「星期六怎么样?」
倩志莞尔,没把她安排在星期一,算是重视她的了。
但这还是不够。
如果这样随便的约会都去,倩志怕她会吃撑。
对方见她不好相与,也随机应变,「我们吃完中饭去坐船如何?」
唷,一整天都牺牲了。
倩志不忍逼人太甚,到底有安素做保人,此君底子不会太差,她便说:「吃中饭好了,天热,不想出海。」
她最不喜欢坐船,因在小小空间中,惨过上班。
「好,我来接你。」
「不用了,约好地方不就行了。」
「我坚持。」
倩志诧异,咦,这个人,有点意思。
许久许久都没有人管接管送了。倩志的表姐说,在六十年代,男生统共不敢叫女生到指定的地方去等,一定要上门来过伯母那一关。
呵真是流金岁月。
他们携带花束糖果,先喝一杯茶,聊几句闲话,才一起出门,都开看女孩子喜欢的小跑车……
「好,」倩志终于说:「星期六,中午十二点。」
「我会准时,谢谢你。」
「谢?」
「谢你赏光。」
倩志笑了。
放下电话,她才想起,本来要见德宜。这样吧,约他星期天好了,反正天天有空。
倩志打开衣柜,星期六,中午,穿什么好?
她又自嘲,还是少女第一次约会乎,硬是想在别人心目中留一个好印象。
别太暴露才好,还有,长裤不适合,这样吧,套件棉织长松身裙,半跟凉鞋,不穿丝袜。
考虑好几天,十分困惑,又讶异还有这样的兴致,活脱似水浒传中那打不死的李逵。可见她低估了自己的生命力。
星期六,客人来,手中捧著一只花盆,盆里开著好几朵雪白的兰花,芬芳扑鼻。
他的笑容比上次更开朗。
倩志有点感动,请他坐,让他听唱片,斟出冰冻啤酒,连杯子都是冷藏过的。
看得出,双方都很满意。
他打量四周:「打算搬家?」
「是,下星期。」
「要不要帮手?」
「不用客气。」
他问:「饭后有什麽打算?」
倩志意外,「你没有别的节目?」「节目?我已经五个月没有约会,搜索枯肠,也不外是看场电影逛半日街之类。」
倩志骇笑,「发生了什么事?」
「安素没告诉你?女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啊真不幸,对不起,太不好意思。」
他耸耸肩,「对方有护照,在彼邦有别墅式洋房,条件好得多。」
「你复原没有?」
「九成,像是在大海飘流久了,上岸之后,感觉上心神仍然有点荡漾。」
倩志点点头,「余波还在。」
「是的,希望很快可以平息下来。」
倩志微笑,一定会的,给他一点点时间,脑海水平如镜,指日可待。
他们闲聊起来,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结果,迟了一小时才出门去。
饭店都快休息了,结果要在咖啡厅吃中饭,他十分过意不去,一叠声道歉。
至少他认为女性还需珍惜呵护,真是难得。
喝咖啡的时候,倩志一抬头,这次是她眼尖,看见王德宜与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在另一头坐下。
噫,你不仁我不义,倩志不由得会心地笑起来。
小王对女伴十分殷勤,那女孩有精致的小圆睑,天真而可爱。
王德宜终于找到了。
也没有花他很多时间。
倩志放下了心,现在,投影在他波心,引起涟漪的,恐怕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天气暑热,最佳享受是打中觉。」
「那我先送你回去,晚上再接你出来。」
「也好。」她笑了。
他们站起来。
王德宜全神灌注在女伴身上,仍然没有注意四周围的情况。
真好,倩志想,各适其适。
余波已了,两人都可以从头开始。
她与新朋友悄悄离开那个地方。
到处睡的男人:
眉眉答应表妹借出公寓的时候,再三叮嘱:不准开性派对,不准打烂东西,不准弄脏地毯。
表妹陪着笑说:「表姐太小觑我了。」
再苛刻的条件,也速速应允,为求达到目的,这是人的天性,但往往在到手之后,又把一切诺言丢在脑後,并且一点也不惭愧。
眉眉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正等于每个男人在求婚的时候,都答应让爱妻过幸福生活,那是一定的。
眉眉离开家,是出差到亚姆斯特丹,公司总部在荷兰,眉眉代表远东最大的代理商。
该处天气非常冷,男士非常热情,两者皆使眉眉吃不消,大学毕业之后,她对旅行心痛极恶,每次步下长途飞机她都觉得老了十年,酒店的暖气太干燥,当地食物不合肠胃,同时,家中的音响设备也不能随身携带。
归途中她充满希望二小时一小时地倒数,盼望回到家中,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整整十个小时。
好不容易拎著行李捱到家里,一开门,眉眉呆在当地。
说好的,表妹必需在她回来之前一天撤退,并且把公寓收拾干净。
眉眉没有预料表妹会做得到洁净部份,但,最低限度,人应该已经离开。
但没有。
她躺在沙发上,好梦正甜。
眉眉看看钟数,已是下午一时三十分。这人昨夜莫非去了做贼。
她叹口气,悔不当初是没有用的,幸亏这恶客不是睡在房中,至少把床留给主人,还算有点良心。走到厨房,眉眉看到杯子一叠书堆在那里,也不生气,打开橱柜,取出纸杯,泡了杯普洱喝。
她太息一声,脱了外套,打算洗一个热水澡,上床会周公。
明天便是农历年三十夜,眉眉略有感触,女佣早就放假去也,三餐只得到酒店的咖啡厅去解决。
她推开房门,大吃一惊。
床上躺著一个人。
男人。
眉眉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冲破沸点,大喝一声,响若春雷:「起来!」
那年轻的男子和衣跃起,两眼还未完全睁得开来,看见床头站著一个叉着腰板着险的女子,不由得问:「你是谁?」
「他妈的,」眉眉骂:「你问我,我是谁?」
那年轻男子完全不明所以然,只知无故捱骂,不由得没好气起来,「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而且,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好,」眉眉说:「好,闯入我家侮辱我,我这就报警。」
她才取过床头的电话,表妹已经跑进来,「什么事,什么事。」
眉眉瞪著她,「问你自己!」
表妹鉴毛辨色,知道得罪了表姐,连忙解释哄撮:「这完全是误会——」
「我不管,我不要听,你叫他马上走。」
那男子已经穿上外套,向大门走去,表妹急急迫在他身后。
眉眉把床上被褥一股脑儿扯下,踢到一角。
表妹送走男友,回来看见,不禁说:「人家又不是麻疯病人,不过和衣憩了一会儿,你这是何苦呢。」
眉眉指着表妹,「你,你也给我滚。」
「我不滚,我还得将功赎罪。」
表妹说得出做得到,连忙取出新床单替眉眉换上,又替她放洗澡水,然后驻在厨房洗杯碟。
眉眉气难下意难平,一点睡意都没有,在房中踏步。
表妹说:「我们不过借你的地方开会,那位还是我的营业经理,并不是坏人,你看我们之间并无暧昧,大家分头休息,我知道你有洁癖——」
眉眉打断她,「我累了,你请回吧。」
「表姐。」
眉眉已过去拉开大门。
表妹知道她脾气,再说下去姐妹之情怕都要报销,只得离去。
在门口她再说声「对不起」。
眉眉大力拍上门。
开会为什么不在公司开?
大把酒店可以租房间用,何必跑到人家闺房来。
表妹固然太不自重,那个男人也恁地无赖,胡乱在别人家中就睡起来,可恶。
眉眉捧看一杯茶,喝了整个下午,终于坐在沙发上盹着。
每次下飞机都时空大兜乱,需要三两天休息。
过了一个顶冷清的年初一,初二那日,旧同学玲玲来叫,眉眉也就出去赴约。
玲玲嫁得很好,家里富丽堂皇,把过年当一件大事来做,一株红艳艳的桃花插在古董瓶子里,摆在大门入口,客厅里另置各式年花。
眉眉心想,这已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粮了。
眉眉同老佣人熟,一进门便说要吃上海炒年糕,玲玲笑着迎出来,「你们这些独身客,平时风流快活,过年可真折堕,来,我同你介绍,这是我表哥姜礼和,同是天涯沦落人。」
眉眉并不期望有单身男客,已是意外,等看清那姜礼和的面孔,更是大吃一惊。
是那人。
是那倒处睡觉的男人。
姜先生也不致于忘记两天之前发生的事,呆在那要不动。
这一对年轻男女全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凑巧。
而富泰的玲玲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他们相见恨晚,过电如雷殛。
谁知眉眉回过神来,把女主人拉下一旁说:「我胃气痛,立刻要走。」
玲玲诧异,「我这里有药,你一定是饿了,我让佣人马上弄吃的出来。」
玲玲把她按在沙发里。
茶几上恰恰放着一盘水仙,幽香扑鼻,镇静了眉眉的神经,况且她肚子也真的十分饿,不想无谓牺牲,于是便坐着不动。
她不与小姜说话,小姜便顺手拣起书报细看,他本来心中忐忑,怕对方当场说出不愉快经验,稍后发觉眉眉神色庄重,倒是放下心来。
备好食物,玲玲来唤眉眉入席。
眉眉见是白粥与数碟精致小菜,胃口大开。
玲玲陪她坐着,一边问:「你看我这表兄如何?」
眉眉立刻皱上眉头。
玲玲悄悄说:「怎么,不合你意?人家一表人才,又有高尚职业,先做一个朋友再说。」
眉眉感激她的好意,守口如瓶,只是摇头,饱餐一顿,即时告辞。
玲玲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约了人玩桥牌。」
玲玲恼,「年初二,鬼同你玩桥牌。」
眉眉一边擦嘴一边说:「可不就是洋鬼子,人家才不过中国年。」
一于开溜。
玲玲只得放她走,回来向表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小生如何答得出来,这位眉目清秀的小姐肯定恼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无奈兼无聊的打个呵欠。
玲玲问:「要不要眠一眠?」
姜礼和吃过亏学了乖,把手乱摇,「不不不,我也告辞了。」
玲玲只觉得今日两个客人都神经病兮兮的,白做了一桌菜想拉拢他俩,谁知甫见面不但没好感,反而落荒而逃。
姜礼和驶著小车子离开亲戚家往斜路下驶,却看见较他十分钟走的眉眉还站着等截计程车。
他本想别转面孔匆匆驶过,但这时偏下起毛毛雨来,计程车势必更加吃香,说不定这倔强的女子要等到黄昏。
姜礼和心软了,毕竟不是陌牛人,他上过她家,在她床上打过中觉,就差没做一个粉红色的梦。
那日四个同事上去聚头,商量计策,预备过完年就发动新攻势,干通宵之后,两人告辞,留下眉眉的表妹与他,本来还强撑著,是她先在沙发上盹著,他只得转到睡房去息一息。
——他错了,他应当立刻走。
姜礼和轻轻按车号。
眉眉看到是他,没有表情。
小姜推开车门,「请上车。」
眉眉犹疑一刻。
好汉不吃眼前亏,出来做事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转弯,这样站在雨中,似个难民,不知还要等多久,不如先上了车再说,这小子如有什么不规行动,一于向玲玲投诉。
眉眉身手敏捷地跳上车去。
姜礼和松下一口气。
他不敢待慢,聚精会神地把车子驶回眉眉家。
下雨,交通挤塞,一寸一寸地驶,他怕这位小姐不耐烦,但是没有,她把头转过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程本来十分钟可以走完的路,竟走足一个小时。
眉眉一句话都没话过。
姜礼和心想,这种女人最适合做伙伴,因为没有话。
到了门口,眉眉推开车门卜车,向小姜点点头。
她上去了,小姜有点怅惘。
这一分手,两人都落了单,玲玲说得对,单身人平时风流潇洒,遇到大节当前,即时败下阵来。
眉眉回到家里,发一阵子呆,翻一会儿书,打了几个电话,人家都在忙,敷衍几句,又得回去搓麻将,招呼客人,或是管理孩子。
眉眉巴不得马上开工,跑到写字间,在岗位坐下,发号施令,才有归属感。
白噜嗦了这么久,她抬头一看,才过了二十五分钟,要命,几时捱到天黑。
犹疑一下,她咬咬牙,万分不愿意把电话打到阿姨家去。
表妹听到她声音,倒是十分欢喜,「都在等你呢,快来呀,是不是才睡醒?电话没人接。」
姐妹俩误会冰释,况且,寂寞的人没有资格骄傲。
「等你晚饭,别迟过八点钟。」
眉眉取过外套穿上,下得楼来,雨更急了,华灯初上,她住在地势略高之处,此刻往山脚看去,倒真有些灯火阑珊的感觉,但,眉眉问:那人呢,时与景都对上了,那人呢。
有点冷,她依然没有带伞,大学生一贯邋遢的脾气突然发作,她用外套罩住头。
就在这时,有人问:「小姐,要车?」
眉眉本能地答:「要。」
一回头,看到那姜礼和坐在小轿车内,探出头来,看看她笑呢。
他没有走!
他难道一直在附近兜圈子?半个小时了,这个无聊的人,难道没有去处?
眉眉忽然想到自己,噫,她又何尝有去处,不禁笑了。
姜礼和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绽出笑容,这个女子,笑起来这么好看,却吝啬笑脸,他呆住了。
他放下眉眉,本想把车驶走,谁知这附近改道,一大堆单程路,兜了两次还没出到大路,第三次摸清道路,一眼看到眉眉站在路边。
姜礼和不相信运气这么好,冒着得罪她之险,上前搭讪。
谁知她不以为忤,小姜似中了奖券似高兴。
注定他们要在这年假中相遇,避都避不开。
小姜想,可惜她已见过他最丑的一而,不过因此他亦毋需伪装,最坏的已经过去。
眉眉也这么想,她已经骂过他,人生路程缩短一大截,感觉上他不似陌生人。
他在车上,她在路上,两个人的头发都淋得湿漉漉。
他后面的车子等得不耐烦,开口骂:「喂,想清楚没有,倒底上不上车?」
为势所逼,眉眉又上车。
「去哪里?」
「去喝杯咖啡。」
「遵命。」
眉眉问自己,假使不是放年假,忽忽邂逅的结局也不过是速速分手,以后最多在酒会碰面,交换一个眼色。
偏偏有三天长假,时间多得无法排解,大家都有大把空暇,造就两人缘份。
去年此时,眉眉独自在东京渡过,那个城市是她的避难所,一有空便乘三小时飞机逃出去,在陌生地方做无主孤魂到底又好些。
她与一位有家室的男人来往达三年,等到丧尽一切自尊才分的手,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给她,发觉时已经太晚,伤口愈合之後,眉眉已心灰意冷,为这样普通的故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真是劫数。
大城市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等了半日,他们才等到张小台子,叫了咖啡。
室内人多,眉眉脱掉手套,搓搓手,捧着咖啡喝。
小姜看着她,那一张素净的脸夹在浓妆艳抹群中,十分突出。
她有多大岁数,为什么眉目间常现恍惚之态?
也许放假松弛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平时,平时一定很凶悍坚强。
眉眉却在享受这杯新鲜的咖啡,心无旁骛。
隔壁桌子一对年青男女紧紧搂在一起,她坐在他大腿上,但因为青春的缘故,并不觉肉麻。
喝完咖啡,还有什么藉口呢,小姜在绞脑汁。为何这样留恋?从前并无试过。
眉眉看看时间,吃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召侍者付账,留下丰厚的小费。
眉眉说出地址,姜礼和诧异,「我去过这地方。」
「正是我表妹的家。」
「令尊令堂呢?」小姜忍不住问。
「在澳大利亚。」
啊,原来移了民。
眉眉也好奇,「你呢?」
「加拿大。」情况完全一样。
眉眉又问:「没有其他的亲威?」
「有是有的,不过不想去打扰人。」
骄傲。
「又不大谈得来,十分吃力。」
今天吃力吗,眉眉想问。但已经说多了话,于是闭紧嘴巴,适可而止。
小姜心中嘀咕,怎么,话匣子一打开就合拢,不禁有点怅惘。
车辆忽然疏通,很快驶到目的地。
眉眉说再见。
姜礼和无法拉住她,只得搭讪问:「后天开工?」
眉眉点点头。
「再见。」
这次,他真的驶走了车子,眉眉一直看它消失在街角。
要找,总是找得到的,他可以同玲玲联络,还有,表妹是他的伙计。
如果从此没有音讯,那一定是不想找,不知睡到哪一张床上,忘了前事。
眉眉按铃,表弟来开门。
他们一共四兄弟姐妹,都比眉眉小,都叫眉眉大姐。
眉眉同阿姨姨父寒暄完毕,问他们在玩什么。
「吊乌龟。」
无聊是无聊一点,玩起来还真热闹,眉眉心不在焉的陪他们玩了几手,连输三次。
他们极认真,把游戏当大事来做,脸皮吹弹得破,一下子就恼,一边生气一边解释,闹个不亦乐乎。
眉眉觉得这是生活的缩影,许多人都缺一点点幽默感,把自我看得太太太太重要,万万不肯认输。
眉眉肯,看样子,姜礼和也肯。
这是年龄关系,过几年就会好的。
她扔下牌,走到一角看照相簿子。
表妹过来搭讪,「表姐旅行,从来不拍照。」
「找谁拍?」
「找个人。」
眉眉笑,说起来,三个字那么浅。
找起来,人海茫茫,你尽管试试去。
表妹说:「我是你,一年到头去那么多地方,一定把风景全部拍下来。」
「又不是去南极,有什么好拍,你有,人也有。」
「我不管别人,我自己有就行了。」
眉眉笑,「这倒也是办法。」
佣人将做什锦火锅用的材料捧出来。
「吃完去看电影。」
眉眉先打退堂鼓,「哎呀呀,我吃不消。」
表弟已经摊开报纸,「去看午夜场,动作电影,大笑一场,才配合气氛。」
「表姐对一般人喜欢的活动视为苦差,给她十万块都不参加。」
「她爱静。」
「今天例外,好不好?」
「我们一左一右保护你,保证你一根毫毛都不掉。」
眉眉只得说:「到时看看眼睛睁不睁得开。」
饭吃到一半,他们的异姓朋友已陆续上来,加双碗筷,坐在一起,继续吃。
眉眉诧异他们精力无穷,才不过大三五年而已,记忆中眉眉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活跃过。
最小的表弟出去买票子,他宣布:「我会打电话回来,我们先去跳舞。」
眉眉觉得头晕,忍不住傻笑起来。
阿姨说:「一起去吧,难得的。」
眉眉做一个告苦的表情。
阿姨轻轻说:「回家又干什么?」?
眉眉答:「我陪你。」
阿姨笑:「我打算早睡。」
眉眉与老中青三代都彷拂格格不入,正为难,门铃大作,她乘机走开去启门。
门一打开,她看到的是姜礼和。
意外管意外,却满心欢喜,隔著铁栅怔怔看他,竟忘了请他进来。
姜礼和简单的说:「本来想等到开工才约你见面,后来觉得不应平白浪费两天。」
他也没要求进屋。
众人忙问:「谁,谁在外头?」
表妹探头一看,「呀,是你,你怎么来了。」
小姜咧嘴笑,「拜年。」
「请进请进。」
表妹看大姐一眼,心中嘀咕,小姜虽然随和,倒底算是上司,无端端上门来,却是为了什么。
幸亏人多,混在一起,不觉尴尬,接着一声「票子齐了」,大伙便涌出门去。
阿姨悄悄问子女,「那是谁,是眉盾的朋友?」
「不是,是姐姐同事。」
阿姨有点失望。
一大班人出得门来,分几批坐电梯。
姜礼和轻轻说:「我们走下去。」
眉眉点点头,三楼一下子就走到地下。
姜礼和又说:「我们不要看电影。」
眉眉不由得笑,两人索性摆脱大队,单独行动。
大堂中央,他们还猛找眉眉,「表姐呢,怎么晃眼间不见了她?」
表妹眼尖,一下发觉姜礼和也失了踪,很明显,他是特地来找她的。
奇是奇在他们居然误会冰释,当中发生了什么怪事?
一定要问清楚。
眉眉与小姜走到街角,往后看看,还怕他们追上来,两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速速消失。
眉眉说:「太不够义气了。」
「你打算同他们狂舞到天明?」
两人像是已经很熟很熟,可以无话不说。
眉眉双手插在大衣袋中,「吃过饭没有?」
「肉松夹面包。」
眉眉说:「太马虎了。」
「应该早些来吃火锅,多热闹。」
「明天好了,明天再去。」
小姜问:「现在呢,夜未央,有什么好去处?」
眉眉忽然觉得心安理得,因此露出倦意,跑了一整天,相当的累,她说:「我想休息。」
「我送你回家。」
到了门口,他又不甘心,「不请我上来喝杯咖啡?」
做了一天司机,应有奖赏。
上得楼来,也不用眉眉招呼,他对於小公寓的间隔熟得不能再熟,自己进厨房去做咖啡。
提著杯子出来,不见眉眉,原来她在房中听电话。
小姜只得坐在沙发上,开了电视找娱乐,十分钟后,他已昏昏欲睡。
眉眉被谁绊住了,怎么不出来陪他?
眉盾在房中与表妹通话:「……我决定不看戏,是,姜礼和送我回来的,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啊,那件事,那是误会。」
表妹说个不住,眉眉焦急,冷落客人,十分无礼。
「表姐,我早说他人不错,明天还有一日假期,把他叫出来一起玩好不好。」
「好。」
姜礼和在电视机的催眠下渐渐抵挡不住,心底严重警告自己: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再激怒她后果堪虞。
但沙发似有股无形力量,把他吸住,难以自拔,他眼皮再也睁不开来,眼前一黑,完了。
眉眉在房中作最后挣扎,「水开了,我要去熄火,过一会儿再打给你。」
「我们明天见好了。」
眉眉大赦似放下话筒,急急走出客厅,呆在当地。
姜礼和靠在沙发上,均匀的打呼,短短二十分钟,他已进入梦乡。
眉眉的地方一定使他觉得宾至如归,毫无疑问。
女主人手叠手笑了。
让他睡吧,也许自从那日她大喝一声,吓醒了他之后,他就没好好睡过。
她决定守岁,取过那杯犹有余温的咖啡,呷了一口,到露台看风景。
回忆:
周平原来在专心看画,根本没注意到展览会里其他的客人,是他妻子玉明叫他留心角落里的一位女士:「看,这许多人,她最漂亮。」
周平十分不愿意地抬起头来,向玉明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一看,他整个灵魂儿出了窍,是她,是她,竟会是她。
又见面了。
周平丢下一切,身不由主,向她走过去,玉明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周平走近那位女士,声音变得很小很小,很温柔很温柔,他听见自己问:「好吗。」他的双腿犹如踩在七层云里。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她穿着一身黑衣,不夸张不炫耀,衬得整个人异常优雅,年纪不轻了,但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摄人。
一刹时她似记不起周平,周平耐心等候,他才不相信她会忘记他,不可能,那样敏感温柔的一个女子。
到底十多年了,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维,果然,她嘴角缓缓泛起一个微笑,她唤他,「小平,是你,回来?」
她没有令他失望,周平的眼眶润湿,「回来很久了。」
「是不是念建筑?」她都记得。
「已经毕业在工作了。」
「多好,结婚没有?」
周平点点头,「妻子就在那边。」
「真替你高兴。」听得出那位女士是由衷的。
「冯太太,你呢。」
她微笑,「我已经离婚,同冯戎分开多年,现在不是冯太太了。」
「那么,我叫你杨小姐。」
玉明在另一角看见丈夫与那标致的女士一见如故,不禁大感讶异,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漂亮的女子,千万不要向丈夫推荐,记住了。
这时周平正在问:「我们可否喝一杯茶?」
「我后天就要回温哥华,尽量抽空与你联络。」
周平连忙掏出名片给她。
她又笑,「你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你一点都没有变,永远这么美。」
「哟你这孩子。」她笑了。
「记得找我,说几句话也好。」
「好的。」
她的朋友过来了,围着她,周平伺机退下。
果然,王明问:「那是谁?」
「冯戎太太。」周平又补一句,「不过已经离了婚。」
「冯戎,这个名字好熟。」
「是位颇有名气的画家。」
玉明思索,「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人吧,很小的时候听说过。」
时间过得真快。
「冯我是家父的朋友。」
「那么,那位女士是你的伯母?」
周平点点头,「可以那么说。」
「我到了那种年纪,看上去如果同她一样好看,心满意足。」
周平说:「我们走吧。」
一边驾驶,周平的心已经飞回去了。
一直飞驰到他十八岁那年,才似一列快车,缓缓停站。
那一年,他刚考上澳洲一间大学,将要出发去念建筑系,同小女朋友吵了架,长着一睑小疱,头发水远梳不平复,看上去,头小脚大,活脱脱是只小丑鸭。
周家喜欢开派对,那一年,在泳池旁,他认识了冯氏夫妇。
冯戎英俊高大,蓄著小胡髭,两鬓微微斑白,看上去就似一位成功的艺术家。
冯太太只比他矮一点点,真是个美人,穿一件黑色纱笼,长发缠在脑后,肤色晒得似咖啡奶油,浓眉长睫,充满热带风情。
他们刚自岢里回来。
周平喜欢美术,因此接近冯戎。
一则艺术家没有架子,二则冯戎想周氏赞助他开一个画展,所以一下子便与周平熟络起来。
周平尽量做得含蓄,但天晓得他成功与否,那一个夏天,凝视冯太太变为他唯一嗜好。
他尽可能不叫别人发觉,多数躲在一个距离之外,偷偷张望。
他们玩草地滚球的时候,他们游泳,他们打桥牌,他们吃下午茶,周平总在一旁。
连周太太都说:「小平真乖,到底快要离开家里出去读书,很有点依依不舍。」
冯太太杨丹不爱多说话,只是看小平一眼,目光盈盈,似一池湖水。冯戎几乎每个周末都带着妻子来周宅联络感情。
他是有企图的,但是做得很好看,不卑不亢,令人舒服。
他美丽的妻子与他十分合作,他有不足之处,她替他补足。
但是周先生迟疑不决,因为这个画展,打算在纽约举行。
「不是一笔小数目呢。」周太太说。
这个时候,冯戎突然「发现」小平有绘画天才,马上与小平合作,搭起画架,一起创作,他打稿子,由小平着色,冯太太任模特儿。
小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凝视她。
「喂喂,周平,停车呀,到家了。」
周平一怔,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来,深深叹一口气。
「周平,你怎么了?」玉明问他。
「我没事。」
但是他一回到家,立刻走进储物室去找东西。
王明拿着一杯红茶靠在房门口,静观其变。
只见周平东翻西抄,终于欢呼一声,自仓底拉出一幅油画。
玉明莫名其妙,这是他的陈年习作,并无稀奇之处。
周平扫一扫画布上的灰尘,问玉明:「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于抽象派画一向没有研究。」
「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一幅女像。」
玉明笑出来,喝一口红茶,「拜托拜托,你可别兴致大发,替我造像。」
「玉明,看样子你不是我的知己。」
「我欣赏你专业的才华。」
「但是我一向希望成为画家。」
「相信我,建筑师生涯理想得多。」
周平把画竖起来。
玉明端详过后,不置信地问:「这真是一幅女像?」
怎么不是,是冯戎与周平合作画的杨丹。
这当然也是冯戎的一步棋。
周平听得母亲说,「没想到冯戎这麽攻心计。」
周先生都答:「对小平有益,也许人家一片好心。」
「我看不见得。」
「不要太计较真与假,我们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那画展,开还是不开?」
「我正在联络纽约的高更汉画廊,那犹太人如果喜欢冯戎的作品,我就出一份子费用。」
那画展对冯戎好像很重要很重要。
他渐渐露出情急之态。
一日,在阳台上,周平在调色,冯戎对他说:「多可惜你志愿不在美术,不然是青云直上。」
周平还来不及回答,马戎就苦笑说:「其实你干任何行业都可以一帆风顺,令尊必然鼎力支持。」
周平觉得话中有话,作不得声。
冯太太顾左右而言他,说道:「小平,你来看这个海,蓝得不能置信。」
周平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衷心附和,「这个城市,也不过只得这个海。」
说完了,周平转过头来,「父亲说,纽约那边,三五天就会有消息。」
冯戎一怔,略略不安,连忙说:「来,把这点蓝色染上画布。」
冯太太看丈夫一眼,不出声。
周平说:「我去取冰淇淋。」
他一转背,就听见冯戎把画笔摔在地上的声音。
冯太太轻轻说:「你何必心急?」
「这样耗下去,没完没了。」
「冯戎,人到无求品自高。」
「是,我有所求,你应当站在我这边。」
「不要在人家家里吵架。」
两人沉默下来。
周平拿著冰淇淋筒走出露台的时候,冯戎已经走了,只剩下杨丹一个人。
他选一支给她。
她微笑,「正是我喜欢的巧克力。」愉快的吃起来。
「冯老师呢?」小平问。
「他心情不大好,先回去了。」
「啊。」
「一个人期望过高,失望也大。」她缓缓走近坐下,浅浅叹口气。
「是因为画展的事?」
「我们不说那个,来,继续画下去。」
她喜欢穿黑,喜欢晒太阳,喜欢轻笑,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周平叫玉明唤木匠上来,把那张油画.挂在书房。
玉明问:「这张作品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我十八岁那年。」
「你十八岁时长相如何?」
「我丑。」
玉明哈哈大笑。
说得一点也不错。
冯戎再上来的时候,连周先生都不好意思,他在书房见他,对他清心直说。
「纽约高更汉说明年一整年都没有期,你要是不怕等的话,后年下旬或许可以,我这里呢,董事局已决定赞助香江芭蕾舞以及中乐团,恐怕这一两年都不会揽画展。」
冯戎的面色变得很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僵在那里,万念俱灰的样子。
周先生更加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我们新写字楼,倒是需要十来张画。」
周平很替他们夫妻俩难过。
只听得冯太太开口说:「谢谢周先生为我们操心。」
「哪里,机会是一定有的。」
「我们先走一步。」冯太太站起来。
她一直没有失态,拉一拉冯戌,走出去。
他俩一离开,周太太自屏风后转入书房,「怎么搞的,像是来讨债似。」
周平知道母亲一向把钱看得极紧,又怕人来揩油。
「算了,明天我叫秘书去同他们联络,买几张画,不要叫人家空手而回。」
「噫,连手袋都忘了拿。」
周平一手取过,「我替他们送下去。」
一直走到停车场,隔十公尺就听见冯氏夫妇在吵架。
冯戎大声惊:「叫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
杨丹回答:「我不懂这些。」
「你光会吃饭!」
「冯戎,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
「什么机会中?过几年我都老了。」
「冯戎--」
他摔开她的手,「还不上车。」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我忘记带手袋,车匙在里边。」
「自己已回去拿,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
杨丹低下头,不知是否哭了。
周平心如刀割。
冯戎忽然说:「那楞小子喜欢你。」
周平一怔。
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
「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珍若拱璧,你如果真想帮我,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这不是太难吧。」
周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脚不听他的话,忽然自发自觉,急急往回走。
走了几步,发觉手中抓着杨丹的手袋,怎么办,他又朝原先的路踏出两步。
正在心慌意乱,他看到杨丹迎面而来。
周平忽然镇定了,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忘了带手袋。」
杨丹接过手袋,说声谢,她的眼泪似要落下,但终于忍住,低着头。
停车场内风很劲,把她穿著的一袭花裙子吹得贴住身子,露出纤美的线条。
她的散发到处飞扬,用手掩都掩不住。
周平十八岁的心完全破碎。
他心目中的可人儿嫁了一个下流的男人,他不值得她爱。
杨丹转过身子走回丈夫那边。
周平看著她背影,悄然掉下泪来。她的裙子在风中鼓篷犹如蝴蝶,但已经不能飞翔。
十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
有些事,因为回忆太过痛苦,我们选择忘怀。
但是周平此刻将停车场一幕在脑海重现,发觉清晰一如当日,杨丹的眼神,她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
而他仍然爱她。
周平长长太息。
玉明说他:「今日你不上一次长嗟短叹了。」
「我想起往事。」
玉明拍拍枕头:「你这种人有什么往事。」
「你又看轻我。」
「让我来细叙你的一生,」他的贤妻笑说:「祖父母疼你,父母疼你,老妻亦疼你,一帆风顺,到了今天。」
「是吗,就这么简单?」
玉明一手熄灯,「睡吧。」
明日一整天的工作与节目又排得满满的。
周平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辗转反侧,手臂枕在头下,又开始沉思。
真是享受,心酸酸软软,整个人浸在回忆中,多么放纵。
玉明很快睡著,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传入他耳朵。
王明是爱妻,但杨丹是他的女神。
自停车场回去,过了一两天,周平向父亲提起画展的事。
[爸,真的不能帮冯先生?」
他父亲答:「不是不能帮,而是值不值得帮,我们做生意的人,最重要是看清楚每件事有何得益,不能做无谓投资,否则手头一松,便如江河缺堤,非同小可。」
周平知道父亲乘机教他生意之道。
「但是冯师傅渴望有这个画展,我们既然办得到--」
「他叫你来向我说项?」周先生诧异。
「没有。」
「量他也不敢。」
周平感觉到父亲语气有点霸道,成功人士难免这样。
「小平,不是他渴望我们就得满足他。」
「他是一个好画家。」
「好画家太多了。」周先生轻描淡写。
周平语塞。
「对了,十八岁生日,又远行在即,你想要什么礼物?」
机会来了。
「如果要一部名贵跑车,你会答应?」
周先生点点头,「不准开快车。」
「如果要一艘游艇,你也不反对?」
「既然你渴望一个人出海,也无所谓。」
「在外国买一层别墅呢?」
「保值的资产,我不反对。」
「这些我们家都有。」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周先生笑问。
「我怕父亲不高兴。」
周先生面色大变,「你想结婚?」
「不不不,没这回事,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周先生总算放下一颗心,惊魂甫定,问儿子:「别卖关子,你到底要什么?」
周平笑笑,「父亲,替冯师傅开画展吧。」
周先生发呆,「好,既然你想帮他,我去设法。」
「谢谢你,父亲。」
「但不是在纽约,先在本市办。」
那冯戎是个非常好高骛远的人,一听纽约之展泡汤,几乎已经与周家结下不解之怨,将一口恶气出在妻子身上,正在天天抱怨,忽然又接到周氏秘书的消息,又喜出望外,前去商议。
才华他是有的,只是稍欠人格。
及知展览不在外国举行,他又怨怼,但没有更好的路数,只得委屈。
周平前去帮冯戎筹备。
这个时候,他们夫妇的感情显著的崩溃腐烂。
冯戎几乎有机会就同杨丹争吵。
也已经不大避人耳目了。
杨丹极少出声,这个美丽的女子默默忍受一切不公平,但见她逐日消瘦,笑容骤减,脸容憔悴。
一日周平搬场刊进会场,听见冯戌在屏风后发脾气,「他为什么对我们这麽好?你说说看。」
周平知道冯氏口中的他,便是周平。
杨丹没有回答。
「你同他有关系,是不是?」
周平低下头,他竟这样侮辱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得再清楚没有。」
周平轻轻放下场刊,避到外头去。
冯戎像是失去理性,他多疑、暴躁、妒忌、忧郁、自觉受了许多委曲、怀才不遇,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
周平想放弃到会场去帮忙,但是他放不下杨丹。
他挂念她。
他想看到她。
傍晚,他又折回。
只见会场灯光已熄,杨丹蹲在画边。
周平悄悄过去,坐在她身边。
杨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当一个大人看待。
周平觉得他俩已经不需多说话,她明白他的心意。
杨丹轻轻说:「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小平,将来谁同你在一起,真好福气。」
周平吻她的手一下。
「你几时去澳洲?」
「后天。」
「哎呀,这么快,我想送一件礼物给你。」
「你给我最佳的礼物,便是一段珍贵的回忆。」
杨丹微笑,「年轻人的回忆……三两年后便会淡却。」
「我不认为,过了十年廿年,在人群中,我还是可以一眼把你认出来。」
「真的?」
「我保证。」
「谢谢你小平。」
周平迟疑一下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情况会变的,如果画展之后,他还是这个样子,告诉我。」
杨丹只是说:「我懂得照顾自己。」
真是难得的一个女子,不解释,亦不抱怨。
周平把学校的地址交在她手中。
他就这样的走了。
那次画展,非常非常的成功,把冯戎的名声,一直传到海外去。
几乎是即刻,他获得赏识,带着他的画,到欧洲巡回展览。
周平不知道杨丹有否跟冯戎同往。
冯是需要她的。
杨丹并没有同周平通讯,开头,年轻人一直痴心的等信,一年之后,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已经知道这么多,再说,也变得多余。
他静静完成了学业。
周平在毕业之后认识玉明,在家长的许可下结婚。
正如玉明所说,他的一生平淡无奇,一帆风顺,值得回忆之事,少之又少。
只有杨丹罢了。
听到闹钟响,周平才知道,天又亮了。
他连忙瞌上眼,假装睡觉,免得玉明问长问短。
只听得玉明起身进浴室,呻吟道:「比没睡还累。」
周平暗暗好笑。
隔一会儿,他也跟着起床,也跟著抱怨:「好像通宵不寐。」
玉明看他一眼,笑笑,不出声。
噫,周平一惊,这个聪明的女子,别叫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回到公司,周平吩咐秘书:「有一位杨小姐的电话,马上接进来。」
但是他心中有数,只恐怕他又要失望,他太知道杨丹,她不会添上一条蛇足。
周平吁出一口气。
下午开完会,他刚想出去接玉明,秘书进来传话:「一位杨女士在会客室等。」
「快请!」
杨丹轻快的走进来,穿著一袭黑裙,一脸愉快。
又是一个意外,周平满心欢喜的迎上去,双手握住杨丹的手。
她坐下来说:「看得出你还是那么喜欢画。」
周平点点头。
「令尊好吗?」
「很好,谢谢你。」
「猜得到你的事业非常得意。」
「托赖。」
过一会儿,周平终于问,「你同冯先生,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画展过后,我就提出分手。」
是应该这样,「现在是小姐身份?」
杨丹笑了,眼角有细纹,但不损风情,「什么小姐,老姐姐才真。」
周平摇头,「你永远美丽。」
「我上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赞美,」杨丹拍拍周平肩膀,「约了朋友晚饭,要走了。」
周平达她到门口,「谢谢你来探望我。」
杨丹凝视他,「老朋友了。」
他们拥抱一下,她就告辞而去。
周平心中无限依依,像是有一部份随杨丹而去。
他回到办公室发呆,门一开,是他妻子玉明进来了。
「喂,醒醒,主人家在等我们呢,还不快动身。」
周平睁大眼,是,今晚有约。
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他取过外套,跟随玉明出去。
在车中,他忽然同玉明说:「我们真幸运,我们竟拥有这么多。」
玉明接上去,「是,你甚至拥有甜蜜的回忆。」
周平不敢出声。
是,他什么都有。
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徐文约再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首情歌。
他在加油站等候,头部舒适地靠在车座垫上,身畔忽然听到有声音低低的唱: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读文科的小徐立刻觉得震荡,初冬的下午,天气老不肯冷下来,文约仍然穿着短袖衬衫,但空气已明显的干爽,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加上这首缠绵的情歌,文约一时间感到苍苍茫茫。
他抬起头来寻找歌声来源。
不是油站雇员的无线电,他们正忙着凝听赛马结果,那么,是谁?
文约找到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呀,这种车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叫做凯旋七号。
是车子里无线电传出这首歌。
车主是一位小姐,文约看不真她的面孔,只见到一条马尾巴搁在座位背上。
加满了油,小小红色跑车驶走。
文约好想追上去,但没有油怎么追?
等到注满油,红车已经渺无影踪。
文约轻轻的哼:我浪费了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奇怪,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来。
也只有她,配作这样轻轻的申诉。除出她,还有谁会这么做?
文约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同妹妹说起,她夷然。
「流行曲统统一个样子,全是不知谁又负了谁的故事。」
文约说:「短短三四分钟便说出一个故事,也不简单呀。」
妹妹再也不理他,自顾自赴约去。
过一个星期,文约在沙滩边看到那辆红车。
他犹疑一下,随即笑了。与车主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偶然开看无线电,收听到歌曲,要讲意境,不如去追电台的唱片骑师。
十二月还有泳客。
难怪洋人初到贵境,看到这样和煦的天气,就陶醉得不愿离开。
文约在车子边徘徊片刻,走到附近茶座,挑一张看得见车子的台子,坐下。
妹妹说:「阳光直照进眼睛里,不觉辛苦?」
文约答:「喜欢就不辛苦。」
等了三个啤酒时间,才看见车主出来,文约十分兴奋,刚想站起来,才发觉是位男士。
哗,幸亏没有扑上去,否则吓死人。
文约好不失望,她呢,那马尾女郎呢。
只见那男士打著了引擎,开动车子。文约又听见那熟悉的两句歌。他忽然醒悟,那不是收音机,那是录音机。
车子驶走,文约的等待落了空,他跳进水去,游了两个圈。
冬天的沙滩人不多,所以妹妹与朋友前来怀旧。
游完泳文约开车驶出香岛道,这条路,若干年前,最最富情调,近日来公寓大厦越盖越多,热闹过度,失去静寂的浪漫。
一个男人,他与她合用一辆车,抑或他借她的车,她同他什么关系?
他与她的眼泪,又有什么轇轕?
还有,文约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关心人家的眼泪?」
这一辆红车忽然闯进他的生活,引起无限遐思。
妹妹说:「人人都开一部保时捷,闷闷闷闷闷。」
文约说:「你开改良黄包车吧。」
「你想爸爸会不会买一辆摩根给我?」
「我想爸爸会情愿同你脱离父女关系。」
「我相信你。」妹妹颓然。
文约想一想,「买一部旧车改装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约瑟欧阳有一辆卡迪勒,喷了粉红色,全副引擎换过,好时髦。」
「你还同欧阳走?爸爸警告过你。」
「爸爸真残忍,我有时候恨他。」
「你太不羁了。」
「那是他的错,他把我生成这样,他应负全责。」
欧阳纠集城内玩旧车的人士,在浅水湾一间叫阳台的餐馆,开了一个派对。
文约去了。
他希望遇到那辆凯旋七号,车牌爱克斯爱克斯。
它很迟才到,但是文约一眼便看见它。
啊,这次开它的是一个女孩子,梳着马尾巴,穿著吊带圆台裙。
文约连一秒钟都没有等,马上走过去,直截了当地搭讪:「不怕冷?」
女郎转过头来,胸隆腰细,金棕色手臂叉在臀上,仰起头,上下打量文约。
她长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子,但,文约却有点失望,她无论如何不像是浪费眼泪的人。
是,人不可以貌相,但文约却肯定他的眼光有一两度散手。
她问:「你是谁?」
「你呢?」
「我叫露露。」
「你是车主?」
「是。」
「你住玫瑰径附近。」
「对,我们碰见过吗?」
「我在油站见过你。」
露露笑,「什么时候,我并不记得。」
「又有一次,我见过男生开你的车。」
「那是我哥哥却尔斯,高大、短发,对不对?」
文约点点头。
「进去玩呀,你不是打算在这里站一个晚上吧。」
文约相信她并没有眼泪。
「那首歌--」
「什么歌?」
但那边已经在叫:「露露,过来,大家在等你呢,只有你会跳吉他巴。」
露露一转身,进去了,裙子似花伞似洒开。
啊原来歌是歌,人是人。
文约在石阶上坐到月亮升起,才起身离开。
天气仍然一点不凉,就像初夏一样。
妹妹与父亲吵架。
父亲怒冲冲说:「你同你母亲一般爱花钱。一说到亡妻,心软下来,鼻子发酸,还是开了支票。
文约尽觉好笑。
一日自大学回来,在门口看见小小红车。
文约进屋子,看见露露坐在会客室。
她先同他打招呼,「原来你是文思的哥哥。」
「等谁?」
「等你。」
「誓.」
「那日你仿佛有许多话没有说清楚。」
这误会可大了,「不不不,我都讲完了。」
女郎凝视他,「文思说你畏羞。」
妹妹换好衣服下来,「露露专程来陪我去看车子。」
文约如释重负,「还不走?!」
露露说:「下次我再约你。」
在门口,碰见他们的父亲,徐先生注视露露的裸背,「那是谁?」
「妹妹的朋友。」
「不是你的朋友吧。」
「不不不。」那里吃得消。
「谢谢天。」停一停,又问:「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似一把火?」
文约不能回答。
过两天,露露打电话给他,希望终他出来。
他不肯。他不要她。他要的,是她车子录音机里的一条歌,以及当日在油站,她静静聆听那首歌的半孤寂神情。
一连几天下雨,终于把温度逼低。
妹妹日日望天打卦,喃喃发牢骚:「闷、闷死人,统共没有事发生,死水一片,死井一个。」
文约摇摇头,「你期望什么剌激的事呢,太阳黑子爆炸,抑或美苏大战。」
妹妹捧着头不响。一个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就会漫无目的地无聊起来。
她说:「或许我可以结婚。」
文约响应:「为什么不,嫁一个小职员,天天在家里煮饭洗衣服,还有,带几个面日可憎,哭声震天的恶小孩。」
「文约,有时你比父亲还残忍。」
文约低头偷偷笑。
其实,他又比文思好多少呢,去追求一首歌。
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想,或许他会说,总比追求歌星好一点点。可怜的父亲。
过一两天,露露索性开车来等他。她自车里打电话给文约,「我在你家门口,拉开窗帘,你会看到我。」
多么奇怪的游戏。
文约拉开窗帘,果然看到楼下停著一辆车子,这次是新车,露露正自车窗探出头来往l宥。
文约笑了,「红色跑车呢?」
「入厂修理。」
「你把它怎么了?」
「你关心那车子多过关心我。」
「好好好,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下楼来再讲。」声音中有一丝寂寥。
文约发觉她已换上冬衣。
她说:「你好像很懂得安排生活。」
文约笑,「找一份工作。」
「咦,蝇头小利,琐碎之至。」
「小姐,你吃的饭,中一颗颗米煮成,何尝不琐碎,还有,你读的报纸,也是一个个字组成,更加琐碎。」
露露肴他一眼,「文思说你老气横秋。」
「找份工作,你会得到归属感,精神也有寄托,天天往正经地方去,有若干责任要负,很快就长大成人。」
「你很希望长大?」
「希望与否,人总会老大。」
露露说:「一下又一年,时间过得实在太快,我怀疑有人拨快了钟来欺骗我们。」
文约听见这样不甘心孩子气的话,不禁笑起来,「谁,谁那么坏?」
「不告诉你。」她横过去一眼。
露露也蛮有趣的。
她开动车子,录音机又传出那首歌。
文约一怔,索性打开车窗,探出头去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只听得露露说:「眼泪我则不知道,但我好像真的浪费了所有的日子。」
「看得出你喜欢这首歌。」
「这盒录音带不是我的。」
文约的心一动,「是谁的?」
「不告诉你。」
「我知道,是你大哥所有。」
「我不止一个兄弟。」
文约慢慢盘问:「那么是你姐妹的。」
露露笑。
「你姐姐,」文约知道他没有错,「你们合用一辆车。」
露露表情有点复杂,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文约猛地想起,那日在油站看见的马尾女郎,不是露露,而是她姐妹。
露露说:「我不会介绍你俩认识。」
文约正想提出这个要求,闻言怔住。
「你会喜欢她的。」
「你怎么知道?」
「嗳,我有第六感。」
文约不出声。
「你们都喜欢她,爸爸妈妈大哥,老师朋友男孩子,一比较我就被挤出局,她懂事她能干她聪明,我是次货,她是精品,不,这次是我先看见你,我才不介绍你俩见面。」
文约忍不住问:「请问车子驶往哪里?」
「但是,」露露沮丧的说:「你迟早有办法找到她。」
文约觉得有点残忍,决定不再提第三者。
那日下午,他们坐在海边聊天,露露很懂得享受,重新把情绪提高,说说笑笑,到天黑才送文约回去。
分手时她傻气的问:「你会不会找我?」
文约被她感动,「我要上班,只得周末有空。」
「那么就周末好了。」
「但是,」他婉约的说:「我一个星期只得一个周末。」
露露失望,过一会儿,她耸耸肩膀,强自振作离开。
不可思议,她们竟这么寂寞。
文约拉住妹妹,问她:「露露有一个大姐?」
文思看哥哥一眼,「并不大很多。」
文约兴奋,「叫什么名字?」
「叫云云。」
「你见过她?」
「一两次,她不大同我们玩。」
「长得好不好?」
「她们家男女孩子都很漂亮。」
「文思,听着,要是你介绍大小姐给我,我替你弄一部好车。」
「真的?不过,她并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太明显了。」
「你懂什么,喂,答不答应?」
「一言为定,喂,不要后悔。」
过两天,露露在网球场碰见他。「你要认识我姐姐?」
文约点点头。
「为什么不同我说?」
文约扬起一条眉毛,女孩子的心思,真是一时一样。
「她承继了父亲的出入口行,忙得不得了,很少有空闲,但明天是我生日,她会在家陪我吃饭。」
文约有点犹疑。
在这种场合见面,仿佛不大适合,但失去这个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露露又说:「过几天她要去纽约视察业务,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文约莞尔。他当然明白露露的意思,他若要见到他想见的人,就必需先做露露的客人。
这女孩子,难道她真的喜欢他?
「我可以等。」文约说:「对了,我送一件生日礼物给你如何?」
露露持着球拍走开。
那日天色阴暗,下毛毛雨,并不是户外运动的好日子,但文约觉得别有情趣。
他没想到那女郎是事业女性。
文约从来没喜欢过商贾,他尊重他们,但保持距离,一个女孩子天天与贸易数字为伍,不可想像,难怪文思一早预言他们不会合得来。
但是,不亲眼看过,绝不甘心。
那个晚上,文思说:「我替你约了她。」
文约大喜过望。
「不是私人约会,在她办公室见面。」
「咄,那我也做得到,人家是开门做生意的人,有客上门,断不会让人吃闭门羹,这样就值一辆好车?」
文思啼笑皆非,「啐啐啐,难道还安排在人家卧室见面不成,你这个人有毛病。」
文约一想,对,太过份,好吧,就上她写字楼去。
「告诉你,她同她妹妹不一样,不好相与,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上去了。
那女郎并不像一片云,经过几重通报,文约才进到她办公室,她被铜墙铁壁围住,下班之后,约见的想必也不过是三数个知己好友,换句话说,她与环境脱节了。
只见她穿着名贵的套装,化妆明艳照人,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文约与她一照面,就知道找错了人,她短头发,没有他要的尾巴。
「你代表顺兴企业?」她问他。
顺兴是文约父亲的公司。
文约意兴阑珊的客套几句,言中无物,对方很快发觉她浪费了时间,便站起来送客。
走到门口,文约才说:「我同令妹露露是朋友。」
「是吗。」
「露露说,你喜欢开车时听歌。」
「我,开车?我没有驾驶执照,一向由司机接送,我坐在车中多数看报,很少听歌。」
「啊。」文约发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女秘书已经过来替文约打开大门,文约不得不就此告辞。
他弄错人了。
想像中的女郎是倦慵的,娇怯的,连耍乐都十分厌倦,更不要说是工作。
她应是一支歌可以重复听一个下午的人。
懂得享受,生活低调,是一个艺术家,不论大事小事,都有点糊涂。
回到家,妹妹问:「怎么样?」
文约不出声。
妹妹留意他表情,「我早知你会失望。」
「她不是她。」
「真人同想像是一定有分别的。」
「不,完全不是那个人,弄错了。」
「啊。」妹妹也讶异,「你想见的,到底是谁呢。」
「我不知道,她们家还有没有姐妹?」
「就她们俩。」
「你确实清楚?」
「当然。」
「当然。」
在灰色的天空下,文约又遇见露露。
「听说你见到我姐姐了。」
文约点点头。
「怎么样?」
「我与你比较谈得来。」
露露大喜,「真的?」
「真的,我俩一般无聊,一般幼稚,一般没出息。」
「去你的。」
「我并无夸张,你可仔细想想。」
露露说:「但你却要找一个浪费了所有眼泪的女孩子。」她讪笑他。
那只不过是她喜欢的一支歌。
「那卷录音带并不属于你姐姐。」
「那我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还有谁常常用你们的车?」
「我不知道,也许是哥哥的朋友,但是他们的女朋友加在一起至少有千余名,穷你一生也无法找到。」
「能够随意用你们车子的,恐怕没有几个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找?」露露问。
「因为我们是朋友。」
露露哑然失笑,「徐文约,我不认识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文约也知道自己太过份了。
这种牛角尖钻了进去简直脱不出来。
文思说:「交给私家侦探去办。」
幸亏还有一份正经工作,当作精神寄托,文约才不致走火入魔。
他常常到附近油站去加油,却再也听不到那首歌,见不到那个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文约有一夜看见那个女孩子。
她有洁白的皮肤,不施脂粉,单单擦鲜红色唇膏,温柔地同文约说:「我是别人的女友。」
文约连忙说:「我并没有不良的企图。」真的,他可以指天起誓。
那女郎嫣然一笑,转头而去。
然后梦醒了。
这大抵也可以算是绮梦了。
家里发生一点事:父亲下令,叫文思选择,要不进顺兴工作,要不出去升学,不准她继续游荡。
妹妹考虑了三天,决定前往纽约。
文约内心恻然,去送妹妹飞机。「不要玩得太疯。」「要注意冷暖。」「遇到喜欢的人,切记回来结婚。」
露露也在,文约邀她喝咖啡。
露露说:「没想到你如许友爱。」
「我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优点」
「是吗,说来听听。」
文约只是笑。
他与她打了三局球,三盘两胜。
她没有开车来,文约送她。
露露忽然说:
「文约,既然大家是朋友,我也不好瞒你,照实对你说吧。」
「我知道,你要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别嬉皮笑脸的,告诉你,我知道你认识的女郎是谁。」
文约一怔。
「我一直知情。」
「那何苦害我兜圈子。」
露露说:「每一个人都有苦衷。」
「说你的来听听。」
「他是我三哥的女朋友。」
「你怕我动手抢?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她同三哥断断续续往来有好几年,很痛苦很累的在一起,每次分手,大家都为他们松口气,但不一会儿,又开始纠缠,、永远没有了结。」
文约只觉得荡气回肠,「现在他们仍在一起?」
「两个人什么都不做,浪费那么些年,你要是介入,更不知是什么局面。」
「原来你是为我好。」
露露说:「你不用如此讥讽。」
文约笑了。
「我是自由身,为何对我没有兴趣?」
「我配不上你,露露,将来你的伴侣胜我千百倍。」
露露说:「最狡猾的人才会这样说,高招。」
文约无奈地笑。
「她上个月又到温哥华去了,这次去得最久。」
「会不会从此摆脱这段不愉快的感情?」
「我三哥前天才出发去找她。」
「要命,又不肯放过她。」
露露说:「我们见怪不怪,也许他们觉得幸福,毕竟世上有多少人能够终身以恋爱为事业,统共不用工作谋生?有时真羡慕他们,有这样一件大事可做,不愁寂寞。」
文约默然。
「喂,有空约会我。」
文约点点头。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叫你出来。」
「不用了,」文约说:「不重要了。」
「怎么说?」露露诧异。
文约叹口气,「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更没有那么多眼泪。」
露露笑了。
挫折:
调职之前,也向前一任同事打听过。
当时苏茜说:「你可以应付得来。」
「但是,」我问:「我会开心吗。」
苏茜笑,「十多岁的人还似孩子似,做工最终目的是为薪水,又不是看电影,谁理你开心与否。」
「我也并不期望自己会欢喜享受,但总得合理地愉快吧。」
「只有少数人有这样的幸运,这种人找到的不是工作,而是事业。」
我不语。「你放心,你可以做得来。」
听这种口气,已知道不妥。
人总是自负,有什么是做不来的?人家会我不会,肯学肯捱肯忍。
再老,谁让你要支薪水。
于是换了个场子,巡回演出。
已经非常沉着,知道人生地不熟,需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一上场就知道难。
同功课无关,而是人事,气氛非常坏,人与人之间不说话,无交通,一本正经,做事管做事。
我叹口气,正如苏茜所说:办公,你以为是看电影?
但一天个小时在这里渡过呢。
我不会天真到企图改变这里的气氛,有那样的精力,不如找份兼职。
只希望自己可以适应。
上司是中年的英国人,若果在街上蓦然遇见,会觉得他风度翩翩。但现在要与他每日对牢八小时,感觉完全不同,三朝一过,原形便露出来。
特别喜欢召我入房,又不见有公事要说,闲闲地叫我坐,开着无线电,已经有好几次,因是上司,故此忍耐,今日又来了。
「你英语说得好。」
「谢谢,每个同事都说得好。」
「觉得新部门如何?」
「过得去。」
「这里每个人都忙,发薪水时,你会觉得受之无愧。」
「是是。」说得好似他是老板。
「星期五晚上,有没有空?」
我沉默一会儿,小心翼翼回答:「已安排了节目。」
「取消它。」
我瞠目而视:「下了班後还有事?」
「开夜班,要做一个幻灯片节目,我同你留下来拣照片,然后去吃晚饭,」他笑,「你喜欢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很客气的说:「我要想一想。」
站起来离开他房间。
大半日没有心思做事。
对於一些女孩来说,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许多人就是如此上去的。姐妹们,别告诉我做事升级纯靠工作能力强,咱们都不是昨天出世的人了,这是捷径。
没想到史蔑夫他会这么露骨。
怎么样,还有三天才星期五,阁下想清楚吧。
找苏茜出来喝茶。
她淡淡说:「史蔑夫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应该怎么做?」
一小姐,看你自己。」
「能不能拿到报酬?」
「他当然准备付出代价。若他喜欢你,你可以迟到早退,琐碎的事是不用操心,大事你可以领功,每年拿个绝好的报告,一下子升级有望。」
「若他不喜欢我呢?」
「哦,他不会叫你拿到把柄。不过天天早上八点正出车,叫你去十八乡作实地视察,每日下午四点半给你一份五页纸报告,做到六点三刻,第二天交给他,他转手交字纸箩,你去告他,他说你水准不够。」
「好像没有天理。」
「太有天理了,天注定你要受劫难。」
「真是社会的错。」
「谁叫你长得有三分姿色,大家一知你调往史蔑夫,就等着者好戏。」
「但没有人救我。」
「傻女孩,唯一能救你的,不过是你自己。」
「多寂寞。」
「根本是。」
「可不可以不接受这种挑战?」
「每处都有史蔑夫!除非不出来做事。」
「能不能告往大老板?」
「他们哪来的空听你哭诉,他们也是人,不过地位高些薪水多些,说不定烦恼比你的还大,只会觉得你讨厌。」
「大惨了。」
「惨?」苏茜笑了。
我不喜欢史蔑夫,直接上感觉他是那种刻薄无情的人。
曾有女同事陪完老头上司后,被那美国老头到处投诉她有臭狐。
我照着镜子苦笑。
第二天,史蔑夫召我入房。
「你不喜欢开夜班?」
「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是有无必要问题。」
「有无必要,由我断定。」
是他的态度,是那种号令天下,谁敢不从的态度,摆明欺侮你、压逼你,占你便宜,似强抢民女的恶霸。
社会有进步吗,我悲哀的想,抑或在打退步?
八十年代留英留美的女大学生,在工作上还会碰到这种人,人类,仍然被原始的劣根性所控制。
我说:「我肯定你的判断是合理的。」
他哈哈笑起来。
这算不算拧笑,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弱女?
「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退无可退,「意大利叶。」
他大悦,「我怎么没想到,太有想头了,好好好。」
我安慰自己,吃顿饭而已,且莫去想它。
星期五来临,渐渐椅子变成针毡。
记起表姐说的故事来。
她在酒店做公关小姐,洋上司在她试用期百般挑剔,公然取笑,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在一个上午,那洋老头召她入房,同她说话。
他说:「虽然我是总经理,但令我满足的不是我的工作,而是在一些时候,床边的女郎拉住我,问:你真的要走了吗。」
表姐假装不懂。
一个月后她辞职。
那白发老头在一年后被调回纽约,但是表姐没有熬过那一年。
也不是每个人的上司是那样,但苏茜说得对,在一个女子的事业道路上,遇到三两个这样的人实不稀奇。
这是事业危机。
为什么不能好好把全付精神放在工作上呢。
我并没有打扮得花姿招展,但办公室里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事。
五点半一过,每个人都走了,单剩我同史篾夫。
他装模作样把透明片取出,逐张扬起来看,故意弄得我精神紧张。
我脑海中闪过四个字,猫玩老鼠。
要是他态度好些,这会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忽然说:「这些底片我从来没有见过,帮不了忙,我想我没必要留下。」
抓起手袋,跑出办公室。
并没有为自己骄傲,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并不是冲动,但是现在的情况好比喉咙卡住一条大鱼骨剌,吞下,痛,拔出,更痛,两头不讨好,根本不知怎么做。
怎么把自己送上门去呢。
怎么做交易呢。
这也是一门艺术,别小觑这类女性。
周末在家休息,气也渐渐平下去。
希望史蔑夫也懂得收蓬,别逼急了我,上去告他。
星期一开早祷会,史蔑夫逐个伙计问有什么难题。
论到我,我屏息,大家也似在等好戏开场。
他问我:「星期五晚上你几点钟走?」
我一呆,「很早就走。」
「我的问题是:几点钟?」
「五时四十分。」
我无惧,何需惧?但听到其他人的窃笑声,耳朵不禁烧红。
「今夜你要挑好底片才准走。」
这根本是无理取闹,我淡然说好。
「王君今夜陪你。」
我对王君倒有点歉意,累了他。史蔑夫要惩罚的人,其实是我。
星期一,我服贴地同王君一齐开夜工,特地去买了啤酒饭盒子,陪他先打了底,听他吹牛达两小时,心想同事嘛,迁就也是应该的。
做到八点,已经妥当。
他说:「你先走一步,我十分钟后也跟着走。」
我拿起手袋,还没忘记说客气话,「你多多包涵。」
王君说:「什么话。」
这下妥当了吧,他职位比我低,我面子给得十足,况且,工作也已经做完。
史蔑夫再要挑剔,也得换个题目。
谁知第二天他又当看众人面说:「你昨天几点钟走?」
咦!这人倒底有完没完?
「八点半。」
「王,你几点走?」
我简直不相信人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竟然答:「我十二点半才走。」
我不但不怒,反而笑出来,噫,公司楼下有签到簿子,但凡迟定要签名,我就是不相信这姓王的十二点半才走。
但随即我深觉悲哀,他陷害我,有他的苦衷吧,不然与我无怨无仇,何必这样做?
史蔑夫说:「你留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说:「外头满桌的功夫等我做。」
「不要紧张,阿张,阿陈,你们都愿意帮这位小姐忙,是不是?」
众人又一阵讪笑,讨上司欢喜。
他们出去了。
「小姐,」史蔑夫说:「生活不容易吧。」
他大抵要看我流泪吧。
「王讨不讨厌,像不像一条狗,你要不要我惩罚他?」
坏同心理变态是有分别的,史蔑夫早已发疯。
我不出声。
世界那么大,狗也有它生存的权利。
「好,好涵养,可惜除了我欣赏,没有人看得到,外头那些低级职员,反而会看你不起,欺侮你。」
我仍不作声。
他又问:「日本菜抑或法国菜?」
我温和的说:「我不饿。」
他很震惊。
这时案头的电话响,他一听,大约是大老板,立即挥手,令我出去,「走走,一会儿才叫你。」
你说,这种实况,叫坐在家中的太太用尽她们的想像力,想破了宝贵的脑袋,也想不出来吧。
我随即回到座位上,心中悲愤无法抑止。
从一数到一百,快,数,但没有用,想拿起电话找朋友诉苦,犹疑一下,拨给苏茜。
才听到她「喂」一声,眼泪已抢出来,连忙用手帕掩住,大堂中那么多人,何苦示弱。
「什么事?」
「做不下去了。」
「不要为一个人辞工,继续同他玩下去。」
「我累。」
「谁不累?累也要玩。」「算了。」
「不行。」
女秘书暗示有人找我。
「我有事,苏茜,一会儿再打给你。」
「别冲动。」
「知道。」
挂上电话,女秘书同我说:「阿二找你。」
那是史蔑夫的助手。
我尽量平静走到阿二面前,「有事?」
他呶呶嘴,「说你电话太多,自己小心点。」
我只得点点头。
一步一步来,叫你受不过好跳楼。
案头电话响。
苏茜找我,「什么事,又是什么?」史蔑夫走过,看见我手持话筒,索性坐在我对面,听我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我已很平静,对苏茜说:「今天下午五时半到你楼下等。」挂上电话。
没错,他什么把柄都没有落在我手上,死也是白死。
我阴恻侧看著地,笑了一笑。
史蔑夫一呆,站起来离去。
当夜我见到苏茜,同她细述。
「你有一颗玻璃心,很吃亏的,自尊心太强,其实经过一年半载,他玩累了,会放过你,或许他会调任。」
「没可能,他合同八八年才满。」
「他有半年假,熬至八七年底一定会出头。」
我深深叹口气。
「这并不是大事,想成功就得忍耐。」
「你会忍耐吗?!」
「当然。」
「不可能忍得连自尊心都没有。」
「老实说,史蔑夫虐待你,还有目的,许多人连目的都没有,就胡作妄为。」
「这种人是怎么升上去的?」
「问得真好。」她苦笑。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神经汉,可是他还可以扶摇直上。」
「你在本公司也有一段日子了,就此离开可惜。」
「你要我怎么做?」我微笑,「即使送上门去给他吃也来不及了,吃了之后,他会满嘴鲜血用牙签剔著齿缝说:我不要吃,不好吃,是她硬要我吃,没法不吃。」
苏茜不响。
「大老板是要我死在他手中吧,借力杀人,我一向没有党派,无人护我。」
「不不,是你自己不能忍辱负重。」
「这同工作能力有什麽关系?」
「我同你无话可说,你还是天真。」
「对不起,苏茜。」
苏茜或许是对的,我问得太多,对生活期望太大。
过一日,正在翻译文件,史蔑夫叫我进去,令我将中文译为英文。
我说原文便是英文,请他看原文。
「不,我要听你口头上译出,你不是在写情书吧。」
我拒绝,「我有许多事等看做。」
「那么把中文留下,我叫别人译给我听。」
我离开他房间。
粤语片中女孩子遇到可恶的老板,可以叫他的雌老虎妻子出来,拧着他耳朵回家,这不过是编故事人一门心思的想法,现实社会中不会发生。
走投无路了。
怎么办好。
天天忍耐是一个法子,不信他放把火烧我。
但可怜,生活将在痛苦中,而生命,活一天少一天,何苦与他对峙。
第二条路,当然是走为上着,离开这个地方。
史蔑夫出来,「译得坏透了,重做!为了你这种人,公司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
他当着我而,把译文撕得粉碎。
我留有底稿,但这有什么关系,他决定八小时与我玩到底。
「明天我们八点钟开车,去签合同,你八点钟到这里来等我。」
我不作声,过了一小时,把译文电抄一次交上,他根本看不懂中文,随手交给见习人员。
他说:「替这位小姐看舌,小心点。」
我淡然一笑,他为什么不把文章给斟茶的小明看呢。
事情过后,都是微不足道的!谁不知道呢,假使别的同事为这样的小事离职,我都会觉得他大题小做。
但这事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它发生在我身上。
晚上同苏茜说:「我不是人才,朽木不可雕也,我要辞工了。」
「那么反正如此,去告发他。」
「没有用的。」
「骂他一顿。」
我笑,「可惜他的老板是位女士,不然同他去吃饭,比较值得。」
「更可惜另一个老板是洋人,鬼声鬼气,瞧,有怨无路诉,又不能上京师滚钉板告御状。」
「全世界都是这么黑暗。」
苏茜叹口气,「干脆把自己也搽黑了算了,好做人。」
我俩捧着酒杯哈哈大笑起来。
「找到工作再走。」她挽留我,但有什么用呢。
「不行,这样匆忙,找不到好工作,反正也想休息一阵子,不如到欧洲住三两个月。」
苏茜点头,「这就是有家底的好处了。」
「没有家底,也不能受人压遍去吃饭,不是不能去,而是爱去才去。」
「决定了?」
我点点头。
「那你承认打败仗?」
「不,我只是不打。」
「你可以这样安慰自己。」苏茜微笑。
「当然,千方百计都要找个藉口。」我拍拍她肩膀。
「这样也好,少个人同我们争升级。」
「开玩笑,没有资格同你争。」
过一日,我到史蔑夫房中。
「我肚子饿了。」
「啊?」他拖长声音,扬起一条眼眉毛。
「别告诉我现在是你不想吃饭。」我微笑。
他略略迟疑,不知作出什么反应才好。
「来,」我说:「我请客,咱们去云海吃日本菜,听听,单是菜馆的名字已叫人向往,一定要来。」
他凝视我,「小姐,别同我耍花样。」
「吃顿饭,不犯罪吧,公众场所,有什么花样?不过我不怪你不开心,毕竟我叫你碰钉子。」
「小姐,我碰钉?」
「好好好,是我碰钉,好了吧。」
「什么时候?」
「就是今晚,下了班先去喝几杯米酒,肚子饿了才叫剌身,我准备大出血。」
他被我逗笑,略觉不好意思。
「五点半我来接你。」我向他目夹目夹眼。
他没料到我会那么俏皮,呆住。
这两个星期来,我被他治得连斟杯茶的信心都没有,整个人慌慌张张,一点神采都无,他根本不认识我的真面目。
死也死得不明白。
我叹口气,有几个人可以获得申怨的机会?
我们并不是活在游乐场里。
那日下午,史蔑夫没有出来大堂巡视,众同事有时间及心情把所有应办之事办妥。
坏上司,往往阻住员工起货,而不是帮助下属。
史蔑夫就算走过,也爱损人几句,譬如说:「阿张,你在干吗,吸烟喝咖啡就一天?」
或是问:「一百号文件在什么地方?」
阿张说:「我想是到总部去了。」
史蔑夫便吼叫,「别想,去找出来。」
他喜欢刻薄人。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到别处去吧。
总有一个地方,是讲究工作成绩的。
我以为他会反悔,但没有,他们都贪,贪小便宜贪吃,自远方飘洋过海的来到此地,不是为便宜,为什么?
我敲门进去,温和的问:「好了没有?」
他还要作威作福,「你犯了严重错误。」用手指着我。
「是吗,吃饭时慢慢告诉我。」
在车子上,他告诉我,他喜欢爱路扶连主演的铁血将军,我陪他再聊,「女主角是否慕莲奥哈拉?一头红发,象牙色皮肤,真美,那时的女星都像一朵花,现在不行了。」完全像他那一代的人。
谁说我不会讨好人?他别以为我没这个本事。
到达饭店,我施出混身解数,叫了最名贵最精致的菜奉上,先是小酌,后来才叫面食,喂饱他。
他开心得不得了,吃得面红耳赤,即使这之后没有余兴节目,也肯定会对我另眼相肴,比起他以前的小鸡小鸭,我与众不同吧。
我亲自到柜台付账。
他向我道谢,只余一点点矜持。
「还有新鲜水果与咖啡。」
「哎唷,太丰富了。」
「还有呢。」我笑着打开手袋。
他略为紧张,怕我拎出帕。
我说:「我的辞职信,请你收下。」
他呆住了。
这个女人!他一定在想,可是坏了脑?既然要走,应当拍桌子破口大骂图个过瘾才是,怎么还和颜悦色花时间金钱拍马屁?莫不是神经有问题。
真不愧是老狐狸,立即说:「辞职?哦。」
「一个月生效,请代我转给人事部。」
「好,让我先签个名,明天带到公司给我。」
我自然的笑,又把信收入手袋,他仍然摆着架子,心底下不知有否一丝空虚,他又要找别人去玩了,说不定哪一日,碰到厉害的角色,叫他吃不消兜着走。
他略略有点不安,适才吃下肚子的食物,似乎不大容易消化了。
「宴会散席。」我温和的宣布。他穿上外套,再向我道谢。
我们在饭店门口道别。
人事部经理倒是位斯文有礼的先生,他说:「我调你到别的部门去。」
我摇摇头。
「是为著史蔑夫吧。」
「很多原因,不致于为一个人而辞工。」
「如不是史蔑夫,你会留任?」
我点头。
「看,还不是为了人事关系。」他摇头叹息。
过一会儿,他问:「要不要见总经理?」
我摇头,「总经理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
「为什么不试试别的部门?」
「忽然之间累了,想休息一下。」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同你递信上去。」
「谢谢。」
吁出一口气。
然而这样的事,在将来想起,也是微不足道的挫折吧。
打败仗不要紧,姿势始终要漂亮,不是给观众看,而是给自己看。
第九台:
下了课,莉莉说:「去看看夏洛蒂吧。」
彼得投过一眼,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
「彼得,」莉莉说:「你喜欢夏洛蒂,不是吗。」
「是是是。」
「我们去给她一点鼓励,来。」
彼得说:「每个人都放弃了,除了你。」
莉莉好脾气的说:「朋友是不应该放弃的。」
彼得微笑,轻轻吻莉莉的手,「我的伴侣,是一个体贴念旧的好女孩。」
「我们去吧。」
夏洛蒂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设备齐全,房东太太兼为住客打扫购物,十分方便。
彼得按铃,近六十岁的林西太太前来应门。
他们是相熟的,林太太即时打招呼,「彼得,莉莉,好久不见。」
莉莉一想,是有两个星期没来了,不禁有点内疚。
她问林太太:「夏洛蒂好吗?」
林太太悄悄说:「好像好一点,仍然没去上学。」
莉莉忍不住问:「整天躲在房里?」
林西太太默默头。
莉莉叹口气。
她把手里拿着的一盒巧克力递给林西太太,「多得你照顾她。」
「不用客气,你们才对她好呢。」还是把糖收下了。
莉莉急急上楼,找到夏洛蒂的住所,敲门。
没有人应,她便喊出来:「夏洛蒂,开门,是莉莉,快开门。」
过半晌,莉莉听见脚步声,她松口气。
夏洛蒂把门打开。
莉莉推门进去,彼得跟在女友身后。
莉莉问夏洛蒂:「你今日好吗,心情如何?」
夏洛蒂没有回答,瘦削秀丽的面孔上毫无欢容。
莉莉说:「已经半年了,什么都应该过去,你说是不是?」
夏洛蒂这次居然默默头,露出一丝苦苦的笑,回答说:「是的。」
莉莉觉得这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不枉此行。
她用手帕擦擦汗,「天气开始热,夏洛蒂,你最喜爱的夏日要来临了。」
彼得问:「吃过东西没有?已是下午三点半。」
夏洛蒂说:「我不饿。」
「来,我们服侍你。」
夏洛蒂说:「我刚想到楼下去洗衣服。」
「我知道洗熨间在哪里,我去。」彼得说。
莉莉打量房间,倒还整洁,情况比初时好得多。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开一只窗。
夏洛蒂说;「开好了。」
莉莉索性得寸进尺,开了两只,让空气流通。
「看得出你舒服多,甄教授问你何时复课。」
「医生说随时,但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一试。」
夏洛蒂不出声,看著窗外婆娑的树叶,是,夏天来了,她伸个懒腰。
莉莉很满意,以往来看夏洛蒂,她总觉得有一股压力,今日没有,夏洛蒂像是有希望恢复往日的轻盈活泼。
「我们希望你早日回学校来。」
「莉莉,我也知道你爱我。」
「我带了水果来,吃只桃子好吗?」
「有没有石榴?」
「真苛求,不过,我不会令你失望。」莉莉自篮子里取出一只嫣红色的石榴。
这下子,夏洛蒂可真的开心了,忙伸手接过,她坐在近窗口的椅子上,一丝阳光刚刚照在她脸上,莉莉觉得她昔日神采渐渐回来,放下一颗心。
是什么良药使她有这么大的转变呢,莉莉不明白,上次来的时候,夏洛蒂还把头埋在被褥里,不肯说话,光是流泪。
照今日的进展看来,她不日可以回到学校。
夏洛蒂拿看水果,并不吃,问莉莉:「你听不听电台节目?」
莉莉在替她整理衣服,夏洛蒂的夏季衣裳还没有拿出来。
「电台节目,什么节目?」
夏洛蒂说:」我忘了你是电视迷。」
「有时我也听音乐,」莉莉笑,「熨衣服的时候没有拍子不愿动手。」
「第九台有个极好的节目。」
「是吗,谁主持的?」
夏洛蒂没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在难以入睡的夏日,听节目主持人絮絮细说,真是极大的安慰。」
莉莉有点歉意,「你要不要搬来与我们一起住?那样,我可以天天与你说话。」
夏洛蒂讶异,「我怎么可以变成你的负担?况且,你与彼得都快要结婚了。」
「但是--」
「莉莉,都市里尽是寂寞的心,你救得一个,救不到两个,我想我还是靠自己的好。」
莉莉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我早就告诉彼得,你会没事的。」
夏洛蒂笑一笑。
彼得把洗好烘干的衣物拿上楼来。
莉莉说:「我们下星期再来看你。」
「好的。」
「再见。」莉莉与她拥抱一下。
夏洛蒂说:「谢谢你们。」
彼得向她挥挥手。
他与莉莉开着小车子走了。
彼得说:「夏洛蒂进展令人乐观。」
「可不是。」
「一定有个原因。」
莉莉说:「管它是什么原因,只要她恢复正常。」
「也许找到新朋友了。」
「那岂不是更好。」
彼得说:「我也替夏洛蒂不值。」
莉莉叹口气;「短短的人生,数十年间,却还有那么多的悲剧。」
「撒母耳倒底为什么自杀?」彼得问。
莉莉掩上耳朵,「我不要听这句话,夏洛蒂不停的问了三个月,听得我怕。」
「作为撒母耳的未婚妻,交往超过三年,这个刺激也真亏她承受。」
莉莉沉默一会儿。
连普通朋友都受不住要大叫为什么。
撒母耳一向温文沉静,品学兼优,是个公认的好青年,与夏洛蒂走了三年,订婚才几个月,准备毕业后筹备婚礼。
一日下午,他却走上大学的钟楼,跳下来。
一点先兆也没有。
那日黄昏他还约好夏洛蒂去看电影。
据目击者说,撒母耳还独自在钟楼上徘徊了一会儿。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片言只字都没有留下。
夏洛蒂得到消息时差点没疯掉,四出收集证据,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冰箱里放满食物,衣橱有新置的衣裳,功课井井有条,说他猝死,还有可能,自杀,完全不像。
夏洛蒂崩溃下来,她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作为撒母耳的伴侣,她完全失败,她未能安慰他,开导他,她甚至压根儿不了解他。
夏洛蒂不能原谅自己。
她进入黑暗世纪,锁在愁城里,告病假辍学,足不出户,与世隔绝。
是莉莉逼她去看心理医生的,几个月来,并无太大的进展。
失恋,顶多是心碎,损伤一点自尊,夏洛蒂这次,灵魂也被摧毁,仿佛随撒母耳一起,自钟楼堕下。
莉莉耐心地照拂同学。
她总是说:「需要时间来治疗。」
过了三五个月,大家都放弃,只有莉莉坚持著。
今日总算看到一丝曙光,所以高兴得不得了。
总会痊愈的,莉莉想,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成十年,夏洛蒂还年轻。
彼得说:「撒母耳根本没有理由会看不开。」
「他人比较内向,心事不大说出来。」。
「可是夏洛蒂是他的未婚妻。」
「算了,想多了会发疯的,」莉莉苦笑,「没有一个人明白这件事。看,阳光多好,让我们忘记不愉快的一切。」
彼得认为莉莉说得再对没有,索性开了汽车收音机,轻松一下。
是音乐节目,唱片骑师选了非常劲的旧歌「蓝色掠皮鞋」,彼得跟著打拍子吹口哨。
莉莉笑,忽然想起来,问:「这是第几台?」
彼得答:「第二台!专播流行曲,通宵的。」
莉莉又问:「第九台呢,播什么?」
彼得一呆,「第九台?」
「是呀。」
「莉莉,本市没有第九台。」
「什么?」
「本市只有四个电台。」彼得笑;「莉莉,你这样下去要给人笑的。我还记得前些日子你问我五号风球要不要停课--五号风球取消有十年了。」
「可是……」
「女孩子就挂着化妆穿衣。」彼得摇头。
但是夏洛蒂明明说九号电台。
也许,莉莉想,是她听错了。
他们决定到露天咖啡座喝茶,也就把这件小事搁在脑后。
几时劝夏洛蒂也来这里,面对初夏碧蓝的海,非假日,人也不见得太挤。
莉莉有信心,夏洛蒂会再参加他们的活动。
不过前些日子才吓人呢,电话都不肯接,多次,莉莉怕有意外,打给林西太太,麻烦她上去看著夏洛蒂。
偏偏又是期考时分,同学们全分身乏术。
时间也过得真快,一晃眼六个月,再难熬,夏洛蒂都逐日熬过去了。
莉莉低低感喟,再大的灾难,都得勇敢地应付。
「下星期可以游泳了。」彼得说。
「今天也可以。」
「怕你着凉。」
「不会的。」
「冬永都别有风味。」
「可不是。」
经过上次意外,莉莉头一个觉得人生无常,寻乐要及时,是那个时候,她答应搬进彼得寓所去。
同时也爱上喝一点酒,松弛神经,做起功课来,也不那么拼命。
过了一个星期,莉莉牵记夏洛蒂,再去看她。
林西太太迎出来,一脸笑容。
莉莉知道这是表示夏洛蒂的情况更好。
「她出去过一次。」林西太太说。
莉莉点点头。
上得楼来,夏洛蒂已经打开门欢迎她。
「我做了薄荷茶。」
几乎跟从前一模一样了。
莉莉问,「你有没有胖一点,抑或是我的幻觉?」
「没有,但是我买了两件新衣服。」
「几时回学校?」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期考。」
「校方会跟你想办法。」
夏洛蒂叹一口气,坐在窗前,一副茫然,恍若隔世的样子。
莉莉不敢死摧她,轻轻呷一口茶。
夏洛蒂问:「你有没听第九台?」
莉莉怔住,原来没有听错,是第九台。那么,是彼得太过肯定了。
「没有,我在追电视上一个连续剧。」
「那位主持说得真好。」
「是怎么样的节目?」莉莉忍不住问。
「听众可以打电话进去的问答式节目。」
「哦,那种。」
「莉莉,我是不是很幼稚?」夏洛蒂问。
莉莉看看她,「这怎么能算幼稚呢。」
「同一个陌生人倾诉,你不觉得愚昧?」夏洛蒂又问。
「所有的朋友,开头时都是陌生人。」
夏洛蒂笑,「莉莉,你真是纵容我。」
莉莉坦白的说:「有什么坏处?我看不出来,现时的节目主持人都很温文有礼,且懂得观众心理。」
「是,他完全了解我的心情。」
「是一位他?」
「你也可以听听,莉莉,每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他叫安地。」
「你打电话进去与他聊天?」
「是,」夏洛蒂说;「三五七八四。」
「打得通?」
「没问题,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与他谈上十分八分钟的话,他给我很大的鼓励,」夏洛蒂有点难为情,「这一阵子,心情开朗不少。」
「那真是太好了。」莉莉由衷的说。
夏洛蒂说:「没想到我会把精神寄托在一个电台的节目上吧。」
莉莉注意到她轻轻抚摸书桌前的一只小小收音机。这种晶体收音机最普通不过,售价也非常相宜,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莉莉明白夏洛蒂,她寂寞,她害怕,她旁徨,她需要安慰,即使来自一个电台节目,也一样使她高兴。
莉莉说:「别忘了我们,我们永远是你的朋友。」
夏洛蒂紧紧握住莉莉的手,「是,我知道。」
同到自己的家,莉莉回想夏洛蒂的神情,不禁微笑,毕竟她只有二十岁,说她孩子气也不是不对的。
彼得回来,送上一束鲜花。
莉莉把鼻子埋进花间深深一嗅。
彼得逗她欢喜,说道:「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你更为可爱及温柔--」
莉莉说:「谢谢你,彼得。」
「夏洛蒂如何,好吗?」
「很好,彼得,」莉莉插好花,「她坚持第九台有个好节目。」
彼得讶异,「可是本市没有这样的电台。」
「她天天收听一个由安地主持的对话节目。」
「也许是三台。」
「也许,只要她高兴!谁管呢。」
彼得说:「我洗个澡,然后出去吃饭。」
莉莉犹疑,拿起电话,拨通讯问号码,「麻烦你,第九电台。」
接线小姐答:「没有第九台。」
莉莉一震,「三五七八四是谁的号码?」
接线小姐说:「请稍候。」
莉莉等了一会儿。
接线生回来,「小姐,本市没有这个号码。」
莉莉张大了嘴。
过一会儿她说谢谢,放下话筒。
呆半晌,莉莉再取起电话,拨到电台去询问。
过了十分钟,她得到她要的答案。
「彼得,」她紧张地跑到浴室去,「彼得,」
「什么事?」
「彼得,世界上根本没有第九台,没有安地这个主持人,也没有对答节目,几个电台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都播放戏剧或音乐。」
彼得正在用毛巾擦背,听到也一呆。
莉莉震惊地问:「夏洛蒂每天晚上,同谁说话?她的电话,打到什么地方去?」说着她不禁寒毛直竖。
彼得被上浴衣,脸色凝重。
他们坐下来,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很久,彼得问:「你看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夏洛蒂的幻觉?」
莉莉跌足,「若是这样,她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了。」
彼得也觉得头痛,「而我们还以为她在痊愈中。」
「该怎么办呢?」
「要请教精神科医生。」
「你是说--」莉莉恐惧。
「最好医院观察。」
「不,」
「莉莉,我们帮不了她。」
「今晚我再去看她。」
「莉莉,我不准你一个人去,可能有危险。」
「我非去不可。」
「我与你一起。」
「有你在,她可能不肯打电话到电台去谈话。」
「我在门口等,一有事,你马上叫出来。」
莉莉点点头。
他俩抵达夏洛蒂家门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半。
林西太太有点意外,「这么晚?」
莉莉敲门,彼得闪在一旁躲着。
夏洛蒂来开门,「咦,莉莉,你怎么有空?请进来,我正在听第九台。」
夏洛蒂手中正拿著那只小小的收音机,但是,莉莉什么都没听到,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请坐,」夏洛蒂似演默剧似,「安地的声音不错吧。」她像是在欣赏主持人的才华。
莉莉目定口呆,室内一片静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但是莉莉一脸陶醉地将收音机贴近耳畔。
情况如此诡秘,莉莉不禁退后一步。
只见夏洛蒂抬起头来,「他叫我打电话给他。」
夏洛蒂拨了三五七八四。
电话显然接通了,她与对方说了起来。
莉莉一背脊的汗,她靠墙而站。
只听得夏洛蒂说:「是,安地,是我,节目收得很好,我听得很清楚。」
莉莉睁大了眼,一手取过收音机,摇两摇,她仍然什么都没听见。
又不敢拆穿夏洛蒂,只得呆呆者着她。
夏洛蒂转过身子,背着莉莉,在电话中同空气说话:「今夜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是好朋友,她叫莉莉。」
莉莉检查收音机,转来转去,都静寂无声,她忍不住拆开背后小小空格,那里面原是放电池的,一掀开,空空如也,莉莉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收音机根本无法操作,由此可知,一切都是夏洛蒂的幻觉。
莉莉急得落下泪来。
夏洛蒂还在讲电话:「什么,节目要结束,多么可惜,几时?今晚是最后一次?」
莉莉把收音机放回在桌子上。
夏洛蒂继续说:「什么,你认为我不必再与你详谈?」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无限失望,无限依依。
莉莉忍不住打开门,示意在门外的彼得进来。
彼得悄悄问:「怎么样?」
莉莉呶呶嘴。
夏洛蒂仅一口气,「那么说,今夜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
彼得问:「她同谁说话?」
莉莉答:「第九台。」
彼得不响,坐下来。
夏洛蒂说:「安地,多谢你多日来对我的辅导,真没想到节目要中止……再见。」
夏洛蒂挂上电话,抬起头,这才看见彼得,十分意外,「你也来了。」声音是愉快的。
彼得问:「安地说什么?」
「你没听到?收音机一直开着。」
彼得随机应变,「我刚进来。」
「他叫我回学校,」夏洛蒂无限唏嘘,「并且说节目已是最后一次。」
「以后你如何同他联络?」
「不知道,只得等他的新节目再开始。」
夏洛蒂这样认真,令得莉莉疑幻疑真,手足无措。
彼得问:「你几时上学?」
「明天吧,回去同甄教授谈一谈。」
莉莉看他一眼,彼得伸手去拿收音机。
夏洛蒂说:「他正在同我们说再见,及多谢我们的支持。」
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夏洛蒂相信第九台正在广播。
十多分钟后,夏洛蒂吁出一口气,关掉收音机。
彼得说:「你早点休息吧。」
夏洛蒂问:「你俩赶了来,没有什么事吧。」
莉莉说:「没有,只是忽然放不下心。」
「你们对我真好。」
他们两人静静离开。
彼得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
「或许她真的听得到第九台。」
「也或许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帮她的忙,你看,她已决定回到学校去。」
「我们且看她是否能够恢复正常生活。」
莉莉为夏洛蒂默祷。
夏洛蒂并没有令她失望,复课不久,她已适应社交群体生活。
莉莉把九号台藏在心中,当作一件秘密,不再提起,那是一个除夏洛蒂外没有人接收得到的电台。
约莫文过了半年,一切都淡忘,他们三人,聚在一起喝咖啡,夏洛蒂忽然又提起。
她说:「奇怪,莉莉,我再也找不到第九台。」
莉莉抬起眼,没有置评。
夏洛蒂说下去,「而且收音机也坏了,我已买了一个新的。」
莉莉与彼得交换一个眼色,放下心来。
「别的台的节目也不错,不过没有安地那么好,真希望再听到他的声音。」
莉莉呷着咖啡,不出声。
这是夏洛蒂最后一次提到第九台。
不久之后,彼得与莉和结婚,夏洛蒂做伴娘,认识了伴郎,彼得的表哥,两人走得很近,相信夏洛蒂已不必收音机作消遣。
一切不幸都成过去,时间治疗一切忧伤。
「到底第九台是否存在?」莉莉问彼得。
「夏洛蒂靠它的安慰又站了起来,你说有没有?」
「我说有。」
「那就是有。」
「但是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呀,莉莉,那是伤心人才听得见的电台。」
无名女:
打五月份就隐隐约约的热起来,最最惊心动魄的夏季便宣告开始,这一热要热到十月中,七月刚开始,杂志社里已有三位同事中暑病倒。
难为模特儿,在摄氏三十五度穿上秋装拍照,非人生活。
薪酬最高的嘉露说:总比正月过农历年穿纱衣在寒风刺骨中面露微笑的好。
不过她们现在也根精明,一听说拍泳装,就问:去巴哈马,抑或嵛里?
本来神话似的世外桃源,都被我们去滥了,一点神秘感也不剩。
早十多廿年,谁去留学,大伙儿准羡慕得眼珠子掉下来,现在?留学生一毛子一打,每年回来三次,毕了业也不易找到理想工作。
社会繁华富庶进步,以前难能可贵的事,现在垂手可得,再也不算矜贵。
真的,人类已登陆月球,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于是同老板说:去,去康城拍泳照。
结果满街碰见熟人,本市一半以上的电影工作者都挤在那里看热闹:游客、扒手、小贩、掘金女、太阳油、舞男,整个碧蓝海岸遭受染污,以后再也不想念它。
总是怀旧,以前的欧洲不是那样的,以前可以租一部开篷跑车,沿意大利东部亚玛菲公路开车到罗马,一边惊涛拍岸,另一边景色如画……
「喂喂,又做白日梦?」
我惊醒。
女秘书爱玛笑着把照片堆在桌上,「仲夏夜之梦,记得吗,威利老莎写的故事真有一手,那意境美得叫人心向往之。」
「冰箱里有什么冻饮?」
「啤酒,沙示,柠檬茶。」
「有没有绿豆百合汤?」我饥渴的问。
「你来做呀,好不好,大家都爱喝。」爱玛似笑非笑。
我叹一口气,用手捧着头。
「为什么烦恼?」
「江郎才尽。」
「你又不姓江,不怕不怕。」
「天热,大脑闭塞。」
「奇怪,小王他也那么说。」
「你呢,爱玛,你不觉得吗?」
「我没有大脑。」她笑。
真是聪明人,有智慧的女子从不与人比聪明。
没有脑子,自然有英明神武的有识人士来搭救,怕什么。
我取起照片,「谁拍的?」
「小王。」
我按亮了灯看透明片。
「陈腔滥调。叫小王进来。」
爱玛去了。
小王呱啦呱啦的叫进来,埋怨,发牢骚,指我难服侍,吹毛求疵,同时,要求停薪留职。
他要歇暑。
他使我想起家中女佣,每逢两月,定要歇暑,正当最多衣服要洗烫的时候,她放假,要不,便不做。
后来我辞退她,使她求仁得仁。
当然,小王与女佣不一样,但心态却绝对类似。
我瞪他一眼,「背境老土不要紧,至少找个新模特儿。」
「略为出色的女孩全部拍电影去了。」
「新人呢?」
「我不是星探。」
「你有没有妹妹?」
「没有,亦无表妹、堂妹,还有,教女朋友亦决不出来抛头露面。」
「再用这种照片,我们杂志的销路有危机。」
「你不要,我拿到别家去用,人家付的稿费高三倍,贵杂志荷包涩,嘴巴噜嗦,我也不想再犯践。」
他拉开门,冲出去,嘭一声关上门。
吵起来了。
在金风送爽之秋日,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我用手托着头。
读者不停要看新的东西,我们却想不到新的东西。
哎呀呀,怎么办。
托着头也不管用。
「叫小王进来。」
「小王游泳去了。」
「星期一上午,游泳?」
爱玛说:「不如你也凉快凉快去。」
「冷气已经够凉。」
我无聊地拾起一本杂志,参考别人的内容。
落下一包照片。
一定是小王的。
我将它扔在一旁。
隔五分钟,又决定看一看,许这个人狗口会长得象牙来。
照片落出来,我取起一看,呆住。
一个女孩子与一只沙皮狗,她穿着很普通的白衬衫,头发包在头巾内,背境是无穷无尽的草地。
这明明是一辑生活照,即拍得似沙龙。
女孩有一双如姻如雾的芍药眼,淡粒,脸庞秀丽得让人一看之下暑气全消。
好家伙,小王把这样的宝贝留着自用。
谁知阴差阳错,这批照片落在我手上。
我再次找爱玛,「小王回来叫他马上进来。」
旧瓶不要紧,却一定要装新酒。
我们已找到新酒。
木市每一行都在发掘新人,简直地毯式搜索,稍有姿色都不放过,略平头整脸便称美人,这女孩居然至今尚未有人识,奇怪。
我取过外套。
爱玛问我,「哪儿去?」
「游泳。」
「疯了,」爱玛说:「全热疯了。」
回到公寓,淋一个浴,把帘子全放下来,开足冷气,拔掉电话插头,也许老板会请我辞职,但我认为足够便是足够,今日谁也别想找到我。
那女孩。
忘不了她。
她很年轻,最多十七八岁,但一些天生尤物在七八岁已露出美人胚子的模样,而当她们到了五十岁,还比许多十五岁少女好看。
我们一定要把她发掘出来。
第二天。
小王踢开我办公室的门:「找我?」
他真去了游泳,晒得似只黑猪。
我先倨而后恭,「小王,」很客气很客气,「这些照片是你的吧。」
他一看,「咦,怎么搅的,真热晕,对不起,这是私货。」
立刻收回。哈哈,但我已差人去复印。
「小王,那女孩。」
他眼光光看着我,不准备回答。
「那女孩。」
「是,确是个女孩。」废话。
「她是谁?」姓甚名谁,快快报上。
「朋友。」答了等于没答。
「她几岁?」
「不知道。」
「照片背境是否本市?」
「不知道。」
「人在不在此地?」
「不知道。」
「有无兴趣任模特儿,为我们拍一撮照片?」
「不知道。」
「喂!」
「真的不知道。」
「不可以打听?」
「不可以。」
太不合作了。
「你别假公济私,」他自袋中取出一辑照片,「这是我昨天拚老命拍的,再不满意,你另请高明。」
我取出看。
「是要比昨天好,不过还不够好。」
小王一听,立刻诅咒我,「叫你妈来拍,叫你老婆拍。」
「你这个人,不逼你不行。」
我叫编辑取过去划样子。
有些天才,要棒喝着才会显光芒,有些没有才华的人,一喝他他就躺下了,不得要领。
小王幸而是前者,我才得一丝生机。
「记得从前吗,小王,从前我们每一次刊登照片,都让同行叫好,惊叹。」
小王怔怔地说:「那时,那怎么同。」
「除非我们已老。」
「可是我们体力不比从前了,」我闲闲的说:「同十多岁的少年人倒底没得比。」我指指他手中的照片。
「人家才十六岁,还是孩子。」
小王蓦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站起来出去。
十六岁。
我一定要把这个女孩子发掘出来才罢休。
大约还在读书吧,小王定是怕影响她的功课。
小王过虑。
也许,她是他十年计划中之主角?是以他不肯让她亮相。
这小王。
下班时分,他仍在那里擦相机。
「去喝一杯?」我问。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
「别生气,你仍是城里最好的。」
他吼:「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倪匡讲的:我不用好过自己,没人好过我就行了。你用钱,在本市无可能买到比我更好的作品,少噜嗦。」
「谦虚一点好不好?」
「有目共睹,何用谦虚。」
「你要的价钱也十分惊人呢,先生。」
「有便宜的,你要不要?我介绍给你,十分一价钱已经可以。」
真给小王活活气死。
「来,去喝一杯。」
心里面痒得难受,真想弄清楚,那个似鲍蒂昔里笔下安琪儿般的女郎,是他什么人。
坐在熊与牛啤酒馆,我追问他,用激将法,「我保证那辑照片是偶然得来的,你并不认识她。」
「错,当然我认识她。」
「你怕失去她还是怎么样?」
「我们换一个题材好不好。」
「这个题材又有什么不妥?」
「十多年老朋友,有时候还真忍不住想同你反脸,」小王说:「你讨厌知不知道?」
我摊摊手。
白白付了酒钱。
我把那女孩的照片放得巨大,贴在编辑室内。
行家来看到,没有不问她是谁的。
电影导演,模特儿经理人,电视台监制,都对她有兴趣,纯粹是工作上的兴趣。
小王只是不出声。
一日他女友马利来访,我乘机一动,着爱玛请她进来。
热情而狡猾的招呼她,请她坐在大照片对面。
她一眼看便说:「咦,你怎么会有毛毛的照片?」
我大喜。
有了她的名字,原来她叫毛毛,十六岁。
资料似拼图游戏,一点点聚集,很快我便会得到整幅图画。
当下我闲闲问:「拍得好不好?」
「当然好,」马利笑,「美人胚子,而且上照,完全看不出,是不是。」
「看不出只得十六岁。」小王不知几时溜进来,「马利,来,我们看电影去。」
又是这家伙来故作神秘。
我把握最后机会,「假使我的妹妹长得这么美,我就不会吝啬,我一定把她介绍给全世界。」
马利诧异的说:「她不是我们的妹妹,毛毛算起来,还是小王的学生呢。」
「学生,学什么?」
小王缓我一眼,「够了够了,马利,戏开场了。」
他夹着她忽忽离去。
学生。
小王教的当然不会是唱歌,亦不是舞蹈。
我问爱玛,「那时小王不是在大学里教过什么一.」
「校外课程的摄影科。」她提醒我。
「对了对了对了。」
可爱的爱玛,记性真正好。
看样子小王定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毛毛。
但慢着,「哪里有十六岁的大学生。」
「不一定要大学生才可以参加课程。」
又一言提醒梦中人。
资料已经不少,只是,没有她的地址。
过两天,我打电话找马利,大家都那么熟了,无所谓。
我开门见山,「马利,我不见了毛毛的电话号码,你再告诉我一次。」
她慧黠地笑,同我斗智,「我不认识任何叫毛毛的人。」
「喂!」
「对不起,小王叫我扮哑巴。」
「马利,你几时变得如此贤良淑德。」
「我一向三从四德,复古了,你不知道?」
「说,毛毛住什么地方。」
「忘记这件事,没有这个人。漂亮女孩子多的是,人家没兴趣做模特儿。」
「你问过她,嗄,你问过她?」
「我不认识她,怎么问。」
我摔下电话。
好,小王,你胜利,你狠。
不过,你别小觑我,我自有一套。咱们慢慢耙,一年不行便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有的是时间,她有的是青春。
可是不用隔那么久。
气温直升,一到中午,连天文台都用酷热这种字眼。
是我先看见小王。
我与一班漂亮女孩子喝完冰茶,自丽晶出来,一眼看到小王的车子停在门口。
很自然的走过去,手搭在他的车子窗框,「嗨。」我说。
头一探进去,人呆住,嘴张开,眼睛瞪大。
毛毛,坐他身边的是毛毛。
要命要命要命,真人比照片漂亮十信,原来包在头巾下的头发长而卷曲,皮肤象牙色,嘴唇颜色也淡淡,大眼睛鬼影幢幢。
我瞪著她看,目光离不开。
过半晌我问:「你叫毛毛是不是?」
她微笑,点点头。
「我是天地画刊的总编辑,这是我的卡片,如果你有兴趣做我们的模特儿,请给我电话。」
她收过卡片。
我大乐。
但小王,可恶可俗可厌可恨可诛的小王,他竟然在这种要紧关头发动引擎,要把车子开走。
「小王,小王!」
他招呼也不同我打,便驶走车子,我若不即时松手,怕不要摔一大跤。
王八,真该姓王。
幸而身后的美丽女郎群拥上来,扶住我,我才不致出丑。
我会要他好看,悻悻地发誓,这小子,他会后悔求饶。
在公司里,当然是我凶。
我逼着他解释。
「说,有什么比我俩的关系更重要?十多年的同学,朋友,同事。」
他心平气和的说:「是呀,没有人比我们的关系更重要,所以你要小心,希望我们继续友好。」
小王口才挺厉害。
「来,看看这一辑透明片。」
「是什么?」
「来看。」
我亮灯,把透明片放灯箱上。
咦,主角是动物,拍出小猫各式各样趣怪的样子。
「你童心大发?」我问。
「可不可以用?」
「外国早已有了。」
「那么看看这一辑。」
我们再研究。
是次题材更有趣,是银行区大雨傍沱中年轻职业女性上班时狼狈模样。
「好极了,这辑是专业水准,我们用。」
「真的?」他大悦。
我抬起头来,「这是谁拍的?」
「毛毛。」
「谁?」
「毛毛。」
我倒呆住,没想到找她拍照找不到,反而用了她拍的照片。
小王兴奋的说:「我鼓励她拍摄城市小景,譬如说沙滩风光,校院一角,午餐记趣等等。」
「由你来拍,岂非更好?」
「不,由她清新的眼光捕捉镜头,更加理想。」
「说得是好,一个月一辑,稿费从优。」
真是意外收获。
「但是,长得那么漂亮,不做幕前岂非可惜?」
「人各有志。」
「好,好,好。」我举起双手投降。
到此为止,不能再紧逼。
我再看那些照片,真把白领女的苦处勾出来,在大雨中,伞与伞打架的有,抢车子搭的有,混身湿的也有,衣著名贵,化妆精致,都敌不过一场雨,辛苦。
我得亲笔为她写说明。
那么年轻那么好看,又肯动脑筋,上天待毛毛真不薄。
但是,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真正认识这个女孩子中.
嘉露自巴黎回来,到杂志社探访我们。
漂亮女郎多数没心肝,她是例外。
我问:「赛纳河无恙乎。」
她不回答,只走到毛毛的照片前去,讶异的问:「这是谁?」
我想一想,只得说:「我们的摄影师。」
「摄影师?」嘉露不置信,「这如果是摄影师,我们还怎么担任模特儿?」
「信不信由你。」
「我想见见她。」
「她不喜见人。」
「你看,」嘉露很感慨,「越是丑八怪越是爱出锋头,真正的美女躲还来不及。」
我微笑。
「群众买下名人的青春与天赋,利用他们到尽头,然后弃置他们。做普通人最好,付出小小代价,爱看谁就有谁。」
「这是巴黎给你的哲理?」
「可以说是。」嘉露笑了,「记住,有机会介绍这位小姐给我认识。」
她留下小礼物,离开。
残酷的小王仍把他的高徒收得密密。
她每个月都托小王交照片上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所选之题材非常受读者欢迎,一年后,她已经成为本刊台柱之一。
又是大暑天,又令人奄奄一息,又是一头大汗的日子,懂得享受的小王他远赴北欧歇暑去。都说干艺术的怎么怎么穷,那不过是阁下学艺不精,你看小王,任何一级的董事处长老板还不及他,每天工作三小时,一星期五天,一年十个月,生活优悠,做着他深爱的工作,老实说,不付他酬劳他也爱干,何况收入丰富。
这小子。
大家都没想到毛毛会打电话上来。
她说:「截稿的时间到了吧。」好,有责任感。
「我过来拿。」瞧,不用急,再度见面机会终于来临,不由得有点紧张。
「下午我自己上来。」她笑。
嗳,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没有架子,早美成习惯,何用耿耿于怀。
整间杂志社沸腾起来。大伙严阵以待,要看清楚她,最令人开心的是混账小王不在本市。
毛毛于下午三时莅临。
大家一看见她,全体呆住,鸦雀无声。
当然由于她的美貌,但我们也看到她肋下的拐杖。
她左腿比右腿约短了六公分。
啊水落石出。
我是第一个恢复常态的人,热诚的迎上去,招呼她坐下,其他同事也相继过来闲谈。
面孔上都不露出来,心中却都绞痛。
好,小王,原谅你,算你。
不过,我说过要发掘她,就一定要做到,即使不能做模特儿,也能做摄影师。
我请她到编辑室坐下,把她过去的作品同她讨论一番,指点一二,又计划将来的题材。
她很感激,澄清的黑眼珠全神灌注看着我,我心中告诉自己:一定要更加痛惜她。
小王也这样想吧,所以如珠如宝似看守她。
稍后我差公司的司机送她返家。
同事们围上来,啧啧称奇。
我扬手,「让她静静做一个幕后工作者,永远不要成为名人,」我停一停,「她的作品可以成名,但人就不必。」
这里面具有极大的分别的。
小王渡假回来,上来开门见山:「真相大白?」
我点点头,「何必相瞒,我们都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肤浅的是我,觉得她需要额外保护。」
「也难怪,真像件落胎瓷。」我长长叹息。
「她是本刊最年轻的摄影师?」
「绝对。」
我与小王紧紧握手,「一定要把她训练成才。」
他也说:「一定。」
我们计划明年让她尝试拍彩色内页。
后年可以拍封面。
同事:
陈晓非在星期一清晨甫睁开双眼,就知道这不是她的日子。
大雨。
她头痛。
必需要在九点半之前抵达大丰实业公共关系组见工。
她呻吟一声,挣扎下床。
辛苦得她说:「我一定要死了。」只要能够再躺回床上,继续睡它十个八个钟头,晓非在所不计。
但找工作实在是太重要的事,她运用仅有的意志力,把面孔埋进冷水里。
这次见工不会成功。
以她目前这种精神状况,喝一杯茶都不会成功。
她拉出前年见工时穿过一次的套装。
差两年而已,晓非的感觉像是已经老了十年。
两年前她刚自大学出来,雄心万丈,精力无穷,考进工作岗位,势如破竹,节节取胜,不消一年,便成为老板的爱将。
她可以不眠不休,连日连夜赶计划,曾经不止一次听到同事赞叹「年轻真好」。
而且她遇见了杨耀。
感情与事业同时起步得如此理想,真是幸运。
杨跃是电脑部主管得力助手,比晓非大三岁,未婚,英俊,风趣,有一双灵活不羁的眼睛。
是他主动来约晓非。
在这之前,传说他女伴甚多,但从来未曾试过对同事表示有意思。
办公室罗曼史可免则免,晓非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守则。
但是他令她笑,他使她高兴,她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不消三个月,两人的关系使相当公开,成为一对。
这是晓非最愉快的一个夏天。
往往下了班,约了杨跃一起去游泳,跟着吃烛光晚餐、跳舞,到深夜才回家,还要洗头淋浴,上床时天已鱼肚白,一瞌眼闹钟便响,立刻要出门上班。
但晓非不以为苦。
整个夏季都这样渡过。
也只有她才吃得消热度如许高的恋情。
秋季来临,杨跃对她,也如气温,慢慢淡冷。
一星期只拨出三四天给她,周末,他说,他要陪伴自新泽西来的叔父。
四个周末之后,杨跃的叔父还没有走,晓非已经起了疑心。
她不愿意相信事情起了变化。
她要沉着应付,装作若无其有。
但杨跃很快连续失踪三五七天不等,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以往他有事没事都拨内线给晓非,说些傻话,像「我想你」,「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往往使晓非迷惘中有说不尽的喜乐。
这一定是恋爱,毫无疑问。
晓非渴望得到更多。
但事实告诉她,杨跃已经转了方向。
她约他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对我清心直说。」
杨跃避开她的目光,「我想冷一冷。」
晓非似受到重创,眼冒金星,强作镇静,她听见自己低声说:「等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联络。」
杨跃有点感动,「晓非,我知道你一向大方。」
又过了一个月,他们完全停止来往。
他们的缘份只得一个夏季。
晓非一直希望他回心转意,文艺小说里出现的陈腔滥调原来最真实不过,每声电话铃都使晓非以为杨跃未忘旧情,每个雨天都使晓非份外凄伧。
年来透支的体力忽然崩溃,她病了。
卧病两个星期,再上班的时候,她发觉老板升的是别人,而杨跃,也开始与一位有美国护照的小姐来往,她失去了一切。
晓非思量许久,毅然辞职。
是,她没有勇气面对失意,她不想勉强自己,倘若陈晓非不纵容陈晓非,没有人会那么做。
晓非不认为可惜,天下那么大,必有容身之处,她不担心。
但是苦闷啊,生活完全失去意义。
她躲在家中,靠流质食物渡日,忙著托熟人介绍工作。当然,在这种非常时期,她也发觉,她的朋友,没有她想像中的多。
吃喝玩乐时最潇洒不过的朋友,忽然之间,都保守起来,认为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是至理明言。
晓非发奋看报纸上的聘请广告。
大丰企业已是第三次见工。
雨越下越大,她非提早出门不可。
在本市,毋需发生什么大事,只要下一场雨,交通便受阻塞,起码要预多四十五分钟。
晓非下重手上脂粉,希望在这个阴霾密布的雨天里显得有点颜色。
一看,憔悴的面孔在厚粉下更加沧桑,又改了淡妆,再拖下去也不用出门了,才取过手袋,带了有关文件,找出雨伞,到楼下搭车。
晓非似一块望夫石似站了十五分钟,根本没有空车。
一定要迟到了。
溅起的雨水把她小腿以及裙子下截染湿。
晓非麻木不仁的站着不动。
黑色的星期一,毫无疑问。
晓非凝望路口,有一辆空车驶进,三四个人迎上去争。
晓非忽然苏醒过来,不,不能听天由命,要努力争取,她收起雨伞,冲向前方,一个箭步,拉开车门,坐上去,不理身后人喃喃咒骂,立刻吩咐司机驶往目的地。
晓非嘲弄的笑了。
头发遭雨淋湿,垂在额前,她取出小镜子看一看,叹口气,为什么兵败如山倒?
捱到大丰,湿衣服也干了。
刚刚准时,不迟不早,连晓非都觉得意外。
三位老板与她谈了十五分钟,客气地叫她回去等消息。
晓非见尽了本份,也没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便礼貌的道别,离开。
在电梯中她讪笑起来,人生路上不知几许荆棘,见工显然是其中之一。
晓非流离浪荡地走到附近一间咖啡室,准了半小时,才发觉把大学文凭漏在大丰公司。
虽然只是副本,但是有名有姓,落在人家手里,会是个笑柄。
她只得折回去拿。
问了几次,才发觉那一个薄薄公文袋已经流落到人事部,有一位小伙子出来招呼她。
她取过失物,道谢,刚想转头,他同她说:「雨真大。」
晓非已经倦得不想说话,勉强点点头。
捱到家里,她喝了一小杯拔兰地挡湿气,便上床睡觉,这是她逃避现实好方法。
电话铃把她吵醒。
杨跃?即使是他,她也不敢见他,她落了形,怕他不认识她。
晓非爬看过去听电话。
「陈小姐?」陌生的声音。
「是,哪一位。」
「我叫邱心伟。」
晓非想半天,也不知道这是谁,她压根儿没有姓邱的朋友。
「陈小姐,你不认识我,我从大丰公司得到你的电话号码。」
「叫我上班?!」这么快?
「不不,我的文凭同你的调错了,你明白吗,你打开公文袋看看就知。」
「你等一等。」
晓非把文凭抽出一看,果然,不是她那一张,这张是伦敦大学的,上面写着管理科学文学士邱心伟。
她问对方:「怎么一回事?」
「我们两人记性都不大好,一前一后将差不多的文件袋漏在大丰,回去拿的时候,又没有看清楚,到家才发觉错误。」
晓非啼笑皆非。
她的是复印品,不要紧,但邱先生这张却是真版。
看来有人比她更加冒失。
「我如何交还给你?」
「看现在立刻过来拿好吗?」
晓非看著钟,五点半。
她当然不会让陌生人到她家来,于是说:「我在证券街及美林街交界处等你。」
「好的,三十分钟后见。」
晓非挂了电话,看著那张文凭,摇摇头,邱心伟呵邱心伟,你受了什么刺激,吃饭的本钱都漏在人家店里。
她套上便装到街角去。
对方也很准时。
「陈小姐?」他迎上来。
「邱心伟?」
他点点头。
「有没有证明文件?」
他取出身份证,晓非核对过之后,把它交还,连文凭也一起递过。
他也把晓非的公文袋交还。
「陈小姐,或许你愿意去喝杯咖啡。」
晓非看着他,没有反对。
他是个长得很登样的年轻人。
回家也没事做,她又睡不了那么多。
邱心伟问:「你到大丰也是见工?」
晓非点点头。
「听说他们心中已有人选。」
晓非从没抱过什么希望,故此也没有失望。
邱心伟说:「找一份理想的工作真不容易。」
晓非喝下香浓的咖啡,精神仿佛好此,「谁说不是。」
「你是八五年毕业的吧。」
晓非知道他看过她的文凭。
「我比你早一年。」
晓非笑一笑。
「你想,大丰会不会聘用我们这两只冒失鬼?」
晓非答:「不会。」
他乐观地笑。
晓非欣赏他的朝气,但这不是认识新朋友的时候,她没有心情。
她推说有事,与他在咖啡店门口分手。
他再三道谢而去。
晓非耸耸肩,日行一善。
她并没有即刻回家,乘车到市区,买了两袭新套装,配上皮鞋。
想做行政人员吗,就得穿得像个行政人员。
她又赶去修了头发,熨成小波浪,看卜去,已经神气得多。
过两日,前往大新银行报到的时候,她心中多了几分信心。
那一日,一般下雨,她一般打湿了新皮鞋,但一进入会议室,她即时主动地微笑,「各位早。」
笑容健康大方,接见她的主考人不由得精神一振,顿时表示好感。
她留在会议室内达三分钟之久。
这次,她觉得成功的希望颇高,如果不是双方在薪酬方面有点意见,应该下个月可以上工。
晓非满意地离开会议室。
怎么,她问自己:痊愈了吗。
不,没有,但已经可以控制情况。
正在这个时候,晓非听见有人叫她,「陈小姐。」
她转头,唉哟,太巧,是邱心伟。
他说得对,找一份好的工作真难。
看样子城内所有的才俊都赶来了。
他过来低声说:「等我一起走,我们喝咖啡。」
晓非有点迟疑,但终于说:「我在文华等你。」
「一言为定。」
接待员唱他的名字,他进去了。
这次,晓非把文凭稳稳当当藏在公事包内,万无一失,轻松地走进咖啡室。
眼睛仍然酸涩,但淡淡化妆足以遮掩它的不安,晓非长叹一声,用咖啡压抑失意。
腐烂也不能解决什么,不加振作。
邱心伟来了。
这次见面,已经熟络一如老同学。
晓非问他:「见得怎么样?」
「很好,比大丰那帮人较有诚意。」
「我也这么想。」
「你考哪个职位?」
「宣传部。」
「我考管理组。」
「旧工作不理相心?」
邱心伟讪讪地,似有难言之隐。
晓非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不得不辞职。」
同晓非一样,他又有什么苦衷?
「我的旧拍档是我的女朋友。」
啊。
「她同我分了手。」
啊啊啊。
「相对无言,还怎么合作,索性一走了之。」
「你这样做很漂亮。」
「你真的这样想?」
「嗯,君子成人之美。」
「君子?」他长叹一声,发一会儿呆,又笑了,憨态可掬,是一个没有机心的傻小子。
但是晓非刘他有好感。
杨跃太攻心计,晓非吃了亏,十分害怕,谈虎色变,所以觉得邱心伟可亲。
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当下邱心伟举起杯子,「祝你成功。」
「也祝你成功。」
他们干了手中的冰水。
既然没有意思走,便一起午餐。
这顿饭由邱心伟结的账。
「下次几时见?」
晓非笑一笑,「我们再约吧,你有我的电话。」
同到家,她告诉自己:不会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盘投入。
经一事,长一智,谁也不能够再次使她疯狂。
陈晓非要好好休息,好好工作,有机会的话,偶然也可以出去走走,选愉快,高兴,又不伤脾胃的约会。
她很庆幸离开了旧岗位,不走,永远没有新的开始。
傍晚,她在家听音乐,手持一杯酒,略有睡意。
人生充满大大小小的挫折,各种各类的挑战,习以为常,也就不以为奇。
一定要学习对付。
周末,她晏起,邱心伟来电找她。
「出来逛逛,别闷在家中。」
「有什么好去处?」晓非笑问:「我已经对跳舞喝茶看电影毫无兴趣。」
「那么聊天。」
「在电话里说好了。」
邱心伟骇笑,「你太拒人千里了。」
晓非觉得不大好意思。
「我来接你,」邱心伟并不放弃,「在街角等你。」
晓非笑了。
寂寞的心对寂寞的心是不健康的。
但她答:「我可以喝杯咖啡。」
「我知道一个地方做清蒸龙虾做得好极了。」
「龙虾要配香槟。」
「不可没有白露歌鱼子酱。」
晓非没想到他还是个食家,不禁精神一振,「白天吃这些,太糜烂了,不合规格。」
「那么我们直落晚餐。」
晓非说:「慢慢来,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好伴。」
「三十分钟后在同一街角见。」
晓非随意套上件衣裳。
她没有心理负担,像赴老同学约会,鞋子与手袋不配,上衣颜色也不合裙子。
管它呢,她只不过想出去走走。
邱心伟已在等她。
她怀疑他住得相当近,但没有问。
她发觉他也没有悉心打扮,彼此彼此,不禁会心微笑。
但精神比前两次有进步,像是存心出来好好吃一顿,享受一次。
晓非觉得他有趣,一直微笑。
「我车子在转角。」
还是有车阶级,倒是意外之喜。
晓非坐上去,头靠在座垫上,像已是十分熟悉这部车子,这种感觉使她觉得奇怪。
但她高兴,不后悔出来。
他们吃了龙虾沙律,喝了一瓶白酒,一直坐到三点半。
他们讨论什么叫做成功的小说。
争论颇为激烈,晓非没有让他,毫无必要,她又不曾爱上他,何用留下好印象,心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她用辞直接,包括「你错了」,「你根本不明白」,「这种意见太可笑」……许久没有畅所欲言,感觉非常好。
而邱心伟也毫不客气:「你太偏激」,「这样说十分浅薄」,「女人难免心眼狭窄」,都是他从没对女朋友说过的严重批评。
双方都不以为忏。
做朋友嘛,应该开心见诚。
他俩没有任何利害冲突,不高兴的话,随时可以拂袖而去。
最后,邱心伟说:「我觉得大新那份工作大有希望。」
晓非点点头,「我有同感。」
「那么,祝我们成为同事。」
他们干了酒。
一星期之后应该可以听到消息了。
为安全起见,晓非继续留意聘请广告。
一日自超级市场购买杂物返家,开信箱,收到大新银行回信,嘱她与人事部联络,下月一号去登记上班。
晓非松一口气,蹬蹬蹬跑回家,开了门,放下杂物,立刻与大新联络,约好时间。
她适意地躺在沙发上,伸开四肢,成功了,证明她是一个精神与经济完全独立的女性。
咦,她忽然想起来,邱心伟有没有被录取?
她有他的电话号码,但不好意思问他,万一人家没有她幸运,岂非扫兴。
也许他会打电话来,届时再说未迟。
晓非恢复信心,忙着通知朋友,刹时间,四周围的人又恢复了热情,一连几天,晓非都要出去聚旧,极快极快,已把邱心伟这个人丢在脑后。
晚上,她又要忙着读资料进一步了解大新的结构,根本没有留意邱心伟没有电话来。
去履行新职的那日,晓非打扮得时髦标致。
在电梯里,她碰见了一个人。
邱心伟。
他穿著新西装,精神奕奕,头发也经过修剪,一副自信。
看到晓非,他一呆。
「你也录取了?恭喜恭喜。」
晓非笑,「你也一样。」
他与晓非大力握手,「好极了,以后大家是同事了。」
可不是。
晓非在三楼出电梯。
他收到通知信的时候,应该关心她,问她有没有收信。
但是,她也没有问他。
这算不算你虞我诈?抑或世情根本如此,无可厚非?
反正她也没有过度热情,自讨没趣。
晓非很高兴,觉得自己应付得很好。
过了一个星期,她已适应下来,倒是接到邱心伟电话!「好吗,习惯吗?」
她也很关心的问:「你呢,同事们合不合拍?」
两个人继续说了十分钟,双方都异常得体,像「你别忘记我们那顿香槟晚餐」,「再联络」,「祝你成功」,十足十废话,但讲的时候,愉快无比。
晓非放下电话时想,真练出来了。
她耸耸肩,继续工作。
一次熟两次生,以后晓非在公司的公众场所见到邱心伟,只点头招呼,他们俩都没有再提什么香槟晚餐。
晓非略有一丝悔意,他见过她最失意落魄时的样子,真不是好风景,他会不会传出去?
恐怕不会,不是因为他为人老实可靠,而是因为他彼时也一般潦倒颓丧。
晓非略略安心。
他俩也算是患难之交,困难过去,一切就烟消云散。
再过一阵子,晓非听同事说,邱心伟同老板的秘书走。
晓非见过他们一两次,那女孩很年轻,恐怕不过廿一岁,娇小玲珑,异常漂亮。
他们会成功的。邱心伟经已痊愈,毫无疑问,他已准备妥当,可以卷土重来。
晓非很替他高兴。
她从没有透露,她同邱心伟在进入大新之前,已经相识。
至于她自己,唉,晓非想,再也不会在同事群中找伴侣了。
理想的工作有时比理想的异性还难找。
她不会陷自己于不义,吃一次亏要学一次乖。
工作忙碌,生活充实,晓非没有接受同事的约会,晚间略觉寂寥,哀悼一下青春容易消逝之类,也就安然入睡。
工余都没有时间结识新朋友。
一个下午,正在忙,有人叫她,是邱心伟。
晓非相当意外。
「有事吗?」
他放下一张火红喜帖,一脸的笑容。
「呵。」
这么快。「恭喜恭喜。」
「你呢?」
「我?我这次要跑尾班了。」
「努力嘛。」
「多谢你鼓励。」
「我给你介绍。」
真是好同事。
「有机会再说。」
「晓非你一直是这样淡淡的。」
他欢天喜地又到另一处去派帖子。
晓非目送他出去,站起来,把门关上,是的,痊愈了,可以开始新的故事。
姐妹:
每一个人都知道,林丹林彤两姐妹最友爱不过。
尤其是林丹,比妹妹大三岁,事事以妹妹为重,从来不与林彤争执。
她是个模范。
父母去世之后,她俩相依为命,从来没有相处得这样融洽的姐妹,看上去就像孪生儿。
朋友笑问:「小彤,姐姐要是结婚,你会不会跟过去住?」
林彤答:「嘿,说不定是我先结婚,姐姐和我住。」
长辈说:「同胞而生,的确应该如此。」
事实上呢,事实可与表面现象一致?
往往我们看到的是一样,事实又是另外一样。
这一天,两姐妹刚自外购物返家。
林丹先坐下舒舒筋骨,林彤却把买回来的衣物一包一包拆开来看。
林彤对姐姐说:「给我倒一杯茶。」
林丹便斟出果子汁递予妹妹。
「我说茶。」林彤瞪她一眼。
「又发什么脾气?」
「我告诉你,我要茶。」
「好好好。」林丹进厨房去。
林彤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往身上比,又一件件丢到沙发上,任由新衣溜到地板,比试完毕,一捆地捧起来,摔到一角。
林丹做好茶出来,林彤看一看,「太淡。」
「你自己动手吧。」
林彤咕哝,「每个女佣都要在周末放假,好不容易星期天在家希望有人服侍,却又人去楼空。」
林丹不表示意见,把新衣拾起挂好。
难怪小彤生气,今季不知恁地,件件夏装都露出手臂,小小蝴蝶袖十分娇悄,但是小彤偏偏不合穿,因此又钩起心事。
算了,忍耐一下吧,反正她亏欠她,一定要忍耐。
林彤出来挑衅地问姐姐:「你为什么逆来顺受,为何任我放肆,为什么不骂我?」
林丹吁出一口气。
「说呀,」林形逼问:「说。」
「一点点小事,何用计较,我看你有点累,去休息一会儿,晚上还要看电影。」
林彤这才回房,重重关上门。
林丹站在窗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每隔一两天就得无理取闹,为一点点小事发一顿牢骚,拿姐姐出气。
林丹已经习惯了。
习惯?是,这十多年来,林丹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同外表现象有很大很大的差别吧,不足为外人道。
朋友问过林丹:「你坚决不同林彤争?」
林丹摇摇头,「让予她也就是了。」
「即使是你至爱之物?」
「我至爱的,便是这唯一的妹妹。」
「未必吧,将来的伴侣,才是你至爱。」朋友笑。
林丹也笑,苦涩在心底。
现代人流行迟婚,所以两姐妹可以推尚未到适婚年龄,言之过早。
不过找对象始终是一件大事,林丹不着急自己,也着急妹妹。
刚在冥想,林彤自房内出来,发声向姐姐道歉:「对不起。」
林丹转过身子,补上一个笑,「生活真闷,是不是?」
林彤点一点头,「一到周末,无所适从,我们真不算活跃了,你试试拨电话,十室九空,都泡在外头。家只是用来淋浴睡觉的,哪有人像我们,成天孵在家中,开头只是看书听音乐,再过几年,说不定就养猫打毛线。」
「别这么悲观。」
「都没有人来约。」林彤叹口气。
林丹改正妹妹:「都没有好的人来约。」
当下两姐妹言归于好。
不止一次,林丹考虑过搬出去住,把父母遗下的公寓让给妹妹,不上一次,她打消原意,因为林彤总有办法哄得她回心转意,姐妹俩一直活在爱恨交织的关系里。
林丹不大喜欢看电影,坐在黑暗里没意思,散场后踏出戏院面对光明一刹那尤其是考验,日常生活中的烦恼那里躲得开。
林彤却总希望往外跑,拉着姐姐作陪客。
她们看的是下午场,在门口林丹碰见熟人,寒暄几句,便各自归座。
林彤问:「那位穿白衬衫及卡其裤的男生是谁?」
林丹茫然:「我不认识他,是小陈小王的朋友或亲戚吧。」
暑期,不知多少留学生游来探亲访友,人口流动性特别大,认识新朋友的机会也多一点。
「你肯定不认识他?」林彤笑问。
「不。」
林彤反而说:「好极了。」
电影开场,是一部笑片,观众反应热烈,林丹自幼不爱笑,完全没有共鸣,只觉无聊。
林彤在一边却笑得前仰后合,林丹为妹妹的天真会心微笑。
从不与妹妹争的林丹,似乎把笑的专利都让给妹妹了。
散场后,不知恁地,在大堂门口又碰到小王小陈同一班人马。
小陈是林丹同科同事,看见她刚来,连忙拉住说:「让我们去喝杯冰茶凉快凉快。」
林丹连忙用目光征询妹妹意见,林彤点点头。
林丹要到这个时候才看见妹妹口中那位白衬衫卡其裤的年轻人。
他的确潇洒。
身裁适中,五官端正,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态度温文,最特别之处是那股悠然的气质,很普通的平顶头以及朴素的衣裳,配他就显得与众不同。
扰攘半晌,方在咖啡座找到位子,小陈才介绍道:「周幸生,我表弟,应聘回来在大学教书,下个月开课。」
林丹最关心面前的冰淇淋,向周君点一点便作数。
喝完茶,说声后会有期,并无下文。
过了周末,林丹回到公司,摊开报纸,叫杯红茶,松一大口气。
没有工作,困在家中,可真怎么办,贴了钱都要来做。否则的话,天天找节目,那还不累死。
一早,第一个过来敲门的是小陈。
「请进。」林丹抬起头来,「有何贵干?」
他笑嘻嘻,搔搔头,坐在林丹对面,不说话。
林丹大奇,她与他已是三年同事,兄弟姐妹一样,于是问:「贤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小陈终于问:「你记得周幸生?」
「谁?」
「戏院门口那位仁兄。」
「呵,你表弟。」确是出色人物。
「他向我拿你的电话号码,所以我来征求你的同意。」
林丹一怔,随即把电话机往前一椎,「号码就在下边。」
「啧啧啧,别太吝啬,人家要的是阁下香闺的密码。」
「有什么事是不能在办公时间说的?」
「嘿,口气喷死人,小姐,像我兄弟这一号人物,手快有,手慢无。」
林丹啼笑皆非,「你是叫我好自为之?」
「诚然。」
「小陈,九点钟已过,办公时间开始。」
「好好好,我让他先打到公司来。」小陈扬起手表示投降。
他走了以后,林丹合上报纸,发呆。
是小彤先看见他的。
不过,也许人家也先看见小彤,小陈想必已经告诉他,她们姐妹俩合住。
林丹放下半颗心。
成年后她厌恶竞争,所以对一切球戏及棋戏没有兴趣。不要说是妹妹,就算是不相识的旁人,她也不会同她争一个男生。
要争才有,太没味道。
中午,接待员报告说:「林小姐,令妹来看你。」
林彤?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两姐妹的办公室差十五分钟的车程,莫非是顺道经过?
林丹迎出去。
小彤心情甚好,「一起吃饭如何,我订了位子。」
林丹总是觉得不止这样简单。
果然,林彤四周围肴了肴,「小陈呢,叫他一起去,前天他请喝茶,今天我们回礼。」
林丹即刻明白了。
其实小彤可以直截同她讲,何必转弯抹角,但林丹并不计较,她当下使人把小陈请过来,小陈大方地欣然赴约。
席间林彤的话题渐渐涉及周君。
小陈看林丹一眼,不禁有点洋洋得意,刻意把周君的优点标榜出来:家世人品固然不在话下,学品件情更是一流,少年时因发奋向学,所以还没有亲密女友云云。
林彤在散席之前,已经把电话地址报上。
小陈抽空向林丹蔑蔑嘴示威。
这老小子,林丹想,所以说男人不能宠。
时间一到,林彤见目的已经达到,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
林丹虽然一早已习惯她这种态度,内心仍然落落。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小彤对她便一直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用则用,无用则怨,根本不顾及姐姐的自尊心。
但是每当小彤过火到一定程度,林丹忍无可忍,决定豁出去的时候,她又会过来说声对不起。
就这样一松一紧,一紧一松,林彤玩弄姐姐。
她认为姐姐应当怕她。
因为姐姐曾经对不起她。这是姐妹俩的一个秘密。
回办公室途中,林丹忍不仕问:「周君倒底向谁要电话?」
小陈笑答:「他向我要林家的电话。」
林丹看他一眼,即时表明立场,「他找的一定是林彤,你觉得林彤怎么样?」
小陈问:「你要听老实话?!」
林丹笑,「我不知你竟是老实人,失敬失敬。」
「林彤比你漂亮,但是有一股骄矜之气,我不知别人看法如何,我本人最怕女性矫情。」
林丹瞪起双眼,「你胆敢大肆批评我妹妹,去去去!」
该日林彤有事晚同来,一进门便问:「有没有人找我?」
林丹摇摇头。
没这么快。
明天差不多了。
第二天,林丹在办公室接到周幸生的问候。
然后他非常含蓄有礼的说:「我有一位大叔,家中收藏若干百石老人的作品,你若有兴趣,可以约一个时间去看看。」
周君都向小陈打听过了。
小陈告诉他,林丹中午有空,老是往集古斋钻。
林丹当时不慌不忙的答:「最近我要出差,忙到极点,所以,」她停一停,「要劳烦妹妹看家。」林丹觉得这句话的技巧极高,既表明心迹,又暗示妹妹有空。
对方顿了一顿,「我过一些时候再打来。」
他不是找林彤。
事情已经很明显。
一连三晚,林彤都有点失落,林丹爱莫能助。
小陈也不放过她。
一日问她:「你要出差?到津巴布韦的分公司去?怎么这里没有人知道。」
「看,」林丹光火,「我有说谎自由,我有交友自由,与人无尤。」
小陈给吓一大跳,想想果然如是,连忙躲起来。
林丹十分苦恼。
而雨季又来了。
湿漉漉的空气,水汪汪的人,下班林丹独向往酒吧喝一杯挡挡潮湿。
才脱下雨衣,就听见有人问:「好吗?」
是老周。
真不巧,早晓得不来这一家。
一抬头看见小陈正对着她笑,林丹才知道有人跟踪她。
林丹不得不大方地问:「大学生活如何?」
周君笑,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股神情实在很可爱。
这时候小陈也走过来了。
林丹要做逃兵,也还来得及,但她也寂寞,她也需要朋友,于是便与他们一起聊聊,喝了半品脱的基尼斯。
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妹妹不在身边,她觉得极端的自由,不必看她的面色,也不必顾忌她想些什么。
林丹觉得自己可怜,处处受妹妹要胁,不是不能挣脱,而是真心感觉欠她实在太多,若不是这样偿还,内心更不好过。
回到家,已经错过晚饭时间,林彤尚未回来。
林丹趁着馀兴,浸了一个泡泡浴,刚刚被上浴袍,浴室们碰地打开,林彤抢进来。
林丹笑,「喂,先敲门好不好?」
谁知林彤即时发作,伸手大力推向林丹,浴室地下瓷砖滑,林丹站不稳,重新摔进浴缸,头撞在墙上,轰地一声,痛得林丹晕眩,她呻吟一声。
耳边传来妹妹的大声吆骂:「争争争,你这辈子就会与我争,害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害第二次,我都不知道前世欠你什么,这世要与你做姐妹纠缠不清。」
林丹没有分瓣,想自浴缸爬起来。
她伸手摸一摸后脑,手心滑腻腻,不由得暗暗叫苦,一定是脑袋开了花,这是血。
林彤却没有留意,还一直吼叫:「难怪人家音讯全无,原来是你从中搞鬼,明明是我先注意到他,明明是我--」
林彤忽然看到鲜红的血自姐姐头顶骨嘟骨嘟冒出,披了整脸,她扬声惊叫起来。
林丹虚弱地说:「拉我起来。」一边扯过毛巾,按在伤口上。
女佣奔进,急忙替她穿衣,血并没有止,林彤吓得大哭,一行三人,叫了街车,匆匆扑向私家医院。
忙了一整夜,照罢爱克斯光之后缝了四针,留院观察。
林彤伏在姐姐身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
林丹已经累极,但仍然安慰她,「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这真是我的无心之失。」
林丹见妹妹这样折磨人,又折磨自己,忍不住淌下泪来,「小彤,你可有想过,我也是无心之失,我也没有存心害你。」
林彤一听,停止哭泣,退到一旁,过一会儿,无声无息地离开病房。
第二天下午,一大班同事前来探访林丹,她看到他们身后,跟着不相干的周君。
小王笑问:「给什么人打破了头?咱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也该学习修心养性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丹低下头不出声。
十分钟后大家就识趣地散去,周幸生却折回来,坐在病床旁一张椅子上。
林丹不知与他说什么才好,他也没有开口。
隔一会儿,他也走了。
这时林丹触鼻闻到一股清清的花香,抬头一看,茶几上放着一束小小的紫罗兰。
过两天林丹就出院了。
她不声不响开始找公寓,托朋友替她装修,她决定搬走。
纵然是同胞姐妹,也是两条完全独立的生命,林彤说得对,她们不能这样纠缠下去。
林丹一直想赎罪,此刻发觉在妹妹的字典中没有原宥两字,算了,反正做罪人,就豁出去做一个痛痛快快的罪人吧。
半个月后的星期六,趁林彤不在,她搬了出去。
到了自己的小天地,内心有说不出的舒畅快活。
林丹勇敢的拿起电话,拨到小陈家去:「我希望得到周幸生的--」
小陈打断她:「他在这里,他在我家,你要同他说话吗?」
林丹答:「要!」
周君声音惊喜交集,「我们在这里吹牛聊天大吃大喝,你来不来?」
「来。」
「我立刻过来接你。」
林丹随即把地址告诉他。
终于摆脱一切心理束缚了,不是因为周宰生的魅力够大,而是林丹的忍耐力到达极限,林彤不停给她试练,无限止地拉扯一条橡筋,它终于绷断了。
那天下午,他们玩得很高兴很热闹,半夜散会,还不甘心,全体挤到小店去吃炸酱面。
送林丹回家的任务,当然落在周君身上。
他送到门口,问道:「下个星期有没有空?」
「有。」就是这么简单。
过了半个月,林彤找上姐姐的写字楼去。
「请你回来,家里乱成一片,帐单一叠叠,佣人不听话。」
林丹微笑,「我们已经长大,迟早要分家,你学习一下独立,未尝不是好事。」
林彤涨红两孔,少了姐姐在身边,等于少了一个管家,一个秘书,半个母亲,半个心理辅导员,以及随时在经济上支持她的人。
「你一定要回来。」
「不,这次我不同来,小彤,我们只是姐妹,这并不是一个分不开,丢不掉的关系。」
林彤低声嚷:「你欠我,妈妈也说你欠我,妈妈去世时对你说什么来着?」
「她叫我照顾你。」
「你却一个人跑了出去!」
「她叫我照顾你到成年,小彤,你已经二十三足岁。」
林丹这次态度十分强硬,使林彤慌张,于是一贯地向姐姐增加压力。
她伸手解开外套钮扣,脱下上衣,注林丹摔过去,「你看,看清楚!」
林丹不出声。
太熟悉了,这是她生平最大的噩梦,她鼓起胸中所有的余勇,才抬得起头来。
她看到盘踞在妹妹左上臂斑斑驳驳的大块伤疤,肌肉互相交缠,皮肤凹凸不平,十多年了,疤痕有些地方仍然鲜红色,使观者心惊肉跳。
「看,看你对我做了些什么。」林彤怨毒地逼上来。
林丹沉默,把妹妹的外套搭在椅背上。
她很镇定的说:「小彤,那是一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但这个疤却会永远留在我身」,我不敢游泳,我不敢穿短袖衣裳,每天淋浴,我都要对看可怕创伤。」
「你忘记当日来抢我手上洋烟的是你,小彤,你什么都要争,即使是生日蛋糕上小小一枝腊烛。」
林彤尖叫:「你把它给我不就没事了?」
「我一直内疚,我也一直这样想,直到今天,不,小彤,我永远不能满足你,你需索无穷,凡是我的你都要,你喜欢抢,你放意霸占,你本性如此,你现在问我要的是我剩下的生命,我不能做到,对不起。」
林彤崩溃下来,失声痛哭。
「小彤,那天你穿着极易着火的尼龙衬衫,抢夺中烛火烧着衣服,衣料融解,炙蚀皮肤,形成这个伤疤,导致你破了相,小彤,这些年来,相信你也想过,你或许也有一半错,或许你也应该负上一点责任。」
「不,不--」
林丹把外套轻轻罩在妹妹身上。
「有时候我真想替你承受这个伤疤,我知道你爱美,一直耿耿于怀。」
林彤不住饮位。
「以后我都不会同你再争,你要什么,尽管取去,但是我俩确已到了分家的时候,我不会再回来。」
林彤穿好外套,擦了擦眼泪,走了。
秘书探头进来问:「林小姐,没有事吧?」
「没有事。」
林丹的双手一直颤抖了整个下午。
她意兴阑珊,心灰意冷,独自到酒吧坐到夜深,才踯躅回家。
终于把话说清楚,终于承认她是害人精,就当她丧尽天良好了。
从该天起,她再也没有与周幸生碰头。
小陈有一次忍不住,说了出来,「喂,你们两姐妹,倒底谁与周君走?」
林丹微笑,「你去问令表弟呀。」
「开头是约你,现在他带令妹到舍下来。」
那多好,林丹想,小彤求仁得仁,而周君,既然林丹与林形对他来讲都没有分别,也得其所哉。
在心底下,她难免觉得无限寂寞。
在人们眼中,两姐妹竟没有分别吗?
小陈抱怨,「开头周幸生明明对你有兴趣!都是你那种懒洋洋的态度。」
林丹说:「你错了,他一直想追求我妹妹。」
「是吗?」小陈半信半疑,「话得说回来,人人都知道你什么都让给妹妹。」
不,小陈错了,她不再肯承让,周幸生是一条界线,在这之前,是,在这之后,不再有商量。
「你搬出来也是为方便妹妹吧。」
林丹不响。
「真是个好姐姐。」
「不,」她忽然说:「我不是好姐姐,亏你们误会这么多年,她也不是好妹妹,一切都是旁观者的幻象。」
小陈错愕地看看她,没听懂这话。
林彤很快与周幸生订婚,还是由小陈通知林丹的。
林丹不觉意外,到这个时刻,周幸生一定已经看见林彤臂上的疤痕,也一定听过小彤单方面的故事。
他有什么办法不肯定她是个坏人。
一天下午,小陈进房来说:「你妹夫来了。」
周幸生向林丹欠欠身微笑。
的确是林彤先看见他。
林丹故意说:「好久不见。」
小陈笑,「你们亲家慢慢谈吧。」他走开了。
林丹对周幸生说:「你爱好好对我妹妹。」
周君回答:「我会的,小彤内心十分脆弱,感情也冲动,需要特别看护。」
「你会这样说我就放心。」
「试想想,她竟会为一道疤痕而自卑,现在哪里有成年人会计较这种事。」
林丹沉默半晌,「她把伤痕的事告诉你了o」
周幸生点点头,「童年不小心玩火,顽皮的结果。」
「她这样说?」
「很吃了…战告,从此怕火。」
林丹的心渐渐回复温暖。
小彤终于明白了。
她原谅姐姐,也原谅了自己。
林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释放,她热泪盈眶,用手掩住面孔。
一边周幸生诧异的问:「你怎么了?」
林丹说:「小彤在什么地方,我要去见她。」
周君笑,「都说没有见过比你俩更热厚的姐妹。」
贼美人:
清晨,小郭早起,坐在露台上吃早餐,远处是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港,雾尚未散尽,尚有发幽幽街灯如宝石般在雾中闪烁。
一天已经开始了,不管谁喜不喜欢,高不高兴,悲哀抑或欢欣,一天已经开始。
小郭感喟万分;人类贵为万物之灵,却无法逆料这一日将会发生些什么事。
正在冥想,电话铃蓦然响起。
小郭看看钟:五时四十九分,这会是谁?
「小郭,我是琦琦。」
「琦琦,这么早?」
「不早了,」琦琦笑,
「一天已经完结。」
对于夜生活女郎来说,一点也不错,一整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吃完宵夜,也该卸妆休息了。
「小郭,我想上来一次,方便吗?」
小郭马上惊觉,琦琦一定有重要的事同他商量,这个聪明美丽世故的女郎,「欢迎,琦琦,你随时上来好了。」
「我就在你楼下,三分钟到。」琦琦的笑声似银铃。
小郭过去启门。
琦琦已经换过便装,进到屋内,先踢掉鞋子,继而动手泡了一壶寿眉茶,坐在沙发里,采取一个舒服的姿势,小郭马上知道她恐怕会逗留一段比较长的时间。
「小郭,」琦琦微笑,「你一旦结婚,我们便不能做好朋友了。」
「胡说,我会娶一个小器的女子做妻子吗。」
「女人若是爱你,就不会看得开。」
小郭只得笑。
「况且我们这种职业,唉,人贵自知。」
「小姐,别唠叨了,有话请说。」
琦琦笑。
她定一定神,开始她的故事:「小郭,我有一位长得非常好看的姐妹。」
琦琦的姐妹,统统长得美且慧。
「一年前她结婚退出我们的队伍,嫁了一位富商,丈夫年纪比她大相当的多,待她如珠如宝。」
这应是最好的归宿了。
「但是,」琦琦叹口气,「像一切美丽的女人,她不安於室。」
小郭顿时没有胃口听下去,他冷冷地说:「我最看不起不忠不义的人。」
「你听我说好不好?」
小郭开始踱步,表示不耐烦。
「我的姐妹--让我们叫她安娜吧,在未婚时一直有一个男朋友小刘,但是,存着追求更好的生活,她嫁给林先生,做了林太太的她,仍然与小刘来往,最近,林先生已经开始怀疑。」
小郭摊摊手,「我能做什么?」
「上个月,林先生夫人远赴纽约去喝喜酒,当时,林太太安娜带著一套绿钻首饰预备在宴会上配戴。」
呵,故事的味道开始浓郁。
「喜酒吃过,钻饰也戴过,本来风平浪静,但在归途上,出了一点纰漏。」
小郭留意地听下去。
「林先生有事要赴伦敦,安娜只得独自折返本市。」
听到这里,小郭脱口而出:「钻饰不见了。」
「对!」
小郭摇摇头,「太过大意。」
「安娜把钻石放在一只路易维当首饰箱的下格,她发誓它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回到家中,打开一看,宝物不翼而飞。」
小郭笑,「她发誓?一个浪漫的美女的誓言有几成可靠?」「安娜对我说的话,百分之一百可信。」
小郭沉下脸,「这事情另有蹊跷,你莫叫她瞒过了。」
「大侦探,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安娜私自变卖珠宝,得益人是小刘。」
「不,你不明白安娜,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麽,何妨对林先生直说?对不起,我把珠宝丢掉了,请另置十套给我。」
「小郭,你一向同情女性,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
「安娜极其沮丧,下个月是她结婚一周年纪念,这套祖母绿必需亮相,小郭,你替她把东西找回来吧。」
「琦琦,你太看重我了,国际上优秀的珠宝窃贼多如恒河沙数,我到什么地方去找?」
「小郭,这有关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帮帮忙。」
小郭摇头,「安娜一日与刘君藕断丝连,一日与幸福无缘。」
「安娜对这件事好不紧张,可见十分重视林先生,小郭,给她一个机会。」
「恐怕她只是重视林先生的金钱吧。」
「小郭,」
「好,给你面子,琦琦,我只管与她谈谈。」
「我马上叫她来。」
「她在哪里?」
「她就在楼下等。」
「刚才为什么不一起上来?」
「她怕。」
「怕我吃人?」
琦琦睨小郭一眼,「不错。」
那女郎在门口一站,小郭眼前已经一亮。
该怎么形容呢。
其实她身上穿着件式样暧昧密密实实的衣裳,在层层布料下却处处透出美好合度的身段,皮肤雪白,双目如星,小郭本来以为琦琦已是美女中的美女,此刻见了安娜小姐,也不禁吸进一口气。
「请坐。」小郭招呼她。
「郭先生,琦琦已经介绍过我了吧。」
她的声音幽幽,说不出的动听。
小郭直言不讳:「林太太,你为什么不对林先生直言?我相信只要你说得出口,他就愿意相信。」
琦琦给小郭老大的白眼。
安娜沉默一会儿,才说:「我怕他家人说我把珠宝偷去变卖,伤他的心。」
「哦,你怕林先生伤心。」小郭仍然维持讽刺的语气。
「是,他已经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叫小刘。」
小郭叹口气,「那套首饰,在机场有没有露过睑?」
「绝无。」安娜非常肯定。
「坐你旁边的,是什么人?」
「头等舱边没有人。」
「左右有什么人比较惹你注目?」
「有。」
「请形容一下。」
「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问我借过笔,我们女人,看到貌美的同性,额外留神。」
小郭抬起头来!「一头卷发,大眼睛,浅褐色皮肤,活像诗人形容的野玫瑰?」
安娜睁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小郭喃喃的说:「周四海的首徒欧阳千千。」
「你认识她?
失窃同她有关?但是我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首饰箱。」
小郭笑,「不,肯定离开过,只是你不察觉而已。」
「是不是有头绪了?」安娜非常盼望的问:「郭先生,请你帮帮忙。」
「林太太,你请回吧,我一有消息,马上知会你。」
安娜小姐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告辞离去。
琦琦问:「谁是欧阳千千?」
小郭用最简单的字眼:「千千是一位贼美人。」
「你看,」琦琦笑,「小郭,你走运了,这么多美人围着你转。」
「从这件事看来,千千益发恃看艺高人胆大,连妆都不化,干脆用本来面目见人。」
琦琦放下一张照片,「这,便是那套钻饰。」
小郭取起一看,吹口哨,「老林出手可阔绰得紧呀。」
「你明白了吧,安娜非得把它找回来不可。」
「这套珠宝一定有购买保险。」
「不是钱的问题,安娜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丈夫的信任。」
小郭笑,「现在我开始相信金钱并非万能了。」
小郭找到他师伯周四海的时候,周某正在私人花园里练咏春拳。
「小郭,吹什么风?」
小郭只是笑。
「你这只鬼灵精,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想见见千千师妹。」
「千千得罪你?」
「不不,师伯千万别这么说,只是有一件江湖传闻想弄清楚。」
周四海豁达地叫仆人传话,一就说小郭在这里等她,请千千小姐速来一次。」
「谢谢师伯。」
「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了断吧。」周四海走到雀笼那边去逗鸟儿说话,渐行渐远。
不消十多分钟,欧阳千千便出现了。
她远远地站着发话,一假传圣旨,十二道金牌似拘了我来,有什么鬼指教?」
「师妹,有一段日子不见,你益发漂亮了。」
「有什么话说吧。」
小郭取出照片,「这东西在你处?」
千千看一眼,「从来没有见过。」
「听手段,活脱脱似欧阳千千惯技。」
「师兄太爱说笑。」
「有人愿意把这套东西买回来。」
「啊。」千千扬起一条眉毛。
「这套珠宝有重大纪念价值,事主焦急万分。」
「你不怕找错人?」
「错不了,千千,笔上附有特殊配方麻醉剂,那位太太失去知觉十秒钟,有人已得手。」
千千笑,「小郭,你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郭啼笑皆非。
千千想了一想,「你叫那位太太付时值百分之四十即可,七天后东西会送到她府上。」
小郭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倒是一呆,心中防着师妹的诡计。
「为什么要七天?」
「咦,我也得去把它找出来呀。」
小郭打道回府。
他假设千千穿插豪门夜宴,专门留意谁跟谁的脖子上挂着些什么。
结果在飞机上被她碰见林安娜,以千千的能耐,试一试虚实乃轻而易举之事,不费吹灰之力,东西已经得手,向人借笔是千千拿手好戏,还笔时候,安娜便着了道儿,她根本不察觉自己曾有短暂昏迷。
原价百份之四十,已是一笔钜款。
小郭自林安娜处拿到现金,即时通知千千来取。
千千刚走,侦探社里出现一位不速之客。
那位中年人有形有格,不卑不亢地对小郭说:一我是林安娜的丈夫。
小郭一怔,没想到他会那样称呼自已。
小郭也没想到他一表人材,男子气概十足,这样的好男儿,毋需钱财搭够,亦应使异姓心折。
他接着开门见山道:「安娜的事,我全知道了。」
小郭却问:「她告诉你的?」
「不,由我自己查探出来。」
小郭知道林某聘请了他的行家。
「我不是不放心她,我只是怕她吃亏。」
小郭笑笑。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林先生,任何事都是我的业务秘密。」
「法律不外乎人情,郭先生,珠宝的确被人窃去?」
小郭一边点头一边说:一你说什么林先生我没听见。」
「谢谢你。」
他站起来走了。
小郭一直以为林先生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此刻不由得为他不值。
小郭那多管闲事的脾气发作。
他认为林太太安娜如果失去这位丈夫,损失未免太大。
七天之后,琦琦告诉小郭:「安娜收到珠宝了。」
小郭放下一颗心,谅欧阳千千不好意思作弄师兄,况且,她也得到应得的一份。
小郭对琦琦说:「林先生那么爱太太,安娜应当满足。」
琦琦苦笑,「得不到的那个人才是最好的。」
「她仍同小刘往来?」
琦琦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只说:「像林先生那般成功的生意人,一举一动一言,皆有股气焰,在他身边的人,很难适应。」
这也是事实。
「他往往把关心变成一种恩典,安娜觉得很自卑,无法与他平起平坐,精神相当苦闷。」
小郭亦不出声。
「也许我们女人的要求太高,除出合理的生活条件,还希望得到一点体贴温存。」
小郭有点唏嘘的感觉。
「下个礼拜是他们结婚周年,一琦琦说:「林太太邀请我们去参加宴会,你权充我当晚的舞伴如何?」
小郭本来不喜此类场合,但今次例外,他答应了琦琦。
那一个晚上,除出女主人林太太外,最惹人注目的女宾是琦琦。
小郭先看见林先生,两人点点头,没有交谈,然后林太太走近来,艳光四射,一袭黑色晚装衬得她肤光如雪,脖子上戴着那条累累的绿白两钻镶成的项链,实物比照片更使人目眩,如此露骨地炫耀财富,难怪惹得贼美人垂涎。
小郭走近,与林夫人握手。
安娜伸手时,小郭的眼睛距离那只绿钻戒指不超过一公尺。
他的双眼何等尖锐,即时看出破绽来,只是不出声,心里连声价叫苦。
假的。
此刻林太太身上这套珠宝是精致的赝品,做这种假货的匠人本领高超,也只有欧阳千千才认识他们,小郭懊恼得不得了,他应该知道千千,她不是这么容易就范的一个女人,他太大意了。
难怪千千需要七天时间,好叫她的朋友赶出一套赝品来。
小郭不能再在宴会上逗留下去,他向琦琦致歉后连夜赶去与千千理论。
琦琦真是个温柔的女子,完全没有问理由,了解体贴地放小郭去办事。
欧阳千千在后园的泳池里独自畅泳,她师兄的出现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惊奇。
小郭在池畔帆布椅上坐下,抽烟。
千千上岸,用大毛巾裹着身子。
小郭看师妹一眼,轻轻说,「卿本佳人,缘何作贼。」
千千假作讶异,「师兄,你在说谁呀?」
小郭说:「千千,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事主满意,你又何必从中作梗。」
「千千,瞒得住一时,瞒不过一世。」
「只有你的眼睛特别尖锐罢了。」
小郭说:「千千,不把真货交出来,兄妹之情就告一段落了。」
「你几时把我当过妹妹?自小看不起我,贼前贼后,你亲眼看见这些案子都是我做的?告诉你,这套西贝货不便宜,用的全是足白金,我做中间人,还蚀掉车马费。」
小郭不怒反笑,「这么说来,你倒是女飞侠欧阳千千了,失敬失敬。」
千千语塞,过半晌才说:「你为何帮看那阔佬的宠姬?」
「我受人所托。」
「因为人家长得美吧。」
「千千,放弃做偏门,到我侦探社来工作。」
「谁稀罕。」
「三天后请把那套真货放我办公桌上。」
「你以为你是谁?跑到我家来对我发号施令。」
小郭微笑,「我是小郭,你的师兄。」
「我恨你!」千千咬牙切齿地说。
小郭扬扬首走了。
那晚的宴会完满结束。
琦琦松了一口气。
小郭忽然觉得所有的美女中,最美的仍是琦琦,因为她善良,知足,肯为他人着想。
他同琦琦说:「请把林太太约出来,我有话说。」
「你的酬劳在我这里。」琦琦打开手袋取出支票。
「不,琦琦,我需要见她。」
安娜与琦琦一齐抵达小郭侦探社。
小郭开门见山,对安娜说:「林太太,这一套,才是你失去的珠宝,你在结婚纪念日戴那些,是仿造的。」
他打开盒子,以为林太太会惊喜得跳起来。
她没有。
她脸色忽然转为苍白,看着小郭,嘴唇颤抖。
小郭马上知道不妥,「那套假货呢?」
果然,安娜惊道:「我把它交给小刘了。」
说完之后她掩脸哭泣,琦琦在一旁还未明其中诀窍,一直问:「你为何这么做?千辛万苦把珠宝追回来,又交给这个人,你不怕林先生疑心?」
小郭递一个眼色给琦琦,琦琦便噤声。
小郭温和地说:「安娜,你早就打算与小刘私奔,是不是?」
安娜点点头。琦琦诧异得张大嘴巴。
「他指明要这套绿钻,是不是?」
「是。」
「钻饰失去,必需寻回,是为小刘,不为老林,对不对?」
「对。」
琦琦惊呼:「安娜,小刘不是好人,你切莫挟带私逃。」
安娜凄苦无助地看着小郭与琦琦。
「安娜,」小郭惋惜地说:「你很快会看到小刘的真面目,当他发觉珠宝不是真的时候,不会对你客气。」
琦琦说:「安娜,原来你怕的是这个。」
小郭把苜饰盒子交给安娜,「你的东西,任你处置。」
「不,」安娜姑起来,「我要它无用,它只有给我麻烦,不能给我快乐,倘若小刘因它同我反脸,更加证实它是祸水。」
「安娜,我陪你回家。」
琦琦陪着姐妹走了。
小郭也开始觉得这盒珠宝是一个负累。
晚上,琦琦上来找小郭。
一开口便说:「全被你猜到了。」
做了神算子的小郭,却闷闷不乐。
「那女人汤团直把假珠宝摔向安娜,用粗话痛骂她,叫她去死。」
老天。
「现在安娜不敢回家,住在我处,哭得双眼似核桃。小刘骗她,他答应过会把钱与珠宝存起来有计划地投资,现在所有鬼话都已拆穿。」
小郭不出声。
「安娜遇人不淑。」
小郭说:「老林也遇人不淑,人财两失。」
「老林要负点责任,一年多来他永远高高在上,以主子自居,把安娜当婢仆看待,换了是我,也会受不了。」
小郭指着琦琦,「对,但是你不会嫁给老林,琦琦,安娜不公道。」
琦琦呆半晌,「我想你也有你的道理。」
「当然,琦琦你护短。」
「你看,小郭,世事奇不奇,半个月前这盒珠宝人人争夺,此刻无人认领。」
要命的是,放在侦探社的保险箱里,叫小郭提心吊胆。
他们两人叹一口气。
第二天,小郭在办公室练他那手几乎百发百中的飞镖,林某人找上门来。
小郭相当敬重这个人,便客气地招呼他。
林君有点憔悴,但是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他坐下来,要求喝一杯拔兰地,却没有立刻开口说出他的要求。
小郭不去催他,继续练飞镖。
忽然听得林某人说:「我做错的,我愿意弥补。」
小郭想:安娜命不该绝。
「我疏忽了她精神上的需要,一直以为充沛的物质已可满足她。」
小郭温和的问:「既往不咎?」
老林答:「我做得到。」斩钉截铁。
小郭写了一个住址给他,「安娜暂时在这个地方居住。」
「谢谢你。」
「慢走,林先生,那套钻饰还在我这里。」
他连头都不回,「送给你作为酬劳好了。」
小郭张大嘴,这下子他们几个人可发了一注小财。
事情会有这样完满的结局,始料未及,小郭觉得关键在林某身上,这人有真性情,豁达、豪爽,不愧是本市有头有脸的一个人物。
林某对安娜,的确真心。
小郭拨电话把欧阳千千请来,这出戏因她而起,论功行赏,应居大份。
谁知千千到了侦探社,只顾四处浏览,「地方这么小,寒酸相。」
小郭笑道:「干卿底事?」
千千朝他瞪眼,「我坐什么地方上班?」
小郭会过意来,知道师妹打算改邪归正,大喜点头,「好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千千不理他,只说,「我愿意把我那一份拿出来,装修门面。」
后面有一把声音传来说:「我也是。」
这位当然是小郭的红颜知己琦琦。
小郭问:「安娜怎么样?」
「由林先生接回去了,她现在才知道谁对她好,谁珍惜她,谁肯置自尊不顾,前去求她,还有,谁认为珠宝不值一哂,以她为重。」
千千听了,双目发光,「是谁,你们说的是谁,哪里还有这样的男人?」
小郭笑,挺身而出,「我,是我。」
两个女郎都背转身去笑。
小郭气问:「有什么可笑?你们敢说我对你们不好?」
琦琦握住小郭的手,「对不起,是我不好。」
千千说:「师兄,你还没为我们介绍。」
小郭说:「琦琦,你也来侦探社帮忙吧,红灯绿酒的生活不是长久之计。」
琦琦只是不出声。
千千在一边说:「师兄,一切都有时候;上天自有安排。」
「琦琦,你考虑考虑。」
小郭想:有这两位女将帮忙,成功指日可待,恐怕小郭侦探社会成为世上最著名的侦探社之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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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八章 参赛名单 - 仙道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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