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我答应你
映像:
门铃一响,素球知道是妹妹来了。
打开门,果然是她。
素珊手中大包小包,更夸张的是,还有一辆手推车,上面放满箱子盒子。
素球骇笑,「都是些什么?」
「小穗的生日礼物。」
素球帮著把手推车拉进来,「你太破费了。」
坐定了,素珊喝杯热茶,然后拆开箱子。
紊球讶异,「咦,是一副电脑。」
「正是,小穗同我说,想要一副电脑做功课及游戏,我替她挑了这具。」
素珊本身是电脑工程师,说完气定神闲在书房中把电脑装置起来。
「才八岁的小女孩,用得著这种高性能电脑吗?」
素珊微笑,「电脑这种工具,正属於普通人,大学教授、大作家、富商……用的全是人脑。」
「你对她真好。」
素珊把那具蓝绿色半透明的电脑插上插头,立刻示范。
「小穗放学回来看到,一定高兴。」
素珊又拆开一只盒于。
「还有?」素球更加意外。
素珊笑,「是一具数码摄录映机,精彩无比,通过打印机,可摄制硬照,几乎万能。」
「大宠她了。」
「小穗平日怪在家寂寞,这种启发性玩具算是正当娱乐,不过,每隔半小时,要让双眼休息一下。」
「我会关照她。」
素珊把空盒子收拾好,陪姐姐喝下午茶。
「生活怎么样?」
素球叹日气,「我最怕你问这个问题。」
素珊说:「姐,人总要面对现实。」
素球看著妹妹,「我同你,真不似孪生姐妹。」
素珊笑吟吟,「我们分别是两名个体,我比你迟出生三分钟。」
「长得也不像,你美丽爽朗,活泼潇洒,我沉闷胆小,顾前怕后。」
「来,照照镜子。」
两姐妹站镜前,端详一会儿,素球颓然,「自惭形秽。」
「不,姐,你皮肤身段仍然一流,只不过发型化妆服装过份保守,缺乏神采。」
素球不语。
「还有,几时与王裕进摊牌?」
素球不语。
素珊说:「你要见他,几乎需要预约,你还不醒悟,难道一辈子过这种日子?」
素球隔一会儿说:「他对小穗不错。」
「离了婚,他一样可以对女儿好。」
素球笑,「从未见过你那般苦口婆心劝人离婚的人。」
「分了手可以从头开始。」
素球说:「许多女人离婚后感情生活也就完结。」
「你不同,你是名建筑师关耀昆的女儿。」
素球大笑,「关耀昆另一个女儿还没有嫁出去呢。」
素珊看一看表,「不同你说了,我还有事,明天来教小穗用这批器材。」
素球送妹妹出门,看她开著欧洲名牌小跑车呼啸而去。
那辆跑车素球也坐过,只觉透不过气来,空间狭窄,令她产生恐惧,素球自用车是辆四驱吉甫,高大得小穗可以在车厢中站起来。
下午四时,司机接了小穗回家,小女孩一看见阿姨的礼物,高兴得跳跃,因在学校已经接触过电脑,立刻上手,运用起来。
看到那部袖珍摄录映机,更加欢喜,立刻对牢妈妈拍摄,并且即时把映像接驳到电脑荧幕上。
小穗是神童?不,发明这些器材的都是天才,用家只需会一二三即可操作。
素珊还未来指点,小穗已经玩得不亦乐乎。
小女孩并没有问父亲是否会来陪她过生日。
这些日子来,王裕进不知忙些什么,好像也挣了一点名利,报纸财经版上常见他的名字及照片,小穗会指著说:「爸爸,爸爸。」
一年只出现几次:素球及女儿生日、中秋、过年,难怪素珊捉狭地讥笑素球是个未亡人。
其馀时间王裕进在甚麽地方?
当然另外有一个女人。
素球听说过,她叫冯妙屏,商业管理人才,长得十分秀丽,出身也好,所以会得含蓄低调地与人家的丈夫往来了数年而不招非议。
她好像与王裕进有点真感情,同某些我户头的女子不一样。
素球一直装作不知,涵养一流。
父母的修养比她更好,只同素球说:「我们永远支持你。」
是家人的关怀使她度过这苦楚的三年:房子、汽车司机、工人,全是嫁妆,她不愁开销。
素珊真是好妹妹,一点不与姐姐争,一有好处,一定留给素球,甚至哪个家务助理会做好菜,都立刻叫母亲让给素球:「妈妈,你再训练一名好了。」
因此,把素球婚姻失败的苦楚减至最低。
王裕进不陪她们母女,素珊补足,暑假寒假,一定与小穗四出旅行,有时逼她男友同行,令他怪叫:「又是迪士尼乐园。」
但是,素球总下不了决心离婚,王裕进不提,她也不提,彷佛还在期待甚麽。
第二天,素珊未到,王裕进倒是出现了。
看见他,素球一怔,不由自主说:「稀客。」
王裕进有点不好意思,「我带了礼物给小穗。」
是一整问玩具屋,有各式家具,还可以亮灯,一家三口三只洋娃娃。
「她会喜欢?」
素球点头,「一定。」
其实小穗一早不玩洋娃娃了。
王裕进穿著剪裁上佳的西装,外型一流,仍然英俊潇洒。
素球问:「你今天来,可是有话要说?」
「不,我特地来看小穗。」
过片刻他也问:「你呢,你可有什么要同我说?」
大家都希望对方先提离婚二宇。
幸亏不久小穗放学回来了,不然真不知还有什么对白。
小穗笑著取出录映机拍摄父母对话。
王裕进问:「可要出去吃晚饭?」
素球实在不想强颜欢笑,「不客气。」
王裕进只得告辞。
小穗看著豪华的玩具屋说:「爸爸忘记我已长大。」
王裕进还记得有个女儿已经不容易。
稍後素珊来了,教小穗用互联网络,两人玩得十分尽兴。
她同姐姐说:「我有新消息。」
素球跳起来,「你要结婚了。」
「不,同你有关。」
「咄,我的世界无新事。」
「王裕进今天来过?」
「是,什么事?」
「江湖传说,他已与冯女士分手。」
素球一怔,「关我什么事。」
素珊笑:「可见你还有救,你莫希祈浪子回头,他另结新欢,是一名青春二线歌星。」
「告诉我干什么。」
「全然没有兴趣?」
素球不出声。
「离婚算了,你这样大方,一样可以与他维持文明友好关系。」
素球抬起头。
小穗正在露台拍摄猫儿打架,也许这具录映机会启发她将来拍电影做导演的。
「你想清楚,姐,还有几十年要过。」
「我会。」
天天晚上失眠,想足三年,不停检讨自己,日子久了,无限自卑。
也许,已经到了自救的时限了。
素球叹口气,这样懦弱,不知遗传自何人,父母都是勇敢的人,父亲苦学成功,白手兴家,母亲一边带大两个孩子,一边工作,鼎力支持丈夫……
「妈妈,妈妈,笑一笑。」
小穗拿摄影机对牢她。
第二天下午,素球自外边回来,正与保母商量家事。
「小穗的芭蕾舞鞋与球鞋都得买新的了。」
「不见孩子大,一味见衣物缩。」
保母说:「星期三就得用。」
「我明早出去办。」
「顺便买些内衣裤。」
门铃急促地响了一下。
连保母都奇怪,「谁?」
素球亲自去应门。
门外站著一个陌生年轻女子,衣著合时,化著淡妆,但遮不住憔悴之态。
素球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是她有第六感。
那女子微微抬起头来,轻轻说:「王太太,我可以进来吗?」
素球不得不问:「你是哪一位?」
「王大大,我是冯妙屏。」
呵,找上门来了。
素球应该立刻说声对不起没有空才是,不过她踌躇了,考虑一会见,她说:「请进。」
冯妙屏轻轻走进屋内。
她整个人像一个影子,轻飘飘没有力,身形十分瘦削。
佣人斟出一杯茶。
素球吩咐:「做两杯咖啡。」
冯小姐坐下来,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素球问:「你来找我,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怎样帮你?」
如果素珊在这里,她会笑得落下泪来。
什么,外遇找上门来,发妻还得问她需要何种协助。
那冯妙屏精神十分困惑,她说:「我与王裕进分手了。」
是又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她用手掩住面孔,「我只觉得无助、绝望、羞耻。」
素球说:「你是受过高深教育,有工作经验的女子,这一切都会过去。」
怎么反而叫关素球来安慰第三者,她才是受害人呀。
只听得冯妙屏说下去:「他有了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突然哭泣起来。
「五年了。」她泣不成声,似哀悼时间飞逝。
什么,素球一怔,竟那么久了?还以为只有三年。
「王大太,你会否叫他回来?」
原来如此。
素球答:「我要是叫得动他,一早就叫他回来。」还会有你这第三者吗。
「你难道什么都不管?」
素球冷冷看著冯妙屏,原来她是想假王太大的力量来除掉这个新欢。
素球替冯小姐添一杯咖啡,闲闲道:「王裕进在外边的事,我管不著。」
「多年来他都在外留宿,你不动气,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素球并不笨,她知道这是还击的时候了,她一宇一宇地说:「我与王裕进早已离婚,我俩已经脱离开系,他没同你说吗,也许不想再婚吧。」
本来苍白的冯妙屏忽然面如死灰。
素球心里说: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怪不得人。
冯妙屏颤声问:「你俩早已离异?」
素球点点头,「所以,我什么都帮不到你。」
这时,大门打开,小穗放学回来了。
保母迎上去,「小穗,妈妈有客人,快来跟我洗手吃点心。」接著吩咐司机去买水果。
冯妙屏看在眼里,忽然说:「你的生活很丰足。」
「我不是靠王裕进。」
「他一直说你不肯离婚。」
「他没有对你说出真相。」
冯妙屏心死了,「他一直骗我。」
素球轻轻说:「一个人不可能顺利一生,纵有挫折,也得尽力克服。」
冯妙屏掩脸。
小穗换上便服过来,手上还是拿著心爱的数码录映机。
素球说;「还不去做功课。」
小穗笑著走开。
素球觉得是送客的时候了,她站起来。
「冯小姐,我还有事。」
那冯妙屏脚步有点踉跄,毫无方向地离去。
剃人眉毛者终于也被人剃去眼眉。
素球不能同情她。
她把她喝过的茶杯丢进垃圾桶里。
小穗走近,素球将女儿拥在怀中。
「妈妈,那阿姨是谁?」
「一个推销员。」
「她卖什么?」
「本来出售青春热情,现在已无本钱。」
小穗没听懂,刚想发问,保母叫她做功课。
晚饭时间,素珊来了,穿著珊瑚色缎裙,钻石项链闪闪生辉,分明是要去什么宴会。
她说:「我还剩半小时,来陪小穗。」
素球说:「将来你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时间就轮不到小穗了。」
「谁说的,届时我们两家一起住。」
「谁陪你疯。」
素珊却说:「小穗,来,拍摄了什么片断,让阿姨看看。」
刚接上电脑,手提电话响,主人家来催她赴宴,她只得匆匆离去。
她答应明天再来。
素球打一个呵欠,今日真忙真累。
半夜,仍然醒了,孤枕独眠,醒来也没有人可以说一句半句话。
她摸索看到厨房喝杯水,经过书房,一点睡意也没有,便走到电脑前坐下,她开亮了小小台灯。
小穗拿著机器拍了好几天,到底拍了些什么?素球不禁好奇,看看也好。
素珊说得对,电脑非常容易用,按下钮就可以看,荧幕出现小穗拍摄的家庭电影。
咦,映像非常清晰,两只小猫打架,你追我逐,十分有趣,素球笑出来。
忽然镜头一转,荧幕出现了两个人,男的正是王裕进,一派悠然地在说话。
女的佝搂著背,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是谁?
哎呀,是她自己,是关素球,她一时间竟没把自身认出来。
素球震惊得张大了嘴,似遭人掌掴,这么苍白憔悴的竟是她?
可不是,镜头推近,特写中的她双眼充满恨意,怨懑之情毕露。
素球按下凝镜钮,放大映像,这下子她可看清楚了自己。
怨妇,只有怨妇才会有这样的眼神,一直以来,大家以为关素球看得开,她也以为自己是超人:冷静、镇定、置身度外。
可是摄影机忠实的镜头出卖了她,看,她双眼毒得会放射利箭。
原来她的真面目是这样的。
素球跌坐在椅子上,她用手捧著头。
半晌,鼓起最大勇气,继续看录影。
啊,冯妙屏出现了。
她的欢乐时光已过,轮到她尝试遭人遗弃的滋味,她异想天开,竟以为可以联合关素球的力量来对付别的女人。
冯妙屏五官干涸,握紧拳头,有求而来。
素球自己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她斜眼盯著冯妙屏。嘴角不由自主,微微歪到一边,似在冷笑,又像是幸灾乐祸。
天啊,素球啪一声关掉电脑,两个可怜的女人,抛却自尊,被无良异性把弄而不自知。
她终于看清楚了一切。
天蒙蒙亮了。
素球斟一杯冰水喝,看著窗外的曙光,她心中顿悟,就在晨曦中,她不费吹灰之力放下过去数年背得几乎精神崩溃的重担,抬起头来,一脸平和。
「妈妈。」小穗叫她。
小穗听见声响,起来探视,素球连忙打点她上学。
然后,素球伸了伸四肢,保呼吸几下,打电话到王裕进办公室。
「我我王裕进。」
秘书间:「请间你是哪一位。」
「王太大。」
秘书好似不相信,也难怪她,根本王大大从来没有出现过,她有点为难。
隔一会儿,王裕进的声音终於傅过来,「素球,真是你,这么早,什么事,小穗可好?」
「你别担心,一切正常,是我有话要说。」
「你有话说?」
王裕进不置信。
真的,那么些年了,一直沉默的素球会有话说?
一向以来,她不是个哑巴吗。
素球轻轻说:「麻烦你来我处,我想与你谈谈离婚的事。」
王裕进一时不知怎样反应,有一段时期他非常希望妻子会自动放弃,今日,他又不想她如此撇脱。
「我马上来。」
「好极了,谢谢你。」
王裕进半小时后就赶到。
「小穗在学校里?」
「是,你我可自由说话。」
「素球,你要离婚?」他仍然要占嘴舌便宜。
「是,」素球说:「我不得不同意离婚是没有选择中选择。」
啊,她竟变得这样会说话了。
「为什么会有这个决定?」
「我看清楚了自己。」
「什么?」
「我只有一个条件:小穗跟著我直到成年,你随时可来采访,我不需任何赡养费,亦无其他要求。」
王裕进对於妻子这样大方,十分意外。
「我会请区律师做文件,届时你去签名即可。」
他不出声。
送给小穗的玩具屋放在书房门口,他走过去,蹲下来,把三只玩偶放在小沙发上。
「看,父亲母亲一个小孩一家三口。」
素球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像对著一个陌生人似。
「我们也是一家三口。」
素球不答。
「我太忙工作,急急想摆脱岳父的阴影创业,忽略了家庭生活。」
他还是想找理由替自己开脱。。
素球问:「我所说的,你都同意?」
「我没有意见,我会负责小穗生活费用,并且希望你将来即使改嫁,小穗也不会改姓。」
「你放心。」
王裕进吁出长长一口气。
他原本可以告辞,但却一直坐著,茶都凉了,仍然不走。
这曾经是他的家,只住了几个月,几乎连洗手间在哪个角落都已经忘记。
他心里还有一件事。
半晌,他问:「你可是有了别人?.」
素球失笑,「你以为是励志电影或小说?失婚妇人一下子遇到更理想的人,过着比从前幸福百倍的生活,不不不,我打算独自抚养小穗。」
「那么,你以后——」
素球不想多说。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她今日纯谈手续问题,她不想诉苦,王裕进也不是诉苦的对象。
「我的话已经讲完。」
他忽然道歉,「素球,对不起。」
素球嗤一声笑出来,送前夫到门口。
王裕进离去。
素球吩咐佣人收拾他的衣服杂物,装箱送到慈善机关。
一个上午办妥许多事,素球对自己的办事能力另外有新的估计。
中午,素珊得到消息赶了来。
「姐姐,恭喜你。」
「你又来揶揄我。」
「我由衷替你高兴,区律师已把好消息告诉我。」
「这还算是好消息?」
「怎么不是,从此你可摆脱阴影重新开始。」
素球感喟,「以后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噫,姐姐,人生充满意外,越是无心,越有奇遇。」
素球不出声。
「王裕进从此少了你这个挡箭牌,他可烦了,听说冯妙屏不放过他,搞得身败名裂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你看你高兴得那样子。」
素珊不以为然,「我干吗要大方,我看过你的眼泪。」
「没事了,早就干了。」
素珊说:「冯妙屏要求赔偿千万。」
「真傻,钱有什么用。」紊球唏嘘。
「忍声吞气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
「拉扯著越坠越深,尸骨无存,真不值得。」
「我们出去喝茶。」
素球想起,「我要替小穗买鞋子。」
「一起去,我陪你。」
数天之内就办好所有手续,素球母女如常生活,素珊仍然时时来陪她们。
她带来更多新玩意。
「看,小穗,最轻便的卫星电话。」
「阿姨有无线电脑鼠。」
「这是一只知道你叫甚麽名字的洋娃娃。」
那具摄录映机,已丢到一边,不大理睬了。
她父亲送的生日礼物更放在一角从来不碰,她们对玩具的态度是「会做什么?」光是坐著不动的无声玩偶才不稀罕。
素球自嘲:她之所以遭到淘汰,也是因为不够精采。
玩具屋里一家三口永恒长相厮守,现实不是这样,现实比较残酷。
素球取起摄录映机把玩,自镜头看出去,世界十分奇异,充满新鲜。
玉手:
所有的悲剧都在刹那间发生,周素亭教授遭遇的是一场车祸。
并不是她的错,清晨,她约了学生在图书馆等,一个醉酒驾驶者刚回家,他超速切线,为著闪避迎面而来的货车,他驶到对面,与素亭的车撞个正著。
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素亭却记得很清楚,偶然还会自噩梦中惊醒。
她的车子翻滚两下,她被夹在表板与座位之中,安全袋已经弹出,但是她不能动弹。
头脑十分清醒,忽然不甘心,「妈妈!」她大声叫,就这样完了吗,还有许多事未做,本来打算在明春做新娘呢。
然後,油箱爆炸了。
素亭不觉得痛,但感到热力直逼全身。
这时,忽然有人发狂地试图把她拖出车厢。
她夹得很紧,但是那人不放弃,用一支铁器大力敲击扭曲的车厢,终于,他喘息着不顾一切把素亭拉到马路中央。
素亭失去知觉,她没听到车子爆炸。
看,三言两语就把影响周素亭一生的意外交待过了。
她在医院苏醒。
睁开双眼,看见男朋友冯灼规的面孔。
素亭放心了,「我还活著。」
「是,你无恙。」灼规轻吻她的脸。
「发生什么事?」
灼规忽然落下泪来,「我永远爱你。」
素亭恻然~想伸手出去替灼规拭泪,她的右臂打了石膏,只得伸出左臂。
素亭瞪大了双眼,呵,她没有左手,左手齐肘之下,一无所有,裹著纱布。
她尖叫起来。
当值的苏医生抢进来替素亭注射。
「周小姐,失去手臂已是不幸中万幸,请镇静下来,你很快会康复,可以过正常日子。」
素亭迅速噤声,理智与修养教她接受现实,她叹口气。
冯灼规与苏医生也深深吁出一口气。
除出失去左小臂之外,素亭一头头发也全烧光,脸颊需要植皮。
这些表面创伤在两年後全部痊愈,素亭也装上精密义肢,左手运作如常。
婚礼只延迟了五个月。
冯灼规仍然爱她,她也不觉自卑。
不过,从此素亭再也没有开过车。
她有极大恐惧,不能面对驾驶盘。
冯灼规十分体贴,每日往返接送素亭上下班。
心中有无阴影?当然有,但是周素亭一直以理智控制得好好。
当日冒险救她出险的是一位当值的警察,他因此获得英勇奖章,并且,也成为周素亭及冯灼规的朋友。
天
肇事的醉酒驾驶人也获得法律制裁,事情似乎已经平息。
素亭仍然在大学教书,她养成了戴手套的习惯,电子义肢戴著手套,更不易发觉。
最介怀的人,反而是素亭本人。
有时,独自在家,她会除下假手,不发一言,凝视伤臂良久。
以後,余生,都得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
并且,得像无事人一般,感激上苍。
一日,冯灼规提早下班,神情兴奋,声音几乎颤抖。
「素亭,素亭,过来,我有话说。」
素亭自电脑桌前抬头笑道:「升级了?」
「你且听我细说。」
素亭说:「洗耳恭听。」
「今日,苏家杰医生来找我。」
苏家杰便是当日诊治她的医生,素亭静了下来。
「他披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紊亭勉强地笑笑,「说来我听。」
「苏医生说:断肢可以再续。」
董亭一时不明白,「可是我的左手早已烧毁,不能保存。」
「素亭,你看,」冯灼规取出剪报,「法国利昂医院一组国际医生成功续肢:经过一项历时十三小时手术,某纽西兰商人成功获得他人捐赠的手臂,运动自如,同截肢前毫无不同。」
素亭呆住。
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段新闻,医学昌明超新,已达不可思议地步。
「苏医生问你可愿一试。」
「什么?」
「素亭,该组医生愿意再作一次实验。」
素亭觉得匪夷所思,「那我岂非成为科学怪人》.」
「同移植眼角膜或心脏没有分别。」
素亭忽然笑,「移植别人的手?」
「是。」
「谁的手?」
「愿意在死后捐赠器官的人。」
素亭骇笑,「不不不,我已接受事实,不作他想。」
灼规沉默,轻轻把手放在妻子肩上,「素亭,我想你快乐。」
素亭缓缓答:「我并非不快活。」
「可是,连你的学生都说,周教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活泼开朗。」
「年纪大了,总不能蹦蹦跳跳老十三点。」
「素亭,我知你耿耿於怀。」
「终於嫌我了。」素亭微笑调侃丈夫。
「你知道我永远爱你。」
素亭感动,与丈夫拥抱。
「为你,我会去看苏医生。」
「不,」冯灼规说:「为你自己,因为我爱你直至海枯石烂,可是,我想你一如从前那样爱自己。」
第二天,素亭去看苏医生。
医务所的空气总是比别处冷冽。
苏医生说:「你来了。」
「是。」素亭的声音非常轻。
「手术还在实验阶段,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成功,你是第三人。」
「失败如何?」
「吃一点苦,恢复原状。」
「成功呢?」
「若肌肉、神经、血管、骨骼都接驳成功,你可得回一只真正肉手。」
「不可思议。」
「是,」苏医生十分兴奋,「这是亚洲第一项类此手术。」
”为什么选中我?」
「素亭,病人需要极度镇定及理智应变。」
周素亭笑了。
「你的意外多少已影响到婚姻生活。」
素亭点头,她变得自觉、拘谨、紧张,灼规一定觉察到。
从前,可以与他一头跃进碧波游泳潜水,留恋忘返,现在,她已放弃水上活动。
淋浴也变成一件最私人的事,她躲起来偷偷进行。
素亭黯然。
「灼规说,他一点都不介意,可见是你狷介。」
素亭轻轻说:「不,他会怕的,正如将来孩子们会害怕一样。」
苏医生很温和地说:「假使你有这种心理障碍,很难生儿育女。」
「你说,灼规是否对我失望?」
「不要管他,他对你的爱不变,你只需为自己著想。i
素亭笑,「彷佛我是整件事里的唯一小人。」
「他说,他想重新欣赏你更衣。」
素亭吁出一口气,沉思良久。
她终于问:「在何处签名?」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休息。
会是谁的手呢?
苏医生说,那会是同文同种同性的一只手。
他又说,连心脏脾肺那样重要的器官都可以更换,一只手,算是甚麽呢,.
将来目的,是换掉脑袋吧。
她做了一个梦,断手已经续回,毛茸茸,是一只野兽的前爪,素亭尖叫起来。
一头一额都是冷汗,她把义肢除下,趁丈夫不在家,松一松。
像那些永不在男人面前卸妆的爱美大大一样,她不想灼规看到她的断肘。
素亭哭了。
一直忍著的眼泪汨汨流下,极之痛快地大哭一场,然後倒头昏昏睡去。
冯灼规下班回来,轻轻敲门。。
素亭醒来,头痛欲裂,连忙装上假手,披好外衣。
「苏医生说你同意进行手术。」
素亭点头。
「甚麽时候,」
「他会通知我。」
「噫,这几天我或许要到纽约开会,可能需要改期。」
素亭说:「不,你尽管动身,我会照顾自己,你在身边,反而增加我压力。」
灼规凝视她,「我明白。」
素亭苦涩地说:「祝我成功。」
「苏医生说他非常有把握。」
过了两日,素一早送丈夫出门。
那天傍晚,她就接到苏家杰的电话:「令晚禁食,尽量睡好些,明朝八时正在医院见你。」
素亭的心似要自喉头窜出,强自镇定。
「灼规还未抵达纽约。」
「我会派人通知他。」
那一夜,素亭也不打算睡觉,她把书房收拾得乾乾净净,将银行存摺,保险箱锁匙都放在当眼之处,并且写了一便条给丈夫,想了半晌,不过写下永远爱你四个宇。
她伏在书桌上盹了一会儿,收音机闹钟唤醒她,她梳洗更衣出门去。
苏医生正在等她。
素亭微笑,「我可以看看那只手吗?」
「接驳成功,你自然可以看到它。」
「它可是一只美丽的手?」
「绝对是只玉手。」
素亭豁达地将她自己交给医生。
手术时间比预期较长,整整进行了十六个小时,七位专家聚集手术室,最终缝合皮层之时,苏家杰带头鼓掌。。
素亭苏醒。
苏医生同她说:「已经通知灼规,他一办完事立刻赶回来。」
素亭疲倦地说:「手,给我看手。」
她只可以看到纱布绷带下的五只手指。
手指纤长,皮肤白哲细结,指甲形状漂亮,她想命令这只别人的手做简单的动作,却力不从心。
苏医生安慰她:「需过几天才能活动,接著还得接受一连串物理治疗。」
素亭觉得宽慰。
三个月後,她已经可以穿短袖榇衫。
接驳处有一条红线,加些化妆品,不是仔细看,根本不觉异状,素亭已可灵活运用这一截人工接驳成功的前臂。
它是一只美手,比素亭自己原来的手还要漂亮,素亭本身的手呈长方形,指尖像圆锤,但是移植手却五指尖尖,十分细柔。
谁,是谁的手?苏医生不允透露。
手术成功,一点排斥现象都没有。
周素亭的生活起了微妙变化。
她恢复信心,放开怀抱,又做回原来活泼开朗的周素亭,她又重新用双臂拥抱丈夫,甚至在背后用双臂勾著他的脖子叫他背她走。
冯灼规对苏医生这样说:「最快活的人是我。」
夫妻关系终於完美得像恋爱时期一样。
一日下午,素亭在厨房做点心,冯灼规正读报,忽然看到一则有趣新闻,便叫妻子。
素亭走出来,笑嘻嘻间:「什么事?」
这时,冯灼规忽然看到素亭伸出左手,拨了拨头发,侧著头,斜飞了一个眼神,无限柔媚。
他看得呆了。
素亭从来不曾如此娇美,她也没有搔首弄姿习惯,不过,忽然做来,出乎意表地动人。
「叫我干甚麽?」
灼规说:「再做一次。」
紊亭莫名其妙,「做什么?」
「再拨一次头发。」
素亭尴尬,「你取笑我。」
她爱娇地用左手掩住嘴,挤到灼规身边坐下。
冯灼规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左手。
一切都是那只外来的左手。
左手把它前生的习气也带了来,种入周素亭的生命里,但它的新主人却茫然不觉。
他曾经握过这只玉手,只觉柔若无骨,与素亭的右手大有分别。
现在,它又自作主张,频频做出一些可爱小动作。
手的前主人,一定是个极之俏丽的年轻女子。
隔几日,冯灼规去找苏医生。
「请透露手臂捐赠人的身份。」
苏医生只允咯说一二:「是位廿馀岁的美貌女子,不幸车祸丧生,脑部死亡,家人同意将全部器官捐赠。」
「真豁达。」
「姓名我不可透露。」
「我明白。」
「回去好好享受生活。」
「她是学生、抑或是职业妇女?」
苏医生推搪,「我不清楚。」
冯灼规知道医生不会多讲。
那天,他觉得颈膊酸软,分明是帮女同事搬臬子时伤了肌肉。
素亭说:「我替你按摩。」
灼规意外,素亭几时学会这一套?
可是她双手一碰到他肩膀,已知是会家,用力恰到好处,无限熨贴舒服,紧绷扭曲的肌肉立刻松弛。
「素亭,帮我按一下太阳穴。」
「遵命。」
冯灼规哗一声,「十指回春,从此我多一项私人享受。」
他心花怒放,握住妻子玉手亲吻。
素亭咕咕地笑。
生活如此愉快,素亭的左手居功甚伟。
这只手不但懂按摩,而且会做好菜;煎炒炖都是能手,冯灼规在家吃饭的次数渐多。
他留意到妻子在处理大学工作之际,仍然用右手多,书写,打电脑,翻文件,全不用劳驾左手,但是在厨房就用左臂,让右臂休息。
怪异?
是,但冯灼规已习以为常。
他已知道那不是一只普通女子的手。
那么懂得服侍异性,可见是个人才,他独自到图书馆去找旧报上新闻来看。
交通失事……妙龄女子……约在五个月前……
他查了三天。
有了。
「名媛王绮兰雷雨之夜车祸身亡,富商挚友傅德峰裒伤欲绝」。
她叫王绮兰。
冯灼规连忙去我资料,他在报馆有朋友,中学同学张国泰现在是跑新闻的名记者。
他问:「可需要用私家侦探?」
阿张答:「王绮兰的资料十分丰富,我们编辑部就一大堆,你可以来看。」
一个下午他就了解了王绮兰的一生。
家贫,父一早失踪,母亲是一名售货员,由外婆带大,十三岁那年在街上被星探发现,加入影坛。
阿张说:「我见过她真人,美人该是那个样子,她有一个特点,记性非常好,对人极之体贴:永远知道宇宙日报的张大哥爱喝威士忌加冰……」
上帝是公平的,王绮兰没有温馨的童年,可是,她有异常的美貌。
「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拍戏,富翁排队一个个想结交她,玩了好几年,累了,跟著傅某。」
照片摊开来,各种阶段王绮商都是活色生香。
「美人也有不如意之处,傅氏元配病逝,她想正式结婚,但是傅家子女坚决不允,不知怎地,傅氏也觉得不是再婚的时候,两人酝酿分手。」
「然后呢?」
「发生了车祸。」
冯灼规沉默。
阿张问:「为何对王绮兰这个人那么感兴趣?」
「她的生命,有何目的呢?」
「一颗灿烂的流星,装饰了都会的夜空。」
冯灼规苦笑。
他的目光落在一张彩照上,对牢镜头巧笑情兮的王绮兰左手搁下巴边,无名指上戴著一枚硕大的黄燕钻,这正是他所熟悉的玉手。
不知怎地,冯灼规打了一个冷颤。
那天,困到家里,看到妻子正在剪指甲。
素亭举起左手,细细欣赏。
灼规不动声色,轻轻握住她的双手。
他需严密注意这只手。
不知是否他多心,最近,素亭的手似乎有点轻佻,与同事或朋友说话的时候,总会拍一拍对方的肩膀,或是替人家理一理领带。
也许,熟朋友之间不拘小节,但是,平日那麽端庄的周教授忽然多了这类亲昵的小动作,叫人迷惑。
对於这一切变化,周素亭并不自觉。
在一个慈善舞会里,素亭艳压全场,她一直掺扶著一位年近八十的校董,那老人忽然年轻起来,邀请周教授跳舞。
半小时後,他宣布捐助大学建设一座图书馆。
冯灼规十分震惊,他知道大学想要一座新图书馆已有十年,不料今夜老人一时欢喜,竟即时答应。
周素亭一直陪在老校董身边,喁喁细语。
终于散会了。
素亭松一口气,愉快地抱怨:「累坏人。」
灼规不出声。
回到家,匆匆卸妆,素亭躺在床上,很快憩睡,她的左手放在胸前。
冯灼规轻轻走过去,握住那只手。
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有灵性。」
手指蠕动一下。
「欢迎你来我家生活。」
「我知道你向往婚姻生活。」
手一动不动。
「但你需明白,所有成功的关系,需双方体谅合作,素亭是大学教授,你要为她设想,投入她的性格。」
说到这里,灼规叹口气。
「我是否傻子?对牢一只手说话。」
左手忽然抬起来,轻轻抚摸灼规的脸颊。
「看,我一早知道你会明白。」
手缓缓垂下。
「多谢你与我们合作。」
这时,素亭转了一个身,呢哺说:「灼规,你同谁说话?」
「与你说话。」
「明天再讲吧。」
她又呼呼入睡。
灼规放心了,他握著妻子右手直至天亮。
也许纯是心理作用,这一晚之后,周素亭做回周素亭,一点异样都没有了。
但是,她仍然煮一手好菜,有空替丈夫按摩肩膀,并且,用左手化妆。
一年后,苏医生替素亭检查手臂。
「感觉如何?」
素亭说:「百分百正常运作。」
苏医生点头,「手术成功,报告呈上,希望将来可以广泛应用,造福人群。」
素亭伸出左手,细细端详,咕咕地笑,「我并没有辜负这只手,我学会许多从前疏忽了的技艺,改天,我还打算去学缝纫呢。」
苏医生也笑,「我真替你高兴。」
做了素描,发觉骨骼、肌肉、神经,完全连接生长,与右手无异。
趁素亭更衣,苏医生问冯灼规:「为什么不出声?」
「我觉得那只手似有独立生命。」
医生笑,「我的四肢也一早全不听话,力不从心,明明想玩,却躺了下来。」
「冯大哥,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手的肌肉细胞没有记忆。」
「真的没有?」
「医学上全无根据。」
「人类的医学,其实还十分不足吧。」
「我们一日比一日进步。」
「但是,对人体了解有多少呢?」
「最近英国有一少女患心肌炎,医生停顿了她心脏及脉搏,用仪器维生,人工做血液循环,六天之後,她苏醒过来,如今正常生活。」
「可是,心脏为什么在休息之后会自动复元?」
「我们不知道。」
冯灼规笑了。
「但是医生做得到的已经根多。」
「我绝对尊重医学。」
苏医生间:「婚姻生活如何?」
「美满快乐,希望终生如是。」
苏医生说:「羡煞旁人。」
素亭更衣出来,两人离开医院。
到了家,冯灼规说:「暑假我们到北欧度假。」
素亭转过头来,轻轻说:「你无心工作,只想玩耍。」
他握住妻子的手深吻。
素亭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眼睛眉毛,耳朵嘴唇,似要用触觉辨清他的容貌。
手指轻柔曼妙地扫过他整张脸,然后,伸到他后颈,拨弄他的头发,无限爱恋欢愉。
冯灼规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低声说:「我们真幸运。」
「是,失而复得,是天下最高兴的事。」
两人紧紧拥抱。
左手好像更紧一点。
骗子:
曾经一度,嗯,大概有一年左右吧,齐仲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她叫林长风。
他连她的名字都迷恋,时时在心中默诵。
秀丽俏皮的长风却有一个非常坏的习惯,她喜欢迟到。
每次的会,不论是的谁,总得迟到,是长辈呢,迟十五分钟,的男朋友,迟半小时,例迟。
上班也迟,天天迟足一小时,她在林兴国律师行做事,老板是她慈父。
迟到的她一抵现场总是娇俏地道歉,大部份人都会原谅她,坐著等,又不累,算了。
唉,打扮需时嘛,况且,漂亮的小姐,哪个不迟到。
只有耿直的齐仲才会与女友正式讨论这个棘手的问题。
「长风,守时是帝皇的美德。」
长风笑笑,「我不是贵族。」
「迟到真是坏习惯。」
长风收敛了笑容,「我不想一个人坐著干等。」
「没有人叫你早到,准时即可。」
「我家没有钟。」赌气了。
「听听这是甚麽话。」
「你迭只钟给我。」
「华人的规矩,钟是不能迭人的。」
「那别怪我迟到。」
齐仲选了一只钻表送女友,可是,美丽的长风仍然改不了迟到的习惯。
都快论婚嫁了,齐仲的心温柔地牵动,也只得随她去,再说她,怕伤了和气。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一日,齐仲在办公室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你姑妈来了,住宇宙酒店一三二房,你买份礼物去采望她,她怪想念你。」
「遵命。」
下了班,立刻去北欧著名银器店选了一条项链,赶到宇宙酒店。
半途手提电话响,是长风找他。
「想吃芒果芝士蛋糕?好,三十分钟後在宇宙酒店咖啡室等你。」
齐仲的姑妈是国际著名的名画家,作风有点像乔治亚奥姬芙,略带商业性,十分受欢迎,生意做得颇大。
白衣白裤中年的她迎出来与齐仲拥抱。
「送甚麽给甚麽都有的国际名人呢?」
姑妈说:「一个吻。」
姑侄二人哈哈大笑起来,她送齐仲一幅素描,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齐仲才告辞。
他准时到咖啡座等女朋友。
呵,又迟到了。
这次迟了很久,廿五分钟后还不见人影。
齐仲有点不耐烦,目光浏览,被他看到邻座女客。
不论有没有女朋友,男性总是喜欢看漂亮的女孩子。
邻座女郎真的十分标致。
傍晚,已经在喝香槟,穿便装,可是有股娇慵味道,五官特别,大眼睛配肿唇,与长风那种传统秀丽不同。
她伸伸懒腰,站起来就走。
侍者追上去:「小姐,账单。」
她瞪一瞪大眼睛,「我住一三二号房。」
侍者被慑住,「是,是。」
女郎转头离去,留下一阵令人迷惑的香氛。
齐仲这才想起来,他姑妈正住在一三二号房,何尝认得这个野性女郎,白请她大吃大喝。
骗子。
都会桌甚麽人都有,大骗子骗财骗色,小骗子骗吃骗喝。
齐仲并没有起来叫酒店守卫抓住那女郎。
想必是肚于饿了,才做这种事。
长风终於来了,伸手在男友肩上一拍,「怎么,等得呆了?」
齐仲一看表,发觉她迟了足足四十五分钟。
假使她稍为准时,齐仲就不会看到刚才那一幕。
不知怎地,齐仲有点反感。
浪费别人时间,是非常自私的行为。
他不出声,客观地打量女友,只见她若无其事的叫了蛋糕与饮料。
晚饭的时间都已经到了。
齐仲不想多讲,那晚,他很早送了长风回家。
在书房埋头苦干时,不知怎地,老是想起那女骗子的大眼睛,真奇怪。
长风打电话来:「你今天不高兴?」
他淡淡答:「没有。」
语气完全变了,叫他自己都吃一惊,缘起,缘灭,连当事人都控制不了,从前等她等得心甘情愿,每一分钟都是兴奋的期待,此刻,齐仲的想法完全不同。
他不愿意每次约会都等上三刻钟。
长风在另一头说:「明天一起去吃墨西哥菜。」
「明天我有事。」
「什么事?」
「我姑妈自纽约来。」
「是名画家齐玫丽?」
「正是她。」
「齐仲,介绍我认识。」长风语气兴奋。
「让我看看她有没有时间。」
一次,的了齐仲的外婆喝茶,她也迟到半小时,害得齐仲如热锅上蚂蚁,团团转,幸亏老人明白事理,不予计较,这次,不必了。
齐仲说:「我还要写一份报告。」
他挂断电话。
第二天下午,他到酒店去替姑妈查账,果然,一瓶克鲁格香槟,一客白路嘉鱼子酱已打入账目。
他想了一想,第六感告诉他,那女郎会再出现。
他们那种人多数有胆色,无智慧,不知该何时收手,一次得手,尝过甜头,」定会再回头。
差不多时间,齐仲到咖啡座去等。
一样是等,且不知伊人会不会出现,但是齐仲不介意,人,有时候真怪。
等了不久,目标出现了。
女郎穿白衬衫,窄脚牛仔裤,却踏一双红色细高跟拖鞋,妖异中带些天真,邪气里见艳丽。
她大胆地坐下,一点也没有惧色,依旧叫了香槟。
侍者认识她,笑著说:「是一三二号房挂账吧。」
她头也不抬,「正是。」
齐仲笑,呵,故技重使。
他站起来,走到女郎而前,轻轻说,.「一三二号房?」
女郎冷冷抬起头来。
呵大眼睛水灵灵,小肿嘴仿佛有千言万语,这样美貌女子,在都会中应吃得到大茶饭,何用学宵小骗一瓶酒?
当下,她板著脸说:「走闭,不然,我叫护卫员。」
贼喊捉贼呢。
齐仲还来不及开日,一名护卫员已经走近。
那大汉说:「这位小姐,请随我到办公室。」
女郎脸色发育,僵坐著。
齐仲立刻问:「甚麽事?」
「先生,与你无关,这位小姐冒认住在一三二号房。」
噫,东窗事发。
没想到姑妈那么精明,每天都查账。
「小姐,你不能不付钱。」
齐仲开口了:「我姑妈齐玫丽住一三二号房,」他取出名片,「我们挂她账,不信,请你与她说话。」
护卫员挤出一个笑容,「昨天——」
「抱歉,昨日我与朋友喝了一瓶酒,忘了告诉她,是我错,由我负责。」
护卫员立刻拨电话到一三二号房,讲了几句,笑容满面说:「齐小姐说,以後请你在单上签个名。」
他说完就退下。
齐仲对那骗吃的女郎说:「来,我们换个地方。」
那女郎已没有适才那麽神气,不过大眼睛仍然无惧。
她与他走出宇宙酒店。
齐仲说:「以後,换个地头。」
她嗤一声笑出来,「你不要以为你救了我。」
齐仲答:「我没有那样讲过。」
「大不了赶出去,明日挣到钱,一样照来。」
「何必到这种咖啡座。」
「游客多呀。」原来是伴游女郎。
齐仲微笑,「那你又没人结账。」
她露出沮丧的样子来,「东南亚经济不景气,日本人韩国人台湾人全不来了。」
连她们都受影响,可见社会运作真是一环扣一环,有一个环节松脱,全民受罪。
齐仲生性活泼大胆,可是这个时候,也知道女郎不是善男信女,不便与她大过熟络。
他说:「再见。」
那女子却说:「齐先生,谢谢你。」
眼尖,刹那间已看到名片上的小字。
齐仲暗暗佩服。
「你不问我叫甚麽名字?」
齐仲微笑,她们一定都有个可爱的,容易上口的名字,不是叫咪咪,就是叫珠珠,要不,叫明明,或是芝芝。
「我叫杨云云。」
果然,叠字,缠绵,像乳名,搬到公众场所来叫,已经掀开一层纱。
齐仲觉得太危险,向她扬扬手,往停车场走去。
事情完了吗?当然不。
过两天,姑妈要回纽约,齐仲负责送行。
临上飞机,她同侄儿说:「男人也有名誉,交朋友要小心。」
齐仲微笑,「才喝你两瓶酒,话就多了。」
「忠言逆耳。」
把老人家送走,齐仲松口气。
一转身,看到个熟悉的苗条的身型,不知怎地,他的心咚一跳,长腿细腰,那样婀娜,难道是——
那女子看到朋友,回过头来,啊,不是她,是另外一个美女,整个城市都布满正在寻我机会的美人儿,长得好真是幸运。
齐仲低著头回公司。
长风已经找过他好几次,秘书说:「林小姐有急事。」
齐仲知道她脾气,所谓大事,不外是心爱的时装被人捷足先登之类。
他还来不及覆电,长风又找上门来。
「我十分钟後到你办公室。」
「长风,我有事要做,可否稍等?」
「我有要紧事。」她的声音紧绷。
「十一点半我才有空。」
宠坏了,齐仲作为她的男朋友,也有责任。
她铁著面孔上来,齐仲亲手替她斟一杯咖啡。
「可是掉了一只心爱的耳环?」
长风不出声。
「我陪你去挑最新的款式。」
「齐仲,你不忠。」
齐仲吓一跳,明明是清白身,却无缘无故涨红面孔,「你说什么?」
「许挺峰说在宇宙酒店咖啡座看到你与艳女卿卿我我。」
哗,通天眼顺风耳,世人太爱管闲事。
长风双目通红,「这麽多年来你目不斜视,我也不过贪你这点好,现在你人已变。」
「那不过是点头之交。」
「她是歌星王宝娟可是?」
「不不不,她说她姓杨,我不知她是什么人,你请放心好不好。」
「以後,每天下班,我都要你陪著我。」
齐仲一听,不禁啼笑皆非,这岂不是比结婚更惨?此风不可长,不可让东风压倒西风,长风欺压齐仲。
「长风,我有人身自由。」
「你不答允?」
「没有成年人会答应如此苛刻条款。」
长风出言侗吓:「你可是想分手?」
齐仲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觉一愕,仔细沉吟,这倒是另一个选择,这样娇纵的女友,如何服侍她一辈子。
这时,秘书来催齐仲开会:「业主在等呢。」
「抱歉。」齐仲站起来。
长风真不会挑时候,偏偏闹到人家办公室来,话没说完已经被打断。
一小时後,齐仲自会议室出来,长风已经走了。
秘书同齐仲说:「林小姐说,请你想清楚了答覆她。」
齐仲啊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赶了去道歉赔小心,那天晚上,他工作至深夜。
累了,蒙头大睡,天未亮起来,神清气朗,淋浴後一个人去酒店吃早餐。
八时未到,咖啡座没有甚麽人,一眼看到她在角落看报纸吃烟肉蛋。
理智点,应该即时离去,换别的地方坐,可是齐仲身不由己,双脚自动走到她身边。
「你好,这么早?」
女郎抬起只眼,眯成一条线,「咦,真巧。」
这才看清楚她身上还穿著灰紫色缎裙,分明一夜未寐,可是丝毫没有倦意,脸上仍闪著莹光,真天生该吃这行饭。
她摺好早报,「请坐。」
齐仲老实不客气坐下,「怎么老碰到你。」
「也许,是我紧紧跟著你。」
齐仲问:「环境好些没有?」
「托赖,这两天有阔客,我们这种人,早已习惯三更富,五更贫。」
「总也得有点节蓄。」
她笑笑,「没想过。」
齐仲正在踌躇是否要问她拿电话号码,女郎忽然看著他身後说:「唷,不好,
那可是你的女朋友?面色如墨。」
齐仲以为她开玩笑,一转头,却看见长风与朋友正站在门口。
碰上了,真奇怪,像一场独幕剧,重要的角色全部聚集一堂,一决雌雄,在该刹那解决恩怨。
长风走过来,盯著齐仲,「你还有甚麽话要说!」
齐仲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女郎却见义勇为,「这位小姐,你别误会,我们不过刚刚碰到。」
长风怒不可抑,伸出手来,掌掴齐仲。
齐仲原本可以挡得住,可是怕伤了女友,略一迟疑,脸上已经著了一记,十分响亮清脆啪地一声。
长风的朋友立刻过来急急把她拉走。
齐仲颓然坐下。
女郎调侃:「你女友好凶。」
齐仲觉得他有必要检讨感情前途。
女郎又说:「都是我不好。」
「不关你事。」
女郎取出一枝笔,在齐仲手背上写下电话号码,「有空我我。」
她站起来离去。
齐仲叫结账,侍者过来说:「那位小姐已经付过。」
「啊?」
「她住二五○号房。」
「不不不,」齐仲连忙说:「这一顿由我请。」
这位杨小姐好像从来没有付账的习惯。
当众吃了一巴掌,齐仲内心反而释然,已经赎了罪,再也不必解释什么。
他回公司一直做到深夜。
没有长风的电话骚扰,工作进行奇快,真不知是悲是喜。
从前,那娇嗔的声音每隔一会儿便会响起:「还未下班?」「想不想我?」,「躭会可要来吃宵夜」,「一个人无聊死了」,「电视上一个好节目也没有」……
他总想赶了去陪她,多多少少分心。
隔了几天,他发觉齐仲与林长风分手的消息已经在亲友间传开。
他一句话都没说过,那么,一定是长风张扬出去的。
齐仲的生活经验比长风丰富一点,他知道这种事,越沉默越好,否则女方尤其吃亏。
呵,还有一件事,那个写在他手背上的电话号码,他即日就洗掉了,他没有那样大胆,敢找上门去。
年底,长风宣布结婚,没有请客,只在报上登了一则启事。
齐仲瞪著那段启事很久,恍惚间老是觉得新郎应该是他。
但是,朋友告诉他,那是富商梅景恒的长子梅立展,与长风堪称门当户对。
那么快就从头开始,且修成正果,把齐仲丢到脑後。
不过,齐仲反而松了一口气,喏,是她负他,不是他亏欠她。
他们在伦敦举行婚礼,齐仲辗转看到了结婚照片,戴著钻冠穿著白缎的林长风犹如公主一般。
朋友好奇地问:「有无后悔?」
齐仲十分得体地回答:「我配不起她。」
那天,假使长风没有迟到……
还想来干什么,现在,专心一致痴痴等她的,已是另外一个人。
接著的一年,齐仲在工作上有惊人优异成缜,一连替公司拿了好几个大奖,也赚到奖金。
他是个低调的人,仍然勤奋办事,不过,总想把喜讯告诉某一个人。
周末,他时时在人多的下午往大酒店咖啡座喝茶,没有空,也巡一巡,与熟人打个招呼。
暗暗注意,有没有一双大眼睛。
终於一日,有人叫住他:「齐仲,怎么一个人?过来一起坐。」
那桌坐著同事老张夫妇,另外还有不认识的一位小姐。
「齐仲,我替你介绍,我表妹卓永。」
那卓小姐大方娴静,只微笑点头,神情可亲,齐仲立刻觉得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那种女孩。
他与他们坐在一起,不舍得走,谈了一会儿,建议到一间新开的法国餐厅试菜,由他请客。
张氏夫妇有点会意,立刻推掉其他的会,含蓄地同表妹说:「法国菜吃不胖人。」
卓永连忙说:「我喜欢喝冻薯茸汤。」
张氏夫妇暗暗欢喜。
那一晚之後,齐仲开始独自的会卓永。
他发觉她从不迟到,他准时,她只比他晚一步。
齐仲深深感动,有这样美德的女子实在不多了,况且,她有高尚职业,经济与精神完全独立,有涵养,富幽默感,不爱交际锋头,优点甚多,齐仲保深敬爱欣赏她。
冬日出差到钮约,他心血来潮,忽然走进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选购一枚钻戒,放在胸前口袋,带固家。
卓永来接他飞机,在停车场,他取出小小淡蓝色盒子,打开来,结结巴巴求婚
卓永戴上指环,一贯温和地说:「很漂亮,又合尺寸,我极之高兴。」
他们紧紧拥抱,两个人都喜极而位,世人多如恒河沙数,芸芸众生寻找合适伴侣,谈何容易。
齐仲与卓永都是化繁为简高手,只打算注册结婚,请亲友观礼。
找新居才花了一个下午,是朋友介绍的宽敞旧公寓房子,装修齐全,两人看一眼就决定买下来,交装修师布置。
他们到巴黎蜜月,乐而忘返,一住个月多,成为酒店熟客,房口部天天送酒送花。
终於到了结账的时候,齐仲一看账单,不禁意外,知道不会便宜,却没想到会这麽贵。
什么,每天都有一瓶香槟挂在他账上。
这是谁?
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
他冲下大堂。
到了柜抬,他查询会计:「谁天天在咖啡座喝一瓶克鲁格香槟?」
「齐先生,我立刻替你间领班。」
领班特地出来见他,「是一位美丽的华裔女郎,说是齐先生的妹妹,挂账。」
齐仲不怒反笑,「每天什么时候来?」
「五时左右,齐先生,她是否你妹妹?」
「是,是,账目没有问题,我现在付清。」
他一脸欢喜回到房中,卓永纳罕,「甚麽事那样高兴?」
「今晚几点钟飞机回家?.」
「十时半,还有时间,九时到飞机场未迟。」
还可以作最后活动。
下午五时,卓永到罗浮宫买纪念品,齐仲去咖啡座寻人。
一眼就看见她。
头发虽然剪短,身型仍然诱人,正在喝齐仲请客的香槟呢。
他走向前招呼,「杨小姐你好。」
女郎笑吟吟抬起头来,「还记得我呢。」
「一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为甚麽不打个招呼?」
她笑说:「你来度蜜月,太不方便了。」
「我们算老朋友。」
「是呀,认识已超过一年。」
才一年吗,齐仲讶异,发生那么多事,仿佛半生已经过去,怎么只有一年?
「恭喜你。」
「谢谢,生活还好吗,可是已在巴黎落脚?」
她娇慵地答:「还不是老规矩骗吃骗喝。」
齐仲笑了。
「你太太狠娴淑,我很替你高兴。」
「是,她十分成熟懂事,我很幸运。」
「那打人的娇纵女对你无益,决非良伴。」
「她嫁了一个条件胜我多多的好人。」
「咦,每个人都有好归宿,只除出我。」
「你并没有寻找归宿呀。」
她朝他眨眨眼,「我有得喝就行,不与你说了,我约了人呢。」
齐仲问:「喂,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当心太太生气。」
「她不是那样的人。」
「那更不应叫她猜疑。」
「是是,」齐仲唯唯喏喏,「多谢指教。」
她似一只蝴蝶般翩然飞出酒店。
刚巧卓永回来,看见刚才一幕。
「那是你的朋友?」
齐仲答:「是。」
「从未听你提起过,是个美人儿呢。」
齐仲笑,「所以不敢提呀。已
卓永也笑,「你得解释一下。」
「在飞机上我慢慢说你听。」
卓永又说:「我看过账单,谁在这个多月内天天喝掉一瓶香槟?」
「放心,我都会告诉你。」
炫耀:
柏芳在选购时装。
售货员小姐笑容可掬地说:「粉红色毛线衣配铁灰色百褶裙,你看如何?」柏芳心中想:都快成为都会大学的校服了,每个女人都有一套,她摇摇头。她并不是急用,可是有空的时候选定一两套晚装,免得临时找不到衣裳头痛。多年来她穿著高贵但单调的黑色小小吊带裙,实在腻了。
「柏芳!」
谁,谁的声音那麽大?
一看,是个粗眉大眼的年轻女子,好面熟。
「柏芳,在挑衣服预备参加下月初的舞会?」
舞会,甚麽舞会。柏芳茫然,但是她维持礼貌的微笑。
「一班同学,数你最忙,大家都请不到你来参加聚会,听说还是因为刘仕明的缘故。」
呵,想起来了,是旧同学张慧殊。
柏芳立刻陪笑,唯唯喏喏。
「这次舞会,你一定要来,欢迎携眷参加,你已找到新男朋友了吧,人家刘某都快结婚了。」
柏芳无言,只是傻笑。
「对不起,我男友叫我,舞会见。」
那边真有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叫她,她速速过去挽著他的手离去。
柏芳呆半晌,低下头。
毕业已经两年,大家都还记得她与刘仕明那一笔账,坏事传千里,人们永远只记得他们要记得的事,好事不出门,柏芳是宇宙电子公司升得最快,最获信任的年轻职员,为甚么没有人提起?
就坚持她是被刘仕明遗弃的女子。
真不值,柏芳不是计较,亦非耿耿於怀,但是她也是人,不禁越想越气。
这时售货员过来说:「柏小姐没看中甚麽?」
柏芳抬起头,「有无性感一点的晚装?」
售货员一怔,随即笑了,「这边,柏小姐。」
每一个人都有权改变作风。
柏芳试一套丝绒镶网纱短外套。
「哗,危险。」
旁边有另外一个艳妆的客人听见了转过头来笑,「就是要危险。」
柏芳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
售货员赞道:「柏小姐,真没想到你身段那么好。」
柏芳出去付钞票。
还没出门就後悔,这套衣服要来何用?
回到家,看到帖子了,果然,电脑科技系举行旧生舞会,欢迎携春,或伴侣参加。
去,一定去。
为甚么不去。
刘仕明再也不能威胁到她,干嘛要避著他,还要避到几时?
她立即报名付款。
不过,先要找个伴,这倒不难,有的是伴游公司,配一副首饰比较要紧。
她跑到姐姐柏舜家去,噫,谁敢问兄嫂借贷,这就是有姐妹的人的福气。
姐姐一听柏芳去旧生舞会,就拍著桌子说:「要炫耀,就索性做得好看一点。」
柏芳连忙说:「我并无此意。」
柏舜笑,「那是为著甚麽,叙旧?」
柏芳没有答案。
「我去年订制了一套晚装,只穿过一次。」
柏舜把衣服拎出来。
柏芳大奇,「是套男人西装礼服。」
「人人穿低胸露背,你当然要与众不同,配大卷发,巨型吊灯钻石耳环,逢人一百公尺外就看见你,刘仕明在内。」
柏芳泄气,每个人都知道那件事,她颓然道,「我不去了。」
「找到伴没有?」
「我不去了。」
柏舜把那套礼服的外衣脱下,原来里头是一件小小白色背心,非常性感。
她把那副大耳环也拿出来交在妹妹手上,「两年啦,该有一个了结。
柏芳低下头。
「有男伴没有?」
「没有。」
「到伴游社找一个最英俊的人。」
姐妹同心,不禁大笑起来,不过柏芳笑声有点凄凉。
她到伴游社订人。
「高大、英俊、会跳舞,懂英语。」
一小姐,你的信用卡的号码。」
柏芳报上号码,但不想公布地址,「当晚六时,我在宇宙酒店的咖啡室等人!
如何认识?
柏芳忽然笑了,
「胸前一朵白茶花。」多年前,母亲那一代,笔友相认,就是那样。
当天,柏芳打扮得无瑕可击,姐姐亲自来帮她化妆梳头,事事完美。
「多漂亮。」
「谢谢你。」
「晚会在甚麽地方?」
「宇宙酒店。」
「祝你有一个偷快的晚上。」
到了酒店,柏芳发觉有人举行婚礼,新娘芽著仙子般的礼服,正在楼梯间拍照。
柏芳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忽然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轻轻说:「真热闹可是。」
一抬头,先看到那人襟前一朵白茶花。
呵,已经来了,很准时,柏芳放下一块大石。
柏芳回答:「我自小喜欢看新娘子。」
那男子虽无想像中那般高大英俊,胜在浓眉大眼,气质不俗。
柏芳说:「来,我们走吧。」
那男子纳罕,「去哪里?」
「先晚餐,後跳舞。」
「呵,呵。」
「记住,看到我的朋友,光是笑,不必说话,对我要殷勤点,千万不可与别人攀谈。」
那男子看著她不说话。
「我们到三楼去。」
「可是,」那男生说:「婚宴在二楼举行。」
「我们不是去婚礼,我们参加旧生会。」
「原来如此。」
柏芳问:「对,你叫甚么名字?」
「李立兴。」
柏芳有点意外,他们多数叫阿普阿积,没想到这一位肯以真名示人。
他一时没有离开之意,双眼仍然看著新娘子。
她不是美人,但娇俏可爱。
「你认识她?」柏芳奇问。
那李立兴点点头,
我的初恋情人。」
柏芳立刻知道认错人了。
她掩住嘴喊一声糟糕,马上向後退。
「喂,」他却不放过她,「站住,往何处去?」
「对不起,对不起。」
他似笑非笑,「我们有约,还是你主动的呢。」
这时,柏芳略为镇定,「我认错了人,抱歉。」
他摊摊手,「反正你也不认识那个人,有甚麽分别?」
这倒是真的,都是盲约。
「不如将错就错,就是我好了,来,一起赴旧生会。」
这时,柏芳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柏小姐,我们是旅游社,对不起,彼得迟到,我们另外派约瑟给你,他廿分钟可以到宇宙酒店,你可否稍等?」
柏芳不由得生气,「不用了,约会取消。」
「可是,柏小姐」
「我慢慢同你们算账。」她挂断电话。
那李立兴佯装甚么也没听见,柏芳这时发觉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真可怜,饶是如此,也没留得住初恋情人的心。
今晚反正已经乱七八糟,柏芳内心忽然平和,「来,」她说:「一起去旧生会,记住,别乱说话。」
「你叫甚麽名字?」
「伤心人。」柏芳索性开多一个玩笑。
「咦,我还以为那是我的注册专用名字。」
那娇小的新娘在众人簇拥下离去,李立兴吁出一口气。
柏芳怪同情,「你想诉苦吗?」
他低下头,「不,你呢?」
「我也不。」
她与他亲热地走进宴会厅,两人一般高大漂亮,许多旧同学为之侧目,转过头来看他们。
已经成功一半,炫耀目的已经达到。
「柏芳,稀客,欢迎欢迎,这位是你男友?过来这边坐,香槟还是马天尼?」
李立兴忽然笑嘻嘻轻轻握住她手,真是,要装就装得好一点嘛。
喝了一杯,柏芳情绪比较稳定,与男伴站在一角,静静看同学进场。李立兴轻轻说:「今晚你真标致。」
柏芳微笑,「谢谢你。」
「如此可人儿,怎会无伴,需要临时拉夫?」
柏芳沮丧,「我也不知道,时也运也。」
李立兴又忍不住笑,他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今晚也算是良辰美景。
「柏芳,过来这一桌。」
谁叫她?原来就是张慧殊。
「这位英俊小生是你今夜的男伴吗?」慧殊一向口无遮拦。
李立兴笑笑说:我是她每一天的伴侣。」
相芳瞪了他一眼:喂,叫你少说话。
果然,张慧珠打蛇随棍上,「那多好,对,请问你干哪一行?」
柏芳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是运兴建筑公司的合夥人。」
柏芳暗暗好笑,真会吹牛,大名鼎鼎的运兴合夥人会追不到那女孩。
为安全计,她轻轻同男伴说:「别炫耀。」
意殊耳尖,立刻听见了,她说:「是事实就不算炫耀,那么,李创运是你甚麽人?」
李立兴欠欠身,「是我表叔。」
张慧殊表情完全不同了,肃然起敬,「呵,久闻大名。」
「不敢当。」
她马上把他俩搬到较好的位置去。
柏芳说:「叫你别多嘴。」
「人家提问,你不回答,没有礼貌。」
「李创运是你表叔?」
李立兴微笑,「可不是,刚才那新娘,就是我的表妹,一会儿到酒店二楼,我介绍他给你认识,他们也要到深夜才散席。」
「你失了踪,不怕他们找你?」
「他们根本没期望我会出席。」
「发生了甚麽?」
「她当我是大哥哥。」声音很低。
「你有否把心事说清楚?」
「是我错,我一直当她是小妹,然後有一日,她宣怖订婚,我感觉到晴天霹雳,为时已晚。」
柏芳暗暗好笑。
那边忽然有人说:「看,刘仕明来了。」
柏芳的心咚一声,身不由主,抬头看去。
是,是他,两年不见,他胖许多,人一胖就显得俗,可是,此刻刘仕明的庸俗又不止因为胖,他的西装太时髦,领带太花,头发太亮,笑容太假。
同柏芳记忆中的刘仕明有颇大距离。
奇怪,时间真是创奇者。
他拖著一个小个子女伴,她打扮得花团锦簇,身上所有可以戴首饰全部挂满珠翠,连头上都扣著钻饰。
李立兴问:「就是他?」
「是谁?」柏芳还想否认。
「令你成为伤心人的人。」
他真精灵伶俐,柏芳只得点点头。
「他不值得你伤心,他配不上你,那时你年幼无知,比较容易受到伤害,如此而已。」
好话谁不要听,相芳感激莫名,「他配不起我?」
「当然。」语气肯定。
相芳微笑,「谢谢你。」
刘仕明忽然看到了她,」脸惊喜,撇下女伴朝他们走过来。
柏芳的笑容有点僵,索性抿住嘴,静观其变。
那刘仕明一个箭步上来,伸长了手待握,嘴裹大声说:「立兴兄,怎麽会在这里见到你,加州理工同我们也有联系吗?」
呵,原来刘仕明看到的不是柏芳,而是李立兴。
看样子李立兴并无夸大身份,否则,刘仕明不会刻意过来捧著他。
这时,李立兴不慌不忙把身後的柏芳拉出来,「我陪女朋友来叙旧。」
刘仕明一看到柏芳,怔住,只见她打扮别致,秀发如云,模样可人,一只手紧紧握住男友的手。
呵,她飞上枝头了,原来做了李公子现役女伴,土别三日,刮目相看。
刘仕明身形顿时矮了三寸,忽然显得更胖,他问,「一起坐好吗,一起坐。」
座位已经安排好,他们坐首席。
李立兴帮柏芳脱下外套,只剩下小背心,相芳美好身段表露无遗。
她悄悄同他说:「谢谢你。」
「今晚已经第三次谢我,你好似口惠而实不至。」
「我已决定报答你。」柏芳大胆非常。
「真的,你打算怎样做?」
「赠你一百支香槟。」
「我有更好建议。」
「不知我可做得到。」柏芳有点心惊。
李立兴笑,一定没问题。」
「说来听听。」
「陪我到表妹的婚礼去走一圈。」
柏芳松口气,「没问题。」
他凝视她,「不准穿外套,要补一补胭脂。」
「可以可以。」
「来,」他拉起她的手,「我们去见一见列位长辈。」
他带著她到二楼,婚宴刚开始,在上鱼翅,他俩迟到,可是一进场就受到欢迎。
「立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来坐下,同叔叔坐还是同父母一起?」
李立兴施著柏芳一一介绍他的至亲:「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表哥表弟,这.两位是新娘子新郎,各位,我女朋友柏芳。」
「呵,相小姐,你一早该来了?」
「请问柏小姐读书还是做事?。」
「这麽漂亮,是否女明星?」
「柏小姐坐这边。」
柏芳坐下,喝了一碗汤。
唉,与李立兴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帮忙扶持是正经。
片刻,李立兴站起来,「我还有点事,早走一步。」
「你看他,又嫌我们闷了。」
立兴笑著告辞。
走到门口,相芳松口气,「幸不辱命。」
「彼此彼此。」
她看著他,「要丢下你这麽有趣的人,也真不容易。」
「我不该到加州升学。」
「可以等你呀。」
李立兴苦笑,「也许,人家心中从头到尾没有我这个人。」
「新郎很老实。」
「做我的表妹夫,还是乖一点的好。」
柏芳见他说得那么权威,彷佛已经恢复大哥哥的信心,不禁替他高兴。
「来,去跳舞。」
回到自己的晚会,发觉刘仕明与别人换了位子,坐在他们一桌上。
干甚麽?为著接近旧女友?柏方又错了一次。
他是为著与李立兴,或是与李立兴的家势搭关系。
刘仕明递上名片,「立兴兄,几时代我约令叔一起吃饭。」
最叫柏芳欣赏的是,李立兴一贯诚恳,「好,好。」一点也没有骄傲的样子唉,柏芳想,她怎么一直没有机会认识如此优质的男子。
她坐他身边,肩碰肩,旁人一定以为他俩是密友,却不知二人今晚初相识。摄影师过来拍照,李立兴大方地看著镜头微笑。
刘仕明不放过任何机会,「立兴兄闲时喜甚么消遣?」
「啊,」李立兴笑:「我旁骛甚多。」
「打高尔夫还是玩互联网?赛车、潜水?我都懂一点,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结伴一起玩。」真是交际好手。
他们那票人,坚持相信:你懂些甚麽不要紧,你认识谁才最重要。
李立兴说:「这些时髦的玩意儿我倒不会。」
刘仕明诧异,「难道你喜欢古董?」
李立兴说:「我不过看看书或听听音乐。」轻描淡写地交待过去。
柏芳越发欣赏。
对刘仕明的纠缠,柏芳觉得讨厌,便拉立兴出去跳舞。
两人自快到慢,痛快地在舞池跳了半小时,出了一身汗,非常尽兴。
「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
李立兴加一句,「我也是。」
两人忽然静了下来。
他替她拨了拔头发,她轻轻说:「我去补妆。」
近走廊有人叫住她:「柏芳。」
柏芳当然认得这把声音,他的主人是刘仕明。
她缓缓转过头来,看著他。
刘仕明有点困惑,旧女友竟如此娇艳,可见运气来了人会额外光采。
他搭讪,「好吗。」
「托赖,还不错。」
「柏芳,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柏芳没想到他会这样厚颜无耻,老著脸皮开口。
「我很想认识李创运。」
柏芳说:「我与李家不熟。」这是实话。
「柏芳,莫非你对我仍有芥蒂?」
她看著他,忽然根肯定地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刘仕明放心,「你看你现在多好。」
「为甚么会那样说?」
「听张慧殊说,你快嫁入李家。」
柏芳笑得弯了腰。
「柏芳,君子成人之美,拜托你了。」
「你我错人了。」
「我愿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太少、太迟,柏芳已经不在乎。
这时,立兴我了过来,「柏芳,柏芳,呵你在这里。」
刘仕明识趣地退下去。
立兴问:「他对你说甚么,可是诉衷情?」
「不,从头到尾,他只是要求我介绍李创运先生。」
「噫,这不是难事,我可以做得到。」
「不必了。」
「假使可以叫你扬眉吐气,我乐意助一臂之力。」
柏芳感激,「不,已不需要炫耀,我的心结已完全解开,我做回我自己已经很好。」
立兴看著她,「这叫做顿悟。」
「时间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车,李立兴,今晚真高兴,谢谢你。」
「我也是。」
两个年轻人拥抱一下。
柏方取过外套手袋,离开了舞会。
那天晚上,她累极而睡,做了许多好梦,甚至梦见自己做了母亲,女婴长得很丑,但她发誓爱她,然後醒了。
是姐姐来找她,一直按铃将她吵醒。
「哎呀,我要迟到了。」
「小姐,今天是星期天,你魂不守舍。」
柏芳呻吟一声,再倒在床上。
相舜惊叫:「你把我的晚装穿成一团烂布,发生甚么事,昨夜去打仗?」「赔你也是了。」
「怎么搞的,自小到大,你都像个野小于,我的耳环呢?」柏舜抱怨。
「幸保不失,在书桌上。」
「净得书桌没有梳妆台的女子都有著奇怪的命运。」
柏芳不出声。
「看到刘仕明没有。」
柏芳点点头。
「感觉如何?」
「年轻的我品味甚差。」
柏舜大笑,「为你牺牲一套晚装也值得,你终於明白了。」
姐姐兴高采烈的回家去。
星期一照常上班,同事把日报社交版放在她桌子上。
「柏芳,你看你多漂亮。」
舞会里拍摄的照片刊登出来,是因为李立兴的缘故吧。
「柏芳,你嘴巴真密,李立兴是你男友?」
「普通朋友。」
越否认越像真有其事。
舞会散了,一觉醒来,人家也就忘记一切,不宜有甚麽期望。
接著柏舜也拨电话来问:「李立兴是甚麽人?」
报纸的功能不容小觑。
柏芳如常生活,她时时在公司忙到晚饭时间。
舞会已是个多星期前的事了。
电话响个不停,秘书已经下班,相方亲自接听。
才喂一声,对方已经认清她的声音。
「柏芳,我是立兴。」
相芳高兴得不得了,老实地说:「我还以为你去如黄鹤。」
「我出差到三藩市去了一趟,脑海中全是你的倩影,怎麽都丢不下,故此一回来即刻致电,唉,一周不见,如隔三秋。」
柏芳只是笑。
「来接你下班可好?」
「半小时後我可以走。」
「一言为定。」
挂了电话,柏芳欢呼三声,握紧拳头说:「yes!」
我答应你:
报上出现了这样的聘人启示。
「微求女性护理人员一名,年龊二十至廿五,需刻苦耐劳,每天工作十小时,包食宿,薪优。」
任雪虹失业在家,甚么工作都愿意尝试,即使是虎穴也得闯一闯,於是立即打电话去应徵。
对方通知她第二天到宁静路一号李宅面试。
雪虹并不是看护,她一向担任接待员工作,公司在经济不景气下结业,她闲在家中已有半年,狭小的居所,兄嫂孤寡的脸容,都催逼她早日离家谋生。
宁静路在郊外,环境上佳,可是雪虹内心紧张,没有心情欣赏风景。
女佣问明来意,开门让她进去。
会客室内有几位年轻女子正等待面试,有两人还穿著看护制服,雪虹知道机会甚微。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主人相当体贴,叫佣人斟上一杯荼。
雪虹在交通上花了个多小时,已经有点口渴,看到香茗,一饮而尽。
她是最後一名,其他面试人一一离去,她等了的二十分钟。
终於轮到她了。
她跟著女佣到书房。
究竟是服侍甚麽人呢?
只见一个容貌艳丽的少妇正在吃点心,看见雪虹,伸手招她:「过来。」
雪虹只得走近。
「这里坐。」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太太咳嗽一声,「这位是李太太,我是顾姨。」
雪虹连忙招呼。
美貌的李太太忽然问:「任雪虹你几时可以开始工作?」
雪虹一怔,没想到李家那么快聘用她,一时惊喜,作不了声。
管家顾姨连忙说:「太太,她没有经验。」
李太太笑了,「推轮椅何需经验,就是她了,我喜欢她的大眼睛,看了舒服。」
雪虹张大了嘴,没想到眼睛会帮到她。
李太太已经站起来,伸个懒腰,「你们谈细节吧。」她离开书房。
在家,也戴著首饰,穿著极细的高跟鞋。
管家无奈,登记了雪虹的身份证明文件号码,把月薪数目告诉她,确是优薪。
「你负责推李先生轮椅,记住,少说话,听见甚麽,勿作回应。」
雪虹点头。
管家看著她,「太太的眼光不错,你的确比其他的女孩子沉默。」
雪虹不出声,这李家有点神秘。
「我带你看宿舍。」
独立的员工宿舍在洋房後方,门一打开,雪虹就喜欢,环境比狭窄的家好多了,地方光洁、家具齐全。
「来,去见一见李先生。」
雪虹猜想李某是个八十老人。
但是不,坐在园子里晒太阳的他是个年轻人,相貌英俊,笑容和善。
他坐在轮椅上,全身瘫痪,脖子以下完全不能动弹。
雪虹十分震惊,知道不能露出任何惋惜的神情来,故维持缄默。
管家介绍:「李先生,这是雪虹。」
他十分客气,「我叫李作荣,雪虹,欢迎你。」声音通过一具小小扩音器发出,有点不自然。
「请你推我到荷花池旁。」
管家低声说:「雪虹,你的工作开始了。」
雪虹点点头。
「有甚麽事,按动轮椅上这个红色掣,医生与看护立刻赶来。」
雪虹说声明白。
管家转身去忙别的工作。
李先生对著荷花池很久,雪虹耐心站在他身後,看到他一头黑发,却动弹不得,不禁无限感慨。
而她任雪虹,虽然穷,却有手有脚,值得庆幸,雪虹第一次觉得四肢健全竟是这么幸福。
李作荣忽然说话:「是一次交通意外。」
阿。
「刹那间改变了我的命运。」
雪虹内心恻然,却一声不响。
「回书房去吧。」
雪虹推善他回屋,由他领路,「向左转,从长窗进去,对了,当心窗帘。」像开车似。
雪虹到底年轻,忍不住笑了。
「会阅读吗?」
「可以。」
「随便读些甚么给我听。」
雪虹在书架子上抽出一本画册,一看,是本生物书籍,她翻到某一页,读起来。
「生物怎样分类?动物一共分二十多部门,其中主要的有原生动物如草履虫、变形虫,海绵动物,似海绵、腔肠动物,如海蜇、珊瑚……」
李作荣说:「多麽有趣。」
「还有扁形动物,像血吸虫,线形动物,像蛔虫。」
「人呢?」
「人是哺乳类动物。」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书房门边出现,「谈甚么,那麽高兴?」
李太太进来了。
才一点点时刻,她已经换了衣服妆扮,紫色的胭脂配橙红窄裙。
她闲闲坐下来,眼睛并没有看书丈夫,嘴裹却说:「李作荣,你看我对你多好,找到个小美人来替你推轮椅。」
雪虹不自在,可是想起管家叮嘱,只装作听不见。
李太太似笑非笑:「李作荣,你答应我的事,可一定要办到啊。」
这对夫妇好不奇怪。
只听得李作荣回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李太太仰著头笑起来,「那太好了。」
她忽然走近轮椅,恶作剧地按下一个钮,轮椅立刻打转。
她笑著走出书房。
雪虹非常震惊,急急接停轮椅,并且叫看护来照顾病人。
李作荣十分镇静,「不用了,我没事。」
雪虹不出声,内心气忿。
「我累了,送我回房间。」
一名看护已经迎上来接手,雪虹只得返宿舍梳洗。
她正想吃午饭,忽然管家的电话到了。
「李先生叫你一起午餐。」
她下楼去大宅,刚好看到李太太驾著一辆红色开篷跑车离去,她又换了衣服,穿著黑色皮外套,鲜红的指甲更加夺目。
这是一个不安於室的女子。
李作荣根本不能进食,他只能自管子吸收营养剂。
饭桌上放著精致的小菜,只得一双筷子。
雪虹觉得李太太应该陪他多一点。
李作荣彷佛明白她的心意,轻轻说:「对著我,她说吃不下舨。」
雪虹不以为然,她痛恨所有凉薄的人。
她肚子饿了,吃很多,添了两次饭。
饭後,她推他到电视机前,选择了历史节目。
看了一半,他问:「这场战争叫甚麽?」
「世纪初奠边府之役,越南大败法国,争取到独立。」
「你对历史很熟悉。」
「我不过读电视杂志中节目简介。」
李作荣笑了。
雪虹忍不住说:「法国人强马壮,兵力充沛,怎么会一败涂地。」
李作荣答:「轻敌。」
原来如此。
「告诉我关於你自己。」
雪虹只得说:「父亲是教师,早逝,兄嫂当家,母亲和我与他们同住。」「嗯,还算和睦吗?」
「世上很少真正融洽的家庭。」
李作荣嗯地一声。
雪虹立刻噤声,她实在讲太多了,再不住嘴,後果堪虞,她不再说话。
片刻看读来接李作荣去注射。
雪虹感慨万千。
偏厅里有一张荼几,上面放著许多银相架,都是李作荣在受伤之前拍摄,他高大英俊、神采飞扬,朋友全是名人,他们一起打球、出海、跳舞、饮宴……
今日,都不来了。
开头,一定全带著鲜花来慰问,轮流陪伴伤者,但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渐渐把他遗忘,只剩轮椅、水远忠诚。
管家走过看到她。
「雪虹,休息的时候到了,明早还有许多事做。」
「是。」
她速速回宿舍。
小小单人床非常舒适,差点睡过头。
天蒙亮,她忽然惊醒,匆匆梳洗,走到大宅。
顾姨正团团转,咦,是甚麽事叫她这老手为难?
看到雪虹,她说:「你来就好了。」
她拉著雪虹到二楼,才走近主卧室,已经听见摔东西的声音。
谁,雪虹吃一惊,莫非病人手脚可以活动了?
随即觉得没有可能,一定有别人在房里。
果然,李太太的声音传来:「口说无凭,你给我打个指模。」
声音冰冷,一点感情也无。
顾姨说:「雪虹,你进去看一看。」
她是新人,大不了丢掉工作,顾姨真聪明。
雪虹却见义勇为,毅然推开房门,走进主卧室。
只见睡房陈设一如医院,摆满仪器。
李太太大约刚回来,身上仍然穿著黑皮衣皮裤,手中拿著一叠文件,一脸怒气。
看到雪虹闯进,她吆喝:「谁叫你进来?出去!」
雪虹一个箭步走到李作荣身边。
可怜的他混身不能动弹,只有双眼可以转动,眼神震惊恐惧。
李太太的手放到驳到他喉头的氧气管上。
雪虹做了一件她不应做的事,她伸手把李太太的手格开。
那艳女大怒,伸手来打雪虹,雪虹来不及闪避,脸上狠狠著了一记。
还好,这时候看护已经急急赶到。
李太太转身离去。
雪虹也顾不得一边脸辣发癌,松出一口气。
只听到李作荣说:「我要求看护廿四小时轮更。」
顾姨说:「是。」
「还有,请区律师来一趟。」
顾姨马上出去办事。
这时,李作荣才说:「谢谢你,雪虹。」
雪虹不出声。
她合力与看护把李作荣搬上轮椅。
看护替病人梳洗,雪虹到厨房斟杯咖啡喝。
顾姨迎上来说:「幸亏有你。」
雪虹忍不住问:「李太太要的最甚麽?」
顾姨笑了,「钱。」只一个字。
当然,不然,还有甚麽。
「为甚么不给她呢?」
「已经给她很多,不过,有人嗜赌,又有损友,还有其他癖好。」
「为著钱,不值得吵。」
顾陈讶异,「你这孩子好不天真。」
雪虹微笑,「所以一定做不长,会被轰走。」
顾姨欷嘘:「医生说,李先生的生命也已走到尽头。」
雪虹都猜得到。
「他的心肺已经千疮百孔。」
所以那个妻子那么急著要他签署文件。
女佣来报告:「区律师来了。」
管家急急出去,过一刻她差人来唤雪虹。
「李先生请你也来。」.
雪虹看到一身鲜红的李太太得意洋洋以胜利者姿势出现。
区律师轻轻代当事人宣:「我,李作荣,辞世後将一千万美元现钞,赠予雷翠云女士。」
李太太仰起头大笑。
区律师请顾姨及雪虹做见证人。
雷翠云正眼也不看丈夫一眼,她得偿所愿,头也不回的离去,她没有再回来,大宅清静许多,临终的人花钱买到最後的宁静,贵是贵了点,也付得起,无所谓。
雪虹仍然不多话,不过,那本生物妻成为好题材,每一篇内容都那麽有趣,她轻轻读出:「蜉游是朝生暮死的昆虫吗?这种说法,错,也对,蚌螺嘴部已经退化,不吃束西,早上变成的蜉游才活一天,可是幼虫在水里却生存两三年,这麽说来,生命又不是太短了。」
隔了一会儿,李作荣问雪虹:「你最希望得到甚麽?」
雪虹毫不犹疑答:「升学。」
「为甚麽?」
「学问终身享用,有本事,可以找到好工作,自力更生。」
「说得好。」
「可要再读一段?
「不必了,我想休息。」
日子过得根快,雪虹一直小心照顾李作荣。
一次,陪他出海,轮椅推到甲板上吹海风,那日,他的精神相当好。
「请握住我的手。」
雪虹轻轻握住他那双没有知觉的手。
「我的灵魂受拘禁。」
雪虹不语。
「但根快会重获自由。」
甲板前端有阳光,雪虹把轮椅推到那个角落。
「你在我处服务了多久?」
「不知不觉已两个多月。」
李作荣含笑,「看到许多怪现象吧。」
不料雪虹答:「我甚麽也没看到。」
李作荣点点头,「下星期我会回到医院去。」
「为甚麽?」
「屋里设施不敷用,我需要多做一次手术。」
雪虹急道:「我陪你去。」
「那裹用不著你。」
雪虹颓然。
「我得辞退你了。」
「为甚么解雇我?我可以帮你看头看尾。」
「你不应做这些粗工。」
「我不介意。」
「倘若我有痊愈机会,再请你来工作。」
还有那样的机会吗,雪虹依依不舍。
第二天早上,管家给雪虹一只信封。
雪虹无奈,只得告辞。
管家说:「司机会送你回市区。」
雪虹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便黯然离去。
回到家中,母亲兄嫂都没有问她去了甚麽地方,一看小小卧室,已经堆满杂物,看样子,这个家也不能久留了。
幸亏雪虹很快找到工作,重操故业,做接待员,早出晚归,低著头,少看家人古怪面色。
可是雪虹的脑海中一直浮现著在李宅经历的奇人奇事。
一日,上头忽然传她,雪虹忐忑地走进老板房间。
「请坐。」
雪虹坐下来。
老板和颜悦色,「雪虹你怎么不早说,原来李作荣是你表哥,我们是老朋友。」
表哥?
「他派人关照过,说你明年即往美国升学,想争取工作经验,故投考本公司,可是,做接待员岂非委屈。」
「呵,不怕不怕。」
「张小姐处有一助手空位,你去帮她吧,」他向对讲机吩咐数言,那张小姐立刻进来,把雪虹带走。
一句话,只凭有能力的人一句话,雪虹便脱了苦海。
隔一日,管家顾姨出现了。
「雪虹,还好吗?」
雪虹受宠若惊,「我刚想找你向李先生道谢。」
「你且坐下,我有话说。」
雪虹忽然醒悟,「李先生健康如何?」
顾姨没有回答,她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雪虹,你的愿望是升学?」
「是呀。」
「李先生愿意无条件资助你学习及生活费用。」
甚麽?雪虹霍一声站起来,泪盈於睫。
「雪虹,恭喜你如愿以偿,好好把握机会,我们会帮你物色适合学校以及选择学系,明年一月可以成行。」
雪虹声音颤抖,「为甚麽?」
顾姨微笑,「人与人之间讲缘份。」
「我想亲自向他道谢。」
顾姨黯然,「他已不愿见人。」
「手术结果如何?」
「手术失败,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啊。」
顾姨也十分沮丧,「世事有时真不公平。」
不过,她随即振作起来。
「雪虹,你好好学习。」。
她告辞了。
雪虹在工作岗位上学到许多,大部份同事对她忽然都变得诚心诚意,尤其是张小姐,完全没有私心,都叫雪虹感激。
离走之前,她把薪水全部交给母亲,家人的面色也缓和了。
「升学?奖学金?」兄嫂重现笑容,「去加州念管理科学?」
真像做梦一样,可是开学日期一天比一天接近,雪虹渐渐知道是事实。
同事替她办了一个欢送会,老板特地来参加,并且说:「雪虹,毕业返来有职位等著你。」
雪虹好不感激。
就在那天下午,顾姨又来了。
「雪虹,请你明早十时到李宅。」
宾虹兴奋,「可是李光生想见我?」
顾姨沉默一会儿,「李先生已经故世。」
雪虹头顶上浇了冰水,「甚麽时候的事?」
「上星期三。」
雪虹低下头。
「明日宣读遗嘱,李先生希望你在场。」
「是,顾姨。」
「司机会来接你。」
那天晚上,雪虹没有睡著。
她清晰听见母亲咳嗽声,兄嫂絮絮商量家事,以及邻居的犬吠声。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雪虹松口气,起身梳洗,到楼下等车子。
她又来到李宅,顾姨亲自来开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手。
书房里有几个人比雪虹早到,其中一位是李太太,雷翠雪女士。
她穿著鲜艳的湖水蓝套装,浓妆,得意洋洋,目中无人。
雪虹有点怕她,在门口找了一个位子坐下。
雷翠云抬起头来看了雪虹一眼,她早已忘了这女孩子是甚麽人,不以为意。
区律师咳嗽一声。
「今日,我宣读李作荣先生的遗嘱。」
雷翠云打断他:「先把一千万美元现钞给我。」
「雷女土」
「别噜嗦,」她嚣张到极点,「钱拿来!他答应过我。」
「请你先坐下。」
「咄,你命令我?」
眼看要吵架了,跟著雷女士来的律师说:「我的当事人有权先要求她的一份。」
区律师无奈,「好,我宣布李作荣於辞世後将一千万美元现钞,赠予雷翠云女士。」
雷女土大喝一声:「拿来!」
众人为之侧目。
谁知区律师点点头,「好,顾姨,麻烦你拿来。」
那该是一张银行本票吧,抑或,一只纸箱,里边全是现钞?
大家屏息等候。
连飞扬跋扈的雷翠云都暂时静了下来。
雪虹心中凄然,是甚么缘故,使雷翠云如此憎恨李?这里头一定有个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等了的五分钟,顾姨进来。
奇是苛在她手里捧著一大块砖头似东西,足有一尺半乘一尺半丁方,不算太重,灰朴朴,像巨型泥砖,她把那一大块东西放在书桌上。
区律师说:「雷女士,请过来须你的遗产。」
雷女土大怒,「开甚麽玩笑,这是甚麽东西?」
区律师忽然笑了。
众人面面相颅,不知葫芦里卖甚麽药。
「雷女士,这是你那一千万美金。」
「胡说八道!」
「一点不假,你过来验过,速速领了就走,我还得宣读遗嘱其他部份。」
电光石火问,雪虹已经明白了,她哎呀一声,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可是雷翠云仍然糊涂,凶神恶煞般暴喝:「我的钱呢?」
区律师说:「这就是你的千万美金,李先生著人把钞票捣成纸浆,压制成纸砖,我保证里头足一千万,一元不差,他答应你的事全部做到了。」
是,李作荣答应付她一千万,可是,没说那一千万会以甚麽状态形式出现。
呵!李作荣大获全胜,可是,外人也永远不会明白,他为甚么如此憎恨雷翠云。
当时雷翠云脸色煞白,蹬蹬蹬边後三步,她喃喃道:「好,好,好。」
然後,跟著她的律师,头也不回的走了。
有人问:「那真是一千万吗?」
「千真万碓。」
「可以验得出来吗?」
「当然可以。」
雪虹也想问甚麽,却被顾姨制止,「你别理闲事,好好去读书,也就是回报了李先生的善意。」
李作荣真是一个讲得出做得到的人。
晚晴:
大学公怖成绩,建筑系二年生郑有均被取销升级资格,换一句话说,他已被踢出校。
父母的震惊不能以笔墨形容。
全家都是优秀分子,郑家孩子是十顼全能:英语诺得像土生儿,中学起习法话,中文也会写读讲,又是运动好手,喜爱音乐。
大哥大姐都以第一荣誉毕业,家长期待有均也循例照做。
可是不,他竟然被系主任开除。
郑先生特地自公司赶回家,叫有均站在他面前,尽量心平气和地与他对话。
可是他双手在颤抖,「有均,发生甚麽事?」
有均十分坦白,我没有兴趣。」
「对建筑系失望,可以选读别的科目。」
「不,我不想读书。」
「不读乃,做些甚麽?
有均伸个懒腰,「我不知道。」
郑先生终於忍不住提高声音,「在疽问屋子里,由我包膳食住宿零用,由我立例,暑假後你给我到美国去读书,不然就别姓郑。」
谈话就此结束。
郑太太自己不开口,找了大女儿来同有均诋判。
「到底是甚麽原因?旷课,不交功课,与同学打架,对教授无礼……
有均用手捧著头不响。
第一年读得好好,第二年变成这样,是甚麽叫你憧怒?」
有均不出声。
姐姐有群问:「是因为父母闹离婚的事影向情绪?」
有均索性躺到床上。
「大人有大人的意愿,与你无关,你把书读好即可。」
有均一声不响,他不想分辨,也不想吵架。
「你有你自己的前途,从此辍学,你想做信差还是售货员,发脾气也不能以前程作赌注。」
有均双眼看著天花板。
「自小你是比较敏感,老实说,看到秘闻杂志上大肆宣扬父亲与青春艳星的情史,我也有点吃不消。」
有均忽然说了两个字:「羞耻。」
有群按著弟弟的手,「傻子,那与你无关。」
有均转过身去面对墙壁。
「好好休息一个暑假,九月到美国去升学,我会替你找一间学校。」
「我不去。」
「脾气那麽僵,吃亏的是自己。」
姐姐走了,大哥有祥来看他。
他并没有教训小弟,对功课的事一字不提。
他只是说:「在家过暑假至闷不过,大哥送你来回飞机票,这是我在温哥华英吉利湾公寓的门匙,你去渡假静思可好?」
有均由衷感激大哥。
「地址与零钱都在信封里,出了飞机场,租部车子,海阔天空,你一定喜欢。
至少没有家长在耳边噜嗦,大哥救了他。
有祥大力拍打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有均背著一只背囊就上了飞机。
内心已平静不少,觉得过去六个月的行为也许是过激」点。
他喜欢建筑系,也有能力读上去,可是情绪狂躁不安,根本无法集中学业。
从窗户看出去二片云海,俗世事好似离得很远,他终於松口气。
廿一岁的郑有均轻轻闭上眼睛。
到了目的地,他用钥匙打开公寓大门走进去,电话钤已经在响。
「大哥?」
「是,还喜欢吗?」
「很好,多谢你的安排。一
「储物室有滑雪及潜水器具,脚踏车在露台上,你随便用。」
有祥不多话,一下子挂了线,使有均舒服。
他到附近意大利小饭店饱餐一顿,回来淋浴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彷佛传来母亲哭泣声,真似噩梦,明明是她,只得有均与她同住,知道她为婚变伤心欲绝,可是一到白天,母亲又比好浓妆,穿金戴银地出外交际,真可怕。
他醒来,披上外套,到英吉利湾的海滩去散步。
天阴,微两,有雾,沙滩上别有情调。
一条浮木上有飘逸的影子,看仔细了,是个华裔女子,穿白衬衫卡其裤,头发挽在脑後,正在沉思。
有均想与她招呼,又不敢,在不远处坐下。
另一旁有个不住问问题的小男孩,一直缠住他爸问:
[蟹为甚麽打洞?」[躲起来」,「躲谁?」「敌人」,「谁是敌人」,一也许是人类」,「人类为甚麽要伤害别的生物」……
有均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不觉微笑。
冰淇淋车子驶近,有均买了三色蛋筒请那小男孩。
忽然听得有人说:「请我吗?」
一抬头,正是那女子,没想到她容貌如此秀丽,有均一怔,连忙送她一客覆盆子。
他搭讪说:「天雨都这么多人。」
「今晚放烟花,市民都来霸个好位置。」
有均意外,甚麽日子?」
[国庆日,噫,你是游客?」
有均落寞地点点头,不知怎地,同陌生人倾诉起来:「我被学校开除,到这里来面壁静思。」
那年纪明显恍他大的女郎并不觉得是大新闻,淡淡说:「甚麽时候都可以读书。
」
有均的耳朵受用。
这些日子来他听到的只有各式各样的责骂,很少这样体贴的话。
雨忽然下得急了。
女郎没有外套,有均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她头上,两人过了马路,回到公寓楼下。
「你也住这里?」
有均笑答,二楼,你呢?」
「八楼,原来是邻居。」
有均鼓起勇气,「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女郎非常大方,我叫周晚晴。」
多么好听的名字。
做人,早睛是有少年运,晚晴则代表晚年过得好,更加重要。
周小姐有一股特殊慵倦亲切之态,郑有均不小了,廿一岁已属成年,为这名秀丽的异性吸引。
「来,请到八楼来喝下午荼。」
有均毫不犹疑接受邀请。
八楼景致更为宽广,女慵人捧出荼点。
有均不禁对她的身份好奇,是甚么人,富女、外遇、有夫之妇?
她家里很舒服,乐声细细,红茶浓洌芬芳。
「几点钟放烟花?」
「十点正开始。」
没想到一来就碰到这样盛事。
喝完茶,年轻的有均盼望地问:「还可以见面吗?」
周晚晴微笑,「每早我都在楼下泳池游泳。」
「八点钟可以看到你吗?」
「再早一点。」
「明早再会。」
有均在大哥的沙发上睡著了,忽然看见周晚晴婀娜地朝他走来,「咦,到底还是小孩子,你不看烟花?」伸手推他。
有均惊醒。
窗外恰巧蓬一声,红绿色烟花似一把流星雨般洒开,如一朵硕大的菊花,光彩夺目。
看热闹的群众欢呼鼓掌。
大哥的主意真好,现在他完全一个人了,可以静静想个清楚。
用失学来抗议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叫父亲痛心,吸引他注意力,他会因此与母亲重修旧好?
不可能,他有他的需要。
有均忽然之间明白了是非。
他深深叹息。
接著,姐姐的电话也来了。
都那么关心这个小弟,还想怎麽样。
不过,他嘴巴仍然倔强,「我不回大学。」
可是有群也学了有祥那套,再也不与弟弟争辩学业问题,只是问:「还开心吗?」
「还好。」
「替我买半打波比勃朗0三一号唇膏快速邮递寄返。」
「还有无其他差使?」
「会不会买女人内衣裤?」
有均笑,为大姐,没问题?」
[
ck中码肉色紧身小背心六件。」
「喂,只有这里才买得到吗?」
「便宜一半你可知道?」
「你会在乎差价?」
「在这个事倍功半的世界裹,难得有便宜可拣,不亦乐乎。」
有均都写了下来。
「挂念你。」
「我也是。」
因时差的关系,该睡的时候反而睡不著,第二天有均一早出外跑步,自街头跑到街尾,喝一杯咖啡,回到公寓大厦,换上泳裤,跃进暖水池。
他潜到池底,噫,永远躲在这裹,不再现身,倒也是理想的结局。
至於生活费用……真棘手,不知是否可以叫母亲寄来。
头几年没问题,老大了,廿六七了,还做伸手牌,怎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有均重新买出水面,深呼吸。
他看到弹板上有一个窈窕人影,轻巧地跳进水中,只得噗一声,水花不溅,好身手。
那女子游近,却是周晚晴。
[起来了?她笑吟吟地问。
有均把毛巾让给她。
有几个游早泳的洋住客走过来与这个可人儿搭讪。
周晚晴一一招呼,她似漫无目的,每一日都不需要做甚麽,有种悠闲的魅力。
比起那几名魁梧的洋人,有均觉得自己像小羔羊。
他不出声。
「去逛过名胜没有?」
有均摇头。
「维多利亚有个达文西作品展览。」
有均立刻说:「我陪你去。」
她笑了,不知怎地,有均看到一丝苍茫。
过一刻她轻轻说:「你似乎有点寂寞。」
有均低头。
周晚晴说:「维多利亚太远,我怕累。」
有均鼓起勇气,「那麽,一起逛市区,我大姐托我买女性用品,你或可帮忙。」
她微笑,「也好,两颗寂寞的心正好结伴。」
这话由她说出来,一点也不过份。
他俩的在大堂等,她下来了,头发仍然濡湿,穿小背心,三个骨裤一双银色拖鞋。
有均坐上她的小跑车。
周晚晴的驾驶技术奇劣,所有不应该犯的交通规则全部犯齐,惊险百出,有均用手遮住双眼抗议。
到了市中心,她带他去吃广东点心。
有均夹龙虾饺子给她,她却无奈地说:「我不能吃油,会吐。」
她只喝半碗白粥,有均猜想她在极度节食,就像有群,平日只吃一块面包当一餐。
女人真奇怪。
他俩在大街散步,她帮他挑礼物,在邮局买了大信封寄出。
有均著著她,觉得他已经爱上周晚晴。
「本来可以载你上山看风景,可是已经疲倦,对不起,扫你兴。」
「不怕不怕,千万别客气,有的是时间。」
漂亮的周晚晴似乎在咀嚼这句话:「有的是时间?」
有均笑,「是,假使由我做司机的话。」
回到家,周宅的女佣人焦急地在大堂等,立刻接女主人上去。
有均恍然若失,他巴不得可以整日向芳邻倾吐心事。
母亲的电话在等他。
「有均,我想亲自告诉你,今日我已与你父亲签署离婚文件。」
在电话中听好像比在现场略为好过一点。
经过多月扰攘,一头家终於拆散。
有均沮丧。
「有均,他在经济上已作出妥善安排。」
有均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不是钱的问题,但是,他也必需承认,不愁经济,已是不幸中大幸。
「他已经搬出去。」
「他一早已经走掉。」
「我知道你一直为这件事困扰。」
「妈妈,你别担心我。」
「你看得开就好。」
怎么叫母亲调转头来安慰他。
「我已明白一切。」
奇是奇在母亲也不与他谈学业,忙著顾自己:「廿多年似做梦一样。」
「妈妈,可需要我回来陪你?」
他母亲苦笑,「不,这是我的事,不想将压力加在子女身上。」
「妈妈。」有均十分感动。
「你好好放假。」
他看了一会书,实在忍不住,到八褛探访芳邻。
女佣人来开门,「小姐正休息,也许,你傍晚再来可好?!」
有均只得点点头。
门口有穿短裤的洋女踩滚轴溜冰鞋来往,挥手朝他招呼,「来,一起玩。」
可是有均一向对十多岁小女孩没有兴趣:她们甚麽都不懂,就会发脾气。
他不是他父亲,五十多岁,却找个廿一岁的伴侣。
有均步行到花档,看到档主正摆出粉红色牡丹花,立刻选一大束,配同色玫瑰及凤仙花,一团芬芳。
他喜滋滋送到八褛,周晚晴已经醒来,接过花束,欢喜地微笑,「你这孩子——」
她亲吻他头角。
那麽柔软的朱唇!
有均忽然涨红脸颊。
他俩孵在大沙发裹看经典旧片,他也不是那麽全神贯注,一边学慧云李在乱世佳人中说:「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一边絮絮闲话心事。
有均把他的苦衷一股脑儿朝她倾诉。
「我明白。」
有均问:「你真的明白?」
「小小孩看见客人要走都痛哭一场。」
有均气结。
「慢慢就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有均无奈。
「来,我们喝一杯。」
她斟出香槟。
窗外天空呈橘红色,远处又有一抹紫灰,一线蛋黄,是无比瑰丽的日落。也算得是良辰美景了。
有均从未试过与任何人这样投机。
一直到深夜,那忠诚的女佣出现,她含笑说:「时间不早了。」
有均识趣告辞。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发觉生命仍然美好,实在不用对牢父母泼翻的牛乳哭泣。
他到大学探路。
注册部说:「学位早已满额,我替你登记明年可好?」
有无旁听学位?」
「我们的建筑系不设旁听。」
工作人员按动电脑,凝视荧屏,「噫,乔治太子大学仍有学位。」
有均颓然,「太远了。」
工作人员不以为然,男儿志在四方。」
有均没想到那人的中文那样好,不禁一愣。
那句话似当头棒喝,令有均清醒起来。
「最後机会了,我帮你注册可好?」
有均仍然踌躇。
「这边一有空位,你立刻可以转过来。」
「好。」
他立刻坐下来办手续交费用。
他只想接近周晚晴。
这样,至少每个周末他可以回来探访她。
他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晚晴,我与你吃午饭。」
「你的声音很兴奋。」
「是,我有重大决定。」
「欢迎你与我共享。」
对,有均想,买只蛋糕一起庆祝。
他在附近美食店出来时捧著糕点及香槟,朝公寓走去,就快到门口,叫一只狗缠住。
那只狗不大不小,样子也还算可爱,也许是闻到蛋糕香,一定要来抢。
有均急了,疾走,狗追上来,旁人还以为他是狗主,正在与宠物玩耍。
有均大叫,不能摆脱那只小狗。
终於,狗跃起咬住蛋糕盒,有均打开它,拚命奔进大厦,狗在身後吠个不已。
有均松口气,一看蛋糕,不禁惨叫,盒子已咬破一角,还能吃吗。
一看电梯门,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啼笑皆非,不迟不早,电梯竟在这个时候坏了。
他只得跑上楼梯,虽然平日也有运动,可是还是气喘如牛。
没想到周晚晴在门口等他,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不禁大笑,有均一急,脚步一乱,竟摔倒在梯间,下巴扣在蛋糕盒上,压个稀巴烂,奶油全部溅出,糊住他面孔。
周晚晴急急奔过来扶起他,笑得拗不起腰。
有均索性把面颊上的奶油印到她脸上。
晚晴笑:「很好吃,谢谢你。」
幸亏香槟瓶子尚未打破。
有均洗净面孔,主动与晚晴谈到学业。
晚晴说:「书读得越多越好。」
「没想到你的观点与我家人一般传统。」
「这是世界性标准,不论国家民族,公认教育重要。」
「兄姐成绩优异,我有一定压力。」
「不必同人比,自己尽了力即可。」
一般普通的励志话,由她说来,就是中听。
晚晴轻轻抚摸他的面孔,「有均,我真高兴认识你。」
她忽然倦了。
有均劝她:「多吃点才够力气。」
他告辞回到自己的地方,碰巧有祥来问他够不够零用,他顺势说:「不知如何开口,我需要一笔款项交学费,请写支票一张,抬头乔治太子大学。」
有祥一怔,没想到有均会回心转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渐渐露出笑意,「可以告诉母亲吗?」
「当然。」
希望这消息可以给她安慰。
「乔治太子镇人冬十分寒冷。」
「我知道。」
「马上汇支票来。」
有祥作风认真精简,一句话也不多。
九月七号开学,有均还有个多月假期。
他整天陪著晚晴散步谈天,甚至唱歌。
一日,他们试唱中国民歌,发觉没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种享受。「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里洪巴哀,那里来的骆驼客」,一样结局。
晚晴推他,「你会甚麽?」
「我不擅唱歌。」
晚晴说:「我也是。」可是声音非常动人。
有均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做甚麽职业。」
「那有甚么重要,」晚晴微笑,「连将来都存疑,谈甚麽过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著有太多事做,晚晴亲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内陆飞机。
「祝你一帆风顺。」
「周末我回来。」
晚晴忽然落泪。
「咦,这是甚么缘故?」
有均紧紧拥抱她。
那个周末,他没有回来,实在太多事要办,宿舍房间不理想,需要另觅居所,银行户口也得亲身办理,与母亲接头,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顿,半个月已经过去。
晚晴家的电话一宜打不通。
下飞机立刻赶回大厦,奔上八楼。
女佣人来开门,有均松一口气,一边走进去,一边喊「晚晴,晚晴。」
室内陈设一丝不变,可是情影不再。
女佣默默站在他身後。
有均纳罕问:「人呢?」
女佣张大嘴,「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甚么?」
「她患胰脏癌已到末期,无法医治,她去了善终服务机构。」
有均呆在当地,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上,一直到头顶,他牙关交战。
有均挣扎著问:「那机构在甚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她要静静走毕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著,四肢麻木。
「她没有告诉你?」女佣似不置信,「我以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欢笑。」
「她有无留言?」
「叫你好好读书,还有,这是一段录映带。」
有均立刻放进机器播放,只见映像中的晚晴娇慵如昔,她轻轻说:「这首歌我会全首,」接著哼起来:「当你登上洛矶山脉,请大声呼叫……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唱完之後,她凄然笑了。
录映带终止,有均痛哭。
因为他有心病,是以没察觉她身体有病。
女佣喃喃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所以才对她那样好。」
那可是你:
已经十分有凉意了,以淇才匆匆忙忙去置秋装。
这种时候买衣服最吃亏,式样好颜色鲜的早已售清,却尚未减价,冬装又未上市,好不尴尬。
售货员说:「甘太太,下次你打个电话来,我们送到府上给你试穿,岂不是更好。」
以淇点点头。
她胡乱买了三大包拎回家,将就着穿,女佣同她说:「太太,衣柜放不下了。」
以淇想一想,「把前年去年的衣服捐到慈善机关去。」
「是,我叫救世军来取。」
她坐下来,佣人给她斟了」杯茶。
以淇吁出一口气,整个暑假忙着安排孩子们度假补习,之前又得为他们准备考试,忙得团团转,她是甘家的总打杂,自装修到订飞机票都在她一个人身上,做得好,没功劳,否则,是她不周到。
丈夫甘家荣这几年颇赚了一点钱,要求更加繁复,从是换房子换车换私立学校,以淇曾经想:几时把妻子也挨过,那才完成三步曲。
幸亏一次经济衰退叫甘家荣收敛不少,他做生意的手法稳健,没多大损失,可是以后的盈利势必大幅减少,不得不沉着应付。
忙罢一抬头,已经中秋。
孩子们开了学,她才有自己时间。
这几年,以淇一直学习法文,应付日常会话,已绰绰有余,苦无练习机会,去年到巴黎度假,用法语点茶,甘家荣诧异:「他们倒是听得懂你说什么」,以淇不出声,其实,她发音标准,可用法语与学者谈论存在主义。
甘家荣太忙了,买衣服给孩子,、水远不合尺寸,他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有多大。
物质生活丰盛的以淇心灵却无比寂寞,像所有良家妇女,她把情绪控制压抑得很好。
星期三,是她独自到私人会所游泳的日子。
那日泳罢,她换了衣服,准备跟司机去接放学,在门口,看到一辆红色小跑车。
噫,这辆车子好不眼熟,唤起以淇记忆。
她探头一看车牌,不禁呆住,vjs二五八,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时司机唤她:「太太,时间到了。」
以淇只得匆匆上车。
vjs二五八是定方的车子呀,她记得再清楚没有了,这个旧车牌,怎么又会出现?
可惜没有时闲!不能查个究竟。
孩子们见到母亲来接,非常雀跃,乘机要求去吃冰淇淋,以淇说:「要补习呢,赶快回家是正经。」
七岁的冠珠与六岁的冠球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把以淇的思绪自红色跑车扯了回来。
她握紧了子女的手。
又一个星期三,以淇自会所泳池出来,再见到那辆跑车停在最当眼处。
她召管理员过来问话:「请问这辆车子属于谁?」
管理员无奈苦笑,「甘太太,我也想知道,也许是某会员的客人吧,这里不准停车,可是又不好意思拖车。」
以淇点点头。
像是定方的作风,车子无论丢在甚么地方,至要紧方便,无比满洒。
这当然不是他的车子。
张定方已不在人世。
以淇黯然低头。
接着,她到宴会部去打点那晚请客的细节。
甘家荣的亲戚自美国来度假,总得招呼一两次。
以淇看过莱单,选了香槟,才离开会所,那辆小跑车已经开走。
她怔怔问:「是你吗,定方,可是你?」
甘家司机打开车门,「太太,冠球在学校摔伤膝头,我已接他到医务所。」
「什么?」
以淇匆匆赶到家庭医生处,幸亏冠球无大碍,但是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以淇轻轻对他说:「真男人不哭泣,男孩子长大了要照顾妻儿,怎么自己倒先哭起来?」
冠球这才停止流泪,由司机抱着下楼。
那天晚上,甘家荣宜接由办公室到会所,以淇与他会合,两人上演一场标准夫妻的好戏,应酬亲戚。
以淇喝多了几杯。
散席后满以为可以同车回家,谁知甘家荣说,“我还有点事。」
事,什么事?
问他也不会说,不如不问。
晚风已经很凉冽,以淇拉紧披肩,走出宴会厅,又看到了那辆红车。
酒气上涌,以淇忽然泪盈于睫,「定方。」她喃喃说。
猛一抬头,看见树下站著一个穿礼服的年轻男子,正对着她笑。
呵乌亮的头发,褐色皮肤,会笑的眼睛,高大身段,这不是张定方吗?
以淇向他招手,「定方,」她追上去,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跤摔在地。她觉得头先著地,咚地一声,金星乱冒。
幸亏张定方赶过来扶起她,「以淇,以淇。」
「定方,你看我多狼狈。」
「我在这里,别怕。」
以淇泪似泉涌,「定方,我不快乐。」
「我明白,你放心,我会照顾你。」
以淇闭上眼睛,心底有一丝清醒:定方,怎么会是你,你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
甘家荣站她身旁,「你没事了,以淇,医生说你随时可以回家。」
以淇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你喝多了一点,在停车场跌一跤,幸好司机扶起你,叫救护车,结果额头缝了两针。」
「原来如此。」
「以淇,以后小心点,报上会登出来。」
「是,我知道。」
「我回公司去了。」
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定方……她闭上眼睛。
司机来接她,“太太,可幸没事。」
「谢谢你。」
司机连忙说:「应该的。」
「昨晚,你扶起我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司机摇头,「只得你一人,太太。」
到家,以淇取来镜子一看,左额角上疤痕像第三条眼眉。
在这个位置上,定方也有一条细长疤痕,因打架受伤得来。
以淇耳畔彷佛传来母亲的恳求声:「无论如何不可与张定方在一起,他是个野孩子,性格不羁疏狂,读书成绩差,不务正业,他父亲又不喜欢他。」
母亲坚决反对他们的会。
「张定方生母是一个舞女,已经失宠,没有社会地位,以淇,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以淇不管,晚上,趁父母睡了,沿水管爬下露台去见张定方,他用来接载她的,正是那辆红色的小跑车。
他教会她跳舞、逃学、接吻。
以淇睡眠不足,功课一落千丈,受父母严重责备,可是,她从来没有那样快乐过。
与定方在开篷车内边听音乐边看一天繁星,她说:「定方,这一生我不会爱任何人出爱你更多。」
她知道这是真的。
然後,父亲得了癌症。
医治了半年,坏细胞扩散,垂危时他仍不失尊严,非常镇定。
他召女儿说话。
「爸爸……」以淇哭了。
「别流泪,我有足够节蓄,你们会生活无忧。」
以淇伏在他身上。
「以淇,爸爸有最后一个请求。」
以淇抬起头来。
「以淇,为你自己将来,我请求你,与张定方这个人断绝往来。」
以淇抹乾眼泪,轻轻地说:「爸爸,我答应你。」
她看到父亲露出安乐的微笑。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与家人帮父亲在生死线上挣扎。
是这个人生中最大痛苦暂时驱逐了张定方的影子,少女的她遵守诺言,再也不与他通音讯。
他打电话来,送信上门,在楼下呆等,以淇统统视若无睹,今日想来,真不知怎样会做得到。
那个夏天,她瘦了十多磅,大眼睛有点呆,来回跑医院,但慈父终告不治。
以淇觉得身体某一部价随父亲而去,又像被一只大手挖走了心脏,每夜惊醒,眼泪汨汨流下。
回忆到这里,孩子放学回来了,依依膝下,无比亲热。
这几年生活富裕,家里有两个工人,家务不劳以淇操心。
她回到书房,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旧时的照片簿,还未翻阅,只觉头晕。
她照镜子,吓一大跳,只见头脸都肿起来,她立刻致电医生。
余窦珊医生是她老朋友,立刻自诊所赶至二看以淇,马上决定叫救护车。
以淇退不愿意,「我刚自医院出来。」
「我怀疑你脑部有积水,需详加检查。」
「孩子们——」
「别担心,检查很快有结果,快叫甘家荣来。」
以淇忽然微笑,“他有事,别去麻烦他。」
她向孩子们交待一下,便跟余医生离去。
以淇在半途已经呕吐起来,她闭着眼睛强忍痛苦。
余医生先找到病床,然后才替她登记。
以淇一躺下来,就听见有人叫她。
她睁开眼睛,又看到张定方,他穿著白衬衫卡其裤,同当年一模一样。
「定方,」她一点也不怕,「你还是那么年轻。」
他微笑著走近她,“那是因为我辞世时只得廿二岁。」
以淇怔怔地问:「你已不在人世了?」
定方像是有点意外,「他们没告诉你?」
以淇答:「我听说了,只是不相信。」
「以淇,我今日来,是要带走你。」
「我,」以淇发呆,「你要我跟你走?」
「你一早就应跟我走。」
「定方,我已婚,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
「我以为在世上你最爱我。」
「但是子女因我来到人间——」
定方笑了,「你诸多藉口。」
以淇落下泪来,「你仍然年轻英俊。」
这时候,以淇忽然听见身边人声嘈杂,她怕定方会离去,抢著说:「定方,我有责任——」
她听见余医生叫她:「以淇,马上替你做手术,以淇,醒醒,以淇。」
以淇勉强睁开双眼,疲倦地说:「我过不了这关。」
「以淇,振作一点。」
「不必麻烦了。」
「在这里签字。」
「不。」
「以淇,冠珠及冠球等你回家。」
提到孩子,以淇混身颤抖,不由得握住笔签字。
「你还得看着子女人大学以及结婚生子,这么早想开小差,没那么容易。」
这时,有人气急败坏跑进来,「到底怎么一回事?」
一听是甘家荣的声音,以淇只觉讨厌,她根本不需要他,她别转面孔。
余医生告诉他:「在急症室一时没诊断出来,现在立刻做手术,放心,不是大事。」
甘家荣说:「医生,请你尽力。」
余医生这时忽然冷笑,「甘先生,你平时多关心一下妻子,就不用临急抱佛脚。」
「我——」甘家荣语塞。
“希望这次意外是当头棒喝,唤醒你的良知。」
余医生的责备相当严厉,可是甘家荣并没有生气,他走到妻子身边,「以淇——」。
以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她被推进手术室。
以淇喃喃说:「定方,你带我走吧,生活真叫我烦厌,我后悔做了好女儿,父母不明白我的心,我应听从自己的心灵。」
父亲去世後第二年,她认识了甘家荣,甘家家境、背景,以致籍贯都与她相似,母亲很喜欢他,乐于接受他,不久,以淇决定结婚。
母亲笑说:「这我可放心了,你爸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
以淇觉得安慰,她需要家人支持。
婚后她用心地做一个好妻子,甘家荣承继了家族事业,生意蒸蒸日上。
以淇却一天比一天寂寞。
然后,她得到了这个叫她手足冰冷的消息。
冠珠出生後,老同学叶嘉华来采诂她,说起旧时趣事。
「真疯狂,跳舞到天明,你我总算年轻过。」
以淇不作声。
「你最乖,最听父母话,很快修心养性。」
以淇张嘴,又合拢,绪于忍不住问:「张定方最近怎么样,仍然那样不羁?」
嘉华睁大眼睛,错愕地掩住嘴,「你不知道?」
以淇反问:「不知道什么?」
「以淇,没人告诉过你?」
以淇著着嘉华,「什么事?」
「啊,以淇,定方知道你结婚,央求邓健欣陪他到你行礼的教堂门外,偷偷看你披着婚纱出来,健欣说他哭泣不已,过不多久,他驾著那辆红色跑车翻下山坡,车毁人亡。」
以淇全身的血液似在脚底抽走,脸色苍白,耳畔嗡嗡响。
「已经近一年了,你一直不知道,你没看报纸,那时你在欧洲度蜜月?」
以淇不出声,刹那间她泪如泉涌,双手都掩不住。
她的心已经不能再碎,只得死亡。
「以淇,以淇。」
她与嘉华紧紧拥抱。
「以淇,不关依事,他一向狂野,又爱快车……」
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以淇同余宝珊说不想再生养。
余医生好言劝慰。
「丈夫都不爱回家,孩子再多也没用。」
「以淇,我替你医治这抑郁症。」
服药一段时期后,以淇情绪略为改善,可是,她更加沉默。
甘家荣回家,只看到一个秀丽的、淡淡的影子,一整个晚上说不上三句话,他觉得无趣,只得继续往外跑,结婚那么久,他似乎还未真正认识她,他糊涂了。
昏迷中,以淇听见定方轻轻的声音。
「定方,我们去什么地方?」
「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定方,真对不起你——」
「嘘,别再提以前的事。」
在手术室中,助手忽然说:「余医生,病人血压起变化。」
余宝珊著急,在病人耳边说:「以淇,孩子们等你出去,以淇,振作。」以淇双目紧闭。
「伤势并不严重,但是病人似无意志。」
「注射针药抢救。」
以淇并不知道手术室情况危始。
「定方,告诉我,跑车撞毁,是怎么一回事。」
「我喝多了酒,与人争路,是宗意外。」
以淇内心好过一点,又问:「为甚么狂饮?」
「朋友生日,斗酒。
以淇点点头,「是女友吗?」
「才认识没多久的一个女孩子。」
以淇伸手去摸他面颊,「你就是那么任性。」
他握住以淇的手。
「定方,看,现在我比你大这许多,你像我小兄弟。」
「不,以淇,你永远年轻。」
「再过几年,我又老又丑,更与你不配。」
「以淇,我爱你。」
以淇流泪,「我有孩子要照顾。”
「他们抢走了你,我不能与他们争你,你真想清楚了?」
「冠珠十分懦弱,我从未试过离开她超过数小时,她会害怕饮泣,咦,我彷佛听到她叫妈妈的声音。」
张定方的面孔渐渐苍白,「以淇,你已不属于我。」
以淇拥抱他,「你可明白母亲的心?」
他摇摇头,颓然放开以淇。
以淇微笑,泪如泉涌。
「以淇,再一次与你说再见。」
他低头转身离去,正如上一次,背影无限寂寥。
她竟又一次拒绝了他,上一次是为父亲,这一次,是为孩子。
不不,以淇忽然同自己说:不是为别人,而是在内心深处,她明白无法与张定方长久相处,这是她的选择,虽然痛苦,与人无允。
在手术室中,看护报告:「医生,病人流泪。」
「立刻抹干。」
「医生,病人血压恢复正常。」
余医生松一口气,「手术顺利完成,缝合。」
医生背脊已被汗湿透。
她走出手术室,甘家荣迎上来。
她讽刺地说:「咦,你有空?居然在这里等?」
甘家荣不敢出声,看样子他天良未泯。
「手术成功。」
他松口气。
「以淇这次情况甚怪,一点小事,却十分反复,刚才在手术室,我们几乎失去她,彷佛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怪异力量,把她往另一头吸去,我们需要苦苦拉锯。」
甘家乐静静聆听。
「甘先生,珍惜身边人,即使感情无法挽回,也公平给她一个交待。」
甘家荣低下头。
「快接孩子们来见她,她苏醒之际,子女在身边,有助康复。」
甘家荣说:「我立刻叫司机去接他们。」
余医生点点头,「我去看看她。」
以淇醒来,看到孩子们站在她身边。
不顾自身痛苦,她先笑起来。
冠球看著母亲:「妈妈,你头发少了一块。」
「别怕,很快会长出来。」
冠珠轻轻问:「妈妈,医生说你就会痊愈。」
「医生说得一点不错。」
以淇两手握住子女小手,无限宽慰。
她没注意到甘家荣站在一旁。
他轻轻咳嗽一声,她却仍然不想抬头看他,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试过深情凝视他,也从未想紧紧拥抱他,她也有错。
终於,甘家荣说:「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做。」
以淇不回答,甘家荣只得朝门口走去,他忽然听见她在他背后说:「上次吃过的清鸡汤面很好,还有,请帮我买束姜兰」,他松了口气,妻子又与他说话了,他的双肩颤动。
孩子们又问了一些问题,以淇累了,沉沉睡去。
她再也没有看到张定方。
这次,她见到父亲,不知怎地,梦中的她才得冠珠那么大,伏到父亲膝上,「爸爸。」父亲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她头发,然后,梦醒了。
一个星期后甘家荣带著孩子与工人来接她出院,司机开来一辆七座位客货车,刚够坐,甘家荣要周到起来,的确十分体贴。
以淇康复得比较慢,但是进屋不算差,她剪了短发,听医生说,多做运动,多参予社交。
她到社区中心去学电脑动画,发掘到兴趣,与同学们合作摄制了一出十分钟卡通,丰常有满足感。
以淇精神获得释放,找到机会,她正式向丈夫提出分手。
甘家荣问她:「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以淇不出声。
「再牺牲一年时间如何?」
「不能说是牺牲,在你家,我与子女在物质上得到最好的照顾,很感激你。」
「我知道我的错误,以后,会尽量改正。」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吧。」
甘家荣苦笑,「你肯同我说话,已经很好。」
以淇无限歉意。
每个星期三,她仍然到私人会所游泳,初春,有点凉,她在门口,又看到那辆红色小跑车。
她走过去,站在跑车旁边,凝视那熟悉车牌。
管理员向她招呼:「甘太太,我查到这辆车属於智杰集团的公子姚祖权,刚自美国回来,极英俊的一个年轻人。」
以淇点点头。
「咦,他来了,那就是他。」管理员伸手一指。
以淇顺看手指看过去,不禁呆了。
高大、硕健、微褐色皮肤,白衬衫、卡其裤,与张定方简宜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他也看到有人看他,微笑点头,一双眼睛似会说话。
竟有这么相像的人。
他刚要向以淇走过来,忽然有一个长发少女截住他说话。
少女美丽热情,握住他的手,直看到他眼里去,一条花裙衬得她似一只蝴蝶似,咦,这不是当年的以淇吗,逃学去跳舞,恋爱当生活。
那年轻人再也无暇理会别人,与少女絮絮细语。
以淇识趣地找到司机,上车回家。
她的头靠住车窗,不愿长大可不是优点,生活在回忆中是一种逃避。
司机问:「太太,去什么地方?」
「放学时间到了没有?」
「还早,不过,可以先去替他们买冰淇淋。」
以淇说:「那么好,就去办吃的。」
「甘先生说下午同孩子们去科学馆,太太,要否同去?」
「啊,他有空?」以淇一怔。
司机的语气有点宽慰,「甘先生叫我也抽空陪陪孩子们。」
「好,我也去逛逛科学馆。」
「是,太太。」
以淇闭目养神,把思潮拨向将来。
蜜月酒吧:
朱挑来到这幢旧楼,几乎没掩着鼻子,梯间、走廊,都洋溢着异味,不知是人的气息还是动物的排泄,她已经穿得比较朴素,可是还是惹人注目,这一带少有那么整齐的女子。
看准了门牌,她按钤,有老妇人走出来,隔着铁闸诧异地上下打量她,“找谁?」
「姚子珍。」
「呵,找姚姑娘。」老妇打开了铁闸。
原来子珍只租一间房间住,环境这样窘迫,比想像中更差。
「你是姚姑娘朋友?」
朱桃点点头。
「她欠了半年租你可知道?我们做包租也有苦衷,人人欠租,血本无归。」朱桃连忙问:「多少?」
老妇斜眼看看朱桃:「二千七一个月。」
朱桃一止刻打开手袋,她有备而来,数了现款给老妇。
老妇喜出望外,「原来是贵客,姚姑娘住尾房。」
朱桃连忙穿过走廊去找子珍。
她们初出道之际,这种房间不过租三四百一间,可知物价飞涨,真正厉害。房门虚掩,未桃轻轻推开,「子珍,子珍?」
她听见沙哑的声音:「谁?」
「是我,朱桃。」
那声音的主人恍若隔世,「你是朱桃?」
「是。」朱桃走近。
小房间内杂乱无章,脏衣服丢得一地,到处是吃剩的食物,像个狗窝。
呵,一不小心,子珍竟沦落到这种地步。
她蓬着头,燃起一支香烟,「你来看我?」
「听说你有病。」
「是,会传染的肺病。」
「今日的特效药很容易治好肺结核,只不过六个月期间需耐心服药。」
「人客一听就怕,我丢了工作。」
朱挑不出声,有点坐立不安,以前,子珍是行内美女,皮肤白,轮廓分明,长腿,蜂腰,三两年不见,今天又憔悴又苍老,都几乎不认得了。
子珍援一搔干燥的,一半染黄,一半焦黑的头发,「朱桃,多谢你来看我。」
「我听到消息很挂住你。」
「你近况如何。」
朱桃答:「我结了婚。」
子珍问:“同谁?」黑暗的小房间里,她的双眼却发光。
未桃自手袋内取出厚厚一叠钞票,「子珍,别推辞,给你养病。」
姚于珍自然不会拒绝,她立刻把钞票抓在手中,幽幽叹口气,「朱桃,姐妹当中,就你一个人长情。」
朱桃低声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小心。」
「谢谢你。」
朱桃点点头,转身就走。
她实在不便久留,也不能把地址电话告诉旧时同伴,丈夫知道了一定不高兴。
她匆匆走回街上,松了一口气。
司机看到她,立刻把车驶近。
她上了黑色大房车,吩咐司机驶回家中。
往山上的路整洁宽敞,同道才的环境有天渊之别,朱桃的背脊爬满冷汗,只差一点点,朱桃就是姚子珍。
故事,得从三年前说起。
朱桃才十八岁,家贫,母病,弟弟需读书,父亲早已弃家不顾,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
经人介绍,来到一间中下级夜总会附设的酒吧做侍应生。
工作制服包括短裙、小背心、高跟鞋,必需化妆。
酒吧叫蜜月,在行内颇有点小名气。
每日下午五至七时的快乐时光洒价减半,很受白领欢迎,他们给小费相当疏爽,女侍态度限著热情。
在蜜月酒吧,朱桃认识了姚子珍。
子珍是个美女,做女招待是暴珍天物,她比朱桃还小一岁,可是思想成熟,比朱桃聪明十倍。
她手下有一班熟客,天天来捧场,子珍陪他们唱歌猜拳,收人很好。
她见朱桃新来生涩,时时照顾她,带她出场。
「朱桃,挺胸,收腹,微笑,别怕羞。」
朱桃一宜感激子珍,可惜她在这方面资质欠佳,收人同子珍比,差一大截,能支付母女生活费,于愿已足。
但是,她有她的好处,她从不欺场失场,像个白颌女,上下班非常认真。
一日下午,朱桃进休息室扑粉,「来,朱桃,我们一起去坐格子。」
她拉著朱挑出去。
外头坐著一桌客人,一共五六个男人,年龄由廿多至四十多不等,正在聊天说笑。
朱桃一听坐始于三字就打冷颤,她是侍应生,不是舞女,她还想维持最低限度尊严。
可是客人已经拉开椅子,「请坐,两位小姐,这边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同事。
于珍笑嘻嘻地问:「谁是老板,谁是伙计?」
一个中年人立刻说:「我们全是夥计。」
那是一个身型略为粗壮但是不失爽朗叫周会达的男人。
朱桃立刻发觉他对子珍有极大好感。
谁没有呢,朱桃暗笑,一样的制服,穿在子珍身上,就是不一样。
坐一会儿,朱桃推事忙,站起来,去酒吧取酒给客人。
酒保阿刘笑说:「朱桃你手段不如子珍。」
朱桃点头,”一班人当中,就她最出色。」
「下个月她要参加香江小姐选举,说不定飞上枝头,接着嫁人豪门。」
朱桃笑:「艳色天下重嘛。」
阿刘说:「你倒是不妒忌。」
朱桃轻轻答:「各有前因莫羡人,各人修来各人福。」
阿刘点点头,「你很好,你会有福气。」
朱桃去递酒的时候,发觉子珍对周会达一点兴趣也无,她只缠着年轻英俊的王国才猜拳。
那天晚上,下班时候,子珍同朱桃说:「我约了小王。」
朱桃点点头。
「你呢?」
「我回家陪母亲。」
「你这样死板板,做到几时?」
朱桃类然,「不知道。」
「朱桃,你要利用机会挣点钱。」
「我不懂。」
子珍跺脚,「你这块老木头,有机会我教你。」
「好,好。」
「你要听我的才是。」
“一定一定。」
子珍换过衣服走了。
怎么样赚钱呢,不是已经在支薪了吗,比一般初入行做信差或办公室助理的收人已经好很多。
酒保阿刘看著子珍婀娜的背影说:「那样聪敏的狐狸女也有致命伤。」
朱桃好奇问:「是吗,那是甚么?」
「她的死穴叫小白脸。」
朱桃笑了。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身体较早些时爽健,她心头宽慰。
再检查弟弟功课,发觉科科一百分,更觉辛苦有代价。
那晚,睡在小床上,她想:都会中不知有多少像她那样的贫女,正挣扎求全,内心十分凄惶,可是因为年轻,不久,也睡着了。
蜜月酒吧生意照常非常的好。
子珍与那王国才走得非常密切,不过,不必替她担心,她不会全心全意对待任何一个男人,同时约会的,还有电视台编导小甘,以及银行经理阿余,都长得一表人才。
朱桃省吃省用,半年内节储了一笔小款子,心里略安。
在这种地方,做三两年,再不跳出去,她不会原谅自己。
一日下午,合该有事,朱桃早到,子珍随后也来了。
一进休息室便皱著眉头税:「讨厌。」
朱桃转过头来,「是说谁?」
“那个阿叔。」
朱桃笑,「谁?」
「那个周会达。」
「呵他,他很好呀,给小费很疏爽。」
于珍坐下来,「真俗,连名字都说,他就快会发达。」
朱桃笑,「你真挑剔。」
「阿叔在外头等我陪酒呢。」
「还不去?」
「我不喜欢阿叔阿伯,年纪大了,身上有股味道。」
朱挑不语。
「未桃,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小王说,这个周会达是他们广告公司的老板,朱桃,你去应酬他。」
朱桃一怔,「不是说一班人全是伙计吗?」
「他不想认,伯有人敲竹杠吧,其实是老板,生意进账不错,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吃过苦,挣扎到今日,手头松了,想寻找娱乐,我把他交给你了。」
朱桃愕然,「什么,你为甚么要放弃这好机会?」
子珍冷笑」声,「本市不知有多少这种中小型老板,哪里应酬得那么多,况且,他长得丑,五短身材,四四方方一个大头,还有老婆及四个小孩,不算肥肉。」
朱桃笑了。
子珍说:「我自后门溜出去,今日告假,你去应酬他。」
「喂,喂。」
子珍笑说:「下个月我参加香江小姐选举,得了第一名,请你吃鱼翅。」
她抓起手袋,一溜烟似自后门走了。
朱桃并没有把周会达当傻瓜,她出去招呼他:「你好,周光生,喝什么,我替你做。」
周会达见是她,便问:「子珍呢?」
「她忽然觉得头痛,回家休息去了,女孩子有周期性病,盼你原谅。」
「嗯。」
他不是个笨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脸色一沉,但是很快又开颜,真是,出来玩是寻开心,何必计较。
朱桃觉得他器量大,被人作弄,而不动气,算是难得。
「我喝威士忌加冰。」
「我陪你。」
「朱桃,你比子珍懂事。」
朱桃但笑不语。
周会达叹口气,「工作沉闷紧张,我不过想松口气,找个人说说话。」
朱桃问:「周太太呢,她不陪你聊天?」
「她,白天炒股票,晚上赌沙蟹。」
「呵。」朱桃意外。
「到了今日,总算不必为收人担心,却发觉自己竟是那样寂寞。」
「孩子们呢?」
他总算露出一丝笑,「二子二女叫做十分听话。」
「那么,与他们多交通呀。」.「多年来我担任传统严父角色,一时放不下架子,不习惯与他们又说又玩。」是中年危机,朱桃微笑。
「朱桃,你几岁?」
「快十九了。」
「比我大儿只大三岁,但聪明懂事百倍。」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家境不好?」
朱桃无奈,“不然怎么会在这里找生活。」
那天,她陪他聊了个多钟头,查到周会达回公司赶工夫为止。
他给了十分优厚的小费。
于珍去了何处?一定与那小王在一起。
酒吧阿刘说:「出来做这一行,目标要分明,否则,一辈子别想上岸。」朱桃忽然说:「做任何一行都得勤工吧,有人不知把握机会,该工作时嬉戏,还讥笑别人不懂得停下来寻开心,十年八载黄金时代过去,身无长物,一事无成,徒呼荷荷。」
阿刘笑说:「你明白,子珍却还在睡梦里。」
「子珍长得美,不要紧。」
「是吗,今年至美是她,明年又另有其人了。」
过两天,周会达又到蜜月酒吧。
朱桃迎上去,「子珍告假,她打算竞选香江小姐。」
周会达说:「我不是找她。」
「呵。」
「我找你。」
朱桃很高兴,替他斟了威士忌加冰。
只听见周会达长叹一声,「朱桃,我妻子欺骗我,她另外有人,已被我发觉,证据碓凿,不得不离婚。」
朱桃吓一跳,不禁同情起这个男人来,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
周会达用手揉了操面孔,「他俩在全世界各地幽会,许多亲友都见到,我却被蒙在鼓中,真丢脸。」
朱桃静静听他申诉。
「赚钱,做生意,我有点办法,对女人,我一筹莫展,现在,她掉过头来要向我拿大笔赡养费。」
朱桃安慰他:「她是你四个孩子的母亲。」
「你说得对,好来好去,她仍然漂亮,我的致命伤是喜欢好看的女子,真没想到……」
他心绪已经乱了,一直灌酒,很快酩酊,趁朱桃走开,他离开酒吧,外套、公事包,全忘记拿。
朱桃追上去,已经不见他人影。
她怅惘地想:真没想到男人也会那样失意。
第二天,他派人来取回公事包,那人正是小王。
朱桃问:「子珍好吗?」
谁知那小王冷笑一声二人家快飞上枝头了,哪有空见小白领。」
朱桃连忙噤声。
接着一段日子,她看到子珍的照片登在报纸娱乐版上。
但是,周会达却并没有再来蜜月酒吧,朱桃有点想念他。
只是,她不敢主动与客人联络。
在酒吧里,灯色迷人,三林下肚,甚麽话都可以说,出了门,客人不一定愿意认识她们。
子珍初赛入了十五名内,新闻多维维,一下子成了城内新的名女人。
可是决赛时却三甲不人,她失败了,向记者哭诉选美黑幕重重,有人故意排挤她。
不过三日之后,新闻沉寂,不了了之,都会中又多了一个落选美女。
朱桃问小刘:「子珍还会回来蜜月酒吧吗?」
「不会了,她已过了这个阶段。」
「她可有与你联络?」
「傻女,她早已忘了我们。」
朱挑惆怅,可是那天下午,她遇到了一件开心事。
她看到了周会达,他又在蜜月酒吧出现,并且,精神已好得多,彷佛已经解决了最烦恼的事。
朱桃由衷高兴地迎上去,「周先生,好久不见。」
「朱桃,请坐,我有事与你商量。」
朱桃看著他,「体气色很好。」
「谢谢你,公司生意很好,与前妻也已和平分手。」
朱桃点头,「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了。」
「是呀,我开了一家花店,少个可靠的人打理,你可愿意帮我?」
朱桃一怔,半晌才会意过来,连忙点头又点头。
那边酒保阿刘耳尖,听到周会达的建议,不禁喃喃说:「命中有时终需有,无心插柳柳成荫。」
朱桃也离开了蜜月酒吧。
奇是奇在那家花店也叫蜜月,规模不小,光是送花的小货车就有三辆,共十多名夥计在她手下做事,朱桃忽然升为主管,下属称她朱小姐。
像做梦一样,她跳出苦海,在花店边学边做,压力虽大,也渐渐习惯。
朱桃最大本事是以诚待人,谦逊有礼,上上下下都喜欢她。
周会达开始约会她,他们之间渐渐培养了真感情,彼此珍惜对方,相敬如宾。
周会达因无后顾之忧,事业上三级跳,财产比从前增进十倍。
最难得的是,朱桃与他四个孩子也相处得不错。
朱桃是一个没有侵犯性的女子,即使有人针对她,她也只装作不知不觉,非常沉得住气,周会达最欣赏她这一点。
翌年,两个大孩子到美国升学,周会达与朱桃的感情也成熟了。
一日,他到蜜月花店,同朱桃说:「生意好得很呀。」
朱桃笑,「这个月接了十宗婚礼布置,忙得发昏,一位新娘坚持用栀子花,这花何等娇贵,半日就发黄,只得收在冰柜中,等客人到之前才捧出来。”
周会连点点头:「朱桃,我有话说。」
「什么事?」
他取出一只盒子,「朱桃,我们结婚吧。」
朱桃一听,低下头,不出声。
自小她期待这一天:向她求婚的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当然希望他会照顾她一生,若不能,彼此照顾也是好事。
没想到是周会达,年纪虽然大一点,可是他珍惜她,爱护她,朱桃不由得泪盈于睫。
「请问愿意吗?」
朱桃轻轻说:「愿意。」
简约的婚礼在旧金山举行,四名子女都来观礼,然後一起乘轮船到加拉比海旅行。
就这样,朱桃正式成为周太太。
回到花店,伙计全改口叫她周太太,都替她高兴。
不如意的一切全已丢在脑后,但是朱桃却一点也没有给人趾高气扬的感觉,仍然那么谦逊。
现在她下午到花店,上午及晚上在家里陪丈夫。
母亲与弟弟都得到极好照顾,朱桃为他们搬了宽敞舒适的房子,雇了可靠的家务助理,弟弟决定第二年到英国升大学。
已经没有以前苦日子的痕迹了。
一个下午,花店来了一位客人,挑了一打玫瑰,付胀时看牢朱桃微微笑。
朱桃留神,她哎呀一声叫出来,「阿刘,是你,为甚么不招呼?差点不认得了,咪咪,斟杯咖啡来。」
阿刘见朱桃一点没变,十分诚恳,才放心说:「我怕你做了老板娘,不记得我们了。」
朱桃笑,「记性那么坏,还配做生意吗,你别取笑我,快把近况说我听。」
朱桃请他到店后小坐。
「蜜月酒吧已经关闭了,我也成功转行,经营一间甜品店。」
「什么?」
「近年已不流行快乐时光,你走得及时。」
「真没想到。」
「大家都根替你高兴,朱桃。」
「谢谢,你们都对我好。」
「朱桃,还记得姚子珍吗?」
「记得,美丽的子珍一查照顾我,她嫁人没有?」
「她今天不怎么样。」
朱桃看著阿刘,「即使选美失败,也该有其他出路呀。」
「她在娱乐圈打过一阵滚,演过些不重要角色,复来,据说被人骗去节蓄,又染上不良嗜好,现在患肺病。」
「甚麽!」朱桃跳起来。
「环境很窘,人也苍老憔悴,上个月来向我借过一次钱。」
朱桃震惊到极点,「借多少?」
「我只给了她五千。」
朱桃张大了嘴,花店里好一点的花篮也要五千,真没想到子珍沦落到这样,朱桃恻然。
阿刘选上一张字条,「这是她的地址,朱桃,你有能力,又好心,或者愿意去看看她。」
「一定,我马上去。」
阿刘微笑,「朱桃,我们真替你高兴。」
这时,伙计递上一大束玫瑰,比阿刘买的足足多三倍,包扎得十分漂亮,朱桃说:「送给你,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有空时时来。」
阿刘道谢:「朱桃你一点也没有变。」
变了,怎么没有变,只不过变得更好,人们乐意接受。
朱桃一直送到门口。
说真的,她也不愿意时时有旧友上门来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但,子珍是例外。
她一直照顾朱桃,说到底,周会达是她让出来给朱桃的,她叫他阿叔,嫌他老,觉得他太普通,不屑坐他的台子。
朱桃想起往事,觉得似场梦。
她打一个冷颤,倘若到今日还在酒吧做女侍应,那可惨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银行去提了一笔现款,叫司机载她去找子珍。
她见到了她,留下钞票告辞,松一口气。
车子往家里驶,朱桃才发觉她三年来步步高升,已经攀登得这样高了。
本来,她这个位置是子珍的,周会达首先看中的,也是姚子珍。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朱挑明显地忐忑不安,周会达发觉了,关心地问:「什么事?」
她想一想,决定向丈夫坦白:「我今天见到了桃子珍。」
周会达一怔,问:「谁?」
他已经忘记这个人。
「姚子珍,蜜月酒吧的旧同事。」
周会达仍然想不起来,“别与这些人太亲热。」
「记得吗,子珍是美女。」
周会达握住年轻妻子的手,「你才是美女。」
朱桃笑了。
他要是不记得,岂非更好。
就这样,全世界遗忘了姚子珍。
朱桃轻轻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已怀孕。」
周会达跳起来,高兴得说不出话。
朱桃笑眯眯,「我决定不再回花店了。」
「对对,在家好好休养。」
一次偶然的际遇,造就了她余生幸福。
朱桃开始相信,命运有一双大手,把人推着往前走,或者进入大路,或者走到歧途,那人性格如何,命运也如何。
当年的子珍明艳亮丽,每个男人都会回过头来贪婪地张望,她自己也知道有这样的魅力,骄傲得不得了,然后,她一个个筋斗栽下来……
朱桃走到大露台,看著蓝天白云,不禁轻轻说:「好险。」
有找我吗:
张奕伴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完全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轻轻答:「有,下星期二下午三时,老地方。」
他满意了,打开约会簿,查看一会儿,问了几个问题,离开公司。
张奕伴是他的真名字,高大英俊的他只喜欢容深色西装,沉默寡言,有一股书卷气,据说,他具大专程度,所以很受女客欢迎。
他的职业?
张奕伴是一间导游公司的职员。
诺,有单身女客来到本市旅游或工作,寂寞、孤单,他便提供服务。
他可以做司机,也是一个上佳伴游,有专业知识,一定令顾客满意。
因为业绩优异,很受行家妒忌。
——「也不过同我们一样,有什么分别。」
「即使真读过书,又有何用,客人要看的,又不是大学文凭,哈哈哈哈哈。」
「装模作样。」
「够演技,客人才喜欢,还不快快跟他学习?」
这些闲话,他都装作听不见。
这种工作,做三年已经太多。
本来,只打算客串一年,储蓄一点钱,替弟妹缴了学费,立刻洗手不干。
一年后,又决定替他们置一所小公寓,再过一年,又想供他们上大学,接着,母亲生病,他想她住私家医院……一晃眼,已是第四年。
看样子,可能会在这个行业终老。
下海容易上岸难。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
收人十分丰厚,可是存不住,像水自指缝间漏去,他自己穿得好吃得好,开欧洲跑车,一亮相,骤眼看,同一般公子哥儿没什么分别,只差一个有财有势的父亲。
他提醒自己,这一两年,倘若再不努力存钱,下半辈子就危危乎了。
每一行都有隐忧,他自嘲,当然,公务员就强多了。
他特别关心的人客,是朱丹。
朱,是红色的意思,朱颜,即红颜,丹,也是红的意思,像一片丹心。
她是一个美女,年纪很轻,雪白皮肤,淡妆,姿势悠闲,衣着低调,但首饰名贵。
朱丹不知是否她的真名字,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从来不提。
每个月,他们在郊外一间雅致的酒店喝英式下午茶,他准时,她总比他先到,已经在斟红荼。
他们像好朋友那样闲谈天气、政治、时事,哪部电影糟透了,有一本新书十分好看……
他们约会了一年,每次只是三两小时,吃完一顿茶便分手,没有下文。
然后,时间差不多了,她又会打电话再约。
老地方,老习惯,纯吃荼。
她对他没有其他要求。
事后,她付现款,钞票放在白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谢谢两字。
小费很丰富,普通人家已可过半个月。
她给的酬劳,他总是不舍得用,放在小小保险箱中,渐渐储了十多只写着谢谢的信封。
星期二,他比往时早了十分钟到酒店,想知道她每次比他早多少。
可是,她仍然比他早,已坐在露天茶座紫藤架下喝荼。
他走过去,轻轻问:「好吗。」
她转过头来,大眼睛十分明亮,「请坐。」
「你今日真漂亮。」他是由衷的。
她微笑,「你自己也不差。」
他叫一杯啤酒。
「这次约会比往日迟了几天。」
她表示歉意,「有点事,到纽约去了一趟。」
他建议:「几时,一起去旅游。」
她笑,「去极地或沙漠,我可吃不消。」
「不一定要吃苦才有生活意义,这是资本主义社会。」
她点头,「你说话很有意思。」
「去法属波利尼西亚可好?」
她却说:「我这人恋恋风尘,我还是喜欢巴黎。」
「那就是巴黎吧。」
「你做向导?」
「绰绰有余,一定胜任。」
她取过一只小小司空饼,轻轻搽上玫瑰果酱及奶油,送进口中。
「我有一件礼物送你,盼你收下。」
「呵。」
他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我看到这副耳环,觉得十分适合你。」
打开盒子,是一副秀丽的粉红色珊瑚镶珍珠耳环,设计成一朵百合花模样。
「真漂亮,是古董首饰吗?」
「是二十年代新美术设计,这种珊瑚颜色,叫天使皮肤。」
她立劓取出戴上,「谢谢你。」
「果然很好看。」
「每次见到你,都有意外之喜,为我苍白寂寥的生活添增颜色,我很感激。」
他一怔,忽然腼腆,可惜,这一切不是免费的恩典,他一直收取十分高昂的酬劳。
「你可想到别处走走?」
「不用了,就这一顿茶就很好。」
接著,他们闲谈几句,说到世上各个慈善机关,她说:「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是我首选。」
「宣明会助养儿童计划也很好。」
「无国界医生组织亦叫人钦佩。」
「是,他们原本可以在都会帮贵妇整容赚取豪华生活,却跑到穷乡僻壤去治疗疫症,不但吃苦,而且危险,因缺乏资源,有时连手套都不戴,就诊治病人,真是伟大。」
他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相形之下,在许多人眼中,像他这种人,只好算社会的渣滓。
像一对老朋友一样,他们维持适当距离,在日落时分告别。
似往日一样,有一辆出租大车来接她,司机每次都不同。
她很小心,并不能自车牌号码追查到她的身份。
他有点难过,的会他这种人,非得极端警惕不可,留下任何把柄都后患无穷。
可是,张奕伴的人客大可放心,他会遵守职业道德,他才不会去骚扰客人。
接著的几个星期,他招呼了不同的顾客。
一位美国德州来的女士还没坐稳就喝醉了,有心事,一直哭,半常凄凉,似迷途孩子,又像受伤小动物,穿金戴银的她靠在租来的男伴肩膀上哭了」夜,然后,忽然清醒,带著浮肿的面孔离去。
又有一个客人自称失恋,相当疯狂,像是人家糟塌得她不够,她还得伤害自己,逼着他去找可加因,捧着拔兰地对牢瓶嘴喝。
世上那么多不快乐的人,都来自何处?
近月初了,他回到公司,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别急,过两天电话会来。」
他翻看约会簿。
「郑太太找你好几次。」
「说我去了东加。」
「她手段那么阔绰,你迁就点吧,切莫有客拣客,无容怨客。」
他不出声。
「多赚点,替自己赎了身,就可洗手不干,我们出来社会混,无论做什么行业,包括尊贵的三师在内,都得记住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笑了,「是是是。」
「郑太太邀你去拉斯维加斯,只三日三夜,报酬是去,还是不去?」
他想了一想,「去。」
秘书满意,「这才是好孩子。」
他听了这样称呼,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
「这几年你的收人首屈一指,小心处理你的金钱。」
他温柔地同秘书说:「你做我保母吧。」
他跟郑太太到赌城玩了三天。
趁她睡觉,他租了小型飞机往大峡谷观光,也许,只有浩瀚的大自然风光才能洗涤他污秽的心灵。
郑太太是富有的寡妇,承继了亡夫的财产,打理得头头是道,但是,她坦白的对张奕伴说:「我无快乐可言」,她也不怕任何人非议她的生活方式,有财有势,就有这个好处。
她还有一个要求:「奕伴,陪我到纽约做一项手术。」
他以为是拉脸皮抽脂肪,所以迟疑,「我在香港有一个重要约会。」
「我出三倍费用。」。
「可是——」
「我付十倍,我需割除一个大痛,心怯,怕醒不过来,你陪多我三天。」
他侧然,「子女们呢?」
「他们巴不得我今天去,明天分遗产。”
他无奈,点点头。
郑太太说:「我不会亏待你。」
她在纽约有公寓,他主持大局,一半像管家,一半似朋友,他送她进手术室,等她苏醒,陪她过了最辛苦的一夜。
手术很顺利,医生与看护一直以为他们是母子。
他叫保母做了清鸡汤拎到医院给她,又到唐人街买她想吃的八宝粥。
他是真心想她迅速康复,在床头读华文报头条给她解闷。
但是,他一有空就拨电话回公司:「有找我吗?」
「还没有。」
失望。
「郑太太怎么样?」
「她没事,过几日可以返来。」
「你多陪她几天吧。」
「她如找我,立刻告诉我。」
「一定。」
出院后,她坐在轮椅上,他推她到中央公园看白鸽。
郑太太说:「不枉我痛惜你。」
他微笑说:「明天我要走了。」
“怎样才可以留住你?」
他但笑不语。
「一年,两年,一辈子,条件你尽管开出来,看我可做得到。」
「郑太太你太客气了。」
「留不住你。」她颓然。
他回家时口袋里多了一张七位数字的支票。
可是,她却还没有找他。
他有点烦躁,推掉好几个人容。
秘萋问:「怎么了?」
「有无不烟不酒不哭的客人?」
「别太挑剔。」
他苦笑。
终於,她的电话来了,半夜,公司找他:「朱小姐问你有没有空。」
「甚么时候?」
「现在。」
「现在是凌晨三时。」
「正是,邀请你去她家看日出。」
「我半小时内可到。」
「那你要飚车才行,她住在郊外昭月路一号。」
「请告诉她,我马上起程。」
他即时淋浴更衣。
太不寻常了,从来没约过他在家里见面,一下子披露那么多私隐,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飞车到郊外,天色漆黑,只见一天繁星,月完好似快要沉下去,他十分心急。
一定要在太阳升起之前去到她家。
高性能跑车一支箭似扑向目的地。
她站在露台等他。
看见他的车,她招招手,他松口气。
屋子宽敞舒适,装修并不豪华,灯光柔和,以简约为主,只得主要家具,她微笑地请他坐下。
他看到她戴着他送的耳环。
「对不起,这么急把你叫来。」
「不用客气。」
「忽然之间,想与你聊天。」
「我明白。」
他脱下外套鞋子,看见银冰桶里的香槟,取出,轻巧地开瓶,斟到杯子里。
他举杯,「快乐。」一饮而尽。
她点点头。
他走到露台前看,「太阳快要升起。」
她站在他身后。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双比任何时间都明亮的眼睛,一个多月不见,她似比从前瘦削,身型更加娇怯。
她轻轻说:「我的名字,叫朱品庄。」
「好名字。」
「抱歉开头没有告诉你。」
「不要紧。」
「我」
他不让她说下去,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叫她看远处,这时,橘黄金光忽然绽现,照亮了整个天空与海洋,呵,太阳升起来了,一团烈火缓缓展示艳光。
他轻轻说:「如此瑰丽天然景色天天免费施予我们欣赏,又有几个人会抬起头来加以青睐。」
她点头,「说得真好。」
他俩回到客厅,他终于问她:「有重要的事同我说?」
她欲语还休。
他猜想:「可是要结婚了?」
她低头不语。
「以后,可能不再方便见我?」
她忽然微笑,「你真聪明。」
他深深惆怅,她将来的世界里,容不下他这种人。
「对方家势很好吧。」
她不出声。
「对不起,我说多了。」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一颗心沉下去,但在人客面前,又不方便表露情绪。
他牵牵嘴角,似他这般按时收费的游伴,居然自作多情,多么可笑。
「谢谢你给我许多好时光。」
他欠欠身。
「跳个舞?」
他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在晨光里起舞。
她问:「你会想念我?」
「直到我七十岁。」他轻吻她额头。
她笑了。
他记得他们一共喝了三瓶香槟,那次告别之后,他再也没有接过她的电话。然而每个月初,他都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也许,已经离开了本市移民到别的地方,又可能改变心意,光顾别人。」
他缄默。
「客人来,客人去,不必放在心上。」
是,照说,应当如此。
「丁小姐找你,她到巴哈马潜水,邀你作伴。」
「我想休息一阵子。」
「少爷,你很累?多喝两杯咖啡提提神。」
「我不是机器。」
「别发牢骚了,当心折福。」
他探身过去,「你不喜欢我。」
秘书啼笑皆非。
走到街上,他架上墨镜,脸色沉了下来。
他驾车在路上飞驰,拿不定主意,几次三番驶到她家附近去,可是,又折返市区。
维於,在一个傍晚,他无论如何忍不住,到昭月路一号去按铃。
屋内有音乐声嘻笑声,很明显,里边有舞会。
女佣人来开门。
他说:「我找朱小姐。」
女佣愕然,「我们不姓朱。」
他怔住。
「谁?」主人出来了。
是一个中年太太,见一英俊男子站在门口,不由得问个究竟。
「我找朱品庄小姐。」
「品庄到美国治病去了,你不知道?」
这句话好比晴天霹雳,他睁大了眼睛。
「品庄患癌,一年来不住奋斗,现在已进人最后阶段。」
他呆呆站在门口。
「我是她阿姨,对,贵姓?请进来喝杯酒。」
「你有无她的地址?」
「有是有,你好意我们心烦,可是,她说得很清楚,不想在这种时候见任何人,你为她祈祷吧。」
他低下头,心绪大乱。
「你是有心人,品庄有你这种朋友我亦觉安慰,可恨她未婚夫,知她罹病立刻藉故失踪,令人恼怒。」
他转头离去。
这解释了一切。
粗心大意的他竟以为她要结婚。
他静静驾车返市区,到酒吧买醉。
酒保认识他,意外地说:「咦,你也会失控?」
「我也是人。」
酒保揶偷:「什么事,不会是失恋吧。」
「正是。」
对方不置信,「你会爱人?」
真是,连他自己都猜想不到。
「你话真多,拿整瓶伏特加来。」
那夜他醉得一塌糊涂,把车停在山顶,锁上门,睡着。
清晨,警察敲他车窗,「醒醒,醒醒。」
他睁开双眼。
「快把车开走。」
他只得回家。
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问秘书:「她有找我吗?」
「没有,并且,请你别再问这个问题。」
他颓然。
「方小姐找你。」
「我想告假。」
「多久?」
「一年、三年、十年。」
「索性把你的名字剔除可好?」
他忽然心平气和,「好,谢谢你,我自今天起,退出伴游行业。」
「喂,喂,我是开玩笑,喂。」
他心意已决。
也是时候了,让她做他最后一个客人吧。
他办事相当快捷,立刻着手转行。
先把跑车卖掉,名贵西装全部送人,再搬到普通住宅区,找铺位打算开一片咖啡店。
他已经把母亲及弟妹的生活安排好,无后顾之忧,噫,总算跳出火坑了。
正在装修铺面,秘书找他。
他说:「我真的已洗手不干。」
「她找你。」
他呆住,双手颤抖,「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的我几时?」
「今日下午三时,周敏元律师楼。」
「什么,是见律师?」
「我也不知就里,他们是这样说。」
他不语,已有不祥感觉。
「退休之后生活还好吗一.」
「托赖,还过得去。」
「视你幸福。」
「谢谢。」
他立刻更衣沐浴,十万火急赶到银行区。
他早到了半小时,接待员是位年轻小姐,一见英俊的他,即时殷勤招待。不久,周律师出来。
她朝他点头,「你来了。」
他一颗心一直沉下去,直堕谷底。
「品庄再三叮嘱,一定要找到你。」
他不禁用手掩住面孔。
「你猜中了,」周律师叹口气,「品庄没有打胜仗,她已于上月三号病逝。」
他一声不响。
「品庄颇有私蓄,她将其中一部份产业赠你,盼你善加利用,还有,这件首饰,她还给你,叫什么?天使皮肤,多么奇特动听的名称,是什么?」
他默默接过那只盒子。
「品庄说,多谢你给她那么多好时光。」
他落下泪来。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在文件上签了名。
最令他感动的是,她并没有劝他转行,她一直尊重他,只有在生死关头打过转的人才能这样豁达。
周律师告诉他:“一切在美国加州办妥,她家人不想公布细节,盼你原谅。”?
他表示明白。
“你可以走了。”
他离开律师楼,静静回到自己的咖啡店。
装修师见他回来,上前说:“你一直没告诉我,店名叫什么。”
他不加思索地说:“天使皮肤。”
“啊,是一种蛋糕的名字吗?十分动听。”
他不出声。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似在角落看着他。
他轻轻说;“咖啡店墙壁漆极淡的珊瑚色,台凳用原木,瓷器全部洁白,提供咖啡与茶、三种冰淇淋,两种蛋糕,以及一种三文治。”
装修师诧异地问:“你同我说话?”
他轻轻说下去:“多希望你可以来喝一杯,坐一会。”
那双大眼睛像是笑了。
“我们喝下午茶的约会,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装修师给他看色版,“这只粉红色够标准了吧?”
他一看,点点头。
不知怎地,脸颊上一阵凉,他轻轻抹去泪水。
玉佩:
子昂看中那块翡翠已经有一年,她喜欢它浑厚碧绿,握在手中,半透明水般流动的质感叫人有种平和感觉,买来送给母亲最好不过。
可惜售价高昂,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宜至亚洲经济不景之风刮起,这种奢侈品一直跌价,此刻只余三折。
玉器店老板娘笑说:「王小姐,赶快买下,这真是蚀本出血价,若不是急需现金周转,哪肯贱沽。」
子昂心动。
老板娘说:“我同你配一条镶铁的链子。」
子昂连忙答:「我想家母天天戴,不用太豪华。」
「唏,上了年纪才配得起华丽,令堂多大年纪?」
「五十一。」
「正当盛年,担当得起有余。」
子昂点头。
老板娘算好价格:「王小姐,盛惠十二万五千。」
子昂还是吓了一跳。
她犹疑一刻,「我有一笔定期存款下个月到期……」
「没关系,届时贷银两儿。」
「那就一言为定了。」
子昂现在是家庭支柱,母亲仍任教职,但随时可以退休,母女生活无忧,相依为命,只是比较寂寥。
父母在十年前离异,子昂的噩梦从来没有停过,老是梦见小小的自己生活成了问题,要到父亲家去讨钱用,而他给她白眼。
惊怖之余,子昂用钱非常精明,从不花费,她重视工作,连替小孩补习都从不迟到早退,毕业后这种敬业乐业的精神一页延伸下去,考人政府部门,五年内升了两级,事业已经打好根基。
那噩梦却仍然没有消失。
其实父亲待她很客气,他另外结了婚,生了三个子女,分身不暇,很少与子昂见面。
子昂有时渴望与人拥抱,她自觉患皮肤饥渴症,自幼缺乏父爱,别人的爸爸总是把小女儿当公主般紧紧揽怀中,她没有那种福气。
母亲更加寂寞吧,幸亏有一班小学生,一日,子昂去接她放学,看到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在她怀中衰哀痛哭,原来是掉了门牙。
所以母亲不愿退休。
希望女儿的礼物可以带给她一点安慰。
是存款到期的日子,一早子昂便开小差告一小时假去珠宝店取那件玉佩。
老板娘看见她有一丝意外,像是没想到这位王小姐真的会来。
于昂把银行本票放在柜台上,满以为即时可以取走玉佩。
谁知老板娘说:「哎呀,王小姐,那件玉器已经卖掉了。」
什么?
子昂心中有气,逢商即奸,说好等她,转眼即售于他人,见利忘义,可厌。
但是子昂随即泰然,人生不如意事常,不过是一件饰物,不劳动气。
她面色转霁—她又没下定洋,在商言商,人家开门做生意,难道还痴痴等她不成,当然是先到先得。
于昂心平气和站起来,「那么,下次再说吧。」
「王小姐,你且看看别的,买玉器,也讲缘份。」
子昂摇摇头,收起本票,正想离去,忽而之间,有一个浓妆少妇走进来,大模大样坐下。
老板娘忙着招呼。
那艳妇身后跟著个英俊的年轻人,面孔太过漂亮,外型不够硬朗,他一味唯唯然后—电光石火问,子昂看到了,那艳妇胸前有件饰物,正是那件被人捷足先登的玉佩。
子昂内心忽然忿慨,她想到母亲一生孤苦,连一件首饰都不能顺利拥有,而这个女子,一定什么都有,却还与人争夺身外物。
这时,老板娘已没有空理会子昂,一味奉承那贵客,称她为尤小姐。
子昂努力把怒火压抑下去,拉开玻璃门想离开是非之地,可是用力不足,门一时拉不开来。
忽然有人在身后帮了她一把,一看,却是那年轻人。
「谢谢。」
一定是那种被人照顾的小白脸,所以那么周到。
子昂头也不回的走开,并且发誓以后不再到这间珠宝店来。
回到办公室,同事颖敏问:「干什么?一脸晦气。」
子昂答:「被欺客的店主轻辱。」
颖敏笑,「这种没有道德的铺子迟早关门,我们是花钱的大爷,东家不好去西家,不用生气,来来来,你想买什么,我陪你。」
颖敏人如其名,子昂被她引笑,怒意如烟消云散。
下了班,颖敏陪子昂去挑了一只金表。
「职业妇女戴只好手表有象征意义,比玉器好看得多。」
子昂称是。
「子昂,我请你喝下午茶。」
一坐下,发觉邻桌正是那位尤女士与她的俊男。
允女士正团团钻,叫了领班侍者过去,「我不见了王佩项链,找一找,快!”
子昂一怔,这么快不见了?可见不是你的,终归也不是你的。
大家一顿乱找,哪里还有。
尤女士顿足。
年轻人讨好低声地说:「反正买了保险,我陪你去报失吧。」
他哄簇着她一阵风似离去,空气中似还漫溢著她身上的香氛与名牌。
颖敏嗤一声笑出来,「都会怪现象。」
「前半生千辛万苦地赚了点钱,下半生当然要享受」下,但凡买得到的都要买下来。」
颖敏问:「买得到快乐吗?」.
子昂不假思索地答:「那种人的快乐亦十分肤浅,大可一斤一斤地收购。」
与颖敏分手后,子昂到洗手间去,关上门,一低头,就看到角落有一件闪烁的东西,她拾起来,呵,正是那件玉佩,白金链子不知怎地得开,掉在这里。
那麽多人用过这格公共卫生间,却都没有发现,只被她检获。
这时,将它放进手袋中带走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子昂回到楼下咖啡厅,找到经理,交出玉佩。
「请归还原主。」
「这位小姐,谢谢你,敝酒店可以松口气了,请留下姓名电话。」
「不必了。」
「小姐——」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一位相熟的侍应生连忙过来说:「这位是立法局新闻室主任王小姐,是咖啡室常客。」
被人认出来,更加尴尬,子昂匆匆离去。
回到家,她把金表送给母亲。
母亲十分喜欢,立刻戴上。
子昂又觉得手表比玉佩实用,更加心安理得。
那夜,她又做梦了。
梦见十六七岁的自己坐在父亲家中等待发落,父亲的视线落在电视荧幕上,正眼都不看她,闲闲地说:「我哪有能力供你读大学,我肯,你继母也不肯,你另找出路吧,教书呀,教小学不错呀。」
子昂惊醒,无奈而惆怅。
人生路上荆棘甚多,所有美好事物,都像那块玉佩,可遇不可求。
少女时代已一去不回,她现在拥有的绝对不少,她提醒自己,王子昂,记得要抬起头来做人。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办公室,秘书走近,「王小姐,有人一大早送这封信给你。」
子昂拆开看。
「王小姐,多谢你检获项链归还,送花给你有点不恰当,已代为捐赠一万元予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附上收条,陈日生代尤嘉丽敬上。」
子昂问:「由信差送来?」
「不,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亲自送上。」
是他,什么都做,还是一个及格的秘书呢。
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飞行医院是子昂最敬佩的慈善机关。
她坐下忙一天工作,上午有一个冗长会议,部份年长同事抱怨坐得腰酸背痛。
于昂则觉得她越坐越瘦。
自会议出来,子昂与手下得立刻准备新闻稿,一宜做到下午四时,各人只吃水果充饥。
一日工作完毕,子昂到洗手间掬起冷水洗脸,呵,真累,可是,充满成就感,靠自己能力生活,不求人,多舒坦。
秘书说:「王小姐,有一位陈日生先生,今日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有时间覆他吗?」
子昂不假思索地答:「累了,明早再说吧。」
她哪里会去结交这种社会的寄生虫。
若干名媛想的子昂喝茶,她都推却:道不同,不相为谋,同她们没有谈话题材。
第二天,子昂仍然没有覆电。
子品连那间咖啡店都不去了,免得麻烦。
周末,颖敏说:「同我家人一起去游泳吧。」
子昂摇头,「你们家庭同乐,夹着一个外人干甚麽。」
「我陪你说话不就得了。」
「不方便。」
「老姑婆脾气已经涌现。」
子昂不理这激将法。
「你的泳术比谁都高超,身段又好,快来表演一下。」
「好,当我是水着女优了。」.
周末,子昂睡得比较晚,醒来看遍报纸,然后到私人会所泳池畅泳。
她是少数把游泳真正视为运动的年轻女性,换上赛衣,一连游十个塘面不改容。
自水中冒出来,子昂又一次看到了尤嘉丽女士。
她穿著钉亮片的泳衣躺在帆布椅上,身段保持得相当好,但毕竟中年了,腰部有点赘肉,手臂也已经松弛。
真奇怪,一连几天,到处碰到她。
子昂的目光四处寻找那年轻人。
果然,他拿着冰荼向米饭班主走来。
子昂从新浸人水中,用蝶泳来回再游十次。
这次,她挑另一边上岸,可是一出水面,才披上毛巾,就听见有人问候:「王小姐你好。」
又是哪个陈日生。
他递一杯矿泉水给她。
「我不口渴。”她才不要他服侍。
那年轻人有点尴尬,「我没有恶意。」
子昂坐下来。
「再一次谢谢你。」
于昂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年轻人问:「可否一起吃顿晚饭?」
「不用客气。」
幸亏这个时候,允女士在那边叫:「日生,日生。」
子昂微笑,「叫你呢,快过去吧。」
她离开泳池。
驾车返家途中停下来到书店买点文房用品,看到一只透明塑胶大白鲨型何书机,十分欢喜,决定买下来,店员笑,「王小姐,有人付过钱,送你。」
子昂吓一跳,难道又是那年轻人?
定睛一看,发觉是颖敏,子昂松一口气。
「又来逛书店?」
「多谢礼物。」
「明日跟我们去游泳,我介绍男人给你。”
子昂点点头,「媒婆本色尽现。」
她收下礼物离去。
回到家中,把塑胶鲨鱼的嘴一开一合地把玩。
她母亲问:「没有约会?」
子昂悻悻然答:「再问我立刻搬出去住。」
她母亲:「我倒是有约。」
「去什么地方?」
「到社区中心跳摇摆舞。」
「当心遇见舞男。」
母亲」走,屋子静下来,子昂去厨房看过,她并没有替女儿预备饭菜,真惨,还得自己动手。
于昂不擅烹忸,亦无兴趣,时时盼望将来伴侣会煮得一手好莱,解决民生问题。
她像所有年轻女性一般,憧憬爱情,但其实不知爱情为何物,大约是邂逅一名年纪背境相仿的男子,发生兴趣,继而培养感情……
读书做事都十分拿手的子昂对感情一事有点踌躇,母亲误了终身的实例叫她警惕。
傍晚,她冲了杯面,一边吃一边看朋友自美国寄给她的新闻杂志节目,关于最新医学创举:把另一人的手接到病人断肢上。
看得毛骨悚然,接著,她查看电子邮件,却并没有重要讯息。
噫,母亲还没有回来。
子昂十七岁之前她很少单独外出,只怕子昂一个人在家会闷,两母女说说笑笑消磨了时光,一切以子昂为重,此刻,女儿成年,她恢复自由身也是应该的。
电话响了。
「子昂,我是隆德媛。」
子昂一怔,陆女士是她顶头上司,平时不大见面,今日怎么会找到她家里来。
「啊是,有什么事吗?」
「明日下午我家请客吃英式下午茶,你可要来?」
这可怎么推辞呢,只得笑说:「要带什么来吗?」
「人到已经可以,是我多事,决定把未婚适龄的男女朋友请到一起,介绍你们相识,你不反对吧?」
「很有趣。」
「下午二时请到我家蔚蓝园。」
「是是是。」
亏得陆女士有这种雅兴。
她本身听说从来没有结过婚。
也好,终于有约会了。
英式荼会,该作什么打扮?应该穿那种一件头花裙子吧,配端庄、淑女型半跟鞋,对,记得戴一副珍珠耳环。
子昂并没有那样做,她只穿白衬衫蓝卡其长裤就到蔚蓝园去。
有客人比她早到,于昂一进门便喝采声,大厅落地窗外是蓝天白云以及一望无际的南中国海,怪不得叫蔚蓝园。
她与主人招呼过便走到露台坐在一株开满红花的棘杜鹃下眺望海景。
「可以想像你会喜欢海。」
子昂转过头来,「咦,」她说:「这是偶遇吗,次数太多了,令人生疑。」
来人正是那英俊的年轻人陈日生,今日他衣著随便些,头发较为蓬松,看上去反而自然。
他在她对面坐下。
子昂立刻用目光去找他的另一半。
呵,看到了,尤嘉丽一身粉红色名贵套装,正与女主人寒暄,对,她也算未婚。
子昂不由得微微笑。
这个陈日生真好,陪年长女伴出席所有场合,服侍周到。
这时,尤女士也看到了他们,婀娜地走过来,子昂避都避不开。
陈日生站起来,「让我来介绍。」
子昂心中咕哝,谁又想认识阁下呢。
陈日生亲昵地握住允女士的手,不知怎地,子昂觉得他是真心的,只听得他说:「妈妈,这位是王子昂。」
子昂呆住,要费一点劲才合得上嘴。
她连忙说:「这么年轻,只像大姐姐。」
允女士笑了,脸上的劲厚粉底差些剥落,她向子昂致谢:「幸亏你拾到那件玉佩。」
今日,她也戴著它。
阳光下玉佩碧绿通透,比灯光里更加好看,子昂仍然觉得买不到它是一件憾事。
北女士夸张地转到另一角落交际。
这时,陈日生咳嗽一声。
奇怪,子昂忽然不觉得他的脸色太白了。
「你母亲十分时髦。」
他感喟,「从前她很保守,大病一场,改变了人生观。」
「甚么病?」
「癌症,暂时已治愈,希望不会复发。」
子昂耸然动容,「不会的,一定无事,吉人天相。」
陈日生微笑,「谢谢你。」
「所以,你尽量抽空陪著母亲吧。」
「是,这一年相处,比以往廿年的时间还多,偏偏父亲又在这种时分离开了她。」
真没想到艳妆夸张的她背后也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子昂沉默了。
女主人在另一边高声叫:「茶点已经准备好。」
「对,」子昂问:「你知道今日我会来?」
「是我恳请表姨办这个荼会。」
子昂没想到她是主角。
「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
他微笑,「我有一个同学,为着见喜欢的女孩一面,在雷雨中等了一夜。”「有无被雷击中?」
「被你猜到,他身边的大树被劈成两半。」
「他呢?」
「烧焦头发而已。」
「值得吗?」
「他说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件事。」
子昂点头,「不过,如果她也喜欢他,她不会叫他在雨中等。」
「他们都还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真情。」
女主人走过来,笑问:「一见如故?」
陈日生也笑,「还好,没有打架。」
陆女士说:「你看林志娜与张逸忠,以及梁贵星与霏,已经在说晚上请去何处消遣了,你俩加油呀。」
子昂笑而不语。
「今日希望能撮合三四对情侣,也不枉我忙一场。」
陈日生问子昂:「今晚可有空?」
「我有事,要替老板写讲词。」
陈日生颓然,「你仍让我在闪电下等。」
子昂不语,稍后就告辞了。
颖敏来找她吃日本茶,子昂欣然赶的。
她把事情告诉好友。
「呵,是母亲,不是户头,那多好,误会冰释。」
「但是,仍然没有那种感觉。」
「大家都在等,也许永远等不到的感觉。」
她俩一边喝清酒一边感怀身世。
那天之后,王子昂再也没有碰到陈日生,她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被调到特首办公室,一人做三人事。
要觉得寂寞,也得有时间才行,她都累得睁不开眼来,并无类此烦恼。
渐渐她的梦换了另一模式,她不再梦见少年的她在父亲家借贷,最近她的梦老与工作有关:机密文件失踪,同事在重要发布会生病…?
醒来之后,她感慨地同自己说:“再世为人了。”
暑假,母亲邀请她坐油轮环游地中海,被她婉据。
“海还没有吸引到那种地步,你自己去吧,玩得高兴点,如有艳遇,尽情享受。”
母亲出门,子昂肆无忌惮工作到深夜,周末在家里开会,到处都是同事用过的杯蝶,钟点女工进门时吓一跳。
原来一个人住会那样自由。
那一天,子昂绝早回到办公室,已有信差在等她。
他递上一只扁平盒子,“王小姐,请签收。”
子昂纳罕,谁送来,是什么东西?
拆开一看,呀地一声。
盒子里是一条白金镶钻项链,链坠正是那块她所熟悉的翡翠。
盒里还有一封信。
子昂连忙拆阅。
“子昂,家母不幸病发辞世,享年五十三岁,我继承了所有遗物,包括这件玉佩在内,当日,珠宝店负责人曾说,你准备买下它,可是迟来向隅,今日,正好原壁归赵,敬请笑纳。”署名是陈日生。
子昂愣住。
信上并没有留下通讯地址,子昂无从与他联络,礼物一时也退不回去。
她取出玉佩戴上。
子昂愿意以原价买下它。
那天下午,比较空闲,子昂特地拨电话给旧上司陈德媛。
「咦,子昂,大红人,怎么想起我来?」
于昂不好意思地陪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陈日生。」
「呵,他母亲上个月病逝你可知道?」
「听说了。」
「办完事情,他回多伦多工作去了。」
于昂到现在才问:「他有职业?」
「咄,陈日生是多市十分出名的儿童病理医生。」
他?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是否想要他地址电话?」
「正是。」
「已经浪费了大半年时间,子昂,大胆一点,别逛花园,有什么心事要直接说出来。」
「是是是。」
回到家,她推开写字台上所有文件,取出钢笔白纸,写信给陈日生。
「……工作没有成绩,不敢有旁骛,今日收到你送来的玉佩,蓦然发觉,除出真正想得到的,其他一切也已经得到,是否应当进一步追求生活中理想……」信越写越长,足足一大叠,要用大号信封才装得下。
子昂立刻到邮局挂号寄出。
得不得到回音不重要,王子昂已有足够勇气去面对感情。
接著那个星期天,刚好母亲回来,“醒醒,醒醒。」,把沙发上的子昂推醒。
母女都有意外。
「妈妈,你晒黑了,健美年轻了十年不止。」
「咦,胸前这块玉佩宝光灿烂,从什么地方得来?」
这时有人大声拍门。
子昂开门一看,是花店送花来,是一大束七彩缤纷百来朵郁金香康乃馨及玫瑰,子昂还没有表示,她母亲已经哗然。
花上附着字条:「我明日可来府上喝杯荼否?」
可以可以可以。
淑女:
十六岁的彭思艺坐在课室里,双手颤抖,背脊爬满冷汗,她垂着头,目光不敢与区老师接触。
资深的区老师是一个端庄中年女子,她觉得思艺这个学生棘手。
她轻轻责备:「思艺,你看你的功课,怎么说你,都不肯改过,不得不再次见你家长。」
思艺不出声。
「请你母亲明早来一趟。」
下课钤响了,全班松口气。
大家跑到食堂或操场散心,只剩思艺一人留在课室发呆。
再记一次过,就要被逐出校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间中学,思艺不知道是否还有学校愿意收她。
思艺深深叹口气。
放学回到家中,她没精打采,把事情告诉母亲。
彭太太只啊地一声,她装作若无其事,「那么,我明早去一趟好了。」
思艺流泪,「妈,你会原谅我吗?」
彭太太把女儿拥在怀中,「你是我的女儿,我永远爱你,只要我在世上一日,我都会支持你帮助你。」
思艺躲在母亲怀中痛哭失声。
彭太太黯然神伤。
第二天,母女去见区老师。
区老师开门见山:「彭太太,思艺这个案真特别。」
彭太太不出声。
「我们想尽办法,都不能改变她,现在只剩下一个选择。」
思艺知道那是什么,她恐惧地躲往母亲身后。
区老师说下去:「彭太太,这一切都是为着思艺本身的益处,政府在二o三o年订下法例,保护女生,免得她们成年后受到不必要痛苦。」
彭太太低头,「是,我明白。」她心如刀割。
「思艺经过服药及脑电波调整等程序,一点帮助也无,这是她期考的卷子,你看看,彭太太,每卷一百题,她居然题题答中,我教书二十年,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成绩。」
彭太太惭愧得满面通红。
「而且,是思艺顽强的反叛态度激怒了校方,即使知道答案,也可假装不知——」
这时,思艺忽然叫出来:「我不愿做一个虚伪的人。」
「彭太太,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区老师气结,「彭思艺,你下月一号准备接受脑部手术吧,以你这般古灵精怪的女孩,将来命运一定坎坷,为了救助你,非得及早处理不可。」
「老师——」
区老师摆摆手,「相信我,彭太太,我们已经给思艺许多次机会,她已满十六岁,再不接受手术,会铸成大错,你看她,终日受情绪骚,一下流泪,一下愤怒,多么痛苦。」
「是,是。」
「请在这份文件上签署。」
彭太太只得签名。
「放心,手术成功率是百分百,思艺会回复正常,像所有的同学一样,成为标准淑女。」
彭太太带着女儿离开学校。
她轻轻责备思艺:「你自小任性。」
思艺不出声,她握紧拳头。
彭太太又说:「淑女计划已实施了三十年,非常成功,女性的地位稳定,社会安宁,婚姻纠纷减至最低,女子恢复忍让美德,致力家庭,男性在事业又少了竞争对象,社会回到男主外,女主内制度,两全其美,备受政客学者赞扬,称是本世纪至伟大德政。」
思艺低下头。
「不要怕,妈妈会陪你去做手术。」
思艺回到家中,非常烦闷,坐到私人电脑面前,在国际通讯网络上寻找答案。
她知道一个网址,几经辛苦通过几组密码才打进去,它叫反淑女组织,这个地下通讯网络的成员全同她一样,是具反叛性格,被社会视作异类的女子。
「彭思艺要求与组长说话。」
「我是组长,思艺,请说。」
「组长,最不幸消息:我订于下月一号做脑部手术。」
「啊。”
「最大的惩罚终于来临,手术后我再也不会奕棋、绘画、写作,我会对天文地理、世界大事再也没有兴趣,我将变成家母一样,对丈夫唯命是从,闲时只会逛街买时装首饰,搓牌度日。」
「思艺,这是政府的淑女政策。」
「我知道,他们坚信思想简单、胸无大志对女性是最大的保护,这真是愚民政策。」
「思艺,假使你愿意逃亡,可加人我们组织。」
「我害怕离家,我爱父母。」
「思艺,你总得舍弃其中一样。」
「我非常痛苦,也许区老师说得对,一切烦恼,在手术后会得消失。」
这时,彭太太在门外说:「思艺,爸爸想见你。」
思艺连忙关掉电脑。
彭先生正在看报纸,他闲闲地同妻子说:「做了矫正手术,你就不必为她伤神了。」
彭太太点头,「现在,她什么都有主张,叫人头痛。」
「女孩子不肯安份守己,是一切痛苦的泉源。」
彭太太肯定地说是。
思艺出来了,「爸爸你有话同我说?」
「思艺,手术一定成功。」
「我知道。」
“脑中充满杂念,有甚么用?区老师说你居然连微积分、地质学、金融上落这种事都知道,真叫人惊骇,你的朋友会怎么想,将来怎么找男朋友?」
思艺不出声。
「一个淑女,不该谈那种事。」
彭太太说:「她现在都明白了。」
「是你妈宠坏你,早在七八岁时就该好好处理这件事。」
彭太太说:「现在又不是来不及。」
「思艺,去睡吧。」
思艺回到房内,锁上门。
她静静流泪。
她读过历史,像她这种特殊资质,在一百年前,叫做聪颖,但是经过现代科学家及心理学家研究鉴定,发觉其相,全盘推翻从前说法,现在,称为愚劣。
具有这种顽鲁资质的女子,对社会全无益处,只会造成混乱,她们不安于室,有太多,不能成为好妻子或好母亲。
故此,为着她们本身,以及为整个社会着想,应该堵绝这种缺憾。
半夜,电话响了。
「思艺,组长同你说话。」
思艺惺忪地握着电话。
「思艺,你可会驾驶?」
「会。」
「思艺,出来见面如何?」
思艺已经清醒过来。
「你不怕?」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请信任我们,我们不会加害於你。」
「我知道,组长。」
「请立刻到九号码头,我们总部设在附近。」
思艺睡意全消,喜悦地说:「我马上出发。」
「不要让家人知道你的行踪。」
「是。」
思艺取过外套就自家中溜出去。
她忐忑地抵达九号码头,有一个年轻男子自雾中走近。
「思艺,你好,请随我来。」
她略有踌躇,气氛太奇异了,月黑风高,空气潮湿,他们会是坏人吗,他们有什么企图?
年轻男子说:「我叫刘文相,今晚,我是你的向导,我负责带你游总部会所。」
思艺精神一振,她笑说:「久闻那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
刘文柏微笑,「可不是。」
「听说警方好几次扫荡你们。」
「我们也不简单,至今仍然存在。」
「快带我去开眼界。」
这时,刘文相怪同情地看著她,“听说你将做脑部手卫。」
「是。」
「多可惜。」
思艺却问:「反淑女会怎么有男生参予?」
「我是义工,我同情现代女性。」
思艺重重吁出一口气,「多谢你了。」
他带她走进货仓区,在小巷中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国,思艺记性好,每个转弯都记在心里。
终于,他们到了一间车房门前,刘文相伸手敲门。
里边立刻有人轻轻说:「抽刀断水水更流。」
刘文相马上答:「将酒消愁愁更愁。」
思艺拍手笑著接上去:「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刘文相看思艺一眼,「活该判你做手术。」
仓库门打开。
思艺一走进去便听见悠扬的古典音乐,钢琴协奏曲的刚健婀娜抚平了思艺的不安情绪。
她抬头看去,货仓内装修成大型图书馆模样,各式书籍杂志文化用品应有尽有。
思艺哗地一声,「宝库。」
刘文相只是笑笑,「今晚,你最希望做什么?看一本好书、下一铺最精采的棋子,抑或,与几个有见识的朋友讨请廿三世纪女性的命运?」
这时,他们经过一张长桌,有一个年轻女子正在下国际象棋。
思艺脱口问:「她怎么一个人,对手在什么地方?」
刘文相回答:「对手是电脑‘深蓝’。」
「什么?」
「她已经赢了十次,开始觉得乏味,是不是,嘉瑶?」
那叫嘉瑶的女子脸容秀丽,抬起头笑一笑,继续与电脑对奕。
另一个角落,有人在朗诵十四行诗,再过去一点,几个女孩围著一盘水果写生。
「真不明白,为什么警方会要扫荡这样一个地方。」
刘文相指指脑袋,「一个人想太多无益,来,我带你参观地下室。」
他们乘电梯到了地底。
只见一条走廊通往许多独立房间,刘文相打开其中一间房门。
“你可喜欢上一世纪的侦探悬疑电影?这里有希治合全套作品。」
「不,我只想与人聊天。」
刘文相意外地扬起一条眉毛。
思艺说下去:「通常我一开口,父亲、老师、同学,都会皱上眉头,接着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思艺,自小到大,你都没学会好好说话’。”
刘文相为之侧然,「他们无法与你交通。」
「对呀,一宜当我是异形、怪物,取笑我,歧视我,排挤我。」
「那么,思艺,加入我们,做我们一份子,你每天可以在这里进修,追求学问,我们了解你。」
「我舍不得母亲。」
「她的脑电波已经过调校,失去你也不会太伤心。」
「不,她会深深想念我。」
「那么,你已决定回去接受手术?」
思艺痛苦,「我不知道。」
「组长正想吸收你这样的人才,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思艺流泪。
「你的家人会在三天内忘记你,他们记忆构造如此:不愉快的事尽快忘却,以免意志消沉,影响社会进步。」
思艺用手掩住面孔。
「别想太多,来,我介绍你喝最好的香槟。」
思艺兴奋莫名,「你们有那最堕落的饮料?我只闻其名,从来没喝过。」
「那还等什么?」
刘文相带她走出房间,步行片刻,来到一道鲜红丝绒门前。
门一打开,原来是间酒吧,而且有人抽烟。
到底年轻,思艺笑了,「你们真有办法,没想到组织有如此规模。」
刘文相叫了一瓶香槟,噗一声开瓶,斟一杯给思艺:「真是喝一瓶少一瓶了。」
思艺尝了一口,只觉得那芬芳的液体立刻被口腔吸收,妙不可言。
啊,她都不愿回家了。
「会不会跳舞?」
「不会。」
「我教你。」
「区老师说这是不良嗜好,从前,有不思上进的年轻人沉迷这些。」
「是吗,区老师还说什么?」
「她还说我是她任教廿多年以来最可怕的学生。」
「所以组长更想你加人。」
「黑社会,你们是黑社会。」
刘文相笑了,「你可以那样说。」
他与她轻轻起舞。
思艺觉得她距离淑女标准越来越远。
刘文相说:「待你满了十八岁,他们会为你介绍男伴。」
思艺不出声。
「你这样不听话,他们会给你配一个傻子,以平衡你的生活。」
思艺用手掩耳。
「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现今世上已没有恋爱这回事,人们也不会见异思迁,更没有人闹离婚,故此天下太平,人人致力工作。」
思艺黯然,「这一点倒好似真的为女性设想。」
「吃亏的不一定是女性。」
「光是这个问题,就可以争论到天亮。」
刘文相身边的传呼机响起来。、
「啊,组长想见你。」
思艺一怔。
她又一次跟着刘文相走。
在一间办公室内,思艺见到了组长。
她是一名中年女子,体态潇洒,笑容可掬,作为一个组织的领导人,自然有股魅力,使人乐意亲近。
「文相,思艺乐意加人我们没有?」
「还没有决定。」
「啧啧啧,你游说无效,扣三十分。」
思艺笑起来。
「思艺,为何迟疑?」
「舍不得妈妈。」
组长点头,「算得是个好孩子。」
「而且,」思艺照实说:「跟著你们,将终身流离浪荡,有家归不得,不会快乐。」
组长笑了,「的确聪明,知道世上并无两全其美之事。」
思艺忽然问:「什么时候了?」
整座大厦内都没有钟,也没有窗户,没有人需要知道时间。
「凌晨三点。」
思艺叹口气。
「已经想家了?」
思艺点点头。
组长说:「思艺,我对你失望。」
思艺不出声。
「我们不会勉强你,文柏,天亮之前途思艺回去。」
「是,组长。」
「很遗憾我们未能说服你。」
「组长,今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天。」
组长笑了,“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甚么是难忘的,不久,一定全盘忘记。”刘文相陪着思艺离开办公室。
思艺气馁,一直低著头。
「来,送你回家吧。」
思艺依依不舍,「可否时时来探访你们。」
刘文相坦白:「当然不可以,我们的大门不会为非会员打开。」
思艺失望。
在门口,他们遇见与深蓝对奕的嘉瑶。
思艺意外,「嘉瑶,你回家?」
嘉瑶点点头。
「咦,」思艺好奇,“你仍与家人共住?」
「父母及四兄弟姐妹一起住。」
「你从来未做过脑部矫正手术?」
嘉瑶慧黠地笑著摇头。
「为什么?」
嘉瑶答:「我扮得同他们一样。”
思艺冲口而出:「那多么矛盾痛苦!」
嘉瑶说:「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思艺沉吟。
这时,刘文相把车子驶过来,思艺上车。
他同她说:「你想清楚了之后,到市中心和平咖啡座去,穿上红外套,我自然会出来见你。」
思艺大胆问:「不为公事,也可以见面吗?」
「那太危险了。」
「我明白。」
到了家附近,天已蒙亮,他让她下车,「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们拥抱一下分开,思艺步行至家门。
母亲在等她,「思艺,你终于回来了。」
「妈妈,假如我离家出走,你可会想念我?」
母亲的声音颤抖,「我余生都不会再快乐。」
「我也是。」
第二天,区老师联络彭太太。
「为着万全计,手术之前,再替思艺做一次测试。」
思艺同自己说:要是你真的如他们所说那般顽劣,你一定可以成功瞒过他们。
思艺换上水彩颜色衣裙,脸上挂著甜美笑容,斯斯文文跟在母亲身後。
笔试之后,接着是面试。
她不时取出小镜子补口红,经过玻璃,不忘整理头发,又问接待处女职员那枚漂亮的宝石戒子在什么地方购买。
区老师一一看在眼内,十分纳罕。
看过测试成绩,区老师沉吟。
彭太太焦急地问:「有什么问题?」
「看情形药物终于发挥作用。」
「呵,是否可以免做手术?」
「还需观察一段时期。」
这时,思艺忽然尖叫:「蟑螂,蟑螂。」
她躲到椅子后边,那只可厌的昆虫偏偏朝她扑去,她吓得痛哭起来。
区老师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建议手术押后。」
「那么,思艺是否可以复课?」
「明天一早来上课吧。」
第二天,上烹饪课的时候,思艺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怎样装饰碟子,絮絮不休与同学争论,继而面红耳热,连老师都笑说:「思艺,别太琐碎。」
小息她在课室梳头,左顾右盼,又去偷看同学分数,这一切举止,自然全落在区老师眼中。
彭思艺完全及格,她已是不折不扣的小女生。
思艺又打小报告:「老师,陈素英的作文是她哥哥代作,还有,谭群娣不穿内衣上课。」
区老师只得板起脸,「我自有分数。」
区老师同校医说:「彭思艺同学大有进展,从前的坏脾性全部改过来,也许,应该减轻用药份量。」
校警说:「好,我会照做。」
思艺最喜欢的颜色由黑白灰变为淡黄及浅红,整日打扮得像一筒冰淇淋似,志愿是做小学教师,再也不提地质学、写作这些事。
亲友全部放心了。
彭思艺的手术时间无限期推迟,现在她每次测验成绩都叫校方满意,她是乙级学生,不过不失。
人人都知道彭思艺想的是什么。
她时时公开发表伟请:「男人不是应该照顾女人及小孩吗,为什么女人要自资买房子住?男人没有能力结什么婚,女子婚后如不能享福那还不如不结婚.…:」彭思艺终於成为一个淑女。
彭太太眉开眼笑,「多年心事终于放下,思艺如脱胎换骨,现在人见人爱。」「将来一定是贤妻良母。」
「希望她嫁得好。」
「对,最好不必做家务,有工人服侍,大把时间陪伴父母。」
成功了。
房门一关上,思艺是另一个人,她仍然好学,喜欢钻研新知识,关读至深夜。她为自己的双重性格叹息,但正如嘉瑶说,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她见过做了手术的年轻人,他们简直同弱智差不多。
一年过去了。
他们已经不再为思艺担心。
一日,思艺穿上红色外套,到市中心和平咖啡馆坐下。
她叫了饮料,静静等待。
片刻,有人走过来说:「你好。」
思艺喜悦地抬起头,随即失望—那人并非刘文柏。
那年轻人坐到她对面。
「思艺,你伪装得很成功。」
「嘘,别那么大声。」
「但是可以想像,生活相当痛苦。」
「别说我了,你们近况如何?」
「经过好几次扫荡,幸保不失。」
「你们真勇敢。」
「你准备入会?」
「我还没准备好。」
「真正决心加人我们的时候,再与我们联络。」
年轻人站起来离去。
留下彭思艺一人落寞地独坐。
稻後,她指定的男朋友周海文来接她,她改意噜苏地说:「你忘记买鲜花,我不睬你了。」
周海文笑,「思艺,你真可爱。」
只怕日子久了,连思艺本人都会认为这是可爱的行径。
「你喜欢逛街还是打牌?」
「海文,我们找个地方喝啤酒听音乐。」
「什么,」海文大吃一惊,「女孩子怎可喝酒,警察会抓你。」
思艺无奈地苦笑。
做淑女,自然要付出代价。</p>
<b>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狠男人网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狠男人小说网(www.41nr.com)。
- 大玄印
第六百四十八章 参赛名单 - 仙道少年行
第143章 行路 - 规则怪谈:死亡黑猫饲养指南
第218章 诡梦列车(11) - 骑砍玩家狂想曲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诺德王国分裂 - 猎天争锋
第1900章 跨越星区的薪火相传! - 秦刀
第八十三章洗脱嫌疑 - 得知真相,七个师姐跪求我原谅
第一百三十三章关键时刻 - 大隋:我杨俨,继承大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审问 - 十日诡谈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强煞(二) - 界起通天
第1069章云尘闭关再入极境 - 开局:葬神峰主,我培养大帝无数!
第九十六章 我应该没有强迫你吧?求推荐 - 灵宠创造模拟器
第1295章 冥府与后土大神的关系 - 重生:我在修仙界大杀四方
第一百零一章一剑斩苍穹 - 亿万萌宝老婆大人哪里跑
第3645章 你们都还好吗? - 永夜圣典
第九十七章,全新的魔族 - 第一瞳术师
第1882章 番外:现代篇(44) - 道婿下山
第24章 挖祖坟 - 恐怖复苏之全球武装怪胎
第2249章 拔钉(下) - 抛夫弃子,我带六个女儿吃香喝辣
第834章 电棍 - 妈咪轻点虐,渣爹又被你气哭啦
第350章 别让她伤到自己的眼睛 - 刚出娘胎,定亲转世女帝
第182章 赢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