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慰寂寥
伤逝:
吴玉盈一回到公司,就觉得气氛不对。
同事过来轻轻说:「徐巧明昨夜故世了。」
玉盈不发一声。
他们等待这个消息已经多时。
「她曾恳求医生关掉维生器的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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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像是非把这件事说出来不可,否则压力难受。
「她非常痛苦。」
玉盈闭上眼睛。
「从前,只有文艺小说女角才患的奇难杂症,今日,已成为生活必需承受的一部分。」
玉盈仍然不语。
她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疲倦。
她拾起手提包,「代我告假半日。」
「可是下午有个会--」
「说我无能为力,说我生癌,说我已经魂归极乐。」
「玉盈,这不是赌气的时候。」
玉盈已经站了起来,「我真的累。」
同事终于说:「好,你去吧,我顶替你。」
玉盈苦笑,「相信我,世上没有谁都行。」
她头也不回的下楼去。
白白得了一天假期,不知用来干什么好。
玉盈站在路边,感觉上像那种被囚禁了十年的监犯,一旦放了出来,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享用自由。
她决定去逛时装店。
走到著名的便装店坐下,刚想开口吩咐店员取来所有白色针织服,不知恁地,眼泪已经噗落噗落掉下来。
玉盈吃惊地用纸手帕掩住脸,走到一角坐下。
店员知情识趣,让她休息,过一刻,斟上一杯热茶。
最懂得关心人的人,往往是消费场所的服务员:理发店、按摩院、时装店……都有吴玉盈的知己。
现代人的悲喜剧。
过一刻,平静下来,店员便把新到的夏装一件一件给玉盈过目。
玉盈这人,平日有点佻皮,并非时装奴隶,买东西颇为精打细算,而且喜欢加评语,如「这件披挂值三安士纯金?哈哈哈」之类,但是今天,她只是默默频频点头,「都包起来」。
店员有点诧异。
像吴小姐这样的人,举止异常,绝非因为失恋。
那么,一定是仕途失意。
也不大像,倘若升了别人,没升她,应当是气愤,而不是悲哀。
店员不知道玉盈是伤逝。
巧明与她共事五年,玉盈曾挽名家写了一道横扁送她,上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这事发生在四年前,彼时公司里有人谣言中伤吴玉盈,传得十分不堪,玉盈虽然把持得定,精神也颇受到影响,平日与她友好的同事纷纷退避三舍,有些惶惶然问「吴玉盈你打算怎么样」,只有徐巧明待她一如平常。
一次午餐例会,玉盈迟到,进场时听见一名道貌岸然的同事正在替天行道:「吴玉盈还能怎么样?她敢吭声吗?她敢答辩吗?只得捱批捱斗!」慷慨激昂。
玉盈站在一角,细细认清了那人的面貌。
她没料到的是,徐巧明忽然当众发言,用不疾不徐的声音道:「你坐下来,我同你说,你们根本不了解吴玉盈,她统共不是那样的人,她完全不屑答辩,你们要信那种愚蠢的谣言,尽管去信,她才不理你们的取舍,将来水落石出,掉眼镜丢脸的是你们。」
玉盈呀地一声,连忙退出宴会厅。
这徐巧明,竟这样了解她!
真叫她吃惊,继而深深感动,自此玉盈仍与徐巧明维持君子之交,可是谁要是在玉盈面前对巧明不敬,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再过一年,谣言平息,上头那理这些闲言闲语,谁肯出死力为公司拚命,就先升谁,巧明上得比玉盈快,玉盈心服口服。
玉盈叹口气,巧明赶起工来,认真夙夜匪懈,人像是铁打的。
没有家底,一切靠自己双手,不拚劲,难道还静待命运安排不行?徐巧明立定心思做跳班生。
售货员过来打断思潮:「吴小姐,现在就把女装拿走?」
玉盈摇摇头,「先搁你这里。」
她离开时装店去喝茶。
圣经上说的:两个提灯女,上帝接走一个,撇下一个,感觉上,玉盈就是被扔下的那名。
巧明竟走得那么早。
就像是昨天罢了,她同玉盈说,下腹作痛,且发烧好几个星期不退,只是用镇痛药压着。
玉盈立刻变色。
硬把巧明衣服掀开察看,只见腹下微肿,按下雪雪呼痛,感觉滚熨。
玉盈立刻叫秘书安排医生,押着她去做检查。
医生脸色凝重,「到这个时候才来?」
三天后报告出来:即刻要动手术。
玉盈陪着巧明。
手术室外有徐家若干女眷,嘻嘻哈哈,「巧明真会嗲人,差点没通知全世界。」
玉盈不语,心想徐家无知妇孺这样多,实难兴旺。
手术后玉盈同医生商量:「可否瞒着病人?」
医生摇摇头,「现在的做法是要让她知道。」
该日下午,老板召开人事会议,同玉盈说:「公司打算开除这个人,你的意见如何?」
啊,那个人。
玉盈微笑,就是那个振振有辞,喜心翻倒,大庭广众之间扬言吴玉盈除出顺天应命捱批捱斗还能怎么样的那个人。
玉盈说:「我没有意见,」她心情特别欠佳。
她一直抽空去陪巧明。
手术后巧朋出院上班,没事人一般。
照样大刀阔斧,办起事来,格杀不论。
公司上下,除出吴王盈,没人记得徐巧明曾经生过病。
真是,当事人不提,谁记得。
要到去年过年,才真正倒下来。
大机构提供的医疗服务,总算一级。
巧明提出要求:「多来看我。」
开头的时候,病房里堆满了花束与七彩卡片。
渐渐稀疏零落。巧明微笑道「一生病,就发觉朋友同事都特别的忙。」
玉盈送了一套托尔斯泰给她。
这时侍应生过来招呼,「吴小姐喝乳酪奶昔是吗?」他想一想,「那位徐小姐好久不来了。」
玉盈不语。
巧明不会再来。
想仔细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世上一切明争暗斗,劳苦伤神,都与她不再发生关系。
去得那样早,人们印象中的她,永远巧笑倩兮,精神活泼。
玉盈见过耋耄的人瑞,皮肤打折,神智浑噩,无牙的嘴可以任意左右上下突兀地摇动,真正可怕。
巧明与这些扯不上关系。
王盈怔怔地坐着呆视长窗外过路的客人。
忽然之间,有人低声问:「请问你是日本人?」
玉盈拾起憔悴的脸,见一个英俊的亚裔少年正向她搭讪。
玉盈一时还不明白他的身分。
那少年又笑说:「伤心的事不要去想它,令你伤心的人,不值得回忆。」
玉盈看着他,仍然要隔一会子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大酒店出没专做女人生意的俊男之一。
这么早就出动了。
「我可以坐下来吗?」
玉盈用英语说:「先生,你弄错了。」
「错?不会,我不会错,你不是一个寂寞的人吗?」
他倒是讲得对。
玉盈想起三十年代艳星嘉宝说的名言:我被遗弃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完完全全孤独。
「或者,」那东洋青年笑笑,「我可以帮你。」
玉盈摇摇头,「没有人可以帮我。」
「你那么肯定?」他又笑,「让我试一试。」
玉盈悲哀地说:「我只能请你喝一杯茶,我是本地的打工女。」
「啊。」那日籍俊男泄了气,没想到会走眼。
一定是玉盈身上那套香奈儿误导了他。
他仍然客客气气的站起来,欠一欠身,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去。
玉盈用手捧着头。
如果巧明在这里,不知会怎么样作弄这家伙呢。
本市的打工女,穿戴一如阔太太,可是整副身家都折在妆粉上,两手空空,一穷二白,哪里买得起笑,她们自己还一天到晚陪着笑去赚薪水呢。
最后那几天,巧明自知不行了,同玉盈说:「真不舍得,还没结过婚离过婚生过孩子。」
玉盈低声说:「我听人讲,没有太大意思。」
巧明呼吸非常困难,过一会儿,回过气来,才说,「也还没有征服世界。」
玉盈握着她的手。
「我只希望可以像以前那样奔出去,满头大汗,跑个痛快。」
「待你好了我们一块去。」
「我还会好吗?我不会好了。」
玉盈落下泪来。
「哭什么?我先去,在那边等不消一会儿,尔等也还不是就跟着来了,在世上,许有数十年之分,在天上,刹那即可见面,我并不害怕。」
玉盈却统共崩溃下来,她号陶痛哭,巧明劝之不停,只得按铃召来护士把她请走。
巧明昏睡的时间比较长,呼痛,有时认识人,有时不。
最后一次见面,她把公寓门匙交在玉盈手中,「可用之物,若不嫌弃,请尽加利用。」
到终点还是勇敢的。
她长叹一声,
「累死了,情愿早走一步,这具皮囊叫我失望。」
巧明的父母并没有来过,据说年事已高,家里不让他们知道,将来,只说巧明移了民。
「叫医生把管子拔掉。」
玉盈泪如雨下。
巧明拍拍她的手,「再见,好友。」
玉盈昏昏沉沉离开医院,只在天明时刻眠了一眠,回到办公室,已经听到坏消息。
巧明说的:「人一生病,一点尊严都没有。」
真的,满橱华服,满手首饰,又如何呢。
「吴小姐,要不要再喝些什么?」
玉盈摇摇头,结帐,离去。
她叫了邮车子到医院。
找到巧明的主诊医生,她问巧明可有遗言。
「她已不能言语。」
王盈豆大的眼泪滚下脸颊。
「她很勇敢,一直不见害怕。」
玉盈忽然忍不住说:「当然她害怕,她怕得要死,可是我们的恐惧对谁讲呢?谁又能帮我们呢?我们这一群女性,被遗弃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像一群孤独的狼,没有人了解我们的忧伤。」
那医生忽然温柔的说:「我肯定主耶稣基督明了世人一切忧伤。」
玉盈靠在墙壁上,哀哀落泪,一半是为巧明,一半是为自己。
一定要结婚,情不投意不合也好,至少有人在身边拌嘴、争执,还有,要许多孩子,脏脏的,功课欠佳,脾性奇劣,都不要紧,但是活生生可以打屁股的儿量,统统属于她吴玉盈,有什么事,睁圆了眼,大声吆喝:「到妈妈这里来!」
再辛苦都值得。
自医院出来,王盈转往巧明公寓。
老司阍看见熟悉妙龄女子身影,追过来,「徐小姐,徐小姐,你返来了?」
猛地看见玉盈的泪眼,退后一步,黯然失神,到角落坐下。
玉盈乘电梯上楼。
用锁匙打开大门。
小小厅房窗明几静,一尘不染,可见钟点工人仍来打扫。
玉盈坐在沙发上。
窗台上一排由巧明亲手打理的植物却已经枯萎。
小公寓是这样的静,处处令玉盈觉得她好象没有出生过一样,世上无人认识她,也无从关心她,认识她。
她像一只肥皂泡,在空中飘缈片刻,轻不可闻噗地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半晌,玉盈走到睡房中,拉开一只抽屉,取出首饰盒子,找了一会儿,轻轻提出一条细细项链,这是她送给巧明的生辰礼物,现取回用作纪念。
她把项链系好,再坐了一会子。
听到有人启门声,脱口问:「巧明,是你呀,是你回来了吗?」
她看到的是一个发呆的钟点帮佣。
「吴小姐,徐小姐几时回来?」
玉盈颓然拾起手袋离去。
走了这么多处地方,玉盈也有点累了,她不想回家,仍在马路上毫无目的地荡着。
玉盈至今最常做的梦:梦见少年时代的她,白衬衫,卡其裤,前途茫茫,极累极渴,孑然一人,蹲在路边哀哀痛哭,举目无亲,无家可归。
这一刻的感觉,与梦中的彷徨哀苦并无异样。
是到结婚的时候了。
亲蜜男友都无,如何结婚?
小王小张小李、约瑟米高汤姆,统统是嬉戏泛泛之交,大家都眼高于顶,全部在物色有家底的异性,至好一结婚家长便赠送洋房汽车全屋家具兼电器以及欧洲蜜月旅套票。
艰难困苦地白手兴家?那还不如一辈子做王老五。
人同此心,怎么结婚。
同居都没人干。
玉盈猛地抬头,发觉已经回到公司楼下。
啊无处可去,又回到办公室来。
只有这里才给她归属感。
在写字楼消磨的时间实在太多,见同事的钟数多于一切人。
上次见父母是什么时候?
多久没同他们诉苦?
不是没试过,很可能是无能为力,他们只是呆木地坐着不动,不知有无听进一个字半句,双眼凝望别处,心中可能不耐烦地想:早已成年了,还把烦恼带回家来,平日又不见有什么好处给父母,真不争气。
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更不要说是劝慰、分析、帮忙。
试过三两次,谁还缘木求鱼。
既然没有话说,回家作甚,按期奉献支票一张算数。
出外靠朋友,逢遇棘手事,玉盈必找巧明。
携香槟两支,上门讨教。
巧明一开口必然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帮你研究研究。」
拆开了细究,结果简单得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一刻解决不了,也可以耸耸肩说:「时间总会过去,届时不妥之事自然会统统摆平。」
今后有烦恼,不知何去何从。
巧明很乐观,「你一定会找到新朋友。」
「恨我的人渐多,传闻繁杂,不比初出道,没有污点,此刻交关友,心存顾忌。」
「不会的,只要你先伸出友谊之手。」
讲得这样老土,玉盈不禁笑了。
玉盈在附近徘徊一会儿,走到区律师事务所。
区律师一经通报马上走出来。
「正找你呢,吴小姐。」
玉盈坐下来,把巧明的门匙交返给他。
「徐巧明女士把她拥有的一切全给你。」
玉盈一怔。
「数目不大,毋需缴税,手续一清,即可移交。」
「她本人有许多亲戚。」
「这是她的意愿。」
玉盈忽然笑了,「我本身的身外物且无人承继呢,不不不,区律师,我授权你将之变卖,捐奖学金到大学堂帮有志求学、饱受白眼的清贫子弟。」
区律师沉默一会儿,「真的如此,我可以替你们办。」
「谢谢你。」
徐巧明与吴玉盈两人均靠奖学金念毕大学课程,回馈社会,天经地义。
「区律师,我也想在这里立一张遗嘱,我是个独身女子,并无承继人,身后亦想为社会做一点事,当年我考过七处奖学金才蒙录用,我非常感激这种设施。」
「我替你代拟文件好了。」
「我稍后再来。」
「我们会与你联络。」
区律师送客直送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对玉盈说:「吴小姐.你休息多一点。」
由此可知,脸色一定相当难看了。
返到家中,只觉天旋地转,电话录音机上小小留言红灯讯号不断闪烁,玉盈无瑕兼顾,倒在床上,蜷缩成虾米似,昏睡过去。
醒来时才八点半。
开一罐冰冻啤酒直灌下肚子,擦一擦干裂的嘴唇。
谁第一个来求婚,马上答应他。
为什么不呢?又不是不可以离婚。
玉盈取过电话,照着电话簿按号码,头五个朋友全体不在家,第六个七个正与同伴欢聚,对着手提电话说:「王盈,现场太吵嘈,稍后覆你。」
第八位是有夫之妇,没说上两句,一岁的孩子在旁抗议母亲冷落他,扑过来按断了线。
第九位自身难保,一开口即诉苦,不让玉盈有讲话机会。
第十位正要出门乘飞机度假。
玉盈苦笑。
她听录音留言。
「吴小姐,我是绮莲娜,老板嘱你明朝十时回公司开会,切切。」
接着是老板本人的圣旨:「玉盈,我知道你痛失良友,心情欠佳,我们何尝没有同感,但请勿将整件事扩大至不合正常比例程度,活着的人总要如常活下去,明朝十时见你。」
玉盈听罢留言,坐在那里发呆。
老板怪她失态哩,她的挚友去世,告一天假,老板已责怪她幼稚夸张,不够老练成熟,反应过激,将事情放大来做。
天。
社会对现代人的要求何其苛刻,她竟不能露一点点真性情?诚然,死亡不是特权,活着的人照样要活下去,但是,拨廿四小时出来伤逝也不行吗?
吴玉盈的时间是公家的,吴王盈这个人也是公家的,稍迟,若果她再因感情用事而坏了公家的局,相信公司会以电脑机械人来取替她。
玉盈怔怔落下泪来。
她多么愿意结一个草庐静心纪念亡友,为期三年,但事与愿违,明天就要回到公司去。
呵巧明你有什么损失呢?
第二天太阳照旧升起来,楼上人家挂露台的两只黄莺儿唱个不停。
吴玉盈被闹钟叫醒,沐浴更衣上班。
她有一只特效药,服一丸,看上去精神奕奕,红粉绯绯。
九时半到公司,十时进会议室。
幸不辱命,一向是吴玉盈的专长。
老板拍着她的肩膀出来。
走过徐巧明的房间,玉盈深呼吸一下,推开房门。
她没想到会看见一位妙龄女郎正在收拾文件,见到有人站在房门,抬起头便笑。
短发、大眼,一套海军蓝衣裳十分醒目,笑容尤其可亲。
谁?这是谁?怎么会在徐巧明房中?
玉盈还睁着眼发呆,人家反应却迅速得很,伸出手来,「我叫何爱琼,伦敦总公司调我回来,今日第一天上班,请多多指教。」
玉盈不由得问:「你替徐巧明?」
何爱琼笑笑,「我们这一组将稍微改动,从前的职务一分二。」
其实就是来替巧明的。
老板这时候笑着过来,「已经认识了?你们俩一定可以好好合作。」
何爱琼诚恳地说:「吴小姐,我们一起午餐好吗?」
「呃,我不大舒服……」
「哪里不舒服?」老板接上来,「我请客,一时正香槟厅见。」
才不管哪个伙计的胃穿了洞。
何爱琼笑说:「我还得请教最新风土人情呢,有十年没回来过。」
玉盈吁出一口气,不言语。
「我听说徐巧明的事了。」
「一会儿见。」玉盈拍拍她肩膀,不欲多说。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不知是否可以这样形容。
空出来的位子一下子被填充,房间里巧明爱用的茶花香水味还未褪尽,新人已经登场,大家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
开头的时候,她们都有着何爱琼那样亮晶晶的眼睛,与耗不尽的精力。
巧明说的:「我对新生命有憧憬,若不是婴儿,世界早已沉沦,躺病床上,一切希望灭绝,玉盈你要承继我遗志。」
说到兴奋时,脸上泛起回光返照红潮。
玉盈抹干眼泪,补一补妆,出门去吃老板请客的官式午餐。
迟早而已,徐巧明会在她脑海中渐渐淡却,只有在午夜梦回,难得的时刻,才会想起,好友不知是否仍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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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敏对男朋友李怀明说:「这里,根本不是她应当来的地方。」一脸鄙夷。
怀明知道小家敏说的是谁。
大厦私家泳池已成为年轻人聚集的地方,一到暑假,自早到晚,在池边留恋的都是十五到十九岁的少年。
对他们来说,二十一算是相当老了,至于三十岁,那简直是行将就木的年龄。
到了这种年纪,还穿泳衣,还晒太阳,还吃冰淇淋,简直是不道德行为。
而池边帆布椅上坐的女子,分明已经接近三十岁。
照小家敏的说法:「同我们母亲差不多。」
小家敏十六岁半,她的妈妈大学毕业后早婚生下她,今年才三十八岁。
怀明却有点喜欢那成熟女子。
如果一干小男生不是对她有好感,也许这群小女生就不会那么起反感。
第一,那陌生女子长得十分漂亮。
穿黑色含蓄一件头五十年代式样泳衣。
家敏说:「当然,一件头可以藏匿小肚子。」
第二,她很静。
他们从来没听她说过一言半语。
怀明但愿家敏与她的好友也可以学一学这种好习惯,成日唧唧喳喳,叫人头痛。
第三,人家的身体语言优雅。
少女总是表情动作太过丰富,不是偏嘴,就是眨眼,要不手舞足蹈,藉夸张吸引注意,怀明就嫌她们幼稚。
许多女性到了中年,仍然甩不掉上述坏习惯,怀明知道,因为他母亲便是实例。
由此可知,该位女郎更属难能可贵。
她似不用上班,一定在放长假,非常准时,每日下午二点半抵达池畔,四时正走。
是以她的肤色晒得十分均匀,只一点点棕色,像是奶油里加进一滴巧克力。
异性相吸,少男们嬉戏之余,不忘用眼角留意她的动静。
少女穿得花花绿绿,她却连白巾衫都是雪白的,当胸绣着一个英文字母,怀明猜她姓程,要不就是陈,再不便是张。
张家敏问:「你为什么看她?有什么好看?」
怀明笑而不语。
之后,怀明问大哥怀德:「你有没有同成熟的女子约会过?」
怀德比弟弟大四岁,生活经验自然较为丰富,闻言一怔,反问:「什么叫成熟?有些人十多岁就有超人智能。」
「我的意思是,比你大的女子。」
「比我大多少?」怀德笑了。
「哦,三五七岁。」
「那怎么能算大,年龄不是我交朋友的首决条件。」
「你到底有没有同她们来往过?」
怀德笑意更浓,「『来往』是什么意思?」
怀明躺地毯上,双目看着天花板,轻轻答:「跳舞,吃饭,谈心事。」
怀德一盘冷水泼过去,「算了吧你。」
怀明不语。
「人家才没有那么空。」
「何以见得?」
「你口中年纪稍大的成熟女郎,决非泛泛之辈,我们公司里也有好几位:漂亮、能干、老练、有品味、学识丰富、三十五六七年纪,年薪七位数字,你想想,如此人才,公私两忙,家人未必能够定期与她们见面,哪里会有空同我们这些黄毛小子唱歌跳舞?不,我没有同她们约会过,我不敢高攀。」
怀明踌躇一下,「假如她有时间呢?」
大哥把脸趋近怀明,眼珠对眼珠,「那她决非事业女性,我劝你小心,保不定是人家的外室,看多一眼,都烦恼无穷。」
怀明吓一跳,垂下眼睛。
「小家敏才适合你,别以为只有少女交友切记谨慎,少男何尝不是。」
怀明唯唯诺诺。
过一会儿,怀德也好奇起来,「她是谁?」
怀明连忙说:「没有这个人,一切均是假设虚构。」
怀德瞪弟弟一眼。
就在那个星期六下午,有人把水球丢过头,落在那女郎身边,溅了她一身水珠。
她轻轻转过身子,拾起水球。
大家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倒底还都是大孩子,脸皮薄,不知所措。
怀明说:「我去取球。」
家敏拉他一下,他没理。
事后想起,有点曦嘘,就是从该刹那开始的吧,李怀明发现张家敏以外的女性更具吸引力。
那女即把球还给怀明。
怀明轻轻说:「谢谢你。」
那女郎只是笑笑,没有出声。
不爱说话,还是嫌他年幼无知,无话可说?
怀明把球丢回水中,不再嬉戏,自坐一角。
家敏脱下泳帽,过来陪他,「怎么了你?」
怀明说:「这一季也玩够了。」忽尔有点落寞寂寥。
「我可没现腻。」
「他们叫你呢,还不去?」
家敏拿眼角瞄一强那女郎,「我在这里陪你。」
那女郎已经取起浴衣离去。
家敏注视她的背影,咕哝地批评:「大腿多松,还穿得这么少。」
怀明不语,她身上的脂肪,的确比精瘦的少女略多,因此有点紧张的感觉。
「我要是到了那个年纪--」
。
怀明给她接上去:「整张脸罩上黑纱,寸肤不露,日日只在家念经。」
家敏悻悻然,「你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就帮着人家。」
「我正在努力附和你呀。」
「你说的全是反话!」
冤枉,不可理喻。
第二天,在电梯里碰见了她,电梯门一打开,她已经站在里边。
她穿黑,薄,更显得身段曼妙,姿容出众。
怀明向她颔首,她微微笑。
怀明手心中渐渐沁汗。
原来住在同一幢大厦里,这么巧。
电梯在楼下停止,她先走出去,但忽然转过头来轻轻间怀明:「年轻是不是真的好?」
太突兀了,怀明要过一分钟才能答:「是,非常好。」
她点点头,像是证实了一件重要的事,往停车场走去。
怀明注意到高佻的她穿一双棕色平跟鞋,拿一只棕色皮袋,这样简单的配件就显标致,令少女们身上的蝴蝶结皱边全部失色。
小家敏并不做作,但是老穿牛仔裤白衬衫,配短头发,未免失之刚健。
比较是不公平的,比较也是残忍的,再过十多年说不定小家敏也会把风度品味练出来。
黄毛丫头,有的是时间精力,以及无限潜质,谁敢预测家敏将来不会成为这闹市的一颗星?
年轻当然好。
她也不见得就老了。
可是到底不同少年人无忧无虑。
十多岁是人类的黄金时代,主要是不懂得害怕,永不言倦,没有生活责任。
怀明可以一整个下午伏在书桌上做白日梦。
下次见到她,可真得好好的交谈几句。以什么作开场白?怀明对看镜子练习:好吗?住几楼?贵姓?我叫李怀明,下星期就过十八岁生日,我有一个愿望……
大哥回来,推他一下,「搞什么鬼?精神集中点!」
怀明连忙立正,敬礼。
怀德笑,「快十八岁,算是大人了,送你一件礼物过生日如何?不过跑车免问,天上的星免问,金手表也许,到欧洲的旅费也许。」
怀明笑,「我一时想不出要什么。」
怀德注视弟弟,「谁没有心愿?我不相信,你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怀明腼腆。
「也许不是大哥能力所逮,对不对?」
「大哥,我知道我要什么了,送我一只风帆吧。」
「胡说,」怀德笑,「你要的才不是风帆,别乱花我的钱。」
这时候家敏的电话来了。
他们约在街角等,两个人都怕难为情,故此不好意思时时上对方的家。
家敏见到男友,递上一只小小盒子。
「太破费了。」
「你还没看是什么呢。」家敏笑。
礼物拆开来,是一条金项链,一块小小坠牌,上面用英文字刻着毋忘我。
怀明十分感动,立刻系在脖子上。家敏握住他的手。
「下回你生日,我可不知道送什么给你好。」
家敏但笑不语。
暑假快要过去,黄昏时虽然仍有蝉呜,已不像六七月那般蒸着热。
泳池旁渐渐冷落。
只得怀明与她两人仍来报到。
是她先与怀明说话。
秀丽的笑脸最易传递讯息,「明天是你生日吧。」
怀明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朋友说的。」
怀明颔首,他们这堆人讲话声线从来响亮。
那女郎又说:「我知道你有一个心愿。」
怀明的心咚一跳。
女郎微微笑,「你不妨讲出来。」
怀明一张脸刷地涨红,直烧到脖子上去。
那女郎轻轻说「你希望约会我,是吗?」
怀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瞪着双眼,莫非她懂得传心术?完全没有想到,少年人不擅长掩饰感情,心事几乎写在脸上,只要稍微留神关注,不难测到他们胸中想的是什么。
女郎安抚他,「不要紧,不要紧,有话慢慢说。」
怀明定了定神,「请勿取笑我。」
「怎么会。」她笑笑。
怀明立刻感觉到她那一片水似的温柔,她懂得给他留许多许多余地,令他舒适无比。
呵少女们需要学习的尚有良多。
怀明鼓起勇气,「我可否带你出去吃晚饭,然后,如果你觉得还不太闷,再去跳舞?」
女郎想一想,「我喜欢吃法国菜,还有,已经不会跳节奏比较快的舞步。」
这等于是答应了!
怀明一颗心跳得令他不安,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按住胸膛。
她轻轻说:「六点半我在电梯大堂等你,由我来开车,你不反对吧?」
怎么反对?再赴汤蹈火的事儿也没有异议。
怀明根本不晓得他如何回到家中,有点像踩在云雾里游回去的。
一到了家,推开房门,咚的一声仆倒床上,脸朝下,一动不动,过良久,拍打自己的脸,才知道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就得起来准备部署了。
怀明跳起来拨电话订台子。
去年他已经请教过大哥,什么地方最适单对单喝香槟吃晚餐,地点是有了,但始终没有邀请小家敏。
没想到今天决定与另外一位女性同往。
怀明又匆匆走到大哥房间,打开衣柜,选了套西装试穿,领带配什么颜色好呢,都伤脑筋。
幸亏与大哥身材相仿,衣服鞋袜都可以借用。
淋浴,刮胡须,打扮起来,时间刚刚好。
怀明十分诧异,这样看来,竟不能怪女孩子约会老是迟到。
大哥床上全是怀明试穿过的西装与衬衫领带,像被大风刮过似的,也来不及收拾,便撇下出门。
他早到了十分钟。
这该是李怀明一生中最长的十分钟,等着等着忽然信心尽失,别要是不来了吧,根本是开小男孩的玩笑,一转头哪里记得。
胡思乱想,不能抑止,忽尔觉得痛苦得有压逼感,怀明拾起头来叹口气。
这时他看见女郎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大领子黑色窄上衣黑蓬裙,头发束在脑后,鲜红色嘴唇,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怀明松一口气,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快,这样子一紧一松,怀明只怕他的心脏不胜负荷。
「我们走吧。」她说。
怀明鼻端隐约闻到一股有点像栀子、有点似铃兰的清香,十分陶醉。
忍不住问:「为何答应出来?」
女即笑笑,「因为能使你高兴。」
怀明感激莫名。
她轻轻说下去:「又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何乐而不为。」
「谢谢你。」
「别客气,使别人开心,对我来说,也是享受。」
怀明渐渐拾回失去的信心。
她的声音轻且柔,「我不知道现今的年轻人想法如何,以我自己来说,我记得生活中所有快乐的片断,同时感激与我分享快活的人。」
怀明清清喉咙,「年轻人也是人,想法当然一样。」
她笑笑,「可惜快乐的时刻总是少之又少,我又学会了尽量把握机会,自得其乐,只要今天没烦恼,已经心满意足。」
怀明要把这话细细咀嚼,才能了解其中甘苦交集的味道。
女郎笑道:「将来你会明白。」
他上了她的车。
仍不甘心,于是低声说:「是,将来到了七老八十,我自然会明白。」
她不再言语。
车速极快,却不致危险程度。
隔一会儿,她会转过脸向他笑一笑,那样,即使不说话,也不致冷落男伴。
她真的令人舒服。
怀明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工作?」
「当然有,」她诧异,「不然谁养活我?」
怀明放下心,「你干什么?」
「我在大学任教。」
啊,原来如此,所以她也在放暑假。
怀明有点汗颜,什么地方借来豹子胆,竟然约会起大学讲师来,他不过是一个区区的预科生。
她微笑,「让我们忘记彼此身分好不好?今天不算这些。」
可是稍后,还是不得不提到年龄。
怀明一坐便叫香槟。
领班迟疑,很礼貌地说:「本餐馆不招待十八岁以下的人客喝酒。」
怀明做梦都没有料到这一招,脸色顿时惨白,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正发呆,没想到他的女伴已经笑着说:「我才不会向你证明我已经超过十八岁,这是我历年来听到最好的赞美,给我们两杯橘子水好了。」
连消带打,不费吹灰之力,一场尴尬消失无踪。
领班微笑退下,怀明面孔也渐渐恢复血色。
经过这一次,怀明知道他可以信任她,于是一边享用食物,一边诉说心事。
她专注地聆听,不时加插一点意见。
可能她也如怀明的父母大哥一样,觉得年轻人的所谓心事,所谓烦忧,统统微不足道,芝麻绿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毫无地位,但是她的态度不同,她丝毫没有看轻怀明的烦恼,她帮他分析,替他分忧,给予安慰。
她很明白,这些琐事,在怀明年轻的世界里,也就是盘踞不走的怪兽。
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反而感喟地说:「少年人不好做。」
「但愿家母也明白这点。」
她笑笑,「中年人更不好做。」
怀明一怔,不由得讪笑自己:「但愿我明白这点。」
「互相谅解不就行了。」
「有时关在房中,整日不愿说话,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不知同谁说好。」
她忽然说:「心房是世上至寂寞的地方。」
怀明投去感激一眼。
「不过,你的小女朋友呢?」
怀明投诉:「让她掌握了我的心事,吵架时,当笑话似提出来攻击我,以后谁还敢多嘴。」
女郎颔首,太毛燥了,少女时代,她也曾因此失去良伴。
甜品上来之后,她间:「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那语气,那声调,直情完全倚赖他。
怀明满心欢喜。
跳舞厅是一般年轻男女聚集的地方,她一到,就知道小男生李怀明存心炫耀,他豁出去了,也不怕有熟人做耳报神去告诉小女友。
她会心微笑。
怀明说:「如果嫌吵,我们换地方。」
女郎才不理,她把怀明拉下舞池,拍一拍手,轻俏曼妙地扭动腰肢,随节拍跳起霖巴舞来,她亦步亦组地跟随男伴脚步,却又能变出万千花式。
一曲既停,怀明不禁鼓掌。
他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搂得近一点,贴近她身子,跳一只四步。
她有形容不出的柔肤,无比轻柔的细腰,长得高挑,怀明不必低首相就,该刹那,他忘记置身舞池,有千百只眼睛看住他,他闭上双目,享受陶醉在香氛中。
音乐停止,怀明贪婪地抱怨:「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女朋友?」
女郎一怔,随即嗤一声笑出声来。
怀明不服,「有什么好笑?」
她摇头,「你才不会要我这种女朋友:周末永远起不了床,嗜酒嗜烟,看报纸已经需要远视眼镜,心目中除了退休已无他念。」
「胡说。」
「都是真的,」她看到他眼里去,「为什么要骗你?」
「你芳华正茂。」
女郎哈哈哈笑,「没想到你倒骗起我来。」
怀明停住脚步。
「专心跳舞,不想别的,来,与我合作。」
他们只跳到深夜,舞池已经水泄不通,两人的腿已有点酸软,才离开舞池。
仍由她开车,转一个弯往山上驶去。
在避车处停下观看夜景,那里一列车子中都是双双情侣。
她吁出一口气,「景色变化不大,人却都变了。」
「多美!」怀明赞叹。
她看看腕表,「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可惜有时又过得太慢。」
怀明觉得她每一句话都值得品尝。
回到家门口,怀明依依不舍地道别,才走出两步,又被她叫回头,她坐在车厢里,叫他低下头,他照做,没想到她在他脸颊上吻一下。
樱唇柔软润湿的感觉,使怀明震荡。
他脚步有点蹒跚跌撞,没喝酒已似醉醺醺,精神恍惚,心中一直惦念下文,但已经没有了。
回到漆黑房内躺着,脸上那个吻整夜不退,然后,天亮了。
怀明累极而睡。
第二天下午,怀明到管理处去查她住在几楼。
司阍笑说:「你说的必是程小姐,她是十六搂乙座梁太太的妹妹,自英国回来渡假,今早乘飞机走了。」
怀明听了整个人怔在那里。
「我还替她拎行李呢,人挺客气,给了丰富的小费。」
已经走了。
他嗒然回到书房,怔怔看天花板,半天不作声。
她没有告诉他今天走。
想必是怕再见珍重,万里顺风这些繁文缛节。
多么潇洒,性格若不是真正成熟,才做不到这样飘逸。
这个时候大哥进来骂:「你把我的衣服弄得一团糟,罚你以后免借免问。」
怀明不语。
怀德说,「家敏找你。」
怀明仍然不出声。
「吵架了是吗?」
怀明把头伏在桌子上。
「哑巴!」怀德走开。
今天是十八岁,是他的生辰。
他胸膛里有好几种感觉掺杂在一起,软的、酸的、苦的、甜的,绞成一团,无法释放。
偏偏又叫他偿了心愿。
怀明一个人踱到池边,坐在那年长女郎坐过的帆布椅上。
要找她始终找得到,可是怀明尊重她的意思,让她悄悄的走,彼此留一个好印象。
怀明轻轻说:「谢谢你。」
小家敏找了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怀明转过头来。
「都预备妥当,今天要好好庆祝,我们先到…然后去……」
怀明没有听进去。
那个吻仍留在他的脸上。
在脸上等他。
真假美人:
公元二一七五年。
大都会。
妙龄女子江巧仙坐在雪白布置的公寓里与好友谷淑美谈心,巧仙脸容肃穆悲哀。
时代那样进步了,女子所谈的,却仍然还是男人。
淑美用温柔耐心的语气问:「你几时发觉张文光疏远你?」
「三个月之前。」巧仙低下头。
「那不是他刚升级的时候吗?」
巧仙点点头,「是,那时他升为部门主管,通入私人办公厅,公司还特地拨了一个智能二
o九型助手给他。」
淑美听了马上赞叹:「那公司一定是极端重视他了,智能二
o九式机械人是身分象征。」
「他渐渐地冷落了我。」
「也许只是工作压力大。」
巧仙苦苦地笑,「张文光是非常有天分的高温物理专家,热爱工作,不怕艰难,挑战性越强的任务,越是令他兴奋、精神。」
淑美沉思半晌,才向好友说:「那么,你们之间,可能出现了第三者。」
巧仙一震,双目失神,取起杯子,喝一口酒,才说:「这同我的假设,一模一样。」
她又喝了一口酒。
酒这迷人的饮料,数千年来,不理朝代,一向是人类的好友。
淑美轻声说:「巧仙,我可否给你忠告?」
「请讲。」
「巧仙,属于你的,终归属于你,不用你操心、也不会叫你痛苦,凡事不要勉强,勉强没有幸福。」
巧仙讪笑,「千年万载,真理不变,可是,实践起来,往往有点麻烦。」
「放不下?」
「我很喜欢他。」
「那更加要尊重他的意愿。」
「淑美,我知道你所教的,你全做得到,你是顶顶大方的一个人。」
淑美微微笑,「可是你心里一定在想,谷淑美肯定没有恋爱过,否则哪会如此潇洒。」
巧仙不语。
过良久,她说:「我需要多一点时间。」
淑美劝道:「不要拖得太久,一拖便丑陋,好来好去,即使不做朋友,也不必反目成仇。」
「是。」
「记住你江巧仙才是世上最矜贵的人,无论谁不肯同你做朋友,那是他们的损失。」
「谢谢你,淑美。」
淑美拍拍她肩膀,「我先走一步。」
淑美走进家庭必备的分子分离聚合器内,关上门,按下纽,向巧仙摆摆手,刹那间,她的身体化为千亿个离子,在电流间传出去,然后在自己家那座器具中逐一复合,她推开透明门,走到客厅中央。
但是省下来的交通时间也不见得就用到正途上,人们仍然慨叹时间不够用。
淑美斟一杯浓茶,站在露台上看星,脑海中无法摆脱江巧仙那苦涩的脸庞。
科技再进步也不管用,人的心房,始终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
怎么样可以帮她的忙呢。
这样好的朋友、亦爱莫能助。
淑美认识张文光,她决定拜访他,看看有什么端倪可侦。
这样,是侵犯他人的私隐吧,也顾不得了。
淑美进特制氧气箱休息,在管状箱内躺下,不会失眠、无梦、无歌,但是保证第二天醒来,精神饱满。
没有情调?当然,还讲那一套呢,现在最重要的是效率效率效率。
张文光是一个大忙人。
真正的大忙人日理万机、举足轻重,真正的大忙人很少心急慌忙,四围乱扑,力不从心,真正的大忙人姿态从容。
口口声声怨忙得不可开交,忙得欲仙欲死的只是假忙人,假忙是能力不逮引起的幻象。
张文光一听是谷淑美,马上亲自出来招呼。
淑美打量他英俊的脸与高佻身段,不禁为他的外型暗暗喝采,可是,多漂亮的人,若果不爱你,又有什么用?
「淑美,有事吗?」
「许久不见,特来拜访,升职后一切可好?」
他笑道:「我带你参观。」
仍然是那么诚恳,没有异象。
新办公室宽大舒敞,光线柔和,设备应有尽有,张文光为淑美一一介绍,语气一丝不见骄矜。
「我还有一间小小资料室,请随我来。」
一推开房门,淑美便看见一个金发女郎坐在长桌前正与电脑打交道,绿色萤幕字正打出复杂的公式。
闻声她转过头来,对客人露出柔和的微笑。
淑美吃一惊。
她看到一双碧绿的猫儿眼,如两块宝石般闪烁着智能的神采。
张文光介绍说:「谷淑美小姐,我的助手仙菲亚。」
仙菲亚站起来,简单的衣物难以遮掩她美好的身段,她长得非常的高,与张文光并排站,不相伯仲。
她轻轻与淑美握手,「你好。」讲的是标准普通话。
仙菲亚的面孔俏丽纯真,皮肤光洁一如丝缎般闪亮,她是个不扣不折的美女。
淑美正凝神打量她,张文光却说:「仙菲亚正在忙,我们且去喝杯咖啡。」
退出资料室之后,淑美籍词笑道:「小张,你真幸运,助手是个美人儿,天天目耳清凉。」
张文光双手插在裤袋中,只是微笑。
淑美告辞。
走到分离聚合器旁,淑美忽然加一句:「几时同巧仙一起吃顿饭。」
张文光忽然沉默了。
淑美看着他,果然,巧仙并没有患疑心病,他俩的关系认真大告而不妙。
半晌张文光说:「有空再说吧。」
淑美索性以熟卖熟,「怎么,意见分歧?」
小张轻轻说「不,不关她的事。」
。
「那么,是你的缘故了?」
小张静一会儿才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亲自同她解释。」
淑美心都实了。
虽然事不关己,也只觉辛酸。
抬起头,忽然看到仙菲亚已自资料室出来,远远站住,看着张文光背影,微微笑。
淑美在心中叫一声:是她了!
当下淑美不便再说什么,默默踏入分离聚合器。
一连几天,均为好友失眠。
也许,该向巧仙透露消息,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她们约好在湖边见面。
巧仙笑说;「外婆讲,她童年时,见过天然湖泊。」
淑美答:「现在一切都是人工的了。」
这一个人工湖的湖水被染成美丽的碧绿色,令淑美想起仙菲亚的眼睛。
「巧仙,你去过张文光的办公室吧。」
巧仙诧异,「当然去过。」
「你不觉异样?」
巧仙紧张起来,「你看到什么?」
淑美反问:「你没看到什么?」
巧仙焦急,「别绕圈子,快告诉我。」
「难道你没见到金发碧眼的仙菲亚?」
巧仙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指着淑美,「亏你还见识多广,免说出这样的土话来。」
淑美莫名其妙地看看她。
「淑美,仙菲亚便是张文光的御赐二
o九型智能机械助手。」
谷淑美张大嘴巴。
机械人。
机械人竟先进到这种地步了,难怪江湖上议论纷纷,以拥有这个类型的机械人为荣。
巧仙说下去;「它不但外型讨好,性能也高,具专业知识不在话下,还能操数国语言。」
淑美不语,深深震惊下是无限疑惑。
「但是,无论多么聪敏伶俐,帮得了多少忙,它仍然是一具机器,淑美,你记不记得,世纪初女性时常抱怨男性留恋音响设备跑车电脑,二
o九型不过是件新玩意。」
淑美仍然不出声。
那个眼神,象是机器发出来的吗,如果是,那么,机器已经活了转来。
巧仙躺在沙发上,「吸引张文光的,另有其人,我已经雇人追查。」
淑美连忙按住巧仙的手,恳求道:「不要,看在多年友谊上,听我一次,不要这样做。」
巧仙讪讪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一直劝我忍耐,淑美,忍耐不是我习惯。」
「查到了,又怎么样?」
、
「同他摊牌,叫他作出选择。」
淑美十分悲哀,张文光其实早已作出抉择,聪明一如江巧仙,居然木知木觉。
淑美冷冷笑起来。
这时湖水被人造风吹得微微荡漾,泛舟的情侣连忙抓紧帽沿。
这个城市已没有四季之分,抬起头,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人造天幕变幻万千,他们生活在一个巨型的空气调节罩下,科学家偶然也会走到罩外探险,但大部分人,自幼婴至成年,从未踏出过罩子半步。
科学家为这样的成绩骄傲,上帝创造天地,他们改造环境。
但是,谷淑美时常想,既然人造现象越来普遍,会不会有一天,再也分不出什么叫真,什么叫假。
张文光好似已陷入这样的危机。
淑美与巧仙话不投机,静下来,她俩随即道别。
家里通话器萤幕上有留言,是张文光找过她。
淑美回电。
萤幕上出现张文光。
「文光,有什么急事?」
他欲语还休,神情忧郁,终于开口说:「淑美,你已经怀疑了。」
淑美不置可否,过一会儿,「最令我讶异的是,巧仙竟然没看出来。」
「你一直比她细心。」
「不敢当。」
「淑美,可否暂时替我保守秘密?」
「我这边不成问题,你知道我不是爱讲话的人,但是,文光,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轮到张文光沉默。
张文光的事,令淑美想起一则古旧的童话:皇帝官中有一只擅唱歌的黄莺,一向受宠,一日,外使进贡一只钱满珠宝的机械鸟,一上发条,唱个不停,皇帝喜新厌旧,黄莺从此打入冷官。
淑美又说:「你同巧仙,已经有好几年的感情,双方有相当了解,舍得就此结束?」
张文光干笑数声,他说:「你不十分明白二
o九型的功能。」
「请说。」
「它的性能可以随时接受调校。」
淑美冷笑一声,「我知道,它的功能一如电脑,换句话说,你要它怎么样,它便怎么样。」
张文光不语。
「但是它没有灵魂,」
张文光抬起头来,「谷淑美,假使你是我,一天仆心仆命工作十六小时,忙得不可开交,对政府、对社会,都得有交代,你还有没有空研究灵魂的问题?」
淑美瞪着他。
「我不再想安慰人、了解人、令人快乐,相反地,我希望被人安慰,被人了解,让对方使我快乐,这是一项罪吗?」
「你不必如此极端。」
「你不认识仙菲亚,她的个性非常可爱。」
淑美说:「那是一定的,你可以照着自己的心意创造她的个性,等到厌倦之后,又另外输进新的讯息,恭喜你,终于获得理想的伴侣。」
淑美语气越来越讽刺。
张文光说:「自古至今,女性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男性。」
淑美冷笑,「你们实在太深奥了。」
「淑美,下次再谈吧。」
淑美毫不犹疑按下钮中断谈话。
古时男性对理想情人的要求亦与张文光相似,毋须有独立个性,必须听话,温驯,随传随到。
张文光并非畸怪,他只是没有进步。
叫人可惜的是,江巧仙与张文光这一对众人眼中的理想情侣终于也要濒临分手。
对了,那个古旧的童话,倒是有一个理想的结局:械机鸟开头唱个不停,终于有一天,机器出了毛病,它不能再唱,皇宫静寂下来,皇帝郁郁不乐,可是,呀,那只黄莺回来了,它不念旧恶,既往不咎,张开喉咙,为皇帝展示歌喉,皇帝才知道,他不该贪恋一只机械鸟。
淑美嗤一声笑出来,童话永远有童话单纯的可爱。
淑美的公事私事也很忙,只得暂时把人家的事搁在脑后。
不到一个礼拜,巧仙找上来。
她的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把一迭照片放在桌上。
淑美一看,都是张文光与仙菲亚的合照。
巧仙歇斯底里地尖叫,「机械人!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我的男伴竟舍我而取机械人。」
淑美不语。
比这个更糟,谷淑美的男友舍她而娶了欢场女子,羞辱更甚。
「冷静一点,巧仙,各人选择不一样。」
「我不能接受。」
淑美冷冷说:「张文光可没求任何人接受他。」
「我要揭发他!」
「请你控制你自己,江巧仙,坐下来。」
「就这样放过他?」
「我的天,这究竟是一九七五还是二
o七五?我最怕人越活越回去,你要是轻举妄动,巧仙,我俩就不是朋友。」
「淑美,你太要面子。」
「错,你才要面子,你难道看不出来,一切愤怒冲动都不值得,若干年后,提起张文光这个人这件事,你会骇笑。」
巧仙掩脸饮泣。
「去,去度假,好好休息,忘记整件事,只是失恋而已,不是世界末日,虽然痛苦,可是捱得过去,相信我,没有什么大不了。」
巧仙与淑美拥抱。
淑美相信巧仙做得到。
巧仙终于挑选了火星的其中一个卫星福博斯作为疗伤地。
那个地方,荒凉无比,只有几座大赌场,希望江巧仙不要输得精光才回来。
不过,说到底,输掉钱财是身外物,输光自尊可不是生意经。
周末。
淑美把文件带返家中死赶,忽闻通话器响,淑美不予理会,但是稍过一会儿,只有几个密友知道的特别紧急讯号忽然响起,淑美不得不去应付。
萤幕一打开,亮相的却是仙菲亚。淑美一愕,马上拉下脸来,「为何骚扰我?」
「对不起,只有这样,才能与你通话。」
「谁把我的紧急通讯号码告诉你?」淑美不悦。
仙菲亚讪讪地,「由我自己计算得来。」
淑美觉得她像足了那种不识向不谙人情世故的妇女,不懂鉴毛辨色,自讨没趣。
「我没有空闲聊。」
「我能否到你处一聚,我有话想同你说。」
「仙菲亚,听着,」淑美微愠,「我没有时间。」
仙菲亚低下头垂着眼。
外型好,真占便宜,仙菲亚楚楚可怜,淑美自觉不合情理。
「给你五分钟。」
「我马上就到。」
关掉通话器,仙菲亚就出现了。
淑美上下打量她,仙菲亚的容貌与身段属是杰作,可惜无论怎么样,她不是血肉之躯。
她只是一件实用的工具。
淑美对她很客气,「请坐。」
仙菲亚神情悲哀,「我没有朋友,不知找谁说话,想到我俩有一面之缘,故此冒昧造访。」
「你有什么难题?」
「张文光。」
呵他,他是每个人的烦恼。
「张文光怎么样?」
仙菲亚有点失措,定一定神,才低声说:「他说他喜欢我。」
仙菲亚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一样。
淑美答:「那多好。」
仙菲亚一定听不出语气里的讽嘲之意。
「我调查过资料,他是一个正义的人。」
淑美被她逗得笑出来,「那我呢,你又可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贸贸然跑到我家来,你又怕不怕?」
谁知仙菲亚一本正经地答:「谷淑美,你也是个好人。」
淑美反而不好意思再调侃她。
「人类的爱,是否很复杂的一回事?」
这个问题,足够写十本论文,淑美不知如何回答。
仙菲亚怅惘地说:「我阅读过好几百本参考书,终结资料的总论,才知道爱情的威力及其可怕之处。」
淑美的好奇心来了。
只听得仙菲亚说下去:「为爱情牺牲生命自由的大有人在,」她打个冷颤,「得不偿失,痛苦万分的爱情占大多数,即使开头完美,日后也会变质,不能永存。」
仙菲亚说得很对,爱情的确就是这样。
仙菲亚嗫嚅,「我是一个机械人。」
「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我有一具金刚不坏之身,以及无穷的智能,只要能源不绝,我可以长生不老。」
「对,理论上正确。」淑美颔首。
「张文光要求恋爱。」仙菲亚又露出彷徨的样子来。
谷淑美大奇,「你怎么说?」
「考虑了这么久,我的答案是不。」
谷淑美瞪大眼,什么,张文光已经为她撇下原有的伴侣,甚至打算在必要时牺牲名誉地位,竟然只换回一个「不」字?
仙菲亚说下去:「我对他不是没有好感,但是我计算过比率,成功的爱情在世上绝无仅有,不值得花大量时间精神。」
淑美不置信地看着仙菲亚,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句老话:无胆入情关!
这具性能优秀的机械人临阵退缩。
好家伙,不愧是科技的智能结晶,聪明绝顶,那像地球上愚昧的凡间女子,一听见爱情两字,顿时昏头昏脑,什么样的黑暗痛苦都承担下来。
淑美忍不住问:「但你有的是时间与力气,为何不试试恋爱滋味?」
仙菲亚苦笑,「对方叫我放弃许多自由,例如不准我单独外出,不让我见其它异性,一举一动都向他报告,都是绝端自私的行为。」
淑美大笑起来。
「这样下去,我会完完全全失去自我。」
淑美几乎没笑出泪来。
机械人谈自我,多么突兀。
「慢着,」淑美想起来,「张文光说,你的功能可以随时接受调校。」
仙菲亚看着淑美,「公管公,私归私。」
好,好,好,张文光应有此报。
仙菲亚说:「我已知会总部,要求调出去。」
移情别恋的张文光要失去她了。
仙菲亚的声音低低,「人类的爱情,令我窒息。」
二
o九型,果然是最先进类型的机械人。
仙菲亚说:「谷淑美,请代我向张文光话别。」
淑美摇摇头,「恕不从命,你自己同他说,开不了口,可以留一封信。」
仙菲亚喃喃道:「他会愤怒。」
「管他呢。」
「真的,」仙菲亚重复,「管他呢。」
她告辞而去。
负心的人,活该两头不到岸,张文光满以为机械人十拿十稳,他算错了帐,现在的机械人,已不同从前的机械人,现代新女性,也已与旧女性有很大分别。
巧仙度假回来。
精神似好得多,闲谈时间:「见过张文光没有,听说公司已经把那具机械人调走。」
淑美只淡淡答:「是吗?不知道。」
巧仙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呢?」
「谁关心。」
「机械人不听话吗?」
「没研究。」
巧仙叹口气,「他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回去,这种事,不能吃回头草,与其重拾旧欢,不如重新来过,新人事新作风。」
淑美鼓掌,「说得好。」
「有什么节目?」巧仙像是真把失败的投资丢在脑后。
「我将参加一个烹饪讲座,你有无兴趣?」
「那里可有男生?」
「最好的大师傅,都是男人。」
「去,怎么不去!」
慰寂廖:
何渭枝一搬到新居就觉得一切麻烦都是值得的。
三层高的公寓对着富利沙河,环境幽美,朝朝早一起来,凝望对岸郁葱葱的丛林,已经心旷神恰。
邻居以老人家居多,多数已经退休,早把近市区的贵价大屋卖掉,搬到这一头来,住面积较小的公寓,不但容易打理,出入也方便,十分精明。
渭枝选这里,是因为近大学。
她本来已经在香港的理工学院出任高级讲师,在系本任推荐下,获得杜格拉斯工程大学的奖学金在研究院进修一年。
于是离家别井,做起异乡客来。
不管习不习惯,渭枝已经把生活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看上去也就是一个理智型女性;白皙皮肤,聪敏的大眼睛,漆黑乌亮的短发,白衬衫,卡其裤,懒佬鞋,加一只蚝式腕表。
全身没有多余的配件。
看到渭枝,便是看到新女性。
邻居都很尊重她,他们互相以愉快的语气说「你好」、「天气不错」、「祝你今天愉快」,但是没有深交。
渭枝渴望见的邻居,其实只有一位。
初抵埠报到,大学校务处注册人员对渭枝说:「何小姐,阁下是华人,专修电脑工程,不知可听说过杜维真博士?」
当时渭枝立刻肃然起敬,「杜博士是我的偶像。」
「那多好,杜博士与你住在同一列公寓。」
渭枝惊喜莫名,「真的,那一座?」竟这么巧这么有缘。
注册人员立刻发觉自己多嘴,半晌顾左右而言他,「欢迎你成为我们一分子,何小姐。」
渭枝莞尔。
回到公寓,渭枝与司阍攀谈起来。
「这一区华人比较少。」
「并不见得呢,何小姐,温哥华任何一区都少不了华人踪迹。」
「这一列七十多户却好象只有我一张黄面孔。」
「怎么会?四十九号的杜女士即是华裔人士。」
「呵,」渭枝佯装意外,「她也来读书吗?」
司阍笑,「我相信杜女士早已退休。」
「她一个人住?」
「她有一名非常乖巧的孩子。」
孩子?
「叫她妈妈,约六七岁左右,长得十分可爱。」
「是女孩子?」
「是,杜女士与她相依为命。」
孩子,奇怪,渭枝最清楚杜维真博士的生平简历,她未婚,终身致力教学,何来儿女?
司阍说下去:「我们相信孩子由杜女士领养,年纪上差太远,不可能亲生。」
这个推测解答了渭枝的疑团。
接着几个月,渭枝一直希望可以在无意中碰到杜博士,向她倾诉仰慕之情,但苦无机会,博梭亦欲冒昧登门造访,只怕得罪隐居的前辈。
踌躇迟疑间,时间就在指缝溜过。
算一算,杜维真博士已经过了六十岁,桃李满门的她获国际主要奖状无数,最后一份工作出任美国西屋实验室的顾问,钻研电脑与机械的结合,成绩优异,专利出售给日本汽车厂,以致有机械手臂在一分钟内拼合一部房车的惊人表现。
杜博士却不是富翁。
她一切所得,除出有限的生活费,统统捐助奖学金。
她的心胸广阔,支持的科目包括美术、文科,并不限于科技。
生活方式低调的杜博士绝对是渭枝一生最最崇敬的人。
所以她怕一旦见到杜博士,会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春天悄悄来临,公寓门外一列樱花树开得灿烂无比,渭枝紧张功课,无瑕欣赏,日日下课,都低着头急步而过。
一日下午,她捧着大迭参考书匆匆经过樱花树,淡红花瓣随熏风飘坠,拂了一身还满,渭枝抖动头发,花瓣纷纷落下,她不由得叹声「好美」。
忽闻身边石凳上有人赞同:「的确美!」
渭枝含笑抬起头,看到一名白发如银丝的老太太,正看着她笑呢。
渭枝惊喜交集,她当然知道老太太是谁。
哪有见到偶像还认不出来的道理。
杜博士穿着白衬衫、卡其裤、帆布鞋,打扮同渭枝相似,自然,这些年来,渭枝刻意模仿她。
最惹渭枝注目的是,杜博士身边倚偎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苹果似面孔,鬈曲短发,穿篮白水手服,正朝着渭枝笑呢。
渭枝身不由主朝杜博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杜博士又笑说:「莫为功课辜负好风光。」
渭枝叹口气,「用功与玩耍可以并存吗?」
「当然可以,」杜博士眨眨眼,「不幸我没做到。」
渭枝笑起来,没想到大人物也会这样幽默。
「你是杜格拉斯大学的何渭枝吧,他们同我说你是个好学生。」
原来杜博士也已知道她是谁。
渭枝感动,情不自禁,握住杜博士双手,不住摇晃。
杜博士轻轻说:「你我是先后学友,不必客气。」
又这等谦虚,渭枝泪盈于睫。
杜博士讶异,「念科技的人很少这般热情。」
渭枝取出手帕印印眼角,笑起来,这的确是她的毛病。
「来,到蜗居来,我请你喝下午茶。」
渭枝忙不迭答应。
那小女孩乖巧地扶着杜博士。
渭枝有点难过,才华盖世也敌不过似水流年,一个人老了就是老了,特别是不擅保养工作忘我的杜博士,她的关节似不大好,走起路来略见蹒跚。
杜宅打整得一尘不染,整个客厅便似一间大书房,书桌上安放电脑及各种设备,书本笔记仍然摊开,表示杜博士仍然孜孜不倦。
使渭枝讶异的是,小小女孩竟会得做茶,恭恭敬敬捧出,先敬客人,后敬妈妈。
杜博士把她搂在怀中。
渭枝笑问:「不给我们介绍吗?」
杜博士看看小孩,「我们可以信任何小姐,去,介绍你自己。」
渭枝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已经走到跟前,微微笑道:「何阿姨,我是慰寂寥号。」
渭枝莫名其妙,隔半晌她说:「你慰妈妈寂寥?再好没有。」
谁知杜博士笑了,「不,她说她是慰寂寥号。」
渭枝张大了嘴。
她的身体向前一倾,差点儿泼翻了手中的茶。
不会吧。
「慰寂寥号,」渭校喃喃道:「慰寂寥号。」
小女孩笑问:「阿姨叫我?」
渭枝伸手去握住她肩膀,「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你妈妈的精心杰作。」
女孩点头,「是,我是妈妈创造的一具电脑机械人,任务是陪着妈妈,帮妈妈做家务。」
渭枝跌坐沙发上,大力喘息。
杜博士的研究竟已经精进到这种地步,匪夷所思!
在整个科技界,慰寂寥号还是个未公开的秘密。
只听得杜博士说:「她是个好女儿,没有她,我不知要寂寞到什么地步。」
渭枝吞一口涎沫,「她看上去像活生生的小女孩。」
「那得多谢我一个朋友,把她的外型设计得如此可爱。」杜博士笑。
渭枝吁出一口气,不由她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有一千一万个问题,半晌,才整理出头绪来,「杜博士,我没想到你会寂寞。」
杜维真哑然失笑。
「你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你研究的科目便是你至佳精神寄托。」
「是吗?那么,何渭枝,请问你可有寂寞的时候?」
渭枝涨红面孔,「我怎么同?我道行不足,自然受七情六欲煎熬。」
杜博士微笑,「我同你都是凡人。」
渭枝实在忍不住,冒昧地问:「你难道从来没有过结婚成家的机会?」
话一出口才知造次,后悔得要命,借故把慰寂寥号拉到身边来,抱住她。
说也奇怪,慰寂寥号十分听话地依偎在渭枝的胸前,使渭枝不由得把她抱得更紧一紧。
怀中有个小小孩儿感觉原来这样好,渭枝许多朋友已经结婚生子,女儿也有这么大了,可是渭枝仍然独身。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研究学术是何渭枝的选择,与人无尤。
她看着小小机械人可爱的脸庞,不由得冲口而出:「假如你是真的,那又多好。」
没想到杜博士笑答:「假使她是真的,世上就没有杜维真博士了。」
这话是真的。
「年轻的时候,野心勃勃,不甘服雌,大志要有所作为,怎么有空养儿育女。」
渭枝插嘴,「我也一样。」
杜博士说:「对当初的选择,我并没有后悔。」
这个时候,慰寂寥号轻轻躺在渭枝的腿上,渭枝不由得把她当真孩子一般,抚摸她的髦发。
「一直到了中年,一日,走在路上、忽然听见孩子唤妈妈--我深深震荡,认为那是天地间至美至爱的称呼,比杜博士不知动听几万倍。」她笑了。
渭枝愣住。
「可是杜博士,你的成就……」
她摊摊手,「除了慰寂寥号以外,其它的都不会唤妈妈。」
渭枝苦笑。
得不到的,日后统统会变成最好的。
小小机械人这时过去收拾茶具,拿到厨房洗涤。
杜博士似有点疲倦,渭枝便识趣地告辞。
「我可以再来吗?」
「当然欢迎,不过,我已退休,只话家常,不谈功课。」
渭枝自然没口价答允。
没想到慰寂寥号那么有礼,前来送客。
「何阿姨有空再来。」
「好好照顾妈妈。」
小小人儿颔首。
回到家中,渭枝大大震荡,整夜不寐。
不,不是为着栩栩如生的机械人,而是为着事业成功女性私底下不可告人的寂寞。
同样的命运难保不降临在何渭枝身上。
时间飞逝速度超乎想象,一晃眼,生儿育女的生理期便会过去,她将丧失人间至大乐趣之一,她永远看不到婴戏。
渭枝双手掩着面孔,惊恐悲哀。
杜维真博士对渭枝一生的影响至远至深,她愿意终身追随偶像的脚步向前走。
渭枝从来没想过杜博士会有常人的烦恼,渭校一直认为一个人修练到她那个程度,已经超凡入圣,百毒不侵。
渭枝太息。
她为事业女性深深不值。
天亮了,渭枝又急急赶回学堂去,无暇悲秋。
埋头在实验室内做小组讨论,过程令人振奋,直至天黑才离开。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何渭枝心甘情愿在大学度过她的流金岁月。
黄昏。
有人在门口等她。
渭校停睛一看,小小人儿竟是慰寂寥号,不由自主笑出来,握住小人儿的手,充分了解博士为何要将它命名慰寂寥。
渭枝怜惜地问:「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妈妈叫我来等你,请你到我们家。」
有事。
渭校连忙摔下公文包,把小人儿一把把起飞奔到杜家。
杜博士病了。
一生的功绩荣誉并没有给博士带来金刚不坏之身。
她一样会生病。
渭枝中到她床沿。
博士轻轻说:「到头来还是要麻烦人。」
渭枝在博士耳畔说:「有事弟子服其劳。」
博士微笑,「我想喝一碗鸡汤,劳驾你。」
「博士,要不要叫医生,抑或住院?」
「老人家,老人病,我情愿留在家中。」
渭枝是那样尊重她,不敢拂逆她的意思,立刻回家取了材料,在厨房动起手来。
小小的慰寂寥号一直旁边观察。
「你可是在学习烹饪?」渭枝笑问。
她点点头。
「你真乖。」
这时,小小人儿忽然有点遗憾的说:「但是我不会长大。」
渭枝马上答,「成长是很痛苦的。」
「妈妈也那样说。」
「你妈妈是天底下最有智能的人。」
小人儿又问渭枝:「你是不是别人的妈妈?」
渭枝摇摇头。
「那你岂不是很寂寞。」怪同情的。
渭枝笑,「有你做我的朋友,我便不寂寞,去把灯开了,服侍你妈妈。」
渭枝停一停,问慰寂寥号:「你知道妈妈是什么人?」
「妈妈是爱我的人。」
渭枝想一想,「对。」
杜博士喝了汤,「好手势。」十分满足。
对生活的要求是这样低,对生活的奉献是这样大。
渭枝双眼充满泪光。
到头来与她作伴的竟是一具机械人。
博士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认为儿孙满堂是一种牵绊,他们不见得都可以寻到快乐。」
渭枝温和的说:「浑浑噩噩,另有奇趣。」
杜博士又笑,「生老病死不好应付。」
「你想得太周到了。」
「是,年轻的时候,一位男生曾愤怒地向我表示,如果人人想法与我相同,人类经已绝种。」
渭枝莞尔。
杜博士累了,轻轻闭上双目。
渭枝戴着小机械人离开卧室,小心掩上门。
「妈妈没有事吧?」她担心地问渭枝。
「我会密切的注意她情况。」
她似放下心来。
「来,过来,」渭枝唤她。
她走近渭枝。
「抱紧我。」
她伸出小小手臂,揽紧渭枝的腰。
渭枝也把双手绕着她小小身躯,「说你爱我。」
.
慰寂寥号却没有照说,呵,小小机械不说谎,不骗人,不懂得分解感情的层次,真了不起。
渭枝注视她的脸,她正在微笑。
「好孩子。」
杜博士一直没有醒,渭枝在深夜才离去。
慰寂寥号一直坐在博士床沿,如一承小小守护神,双眼在黑暗中间着亮光。
第二天,渭枝一清早起来,梳洗完毕就去看博士。
博士精神似好转不少。
渭枝替她炖了一锅稀粥。
「去呀,还不去上课。」博士非常歉意。
「实验室可以等,它不会逃跑。」渭枝笑,「耽会儿我会告假。」
「我坚持你去上课。」
刚争持不下,医生到了,渭枝便放下心来。
渭枝同慰寂寥号看着医生替杜博士诊治,半晌,医生给渭枝一个眼色,叫她到外头说话。
他的开场白很有趣:「你是老太太的女儿吧?噫,这一定是她的外孙女,多好,年纪大了,最需要亲人在侧,对,老太太身子是有点虚弱,说服她,进医院观察比较妥当。」
「她情愿留在家中。」
「我看也不妨,我放下一点药给她。」
「什么病?」
「年纪大了,功能自然衰退。」
渭枝苦苦的笑,把医生送出门去。
杜博士唤渭枝。
渭枝到她身边。
「你看见外头书架上的笔记册没有?」
渭枝点点头。
「那是我退休后私人研究的一点心得,全送给你了。」
渭枝打一个突,强笑道:「博士自己还要用呢。」
博士笑笑,不置可否。
小人儿这时伏在博士胸前。
「博士,我送你进院休养如何。」
「明天再说,」博士问:「你还不到大学报到?」
「我现在到唐人街去买送粥的小菜,你爱吃什么?」
「千年蛋。」她指皮蛋。
渭枝笑笑。
「你把孩子也带出来晒晒太阳,」博士说:「吸收阳光对她来说是必须。」
渭枝即时明白慰寂寥号是太阳能机械人。
「我一小时即回返。」
渭枝忐忑不安,她驾着老爷开篷车出去,心急如焚,只希望速去速回。
买好菜,又打听有无帮佣可以照顾杜博士起居,留下联络号码,才拨到大学去告假。
组长声音都变了,「何,你一定要在场,下午英国曼城理工有电脑代表团来访,你怎么忘了?」
「哎呀!」渭枝大力拍自己脑袋。
「马上来尚赶得及,他们两点到。」
「没有我不成?」
「一定要你。」
渭枝不忿,「当我到医院去生孩子好了。」
「可是你还没有结婚,怎么生孩子?」
渭枝叹一口气,「好好好,我马上赶来,不过你错了,没有丈夫,也可以有孩子。」
渭枝把慰寂寥号送到公寓门口,「你照顾妈妈,告诉她,我一办妥事即返。」
慰寂寥号接过食物,朝渭枝摆摆手,进屋子去了。
整个下午渭枝都被嘉宾缠着。
渭枝抽空拨电话到杜宅。
慰寂寥号清晰地对她说:「何阿姨,妈妈睡着了。」真管用。
到四点钟,大家正用茶,渭枝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悯乱,一失手,拨泻了茶。
她站起来向组长要求早退。
组长讶异,「何,你一向工作忘我,今日为何忧心忡忡。」
太忘我了,今日也许是开始重拾自我的时候了。功课固然重要,但绝对不是生活全部。
她取过手袋,便飞车回家。
在杜宅门前用力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慰寂寥号。
「妈妈呢?」
「睡觉。」
渭枝匆匆入室,一推开卧房门,就觉得不妥。
杜维真博士一动不动躺床上。
渭枝脸色都变了,走近唤她,不应,一探鼻息,经已停止。
啊机械人不懂睡眠与死亡的分别。
渭枝急痛攻心,似一无助的孩子似蹲倒在地,失哭失声。
伟大的杜博士已经悄悄离开人世。
渭枝挣扎拨电话到派出所要求协助,抹干眼泪,把慰寂寥号拥在怀里。
「看,妈妈手中握着什么?」
渭枝过去一看,才发觉杜博士手中握着小小一个银镜框,照片是一个小女孩与少妇合照,分明是母女俩,小女孩可能就是杜维真博士,临终一刻,她想起妈妈。
渭枝已停的眼泪又汩汩流下,她把头靠在墙壁上。
「妈妈怎么了?妈妈为什么不醒?」
作为一具机械人,她已经懂得不少,可是还有许多有关人类的常识,博士没有输入她附属的电脑。
「为什么水自你眼睛流出,你在做什么?」小小的手来抚摸渭枝面孔。
她没有见过人哭,由此可知博士是多么坚强。
救护车呜呜赶至。
警察前来查问:「请问阁下是杜维真什么人?」
「我是她的学生。」
「这名小女孩是谁?」
渭枝不加思索,「我的孩子。」
「何女士,请在这里签名。」
深夜,渭枝整理杜博士的笔记,发现慰寂寥号的功能手册。
渭枝翻开第一页。
娟秀的中文字这样写:「我发觉生活寂寥,是在退休之后,童年时与母亲嬉戏之乐,历历在目,未料时光飞逝,转瞬间已成老妪,所有功课,皆未能慰我寂寥,只得利用我所知所能,制成慰寂寥号,伴我身边。」日期是三年之前。
渭枝伏在桌上饮泣。
忽然有一只小小手放在渭枝肩膀上,「妈妈,妈妈。」
渭枝抬起头来,「孩子。」
她与慰寂寥号紧紧拥抱。
「杜博士,杜博士,」渭枝喃喃说:「我明白你的启示,但命运不一定受性格控制,倘若注定独身,至少有这名孩子作伴。」
渭枝含泪的眼睛一直看到遥远的星空里去。
生活助理:
二o三五年。
大都会。
吴琪回到家,已经累个贼死,深觉面孔浮肿,犹如劫后余生。
她打开门便叫:「汉斯,汉斯。」
幸亏有汉斯,不然日子怎么过。
「汉斯,」吴琪踢掉鞋子,「威士忌加冰,快快快。」
她跌坐在沙发中。
过半晌见汉斯尚未出来,大哭吆喝:「汉斯,你这厮还不现形,看我不拆你的骨,老娘花了七位数字买你回来,你敢躲懒!」
就在这时候,厨房门打开,吴琪闻到一阵烤肉香味,汉斯出来了。
它是一只圆鼓型的电脑机械人,用四只轮子滑动行走,非常灵活。
它手中捧着吴琪要的威士忌加冰,迅速走到吴琪身边:「主人,不敢待慢,立刻赶到。」
吴琪笑了,接过酒,吁出口气,「汉斯,没有你怎么办?」
「没有我,也有其它机械助理。」,
「可是我爱你。」
「主人,你不是爱我,你只是爱奴役我。」
「你看,光是这幽默感已经难能可贵,千金不易。」
汉斯叹口气:「主人,晚饭十分钟内可以准备好,请沐浴,水温调校在摄氏二十八度。」
「谢谢你。」
没有汉斯,真的不晓得怎么过日子。
如今每一个时髦家庭都拥有一具机械助理。
吴琪的经济情况普普通通,平日讲究穿讲究吃,花得光光,没有节蓄,可是为着汉斯,她着实省了半年。
证明是值得的。
汉斯是二手货。
那意思是,在吴琪之前,它曾经有过主人。
吴琪当然希望购置全新机械人,不过能力实在够不到,只得退而求其次。
二手货也分好几等。
汉斯属于上等货。
在代理商面前,吴琪说出她的要求:「必须会做家务,煮一手好菜,洗熨打扫均在行,它需有独立思考能力,会奕棋及玩扑克更好,要能言善辩,有幽默感……」
代理商眨眨眼。
生意难做,对机械人要求都这么高,这种时代女性不知如何挑选丈夫。
可是当下他堆满笑容,「不是没有,可是……」
吴琪没好气地给他接上去:「可是稍贵。」
代理商笑,「吴小姐真是个明白人。」
吴琪看了价钱,有点不舍得。
「吴小姐,一分价钱一分货,试用一个月,不满意可以退货或换货,只收少许服务费,本公司老字号,最可靠。」
吴琪莞尔,代理商的口气亦似机械人。
算了,纵容自己是应该的,这年头,不自爱,谁爱你,辛辛苦苦,从早做到晚,回到家来,也有点享受才行,吴琪咬一咬牙,「好,让我跟它说几句话。」
那生意人按下通话器:「叫汉斯出来见主人。」
吴琪一听,眉花眼笑,她想做主人已不知有多久。
仓库门打开,汉斯嘟嘟嘟跑出来。
吴琪见它圆头圆脑,一副可爱的样子,已经决定一掷千金。
她问它:「汉斯,好吗?我是吴琪。」
「你好,吴小姐。」
「汉斯,你过去的主人是谁?」
「机密资料,不允透露,请多多原谅。」
「他有否恶待你,使你受伤?」
「没有,他亦是一位好主人。」
「他为何将你出售?」
「他有事远行。」
吴琪抬起头来,看看代理人,「试用一个月?」
一个月后,吴琪已与它难舍难分。
汉斯是个体贴的天才。
生活上照顾得吴琪无微不至,做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赌起扑克牌又懂得让吴琪赢几手,有事吴琪可以尽情向它倾诉,它还会代吴琪分析轻重利害,得出结论……
试用期届满,吴琪问它:「汉斯,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汉斯答:「我将以美丽的女主人为荣。」
吴琪与代理商讨价还价:「应该打一个九折吧。」
。
那奸商却道:「吴小姐,我这边起码有三个人客想试用汉斯。」
「好好好,你派人过来取支票。」
从此与汉斯相依为命,无话不说。
自浴缸出来,披上毛巾衣,吴琪享用晚餐。
汉斯在一旁侍候。
吴琪说:「汉斯,我真感激你。」
「主人,你从来不请朋友回来吃饭。」
吴琪低下头,「我没有朋友。」
「主人,对朋友要求不宜太苛。」
「四周围都是谈不来的怪人。」
「主人,当心错过结婚年龄。」汉斯提醒她。
「许多女友说:丈夫还比不上机械人体贴。」
「主人,这样愤世嫉俗,于事无补。」
吴琪笑,「好汉斯,开一瓶红酒给我。」
「恕不从命,你不应喝太多。」
吴琪无奈,「我自己动手。」
「主人,你不知酒放在何处。」
这是真的,让汉斯服侍了一年,吴琪像那种老式男人,茶来伸手,饭来开口,家务已与她无缘。
生活中有了这名助理,的确十分舒适。
饭后她在书房看电视,汉斯收拾好桌子,静静耽在一角。
过一会儿,吴琪忽听得嘟的一声。
她随口应,「你说什么,汉斯?」
吴琪随即听见汉斯说:「我的慷慨浩瀚如大海,我的爱也如海样深沉,越给你,越是拥有,因为两者都无穷无尽……」
吴琪呆住。
这是谁写的情诗?这么动听。
「汉斯,汉斯。」
汉斯进书房来,「主人,有什么吩咐?」
「你刚才说什么?」
「主人,我没说什么。」
「不,你明明在朗诵一首情诗。」
汉斯半晌不作声。
「汉斯,你有什么瞒着我?」
「主人,对不起,天气潮热,我的零件多少受到影响,那是我过去主人的录音,无意播放出来。」
呵,吴琪点点头。
二手货可怜到底是二手货,有着太多的过去与回忆。
「诗是他的创作吗?」
「我不知道,主人。」
「他常对着你吟诗吗?」
「我不记得了,主人。」
汉斯守口如瓶,吴琪便扬扬手,叫它离去。
她渐在沙发盹着,半夜醒来,迷糊间十分寂寥,想叫汉斯做杯热茶,抬起头,开亮灯。
又听见汉斯在自言自语:「爱情叫我探听出这个地方,它替我出主意,我借眼睛给它,我不会掌舵,可是即使你在最远最远的海滨,我还是会冒着风波来寻访。」
吴琪听了,为之神驰。
谁?谁是汉斯从前的主人?
那人怎么写得出这样美丽的句子?
吴琪暗暗记诵,记在案头。
第二天,她借用公司的电脑,把诗句输入记忆系统,命令它:「请搜查,请找出来源。」
电脑默默操作。
三十分钟之后,那意思是,它已搜索过超过三千本书,电脑打出下述字样:「情诗出自英国十六世纪著名创作家威廉莎士比亚爱情名篇罗蜜欧与茱丽叶。」
啊原来如此。
吴琪听母亲说过,科技越落后,人类便越向往爱情这门虚无飘缈的事。
早就不流行感情用事了。
没想到那么落后的玩意儿竟那么动听。
诗篇不知恁地记录在汉斯的系统里。
它的前任主人,一定是个不切实际,游手好闲,不大为社会接受的浪漫派。
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那天晚上,吴琪把汉斯唤到跟前。
汉斯似知道事情有点不妙,行动略见闪缩。
「站好,」吴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是,主人。」
「你一定要把你前任主人的资料告诉我。」
「我已经完全忘记他。」
「汉斯,你难道不相信我?你当我是小人?速速把你的历史招供出来。」
「我不愿做一个不忠的机械人。」
「去你的,你不听话,当心我把你卖掉。」
「机械人往往有着十分悲惨的命运,我们听令于人,身不由主,一生精忠,但下场却时时不堪,到最后,躯壳被拆卸丢弃,电脑部分改装,生命就此结束。」
「汉斯,」吴琪叹息,「我会那样对你吗?不可能。」
「主人,那又何必恐吓我,勾起我的心事。」
吴琪怕了它,扬扬手,「去吧。」
汉斯如蒙大赦,机灵地转到厨房准备晚餐。
吴琪听得它轻轻地,充满感情地朗诵:「不要起誓,要的话,就以可爱的你,我心中的神明,起誓吧,我一定会相信你。」
吴琪只觉荡气回肠。
这家伙何以为生、长相如何?
吴琪渴望见到汉斯的前任主人。
她推开厨房门,「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他是否一个好人。」
汉斯冲口而出,「当然他是个好人,我的主人全是好人。」
「谢谢你。」吴琪满意了。
吃完饭,吴琪躺长发上听音乐。
忽然有另一股乐声自客厅传来。
吴琪莫名其妙地靠起身子,发觉汉斯正尴尬地欲把乐声关掉,几个掣一齐闪亮,但它似不能控制自身的机件。
吴琪啧啧连声,「汉斯,你老了。」
汉斯气馁,「你说得对,主人。」
「你瞒了年龄是不是,你到底几岁?」
汉斯劳气,「我不是说谎的机械人。」
慢着,吴琪拾起头来,她听过这篇音乐,年幼时母亲把她抱在怀中,告诉她,这是奥地利作曲家马勒的联篇歌曲旅人之歌。
「嘘。」吴琪把她正在听的爵士乐关掉。
汉斯忽然把音乐声量提高。
吴琪喃喃说:「美丽,美丽。」
汉斯轻轻说:「主人,乐曲的第一首是『当我所爱的人结婚时』。」
吴琪沉醉在乐声中。
「这一曲描述大自然的美丽与作曲者身处他人婚礼上的痛苦形成强烈对比,马勒廿四岁时与一位歌唱家堕入爱河,后来这段恋情失败,激发他创作旅人之歌。」
吴琪的心一动。
汉斯想告诉她什么?
难道,这也正是他前主人的遭遇?
汉斯轻轻地继续介绍:「第二首,叫「今晨我走过田野」,作曲者再次以四周的欢乐和他内心的愁苦作对比。」
吴琪忽然泪盈于睫。
她在感情上也吃过小苦,凭意旨力硬是将悲苦压抑下去,努力忘我,今日被一首曲子钩起满腔心事,不能自已。
难道,汉斯的另一位主人也是苦主?
汉斯又说:「第三首『我有一把发光的匕首』,描述作曲家心如刀割般凄苦的心情,最后,她的『那双蓝眼睛』令他痴狂,这首歌以绝望的小调葬礼进行曲开始,以最纯洁的摇篮曲结束,彷佛只有在梦中,甚或在死亡中,他才能寻到平安。」
吴琪终于落下泪来。
汉斯递一方雪白的手帕给她。
吴琪擦干眼泪。
且慢,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汉斯,「你的零件不是出了毛病吗,好象不见得呢。」
汉斯一怔,立刻说:「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又仿佛没事了。」
就在此时,机器哔哔剥剥响起来,打断音乐,汉斯又说:「唉,时好时坏,不知所云。」
这只鬼灵精,从头到尾,这是一场由它指挥的好戏,机件何尝有失灵。
它一溜烟钻进工作室去。
「汉斯,汉斯。」
它不再应吴琪。
吴琪却一夜失眠。
当然,科学进步到某一个地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受人工控制的,随便一颗药丸,便可以使吴琪一觉睡到天亮。
但是吴琪却没有那么做。
她许久都故意不去思索私人感情问题,装作世上没有这回事,逃避现实。
是夜被乐章翻出旧帐,唏嘘不已。
天亮时她带着黑眼圈吃早餐。
汉斯吃惊道:「主人,你好憔悴。」
吴琪瞪它一眼,都是它这个罪魁祸首。
汉斯问:「心情不好?失眠?」
「闭上尊嘴。」
汉斯不甘心,「你何必拿我出气。」
吴琪看着汉斯,「告诉我他是谁。」
「行有行规,你知道二手机械人的守则是不能透露前任主人的私隐,否则的话,我自你这里出去,一迳宣扬你睡袍同内衣是什么颜色,卸了妆是否可以保持花容月貌等等,只怕你也吃不消。」
这是真的。
「我几乎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你想想是不是,我的嘴巴必须要缝密密。」
「好,你是个有宗旨的好汉。」
「主人,你亦深明大理。」
「不过,汉斯,本市天气这样潮湿,你的机件如此精密,齿轮什么地方卡住了,一时失灵,那就不能怪谁了。」
汉斯不出声。
「二手机械人日久失修,也是有的。」
汉斯颔首表示赞成。
吴琪笑,「那么,今晚下班我们再谈吧。」
汉斯已经透露许多给她听。
它绝对是善意的,这具可爱的机械人,它敢情是意图拉拢前后两个寂寞独身的主人。
该晚,汉斯做了清蒸小龙虾给主人享用。
吴琪不由得赞叹,「汉斯,你的手段真正一流。」
「主人,我也不过是跟人家学的。」
人家,人家是谁,谁是人家?吴琪心又动,她已知道人家是谁。
她搭讪道,「如此人才,居然不遇。」
汉斯咬牙切齿,「可见亮眼瞎子自古是有的。」
吴琪婉转道:「也很难说,缘分不到,合不来,不是什么人的错。」
「喂,你到底帮谁?」
「我说的都是事实。」
汉斯对旧主的确无比忠贞。
它忽然说:「主人,你看,花那么好,月那么圆,快乐与忧伤都需要有人分享,你说是不是?」
吴琪笑,「算了吧你。」
汉斯挤眉弄眼,嘴巴嘀嘀嗒嗒吐出一张字条,上面印着一个号码。
吴琪眼快,立刻抢过。
汉斯遗憾的说:「对不起,我的老爷记忆系统又生障碍。」
它急急转开去。
吴琪摊开纸张,上面印着刘之良,通讯号码三三七八六九o一。
这便是汉斯的旧主人了。
吴琪有点踌躇,大胆冒昧去约见人家,也并非不可行,只是,该说些什么呢?
索性讲:「汉斯存心撮拢我俩,它的电脑计算过,我俩会合得来」?
只怕见了面,不合眼缘。
吴琪承认肤浅,在她心目中,理想对象外型也颇为重要,最好汉斯能帮个忙,印张旧主人的照片来看看。
谁知汉斯设想比她更周到。
它唤吴琪:「主人,主人,你最好叫代理商把我抬回去修理。」
吴琪大吃一惊,「怎么,你不行啦?」
「差不多啦,口吐白沫,行将就木。」
吴琪跑出客厅,见它倒在地上,双眼放出七彩光芒,「我的天,别担心。」吴琪用力扶起它,刚要拨电话,忽然发觉汉斯双目在播放映像。
映像落在白色墙壁上,就像放映电影一样,吴琪看了汉斯一眼,它演技益发逼真。
放映的是一套家庭式电影,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伏在案头苦苦做工,忽尔抬起头来,笑了。
那么清秀的一张面孔,真正少有,眉宇间有点忧郁,观其笑容,仍不失开朗,端的是个美男子。
只听得他笑道:「汉斯,你在干什么,偷偷拍摄?别乱搞了,我还有大堆讲义要准备,走走走。」
影片在此间中断。
吴琪睨着汉斯,「你毋须修理,你已病入膏盲。」
汉斯喃喃道:「知恩不报是人类天性。」
第二天,在办公厅内,吴琪摊开电话,三三头是欧洲英国的电话,她拨了过去。
通讯萤幕上首先出现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传达员。
吴琪说:「请接刘之良先生,我名吴琪,请告诉他,我是汉斯的新主人。」
传达员含笑说等等。
不到三秒钟,映像便接过来。
正是那英俊的男子,「吴小姐?我便是刘之良,汉斯那家伙好吗?」
刘君那一分忧郁已经散尽,很明显,他已经开始新生活,吴琪为他庆幸。
当下她笑答:「汉斯很好,谢谢你。」
「吴小姐怎么知道我是汉斯的旧主人?」
「我自别处打探得来。」
「我很想念它。」
「看得出来。」吴琪微笑。
「吴小姐,下月我将返来公干,可否让我见一见汉斯?」
「当然可以,不然我不会同你联络,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好极了,届时再联络。」
「对,你有没有发觉汉斯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
刘之良笑,「它有时会热心过度。」
到时不乏话题,两个年轻人都笑了。
一年后。
一切进行顺利,吴琪与刘之良一见面便知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是怎么一回事,蜜运数月,便决定结婚。
又一年后。
他们搬到一家较宽敞的公寓,刘之良为着妻子,已调回本市工作,汉斯仍然是他们的生活助理。
又再一年。
吴琪生下一对孪生儿,一男一女,她坚持采取天然孕育及生养法,做了母亲之后,照常工作,家中大小事宜,统共交给汉斯。
今日,刘宅是一家四口的幸福家庭。
没有人有怨言,除了汉斯。
早晨,它老大不愿意的打理日常家务,开口便向女主人抱怨:「别的机械人都是一对一,或是一对二,独独我特别命苦,一个服侍四个。」
吴琪当它的话如耳边风,只管同丈夫说:「今天我七点才能回到家。」
刘之良答:「那我早些回来照顾孩子。」
汉斯咕哝,「讲得好听,沐浴喂奶都是我,抱着说故事却是你。」
刘之良笑,「汉斯你一日比一日噜苏。」
「真的,」吴琪也说:「汉斯,人类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你要当心。」
气得汉斯什么似的,那边厢两个婴儿又齐齐哭起来,它便匆匆赶去安抚。
刘之良对妻子说:「汉斯语气似我岳母。」
吴琪瞪他一眼,「你敢。」
刘之良笑,「我看你还是把好消息告诉它吧。」
「不,我想给它一个惊喜。」
「明天新的生活助理汉娜会前来帮轻它的工作量。」
汉斯却不知道。
它瞪着小床上的孪生儿,气道:「从没见过你们这般顽劣的孩子,一个一个来还不够,干脆挤在一堆出生,存心与我过不去。」
那对小婴听得出汉斯语气不善,更号啕大哭起来,它只得一手抱一个,哄撮他们。
「早知今日,」汉斯憔悴地说:「谁撮合他们两个,俗语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果然。」
这话恰恰被刘之良与吴琪听到了,偷偷笑得翻倒。
两夫妻在上班途中同意:「真的,没有汉斯,没有我们。」
「新助理来了之后,它又能够恢复以往比较清闲的日子。」
「对,它又可以奕奕棋玩玩扑克牌,我们要好好对它,让它在刘宅终老。」
炽热的心:
救护人员找到南薇号的时候,它左臂毁坏不堪,右腿完全失去,体内机件失灵,只有脑部传出微弱讯息:「危险,危险……」
吴琪博士来到实验室,看到这种情形,先是伤心,后是愤怒,接着泪盈于睫。
南薇号是她的心血结晶,她将她母亲的名字给它作为纪念,吴琪与它有着深切的感情。
「吴博士,它不过是一个机械人。」助手们劝她。
吴博士冷笑,用手抹掉眼泪,「百多年前,乡间养下女儿,随即溺毙,也轻描淡写说一句:『不过是个女孩』。」
助手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心中不约而同想:吴博士一生致力研究工作,操劳过度,已经走火入魔。
话虽如此说,看到南薇号一具如此精密细致的仪器毁坏到这种地步,也不禁心痛。
用它的那一组人,太不知好歹,根本不配。
吴琪走近,握住南薇号唯一的一只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吴博士,报告在这里。」
吴琪冷冷问:「谁写的报告?」
「探险队队长高金林。」
「我不要看这种谎言。」
助手有点尴尬,「吴博士,高金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地质学家,他对此事深表遗憾。」
遗憾?
吴琪轰地笑出来,在她生命中,何曾没有绝度遗憾的事,遗憾得叫她午夜梦回,流汗流泪,遗憾得叫她光天白日,抬不起头来,可是同事件有关的人,并不打算因她深切的遗憾而原谅她。
吴琪也不准备饶恕高金林。
当下她收拾悲愤心情,与助手们细细视察南薇号的伤势,逐一纪录。
整队工作人员努力八小时,吴琪的体力与精力同时支持不住,才回到办公室坐下开会谈论结果。
助手甲:「吴博士,南薇号已经彻底毁坏,不适宜修理。」
助手乙:「重新设计一具机械人比较经济省时。」
吴琪筋疲力尽,不发一言。
助手丙:「博士,我有一个问题,这已是南薇号出生以来第三次严重毁坏,恐怕我们难以令它起死回生。博士,它的设计原是无敌机械人,会不会是程序上出错,引致这么多次数的失败?」
吴琪的心一动,抬起头来。
「博士,请批准南薇号毁灭。」
吴琪站起来,「那么,你们先申请将我毁灭吧。」
「可是博士--」
「这里由谁说话?我,还是你?」
助手不再出声,逐一散会离场。
吴琪回到实验室,蹲在南薇号身边,坚决地说:「我会把你修理好,即使花一年时间,我会使你光洁如新,并且彻底追查你受伤原因,加强你的设计,使你真正无敌。」
吴琪熄灯离开实验室,稍后,又打回头,取起高金林的报告,关门离去。
吴琪一夜不寐,阅读报告。
报告中附着高金林博士的探险日志。
他的文笔简单流利,扼要地摘录了那一个月来的大事下文中的「我」,便是高金林本人。
一月一日,天气寒冷,南薇号前来报到,它真是机械工程与微型电脑科同事的精心杰作,当场测验它的智识范围,其水准超越我名下若干优异生,惊喜不已。
一月三日,队伍出发,万绿丛中一点红,南薇号一定会帮到我们,名义上她是我的私人助理。
读到该处,吴琪抬起头来,她注意到,高金林在这个时候把它改成她字,从此处开始,南薇号变成一个她。
吴琪低头读下去。
一月六日:我们的任务,是要登上神秘高原测量该处大气居中臭氧厚度,如果适合,将之捕捉贮藏,带至南极上空,放出填补该处破穿之巨孔,多么虚无飘缈的任务,却影响民生至大至伟。
吴琪当然知道这件事,臭氧层日渐稀簿,有害紫外线直抵地球,患皮肤癌者日渐增加。
二月十日,工作无进展,众队员开始急躁,只有南薇号风趣温柔如故。
二月十五日,汽球第三次升空,测获理想成绩,南薇号自告奋勇,愿随队伍出发。
二月十六日,降落仪离地面三百公尺时突生意外,队员顾、庞、司马均受重伤,南薇号借出其私人喷射器一一救助我队员在千钧一发间降落地面,她本身摔落急流失踪。
一月二十日,寻获南薇号,送返实验室。队员痛失良伴,悲伤不已……
看到这里,吴琪将报告摔到地上,用脚把纸张踩个稀烂。
她才不会相信这等鬼话。
高金林的队伍彻底利用了南薇号,逼它顶替队员做高度危险动作,该项精密仪器原本只负责测量、记录、分析数字用。
深宵,一阵风吹来,一片碎纸飞扬,如一只纸蝴蝶,缓缓飘落书桌。
吴琪悲痛地看到纸上写着「炽热的心」四个字。
她憔悴疲倦地回睡房休息。
第二天一早,上司召见她。
吴琪约莫知道老人家要说些什么。
果然,他一开口便道:「吴琪,我想你放弃南薇号。」
「不行。」
老人家也早知固执的吴琪会给他这样的答复。
「你不如致力于发展南薇二号。」
「相信我,我可以修复一号。」
「我还有其它的计划要交给你。」
「我可以用私人时间修理它。」
「吴琪吴琪,如此感情用事,有碍你做一个优秀科学家。」
吴琪冷笑。
老人家扬扬手,「去吧。」
从那日开始,吴琪对南薇号,犹如一个医生,对待深切治疗室的垂危病人,死马当活马医。
她每日留在实验室直至深夜疲倦到极点,只伏在桌子上打一个盹。
吴琪所有的敌人庆幸不已:吴的固执一定影响她日间工作水准,不到几个月她一定败下阵来。
吴琪的朋友则心痛之至,这样下去,燃烧殆尽,只怕精神崩溃。
她的助手默默地一个个回来帮她,大家轮更,细心地把支离破碎的南薇号逐一拼拢。
最先要修复的是它的脑,亦即是它的记忆系统,开头的时候,杂乱无章,有一段没一段,渐渐,拼图一块块夹拢,透出曙光。
「南薇号南微号,你听到我的声音吗?请回复我。」
南薇号发出微弱的声线:「博士,我的摄影系统已完全毁灭。」
大家仍然欢呼,第一步已成功了一半:南薇号有反应。
吴琪把南薇号紧紧拥抱。
「发生了什么事?南薇,告诉我,我替你申冤。」
南薇号必必剥剥,发出杂音。
助手甲说:「吴博士,南薇号记忆亦有问题。」
吴琪叹口气,「我来负责修理。」
又一整个月过去,吴琪日渐消瘦,整间实验室在等她倒下去。
老人家再次召见吴琪。
「你着了魔还是怎么的?」
「我一定要找出南薇号出事原因。」
「高金林的报告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
「道听途说,不是科学态度。」
「吴琪,恐怕我要勒令你放大假。」
「再好没有。」
「吴琪,这会影响你的前途。」
「我不关心。」
「吴琪,我的门生中,再也没有你这样任性的。」
「老师,你一向包涵我的缺点。」
「去,去放一个月假,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一个精神饱满,外型光鲜的吴琪。」
这等于间接帮了吴琪的大忙,她大声且愉快地喊「是,老师。」
老人家仍然爱她,偏心她。
于是吴琪名正言顺地运用所有时间修理南薇号,似自一团烂铁里寻找完整部分重新拼成一辆汽车。
成绩渐渐显现。
开头的时候,南薇号很悲观:「吴博士,我已不堪造就,你不必再花心思在我身上。」
「胡说。」
「我相信我的工作成绩已经及格,博士,凡事不必勉强。」
吴琪苦笑。
南薇号这种口气,像煞一个人,谁?当然是它的创造者吴琪。
当初把知识录入南薇号时,老人家已经批评过说:「程序中无聊的意识太多。」
老人家永远是对的。
「你少废话。」吴琪对南薇这样说。
它的记忆系统慢慢恢复。
「危险……危险……」它喃喃道。
「南薇,我要你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不得有误。」
「是,博士。」
「高金林是否剥削你,利用你犯奇险做你范围以外的工作?」
南薇似在思索半晌它说:「高君是位正人君子。」
「呸,我才是君子。」
「是,博士。」
「你不妨有话直说,有我替你撑腰。」
「不,博士,高君真是优越,外型高大英俊,性格英勇潇洒,内涵丰富美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博士,我记得你说过,你也一直在找这样的对象。」
吴琪发呆,她忽然听出南薇语气中倾慕之情。
「有危险的工作,他总是站在第一个,博士,请你不要误会高君。」
吴琪沉默。
「你且休息,」过一会儿她对南薇说:「今日到此为止。」
吴琪为南薇镶回一条手臂。
这个时候,助手进来说:「博士,有人求见。」
「我不见客。」
「他说他的名字叫高金林。」
是这厮。
吴琪皱着眉头,内心挣扎一会儿,才说:「叫他进来。」骂他一顿,唾其面,也是好的。
高金林一出现,吴琪认真呆住。
外型真的一百分,南薇形容的还不及真人十分一,此刻的他一脸于思,有三分憔悴,进得实验室,与吴琪颔首,便走至南薇身边,握住它的手,低声叫它的名字。
吴琪冷冷说:「我已关掉它的能源。」
「请让我跟她说几句话。」
「它已疲倦。」
高君叹口气,「听说你对我有成见。」
「如果有人杀死你的姐妹,你对她有无成见?」
「吴博士,」他似试图解释,犹疑片刻,终于噤声,颓然道:「你说得是。」
吴琪冷笑一声。
不知恁地,她走到南薇身边,开启能源。
南薇一怔,似非常欢喜地说:「高君,你来了。」
高金林俯下身子,「大家都挂念你。」
「我不行了,高君,我是多么希望我俩还有机会合作。」
高君泪盈于睫,「南薇,我们一组人的生命,由你拣回来。」
「是吗?那么,你要感激吴博士,是她这样创造我,是她给我一颗炽热的心。」
吴琪真正震动了。
这一番说白证明高金林的确不是好人,而更惊人的真相是南薇竟然会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机械人再聪明也不过是机械人,工作效率再超卓,也不懂得杀身成仁,南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南薇已经活过来?
不可能。
只听得高金林说:「南薇,你且休息,我明天再来。」
吴琪把能源关掉,冷冷道:「谁让你明天来?」她仍然恨他。
高金林到这个时候才说:「吴博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吴琪怒道:「十年前我为海军设计的紫薇号,今日尚完好无缺地在为他们服务,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做的?两个月不到就毁了我的南薇号!」
「确是我失职。」
停了一停,吴琪问:「它救了多少条人命?」
「五名。」
吴琪深深叹息。
「她可以修复吗?」
「从此恐怕只能担任文职。」
高君似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吴琪忽然抬起头,「你称它为她。」
高君答:「她根本不似一具机械人,她完全有独立思考能力,我们一组队员一直把她当姐妹看待。」
好一个南薇号。
吴琪为它骄傲。
「我们爱她,是因为她有一颗炽热的心。」
「心?它是机械人,它没有心。」
「是吗?如果她没有心,那么,你为何夙夜匪懈地企图挽救她的生命。」
「我爱它,我是它的创造者。」
「你已把你的心放进她的系统里,是不是?」
吴琪为之变色,她不习惯与陌生人谈论如此私人的问题。
吴琪沉默一会儿,「高君,我们今天到此为止,我没有时间了。」
高君颔首,识趣地离去。
留下震惊的吴琪怔怔地看着南薇号的躯壳。
第二天,南薇的情况又有起色。
它断断续续向吴琪报告探险队中发生的各项趣事,它丝毫不后悔几乎为队员奉献出宝贵的生命。
吴琪微微笑,「南薇,你不是爱上了高金林吧?」
南薇忽尔停止说话,过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答:「吴博士,你真是,开这种玩笑,我只是一个机械人,我哪里会……唉!」它十分忸怩。
「为什么不呢?高某说你有一颗炽热的心。」一颗属于少女的炽热心。
「他真的那么说?」
「是,南薇,坏事的,也正是这颗心。」
「吴博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人世间,我们最先要学的,应是保护自己。」
「我懂得这一点。」
「不,在要紧关头,你牺牲自己,去救助他人。」
「我记得你说过许多英雄都会那样做。」
「高金林及其队员才是英雄,你只是一具机械人。」
南薇微笑,「你仍然不喜欢高君。」
「高金林犯了错误,他活该付出代价,你为什么要平白无辜的陪他变成一团废铁?白填限。」
「但是五个队员生存下来了。」
「下次他们照样会冒失地犯错误,你救得了他们一次,救不了他们百次。」
南薇沉默。
「讲起来好象很残酷,南薇,你时常受伤,我皆不明所以,要到昨晚,才明白到,那是你的一颗心累事。」
南薇看着吴琪。
吴琪苦苦地笑,「我年纪轻的时候也像你,热情过度,来不及地付出,一次又一次受伤,震惊痛苦,渐渐学乖,南薇,没想到我在程序上调校没做对,以致你犯同样错误。」
南薇忽然问:「现在你学乖了?」
「现在终于比较聪明。」
「可是,你快乐吗?」
吴琪像是早已料到它会这样问,仰起头笑出声来,「南薇,快乐与否,已不是我此刻在乎的事,我生活得很好,我已达到少年时开步去追求的一切,我没有遗憾。」
「你要我跟你的脚步走?」
「当然,我是你的创造者。」
「你打算怎么样做?」
「我要把你炽热的心在电脑程序中剔除。」
「不!」
「南薇,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成为真正的无歇机械人。」
「博士,恳求你,我不要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你不是人,南薇,你的思想混乱了从头到尾,你并不是人,我会帮你改正这一点。」
「博士……」
「放心,」吴琪按住它的手,「醒来之后,你不再会有所眷恋。」
「博士,请你让我做回自己。」
「不,」吴琪拒绝,「你只会一次一次遭人利用剥削,受伤死亡,我是你的创造者,我有责任救你。」
吴琪啪一声关掉能源。
她伏在南薇身上,缓缓淌下泪来。
过一会儿,她着手处理她该做的事。
南薇号痊愈之后,性格将有所改变。
吴琪松了一口气。
老人家特地来探望吴琪。
他上上下下打量学生,只见吴琪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不禁问道:「听说南薇号经已修复?」
「正是,」吴琪笑笑说,「不日可以复工。」
「国防部有一个空缺,正好把它调过去。」
「我没有意见。」
「请它出来一下好吗?」
「您老人家请中,先喝一杯茶,我叫它出来。」
吴琪把南薇号自内室带出。
老人家看着它,颔首道:「真是好工程,看不出它曾经受重伤。」
「它以后都不会再受伤。」
「你已将它的性能改良?」
「是。」
「做得好。」老人家褒奖吴琪。
吴淇微笑,世事往往如此,没有成功之前,一百个人当中一百个人都不看好,成功之后,大家一定满面笑容前来祝贺。
「对了,高金林想见一见南薇。」
「没有必要。」
「吴琪,何必拒人千里。」
「他已经见过它。」
「希望看看痊愈的它。」
「好,叫他明天早上来。」
老人家稍坐一会儿,使告辞离去。
南薇号这时才摇摇头说:「高金林,有野心,无才能,鲁莽之人难成大器。」
「可是他挺会利用人。」吴琪说。
「只能利用一次。」
「下次他会去找年幼无知的机械人帮忙。」
南薇号嗒然说:「我还以为他爱我。」
「相信我,这种人,不知道爱字怎么写法,爱你是为你好,处处保护你,以你为首,尊你为大,爱你的人不会叫你吃苦,让你牺牲。」
「我猜你是对的,吴博士。」
「你愿意见他吗?」
「见见面无所谓,可是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由我来说话好了。」
第二天高金林来了,他惊喜地看着南薇,叫她:「几时再归队?」
南薇无动于衷地看着高队长。
高金林转向吴琪。
吴琪冷冷说:「南薇号将调住国防部做文职。」
「我们不能没有南薇。」
吴琪忽尔笑了,「我相信你,正如许多人都少不了一个受他践踏不会反抗永远奉献的伴侣一样。」
「吴琪,你有偏见。」
「我不怪你,高金林,有几个人会拒绝一颗炽热的心?都忙不迭飘飘然地接受它,甚至糟塌它而不自觉。」
「南薇,」高金林大声说:「告诉吴博士我俩的关系不是这般丑陋。」
南薇麻木的说:「我受了重伤,我几乎丧命。」
高金林转过头来,「吴琪,你做了什么手脚?」
吴琪目光炯炯地凝视他,高金林心虚地退后一步。
吴琪说:「你请回吧,它不再是你认识的南薇。」
「吴琪,我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吴琪说:「我知道,一切由它自愿,是它不知好歹送上门来,不过请放心,我已经从头教育了它。」
这时,高金林说:「吴琪,在你引导下,这世上只剩下自私自利的人。」
吴琪莞尔,「会吗?我可没有改造你,只要你高队长大公无私不就可以营救整个社会了吗?」
高金林脸上表情复杂之至,忽晴忽暗,悲忿交集,终于绝望地离去。
吴琪看看他的背影,「那样的一个人。」她喃喃说。
南薇不置可否,回到书房,打开课本研究下一个岗位的任务。
吴琪吃过亏,学了乖,她只能把她的经验传授给南薇,保护南薇。
为什么都要求别人做伟人呢?
吴琪决定动手设计下一具机械人。
她要求它非常聪明,非常慧黠,同时,有一颗理智冷酷的心。
什么时代了?这是一个讲效率讲成绩的岁月,炽热的心,累己累人。
婚事:
未来世界。
大都会。
整夜,伍佳良坐在寡母跟前,吞吞吐吐,欲言还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伍母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看着儿子这种表现,暗暗好笑,终于忍不住说:「佳良,有什么话,说吧。」
佳良鼓起勇气:「妈妈,我要结婚了。」
伍母一怔,随即欢喜起来,「那太好了,你也太会守秘密,到谈婚论嫁,才知会母亲。」
佳良低声说:「我怕你不高兴。」
「我为什么会不悦?」伍母莫名其妙。
伍母是知识分子,至今尚在大学教授电脑课程,听到儿子如此置评,大表意外,「佳良,我不会不尊重你的选择。」
佳良握住母亲的手。
「能把那位小姐带来我看看吗?」
「当然,过几天我约她来晚饭。」
「好极了。」
佳良仍然未能释怀。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至深夜,终于叹曰:「尹小萍,为什么你要是尹小萍?」
小萍正是他的爱人。
第二天,见到了小萍,佳良顿时皱皱眉头。
他问女伴:「必须这样打扮吗?」
小萍辍奈,只得笑笑答:「今日家父生日,是以装扮得隆重点。」
佳良吁出一口气。
「喂,你已应允我今天出席晚会。」
「那么,你又几时才肯见伯母?」
「我怕她不喜欢我。」
「我亦怕令尊看不起我这个布衣白丁。」
小萍苦笑,「这个问题要待几时才能解决呢?」
「阶级观念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已有数千年,一时恐怕不能消除。」
「你我也难免此役?」小萍闷闷的问。
「除非我们之中有一人肯作出牺牲。」
小萍笑,「没有牺牲,不算爱,佳良,你的思想直回到数百年去。」
佳良退后一步,试图客观地打量他的女朋友,尹小萍客观秀丽,高佻身段,今日,因晚上要赴一个重要的宴会,已经妆了身,她换上了现今最最流行的两只金手臂,惹来无数艳羡目光。
这种被上流社会昵称为黄金圣衣的义肢,有三十八种特异功能,记录在电脑中,配戴者运用自如,能人所不能者。
小萍平时配用的精钢管虽然出色,比较之下,亦相形失色。
这副金手臂是她廿一岁的生日礼物,曾使小萍欢欣若狂。
当下小萍仍觉开心,她举起双臂相握,「看,佳良,金手臂除出不会写小说,什么都会,上次我用它们同简氏姐妹打网球,杀得她们片甲不留。」
佳良为她的孩子气失笑,这样不谙人间烟火的一个千金小姐,会是他的对象吗?
只怕齐大非偶。
他摇摇头,「我不懂这个玩意儿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小萍更正地,「这不是流行玩意儿,这是科学结晶,与人体结合,发挥至大功能。」
「小萍,我们与生俱来的肢体呢?」他举起自己的双臂。
小萍笑,「所以说你可爱,你恐怕是当今尚未卸下真手臂的唯一人。」
「还有家母。」
「伯母也可爱。」
佳良叹口气,这股风三十午前吹起,一下子燎原,富裕人家的孩子如尹小萍甫生下就换上义肢,原有肢体被讥笑为软弱,无力,低能。
富人的义肢越来越考究,性能也高至不能想象地步,是工具,武器,电脑的混合体,只要付得起代价,便可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年前伍母不小心折断手臂,前往医院疗伤,佳良受到医生责备:「年纪已经大了,还不替她换上义肢,忍心叫老人家吃苦?」简直就是指佳良不孝。
伍母坚持这是一股歪风。
再说,他们是清苦人家,也用不起这样名贵的配件。
小萍同佳良说:「家父是城内唯一全身配备黄金肢体的人。」
佳良忍不住讽刺,「他的脑还是人脑吧。」
小萍嗔曰:「你有偏见。」
佳良又叹口气。
当天晚上,佳良跟着小萍赴宴。
到场客人约数百名,一时精光闪闪,佳良眼花缭乱,他们全体配用名贵金属四肢,且骄傲地炫耀它们的价值,又互相比较义肢功能,比赢的趾高气扬,比输的要下次再来,场面热闹非凡。
小萍一直紧紧挽着佳良的手臂。
她把佳良推前,介绍他给她父亲认识。
尹父上上下下打量伍佳良,不禁脸上变色,什么地方找来的一个穷小子!至今居然还用着天然血肉之躯,怎会潦倒至此?
他借故把女儿拉至一角,「小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萍笑,「爹爹,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我爱他。」
「小萍,我慢慢才同你算帐。」
「爹爹,我爱他,你若爱我,请接受他。」
「疯了,疯了,我调教出来的女儿钳制我。」
「爹爹,佳良确是个人才。」
「叫他到我公司来,双足双臂都给换上黄金义肢,才谈其它。」
尹父一边说,一边同客人假笑招呼。
「改天再说吧。」小萍溜回佳良身边。
佳良已经豁出去,因笑问:「令尊咬牙切齿,说些什么?」
「他说他非常喜欢你。」
佳良大笑。
小萍低声说:「我才不管别人想法如何,我只知道我爱你。」
佳良深深感动。
宾客们窃窃私议:「尹小萍同谁在一起?」
「呵,肯定没有地位,你看他,四肢都是真的,可笑。」
「不是有分期付款及二手货吗,太没办法了。」
「小萍年轻天真,怕会受骗。」
「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看他有什么下场。」
「尹家不是好欺侮的。」
佳良与小萍远离人群,坐在园子里看星谈天。
佳良说:「家母说,百多年前,金色信用卡,名贵房车,豪华住宅,名牌服装,金银珠宝,统统是炫擢一个人身分地位的工具,拚了老命也得弄几样在手骄之友济,否则根本不用在江湖行走。」
小萍讶异,「有这种事,多么幼稚无聊。」
「不会比黄金圣衣更可怕。」
小萍杨杨金手臂,「这怎么同?这有实在功用。」
「可是崇拜义肢到了这种地步,可悲复可笑,它们原本用来帮助伤残人士……」
小萍打断他,「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佳良,你看,月那么圆,花那么好,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佳良轻轻握住女伴的肩膀。
他多么希望小萍有一双柔软温暖圆润的玉留,但触手却是坚硬冰冷的金属手臂,她不但不觉得可惜,且引以为荣,旁人也因此艳羡她。天,社会已经变得这般畸怪,而且,谁若不服从多数,谁必会遭受淘汰。
有一小撮复古派坚持以真面目示人,不遗余力反对自残肢体,被社会讥笑为顽固,落后,标新立异,荒谬。
伍母正是复古派中坚分子之一。
伍尹两家怎么对亲家?真是天晓得。
但是佳良与小萍仍然趁着月色翩翩起舞。
舞会终于散了。
佳良向小萍告辞,他不舍得放开她的手,依依不舍,恋恋不已。
一切落在尹父眼中。
等车子的时候,一名轻佻的少年举起他镶着金钢钻作装饰的手臂对佳良说:「这位先生,你也该想想办法,身无寸铁,怎么出来走?」
佳良讶异地答:「什么,你没发现?我整个额颅是精钢制的,做得太好太精致了,很难看得出来,真考眼光是不是?」
他扬长而去,留下那小子疑幻疑真般站着发呆。
一方面,尹宅的书房中,尹氏父女正对质。
做父亲的用那千年不易不置信的口气间:「那小子有什么好?」
「他有人格。」
「我没有人格?」尹父微愠。
「爹爹当然有人格,我指时下那些纨绔子弟没有人格,天天吃喝玩乐,四出寻找更先进的假手假脚,泡戏子,竞送礼物,想落都猥琐。」
小萍说的也全属事实。
「小萍,」他叹一口气,「我只得你一个女儿,将来你要承继我的王国。」
小萍笑笑,「我志不在此,心无大志,爹爹,请你另挥贤良能干之士委以重任。」
「那小子如果肯入赘我尹家--」
「那小子姓伍名佳良,父亲。」
尹父咳嗽一声,「他肯不肯为尹氏机构服务?」
「他已经有一分好职业。」
「啊,」尹父亦有好奇心,「他何以为生?」
「他专职研究滥用义肢对人类心理的影响。」
「咄!吃饱饭没事做。」
「他已经得过两项国际奖状。」
尹父长长叹口气,「小萍,为何与尔父作对?」
小萍微笑地蹲到父亲身边,「不是作对,爹爹,请接受他,也接受我的选择。」
「你会吃苦的。」
小萍除下金手臂,「我已经吃足苦头。」
「你应该知道多少人羡慕你。」
「可惜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小萍,我们一定要有所牺牲才能得到更好的。」
小萍苦笑,「正象百多年前,妇女牺牲家庭去追求事业一样,到头来,高高在上,地位尊贵,名利双收,可是,谁去安慰她们的寂寥。」
尹父心肠刚硬,「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人必须作出选择。」
「我选择依佳良,与他一起生活。」
尹父站起来,结束这次谈话,「希望你不要后侮。」
「爹爹,你可是不要我了?」
尹父转过头来,「我爱你如昔,小萍,我的一颗心仍然肉做。」
小萍紧紧拥抱父亲。
他们总算得到一个程度的谅解。
佳良仍然头痛,他怕母亲会反应过激。
成年人的婚姻毋须他人认同,父母在内,但佳良不希望娶了妻子,伤害母亲。
他决定先给母亲一个心理准备。
「母亲,小萍明日来我们这里。」
「把她的背景说一说。」
「廿二岁,样子秀丽可爱,性格天真率直,理工学院设计科学生,姓尹,是家中独女。缺点:略为娇纵。」
伍母凝神,「尹?本市尹氏是个大族。」
佳良勉强地笑,「什么都逃不过母亲大人的法眼。」
伍母脸色略变,「她是尹大富的女儿?」
佳良点点头。
伍母半晌才说:「儿子,木门对木门比较好。」
「小萍愿意住到木门来。」
「太委曲了。」
「别担心她。」
「我担心的是你,儿子。」
「我深爱她。」
「佳良,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母亲,」佳良微笑,「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样的女孩子简直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是否属实,今晚便可分晓。」
晚上,小萍来了。
带着罕见的水果与花束,必恭必敬,伍母见了这种姿势倒是有一点高兴。
佳良笑说:「大驾光临,蓬壁生辉,请坐。」
小萍看男友一眼。心想:耽会儿才同你算帐。
伍母要过一会儿才说:「佳良说你们要结婚。」
小萍答是。
伍母问:「令尊可应允这头婚事?」
小萍据实答:「我已经廿二岁,而今十五岁已算成年。」
「这么说来,他不大赞成。」
小萍笑,「他尊重我的选择,但他不会在经济上支持我,以后,我跟佳良住宿舍。」
「会习惯吗?」
小萍说:「一定要习惯。」
「会吵架吗?」伍母笑问。
「可能会大吵特吵。」小萍吐吐舌头。
伍母受她真诚感动,微微颔首。
这时,小萍看了佳良一眼,像是在问:我这次面试,相信已经及格?
她伸出双臂,抱住膝头。
伍母目光落在她的电子手臂上。
小萍坦然,我就是我,她并不想隐瞒什么,自三岁起,地已经
学习用人造臂。
伍母叹一口气,人类奇异畸怪行为自古不绝,如纹身,如缠足,
如整形,都是自残身体,没想到如今变本加厉。
伍母说:「我仍然觉得你们需要详加考虑。」
两个年轻人不出声。
忠言逆耳。
伍母说,「我们家清贫,身无长物,信仰又奇突,与众不同,很难为一个千金小姐适应,一时来讲,我也很难接受你。」
小萍恭敬聆听,不置可否。
「你们之间,一定会产全许多矛盾,需要极大勇气,信心,忍耐才能克服,佳良与小萍,别高估自己的意旨力,别低估生活的压力。」
小萍气馁,伯母不看好他们,正如她爹爹对这头婚事悲观一样。
教训听够了,小萍咯然离开伍家。
她并不是反感,只是觉得败兴。
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永远兴高彩烈,因为价值观人生观统统相似。
而伍母,她是一个以朴素吃苦为荣的苦行僧,小萍不了解她的心路历程,也不打算在日后花时间在这方面钻研。
小萍觉得老人家似一块顽石般挡在她与佳良之间,使她觉得委曲--城里有许多人家,以娶到尹小姐为荣,伍母却轻视她。
谈婚论嫁本是人生喜事,小萍此刻却除了压力,只觉压力。
要安排两老见面,更是难上加难。
小萍嚅嚅的说:「两老不见面,我们其实也可以结婚。」
佳良鼓励她,「权且试一试。」
小萍悻悻然,「这个世界,科学尽管进步,人情世故之落后,一如百年以前。」
佳良劝慰道:「五纲伦常这等事,千年不易,再也不会有变化。」
小萍于是蹲在父亲跟前磨了整晚。
尹父说:「我肯见人家,人家未必肯见我。」
「这是我所听过最没有技巧的推搪语。」
尹父无奈,「好好好,你去约时间地点,我一于奉陪,好了没有?」
小萍觉得父亲深爱她,否则不会一步一步的退忍。
那边厢佳良也在低声恳求母亲。
那慈母终于吁出口气,「面总是要见,亲密来往就不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佳良大喜。
约会地点订在湖边的一间渡假屋,尹家派车子去接,甫抵埠,伍母一脚踏出车子,已经看见尹大富站在道旁迎接。
尹大富伸出双手,「我们好久不见了。」
至此,佳良与小萍面面相觑,原来他俩是旧相识,不由得惊喜交集。
他们两人识趣地退后一步。
尹大富说:「秀琼,你还是老样子。」
伍母苦笑,「衰老不堪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停一停,「大富,你养尊处优,依然身壮力健。」
尹大富搔搔头皮,「天天钻营,满身铜臭,夫复何言?」
小萍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谦卑,不禁睁大双眼。
伍母这时笑笑,「是要有你这样的人的,不然社会怎得繁荣。」
尹大富转过头来,对女儿说:「我想与伍太太单独谈谈。」
小萍识趣地拉开佳良。
尹大富与旧友到阳台坐下,「三十年不见了。」
「没想到咱们儿女会恋爱起来。」
尹大富黯然,「小萍体内若有我的因子,就会仰慕似你的小男生。」
「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你几时发现小萍是我的女儿?」尹大富问。
「一早就知道了,尹大富顶顶大名,路人皆知。」
「不敢不敢。」
「你呢?」伍母问:「你又怎么知道佳良的母亲是你旧友?」
「我派人调查过。」
伍母默点头,调侃他,「财宏势厚,办事容易。」
尹大富自辩道:「我深爱小萍,当然想知得更多。」
「那当然。」伍母笑笑。
「秀琼,你会爱护她吧?」
「你不是有什么怀疑吧?」
「没有,你是一个至高至洁的人物,可惜不为世人了解。」尹大富感喟。
伍母连忙说:「那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秀琼,当年我是如何苦苦追求你……所以,我一定要成全小萍与她所爱的人。」
「谢谢你。」
「我要感激你接受小萍才真。」
「儿女的婚事,诚属儿女的事,」伍母凝视他,「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你仍然对我所作所为不以为然吧?」
伍母温和地说:「大富,君子爱财,取之以德。」
「我没偷没抢呀,你老透过有色眼镜看我。」
「大富,洒水的热带雨树林早十年叫谁的公司划尽烧光,至今只剩一片荒原,引致土地贫瘠,加剧温室效应?」
尹大富一怔。
「大富,谁人属下的化工厂频频泄漏毒气,使当地食水空气泥土均告污染?」
「你怎么不考虑我一手创造几许就业机会,带来多少新产品使生活更方便?」
伍母失笑,「这问题早三十年我们已经讨论过。」
尹大富别转面孔,「也许到了下一代会有一个比较完善的解决方法。」
伍母说:「下一代不行,还有再下一代。」
「那要看我们孙儿像谁多一点了。」尹氏大笑。
伍母终于说:「大富,让我们祝福他们。」
他们紧紧握手。
「秀琼,我佩服你。」
「我才敬佩你呢,大富。」
「彼此彼此。」
湖的那一头,佳良小萍坐在岸边谈天。
「真没想到伯母与家父是老朋友。」
「看样子我俩婚事可告顺利解决。」
小萍着佳良一眼,咳嗽一声,「先小人后君子,约法三章如何?」
「你想说什么?」
「我决定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孕婴器内成长,完全不妨碍我日常活动操作。」
「不行,」佳良跳起来,「太自私太不负责任了,婴儿应在母体之内天然孕育成长。」
小萍提高声线,「你才自私,我的身体,当然由我作主。」
「小萍,我完全不赞成,在你思想搞通之前,我看我们不宜有孩子。」
「什么?」小萍叉起腰,怀疑耳朵有毛病。
佳良严肃地说:「我的孩子们绝不配用电子肢体,上帝赋他们什么样子,就以什么样子生活。」
「佳良,没想到你这样盲塞,那么我请问你,近视配不配眼镜,生病动不动手术?」
「尹小萍,我不会与你强词夺理。」
「伍佳良,你恶人先告状。」
两人同时怒气冲冲站起来离开风光明媚的湖畔。
过去一段日子,只顾着联手应付双方家长,忘却正视他们之间的矛盾。
今日,忽然都看清楚了。
走近渡假屋,发觉长辈已经离去,只剩下司机在一旁侍候。,
佳良转过头来,「小萍--」
「不要跟我说话!」小萍拉开车门,坐上车去,在窗口探身子出来,「除非你准备道歉,还有,婚事押后,一切细节从头再次讨论。」
她吩咐司机开车,扬长而去。
剩下佳良独自站着发呆。
心里有十八般滋味,忽然真正明白母亲口中齐大非偶的意思。
爱管爱,可是生活是生活,爱之后如果毋须生活,那么,恋爱诚是天底下至佳妙的一件事。
伍佳良独自在夕阳中踯躅走出市区。
双手插在袋中,一边喃喃说:尹小萍尹小萍,为何你要是尹小萍?
只要爱得够:
王永欣走入彩虹酒吧。
唤了一杯啤酒,却没有喝的意思,一直转动杯子
啤酒杯子本来冰冻,不消一会儿,转为微温。
酒吧里挤满男女,看人,亦被人看。
永欣闻说有这个地方已有良久,同事们都劝他,「是个男人嘛,怕什么?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上班不觉得,一下班回到公寓,永欣的寂寞,难以言喻,他一直希望有个异性伴侣,并无他想,只盼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偏偏工作环境内没有女生。
一个都没有,全男班。
永欣在一间化工厂工作已超过十年。
芷茵是他大学同学,走了多年,已论到婚嫁,因为一件可怕的工业意外,永欣受伤,痊愈之后,芷茵向他摊牌,两人终告分手。
到今天,想起这件事,永欣内心仍然牵动,作痛。
爱一个人,是要为她好,永欣一声不响,同意分开,何必成为他人生命中的负累。
事后芷茵说,「永欣没有求我……」
不是他不肯乞怜,而是他不想防碍芷茵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啤酒的泡沫已经全部消失,它已经失去生命。
永欣把杯子推开。
今夜,他终于忍不住,要出来走走,家里一片静寂,永欣独自坐中在沙发上。感觉上,象是从来没有出生过,他这个人,从头到尾,不存在。
踏入热闹的彩虹酒吧,听到嗡嗡人声,起劲的爵士乐,缠绵含怨的歌声,才比较舒服一点。
歌手是个穿红衣的美貌女郎。
坐在彩虹酒吧里的人,统统醉翁之意不在酒。
都是寂寞的心,前来寻找一点慰藉。
照说,永欣应当前去与异性打个招呼,说声「好吗?有什么节目?我有个好主意……」可是永欣没有主动。
「喂。」
永欣抬起头来。
是个俏丽的少女,对他笑,「我在那边留意你好久,一个人,且满脸忧郁,怎么回事?人生苦短,且自逍遥,到我们这边来玩。」
永欣不出声,只是笑笑。
少女大胆俏皮,伸手过来拉他,一触到永欣的手,便一呆。
她不相信,便是拉住永欣的手。
永欣要缩回已经来不及。
少女摊开他手掌,即使在幽黯的灯光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她脸上变色,「你是--?」
永欣终于缩回自己的手,无奈地颔首。
「对不起,」少女退后一步,「打扰了,恕我冒昧。」一脸惋惜。
「没关系。」
少女迅速退下。
永欣更加寂寞,他知道社会上有人歧视他这种人,不愿意同他做朋友,就似若干年之前,白人不喜黑人一样。
既然如此,不必勉强。
明日永欣会对同事说,没有收获。
他苦笑着结帐,离开彩虹酒吧。
零晨时分,天气很冷,永欣仰起头,太息一声,总算消磨了一个晚上。
他正欲开步向停车场走去。
后边有人说,「寒夜最寂寞。」
永欣转过头去。
他看到适才台上红衣歌女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微笑。
永欣礼貌地点点头。
她走近,双手插在大衣袋中,「可否载我一程?」
「当然。」永欣有点诧异,但是不便拒绝。
她遗憾的说,「当夜班最惨是要一个人回家。」
永欣笑笑,他太明白个中滋味了。
歌女有一股温柔的神色,叫永欣放心。
「我叫露露。」
「是艺名吗?」
她笑笑,「也是真名。」
上了车,她说出街名。
许久许久,这辆车都没载过女孩子。
途中,露露忽然说,「看样子,你好象受过伤。」
永欣苦笑。
「伤得恍惚很重。」
永欣答,「体无完肤。」
「不,外表不重要,我指心灵创伤。」
永欣看她一眼,好一个婉柔的女子,「是,里里外外,都伤痕累累。」
露露不出声。
永欣问,「你不怕?」
「怕?」露露诧异,「怕什么?」
「我无意瞒你,」永欣说,「我受过一次工伤,我负责岗位的锅炉发生一次小型爆炸,首当其冲,我受了重伤。」
露露默然。
「在医院苏醒时,四肢不复存在。」
露露这时开口,「科学昌明,你可以用机械义肢。」
「正是,我现在是半个机械人。」
露露淡淡地说,「我早就看出来。」
「你不怕我没有人性?」
刚才那少女一发现永欣有异常人,立刻知难而退。
永欣对露露说,「现在,我只剩一个真的脑袋与一颗真的心,其余,都是机械零件。」
露露看他一眼,很平静地说,「许多男人,根本没有脑袋,亦无良心,你比他们好。」
永欣一愕,愁眉百结的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为什么没有早点碰到这个女孩子?
车子已经驶到她的家。
讲出来,永欣内心舒服得多。
「夜未央,请到舍下小坐如何?」露露邀请他。
永欣没有拒绝,很欢欣的应允。
露露胆大、必细、善解人意,实在是个好伴。
她的寓所简单舒适,看样子唱歌的收入不错。
她随即为永欣播放悠扬的音乐。
「要不要酒?」
永欣坦白,「我已没有消化系统。」
「对不起,我忘了问。」
「接受我们这样的人,是有点困难。」
「肤浅的人,接受一支新歌都不容易,那不是你的错。」
永欣感动,过半晌才说,「伤愈后我遭受不少白眼。」
「她离开了你。」
永欣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露露笑笑「不难猜得到。」
是,永欣一脸怅惘,开头,芷茵天天来探望他,安慰、鼓励,怕他支持不住,一等他痊愈,复工,她便疏远他,她怕。
都传说渐渐病人便变成机械那样冷血。
芷茵怕。
露露轻轻问,「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你?」
「她说她喜欢孩子,我已不能生育。」
「好理由,」露露停一停,「然后呢,你让她走?」
永欣点点头,芷茵已经结了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永欣觉得牺牲得有价值。
「我很佩服你。」
「言重了。」
「想念她?」
「想念过去一段好日子。」
「可以找一个新伴侣。」
永欣感喟,「现在条件差多了,人家看不起我。」
露露笑笑,「那种人,你不必理他。」
永欣答,「但愿我有这分潇洒。」
「别忘记你有正当职业、专业知识,以及一颗善良的心。」
永欣腼腆地笑,半晌,他说,「时间晚了,我该告辞。」
走到门口,永欣问,「我如何与你联络?」
露露松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我。」
永欣又笑,这一个晚上笑容,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彩虹酒吧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她沉吟。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这样吧,逢星期五是我例假,这是我的通讯号码。」
「你太慷慨。」
露露朝他笑笑。
永欣上了车,还看见她在窗前摆手道别。
那次意外,一着火,永欣已经逃离现场,可是有工人陷在里边,他是组长,一向负责,故此折返救援,反而殿后,爆炸发生,受了重伤。
自此地在厂中成为英雄传奇人物,
同事们厚待他。
芷茵离开他时,永欣乐观地冲好处想,幸亏父母已经不在世上,不然的话,见他心身受创,一定伤心欲绝。
活下来了。
永欣凄酸的想,这样都会活下来。
自此成为半人半钢的怪物。
这种手术刚刚开始发展,许多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同事小刘说,「永欣,不要难过,我的孩子即是你的孩子,三个女儿,任你挑。」
这样,都安慰不了他寂寞的心。
王永欣已死。
王永欣是机械人。
他亦曾暗暗流泪,一日比一日沉默。
幸亏没有家累,他的伤心,纯属私隐。
星期四,他接了一通电话,「我是露露,特地提醒你,明天你该打电话给我。」
萤幕上出现她俏丽的笑容,永欣如被注射强心针,即时说,「明早八时我来接你泛舟湖上,会不会太早?」
露露失笑,「十点比较好。」
「但是八点人比较少,鱼比较多。」
「而且,你比较固执。」
永欣不好意思。
「我尽管试试爬不爬得起来。」
永欣到处找人换假期,五六个同事齐齐高声答应,大家都知道他佳人有约,代他高兴。
第二天,永欣在鸟语花香中把露露接出来。
露露其实早已打扮梳洗定当,却不住呻吟,「天亮了没有,我的身体还在床上,陪着你的不过是我的魂魄。」
永欣一直笑。
到下湖上,露露不再作声,痴痴遥望青山,她躺在独木舟上,伴永欣钓鱼。
永欣说,「换上机械身之后,再也不能游泳,我此刻遇水即沉。」
露露佯装吃惊,「你会不会压沉这条小舟?」
「怎么,你不打算同舟共济?」
他们的笑声在蓝天白云底下特别清脆动听。
「天然风景真美。」
钓上来的大鲑鱼,由永欣提着回家,做一顿丰富的午餐,请露露品尝。
露露说,「我简直不舍得走。」
「那么就不要走。」
「人家会怎么说呢?」
「那种人,不要去理他。」
露露看着永欣,微微的笑。
她还是回去了,晚上还要唱歌。
过几天,永欣与小刘说起露露,「性格可爱,长得又漂亮,天生一副好歌喉。」
刘太太加一把嘴,「婚后叫她不要再唱了。」
小刘瞪老婆一眼,「谁问你意见,你管什么闲帐?」
那刘太太还说,「那种地方人杂。」
永欣笑,「十划尚未一撇,我凭什么管她,她不嫌我,已经够好。」
刘太太说,「永欣,你不必自卑,拿出勇气出来。」
小刘说,「你哪一点配不起她?」
永欣想一想,「我不是真人。」
「别瞎说。」
永欣苦笑,那里有真人每日早上一回到工厂先得坐上一张电椅,插上插扑,补充能源的?
世上诸般美食,已与他无缘,体力由小型电池操纵。
小刘说,「时代进步了,早一两百年,不是一条村的人,还不准通婚呢。」
「她的确很开通大方,但是我不想误解友谊为爱情。」永欣低下头。
「你呢,你爱她吗?」
永欣点点头,「我很肯走我爱她,是以压力很大,怕只怕期望过高,失望亦大。」
刘太太抱着幼婴,「永欣,似你这般好心地的人,上帝不会辜负你。」
永欣不语。
刘太太又说,「我们最近见过芷茵。」
小刘跳起来,「谁问你了?尽说无谓话。」
刘太太不以为然,「人家永欣才不如你这般小器,永欣,是不是?芷茵也很牵记你。」
「她生活愉快吗?」
「过得去,可是一直说很少男人似王永欣这么光明磊落。」
永欣黯然,「那是过去的事了,我己不复当年。」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今日的王永欣沉默忧郁,只有在见到露露的时候,才有欢容。
每个星期五,都是他们约会的日子。
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光是手拉手,在长堤上散步,已经心旷神恰。
永欣做梦都没想到他还能再度恋爱,午夜梦回,时常感动至泪盈满睫。
又不知该如何向露露表达,他不擅词令,更不懂写情诗。
他多方面倚赖露露的成熟,希望她自他的眼神看出他的心意。
露露不负他所望,很了解永欣心思。
一天,他们坐在露台看日落,那一抹橘红色夕阳似映到露露脸颊上去,永欣目不转晌欣赏女伴美态。
露露忽然转过头来问,「永欣,为什么有些感情,没有结果?」
永欣不加思索答,「爱得不够。」
「是吗?永欣,如果爱得够,足以排解一切困难?」
「当然。」永欣十分肯定。
「永欣,我有话同你说。」
「请讲。」
「这是我一个秘密。」
永欣笑,「大秘密,还是小秘密?」
「大秘密。」
「我知道了,你原是阿托伯酋长的禁脔,逃跑出来,与我作伴,现在要同去了。」
「永欣,我是讲正经的。」露露有点焦急。
「我也很严肃,露露,每一个人,心底下,总有他的秘密,不必向任何人交代表态,过去是过去,我重视的,是现在、将来。」
露露吁出一口气,「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你觉得说出来比较好的话,大可信任我,对我倾诉,我不是非知道不可。」
露露欲语还休。
永欣看着她,不信这个可爱的女子会有什么黑暗的秘密,即使有,他一样的爱她。
这次之后,露露再也没有提过秘密。
在一个适当时刻,永欣向她求婚,「如果你觉得不是太坏,不是太可怕,我希望你应允我。」
平日爽朗的露霹忽然愕住,怔怔地瞪着永欣,过半晌,才说,「我要好好考虑,让我静一静,别催我。」
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分,爱得够不够,马上可以知道。
永欣轻轻说,「我不会逼你。」
露露伏到永欣怀中,紧紧拥抱住他。
毕竟是人生大事,确要让她好好考虑。
永欣趁这个空档,进医院做全身检查。
手术科主任张医生对于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满意,「王永欣,你可以说经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对于这样的幽默感,永欣啼笑皆非。
「并非玩笑,」医生说,「你的臂力是常人的十倍,跑步速度胜普通人十五倍,随时可以更换四肢,谁敢与你争锋?」
永欣苦笑。
张医生拍拍他肩膀。「还想不开?已经四年了。」
永欣勉强地笑。
「又有什么心事?」
「医生,我恋爱了。」
「恭喜恭喜,对方可知道你的情形?」
永欣点点头。
「事先坦白了也好,免得将来有误会。」
「我很羞傀,爱她好象变成害她,我又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
医生笑笑,「王永欣,生活中美中不足的事是很多的,所以古词人要说,世事古难全,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正常人的不育率也颇高。」
永欣不作声。
「我有一名义肢病人也有同样烦恼。」
「有人比我伤得更重?」
「怎么没有!」
「我不相信,你只不过想安慰我。」
张医生严肃地说,「你最好相信我。」
永欣好奇,「他伤在哪里?」
「你不会想知道,况且,我也不便透露。」
「他也在恋爱中?」
「是,比你更糟的是,对方不知道他的情况。」
「呵,」永欣万分同情,「但是,我的义肢,是一眼看得出来的。」
「他不是伤在四肢。」
永欣知道医生不允透露,便不再追问。
他只是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医生看看永欣说,「卿需怜我我怜卿。」
永欣被张医生文绉绉语气逗得笑出来。
那天晚上,他接到露露的邀请。
「永欣,请在八点正到我家来。」
「一定。」
他的心忐忑。
恐怕不会有好消息了,如果是好讯息,她会以小鸟般声调向永欣报告,「好,好好好好好,永欣,我答应你。」
可是露露现在只是以沉重的语气叫他前去。
露露如往日般招呼他。
永欣心急,「快,告诉我,答案是或否。」
「永欣,且听我说。」
「快讲。」
「只怕我说了出来,你不再爱我。」
「你太低估我。」
「永欣,这是我的秘密,两年前,我任职夜总会歌手,少不更事,有晚下班,多喝了一点,醉酒驾驶,汽车出事。」
永欣狐疑,「你撞倒了人?」
「不,我自己受了重伤。」
「什么?」
「永欣,」她苦苦的笑,「你还不明白,这间公寓里两个人,你不是唯一的义肢人。」
永欣真正的怔住了,他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我一定要向你坦白,这件事非同小可,绝不能瞒着你同你结婚。」
隔一会儿永欣温柔的问,「是你的双腿吗?那多好,我俩同病相怜,会有更多的话题。」
「不,不是双腿。」
永欣灵光一闪,「你也是张医生的病人?」
露露点点头。
「你最近见过他,把你心事告诉他?」
露露又点点头。
「你受了重伤,伤在哪里?快告诉我,你我命运相同,我怎么敢嫌弃你?」
露露大眼充满哀伤,「永欣,你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了。」永欣吸进一口气。
「永欣,我四肢身体均完好无缺,乃血肉之躯。」
永欣呆住,耳畔嗡的一声。
「可是,永欣,我的脑袋已被一具微型电脑取代,永欣,你明白吗?我才是一具真正的机械人,张医生手术高明,你没看出来,永欣,我怎么能答应你的求婚?我根本不是真人。」
永欣张大了嘴分不拢来。
可怜的露露。
她低低声说,「现在你明白了吧?」
永欣不禁落下泪来,她还记得她的过去,天晓得这三年来她受尽什么样的折磨。
这么可爱的女子要经过这么大的苦难,实在太过残忍,非要好好补足她不可。
露露站起来,「永欣,多谢你过去一段日子带给我那么多的快乐,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她走到大门,似要送客。
「你在说什么?」永欣愕然,「将来我们还要分享更多快乐。」
露露睁大眼睛,手足知措。
永欣说,「爱你就是爱你,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人,你不嫌我坏脾气,我也不嫌你孤僻,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露露,给我俩一个机会。」
露露看着他,「不是怜悯?」
「我的天,我还一直怕你同我做朋友是可怜我。」
永欣轻轻把露露拥在怀中。
他喃喃说,「我要加倍疼爱你,你还家伙,不早告诉我,独自胡思乱想。」
露露在他怀中呜咽。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还以为你另外有爱人。」
永欣如抱着小孩似双臂微微摇晃。
「你的脑袋应当比谁都灵活,别唱歌了,在家研究财经资料岂非更佳,好好帮我在股票及外币上赚一笔。」
永欣听到露露说「是是」。
只要爱得够。
遗嘱:
李绫与男朋友王乃森步入张律师的会议室聆听宣布她母亲的遗嘱。
李绫廿二岁,大学刚毕业,长得神气漂亮,正是一个女性风华至美的时刻。
母亲逝世,固然带来若干伤感,但并没有影响到她整体飞扬的神采。
李绫穿着套考究合身的黑色香奈儿,脸容肃穆,挑一个前排位子,静静坐下。
会议室中还有其它人等,李绫没有去注意他们。
那是她母亲的遗嘱。
母亲只得她一个女儿,四十四岁才养下她,彼时,李绫的父亲早已超过五十,经已退休,弄女为乐。
父母节蓄丰厚,李绫自幼得享稳定的家庭经济生活,年纪大的双亲对她又加倍容忍,李绫十分清楚记得,她再调皮捣蛋,父母亦能一笑置之。
应该是被宠坏的。
李绫吁出一口气。
王乃森握一握她的手,「怀念母亲?」
「一辈子怀念。」
父亲先去世。
很不幸,这是人类最终难免的结局。
母亲哀伤而理智地打理一切后事,益发与李绫亲厚,母女时常相偕周游列国。
李绫记得母亲最爱说的两句话是「你是我的一切」与「你是我生活中唯一乐趣」。
然后她的健康亦渐崩溃。
想到此处,李绫泪盈于睫。
遗产不算丰厚,约有四间房子,若干现金,但已足够她舒舒服服生活,对于父母的财经状况,李绫十分清楚。
王乃森握一握女友的肩膀,「让我们速速结婚,养六个孩子,满屋跑。」
李绫不语,只是笑笑。
张律师进来了,咳嗽一声。
李绫早认得他,趋向前握手。
张律师说:「请坐。」他摊开手上的文件。
他又咳嗽一声。
李绫觉得奇怪,这个经验老到的律师为什么一脸为难尴尬?
只听得他提高声音,慢条斯理地宣读,「我此刻公布李陈少萍女士的遗嘱。」
李绫并无留心。
张律师读下去:「我,李陈少萍,将我的财产,公平分为两份,给我的两名女儿,章瑞全与李绫。」
李绫猛地拾起头来,耳边嗡地一声。
谁?
她一脸疑团瞪着张律师。
张律师十分无奈,朝李绫身后看一看。
李绫霍地转过身子去,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后座有一位少妇,皮肤白皙,姿势文静,低头,默坐。
李绫失态了,她提高声线质问:「你是谁?张律师,你搞什么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想告诉我,我母亲尚有另外一名孩子吧?」
李绫激动,讶异,惊惶,一生人都未试过如此失措。
她要扶住椅背,深深吸一口气,才停止身子剧烈摇晃。
王乃森亦被意外打呆。
张律师走近,「小绫,来见过你同母异父姐姐章瑞全。」
「笑话!」李绫的声音又拔高一度,「发什么神经?我母亲止得我一女,张律师,我会控告你毁谤。」
张律师喝止她:「小绫,请你镇静下来,这一切在你出生之前经已发生,你不可能了解,请接受事实,详情我慢慢同你说。」
李绫脸色煞白,她如堕入无底深渊,又像被人用冰水淋头,牙关打战,说不出话来。
转头看那章瑞全时,只见那女子仍然低头不语。
幸亏王乃森在她身边,拉一拉她,说:「小绫,我们先走一步。」
张律师说:「稍后我到府上来。」
王乃森连忙把女友硬行拖走。
车中,李绫一言不发。
到达公寓,王乃森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李绫抬起头来,思维混乱,她怔怔地说「有人欺骗我。」
王乃森坐在李绫对面,「也许不,也许只是有人想把这宗事情留待你成年才告诉你。」
李绫摇摇头,看牢王乃森,「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
「我相信那位章女士是有适当证件的。」
「不可能,她是假的。」
「结婚超过一次的人是很多的,并不是罪行。」
「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有另外一个女儿。」
「从无?」
「从不,我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她只爱我一个,我享受她全部的爱。」
王乃森搔着头皮,大惑不解。
「这是一个骗局,一会儿见到张律师,我会把他的狗头切下来。」
王乃森又问:「从来没有提起过,一次都没有?」
他看到李绫肯定地摇头。
王乃森十分震荡,「一个人的心只有丁点大,没想到可以把一个这样大的秘密,藏在黑暗中这么些年。」
他连忙问自己: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李绫?不禁满头大汗。
李绫喃喃说;「没有可能,父亲也从来没有提过。」
门铃一响,张律师来了。
李绫冷笑一声,看看她这个平日相当敬重的张叔叔。
「小绫,章瑞全的确是你的姐姐。」
「放屁。」
张律师一口干尽手中的酒,不怒反笑,「我看过她的出生文件,她父母的结婚证书,以及离婚证书。」
「伪造文件。」
「它们都是真的。」
「谎话。」
「章女士并不在乎遗产。」
李绫跳起来,「我也不稀罕,一个大学毕业生,有手有脚,哪里去不得,什么不能做?我不是怕有人分簿我母亲的财产,事实上她只有我一个孩子。」
「不,小绫,她有两个孩子,接不接受在你,这是事实。」
「我不相信。」
「她来立遗嘱之时,我也不相信,我认识她超过廿年。」
「我十分震惊,我们改天再谈,张律师。」
「我知道你不好过,小绫,你至聪明洒脱不过,你会想通的。」
他走了。
这时,王乃森已深信不疑。
整件事很简单,李伯母在很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生过一个孩子,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断绝来往,直至她去世,才让两个女儿分享遗产。
简单?对于当事人李绫来说,此事却复杂得不能接受。
「我很疲倦,我要睡一觉。」
「我陪你。」
「不,不用,你请回吧。」
「李绫,你从来没有拒绝让我陪你。」
「这次你帮不了忙。」
「我知道,但我可以精神支持你。」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王乃森恼怒,「你妄想踢走我。」
李绫烦恼地用垫子蒙住头。
王乃森同李伯母十分熟稔,她老催他俩结婚,并且愿意在经济上支持他们。
李伯母是位乐观大方的事业女性,凭乃森的观察,她性格上并无阴暗面,她与李绫的关系,是乃森所见,所有母女间最完美的。
真没想到,她还有另外一面。
也许李绫觉得忍受不了,也是应该的。
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回事,当事人心如刀割,旁观者再关心,也隔着一层皮肉。
乃森拥抱着李绫。
李绫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能够哭还是好的。
半晌,李绫说:「乃森,来,我们去找她。」
乃森摊摊手,「谁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
李绫估计她会在张律师府上。
猜得一点不错。
张律师出来开门,有点无奈。
「小绫,在我家中,你不得无礼。」
「我是生番,好了没有?」
「令堂把你宠得差不多像新几内亚猎头族。」
「她在吗?」
「令姐正在休息。」
「我可以进来吗?」
「你能控制你自己否?」
李绫然点头。
她希望她做得到,适才甫见这名素昧平生的姐姐,心中忽然充满仇恨,巴不得扑过去挖出她的眼珠子,把她打烂。
李绫不敢相信自己会充满暴力,就算王乃森有了另外一个女伴,她也不见得会如此失态。
张太太给李绫一杯浓浓普洱茶。
然后,把覃瑞全带出来。
这下子,冷静的看清楚了,李绫发觉这位半姐比她长得更象母亲。
一般的小圆脸,高佻身段,以及漫不在乎的神情。
实在是同一印子印出来呢,不容怀疑。
「握个手。」
两个女子并没有动。
章瑞全说:「明天我便动身回香港,我已知会张律师,遗产捐给此地卑诗省大学。」
不是为钱。
「我只不过想来看看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语气有点凄凉。
「她不爱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李绫忍不住,「不,她是天地间至亲爱的母亲。」
「对你,是,你比较幸运,对我,不,我从没有见过她。」
李绫摇头,「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我只能照我的经验说。」
「也许,有人从中作梗。」
「也许,」章瑞全颔首,「这个理由,足以使一个女子三十年来,不见女儿一面。」
说话也很厉害。
李绫摇头,她们在谈的,不可能是同一人。
「我母亲爱我爱得不得了。」
「各人命运不一样。」
李绫无法说服半姐,于是低下头来。
只听得章瑞全笑笑,「过去的事不必再谈。」
过一会儿,李绫问:「你结婚没有?」
章瑞全点点头,「对方待我不错。」
「谁带大你?」
「父系的大家庭。」
「有没有人爱你?」
章端全嗤一声笑出来,这位小妹,好不天真,他们都说生活美满幸福的孩子长不大,信然。
「有,」她回答:「有人爱我。」
「你有无职业?」
「我是一名民事律师。」
「呵,那多好。」
「看情形,你终于相信我与你有一个共同的母亲了。」
李绫逼不得已点点头。
「她从没在你面前提起过我?」章瑞全十分苦涩。
「母亲一定有她的苦衷。」
「对她来说,我根本不存在,她是这样努力要忘记章家一切。」
李绫忍不住斥责她,「也许你们章家作恶多端。」
乃森拉一拉女朋友的手。
李绫说下去:「你想这可能是单方面的事吗?」
章瑞全站起来,拂手走入内厅。
「不可理喻!」
张律师叹口气,「谈得好好的,又吵起来,这可能是你们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见面,亲骨肉,为什么不客观一点?」
「只有母亲可以解释这件事。」
「我想不,」王乃森说「假如伯母能够解释,伯母一早已经这样做。」
「为什么不瞒我们一辈子?」小绫掩脸。
「这并非不能见光的事。」张律师意图开导。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派人在香港登寻人广告。」
「母亲嘱你这样做?」
张律师点点头。
一个黄昏,老朋友李陈少萍忽然上门来找他,脸色详和,要求立一张简单遗嘱,当她把两个女孩子的名字说出来以后,张律师的吃惊讶异,不下于此刻的李绫。
他没有多问,李陈少萍亦无多说。
她似乎想解释,嘴唇略为颤动一下,终于一字不露,站起来告辞。
遗嘱的秘密一直保守到三年后的今日。
李绫告辞。
临走说:「请同章小姐讲,母亲并没有忘记她,一切与我平分,可见在她心目中,章小姐的地位不轻。」
她偕乃森离去。
章瑞全听到妹妹这番话,不知恁地,鼻子一阵发酸,她努力忍着忍着,豆大泪水,终于滚下眼眶。
张律师同妻子说:「短暂人生,漫长痛苦。」
李绫食不下咽,草草休息。
整夜梦见母亲。
妈妈,妈妈,她辗转梦呓。
梦见自己三五岁模样,扮小蜜蜂,背两只小翅膀唱歌,唱完了,扑到母亲怀中,让母亲亲吻,听母亲笑说:「你是我生命中至乐。」
李绫惊醒,可怜,没有母亲的童年,会是什么样的童年?
对李绫来说,尤其不可思议,她由母亲亲手带大,母亲已经退休,一早到晚,就是服侍她。不用上班
早上起来,先滚到母亲床上,伏到她胸瞠,听妈妈说故事,同妈妈一起看电视新闻,让妈妈称赞……一同吃早餐,梳洗,去游泳,去逛公园,去图书馆。
李绫敢说,没有人的童年如她的童年那般舒适惬意。
母亲为了同她去参观农场,驾车三十分钟到郊外,使李绫印象最深刻的是小猪:鬈尾巴,在泥巴中打滚,看得她笑声不绝。
这样的一个好妈妈。
会吗,她真会对章瑞全不理不睬?
李绫不能置信。
李绫起床吸烟。
天色渐渐亮了。
她记忆中的母亲是博学,和蔼,幽默感极之丰富的一个人。
到十岁的时候,她听见外国同学抱怨家长工作忙,应酬多,见面难,还莫名其妙--什么,父母整天不在家?她的爸爸妈妈很少外出。
即使赴宴,无论如何也带着女儿。
李绫有无数美丽的外出服,不折不扣,她是一个小公主。
在家先实习一次礼仪:怎么样拿刀叉,如何吃鸡,如何吃意大利粉,一股脑儿教她,李绫唯一遗憾,是妈妈没有活到八十岁或是一百岁。
电话铃响。
谁?
李绫听到章瑞全的声音:「我知道你睡不着,我整夜不寐。」
「早。」
「出来喝杯咖啡如何?」
「你知道罗布臣街?那里有间奥都餐厅,半小时后在那里等你。」
「再见。」
李绫套上运动服出门去。
章瑞全比她先到,面前已有一杯咖啡。
第二次见她,李绫的感觉又不一样,这次充满同情,李绫知道自己霸占了母亲所有的爱,不禁惭愧。
章瑞全说「我今天下午飞机走。」
「呵,这么快。」
「我想向你拿一样东西。」
「没问题。」
「你可有母亲的照片?」
「有,」李绫连忙打开皮夹子,取出一张她所珍惜的一张小照,「送你。」
覃瑞全看看照片良久。
照片中李绫拥抱着妈妈。
章瑞全轻轻说:「看样子她不是坏妈妈。」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章瑞全讪笑,过一会她说:「我也打算做母亲。」
李绫答,「我也喜欢孩子,母亲告诉我。怀孕是非常痛苦且焦虑的一件事情,要我有心理准备。」,
「呵,」章瑞全耸然动容,「真的吗?我低估了整件事。」
「母亲为我,」李绫说:「怀孕时患了高血压及糖尿症,不是没有牺牲的呢,高龄危殆产妇,完全一命博一命,所以,要生趁早生。」
章瑞全低下头。
李绫过一会问:「令尊呢,好吗?」
「去世了。」
李绫恻然,「我同你都是孤儿了。」
章瑞全颌首。
「你看,是非成败转成空。」
「不,你永远存有美丽的回亿。」
李绫不语。
「我要走了。」
「谢谢你这杯咖啡,我要是到香港,能找你见面吗?」
「有这种必要吗?」
李绫吁出一口气,「现在我们认识了。」
「再见。」章瑞全扬一扬手。
母亲对她来说,遥远陌生,只是一帧照片。
童年时,她曾假设她是一个坏女人,撇着旗袍领子,横夹香烟,一副邪派,面首三千,不顾家庭。
听李绫说,完全不是那回事。
听张律师的叙述,更加同她的想象风牛马不相及。
覃瑞全忽然不知所措。
幸亏已经有足够定力应付一切变故。
上了车,回头再看看妹妹,姐妹俩命运大大不同,上天安排,往往令人无可奈何。
妹妹漂亮,潇洒,充满自信,母亲尽力栽培她,成绩是看到的,章瑞全心酸地低下头,车子一时间远去。
李绫的心情慢慢沉静下来。
她到张律师处,与他商谈。
「妈妈还有若干首饰,有一只五卡拉圆钻戒,我一直在戴,既然说平分,还是拿出来的好。」
「不必如此琐碎。」
「姐姐真的什么都不要?」
「遗产要待一年后才可领取,届时再说吧。」
「她有多大?」
「比你大十五岁。」
「看不出来。」
「正是。」
「我不再恨她。」
张律师啼笑皆非,「你恨她?好象应该是她恨你。」
「她恨我吗?」
「不,她有足够学养去应付这件事。」
「王乃森同我要结婚了。」
「意料中事,恭喜恭喜。」
「姐姐有消息,请告诉我。」
张律师送李绫到门口。
李绫拿着一束花去探访母亲,在草地上蹲下。
她似有许多话要说,又完全说不出来,章瑞全若果知通她的感觉,一定会好过点,母亲对李绫来说,忽然也变得陌生。
不过她终于说一句:「我爱你,妈妈。」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地响,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随风而逝。
几个当事人都已经故世,要知道事情真相,只能凭想象。
李绫不愿多加思索,她决定把自己的生活,放在首位,忙着筹备婚礼。
王乃森抱怨结婚是天底下至劳民伤财之事,似有办不完的事,花不完的钱,可是两人还是兴致勃勃地订酒会,联络牧师,置礼服。
母亲要是在生,不知多高兴。
她一直喜欢王乃森,小王小王那样叫他,并不嫌他家境清贫。
婚礼前一晚,贺电不绝,最使李绫高兴的,还是听到章瑞全的声音,「祝福你,李绫。」
「谢谢你。」李绫泪盈于睫。
「我怀孕了,预产期在十一月底。」
李绫惊喜,「那多好,喂,你一大把年纪,小心至上。」
「我不多讲了。」
「有机会再说。」
李绫怔怔挂上电话,母亲快要有第三代了。
王乃森进来问:「什么事?谁的电话?」
「我姐姐。」
「呵你们已经有了解了。」
「我有一种感觉,她会接受遗嘱的安排。」
王乃森轻轻说:「看得出你关心她。」
李绫点点头,「毕竟也是母亲的女儿。」
她深深叹口气,然后把头靠在王乃森肩上笑起来。
制度:
未来世界
大都会。
高云一回到家便对姐姐说,「这分工作,实在做不下去了。」说罢,长叹一声。
高霞比妹妹大三岁,比较有生活经验,当下斟一杯热茶给妹妹,闲闲的说,「所有的工作,都大小同异。」
高云泪盈于睫,「我不信所有岗位都需受气。」
「人与人之间,少不了磨擦。」
「人人人,它们根本不是人!」
高霞笑,「这句话倒不假。」
高云诉苦:「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考进政府机关办事,以为只要尽心尽意工作,便可以按部就班升上去,谁知,唉。」
高霞不出声,过一会儿,才无奈地说:「制度如是。权且忍耐。」
「我们不会有出头的日子。」
高霞到底是姐姐,处事比较有成熟的幽默惑,笑笑说:「别悲观,老式妇女们也终于自封建时代抬起头来,心身独立了。」
高云悻悻然说,「我不甘心受机械人钳制。」
「那么,战胜它们。」
「哼,谈何容易。」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高云又叹口气。
「大老板仍然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所有工作成绩报告终久会交到她手上,她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
「但是她看到的评分,全由机械电脑计算出来。」
高霞很风趣,「不一定比人做的报告更不公平。」
高云开头也这么想。
人心自私、偏袒,有时更会夸大、说谎,她也满以为新制度成立后,由机械人担任管理中层训练下属,万无一失。
谁知电脑思路互通,更易传达偏见,结果生活更加不易,俗云,法律不外乎人情,可是对一具具电脑来说,军令就是军令,一点通融的机会也无。
练习生不好做。
「辞了工又到哪里去?」高霞劝道:「还不都一样,在敝公司,机械人快进军董事局。」
「可怕,可怕。」
「进步是好现象,我们应当学习、接受。」
「我不适应。」高云掩脸。
「妹妹,这样会叫社会淘汰。」
高云赌气,「掷我出局好了。」
「是吗,真的不在乎?不介意当局收回你的身分证明文件?不怕银行结束你的户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政府如何惩罚不事生产的市民,你将失去在大都会居住的资格,你将被徙置到乡镇生活。你会适应?」
高云想到成表哥,不禁打一个寒噤。
成某自学堂出来,长年累月游手好闲,成日价喊怀才不遇,政府的才华评估部给他三年机会,见他没改过来,立刻召他去谈话。
在接着的五年内,设一计划书叫他达到目的,成某没能做到,接着一连收了三封警告信,终被刺配边疆。
此刻靠姑母偷偷接济。
查出来,整家获罪。
太多懒人拖垮社会经济。
只要努力工作,政府便给予自由、享受、酬劳。
不然的话,即受淘汰。
可怕而严酷的制度。
但是这个残忍的制度,又极端受资本家及有能之士赞赏,每年投票选举,讲人道一派都败下阵来。
高霞当下说,「听我的话,明天好好回去工作。」
「我实在不想。」
「不行,你必须服从制度战胜它,利用它得到名与利,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一定要面对竞争的痛苦,否则的话,永远不能出人头地。」
高云呻吟,「我并不想做人上人。」
「但你更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
「可怕的功利社会。」
「去休息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谢谢姐姐开导。」
两姐妹拥抱一下,各自卸妆休息。
第二天,高云在十万个不愿意下回到公司。
众低层姐妹只敢交换一个眼色。
负责中层管理的电脑机械人耳聪目明,线报又多,大家只得敢怒不敢言。
机械人有金刚不坏之身,派下来的工作量虽然是按照血肉之躯的力量分派,也常超体力极限,苦不堪言。
要打出一条血路,谈何容易。
一到自己位置坐下,秘书即说:「高云,麦路九号传你。」
高云知道这是顶头上司找她,立刻拉一拉衣服,调整一下面部表情,赶到它房间去。
敲一敲门,听到「进来」,她便推门进去。
每次到九号房,总觉耳目清凉,九号房有一扇大窗,可以看得到整个海景,比起高云现在坐的角落黑暗大堂位置,有天渊之别。
可笑的是,制度安排一个机械人坐在这个地方,机械人懂得什么叫美吗?
此刻,九号把整个头部除了下来,正梳理它自己的假发。
真恶心,谁同它熟不拘礼,真没礼貌,粗鄙到对着下属梳妆。
偏偏它们又被设计成女体模样,骤眼看,如古典名著聊斋志异中把头摘下来梳理的女鬼。
心中虽然厌恶,高云表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出来,人心难测,管你们这些机械人有多精灵,还不是由人手设计调校。
想到这里,高云微微一笑。
九号这时把头装回颈部旋紧,打量一下高云,闲闲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笑容。」
高云笑得更灿烂。
「有几个女孩子,表情比我们机械人还要生硬,真难看。」
高云唯唯诺诺。
九号把一只文件夹子乡下,「你的年终报告出来了,我给你甲等。」
高云一副受宠若惊状,「谢谢老板。」
「唔,算你知情识趣,明年准备升级吧。」
「太好了。」
「对,外头有什么动静没有?」这是要高云进贡小报告。
高云佯装不屑,「我才不同她们来往。」
九号冷笑,「高云,你待她们不簿,她们可不把你当朋友,那个叫周玲的,不止一次,在人前说你跟在我九号身后,似只狗。」
高云不动声色,过一会儿说:「也许是我表达能力差,引起这种误会。」
九号哈哈大笑,扬着手,「去吧,好好干。」
高云一出九号房,便累得几乎垮掉,她贴着墙壁好一会儿。
迎面来的,正是周玲。
周对高冷笑一声。
高云本想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来一转念,经已释然,同这种人,讲什么都是白讲。
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耳畔似听到周在她背后说:「马屁精,难怪得了好报告,但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受机器管治。」
像周玲也好,尽管后果堪虞,但随时随地不管一切乱说话,出净鸟气,也不枉一生,真是,风度学养几钱一斤?
过了几天,大老板传高云见面。
九号忠告高云:「你不是个说废话的人,给上头一个好印象即可切忌别出心裁。」
高云唯唯诺诺。
晚上同姐姐商量:「能不能把机构里黑暗的一面趁这个良机告诉大老板?」
高霞嗤一声笑出来,按着妹妹的手,「我劝你别多事。」
「我想反映一点事实。」
「你以为上头是被魔龙困在高塔上的小公主?她有什么不知道,还要你多嘴?」
高云看着姐姐。
「官官相护,朋比为奸,你是小薯仔,爱干就干,不爱干就走,还滚钉板、告御状呢?」
「姐姐,你这个说法,太令人气馁,人人但求自保,丧失理想不求进步,日后只能人云亦云,做其傀儡。」
高霞摇摇头,「制度经过千锤百练,始演进至今日地步,非你我能力可以改变。」
「那么,我们低下层工作人员岂非只得听天由命,束手待毙?」
「你快将升职,前途无限,有什么理想抱负,待有实权时再讲。」
高云不出声。
「切勿鲁莽。」
高云一夜没睡好。
周玲便是好例子,她因报告上打着「难以相处」四个字,长久不获升级,因而求调,从一个机关转到另一个机关,每一具电脑都知道她是个爱闹小性子的人,污点记录永远存在,根本没有可能洗脱,看样子得一辈子屈居人下。
这不是耍性格的时代。
看得严,管得紧,只有最最附合制度需要的人,才能身居要职,否则,在中小学时期已被剔出局。
高云久闻大老板盛名,这次真得睁大双眼把她看清楚不可。
第二天准九时三十分高云坐在接待室等。
秘书传高云入内。
高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像是对人生充满抱负希望般仰起头,挺起胸进去。
那房间一列落地长窗令她心醉。
比九号房宽裕豪华十倍,怪不得人人要努力向上爬,不择手段,咬紧牙关,达到目的,因为至高处享受的确与众不同。
高云尽量把目中艳羡、贪婪之色收敛。
她在心中叹口气。
但愿这丝贪念可以纳入正轨,变为上进力能。
「是高云吧?」
「是。」高云立正。
她转过身子,看到一位妙龄女子,衣着秀丽考究,俏生生站她面前。
「你的编号是丁组三四六七。」
高云必恭必敬,「是。」
「坐。」
高云坐下。
「听说你工作表现甚佳。」
高云适当微笑,「多谢夸奖。」绝对不可以太谦虚。
这便是她的大老板了,编号甲二四二。
高云知道她姓王,叫王宜,她是真人,不是机械人。
但不知为什么,高云只在王宜面前坐了五分钟,便觉得她比机械更似机械。
高云警惕起来。
「九号十分推荐你,她说你可以升上丙组。」
高云答:「我希望能够胜任。」
「你的记录洁白无瑕,十分难得。」
高云又笑,嘴唇已微微打颤,十分紧张。
「对组织满意吗?」
高云有一丝冲动,想说出心中话,终于硬生生忍住。
「工作量有无过分?」
「可以应付,多点来,密点手。」
「对于机械管理阶层,你是褒是贬?」
高云欠一欠身,「由谁管理均一样,只要效率高,便是上佳管理层。」
王宜不露声色。
高云见她偌大的办公桌上并无一纸文件,亦无电脑,成日价不知做些什么,彷佛什么都不必理,光是亮相开开会即可。
能够这样悠闲,当然靠得力助手,由此可知王宜不知多器重她的机械人。
高云苦笑,姐姐说得对,不用在她面前说废话了。
「你有一个同事,叫做周玲,与你同组,编号六
o七三,是不是?」
「是。」高云一怔。
「这个人应该开除,你的意见如何?」
王宜是要考高云的果断。
高云为求自保,很快地说:「组织似乎已经给过此君机会。」
「三次。」
「理应足够。」高云落井下石。
周玲周玲,有怪莫怪,一沉百踩,自古已然。
王宜笑一笑,「你出去做事吧。」
「王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我们的谈话保密。」
「自然是,王小姐。」
高云离开大班房。
额角已沁出汗来,背脊全湿。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要开除周玲了。
开除之后,她永远都不会再找到合适的工作,接着失去都会户藉,得搬到边陲地带居住,距离遥远,门庭冷落,八百年听不到一点消息亲友渐渐疏远,不消多久,社会便会遗忘她,当她透明,讲的话不再有人听,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理,直情似个活死人般。
姐姐说得对,一定要服从制度,苟且偷生。
一方面高云又深深为自己悲衷,不是一腔热血要挺胸而出吗?但一点点甜头,些微恫吓,已经扮演缩头乌龟,不敢怒复不敢言。
回到原来位置上,整天,高云的心情都不能平复。
机械人同真人一点分别都没有。
谁坐上那个位置,谁的嘴脸就会变。
高云觉得制度真正厉害它不逼人,人已经开始互相倾轧挤逼斗争。
晚上,姐姐来接她下班。
「一切安好?」
高云点点头。
「几时升上丙组?」
「下个月吧。」
「恭喜你。」高霞真心为妹妹高兴。
高云不语。
「缘何仍然闷闷不乐?别想太多,否则迟早变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不乐,不知多吃亏,稍迟一定有人发起替你庆祝,千万别推辞,要尽情享受,这是你应得的。」
「踌躇志满?那多没学养。」
「小姐,此时此刻谁还讲个人学识修养,过得海便是神仙了,还不趁这机会抖一抖锋头?」
高云笑,「怕不怕原形毕露?」
高霞推她一下,也笑。
高云想一想,姐姐最奇怪,道理,她全懂,人再聪明没有;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不见她争取进取,依然故我,干一分低职,收入菲薄,甘于食贫,她在岗位上绝对尽责,不过仅止于此,为何?
最值得佩服的是,高霞绝不酸溜溜抱怨,因为这是她私人的选择。
此刻,高霞似乎看出妹妹的心思,自嘲地说:「我除笨有精,不知省下多少时间精力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讲得对,高霞游山玩水,周游列国,又培养了若干怡情养性的嗜好,她种的罕有兰花,得奖无数。
社会也很尊重她这一类平和自处的人,她的生存并无受到威胁。
高霞又曾抽空谈过两次恋爱,苦乐自知,不过也是高云所羡慕的。
当下妹妹搂住姐姐,「我下意识觉得你是一个消极反抗现有制度的人。」
「错,我只是拒绝盲目热衷跟从它。」
心照不宣。
过两天,高云升级与周玲革职,同时宣布。
都在同事意料中,但是周玲还是觉得震惊:要被社会淘汰了,她大声表示并不在乎,她有足够的资产,一辈子衣食不愁,乐得清闲,随即大声笑起来。
高云只觉得周玲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不忍听下去。
高云被调至另一角落位置,虽然也在大堂,但是有一张原始的屏风隔一隔,案上有一具私人电话。
高云抬起头,讪笑道:「好好的干吧,笨驴。」
心底羡慕周玲可以提早退休。
这时候,机械人七号巡视到她这边来,步伐整齐,脚步声阁阁阁阁,它们仰着头,目光如炬般试图寻找批漏。
高云像其它同事般赶紧低头作无事忙状。
没想到吧,将它们拆开来,不过是一具具微型电脑,而今却拥有如此权威。
九号经过高云身边,给她一个会心微笑。
高云寒毛都竖了起来。
老板们过去之后,众同事吱吱喳喳围拢来,「高云升级了,我早就看出高云是块材料。」
「高云虽然工作努力,仍然大情大性。」
高云但愿她可以相信这话,再升一级,她快变为大仁大义了。
她借故头痛,躲到茶水间去。
成功而不觉享受,是性格上的悲剧。
高云在咖啡机器前碰到周玲。
周玲呆木地转过头来。
她说「我正收拾杂物,马上就走。」
「有什么打算?」
「到乡间买一幢房子,安顿下来,种花钓鱼。」
「不是不好的。」高云安慰她。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辞工?」周玲不接受好意。
「我有负担。」
「是,不舍得名同利。」
「做这种生工,有何名利?」
「总比完全没有的好,」周玲稍停一下,「制度就是利用我们这个弱点。」
为免是非,高云不想多说。
周玲忽然说:「我知道一个秘密。」打算说出来的样子。
高云吓一跳,这里耳目众多,知道他人秘密,是件极其危险之事。
已经来不及了,周玲说:「王宜将被机械人代替。」
「什么?」
「我偷阅到绝密文件记录,至高上头认为机械人功能超卓,决定全盘采用它们,你还不明白?这里将成为机械人世界,稍具人性,即受淘汰。」
高霞不语。
「你不相信?」
高云速速离开是非地,对她来说,王宜早已与机械人无异。
但是高云没想到统治他们的至高阶层,竟然是机械,不是人。
顶层与中层的同类商议,要统一全个管理系统。
学它们学得多好都没有用,要属于它们一分子才行。
此刻,野心勃勃的王宜,巴不得可以变成机械人吧。可怜,忘记机械人根本由人类创造。
高云想不通这个问题。
与姐姐商议,她脸上露出惋惜的样子来,「王宜是个能干的人。」
「这是政治,姐姐。」
「机械统治我们,不一定比人类更差。」
高云冷笑一声。
高霞也笑:「我只要安居乐业,领导人是否红颜绿头发,与我何尤?」
高云说:「再做下去没有意思,姐姐,我们不如退隐。」
「大隐隐于朝,妹妹。」
「我没有这样大的道行,让我们走吧。」
「走?你要填表申请写信交代表态,走得这么容易?」
高云不出声。
「睡吧,一觉醒来,世界不一样。」
第二天,回到公司,看到簇新制服,高云忍不住即刻换上。
另外,丁组有两个同事来报到听她使唤,高云忘了前两天她自己还是丁组的人,把同事唤作「小朋友」。
多矛盾。
周玲讲得对,就是利用人把人家比下去的这个弱点。高云又耽下来了。
她有机会参予一些低层的会议,回到办公室,吩咐属下干这个干那个。
小朋友做得慢一点,照样大声责骂。
走路,她开始仰起头,学九号的标准姿态。
自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前人后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
半年后,习惯成自然,深受制度感动,渐渐感恩图报,认为澹泊名利者该吃枪毙。
换过整批朋友,开口开口:「他是第几组?」视丁组为耻辱,不住高攀。
制度又一次胜利。
看到九号它们,双臂垂直,下颌垂低,无限恭敬。
何必彷徨呢?姐姐说得对,退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高云睡得很好。
一早,她起床便往丙组工作人员俱乐部做健身运动,享受升职后的员工福利。
可惜池水不是热的,听说乙组俱乐部那个泳池才豪华呢,暴殄天物,机械人又不游泳。
淋浴后,自有公司车子来接,不是私人房车,只是九座位,但,总比没有的好,对不对?
高云努力忘却未得志前不愉快事。
她努力跟随制度。
将来,谁知道,也许机械人会再提升她。
run away:
永欣在天亮时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她梦见自己才廿二三岁,大学仿佛已举行过毕业礼,可是他们趁着暑假未终,仍尽兴畅玩。
永欣看见自己穿着英国古装低胸大伞裙自化妆舞会中奔出来,直向宽广草地跑去。
有人在后边追。
那是可爱英俊的陈文思。
永欣一直跑,一直跑,她截停一辆马拖车,跳上去,飞驰,夏天的醺风一直啪打在她鬓脚,呵,多么快意舒适,她宛如置身天堂之中。
文思追上来了。
他驾驶一辆墨绿色敞篷车,车子穿过茂密的树林追上来,「永欣,永欣。」
永欣可以听到树叶刷刷刷地往后退。
她的拖车闪避不及,撞到树干上去,人仰马翻,她摔下车来。
文思的车头也陷到山坡去,呜咽一声,直冒白烟。
永欣落地既无受伤亦不觉痛,她掉在一潭浅水里,大花裙恰恰坐在泥巴上,溅了一身,一时站不起来,她也不在乎,只是哈哈哈地笑,那清脆悦耳的笑声,似直要传到月亮里去。
树林中一片静寂。
文思爬下车来,伸手拉永欣。
永欣趁势一扯,文思也落在水中。
永欣笑得腮帮子都酸了。
文思用双手拨开永欣的头发,看着她白皙的面孔,吻她的眼睛,「你爱我吗?永欣。」
永欣微笑,「我不知道。」
「如果爱我的话,让我们结婚,跟我回加拿大,我家在郊外有一幅农地,足够我们生活。」
永欣笑,「我只得廿五岁,我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
「如果你爱我,我便是你的世界。」
他轻轻伏在她脸边。
「呀,文思,我爱你,我爱你。」
就在这个时候,永欣被吵醒了。
她极劳累地睁开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得隆隆连声。
醒醒神,才知道自己躺在床上,隆隆声是丈夫的鼻鼾。
因为这惊人的鼾声,两夫妻多年已经分房而睡,没想到忘记关上房门,仍然声量吓人。
永欣恼极用力拍上房门,闹钟已经响了。
她当然不再是二十二岁。
此刻,她也已经看清了她的世界。
永欣简直没有勇气起床。
不起来也得起来。
淋浴洗头穿衣上班开会招呼客户,一整套例行公事等着她做。
狭小的公寓房子间成三房两厅,一家四口,包括两个女儿,朝朝早就争用两套洗手间。
永欣坐在床沿发呆。
刚才那梦可不是幻境,刚才那梦,真真实实在她廿二岁时发生过,世上确有陈文思这个人,她长长叹一口气。
永欣把头伸到莲蓬下洗刷。
一边听得十二岁的大女与十岁的小女甫睁开眼就在吵架。
永欣但愿她可以逃回梦里去。
逃亡,私奔,走,走得有那么远就那么远,天之涯,海之角,好叫这一家不知感恩的人再也找不到她。
丈夫进来站在她身边刷牙。
两人既不招呼,也不说话,各管各忙。
永欣发誓她起码失踪三天三夜才会有人发觉她已经不在家中。
到早餐桌子坐下,只听得大宝与小宝狠狠地咒骂对方。
永欣用手托住头。
一直她都庆幸生了两个女儿,她自己四五个兄弟,婚后家庭负担重,真正要待妻儿吃完才到他们吃,他们吃剩才轮到父母吃,自幼耳濡目染,觉得生子不如生女的好。
可是,结果,你看她这两名宝贝女儿。
永欣喝着黑咖啡,忽然忍无可忍,也不再劝架,取过一把水果刀,叭一声拍在桌子上,吆喝道:「去,去把妹妹的脑袋凿开,掏她的脑浆,去呀,你,把姐姐的眼珠子挖出来,等什么?快下手!」
那两个女孩本来在你拉我扯,听到这话,倒是吓呆了。
永欣不去理她们,自顾自取过公文包出门去。
一家人四条心。
她把小房车开出车房。
别看她年薪六七十万,七除七扣,开销繁浩,银行里几乎没隔宿之粮。
最近同事纷纷搞移民,或独立投资人或投亲靠友,只有他们两夫妻动都不敢动。
有苦自己知。
自从大学出来,即时失去乐园,立刻要找工作做,挣扎向上?永欣读书靠的是奖学金,逍遥日子一去不返,一分薪水,娘家自家两用,付了税,撑了场面,所余无几。
每天劳碌繁忙的日子使她忘却那些碧绿青葱的梦,以及英俊的陈文思。
她约会过数个比她更彷徨更不知方向目标的男生后便认识了沉实的徐振伟,她此刻的丈夫。
永欣同她自己说:就是他吧。
忘记陈文思,文思比她还小两岁,是她低年班同学,怎么靠得住。
匆匆就这么些年。
昨夜,在绮梦中,她回复到少年时代去。
化妆舞会出来,与文思拥抱,他问:「永欣,你爱我吗?」
那半杯黑咖啡,塞在胃中,渐渐化作落寞的眼泪。
没有人再看得见她的需要。
她变成了一具负责任的机器,照顾家庭中每一个成员,回到公司,看上司脸色,却又得体贴下属,在老父母面前,又专门报喜不报忧,这样吃苦,迟早生癌。
能够逃走就好了。
永欣天真地苦苦地笑,文思文思,快来把我带走。
回到办公室。
甫坐下,同事便拿着一份财经报纸过来,「滑天下之大稽,温哥华列治文农地建成的住宅卖到百多元加币一尺。」
农地。
文思家有好几十亩农地。
永欣拾起头来,看着同事。
「永欣,你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我有什么?」永欣失笑,「别开玩笑。」
「你们一早在外国留学,岂会没有打算?」
「小姐,」永欣叹口气,「推背图还算不到今天。」
「我要是年轻十多廿岁,」同事悻悻然,「马上嫁个外国人,三下五除二,跟到外国去--」
「--吃马铃薯。」永欣给她接上去。
可惜大家都不再是小公主。
她记得陈文思有加国护照。
不知恁地,当时挂住扬万立名,就是没考虑这什么都有的小男生。
有缘无分,水急风紧,就此错过。
永欣无言。
大家各就各位,坐好办公。
一日无话,回到家中,踢去鞋子,一声不响,卸妆休息。
两女与父亲面面相觑。
过一会儿,徐振伟说:「她不舒服,一不适就是这个样子。」
连菲律宾女工的脚步也静下来。
永欣躺在床上缅怀往事。
她记得用手指摩娑文思唇边的须根,「我不知道是否爱你。」
两个人都穿着极薄极薄的绵纱衬衫,双方的体温肆无忌惮地交流着。
永欣落下泪来。
徐振伟推开门,「我的领花搁哪里了?明天要用。」并没有看见妻子的眼泪。
彼此彼此,永欣也并无听见他问些什么。
晚春天气潮热,永欣不知如何熬过这个夏天。
她怔怔躺床上。
「不舒服?」徐振伟顺口问。
永欣仍然没听见。
「永欣,」他坐在床沿,「孩子们抱怨住所太小,我想同你商量,搬间比较大的公寓,虽然寸金尺土,但是……」
永欣目光空洞地看着他。
「郊外空气好得多,让女儿每人有一间睡房,不必她们天天吵,我同你,省一点,你看怎么样?」
牺牲牺牲,无限的牺牲。
「做人父母,总得忍耐。」振伟忽然说:「我永远记得十岁那年,父亲不允买足球给我的事,到今天还没有完全原谅他,今天我可以买一百打足球,但童年的梦想,失去就永远失去,现在满足女儿,不是期望她们报答,而是想到将来她俩人生路上可能遇到的荆棘,我们爱莫能助居多,此刻能够使她们高兴一点是好事……毕竟由我们把她们带到世上来。」
永欣捧着头笑了。
隔心阶层之为难,可见一斑。
上一代养儿育女,赋予生命,即大恩大德,一辈子可以名正言顺地需索无穷,轮到永欣这一代,生孩子下来,简直对不起他们,永怀内疚,唯恐服侍不周。
「永欣,永欣。」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里头牵涉到五个位数字,怕要动用你的私蓄。」
「我有多少款子,从没瞒过你。」
「我前一阵子好象听说岳父想挪借。」
永欣会意,徐振伟起了私心,与其给岳父取了去搬新居,不如自家住得舒服一点,他曾笑说:「岳父大人真稀奇,放着三位能干的儿子不去开口,倒是向我老婆要。」
永欣挥挥手,「你看着办吧。」
徐振伟有点感动,「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妻子。」
永欣瞌上眼。
徐振伟又轻轻补一句:「鞠躬尽瘁。」
永欣不出声,过一会,她的眼泪又自眼眶挤了出来。
她也曾是个不羁的少女,玩得荒唐。
大学里曾传说她是个见了男性再不放过的浪荡女。
心怀嫉妒的女同学故意向她求证,「是真的吗?」
永欣笑笑说:「不然怎么样?难道还能看到女性不放过吗?」
这个答案自然也被传为美谈。
如今被困在一个小小家庭里尽心尽力,克勤克俭,死而后已。
永欣觉得荒谬,命运的大手推着她往这方向走,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身不由己。
她转一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早餐桌子上父女们兴高采烈地讨论哪个地区的房子适合他们居住,永欣心想,这笔款子,足以用来供她逃往南极洲躲起来一年。
多好,与企鹅作伴,六个月白天,六个月黑夜,坐在冰窖边观看极光变幻。
永欣爱上极光不止一朝一夕的事了。
她放下咖啡杯子出门去。
回到公司,秘书便说:「有外商来,老板传你。」
「谁?」永欣想先翻翻资科。
「华裔加籍人士,叫陈文思,要取我们代理的一只建筑材料。」
永欣抬起双眼。
她看到秘书脸上有犹疑之色。
「有什么问题?」
「不,」秘书停停神,「我只是没有见过那么英俊的男人。」笑了。
永欣这时几乎肯定他便是她的陈文思。
她呆呆站在办公室里,多年不见,相遇道旁,应该如何应付?
两人也许会大笑轻轻拥抱一下,坐下谈公事,合作愉快。
永欣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老板已经再三来传。
来不及照镜整妆,永欣赶着过去。
坐在会客室里的,可不就是陈文思。
他丰硕了。
一见女性,马上站起来,一套灰色西装穿在他身上无比舒服熨贴,他礼貌地朝永欣笑着伸出手来。
永欣一颗心已经跃到嘴边。
但是陈文思与她握手后随即坐下谈公事。
永欣呆住。
他没把她认出来?抑或,留待会议完毕才谈私事?
永欣忐忑不安。
生意很顺利,一拍即合,十五分钟后老板已召人草议合同,陈文思与他们两人握手道别。
永欣送他到门口。
他转过头来,永欣的心提上来,他可是打算聚旧了?
但是没有,他只是笑笑问:「哪个商场价廉物美?这是我第一次来香港,想买些礼品。」
永欣看到他眼睛里去,他不会伪装,也没有必要,他着着实实,的的确确不认得她。
永欣不出声,叫来秘书,嘱她为了文思服务。
他走了,她才走到卫生间,看到镜子里去。
老板介绍她的时候,只称她为徐太太。
永欣在镜前站立良久,不想自贬身价,天下没有不老山人,她不以自己外型为羞。
她回到办公室做事。
半晌秘书回来了,陶醉地说:「你看这是什么?他送我的,从没见过那么客气通到的人客,我还以为真正的男人已经消失。」
女孩子手掌中是一副精致的香奈儿耳环。
永欣点点头,「很好看。」
「他未婚。」
永欣又点点头。
在归家途中,永欣才肯承认,他不记得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们之间,只不过约会过三两个月,但是在那种年纪,那种天气,那种环境,已经似一辈子。
稍后,枯燥生活渐渐把梦般回忆冲淡,不复记起。
永欣欠欠嘴角。
回到家中,女儿迎上来,「妈妈,我们已经决定搬到虾子湾。」她们雀跃。
那多好。
永欣呆呆的坐下来。
「有四个房间,两个大露台,暑假可唤同学来游泳。」
永欣点点头。
「爸爸说很快可以搬过去。」
永欣仍然没有表情。
「妈妈,我们知道这阵子吵得叫你烦恼,爸爸叫我们改过来,我们会听话。」
永欣不出声,她不知怎么同她们讨价还价,已经长大了,再也不能搂在怀内哄撮,且聪明伶俐,不易摆平,一代胜一代,永欣从来没有这样精乖过。
她回到房内休息。
身上彷佛有一度两度永远退不掉的烧。
秘书一连几天都戴着那副人客送的耳环。
签合同那日,陈文思亲自上来。
永欣很自然地与他再谈起来。
「陈先生有无在英国逗留过?」
「事实上我在伦大读过书。」
「读了多久?」
「短短一个学期。」
什么,他没有毕业?
「天气不适合我,一年后我返回加拿大。」
「天气是潮湿点。」
「我对伦大印象不错。」
永欣想一想,终于问:「有没有认识什么有趣的人?」
他想一想:「不大记得了,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真的,年代久远。
永欣温和地提醒他:「有没有恋爱?」
陈文思笑出来,「在那种年纪那种岁月,我天天都恋爱。」
永欣低下了头,「你是一个幸运的人。」
「是,我的确是。」
「谢谢你给我们生意。」
「徐太太,明晚我请客,请赏光。」
「一定来。」
,
陈文思笑一笑,出门去。
老板看着他背影对永欣说:「做人卖相好,真正占便宜。」
「他亦是一个能干的生意人。」
「有些人特别受到上帝宠幸。」
谁说不是。
记性那么坏已经是其中最佳天赋。
「永欣,」老板看着她,「你的精神好似不大好。」
「是,我想告假,我们正打算搬家。」
「搬家是生活中数一数二可怕的事之一。」
永欣不预备插手,由得他们三父女去搞,届时,她会把她的东西塞进箱子,抬了就走,不一定走进新的牢笼里去,也许就此走出家庭。
陈文思的请客名单包括整组工作人员,是一种不分阶级极之大方的做法,地点在大酒店的宴会厅。
秘书决定穿红色晚服,征求上司意见:「会不会太夺目?」
永欣从前喜欢穿花裙子,小小上身,露胸,束腰,大把洒下的裙裾,一整夜跳舞。
「你会交际舞吗?」
永欣不语。
小女孩生怕言语造次,便回座办事。
永欣低头看自己的双足,这对脚,此刻用来咬紧牙关过关用,不是用来舞蹈。
晚上,陈文思会不会带女伴来呢?
很快就会揭晓。
下班,永欣把所有的饮宴衣服翻出来堆在床上检阅。
大女儿经过房间看见,进来坐在床沿,轻轻说:「一定是个重要宴会。」
晚服都是黑色的,款式大方,骤眼看,毫无苗头,穿上,倒还见优雅,这是永欣一贯穿衣的风格,
「妈妈,你不开心?」
永欣抬起头来,「我有什么不开心的理由?」她淡淡反问。
「我同妹妹已经没有吵架了。」
「唷,真是皇恩浩荡呢,如此大恩大德,叫我怎么偿还?」
大宝涨红面孔,母亲讲起话来,有时十分讽刺,她只得沉默不语。
「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理想,也应当明白,世上至亲,只不过是这个妹妹,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
「她有时真令人气恼。」
「小实亦有同样抱怨。」
大宝吁出一口气,「有时争吵也是乐趣。」
「听你们争吵可真受罪。」
「对不起。」
「我要梳妆了。」
「妈妈,让我看你化妆。」
「不行,你爸也不准看。」
大宝笑问:「为什么?」
「这是我唯一的私隐。」
生育过孩子的女性都知道,女子一旦怀孕,还有什么尊严可言,生理心理一切公开,亲友肆无忌惮问:「喂牛奶还是人奶?」手便好奇地探索到孕妇腹部。
自那个时候开始,永欣把化妆程序守秘,不给任何人观看,一次徐振伟撞破她画眉,足足被她痛骂十分钟。
很简单的一个妆,却化了足足半小时,看上去,她比日间体面得多,但仍然像足了是两个女孩的母亲,胭脂并没有创造奇绩。
徐振伟下班回来看见说:「好漂亮,见什么人,旧情人?」
永欣抬起头,「哪里有人把我当旧火焰?」
「保不定呵。」徐振伟凝视她。
「新房子选定了没有?」
「过来看图则。」
「你们喜欢就行了,我无所谓。」
「别这样腻腻厌厌的。」
「这是我大方,不计较,女人有这种特质是非常难得的,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明白了,多谢指教。」
到了宴会厅,永欣被安排坐在陈文思对面。
这个时候,她肯定他百分之一百,亳不矫情地,统共不记得他曾经爱过她。
永欣喝得相当多,她一直喜欢香槟,酒量亦不错,说说笑笑,一顿饭时间很快过去。
几个女孩子几乎没醉倒在陈文思君的音容里。
派对散了。
他们与主人家话别,陈文思殷勤地留下地址电话,「要是到温哥华来,请联络我。」
女孩子们差点没即刻去订飞机票。
永欣取了车子回家。
客厅静寂一片,丈夫带女儿们看戏未返,永欣坐在沙发上原本想休息一会儿,一瞌上眼,却又做起梦来,她梦见自己来到一片青葱的草原,树荫下有好几个年轻人正在谈笑。
永欣自己才十七八岁模样,穿一条白色海军裙子,头发梳成马尾巴,一步步走过去,「你们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里?」
男孩子们闻言抬头,永欣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脸庞,个个剑眉星目,笑起来唇红齿白,永欣马上被吸引了,「我能参加你们吗?」
「欢迎欢迎。」男孩子们同声说。
永欣好开心好开心,抬起头来,只见樱花树上花办纷纷落在她身上发梢,男孩子们争相为她拂拭,呵,她握着他们的手,活着真是好。
「快,快,介绍你们自己。」
大家在草地上盘膝坐下。
永欣嘴角一抹微笑。
徐振伟对大宝说:「别吵醒你妈妈。」
他们回来了。
「妈妈好象时常做美梦。」
「那多好,让她多睡一会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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