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流光
coma:
孔碧玉推开一o三号病房,“丘少雄,我来看你了。”
她轻轻掩上门。
病人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孔碧玉把窗帘拉开一点点,“今日天气很好,下了整整两日两夜大雨,本来推测要到星期一才放晴,可是太阳已经提早出来,你不高兴吗?”
病人丘少雄仍然瞌着双眼,平和地熟睡,身上搭着各种各样的管子,管子通向仪器,仪器静默操作,萤幕图表显示呼吸、心跳、脉搏均属正常。
孔碧玉叹口气,“丘少雄,你昏迷已有两个星期了,医生、看护、家人、朋友,都希望你快快苏醒。”
她趋近去。
病人丘少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孔碧玉轻轻说:“醒来之后,你驾驶车辆或许会小心一点。”
丘少雄在一次汽车失事中失去知觉,据说还不是他的错,大雨中他欲闪避两个突然越过马路的小孩,车子冲上行人路撞向灯柱,车头只凹陷了一点点,他额角上有一个小伤口,但自从该刹那起,他便陷入昏迷。
“医生叫我多同你说话呢。”
孔碧玉是一名看护。
她在丘少雄身边坐下,替他按摩手指。
“物理治疗师明天才上班,今日由我来。”
管子碰到床沿,叮当作响。
“健康真是我们天底下最宝贵的资产,可是,为什么健康的人,却时时觉得不快乐?”
孔碧玉叹一口气。
“你看我,多么寂寞,空有一大堆兄嫂,却与他们谈不来,自小,他们用冷落来惩罚我,医院里那么多同事,也没有谈得来的朋友,防人之心不可无。”
病房静寂万分,只余一束鲜花散播芬芳。
孔碧玉说:“来,我们听点音乐。”
她开了轻音乐,忽然咕一声笑起来,“也许你痛恨这种升降机音乐,也许你对古典音乐有极深造诣,那你就该早些醒来,告诉我们。”
病人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孔碧玉叹口气。
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病人今日如何?”
一听到那把声音,碧玉已经涨红了脸,“阮医生,病人情况并无改变。”
那阮立仁医生是个年轻人,一表人才,朝碧玉点点头,走近病人。
孔碧玉说:“我还要到旁的病房去。”
阮医生只唔了一声。
孔碧玉退出去。
阮医生检查过病人,坐下来,叹口气。
呵莫非时下流行叹息?
他说:“老兄,也该醒来了,昨日令堂在候诊室哭至晕厥,还有,你的女朋友面孔如白纸一般。”
病人当然没有回答他。
年轻的阮医生似有满腹心事,“可是你现在无知无觉,亦无烦恼吧,我还不如你,我心事多箩箩,实习医生收入低,工作时间长,休息不足,心烦意燥,父母弟妹均不了解我,唉。”
医生低下头。
“对不起我对你诉苦。”
他拉开房门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病人毫无意义,他在病床上憩睡,俗世事已与他无关,年月日已没有作用。
每隔一段时间,自有看护替他检查仪器。
中午时分,有一丽人推门进来。
一张俏脸虽然化着淡妆,却还苍白得可以。
这一定是阮医生口中说的那位女士了。
是,她正是病人丘少雄的女友。
她坐到丘少雄床边的椅子上。
“少雄,你醒醒,你醒醒。”
病人舒服地躺着,不予理睬。
真好,不必听谁的话,不必虚伪而礼貌地笑,不必应酬敷衍任何人。
“少雄,意外发生之后,我请教过许多医生,都说你苏醒的机会是个未知数,有人昏睡五六七年后才醒过来,少雄,你是否要我等你那么久?”
丽人掩住脸。
过一刻,她心情略为平静,“我今日已经恢复上班,我有我的生活需要照顾,有人邀请我周末出去跳舞,少雄,我已经应允,你会明白的吧?”
丽人伸手去握住病人的手。
她又饮泣了。
过一刻,她终于勇敢地放下病人的手,白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一照面孔,补上一点粉,才走了。
她才出去片刻,就另外有人进来。
那是一个中年妇人与一名少妇,她俩分明是一对母女。
那母亲一见病人便哭。
少妇温柔地说:“妈,医生说少雄情况没有恶化。”
“可是也没有好转呀。”
“妈,你不能再哭了,眼睛肿如鸽蛋,你要小心身体。”
“你看到那金丽琴没有?没事人一个,见到我们,不啾不睬,听说已经去上班了,不出三天,又该同别人去跳舞了吧,少雄没出事之前,逼着少雄娶她,吵得不亦乐乎,少雄一有病,她就不上门来了。”
“妈,人人都有难处。”
丘太太不住哀哭。
看护推门进来,“丘太太,请尽量维持镇静。”
那少妇无奈地说:“上次那个药,再给我妈妈吃一颗。”
看护笑笑,“我们也要听医生吩咐。”
少妇皱上眉头,“妈,我陪你到公园去走走。”
那母亲痛哭着离去。
看护感慨不已。
日光西斜,一天快要结束,病人仍然躺着,脸色红润,神情祥和,像是随时会得拗腰起来,伸个懒腰,说声“好睡好睡”,下床离去。
傍晚,病人的姐姐再次来探访,带着一个男子,两人言行十分有默契,看样子,是对夫妻。
“少雄,少雄。”
“他听不见。”
“少雄,少雄。”
“别叫了,他已是一棵植物,不会回答你。”
少妇恼怒地看住丈夫,“你说什么?”
“丘淑珠,难为你这样一心一意向着娘家,这些年来,娘家怎么对你?你父母偏心:心里只有丘少雄,哪有丘淑珠,如今儿子出了事,他们大概也得认命,一副身家,总不能叫一棵椰菜承继,怕会回心转意。”
少妇呆住,眼泪慢慢的干了。
她丈夫说:“你要趁这机会坚强起来,到公司去帮父亲忙。”
“我不懂。”
“有我呢,来,我们回家去商量细节。”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看护进来,替病人开亮一盏小小的灯,她过去拉拉病人的手。
“我下班了,明早见。”
不过病人什么都听不见,他嘴角带一个微笑,平静地睡着。
半夜,另有看护来帮他转身。
天色不知不觉又渐渐亮了。
又是一天。
街上行人来去匆匆,赶着上班找生活,与人竞争,倾轧,上演该日七情六欲。
丘少雄则在享受海绵浴。
“可怜哪,无知无觉。”
“听说是个阔少爷。”
“现在同一棵椰菜没什么分别。”
“会苏醒的。”
“唉,看护做久了,不由人不看化。”
阮医生推门进来,孔碧玉跟在医生身后。
那两名看护才噤了声。
阮医生说:“病人一点进展也无。”
孔碧玉答:“但是病人的父亲说过,即使十年八年不醒,他也要用维生器。”
“这样坚强很好,但愿丘少雄与乃父一样顽强有斗志。”
孔碧玉吁出一口气。
“病人朋友多不多?”
“头一个礼拜人人都已来过,现在已经进入第二个星期,疏落许多,再过一阵子,恐怕没有人来了。”
“我想见见他的女朋友。”
“是有一位金小姐,我同他的家长说好了。”
“那位金小姐如果可以每天定期来陪他说话,可能会有帮助。”
孔碧玉把这件待办的事记录在案。
医生详细替丘少雄检查过,不禁叹一口气,收拾仪器出去了。
孔碧玉静静看着丘少雄一会儿,“他不知道我爱慕他呢。”她口中的他,自然是阮立仁医生。
孔碧玉又说:“而我呢,真不知要隔多久才能提起勇气告诉他,我仰慕他。”
她走到窗前,白色制服裹着的是一个俏生生的身型。
这时,病人的左眼忽然跳动一下,睫毛稍作颤动,不过孔碧玉没有留意到。
待她回过头来,他又恢复原状,动都不动。
孔碧玉说下去:“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你会不会帮我这个忙?”
孔碧玉讲完之后,蓦然失笑。
她离开病房去办事。
稍后,丘少雄的女朋友金丽琴到了。
她气色已经好得多,打扮入时,化妆鲜明。
阮医生对她说:“金小姐,希望你每天清早或是傍晚来陪病人一小时。”
金属琴反应之奇突,令阮医生愕然。
她竟然这样回答:“医生,我想你误会了,我与丘少雄,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阮医生瞪住她。
“我即将有远行,得离开本埠一段时间,这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采访丘少雄。”
阮医生明白了,他并不笨。
他轻轻说:“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事,我先走一步,以后有关病人事宜,都与丘家联络好了。”那意思是说,以后别再烦我。
她高跟鞋阁阁阁敲响医院地板,一直走出去。
阮医生要过良久才能耸耸肩,转过头来,心酸地对病人说:“这等经不起考验,算了。”
过一会儿,又说:“我们有什么资格考验别人?”苦笑,“自己条件不够,怎么留得住人?”
病人没有任何反应。
“你会好的,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
病人呼吸均匀,不知日影又斜。
“也好,”阮医生说:“梦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病人还能做梦吗,如果可以,做的是什么梦?他梦见的是自己的童年,还是少年?
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还是在事业上的胜利?
这一切仿佛都离开他很远了,此刻他连翻身都做不到。
整个黄昏,都没有人来。
可是,病房门在八时左右,终于被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气宇不凡的男子,应该接近六十岁了,可是生活优裕,人不显老,骤眼看,象是丘少雄的大哥。
他没有坐下来,只在床边默默站着,双目渐渐泛起泪光。
跟着,有人在门外轻轻说:“丘先生,时间到了,姬爵士的晚宴不便迟到。”
那男子便转身离去。
病房又恢复了静寂。
病人的眼角忽然缓缓流下一滴眼泪,因为看护不在身旁,那滴泪水,过了一会儿,静静的干了。
夜班看护在翻阅杂志。
其中一位打个呵欠,“这样用仪器养着,一天费用够许多人生活一个月了。”
“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你是说,丘家许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他们做大生意的人,唯利是图,很会得损人利己,手段刻毒。”
“可是,丘少雄不过是个年轻人。”
“嘘,那边不是丘家母女吗,噤声。”
可不就是丘太太,气得双耳都烧红了,正跟她女儿诉苦:“普通朋友?订婚戒指都收下了,还是普通朋友?叫她把那颗三克拉的香槟钻退出来!”
“妈,算了吧。”丘淑珠不住价劝。
丘太太眼泪簌簌落下,“少雄,你快醒醒,你看这些人怎么对待你。”
“妈,还有件要紧的事。”
“你同你爸说要进董事局的事?”
“是。”
“你爸怎么讲?”丘太太拭拭眼泪。
“爸说,只得一个席位,他已答应那边那个儿子了。”
丘太太气得发抖。
那边,是指丘某多年来的外遇。
那边的儿子,是外边所生的孩子,廿二岁,刚自南加州大学毕业回来。
丘太太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绽现,泪水纷纷落下。
丘淑珠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愤恨到这种地步,她十分震惊。
“妈,你别激动。”
丘太太伏在儿子身上,大哭起来。
“少雄,你要替妈妈出气,你要替妈妈出气。”
看护听到扰攘之声,连忙进来干涉。
好不容易劝走丘太太,看护朝病人投去同情一眼,轻轻说:“你好好休息,醒后,够你烦的。”
她掩上房门。
这时,病人心跳图萤幕上出现不规则波纹,他似听到母亲的话,表示激动。
但这一切随后又静止下来。
夜深了。
第二天一早进来的,又是日班看护孔碧玉。
她温柔地说:“昨天你受骚扰了吧,做人就是那样烦,不过我相信令堂的烦恼很快就会过去,今天天气非常好,这个秋季出奇地温柔,你若醒来,可到公园走走,病人昏迷久了,即使苏醒,也需要长时期做物理治疗,并不似电影中那样,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
孔碧玉笑,“报上的新闻来来去去那几样,物价飞涨,经济衰退,治安大坏,不过,你还是快快醒来的好,蓝天白云仍然叫人愉快。”
有人敲房门。
孔碧玉扬声,“进来。”
门外出现两个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般的圆面孔,分明是两兄弟。
“看护小姐,我们找丘少雄先生。”
“你们是谁?”
“丘少雄先生为了把车驶开,不叫辗到我们,才失事受伤,我们特来向他道谢,我们来迟了,因为打听很久,才知道丘先生在这间医院。”
孔碧玉十分感动,“过来,丘先生在这里。”
两个男孩子轻轻走近,“丘先生,丘先生。”
“丘先生已昏迷多天。”
他们十分震惊,“他几时才会醒来?”
“快了。”孔碧玉相当有信心。
“是为着我们的缘故?”两个男孩子几乎哭出来。
“不,是为着他做人的原则。”
两个男孩子沉默了。
孔碧玉温柔地说:“牺牲自己的安全,去成全他人,是人性极其难得的质素,丘少雄先生是个好人。”
小兄弟落下泪来。
“回去吧。”
“我们想留下通讯号码。丘先生醒来之后,请他抽空与我们讲几句话。”
“没问题。”
小兄弟只逗留了一刻,便离开了。
孔碧玉转过头来对昏迷中的病人说:“那两个小孩来找你呢,是你及时扭转车头救了他们吧,据警方说。意外中错不在你,该处并无行人路,他们突然冲出来……”孔碧玉的声音低下去。
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你会痊愈。”
这时身后有声音传来,“你同病人说话?”
是阮医生来了。
孔碧玉转过头去微笑,“我自言自语而已。”
“多陪他讲话有益处。”
空气中有点讪讪的意味。
忽然阮医生说:“孔小姐,今晚我居然有空,朋友给了两张音乐会的票子,我想邀你同往,你会赏脸吗?”
孔碧玉睁大眼睛。
阮立仁有点紧张。
孔碧玉吸一口气,“去,我去。”忽然笑了,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问了呢,迟总好过永不,不不,也还不算太迟。
“七点钟在大门口等你。”阮医生松口气。
孔碧玉等他一走,立刻对丘少雄说:“他看到我了,他注意我了,请祝福我。”
她握住病人的手,摇了两摇,才兴奋的走开。
病人的左耳忽然涨红,又渐渐褪去,他听到孔碧玉的心声?他代她高兴?
假如他听得到过去十多天各式人等在他床头所讲的话,他的人生观肯定会有所改变吧。
又一个晚上。
没有月亮。
然后,天蒙蒙亮起来。
清洁女工推开一o三号病房门,一看,立刻按铃叫看护进来。
看护急急应召,“呵,病人的手怎么放到胸前去了,叫医生。”
她上前察看,发觉病人眼皮不住颤动,似竭力想睁开双眼。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听到的话,请点头,点头会吗?”看护不知多紧张。
没有反应。
“丘少雄,努力,努力,点一下头给我看。”
她紧紧握住病人的手,把嘴巴趋向他耳朵,“点头,点头表示你听见。”
她身后传来医生的笑声,“他已经点了头了,你再叫,他耳膜怕要保不住。”
护士心花怒放,“醒了,醒了。”半晌,才发觉自己面孔濡湿,原来她哭了。
丘少雄真正苏醒说话,却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这段期间,他情况一日比一日好,令亲友大慰。
最高兴的当然是阮立仁与孔碧玉。
这一对年轻的医生及看护已正式开始约会。
“若不是同时派在一o三房,我们二人恐怕还不会进展得那么快。”他说。
她没有出声,她不好意思说她一早就钟情于他。
病人可以自己进食了。
声音微弱,叫了一声妈妈。
丘太太又哭又笑,“少维,你替妈争气,你帮妈妈主持公道。”
他听了,只是微笑。
丘太太只道儿子大病初愈,精神不能集中。
孔碧玉却看出其中学问。
“丘太太,你让他休息吧。”
看看母亲离去,丘少雄笑意更浓,他轻轻摇头,“越是老人家,越爱争意气。”
孔碧玉说:“来,我扶你走两步。”
病人缓缓落地,一边闲闲地问:“阮医生爱听古典音乐?我家有一组不错的音响,几时请两位来舍下。”
孔碧玉蓦然涨红了脸。
他听得见!
他在昏迷当儿,把什么话都听到耳朵里去了?
丘少雄笑,他对这美丽的看护有极大好感,“我猜想你同阮立仁医生是一对。”
猜,抑或知道?
孔碧玉定一定神,笑道:“我们都为你高兴。”
“经过这次大病,我的想法大大不同了,至少家母高兴之后,怕要失望,我已无心追名逐利。”
孔碧玉一怔。
“放心,我不会出家为僧,只不过想去读书进修。脱离名利场,过怡淡的生活。”
孔碧玉刚想说话,病房门被蓬一声推开,站在门口的,正是金丽琴小姐。
那金小姐一脸笑容,“你苏醒了,少雄,我一知道立刻来看你。”
孔碧玉立刻识趣地避开。
病房只剩下丘少雄及金丽琴。
“请坐。”丘少雄招呼她。
“少雄——”
“请让我先说。”
“你总是不让我。”金丽琴娇嗔地坐到他身边。
“丽琴,我们解除婚约吧,你可以保留我送给你的一切礼物。”
金丽琴脸色变得煞白,“令堂一向对我没有好感。”
“丽琴,这纯粹是我个人主意。”
“可是——”
“你不会说服我,丽琴,你自己讲过,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金丽琴知道事情已经完结,她轻轻站起来,倒也爽快,拉开门,离开病房。
丘少雄缓缓走到床边,拍拍枕头,“大梦谁先觉,真没想到,我这一觉竟睡了半个月。”他苦笑。
如果不醒来,也就算是一生了,今日侥幸醒来,人生观自不一样。
首先,他要多陪陪母亲及姐姐,闲话家常,其二,他知道自己多了两个好朋友,他们是阮医生与孔护士,还有,他想同交通意外中那两个小孩子联络。
再下来,他会把生意让给野心勃勃的半弟,告诉父亲,一直以来,他对家庭事业一点兴趣也无,然后,他会到欧洲升学。
丘少雄吁出一口气,按铃召人。
孔碧玉进来。
“孔小姐,我想出院。”
“我把阮医主找来,看他怎么说。”
“我正要谢他。”
“我们的职责如此,不需要谢。”
“还是要谢。”
残酷游戏:
沛华恢复上班第一天,同事们纷纷前来问候:“一切都办妥了?振作些,节哀顺变。”
沛华颔首致谢。
“已经病了多时吧,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沛华不想多说。
无论她家里发全了什么事,外头的世界却如常操作,企图他人停顿脚步致以同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奢望,她已失去母亲,她不能再失去同事与朋友。
日日长嗟短叹,等于孤立自己。
沛华非常明理。
她立刻投入工作。
在忙碌的日常会议及公文批阅中,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丧亲之痛。
晚上最要命。
她需要服一点药才能入睡,可是仍然会在半夜惊醒,独自坐着到天明。
任何声音都会使她跳起来。
邻居添了个新生儿,半夜三时许,如闹钟一般哭泣要喝奶,呜哗一声,沛华便醒来。
她用手撑着头想,母亲也这样喂过我喝奶吧,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还有,看到幼时的旧照片,母亲把她抱在怀中,那时母亲还有乌黑浓密的头发,衣着整齐,可是,沛华亦不复记忆。
她只记得与母亲无数次的争执,一次又一次,她其实只希冀得到母亲的谅解及支持,可是母亲不住打击她的自信,无论女儿做些什么,总是不够好,总加以批评。
以致沛华午夜梦回,发觉在过去廿多年的生命中,母亲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一句。
真是个记录,她所做所说,母亲从不予嘉许。
沛华出来做事那么多年,还未曾遇到过比她更难侍候的人,她一生立志要使女儿不高兴。
那一夜,沛华被突如其来的一下汽车喇叭声惊醒。
她回想前尘往事,不禁讪笑,披上外套,到露台去观夜景。
电话铃在深夜叮铃铃响起来。
“还没有睡?”
“我问过专家了,三个月过后,心情才会比较平复,要待三年后。才会接受事实如常生活,要忘记丧亲之痛,即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你与伯母的感情,并不算太好。”
“我知道,所以此刻才能镇静地与你说话。”
“母女到底是母女。”
沛华不语。
深宵打电话来的人,是她的男朋友周锡驹。
母亲生前并没有见过他,沛华自问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毋须参考他人意见,况且,母亲总不会有好意见。
总要把锡驹批评至一文不值才甘心吧。
那不是她挑选的人,她不喜欢,而她所喜欢的人,至今尚未出现。
她认为女儿应当静心等候。
沛华却深庆得人,不然夜半寂寞,谁来安慰她这个伤心人。
“我希望我可以拨转时间,再与我母亲共度一天。”
周锡驹大吃一惊,“这不是真的,你与伯母合不来,每次聚会总是不欢而散。”
“不,过去我年少气盛,没有好好处理母女关系。”
“沛华,旁观者清,我认为你已尽全力。”
“这不过是一个希望而已。”
“沛华,你想得太多了。”
“我应该加倍迁就她。”
“沛华,你不必内疚,倘若时间真可回头,我认为你应该选择回到比较快乐的时刻里去。”
沛华苦笑,“睡吧,明日还要上班。”她挂断电话。
假使时间真的可以回头,给她一整天重温旧梦的时刻,她会选择哪一天?
沛华迟疑了,有什么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升级那一日?平平无奇,所有的同事都升了,才轮到她,她忍辱负重,若无其事地等了二十个月,天天都想辞职,终于升了,如释重负,谁还耐烦再回到那一刻里去。
认识周锡驹那一日?
更不值得,那一天,沛华那嫁了医生后生活优悠的老同学作东请吃午饭,不知恁地,人生活一好就会骄纵,那位同学整顿饭时间都没除下墨镜,不知是新近做过美容手术呢,还是没有化妆,使人客觉得这个主人真正无礼。
周锡驹是其中一位陪客。
大家交换了名片。
周君要待许久许久才有电话打来。
沛华一直独居,生活平淡,工作繁忙,周君找她之际,她并不雀跃,周锡驹并非她心目中理想对象。要不,环境好一点,好叫她少吃点苦,要不,他有真情趣,懂得生活,会得逗她笑,可是周君两者都不是。
他可靠吗,沛华不知道,把时间投资在他身上值得吗,沛华也不知道。
所以,不必回到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再过一次吧。
沛华反而渴望见到母亲,即使是再度争执也是好的。
可笑的是,她有廿多年的时间可以与母亲好好一聚,却没有那样做,母亲故世后,她反而抱有这样虚无的愿望——多此一举。
流星,沛华忽然看到一枚流星自碧蓝的天空划过,呵,天快亮了。
自古相传,对牢流星许愿,愿望会得实现,且莫理真假,沛华大声说:“愿时光倒流,让我再与母亲相聚片刻。”
她哭了。
纵使感情欠佳,纵使母亲失前对她百般为难,母女仍是母女。
沛华靠在沙发上,累极合眼。
她同自己说:王沛华,你就要上班了,不如早些出门去吃个丰富的早餐吧,这一睡只怕睡到中午,误了正事。
可是她四肢乏力,回答说,“只睡一刻,马上醒来”可怜,上次睡饱了起床是几时?不复记忆,有时连礼拜天都不得休息,要回公司赶工,母亲怎么会明白这些,她只道女儿不肯抽时间出来。
沛华苦笑着堕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闹钟把她唤醒。
沛华伸手按熄它,自床上跃起,自觉精神饱满,足以应付一天的工作。
一睁开眼睛,呆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房间那么小,窗户那么窄,她掀开被褥,打量房间,噫,她记得这里,这是她少年时的故居,王沛华王沛华,她没声价叫苦,你许错了愿,你应该指明时间地点才是,现在糟了,回到腌臜的青年时代来了。
正叫苦,她看见母亲的身型在门外晃过。
沛华不禁叫一声“妈”。
她母亲抬起头来,那正是中年时的母亲,身体健康,头发乌亮。
沛华再叫一声妈妈。
母亲同她说:“好吃早点了,吃完好去考试。”
考试,沛华笑出来,考什么试?
“妈妈,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风吃茶。”
母亲看牢她,“发神经,今日是你会考的第一天,还不快梳洗好赶往试场。”
沛华伸手出去,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凉凉的,刚洗涤过什么来。手背上尚有未抹干的水珠。
“你听我说,母亲。”
“你要说什么?”
“母亲,我们只有这一天再会的时刻,想你心头也十分澄明,时间已经过去,我们本不应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时间往前拨,拨至今日,回复我的青年时代,而你,母亲,你身体犹自壮健,快,我们趁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好好欢聚。”
母亲呆呆地看看她。
沛华心如刀割,每逢母亲不明她说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没有表情地朝她呆视,她越是哀求,母亲越是呆木,简直像同一道墙说话一样。
“妈妈,相信我,考试不再重要。”
母亲的面孔忽然放松了,绽开一个笑容,“考试不重要?”
“对,考试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紧,我同你能得到这额外的一天,才真正难能可贵。”
母亲像是有点明白了。
“让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没出息,不要责备我,让我们把以往的龃龉一笔勾销,今日母女不必讲孝道讲前途,今日我们是朋友。”
母亲仿佛有所领悟,她轻轻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手与脚,“真的。”她轻轻说:
“我已年老,怎么今日四肢如此轻松?”
沛华哭了。
“你为何流泪,呵,我明白了,沛华,我根本不应在这里,我不是明明已进了医院吗。我明白了,好,沛华,你不用赶赴试场,改天再去补考好了,对,我们做些什么好?”
沛华一直流泪。
她不知眼泪从何而来,只知完全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流。
“首先,”她说,“母亲,让我们好好拥抱一下,妈,上次你拥抱我,怕是在我三岁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导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样不听话!”
“妈妈,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闯,我有我的理想要实践,我不能永远蹲在你的脚跟,听你的吩咐,社会有社会的一套,我若不能适应外边的律例,我便是一个失败的人。”
“可是你离我越来越远。”
“不,我一直牵记你,我与你相处的日子最长,你向我倾诉最多,莫因我年轻的心与你有距离而抗拒我,试图了解我体谅我。”
“女儿,你为何如此虚荣?”
沛华握住母亲的手,“妈妈,那不是虚荣,让我攀登那条天梯吧,我要知道,我能去到何处,我不甘服雌。”
“你会受到伤害。”
“我不怕冒险。”
“你为何定要走一条令我担心的路?”
“妈妈,我又不是去干革命,我不会有生命危险,所有疤痕,始终会愈合,所有创伤,令我变成一个更强壮的人,妈妈,你一定要明白。”
“我并不明白。”
“那么,支持我。”
“我不懂。”
“不要再责备我,不要歧视我。”
母亲别转面孔,像往日一样说:“我从没有那样对待过你。”
沛华笑了,母亲一贯不承认。
她摇摇母亲的手。
母亲忽然问:“我们应做些什么?”
“我们如常生活,来,妈,你做菜给我吃。”
母亲看着她,“以往你为什么不多来?”
“因你对我百般为难,我坐在这里没有意思。”
这是沛华真正的感受。
母亲总是出尽办法把她赶走,她不欢迎她,因她不听话。
母亲认为一个女儿应当对父母千依百顺,亦步亦趋,中学毕业,教几年书,随即嫁一个体贴好丈夫,万里无云,一帆风顺那样生活下去,每个星期天回娘家来缴付丰富的家用,陪父母说说笑笑。
母亲其实应当比谁都了解命运,对人从来不是那样顺利,而女儿所注定要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条路。
母亲到小厨房去忙,厨房挂着一面镜子,是母亲梳头的地方。
自那面镜子里,沛华看到了自己,紧绷的皮肤、红润的嘴唇,可是这副红颜,将一年一年苍老,因为那是时间的定律,那是时间大神残酷的游戏。
母亲低着头,在厨房中团团转。
年轻的时候,沛华曾经抱怨母亲一身油腻,从不关怀女儿心灵所需,可是她已经那样忙。稍后,母亲变得更为固执吝啬,再也不肯付出,她认为子女使她失望,她就收回慈爱。
可是这次母亲不一样,她一边操作一边问:“你那一行到底好不好,有无前途?”
沛华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问起她工作进展。
“我那一行叫广告,妈妈,我已是创作部总经理。”
“广告即是吹牛吧,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妈,你思想恁地古老,真是无可救药。”
“辛苦不辛苦?”
沛华感动了,母亲也从未问过她工作是否辛苦,反正那是女儿自讨苦吃,谁叫她不去教书。
“不会比教书改簿子更辛苦。”沛华笑笑。
“那是辛苦还是不辛苦?”
“很辛苦,不过我已得到一切应得报酬。”
“可是丢去了时间。”
“一切成绩都得用时间精力去换。”
“所以没有陪伴母亲。”
“母亲,你一直抗拒我,你从来不接受我。”
母亲端着碗出来,“你爱吃的云吞。”
呵,这是最后一次吃母亲手做的菜式了,沛华喝一口汤,照例太咸,但是这次沛华不作声。
母亲絮絮开始述及陈年往事,沛华愉快地聆听,案上有两张报纸,沛华翻开一看,还是七o年代,沛华留恋地抚摸老家每一个角落,把椅子转来转去,不肯停下来。
母亲忽然抬起头来,“你在听吗?”
“我在听。”
“呵今天你不赶着出去。”
“不,我不用赶往任何地方。”
“真是难得。”
母亲微笑,沛华亦微笑。
沛华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和洽相处过。
“你要不要看我替你织的毛衣?”
“啊不用织了,多么伤眼神。”
“我现在也已织得不像样了。”
是,母亲曾经那样抱怨过,可是当时沛华没放在心上。
“不怕,我们流行现买,现买也有手织的。”
“新毛线摸上去真舒服。”
“是,母亲,是。”
“你买来的那只洗发水,用了会流泪。”
“是,我下次改买别的牌子,庄生好不好?”
“你的房子住大了,供款不成问题吧。”
“妈妈,一次过付清,不用担心,我现在很会赚钱,你大可放心。”
“你为何一年不来看我?”
“母亲,那一年我做了两次大手术,怕你担心,没有告诉你,也没有来看你。”
“我总是担心你。”
“现在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况且,有丰富稳定的收入壮胆,什么都不用怕。
母亲收过碗碟去洗涤。
沛华注视她的背影,一件深色的宽身旗袍,梳一个髻,过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老派人老派思想,略鲜色就认为不正经,对女儿时新打扮百般阻挠,想尽办法打击。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沛华认为母亲逼得她走投无路。
母亲且喜欢节省,这里一元,那里五角,省下来的,其实都是孩子童年时的欢乐,一套玩具、一本漫画、一封压岁钱、新书包、鞋子、裙子、洋娃娃……
沛华无限悲哀的凝视母亲,母亲忽然也转过身子来,紧紧看牢女儿。
“你要出去了吗,带一把伞,要下雨了。”
“淋湿身子不算什么,我的升学问题呢,”沛华听见自己问:“我想往美国升学。”
母亲恼怒了,“你为什么不去念师范学院?教官小是多么有体面的事!”
沛华笑了,接着掩脸痛哭,为着这样的小事,母亲与她生分,她与母亲疏远。
她抬头问:“母亲,我小时候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母亲的怒意消失,“呵是,但你脾气很僵,一直不甚听话。”
沛华笑,“妈,我时常想回家,可是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工作、应酬,这十年来我从未放过假,出差、出国、团团转,生病、进医院、做手术、搬家、搞移民,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要做,累,做人真疲倦。”
母亲同情地看着她。
“妈,现在你好了,你不必为世俗事烦恼了,来,我们出去走走。”
沛华站起来,偕母亲出门去,也不问有无锁匙,有无钱包。
外边是个艳阳天,沛华有点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母亲,大毒日头晒下来,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
她内心清晰知道,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再给多她十年八年,也不管用,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想尽了法子,想与母亲谅解,但是母亲总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绩,万般挑错。
沛华终于累了。
终于不再到母亲跟前去讨没趣。
“天气不错。”母亲说。
“是的。”沛华微笑着落下泪来。
母亲说:“其实,我们母女不算不接近吧。”
“因为我没有出息,总在你身边。”
“后来你做出成绩来,又忙得不可开交。”
沛华落泪,现在她总算都明白了。
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
“母亲,我不如跟着你去服侍你。”
母亲吃一惊,“可是你还年轻,你还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很劳累,觉得生活并无太大意思。”
“有一天我们会相见,不用心急,好好的回去尽你本份,你从来没听过母亲的话,这次要听。”
沛华苦笑,母亲说的话,从来不是忠告,她出的题目,女儿做不到。
“现在什么时候了?”
“妈妈,已经中午了。”
“今天真好,你特地来陪我,我又没事。”
“妈,我听你的牢骚最多,我知你的心事最多,现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
“都放下了,真不知从前为何背着那样重的担子。”
“来,妈妈,去吃点东西。”
“我想喝热柠檬茶。”
“没问题。”
附近的小小茶餐厅应有尽有。
沛华并不懂得服侍老人,在公司的创作部,她发号施令,如鱼得水,在家中,她永远是没有主见的小女儿,从不讨母亲欢心。
替母亲叫了茶,加上糖,母亲表示欣赏,“如果多来一杯就好了。”
沛华连忙说:“那还不容易。”叫侍者过来,再添一杯。
在喝第二杯的时候,母亲忽然醒悟,“这是另外要付钱的吧。”
沛华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天地万物,有什么不需要钱来换,否则,年轻人为何离家别井,到荆棘路上去追求名利。
母亲母亲,我为此而离开你的身边,沛华悄悄失神。
“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
沛华黯澹地低下头。
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生怕迟了一步,便抓不到理想,在那条路上,她跌倒,她爬起,她堕入陷阱,满身血污,身受重创,啊,四周围都是嘲笑她的人,母亲又不予支持。
忽然之间,母亲站起来,“咦,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尚未买菜,我想打一个中觉,我要走了。”
她匆匆离开茶餐厅,沛华忙着追上去,不知怎地,街上挤满了人,沛华竟在转瞬间失去母亲。
她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妈妈。”
她一边叫一边找。
“沛华沛华,醒醒,醒醒。”
沛华猛地醒来,发觉叫她的人是周锡驹。
“你怎么了?”
“我放下电话,不放心,赶来看你。”
他有沛华的门匙。
“按铃不见你应,我怕有意外,故启门进来,怎么样,可是梦见母亲?”
沛华点点头。
周君十分了解,默默坐在她身边。
“哎呀,我要赶去开会。”
“还早,才六点半。”
“什么,我才睡了四十分钟?”
“是,你做了很长一个梦?”
“在梦里,母亲十分年轻。”
“你们有无讲体己话?”
“没有。”
“有无获得她的谅解?”
“也没有,不过她愿意听我说话,我也讲了一些心事。”
“你觉得好过些没有?”
沛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反问,“锡驹,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我自觉没有好好利用时间。”
“你还说没有?行内公认你有成绩。”
“以后我的时间分配将会均匀许多。”
“沛华,可抽得出空结婚?”
沛华看着他,渐渐绽出一个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过后,方能好好筹备婚礼。
她轻轻说:“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会喜欢我。”
“我也希望是。”
“来,我们准备同这一天打仗吧,该出门去吃早点了。”
同时间打仗谈何容易。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今晨,时间大神松了松手,让她如愿以偿,见到了母亲,回到母女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共度多出来的一天。
这一天,原本没有计算在她们的生命里。
对窗:
玉欢指指对面人家:“看,本来是幸福家庭。”
她的男朋友志良正好在她那里喝下午茶,只得苦笑答:“看过他们一家,真的不敢结婚。”
玉欢笑,“幸亏我暂时未动结婚之念。”
王玉欢住在一幢四层高的旧式楼宇中,本来客厅的窗可看到海景,可是对面忽然盖了一幢廿多层高大厦,把整个海港挡住,此刻,五家只能看到人家的客厅,成日只得把窗帘拉拢,因为你看得到人家,人家也必定可以看到你。
居住环境大不如前,玉欢一直想搬家。
志良比较有经济头脑,“且忍耐一下,迟早有人来收购这一带的单位作重建用,届时价钱较好。”
“说不定我还不舍得卖呢,父母留下的祖屋。”
“待有人出价时再谈吧。”
“本市居住环境是越来越差了。”
志良搔搔头皮,“有无考虑移民?”
“有,多想住那种地皮万多尺,背山面海的平房,早上起来,吸口新鲜空气,散散步,看看玫瑰花开了无。”
“这么快就向往退休生活?”
玉欢笑了。
下午,志良还有点事。
他看看表,“我出去一下,七时再来接你吃饭。”
玉欢颔首。
他是个孝顺儿子,此刻大抵是回家陪父母打几圈卫生麻将。
志良走后,玉欢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忽觉眼困,竟盹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天色已昏。
玉欢伸个懒腰,去拉开窗帘,只见对面大厦家家户户已经开亮了灯。
四楼那户人家总算静了下来。
真要命,天天吵。
两夫妻,一个小孩,及一名女佣人,住在那么宽敞的单位中,可是他们却天天吵。
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可是看表情、动作、以及身体语言,也知道没有好话说出来。
玉欢喃喃自语:“我要是到那个地步,一定离婚。”
谁有那样的精力天天吵个不休。
最可怜的是那个孩子。
约两三岁模样,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一头乌黑头发。
平时很活泼,大人一吵,就马上伏到地下害怕地蜷缩起来,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有时由佣人抱起走开,有时是她母亲忍声吞气止了声来安抚她。
那个男人见妻子到底痛惜孩子,更加有恃无恐吵个不休,真正贱格。
倘若还有一点点廉耻,还有一点点爱妇孺之心,都做不出这样。
玉欢见过那男人激动地抱着孩子到处跳,一边闪避一边骂,孩子惊怖地哭,妻子有所不忍,他尤其恶形恶状。
玉欢身为女子,自然帮那太太,可是时时也摇头叹曰:“你若不走,天天受这种罪,也是活该。”
看得出那位太太不但年轻,且长得容貌秀丽。
此刻客厅一片静寂,想必是出去了。
有时两夫妻不在,单剩孩子与女佣在客厅看电视,不知多宁静。
许多人说,为着孩子,不应离婚,玉欢却认为刚相反,有时为着孩子,请速速离婚。
她放下窗帘。
志良准时到了。
“输还是赢?”
“同爸妈玩,那是一定不能赢。”
玉欢笑。
“妈妈说一起吃晚饭可好。”
玉欢摆摆手,“周末我休息,不应酬。”
“玉欢,便饭耳。”
玉欢仍作没有商量状,“请勿勉强。”
才同志良约会罢了,十划没有一撇,干吗急急去看人家眉头眼额,少不免还得斟茶递水,她是事业女性,自负盈亏,衣食住行担子统统在自己肩膀上,才无暇去陪小心陪笑脸,给他们评头品足。
志良无奈。
“玉欢你什么都好——”
“人无十全十美,请多多包涵。”如不,则另请高明。
“那,我同你去。”
玉欢更了衣,坐志良的小房车出去。
车子甫离开停车场,就被一辆平治房车挡住。
志良连忙刹车。
只见那辆平治车内前座一男一女正在厮打。
“我的天,”志良连忙响号。
玉欢忽然说:“是他们,是他们!”
“是谁?”
那辆车一时并无开动之意。
“对面大厦四楼那对夫妻。”
志良浩叹,“我的天,打到街上来了。”
只见男的坐在驾驶盘上,女的扑过去掴打他的脸,怒不可遏。
玉欢说:“这样迟早会出事。”
“那孩子,那孩子在后座哭泣。”
玉欢忍无可忍,“我下车去调停。”
“不可多事。”
就在这个时候,那辆平治开动了,疾驶而去。
玉欢无限感慨,“坐在那么名贵的车子里,为何不觉满足?”
“也许他有外遇。”
“分手好了。”
“不是那么甘心。”
“那么,就苦苦忍耐。”
志良取笑她:“世事对你来说,仿佛至简单不过。”
“根本如此。”
“针刺不到肉,不觉得痛。”
玉欢喃喃说,“那可怜的孩子,只得一个童年,就此报销。”
志良说:“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大人关不住他,凡事赖出身,不是好汉。”
“老兄,”玉欢啼笑皆非,“那是个女孩子。”
“男女平等。”
他们去吃了一顿意大利菜。
席中,志良向玉欢求婚。
玉欢说,“好好的一段友谊……”
志良也是个聪明人,知道玉欢不打算答允。
过半晌,他轻轻说:“你若对我有什么不满,不妨说出来。”
“不,你很好,是我不想那么快结婚。”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志良不是不知道他条件不够。
主要是家里除他以外,没有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父亲开一爿街坊式理发店,兄嫂在店铺帮忙,侄子侄女在店里长大,不打算升学,是他们叫玉欢不愿接近吧。
结了婚,成为一家人,长期相处,是有点困难的。
走了一年多,玉欢从来不去他家里。
英国受教育的她做得非常含蓄,对他人从来没有任何评论,说到头,总是她不好,没有空,无耐心。不懂礼数。
今日,终于要摊牌了。
“志良,我真乐意与你作伴。”
志良强笑,“婚后我们分开住,除却几个大节,你不必理会他们。”
玉欢凝视他,“那多不公平,日久,一定有人生怨。”
志良哽咽,“我不愿失去你。”
“大家还是朋友。”
那一夜,二人不欢而散。
回到家,玉欢很快休息。
她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
志良完全不符合资格。
那天之后,玉欢便与志良疏远。
既无前途,不如分手。
玉欢不愁没有周末约会。
偶而也还与志良通个电话。
志良问起:“对面大厦四楼那家人,还在吵吗?”
“吵,怎么不吵。”
有时半夜起床,对面灯光灿烂,开亮了所有灯来吵。
“还没有分开?”
“还没有。”
志良感慨,“我们却分手了。”
“胡说,大家还是朋友。”老话一句。
“公司派我到伦敦读一年书。”
“那多好。”
玉欢松口气,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过一个月,志良动身,玉欢推说事忙,送行都没去。
志良在飞机场等她等到最后一分钟。
他懊恼到极点,真不该向她示爱,一下子就把她吓倒了,为免尴尬,也只得断绝来往。
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家。
可是不到三个月,玉欢便听到一则消息。
“谁,谁结了婚?”
“孔志良。”同事停了一停,“忽然在伦敦结婚,你没收到帖子?你不是同他挺熟?”
玉欢笑,“呵,才那么三五十天就恋爱成功了,速度飞快,可见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话错不了。”
同事看到玉欢神色自然,不像失恋的样子,才知道他们一早分手。
玉欢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张考究的帖子,却是在本市发出的。
同事跟着来,忍不住议论:“娶的是著名茶商梁瑞筠的女儿梁丽玫。”
玉欢也一怔。
“梁丽玫已是第二次结婚,故岳家十分迁就孔志良,决定在伦敦搞些生意给他做,他不回来了。”
玉欢喃喃说:“那敢情好。”
玉欢买了一张很普通的贺卡寄去。
想到志良向她求婚时那诚惶诚恐的表情,有种受骗的感觉。
原来也是个厉害脚色。
那夜约天亮时分玉欢无故醒了,她起床,看到对面大区四楼灯火通明,那位年轻的太太正在收拾行李。
呵,终于决定走了。
也是时候了。
那个男人不在,孩子可能在睡觉,也无出现。
少妇并没有十分悲伤,行李收拾好了,拎到门角放好,坐下来,喝一口酒。
玉欢真希望她可以寻到新生。
然后,那女佣抱着孩子出来了。
玉欢提心吊胆,她不会放弃这幼儿吧。
只见少妇紧紧抱住女儿,那孩子小小双臂留恋地箍住母亲额子,隔好一会儿,才让佣人抱去梳洗。
玉欢还想看下去,可是上班时间已到,不得不去准备。
那天早上,她觉得特别寂寥。
走到停车场,玉欢同自己说,倘若游昌鸿来约,就答应他吧。
她抬起头,有意外之喜,她看到那位少妇同小孩,她们也正准备上车。
玉欢不顾一切上前招呼,“出门吗?”
少妇转过头来,见是陌生人,有点惊奇,只得颔首。
“孩子也去吗?”充满关切。
少妇点头,“是,与孩子到温哥华探望外公外婆,可能住上一年半载。”
玉欢松口气,像看长篇小说看到结尾,十分满意。
可是,“你先生呢?”忍不住问一声。
那少妇不以为件,只是冷漠地说,“我们分开了。”
玉欢忽然安慰她:“假使经济不成问题的话,单亲家庭并不坏。”
少妇牵牵嘴角,“总比天天吵架的好。”
“你会卖掉公寓吗?”玉欢好奇。
少妇摇头,她也不明白为何同陌生人说了那么多,“那是我的嫁妆,家父待我不薄。”
玉欢完全明白了。
这时司机已把行李放好,少妇与孩子上车,近距离看,母女二人更觉秀丽。
玉欢同少妇说:“放开怀抱,好好的看看风景,吃多点,睡多点,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那少妇讶异了,“这位小姐恁地好心,你贵姓?”
“我姓王,是你邻居。”
“回来一定要一起吃茶。”
“好,我找你。”
司机把车子开走了。
原来那男人一直住在妻子的家里天天同妻子吵架。
那位女士运气真正欠佳。
但愿她前边有比较光明的际遇。
不过,有那么好的娘家,一定会得逢凶化吉,也不必替她太过担心。
那天上午,游君果然打电话来。
玉欢爽快地说,“晚上七时见。”
为什么不呢,每个人都有新的好的开始,王玉欢也不该例外。
两个人的感情进展得很快。
不到三个月,已经到了亲密阶段。
玉欢相当喜欢游昌鸿,他是专业人士,读建筑,只有一个兄长,未婚,是小儿科医生,父亲尚未退休、在大学里任工程科教授,母亲颇有文名,是位作家。
玉欢觉得这正是她想要的夫家,故此全心投入,游家当然也发觉了,对她相当殷勤。
游母这样说:“玉欢十分可爱,不过资质普通点。”
“好歹是名管理科硕士,不算太差。”
游母优雅地叹口气,“那种硕士,银行区三十万名。”
“昌鸿喜欢就算了。”
“我是最明白爱屋及乌这道理的。”
“孩子长大了,有他们的天地,管不了那许多。”
玉欢听到了,会生气吧,幸亏不知道。
不过渐渐觉得有点高攀不上,倒是事实。
游家四口均是专业人士,外人对他们的工作不易了解,玉欢问过几个外行问题之后,已不敢再开口,平时见面,只顾不着边际讲讲天气及国际新闻,非常隔膜。
每星期与游家聚会,已成为负累。
玉欢尽量迁就。
一则到了成家的年纪,二则这样的人家不易找,三则,再蹉跎下去,恐怕有点危险。
想到与孔志良在一起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玉欢不是不感慨的。
对面的四楼单位一直空置。
那少妇还没有回来。
玉欢趁空到那座大厦的管理处去打听。
司阎意外地说:“四楼a座正出售,小姐,你想进去看看吗?”
玉欢一怔,“人不回来了?”
“你是说丘太太?不,她已偕女儿移民,不打算回来了,听讲很习惯那边的生活,故托律师卖房子。”
玉欢放下了心。
“小姐,我把那律师的地址给你。”
“谢谢。”
真找到新生活了,多好。
就过两日,在一间百货公司里,玉欢碰到了孔志良。
他是回来度假的吧,一年不见,气色之佳,令他脱胎换骨似。
是他先看见玉欢。
“玉欢,玉欢。”他似衷心高兴。
玉欢微笑,“生活还好吗?”
“过得去,”他十分谦逊,“你呢?”
玉欢忽然说:“我,我快结婚了。”
“多好,”志良意外,“他干那个行业?”世人最注重这点。
“他是建筑师,姓游。”玉欢仍然微笑。
就在这个时候,那边有人叫他,他向玉欢道别,匆匆而去,也没向玉欢要联络地址。
孔志良一身衣着考究含蓄,看样子是真抖起来了,不过,王玉欢的打扮行头也不差呀,名贵大方。
玉欢哈哈哈笑起来。
年轻人,就是讲这种意气。
玉欢当然不在乎志良,可是她不愿在任何人面前失礼,这是她做人的宗旨。
玉欢在年尾就与游昌鸿订婚了。
她搬到一间地段较好,地方宽敞的公寓去住,游君表示也要搬进来。
玉欢反对同居。
况且,这间公寓,用的是她的私蓄。
但她只考虑了一两日,游君已把他的杂物搬进来,并且指挥她的佣人做这个做那个。
两个星期之后,佣人便对玉欢抱怨:“王小姐,上工时讲好只服侍你一个人。”
“我加薪水给你。”
“不是这个意思,游先生吩咐我所有他的衣物要用手洗,还有,厨房地板天天要刷,嫌我手脚脏,叫我买医生手术胶手套,用一次丢一次。”
玉欢不能相信双耳。
不过,早发现真相好过迟发现吧。
接着,每到半夜两三时,玉欢便被淋浴声吵醒。
她朦胧地问:“睡不着?”
没有人回答她。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上班,游君仍在客房未醒。
“要不要替你准备早餐?”
“我已辞职。”
“什么?”
他从来没提过。
“老板根本不欣赏我。”
玉欢呆住,对她来说,做工乃为赚取酬劳,故尽忠职守,有几个老板会表示欣赏伙计?
这一躺就是三个月,玉欢开始叫苦。
他也没闲着,整箱香槟叫餐馆送上来,入玉欢帐,还有,上午打网球,下午吃茶,晚上叫朋友来吃饭打桥牌,吩咐玉欢准备膳食。
玉欢像是进入另外一个空间,充满疑窦惊怖,她不置信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非要同他摊牌不可。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接着是二次三次四次以至无数次。
白天上班,晚上吵闹,玉欢情绪去到零点,已经到了自行了断的时间。
她若不自救,没有人会救她。
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与游昌鸿断绝来往。
想到已经投资了整整两年时间与感情,不禁又想再拖一阵子,希望事情有转圜余地。
一日,游君夜归,又忘记带锁匙,吵醒玉欢,玉欢嘀咕两句,他出了手,伸出拳头,打在玉欢眼上。
玉欢进医院休息了两日。
出院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家中,叫人换锁,并且把游君所有杂物收进几只塑胶布袋中,唤来公司司机,吩咐他把袋送到游家去。
接着,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就那样,与游昌鸿在纷乱中分了手。
幸亏没结婚。
结算这半年的盈余,感情与精神上的损失不去说他,光是帐单就会令玉欢吃不消,每个月净是长途电话便接近五位数字。
玉欢并没有提心吊胆,她深信游昌鸿不会上门来找她。
果然,她没有再见过他。
经过此事,玉欢整个人沉默了。
她决定努力工作,暂时不在感情上再作冒险。
王玉欢所不知道的是,她住在大厦六楼,而只隔一条街,便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两家正好对着,可以把她家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住在那里的,是一个叫李楚萍的女孩子。
楚萍刚出来做事,租了这小小单位,准备大展鸿图。
周末,她正在招呼男朋友李家文。
家文问她:“对面还吵不吵?”
“不吵了,那男人已经搬走。”,
“打女人的男人,真是另一类人。”
“是呀,那女子真不幸,明明由她支付全部开销,他还那样对她。”
“你怎么知道他吃她的?”
“每天早上,她准八时出门上班,那位先生,还没起来呢,一日我休假在家,看到他十一点才起床,直骂女佣吸尘吵醒他。”
“真有这样下流的人。”
“不说你不知道。”
“他们离了婚吗?”
“好象只是同居。”
“还好。”
“希望她找到新生活。”
“我们几时结婚?”
“嘿,再过十年八载吧,没有能力,何以成家,累人累己。”
“你要名成利就?”
不,李楚萍想,毋需那样伟大,只需经济独立,万一不幸遇人不淑,也可以学对面那位小姐那样,把那种人赶走,从头开始。
楚萍去掀开窗帘,对面公寓又恢复了宁静,它的女主人一脸寂寞,坐在白色皮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她在喝什么?威士忌加冰吧。
住得那么舒适,穿着那么名贵,收入一定不菲,像她那样的人,正是楚萍的榜样。
可是楚萍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幸福的家庭,不知恁地,这个希望渐渐已成为奢望,变得可遇不可求了。
李家文见她沉思,忍不住说:“来,我同你出去吃饭。”
“对窗那位小姐,不知有无约会。”
“你少替人担心,人家的选择可多着呢。”
“也许你说得对。”
楚萍偕家文出去了。
临出门她熄了灯。
大厦内那么多单位,每一间公寓都有主人,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时可以在窗口窥见。
跟踪:
李素姗发觉有人跟踪她,已经不止一个星期了。
每天自店铺出入,总有人站在街角,拿着一张报纸,挡着面孔,佯装在看。
谁,谁在钉梢?
素姗闲闲同好友桂英讲起:“有人跟踪我。”
桂英讶异,“要不要报警?”
“不用。”
“你不怕?”
素姗笑笑,“桂英,我同你见多识广,还怕这个?”
“有没有同骆嘉伦研究过此事?”
骆嘉伦,是素姗的未婚夫。
素姗摇摇头。
桂英责怪素姗:“凡事,你同他商量呀。”
素姗沉默一会儿,“我习惯独自处理私事。”
“那结什么婚!”
素姗笑了。
“你是爱他的吧?”
“是,是,我们谈些别的。”
李素姗,二十三岁,十八岁那年,自学校出来,因家庭环境窘迫,曾任舞小姐两年,解决了问题,且得到一笔私蓄,随即转行,开了一爿小小服装店,亲力亲为,不料赚了钱,短短三两年内翻了几番,李素姗此刻已是三间精品店的主人。雇用伙计超过十名,干得头头是道。
她的好朋友,却仍是当年在夜总会工作时结识的李桂英。
桂英曾打趣她,“素姗,你此刻已俨然名媛模样,同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来往,有点不大方便吧。”
桂英现在同一夜总会任经理,旗下百多名小姐。
素姗亦挪揄地:“桂英,你在行内叱咤风云,有何失礼?”
在一个偶然场合,素姗结识了骆嘉伦。
骆嘉伦家境十分好,自幼被送到英国寄宿,一直完成了法科才回来,正跟师傅学艺,准备大展鸿图,他对素姗表示了好感。
素姗象一般女郎一样,到了这个年龄,特别想结婚,她欣然接受追求,喜上眉梢,精神焕发,终于,在一个月前决定订婚。
在这之前,她自然拜见过伯父伯母。
每次素姗都会全套香奈儿披挂,第一,名贵衣饰以示尊重,第二,那个圈子好象挺流行这个牌子,第三,女孩子穿起香奈儿看上去都差不多一副端庄形象,温婉可爱,无甚性格。
骆家对她颇为好感。
“素姗,在什么地方念书?”
“家父认为瑞士的酒店食物管理科很有水准。”
这不算说谎,这顶多只属误导,素姗可没说她在瑞士读过书。
“令尊干哪一行?”
“他退休到温哥华定居已有三年,”这是事实,“从前,他在银行做事。”
李父在银行守门,一次意外受伤失业。
“哪一家?”
“英华。”
对方想半天,不得要领。
素姗温和地说:“家父只是小职员。”
骆家却对这种谦和更加好感。
素姗面试及格。
骆家送上订婚礼物是一套钻石首饰,指环项链连耳环,全可打八十五分,指环约三卡拉大小,刚好天天戴而不嫌炫耀。
素姗有点感动,立刻还礼,买了名贵金表,骆家上下四口,包括未来小姑,每人一只。
她对桂英说:“我性不喜占人便宜。”
桂英颔首,“礼尚往来,人家对你也尊重些。”
她看看那套钻饰,这样的货色,李素姗早几年都随时置它十套八套。
欢场中流动的资金往往庞大得难以令人置信,桂英与素姗都司空见惯。
标致、年轻、愿意有点牺牲的小姐年收入可达七位数字,在几年前,这样的收入如小心处理,很能做一点事了。
桂英所以不退出,是因为爱花费,赌是其中一项。
不过最近正努力戒除此项习惯。
素姗的订婚生活一直很愉快,直到发觉有人跟踪。
她为此轻轻叹息。
星期六气温突降,又下雨,素姗正埋头做帐,忽然想起一人,便走近玻璃窗观看。
果然,他站在街角,缩在人家屋檐下避雨,十分狼狈。
素姗打一把伞,披上外套,开了门,朝他走去。
那人见素姗朝他走来,意外得手足无措,别过头去,目光不敢与素姗接触。
“这位先生,”素姗把伞遮在他头上,“天寒地冻,又湿又滑,且过来敝店憩一憩,喝杯热咖啡好不好,长命工夫长命做,稍后再继续站岗未迟。”
那人听到这样滑稽的挪揄,既不敢怒,又不敢笑,一脸尴尬相。
不过他真的饥寒交逼,反正已被拆穿,不如喝杯热饮,于是硬着头皮跟素姗走。
在灯光下,素姗看清楚了那人,原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
“尊姓大名?”
“人叫我小郭。”
“小郭先生,请品尝我们店里出名的爱尔兰咖啡及牛肉三文治。”
“谢谢。”
“小郭先生辛苦了有半个月了吧。”
小郭不语,低头苦吃,这漂亮女子是个厉害脚色。
“有何心得?”
小郭不得不开口,“李小姐生活正常,作风正派,工作忙碌。”
“对呀,乏善足陈。”
“李小姐,我听差办事,盼李小姐原谅。”
素姗温和地问:“阁下从事这种厌恶性行业,有多久了?”
小郭窘到极点,“一年多。”
“呵,初出道。”
“是,办事不力。”
“可以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谁吗?”
“这是营业秘密。”
素姗沉默一会儿,然后轻轻问:“是骆家吧。”
小郭一怔,这女郎恁地聪明,他不承认,亦不否认。
素姗叹口气。
他们不相信她。
本来就是,本来素姗就起疑:世事怎么会变得如此顺利?
果然,派人调查起她来了,而且用这样低劣的手法。
迟早知道她是舞小姐出身的吧。
素姗问小郭:“你经已知道我从前的职业?”
他颔首,“你是大云华夜总会的台柱。”
“告诉了骆家没有?”
“月初才呈报告。”
素姗并没有开口求情,小郭又一次意外。
她笑笑,“也好,省得我自己开口。”
这样豁达,小郭呆住。
“添杯咖啡?”
“谢谢。”
店打烊了,店员下班,只剩小郭与素姗二人。
素姗坐在店堂内,在适当的灯光掩映之下,真是个标致女郎。
小郭深觉可惜。
骆家太煞风景,何必去深究未来媳妇出身?有缘即好,如此计较,对人家不公平。
素姗摊摊手,“多谢赏光。”
小郭欠欠身,“打扰了。”
“小郭先生,不如我把今晚行程说一说,你好打道回府,提早收工休息。”
小郭笑了,“您叫我无地自容。”
素姗说下去:“一会儿我约了老姐妹吃饭,搓几圈卫生麻将,稍后回家与同事会合,研究下一季宣传策略,然后骆嘉伦也许会来,也许不来。”
“好,我提早收工。”
素姗牵牵嘴角。
“李小姐,容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
小郭又笑一笑,知难而退。
素姗并没有去打麻将,她落寞地回到公寓,静静坐沙发中,直至晚饭时分。
骆家存心不叫她下台。
他们嫌她。
素姗已戒了烟酒,可是此刻心情不好,忍不住斟了一点威士忌,加水加冰,喝将起来。
爱不爱骆嘉伦?
桂英问:你是爱他的吧。
素姗叹口气,经过了颠沛流离的少年期,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李素姗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归宿,她愿意嫁到骆家。
婚后她会如常料理自己的生意,她并不图骆家家财,而骆家在社会上的名誉,相信还不致于大到可以沾光的地步,不不不,她是完全因为骆嘉伦是个有为青年。
呵世上不如意事常。
派私家侦探调查她的主意,相信是骆家的主意吧。
骆嘉伦是不知情的吧?
素姗喝醉了。
第二天起来,肿眼泡、灰白脸,一副堕落相,素姗对着镜子大笑。
她性情豁达大方,一时虽不能把事情丢到脑后,却也不再特别烦恼消沉。
她上班去。
今日要巡回演出,三间店铺都起码要坐上两个小时,新一季衣服拆箱,需要标价。
素姗的宗旨一向是薄利多销,中上货卖中下价钱,很受办公室小姐欢迎。
工作使她浑忘生活上的不如意。
拆到一箱春季晚装外套,素姗说:“替大兴洋行的区小姐留一件。”
一位伙计说:“佟太太一直说要找一件奥根地纱外衣。”
“喂,总共得四件,都叫人认领了,店堂挂什么出来?”
素姗可乐了。
“干脆在公寓拆了箱就卖,”她们笑,“连铺租都省下。”
生意有多好,可见一斑。
素姗穿上其中一件,转一个圈,她的助手鼓掌。
素姗坐下来。
她有她的生活,在她的小世界里,她也是一个受尊敬的人物。
何苦到骆家去受气。
素姗抬起头来,象是忽然想通了什么。
稍微有空,她到门前张望。
咦,不见那侦探小郭。
经过昨晚,大概他已躲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去了。
素姗恍然若失。
那一日,时间完全超出预算,离开总店,已是晚上八点。
银行区的商场早已打烊,素姗正锁门,突闻招呼声。
她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小郭先生,你好。”
“咖啡?”小郭用手擦擦鼻子。
“来,我请你到相熟的店铺去。”
素姗与小郭到一间舒适的小酒馆坐下。
素姗怪幽默地说:“假如此刻有人跟踪我,报告会怎么写?‘李素姗与一英俊男人共在酒吧狂欢,行为荒唐,未适宜嫁入骆家’?”
小郭轻轻说:“我已辞去该项任务。”
素姗一怔。
“你说得对,太无聊了。”
“又何必自砸饭碗?”
“我已考虑清楚。”
素姗说:“你不做,他们也会委托别人做。”
“那就叫别人好了。”小郭不在乎。
“你如何向他们交待?”
“我?一无所得。”
素姗莞尔,“谢谢你。”
“我真的一无所得,从早到晚,你勤力工作,见来见去,不外是那三两个熟朋友。”
“你有无调查过桂英的身分?”
小郭笑笑,“桂英是一个大机构的公关经理。”
素姗嗤一声笑出来。
小郭沉默一会儿,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独身生活也许暂时更适合你?”
素姗一怔,这是很婉转的,“你的意思是,齐大非偶?”
小郭说:“骆家并非齐国。”
说得很对,素姗微笑,骆家太看重自己了。
小郭讲不去:“女子自力更生,只有轻松快活。”
“是,除非有意中人。”
“骆嘉伦不适合你。”
素姗低下头。
这个陌生人同情她。
她微笑,“你不能把他家长的帐算在他头上。”
小郭诧异,“你以为是他父母委派我调查你底细?”
素姗蓦然抬起头来,“不是吗?”
“不,是他本人。”
素姗一下子被打沉了,一双手簌簌抖起来。
原本她还一厢情愿,希望保留最低自尊,现在发觉调查她的竟是她的未婚夫!伤心失望过度,素姗嘴角反而泛起一个平和的笑容。
“我讲得太多了。”小郭觉得残忍。
“不,我感激你,总得有人做丑人把真相告诉我。”
“李小姐,是骆嘉伦没福气。”
素姗抬起头,“我也这么想。”
二人喝完了咖啡在酒馆门前分手。
素册原本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但是她没有,她找到桂英,一人去看了场电影,接着吃宵夜,十分尽兴。
然后桂英轻轻问“婚事告吹了吧?”
素姗笑曰:“完了。”
“真可惜。”
“人生过程中总有这样的事。”
“你看得开?”
桂英知道素姗对这头婚事有很大寄望。
“总会淡忘。”
时间治愈一切伤口。
桂英颔首,“你一向是个勇敢的女子。”
素姗回到公寓,只听得电话不住地响。
她跑去接。
是骆嘉伦焦急的声音,“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连找你两天,好不担心。”
素姗很温和地答:“工作比较忙。”
“我们明天有约。”
“是,伯父六十大寿。”
“早些出来行吗,我有话要同你说。”
素姗坦然无惧,反正已是最后一次约会,“没问题,几点钟?”
“下午五时,我到你那里来。”
“好,我在家等你。”
摊牌就摊牌好了。
那一个晚上,素姗没睡好。
忽然想起第一次到夜总会上班的情形,年轻的她还不晓得害怕,灯红酒绿,只觉得这钱容易赚,唯一缺点是叫人看不起。
素姗哭了。
鼻梁骨象是中了一拳,酸且麻,然后大滴眼泪流出来。
那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夜长如岁。
女子总与眼泪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迷蒙间素姗见到了亡母,她坐在一个窗户面前,侧脸向着素姗,她没有看向女儿,也没有说话,但素姗知道那是母亲,窗口的光相当强且白,素姗看不清母亲的五官,她叫妈妈,妈妈,但没有回音。
梦醒了。
素姗所住白色公寓一片静寂。
她掀开被褥下床准备上班。
母亲没享受到素姗今日的成果。
一个拥有三家时装店的女子,要使自己忙碌,简直轻而易举。
中午时分,她才想起要去替骆父选购礼物。
太简单了。
她跑进名店,买一套银制剪雪茄用品,再加皮制雪茄套两件,一不做二不休,看到一只公文包,尺寸十分适中,也一并买下来。
骆父外型潇洒,比起骆嘉伦,风度只有过之。
还以为可以成为一家人呢。
素姗唏嘘。
她多么盼望幸福的家庭生活,做得累了,到公公婆婆家去吃碗点心,憩一憩,诉几句苦,再由丈夫接回自己家去。
看来这盼望要落空了。
命运不让李素姗停下来,她叫素姗不停向前走。
素姗提早下班回家梳洗打扮。
这个约会一个月前已经订好,不能爽约,也没有必要缺席。
一边化妆一边嘀咕:真要命,又流行浅粉色唇膏了,嘴巴看上去特别大。
骆嘉伦准时按铃。
素姗已经穿好衣服,她从不叫他等。
骆嘉伦看见素姗,不由得喝声采,那身湖蓝的皱纱捆缎边套装一定叫他父母高兴,骆氏最不喜年轻女子穿黑白二色,嫌素。
素姗斟一杯啤酒给他,“有话同我说?”
“正是。”
“请说。”
“素姗,我们订婚已有半年。”
“是的,”素姗微微笑,“有什么新发现?”
骆嘉伦坐下来,一本正经,口气象与人讨论商业合同,“我很满意。”
素姗牵牵嘴角,“满意我这个人,还是满意我俩的关系?”
“素姗。我们可以结婚了。”
素姗不语。她动也没有动。
这句话要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听见,她会欢欣若狂,但是此刻素姗觉得异常讽刺。
骆嘉伦验过货版,认为可以出厂,噫,李素姗,这是你超生的机会了。
他说下去:“我们到巴哈马旅行结婚,回来再补办喜酒,我们今晚对亲友宣布喜讯。”
素姗静静看着他。
“咦,怎么不说话?”
素姗喝一口茶,“私家侦探的报告叫你满意?”
骆嘉伦表情尴尬了。
不过不怕,温柔的素姗一向对他千依百顺,他三言两语便可把这件事遮瞒过去。
“那真是误会。”他咳嗽一声。
“没有误会,彼此了解清楚一点嘛。”
骆嘉伦抬起双目。
“况且,我说的,未必是真话,非要由第三者来证明不可,否则,一旦结了婚,发觉货不对版,那就麻烦了,你是律师,办事小心点,也是应该的。”
“素姗——”
素姗说下去“何必结婚呢,我无法平息你的疑心,是我的错。”
“素姗,我不怪你生气——”
素姗已把手上指环褪下,“请你收回。”
“素姗,这又是何苦呢,算我冒犯了你,这样吧,你也叫人来查我好了,我俩扯平。”
素姗把指环放进他手中,“时间到了,去吃饭吧。”
骆嘉伦到那一刹那,才发觉素姗的城府。
他到底了解她多少?
报告虽然清白,可是她真面目真性情到底如何?
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
在晚宴上骆嘉伦对素姗的成熟演技更加讶异,她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骆嘉伦想到半年前在类似一个场合里,一位长辈悄悄对他说:“嘉伦,你的未婚妻,有点面熟”,然后又补一句,“据说,有人在一间夜总会见过她,叫她坐过台子。”
骆嘉伦听了这几句话,一直不能释然。
虽说过去是过去,但他没有必要承受一个女子不光荣的历史,他要澄清。
于是,他跑到私家侦探社去求助。
昨日,报告出来了,他付了六位数字的调查费用,得到详细的报告,李素姗记录洁白无瑕,于是他兴致勃勃,决定结婚。
没想到忽然看到素姗另外一面。
她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
素姗一直坐到寿宴结束,认为大家都满意了,才偕骆嘉伦离去。
“素姗——”
“别说了,”素姗温和地说:“大家还是朋友。”
“真的不能原谅我?”
“嘉伦,再讲下去没意思。”
骆嘉伦只得噤声。
回到家,素姗把衣服缓缓除下,换上浴袍,扭开电视,看午夜新闻报告。
电话铃响了,她知道这不会是骆嘉伦。
“李小姐?我是小郭,打扰你。”
“没有的事,听见你声音真高兴。”
“事情解决了?你的声音很轻松。”
“是,我不用再隐瞒自己的过去了。”
“那多好。”
“是,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当其时在那个环境里,我只能那样做,何必引以为耻。”
“说得好。”
“小郭先生,你在哪里?”
“你家楼下。”
素姗笑了,“请移玉步,上来喝杯咖啡。”
“即传即到。”
素姗立刻去更衣做咖啡。
不到一刻,门铃响了。
假期过后:
年轻的丘永昌一放学回家,就看见床头旁边的书桌上放着一封信。
是熟悉的淡紫色信封。
永昌露出一丝微笑,是叶如茵写来的信。
他连忙拆开。
信里这样说:“永昌,我将于下月赴美加旅行,一连停好几个地方,抵达温哥华的日期是十月三日,乘中华八三八班机于下午二时十分抵达,希望在飞机场见到你,如茵。”
永昌十分讶异,第一,这封信可真来得及时,因为当天已是十月一日,第二,暑假早已过去,如茵何来假期?第三,信写得这么简单,前因后果一字不提,何故?
永昌拿着信,踌躇起来。
丘太太探头进来,“如茵有什么话说?”
永昌同母亲的感情好比朋友般亲切,无话不说。况且,大家都晓得,移民之前,如茵的确是永昌的女朋友。
“如茵后天来,叫我去接飞机。”
丘太太也一呆,不过不动声色,“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人?”
“不知道。”
“假使是一个人,住我们家客房好了。”
“谢谢,你妈妈。”
“母子之间,何用客气。”
永昌不语。
如茵原不舍得他走,临别依依,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是无限失落,另一方面又觉得被永昌抛弃,故此在一整年内,竟没有好好给永昌写过信,淡紫色信封里只得问候的便条,如此而已。
反而是永昌,每个月都殷勤地询问:你生活好吗,会不会计划到加拿大升学?同继母的关系有无进步……全得不到答复。
然后嘭,收到今日这封信。
也好,后天下午便可得到一切答案。
丘太太看到永昌的神色,心中有数,自去整理客房。
做母亲的要明白一点,子女的对象不是她的对象。她毋须爱上他们,可是,身为长辈,也应该有容人之量,对人家客客气气。
丘太太不十分喜欢叶如茵,这女孩眼神永远忧郁,而且相当崇尚物质。
在香港的时候,永昌送她的生日礼物,竟动用近万元数字买一只古姿的真皮背囊,太厉害了。
故此永昌移民离开了叶如茵,丘太太认为是好事。
这一年同永昌来往的女同学,气质大大不同。
同是卑诗大学同学,活泼、开朗、潇洒,丘太太比较喜欢她们。
可是,人家要来,挡也挡不住,丘太太自问不是加拿大移民局局长。再说,与其把自己儿子赶出去,不如把人家女儿迎进来。
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接飞机那一天,永昌有课,可是他特地告了假,叮嘱同学替他抄多一份笔记。
他驾着小跑车去接叶如茵。
故意早到,要接人,莫延迟,接不到,双方都苦。
果然,飞机降落二十分钟后,永昌眼前一亮,已看到如茵背着他送的背囊出来,并没有带寄舱行李。
在永昌眼中,一年不见,如茵好象更加漂亮了,乘过长途飞机之后,她不但不见疲倦,反而精神奕奕,整张脸发散着青春秀丽的光芒。
永昌见她状态如此之好,不禁大喜,扬手叫:“如茵!”
如茵也一眼看见了他,马上走过来,“永昌,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永昌握紧如茵的手。
“我终于到温哥华来见你了。”
永昌接过她的背囊,“来,到我家去休息,家母已经收拾了客房,欢迎你来。”
可是如茵却不累,她一脸兴奋,“永昌,带我到市区兜个圈子不迟,喝杯茶,看看风景。”
永昌只得笑笑:“好好好。”
小跑车开出去,一路上如茵赞不绝口,“空气清新,秋色怡人,呵,原来枫叶红了如许美丽,永昌,难怪你乐不思蜀。”
永昌觉得如茵变了,他讶异于她的开朗、活跃、眼神中的忧郁已一扫而空,这是好是坏?
永昌小心翼翼问:“家人好吗?”
永昌知道如茵同继母一直合不来,所以家庭生活不愉快。
“好呀,每个人都很好。”
“你没有升大学?”永昌十分关注。
“我打算休学一年,到处走走,见识见识,然后才进大学。”
永昌不语。
如茵笑,“我也猜到古板的你必定不赞成。”
“不不,那也很好,也许你愿意到我们学校来看看,可能决定留下来,迟个把月入学不是问题。”
如茵笑了。
永昌用手提电话向母亲报告行踪,然后陪如茵在市区喝茶逛衔。
丘太太放下电话便嘀咕:“人一到便叫永昌旷课。”
永昌当然没听到。
他也没注意到,每当他的目光一离开如茵的脸,如茵便即时收敛笑容,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深沉忧郁。
呵粗心的大男孩。
如茵终于说累了。
车子往山上驶,回到丘宅。
如茵一看便说:“哗,像荷里活电影中的住宅。”
屋子对牢整个海港,层次分明,绿草如茵。
丘太太笑着招呼客人,随即说:“我约了王太太她们,永昌,你负责陪叶小姐。”
丘太太驾着平治跑车出去了。
如茵这才转过头来问,“你们家几辆车?”
“三个人三部车,在这里很普通,没车不能走动。”
如茵说:“永昌,你真幸福。”
“此话何来?”永昌笑问。
“不是吗,一生一帆风顺,要什么有什么。”
“我的一生还没有开始呢,言之过早。”永昌谦逊。
如茵伸个懒腰,打个呵欠。
“去睡一会儿。”
“你呢?”
“我在书房写功课,你随时叫我。”
如茵一进客房,已经爱上,全白花边窗帘配同式床单和床罩,窗外是蔚蓝的海,窗台上种着紫色的毋忘我,套房浴室也什么都雪白,一大迭毛巾,肥皂像小小一颗颗贝壳。
永昌觉得母亲对客人十分得体。
如茵又说:“永昌,你真幸运。”
永昌笑,“我猜我是。”
他出去了。
如茵舒舒服服淋了一个浴,她仍然不想睡,心事太多,心绪太乱,一时不知怎么向永昌剖白。
分别已经一年,不知他怎么想,也许他已经有了新的女友,也许他努力学业,已把感情暂且放下。
毕竟,大家还那么年轻,彼此都没有承诺。
她站在窗前良久,终于穿着浴袍出去找永昌。
“借你衬衫长裤一用。”
如茵长得高,可以穿永昌衣服,只卷起一点即可。
“一切像从前一样。”永昌笑。
如茵不语,怎么可能,即使永昌不变,她也已经变了。
她发觉永昌在按电脑做功课。
他的房间更加宽大,木板地,天花板上吊满飞机模型,角落堆着滑雪用具,通向一个小小露台,那里搁着辆爬山脚踏车及一块滑浪板。
丘永昌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如茵指着说:“这一架b十二轰炸机模型还是我帮你拼的。”
“正是。”
“永昌,你好象很适应新国家。”
“读书嘛,又有父母照顾,哪里都一样。”
“一年了,你都没有回来看我。”
“我们到欧洲以及南美洲去了,家父说别一有空就往香港钻,不如利用时间看看新地方。”
如茵呆了一会儿,才说:“是,说得对。”
“来,我们索性到泳池旁边坐坐,你在晚上才睡,纠正时差。”
永昌取过一大盘水果,叫如茵吃桃子。
这里居住环境宛如世外桃源,难怪永昌整年都没想起她。
“这块地有多大?”
“半亩。”
如茵笑着摇摇头,真令人难以置信。
“如茵,明天我要上课——”
“你放心,我自己会到城里游逛。”
“我的意思是,你不如跟我到大学,两节课后我们才到城内,还有,你在温哥华预备逗留几天?”
“三天,四天,不一定。”
“下一站到什么地方?”
“旧金山吧。”
“你好似尚未确定行程似的。”
“我预备乘火车南下。”
“好主意,你可以看看当年铁路华工的血汗功绩。”
如茵凝视永昌,他还是那个丘永昌,要等他长大,经济独立,心智成熟,起码要十年八年,叶如茵,你等得及吗?
她叹一口气。
“何故叹息?”
“这个山上风景好得叫人叹息。”
永昌笑,如茵永远有类似奇突的感受,她可以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如茵吃了点水果,回房休息。
丘太太回来时见永昌独个儿在看电视,便问:“客人呢?”
永昌说:“我觉得她有点心事。”
“是吗,”丘太太一怔,“我的感觉刚相反,她似比从前活泼。”
“太活泼了,似伪装出来。”
丘太太嗤一声笑出来,“你别多心好不好。”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丘太太接过:“是,我们姓丘,有,有丘永昌,你是哪里找?香港姓叶,叶如茵的父亲,呵,请等等,永昌马上来。”
永昌是见过这位叶伯伯一两次的,连忙接过电话,“我是丘永昌。”
那位叶先生的声音有一丝紧张,可是仍然非常合理地客气,“永昌,你可见过如茵?”
永昌觉得这个问题非常突兀,便答:“她现在我家中,已睡了,要不要叫她听电话?”
叶先生似松口气,“不用,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永昌,如茵约在一个星期前离家出走,下落不明,我们在警方协助下知道她经已离境,于是到处拨海外电话找她,总算有了她的下落。”
永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原来如茵不告而别。
“她是今午才到温哥华的。”
“相信她在东京逗留过几天,并且已经失去行李。”
幸亏这时丘太太已经离开起坐间,听不到这惊人消息。
“叶先生,是否要我劝她回家?”
叶先生太息,“让她散散心吧,请在适当时候劝她拨电话回家,永昌,拜托你了,我会汇些现款到你处,请你招待她。”
“叶先生,不用客气。”
“劳驾,我不多讲了。”
“叶先生,如茵是否极端不快乐?”
叶先生想一想,“她已有十九岁,应该明白人不可以拥有一切,快乐靠自己寻找创造,硬是想得到不可能的东西,长嗟短叹,当然不会快乐。”
“她想得到什么?”
“譬如说希望生母复生,我与继母分手,或是耗巨款供她出国留学等,都是不切实际的奢望,无法办到,于是她愤怒、悲哀,我怕她还要自暴自弃。”
永昌十分震惊。
叶先生又叹口气。
“我会尽朋友的责任,叶先生,你放心。”
“请转告如茵,我虽然比不上那种有能力的父亲,但却一样爱我的女儿。”
“是。”
叶先生挂断了电话。
半晌,丘太太进来问:“没有什么事吧?”
“呵。”永昌说:“他只是想知道如茵是否平安抵达。”
永昌心事重重,上楼轻轻推开客房的门,只见如茵在床上憩睡。
明天,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那一夜永昌没睡好,自觉责任深重。
第二天一早,他带如茵到大学,让她到处游览,约好了在图书馆等。
一边上课,永昌一边盘算如何向如茵开口。
还好那日只有两节课,跟着是周末,他可以一直陪着如茵。
如茵仍然维持着活泼的姿态,嘻嘻哈哈,对什么都表示兴趣,不住叫永昌替她拍照。
永昌带她去吃冰淇淋,看海鸥,乘她不在意,轻轻说:“你父亲昨夜打电话到我家。”
如茵一呆,不作声。
“他很担心你。”
如茵没有回答。
“叫你同他联络。”
半晌,如茵吃完了手上的冰淇淋,才慢吞吞问:“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向他报平安。”
“还有呢?”
“有什么难题,同我商量,别憋在心里,我们还是好朋友,如茵。”永昌态度十分诚恳。
“你觉得我是个问题人物?”如茵轻描淡写
“我没有那样说。”
“你仍是我的好朋友?”
“是。”
“好朋友!一年没拨过一次电话给我。”
永昌分辩:“我经济未能独立,不方便时时用收费昂贵的长途电话。”
“你家那么有钱!”
“那是父母的家,嗨,我才二十一岁,我尚是学生身分,我只是伸手牌。”
如茵落下泪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
“如茵,你总不肯学习打发时间,为什么不找几份补习来做?既解闷又有收
入——”
“我不要听,你的口吻似我继母。”
永昌笑,“有那么坏吗?我以为我只是像你父亲。”
如茵也笑了。
“如茵,不要自怜,你拥有漂亮的面孔与身段,人又聪明,嗳,还有我丘永昌这个朋友,已经胜过许多人,快自牛角尖走出来,迈向光明大道。”
如茵看着永昌,“谢谢你的鼓励,但是你不会明白我的处境,我继母叫我找工作做。”
“那就找份工作,晚上进修。”
叶如茵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你不知那有多辛苦。”
“我当然知道,不知道也可以想象,可是生活既然如此安排,我们就得如此配合,快,如茵,动用你的能力,你做得到,别让环境把你斗垮。”
如茵不语。
他懂什么,他住象牙塔里,每天起床,什么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以后一生也恐怕如此,他懂得什么叫徒手搏斗,倒来教训朋友。
如茵又苦笑起来。
“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永昌起劲地说:“你可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
“谁跟你说的,令堂?”
“好,即使没有黄金屋,至少也有舒服的公寓,把书读好,找份工作,你就可以自立,你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
如茵看着他,天真归天真,丘永昌这番话还顶有道理。
她低下头,“我托福成绩不理想。”
“重读、重考,多花九个月时间。”
“我不耐烦。”
“权且忍耐,如茵,我对你有信心,那几门功课难不倒你,你比我聪明得多,你是托福八百分人才,别自暴自弃。”
如茵至此有点感动,她想到继母冷漠的眼光,才不着紧呢,管谁沦落在阴沟里。
如茵心底活了转来。
永昌说下去:“我同母亲说一声,或许你愿意在我家重读,我帮你去办学生证件。”
“不,太打扰了。”
“那么,回家去读。”
“让我想想清楚。”
“还要想?”永昌满头大汗。
对丘永昌来说,正途是唯一的道路——读好书做好功课以文凭打入社会,再凭实力步步高升,这也是最平坦的一条路。
另外有比较凶险的悬崖路可走,要不粉身碎骨,要不名成利就,如茵自问没有能力,也没有客观条件去走。
她沉默了。
永昌说:“在这里好好玩几天,假期过后,从头开始,不为谁,为自己。”
“回家得看脸色。”
“如茵,好过一辈子看社会势利人士眼色。”
如茵站起来,朝湖边走去。
永昌走上去,“如茵,我有一点节蓄,我愿意支持你,记得高中暑假我帮人拾球以及补习吗,足够支付你重读。”
如茵笑,“只怕你逼我考八百分。”
“七百分?”
“六百已经很好了。”
“一言为定?”
“学费不是问题,我替人拍广告也赚了旅费。”
“我想你知道我是真的关心你。”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两个年轻人回家去。
如茵回到客房,看到床头有两套新衣服,连忙出去问个究竟。
在门口碰到丘太太。
丘太太笑问:“还可以吧,听说你的行李失了,我趁着替永昌买衬衫时替你选了两套,你且穿着。”
如茵十分感动,世上毕竟好人比坏人多。
“谢谢你伯母。”
“谢什么,永昌的朋友还不就是我的朋友。”
“伯母,我过完周末就要走了。”
“多住几天,永昌上学,我陪你逛。”
“不,伯母,家父催我回家。”
“那么,明年再来。”
“伯母,你们回不回香港?”
“回,可是要住酒店。”
如茵点点头,那意思是,已经放弃那一头,决定在这里生根落地了。
如茵茫然。
“交通那么方便,往返不是问题,咦,你们不是要去看电影吗?”
“是,是。”如茵知道伯母不打算再与她谈下去。
丘太太为她添置的衣服十分体面。
做母亲的自有苦心:这女孩住在他们家,又穿着永昌的衣服,真怕旁人误会他俩有不正常关系,男孩子的名誉也很重要,不得不掏一次腰包,算是看永昌份上。
丘太太早看出叶如茵无心向学,十月份了,还在放假?丘太太叹口气,永昌偏偏喜欢这样一个流浪儿,真叫父母头痛。
晚上,连丘先生都问了,“那女孩子打算住多久?”
“嘘,星期一走。”
“我们是中国人,开放有个限度,媳妇才可进门。”
“喂你有完没完?”
丘先生噤声。
“别节外生校,过两天就走,千万要和颜悦色,切莫激起人家报复心理,万一牵着永昌鼻子走,那就糟了。”
“永昌有那么笨?”
“少年人感情冲动,买个保险比较好。”
“那我不出声,你去处理。”
“又是我的责任。”
“当然是你。”
周末,永昌借了母亲的跑车开过美加边界同如茵到西雅图去观光。
在车上,如茵说:“这一定是我最值得回忆的暑假。”
可是暑假早已过去了。
永昌仍然说:“我也希望如此。”
如茵用一条丝巾缚着头发,此刻她心情平和。
永昌说:“不过,将来你一定还有许许多多值得回忆的假期,这一个将变得微不足道。”
“不会,我保证不会。”
两个年轻人静下来。
稍后,永昌问:“不知以后我俩是否还有共度假期的机会?”
如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说:“永昌,你我分手之后,我每天都想念你。”
永昌不作声,心中难过。
“我自觉十分爱你,这次见到你,我非常宽慰,你没有变。”
“谢谢你如茵。”
“你放心,我会振作起来,不是今年,也会是明年,为着我自己,也为着我生母,我相信在天之灵,我在母亲怀抱长大,一天喂七次,我不能辜负她。”
永昌握紧她的手。
“如有可能,明年再来。”
“你可以约我在别的地方见,譬如说纽约、东京、巴黎都可以。”
“我会考虑。”如茵微笑。
永昌还是那么天真。
一直感动她的都是这份纯真。
星期一就得动身回家,考得再好,父亲也没能力把她送出国,以后能否与永昌见面,实属疑问,两条平行线,难以交叉相爱。
如茵年轻的心充满悲怆,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永昌笔挺的鼻子,以后,即使再恋爱,她也不会忘记永昌,他也许是她失命中唯一的假期,
如茵低下头,轻轻落下泪来。
离家:
陆世英及志英两姐妹在十三号星期五那天简直不愿意起床。
昨天晚上已经商量到深夜,好不容易睡着,只希望一眠不起,能不睁眼就不睁眼。
可是终于被沙沙雨声叫醒。
志英喃喃自语:“屋漏兼夜雨。”
世英说:“起来吧。”
志英搔搔头皮,“来,先洗个头,淋个浴,再出去想办法。”
“所有的办法昨天已经想尽了。”
“别气馁,今日又是新的一日。”
“我已决定到麦当劳上班。”
“这也好。”志英颔首。
“至少可以支付电话费及房租。”
“是我们生不逢辰,两姐妹移了民,才发觉这是北美洲经济最衰退一年,无处觅食,又无资格领取失业金或救济金,莫非要饿死在这里。”
“你有胆子,回家要钱。”
志英冷笑一声,“我有胆色,可是,电话同信,到得了父亲那里吗?”
世英不语。
这根本是她俩移民主要的原因,三年前父亲再婚,娶了继母,生下一对孪生子之后,继母掌了大权,父亲除出管理一家厂之外,已不过问任何事宜。
志英与世英近不了父亲身边,又不想被继母讥笑“她们姐妹那里有空上门来”,故索性移民。
一个以秘书身分取得加拿大独立移民评分表中十分,另一个在中文杂志任编辑,也获得十分。
初到贵境,胸怀大志。
——“志英,我找到工作,供你读大学,毕了业,你供我,六年很快过,值得投资。”
没想到半年后床头金尽,一筹莫展,住在租来的地库里,生活成了问题。
工作不是没有。
可是,家务助理及保母又怎么做呢。
“去找玉表姐吧,至少饱餐一顿。”
世英提醒她,“玉表姐住山上,没车上不去。”
“叫她下来。”
“她添了孩子,怎么走得开。”
“还有,总不能空手去看她,买些水果蛋糕。已是一笔钱。”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吧。”
志英点点头。
“你上过外国人的当铺没有?”
“别神经,唯一的金饰是母亲给我们的纪念品。”
世英说:“我想哭。”
“可是又想笑是不是。”
“是,以往在香港实在太豪气了,整个月薪水买一只手袋,现在我要是有这种钱,一定好好省存,以防将来。”
志英问:“在麦当劳碰到熟人该怎么办?”
“职业无分贵贱,咄,管谁怎么说!”
志英低下头。
“我们应当高兴还有快餐店的工作等着我们。”
“那么,”志英展眉而笑,“我还有你,你还有我。”
正在嘀咕,有人敲门。
两姐妹立刻静下来。
这一定是楼上的房东张太太来追讨房租。
果然,张太太在门外说:“两位陆小姐,我知道你们在家,快开门,别叫我站雨中,怪冷的。”
志英只得垂头丧气的去开了门。
谁知张太太捧着一大锅热粥,“新鲜的鸡粥,吃了好有力气去找工作。”
“张太太——”
张太太摆摆手,“不用多说,晚饭七时正开,迟者自误。”
关上门走了。
世英说:“好心人到处有。”
志英抬起头,“因看中我俩迟早非池中物。”
“你算了吧你。”
当初搬进来的时候,粮草充足,两姐妹已很帮张太太看孩子买杂物,不遗余力,想必是彼时种下的善根。
两姐妹出门去,在那一日,她们找到了体力劳动工作。
世英感慨地道:“继母可高兴了。”
“她才没有空为这种小事高兴。”
下午,把仅有零钱买了食物,回家途中,看到街上挂出圣诞装饰,世英才蓦然发觉,要过年了。
“今年农历新年落在哪一月?”
“一月廿四是年初一。”
“父亲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打来?”
“他何尝不可以说我们如何一个电话也不打去。”
“我们哪有钱。”
“他哪有空。”
世英说:“你廿一,我廿二,应该可以照顾自己。”
志英答:“是,让我们争口气。”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
世事就是那么凑巧。
多伦多市几十万人,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龙后第三个,手抱着两岁的女儿,那小孩有张粉雕玉琢的小面孔,错不了。
轮到玉表姐了,只要一客薯条。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晚上,世英努力洗刷头上的油腻味。
志英说:“洗发水早已用完,你用何物洗头?还挺香。”
“肥皂粉。”
“发了薪水,剪短头发,好省些钱。”
“现在就可以剪,你帮我剪,我帮你剪。”
志英啼笑皆非,“这不是真的,我们生活在廿世纪末繁华的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窘成这样,这又不是第三世界!”
“别叫,忍耐一下。”
咔嚓一声,世英的长辫报销。
乐得轻松。
“捱一个月,发了薪水就好了。”
“我有种感觉,到了五十岁我仍在做女侍。”
“你以为还有人请你。”
“打电话给爸求救。”
“谁打谁是小狗。”
隔一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也不说那日在快餐店碰到的事,只唤她们假期去吃饭,“我叫姐夫来接你们。”
表姐夫约了她们星期三下午。
他对妻子娘家亲戚客气得不得了,通常有丰厚妆奁的女子都可得到这种礼遇。
到了表姐家,坐在明亮的客厅里,听到表姐殷殷问好,志英忽然落下泪来。
表姐不过说了一句话:“每天做工,还怎么念书?”
接着取了一只信封出来交到志英手。
世英说:“表姐,长贫难顾,总得自己想办法。”
“你放心,顶多照顾你们三年,大学出来了,才讲独立不迟。”
志英不出声。
“考了入学试没有?学位顶紧俏,别托大,还有,姨父知道你们的事吗?”
两姐妹沉默。
表姐摇摇头,同她们吃一顿丰富的下午茶,又让姐夫送她们回去。
到了黝黯的地库,志英拆开信封一看,见到一张支票,这不是意外,意外是支票面额上的五位数字。
志英还以为灯光昏暗,眼花。
世英说:“没错,我们遇到恩人了。”
“这张支票假使由父亲写出来,我们可能还要冷笑。”
世英黯然道:“现在也不会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罢了,我们在老父前夸下何等样海口,说什么如不锦衣决不还乡。”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对儿子才两岁。”
“可怜母亲没享过一天福。”
“志英,人的命运各有不同,我们不该为这个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们不应妒忌他重新获得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被遗弃了,充满自怜,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没想到移民手续那么快批下来,不走也不行。”
“还有,节蓄一下子花光,流落异乡。”
“睡罢,明日早班。”
“我们不是有钱了吗?”
“小姐,这够你一年还是半年花?不见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志英叹口气。
真没想到钱那么重要,但凡说一个月用一千几百就够,对物质无所求的人,大抵都没有接过帐单吧,背后有支持他的人,自然乐得讲清高的风凉话。
她们姐妹俩险些儿连肥皂卫生纸都买不起了。
支票兑现后第一件事便是买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级市场,世英落下泪来。
“这是干吗,你还在触景伤情?我们不在这里买,隔壁那药房足足便宜五角钱。”
世英用手抹去眼泪,“你说得是。”
志英讲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怀,我们还年轻,挣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顶去了。”
“你真乐观。”
“不乐观,行吗。”
虽然年轻力壮,一天工作下来,也还腰酸背痛,躺床上,觉得人生没意义。
不过房租付清了,还有电话电费单,并且买了邮票写信,存积许久的大件脏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铺洗干净,她们暂时松口气。
午夜梦回,真正后悔伤了父亲的心。
真笨,还当着继母同他吵,更加给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顺同她们开仗。
志英记得她大声指控父亲:“你根本忘记母亲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临终前怎样请求你照顾我俩,如今你当我们是眼中钉。”
也许是事实,讲出来却未免太老土了。
父亲再婚时她们已经十七八岁,已算是大人。
继母不费一丝力气便赢得此仗。
世英说:“不必内疚,无论你说了什么,或是不说什么,她总有办法叫我们知难而退。”
现在她们离家八千哩。
过两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笑嘻嘻,“志英,你那手速记生疏了没有?”
“操练一下就可以回来,表姐,你要人效劳,我随传随到。”
“你表姐夫有个朋友新近投资移民,在此地开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个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这是地址,”她说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见见老板程先生。”
志英嗫嗫说:“我没有当地经验。”
“做个一年半载不是有了吗,总得熬过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里呢,我会替她留意。”
“谢谢表姐。”
“星期天我们一家挺寂寞,老夫老妻又无话可说,你们要是赏光,大家聚一聚。”
志英没声价答应下来。
那日世英迟回来,打开门,一脸笑容。
“有什么好笑?且说来听听。”
“我的师傅赵国慧君也移民到本市来了,我与她见过面,她人面广,关系好,已把我荐到中文报馆上班。”
“年初你到那边去找工作,不是说额满吗?”
“最近有好几个人回流,拿到护照,重返香港做事。”
“那多好,世英,我真替你高兴。”
志英开心得泪盈于睫。
算一算,二人共在快餐店做了三个多星期,恍如隔世,幸亏只是自己负担自己,没有家累,否则不堪设想。
世英感慨地说:“父亲再也不会认得我们。”
“我心安理得,我又没有堕落。”
“什么叫堕落?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
“果然,”志英大笑拍手,“怪起社会来了。”
以前,这两个年轻女子爱买什么就买什么,花光了薪水向家长要,父亲略问几句使老大不高兴,如今可不敢放肆,卑微薪水居然有剩。
志英的老板程先生已吃了不少洋妞的苦,她们习惯公事公办,慢吞吞,过了五时正,人仍在办公室,已不肯听电话,一个如此,个个如此,换人也不管用。看到志英口齿伶俐,做事爽利,六点钟了还在电脑前查资料,差些没感动落泪。
为着留住她,便即时提供额外福利:“志英,星期三下午我放你到杜格拉斯学院去修公司秘书课程,连星期六上午及星期一晚上,一个礼拜上三次课,五年毕业,别嫌时间长,有志者事竟成。”
念英回家想了想,也只有痛下苦功才会有前途,从前一直吊儿郎当,因为觉得不日可承继父业,现在知道那个希望已成泡影,不得不靠自己。
一个星期上三天课,再也没有时间看电影睡懒觉了,且绝不能半途而废,非咬紧牙关熬下去不可,待毕业出来,经已年老色衰。
想到这里,意志力稍弱的人真会痛哭失声。
不过,志英往好处想,时间总会过,人迟早会老,学得一身本领,又怕什么人老珠黄。
就这样决定下来。
春夏还不觉得苦,秋季一来,就觉得地库冷。
这时表姐说:“我私人买了一幢公寓,就在市中心,两房一厅,地方不错,租八百五,你们去看看。”
世英去看了回来,同志英说:“是幢豪华公寓,刚入伙,楼下还有暖水泳池,应该租一千八百元才真。”
“表姐说自己人,够付按揭就算了,否则盈余也是缴税。”
“我们好象欠她太多了。”
“是,玉表姐从前都不大同我们来往。”
“她的母亲同我们妈妈是两姐妹——”
“也许是爱屋及乌。”
眼看那零下十度八度的严冬快要来临,两姐妹速速搬入新居,那种感觉,如做了人上人。
志英问:“记不记得彼时父亲说要买房子给我们,我们挑剔得多厉害?”
“是,光是挑地区,已经一年半载没结论。”
“其实只要有瓦遮头,管它呢。”
“那时根本没有脑。”
“活该今日吃苦。”
“想到没钱买食物,真是不寒而栗。”
志英咕咕笑,“去冬如无表姐打救,你会不会找父亲要钱?”
世英半晌才答:“我们已经同父亲三击掌了。”
志英说,“再过一年好拿护照,你会不会回流?”
世英白她一眼,“今日你的问题何其多。”
志英说,“有辆老爷车代步就好了。”
“得珑望蜀,别贪心了”
“是。”
见到表姐,便问:“有无家父消息?”
玉表姐笑答:“我同他只是姻亲,我是你们母亲那边的亲戚,我同他少来往。”
这是事实。
表姐接着说:“父女到底是父女,拿起电话说两句,一笑泯恩仇。”
世英与志英缄默。
“那么,写信吧,寄照片吧。”
世英低声说:“想想也真是,父亲白手兴家,何等英明,却生了我同志英这样窝囊的女儿,连书都没念好,什么都是半吊子,更不用说是搞事业了。”
志英默认。
世英又说:“报馆的工作虽足以糊口,但我还是想进大学读新闻系。”
志英抬起眼来,十二分讶异,用手肘推了世英一下。
表姐沉吟一下,“你托福试成绩好吗?”
“五百五十分,中学联考拿四a三b。”
表姐一听,眉开眼笑,“唷,你为什么不早说?太谦虚了,小女若拿到这样成绩,立刻要开庆祝大会,还不快去报名?”
志英瞪大双眼,“学费呢?”
“当地人念大学,极之便宜,不怕不怕。”
二人一离开表姐寓所,志英便责问世英:“你打算叫表姐同你缴学费?”
世英瞪志英一眼,“你还在梦中呢你。”
“什么意思?”
“打一年前表姐开出万金支票,我就知道她背后有人支持。”
“谁,姐夫?”
世英忍不住笑,“用用脑细胞。”
“嗯,一连串好事连二接三发生在你我身上,这里头,有点学问吧。”
“你想想,玉表姐怎么会只身担这种干系?请我们吃顿饭、看场戏,送件毛衣这种情是有的,给房子住、介绍你去工作,甚至负担三年学费,就不在份内了。”
志英沉默下来。
“表姐当然是受人所托。”
志英再笨,也明白过来。
世英取出一张文件的复印本,“我去查过了。”
志英一看,是房屋卖买记录,地址是她们此刻住的公寓,卖价二十八万五千加币,买主是yc陆。
志英冲口而出:“父亲!”
“可不就是爸爸,这记录我自一个相熟房屋经纪的电脑得来。”
志英颓然。
“原来倚靠的仍是我们所憎恨的父亲。”
“你恨他吗?我早已改观。”
“对表姐我们还一直谢进谢出,玉表姐谢我们才真呢,父亲必定厚酬她。”
“干吗父亲行事要如此转折?”
“怕我们不接受呀。”
“他妻子呢,不反对吗?”
“我不知道,可能已经达成协议,接近两年没见他们,事情也许有很大变化。”
志英沉默,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索性提出升学要求。”
“表姐会转告父亲的吧?”
“自然。”
“记得当年父亲劝我们到外国升学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
姐妹俩坚持不走,控诉父亲“调虎离山”,意图并吞她们母亲的财产
人不吃苦真不会长大。
“要不要写信给父亲?”
“且慢,他不想露脸,我们随他。”
“这也是一种尊重吗?”
“正是。”
果然,不出三天,玉表姐的回复来了,“学费没问题,你报了名没有?”
“下个月面试。”
“好极了,上课往返乘公路车费时,我这里有一辆二手车,你要是不嫌弃——”
“表姐,我一于厚着脸皮接受了。”
表姐至此也不想再隐瞒,语带双关,“世英,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
“谢谢表姐关心。”
两姐妹去领取了二手车锁匙。
志英很怀疑,“明明是新车。”
“叫你相信是二手便是二手。”
“是是是。”
与父亲分手之前,世英带头谈判,要求分父亲一半财产。
陆氏一口拒绝。
志英想起来问:“他是怕我们三年就把财产花光吧?”
世英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你打算怎么样?”
“我对半工读生涯相当满意。”
“志英,我很佩服你。”
“世英,我们同父亲,还见不见面呢?”
“他比我们智慧,他会作出安排。”
志英知道她仍有芥蒂。
春季开学之后,陆家姐妹生活水平,同一般富裕的留学生无甚分别。
可是,那几个月接近贫穷线的生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姐妹俩对于日常开销都十分谨慎,不再做大花筒,对于物质,也不再过份重视,反而添一份潇洒气质。
从前裙下的异性朋友众多,此刻也无心结交。
世英戏言:“也许爸现在会对我俩点头赞许。”
志英低头做功课,一脸正经,端庄五官像煞她们母亲。
世英很会安排,她把功课成绩交给玉表姐过目,亦即令她转告父亲。
“如今大有出息,你们母亲最高兴。”
世英说:“可惜她看不见呢。”
表姐讶异,“她当然知道,此刻阿姨是天眼通了。”
志英世英黯然不语。
“说也巧,你姐夫上个月不是回香港吗,到你父家作客,拍了好些照片回来。”
说着取出照片簿。
志英世英抢着看,只见照片内的父亲宛如中年人,神活气朗,他妻子抱着一对孪生儿,亦眉开眼笑,好一个幸福家庭。
志英微笑,“孩子完全像爸。”
“不知道还生不生。”
表姐插嘴:“据说想多生两个女儿。”
世英咋舌。
“女儿好,我也喜欢女儿,女儿再同父母不和,也比儿子亲厚。”
“真的?”
表姐说漏了嘴,“女儿总会回头,今日的女儿往往比儿子更争气能干。”
“我俩例外。”
“你俩才是表表者,叫你们回家度假呢,不知多挂住想念你们,问有男朋友没有。”
世英说:“功课要紧。”
“听了这话,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呵,以前忙着穿时装买小跑车满欧洲逛呵。”
志英看着世英,“明年夏季吧,也许是回家的时候了。”
世英道,“先给父亲写封信。”
“我想想……”
流光:
荀慧一直觉得流光对于母亲毫无意义。
母亲像是上一代的人,或是上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上一代的人。
母亲不注意时事,世上一切苦难与她无关,她特别不喜看疮疤,电视新闻一映到战争、天灾、疾病,她就说:“荀慧,给我转台,快!”
荀意抗议:“妈,这是常识。”
“咄,我管它呢,看了恶心。”
“妈,世上的确有这种事在发生。”
“呵,没临到自己头上就得实习呀,你有没有笨一点?”
荀慧只得笑。
那么,许太太到底几岁,六十多,七十多?
不不不,许太太才四十出头。
她早婚,大学没毕业就成了家,论文由许先生代写,毕业后从来未曾做过一天事,也不觉得是损失,靠娘家丰富的妆奁过活。
因从不干涉许先生收入去向,故甚受夫家尊重,许大太地位十分超然。
夫家有喜事,她那份礼总是特别得体,且不用劳驾许先生,许家就是喜欢这一点。
相比之下,其它的媳妇就太过精刮了:自己一份薪水用来贴娘家,专用丈夫那份,害得他三年买不了一套新西装……
女因母贵,荀意也得祖父母钟意。
荀慧十八岁便拥有一辆小轿车,对老人家管接管送,毫无吝啬。
她所看到的,尽是和颜悦色。
荀慧当然知道外头有不同的脸色。
即使在本家,脸色一变,也叫人难以应付。
荀慧亲眼见表哥宿慧上门求祖父借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遭到拒绝。
他才垂头丧气离去,荀慧便听得祖父骂:“瘪三!”
荀慧马上借故告辞,回到家,即致电三伯家,叫宿慧立刻与她联络。
那天傍晚,宿慧一到,荀慧便给他一张现金支票。
宿慧涨红着脸,静静收下即走。
许太太知道了此事,十分高兴,“做得好,荀慧,钱就是要来这样用的,多一套衣服少一套时装不要紧。”
不到三个月宿慧便将本利归还,荀慧亦大方收下。
所以说,荀慧知道外头的世界同许家不一样。
毕业后她在政府机关找了一份轻松的文书工作做。本想步母亲后尘,可是荀慧天性精明聪敏,凡事观察入微,同时,看人看事又有点悲观,因此自觉可能生活大不如母亲那般顺利平和。
那一个星期六下午,许太太与朋友在搓麻将,荀慧在客厅另一角躺在长沙发上看小说。
荀慧听到几个太太说到她。
“小姐不是要搬出去?”
“小单位正在装修。”
“你舍得?”
“子女几时会听我们?”
“荀慧乖,你福气好。”
“乖什么,她此刻的男友我就不喜欢。”
“人品还不错,不喜欢什么?”
许太太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你说惨不惨,利息降至二厘,真正要命,一百万美金放银行里,一个月才收千多元息,怎么省都要老命。”
这番话讲到诸位太太心坎里去,纷纷发表意见。
荀慧放下小说笑了。
说母亲生活中没遭遇过挫折,也不是。
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
荀慧记得开头的时候,母亲天天黎明哭个不已。
有时逛街逛到一半,她也会掩脸流泪:“荀慧,妈妈已经没有妈妈了。”
荀慧恻然。
随即想到,终有一日,母亲也会离她而去,寝食难安。
荀慧恹恹欲睡,终于挣扎起来,拨电话给王京,叫他来接她。
这个王京,便是许太太不喜欢的人。
在门口与王京会合了,荀慧说:“去看电影吧。”
王京讶异,“你一向不爱看戏。”
“不知怎地,今日想到戏院去逃避个多小时。”
王京自无异议。
时势与以前不一样了,王母不知多喜欢荀慧,只觉得她相貌娟秀,人品端庄,而且家境良好,将来必定是名生力军,一点也不怕荀慧自幼宠坏。
王母同儿子说:“越是小家越骄纵。”
因此王京更加待荀慧殷勤。
合该有事。
买了票,上到楼座,人影一闪,荀慧看到了她父亲许惠愿。
荀慧顿时一呆,父亲怎么会有空看电影,他不是在写字楼加班谈生意吗?
然后荀慧看到他身边的人,那是一个年纪只比她大三两岁的时髦女性,两人态度亲密,一下子就钻进漆黑的戏院,失去踪迹了。
荀慧发呆。
王京问:“什么事?”
荀慧猛地抬起头来,“没什么,我们怎么到戏院来了?谁要看戏?快走快走。”
王京到底熟悉小姐脾气,立刻笑,“我开车,兜风去。”
“不,你送我回家算了,我这会子也累了。”
王京自然言听计从。
在车里他说:“家母下星期五十大寿。”
荀慧居然还有心情问:“伯母喜欢酒席还是首饰?”
王京笑,“她呀,什么都喜欢。”
“那么,我们干脆都替她办好了。”
一边笑眯眯,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这都不是真的,明明生活在九十年代,怎么四周围的人与事都似五十年代作风。
“这样吧,我请一席酒,自己人排排坐,务必请许伯伯许伯母赏面。”王京这样说。
“你打算请在哪里?”荀慧问:“不如我来,美国会所又大方又舒服,礼物我去办,只说是我们一家三口送的,好不好?”
王京感激之至,他见过大嫂克扣父母的零用金,七月份拖到九月初,那一千几百不松手就是不松手。
回到家,许太太的牌局已经散了。
她一个人在吃糖点心,见到女儿,有点讶异,“这么快回来?”
荀慧不语,静静坐母亲对面。
“王京呢,二人龃龉了?”
“没有的事,他哪里敢同我吵,妈,王伯母五十大寿。”
“那还不容易,你去挑一只本地珠宝店镶的宝石戒指,我去买只名牌手袋,什么都够了吧。”
“妈好象始终看人家不起。”
“我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你们年轻人三日两头换朋友,我怕血本无归,无以为继。”
荀慧只得陪笑。
她客观地看着母亲,她那年纪,正是许多职业女性的流金岁月,母亲容貌并不显老,可是姿势缺乏训练,有点滞钝,一开口,更加落后,这同她不关心时事有关,发型化妆衣着多时髦都不管用。
荀慧的上司同许太太差不多年纪,可是目光炯炯,整个人散发着无穷精力,言语锋利,见解独到,完全是两回事。
荀慧叹口气。
“干吗长嗟短叹?”
“对了,妈,父亲刚才出去,穿什么外套?”
“穿你送的那件格子呢。”
一点都不错,正是那件上衣,适才在戏院惊鸿一瞥,荀慧亦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沉下去。
年轻的她突然发觉人心另外一面,不禁惊惶失措。
荀慧面色苍白。
母亲却误会了,劝道:“不要太为感情事操心,人生一饮一食,均是注定的。”
“不是多劳多得吗?”
许太太笑,“啐!你想嫁几次?”
荀慧笑不出来。
稍后,许惠愿回来了,他并没有与女友在外逗留到久至妻子会起疑心的地步。
真是高手。
不知偷偷摸摸进行了多久了。
还有,荀慧又想,母亲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或许她一向知道父亲为人,因无法可施,故一头栽进麻将牌中。
幸亏无论结果如何,母亲的生活绝不成问题。
荀慧又蓦然发觉,生活费用是何等重要,结婚离婚,生儿育女,全靠它了。只要太阳升起来,每天就得有固定开销流水价付出去,倘若母亲没有节蓄,日子怎么过。
那日荀慧辗转反侧,不能成寐。
她知道她父亲,很会读书,年经时品学兼优,所以外祖父很喜欢他,可是许惠愿是个名士派,不愿低声下气应付人事,也不肯比其它人更苦干,故此十年也不升一次级。
外公也觉得无所谓:“多点时间陪妻女嘛。”
反正他衣食住行,都不比死做烂做的同事差。
许太太又不是锋芒毕露的女强人,外人只当许惠愿有父荫。
事实不是这样的。
荀慧当然很明白,她有三个姑妈,统统以服侍老人为名,寸步不离,旁人难以插足许家。
一年到头,荀慧极少去祖父处,自小到大,许家亲戚也不会买一个冰淇淋给她。
钱是母亲的钱,面子亦是母亲的面子,这个许家,其实是母亲的家。
饶是如此,许惠愿还是同年轻的女子去看电影。
而且,不止是看电影吧。
他从来不与她们母女去看戏。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荀慧真想问:“海角惊魂好看不好看?”
母亲同她说,小时候曾随外公去看过那个戏,那时她才几岁大,只记得是部黑白片,戏中有个坏人,歹毒地缠住一家人不放……并不好看,不知为何拿来重拍,可见题材真正缺乏……
母亲喜欢迪士尼的长篇卡通仙履奇缘。
那夜下雨。
荀慧悲哀地知道,她那幸福平静的家庭生活将告结束。
母亲愿意牺牲,但那是不够的,父亲对妻子多年的牺牲已产生厌倦。
这样看来,她势必不能照着母亲的老路走。
原来荀慧以为她可以带着丰盛的嫁妆到王京那里去过一辈子愉快而平静的生活,现在看样子不行了,那并非一个好办法。
天雨并没有停。
王京来接荀慧上班。
荀慧说:“这种天气真像我在英国的第一个秋季。”
王京陪笑:“但愿那个时候我在你身边。”
荀慧自顾自说下去:“那是我生命中最苍老彷徨的一年,感觉上随时活不下去也无所谓。”
少年的她失恋,心情坏到透顶。
王京小心翼翼地劝道:“任何挫折都会捱过去。”
“王京,”荀慧忽然问:“要是你看见你父亲同女朋友在一起逛街喝茶,你会不会告诉伯母?”
王京吃一惊,“家父不是那样的人。”
“假设呢?”
王京笑,“家父只是个小职员,哪来的多余时间精力。”
荀慧不耐烦了,“假设!”
“呵,”王京想一想,“我不会。”
“为什么?”
“也许那样事很快就会过去,何必在母亲心头造成一个阴影。”
“假使不过去呢?”
王京并不笨,已经觉得事有蹊跷,故看着女朋友说:“也是越晚给她知道越好。”
“何故?”
“不知道她就不伤心,多拣一个愉快的日子。”
“也许早一点知道会有帮助呢。”
“什么帮助?已变的心即系已变的心。”
没想到王京对这种问题看得如此透彻。
那日下班,回到家,天已暗,看到客厅还未开灯,荀慧就知道事情不对劲。
“妈,我回来了。”
许太太抬起头来,倦容满面,“这雨,直下了两天一夜。”
荀慧只得回答:“可不是。”
许太太看着窗外,“我忽然想起极小的时候的雨天趣事。”
“妈,”荀慧走过去,“说与我听。”
“那时我还在上海,到大姨妈家去做客人,约是五六岁吧,天忽然下雨,姨妈因吟道:‘哟,落雨天留客’,据说我听出话中有话,不一高兴了,立刻说:‘我要回家去’。”
荀慧陪笑,“妈幼时真聪明。”
许太太猛地抬起头来,“呵,荀慧,那岁月都流向何处去了呢。”
荀慧过去搂住母亲,“妈妈,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许太太黯澹地笑了。
她说下去:“昨夜我做了一个梦,自己还很小很小,四周围有外婆,母亲,姨妈,以及保母阿宝姐,众人谈笑甚欢,一觉醒来,发觉这些人早已逝世,一个都不在人世间了,唉。”
“妈妈,你还在,我还在。”
“荀慧,人生其实并无太大意思。”
“你还得看着我结婚生子呢。”荀慧微笑。
“你不会离开妈妈吧。”
“永不。”
“幸亏你是个女孩。”
真的,许家要男孙来干什么,既不教又不养,多年来责任统统推在媳妇头上。
“荀慧,我有话同你说。”
“妈,我听着。”
“你父亲外头有了人。”
这不是真的,荀慧一直想,这种对白只有在五十年代的电影中才会出现,真要命,现在她被逼在现实生活中接受如此窝囊的情况。
“对方要求他离婚。”
荀慧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说:“离就离好了。”
许太太抬起头,“我也对他那么说。”
“不过,”荀慧的语气益发冷淡,“分了手他就得搬出这个家。”
“我也那么同他讲。”
“这样一个家,不是年薪一百万可以顶得住,”荀慧说:“他近半百的人了,还剩几年工作能力,应当明白,如今物价如此昂贵,事事从头开始,需要何等样勇气,他也该了解。”
“荀慧,你讲得太对了。”
“他明天就可以搬出去。”
许惠愿回来了。
刚刚听到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荀慧,我同你母亲的事,不容你插手。”
荀慧抬起头来,“我母自有智能,我并无诸多指示。”
“那最好不过。”
“可是我母亦系我最好朋友,我们凡事有商有量,这回也不例外。”
许惠愿看着女儿:“别忘记我是你父亲。”
“是,生理上的父亲,我已决定站在母亲这一边。”
“你鼓励母亲离婚?”
荀慧站起来,“此刻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再差几年就要踏入廿一世纪,我们还能鼓吹一夫多妻制吗,那是违法的。”
许太太用手撑着头,这个时候才说:“惠愿,你走吧。”
许惠顾踌躇了。
明明是他要走,可是到妻女开了大门请他走,他又犹疑起来,怎么,没有抱着他大腿痛哭恳求他?反而请他速战速决?
他说:“财产方面……”
许太太抬起眼:“别人不知道,你是明白的,两层公寓,全是我父给我的嫁妆,一笔现款,存在银行滚利息已有几十年,用的还是父亲公司的名义,你想分什么?说。”
许惠愿蹬蹬足,“这个家,怎么耽得下去。”
他取起外套,又离开家门。
荀慧跟着说:“妈,我出去一会儿。”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找锁匠来换锁。”
“荀慧,需要那么绝吗?”
“妈妈,做得绝的不是我们,相信我。”
许太太摆摆手,任由女儿去安排。
一整晚,荀慧都似听见父亲用锁匙开门的声音,惊醒,侧耳静听,却没有那回事。
大抵换锁是不必要的,不换他也不再会回来。
父亲的开门声曾给荀慧的童年带来无限喜悦,五六岁的她曾琅琅地唱:“五点半啦,爸爸回来啦!”那时,父亲下班的时间准确无比,那时,父母都年轻力壮,那时,幼小的荀慧没有烦恼。
荀慧终于落下泪来。
她跑到邻房去看母亲,母亲似睡着了。
离婚之后,她势必更加寂寞,荀慧本人又有工作及应酬,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真不知她该如何打发时间。
母亲转一个身,在梦中叫:“妈妈,妈妈。”
荀慧更加心酸。真的,母亲尚有母亲。
第二天,她在办公室拨一个电话到父亲的公司。许惠愿听到女儿的声音,有点意外。
荀慧说:“为母亲着想,我希望你三思。”
“你的口气与你外公何其相似。”
“我十分相信遗传。”
“都认为我许惠愿是垃圾。”
“没有人那样想,你太多心了。”
“我回来亦无意思。”
“那么多年的夫妻了,有商有量,你们何不乘邮轮环游世界。”
许惠愿沉默。
“什么地方都不如家舒服,你俩旅游期间,我负责装修家里。”
“荀慧,你反而把我当小孩了。”
“父亲,外边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玩。”
“我有数目。”
谈判失败。
荀慧只得挂上电话。
那日下班,许太太仍然在搓牌。
听见女儿回来,转头说:“荀慧,正想同你说,叫王京告假,我们一起到温哥华去住上三两个月。”
什么?
牌桌上的伯母立刻说:“唉,羡煞旁人,要走即走,何等逍遥。”
许太太说:“天天上班下班叫做有出息?简直浪费生命,我同我女儿说,若一家靠薪水吃饭呢,也无可奈何,否则的话,营营役役,没多大意思。”
众太太又笑。
荀慧打一个突。
父亲就是长年累月听了这种论调才起反感的吧。
接着许太太说:“荀慧,去订三张头等票,”又同牌搭子解释:“十多个小时长途,非头等不可。”
荀慧问王京可愿意同去。
王京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答:“荀慧,十天八天我是走得开的,但三两个月就恕难从命,我有我的工作,我的责任,我若长年累月倚靠你家,日子久了,你势必看不起我,两人地位不能平等,相处就困难。”
荀慧颔首。
“你不介意我维持丁点自尊吧。”
荀慧说:“不,你很正确。”
“我希望你也十天八天之后回来,你总得创立自己的生活模式,亲情固然重要,可是你的精神与经济也最好能够独立。”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
“荀慧,许多超级富豪的千金也都想搞些事业,你想想是为什么,快廿一世纪了,游手好闲已非值得羡慕的一件事。”
荀慧不语。
“不过,家母生日,还是希望你们来。”王京也十分精明,真是私是私,公管公。
那一天,许家三口分批到场。
王太太眉开眼笑出来迎宾。
许家虽然环境比王家好,可是王太太认为王京有才,相形之下,亦不失色,故大大方方收下许家的礼物。
“一家人一家人。”王太太从头到尾这么讲。
可是荀慧知道,她与王京的关系,也到今天为止。
王京比她父亲更加厉害,他愿意享受未来岳家的优厚条件,可是不愿承认千金小姐有啥子了不起。
将来到王家吃完饭,大概要洗完盘碗才能走。
荀慧想破了头也找不到要那样委屈的理由。
许太太看出来了,一散席就说:“你现在明白为何妈妈不喜欢这小子吧。”
许惠愿也说:“我公司里不晓得有多少小伙子胜过他。”
荀慧咕哝:“你又不同我介绍。”
许太太说:“他哪里有空。”
许先生答:“这个礼拜天,我就叫几个来吃饭。”
荀慧看着父亲:“你又不在家住,怎么招呼人?”
“谁叫你怂恿你妈同我离婚。”
反而是许太太不耐烦了,“喂,先把女儿的事摆平好不好。”
荀慧忽然伸出双手,一左一右,各拉住父母一只手,像小时候那样,慢慢向前走。
彼时生活真单纯,生离死别都十分遥远,也从没听过伤心失望,小小不如意,哭一顿也就全然浑忘。
荀慧愿意回到那个岁月里去,小小的她,坐在母亲膝上,头靠在母亲胸前,渐渐睡着。
荀慧想到这里,落下泪来。
许太太看到了,“哭什么,父母离婚,又不是世界末日。”
许先生补一句,“离婚是很普通的事。分了手,父母还是你的父母。”
荀慧又觉得这种对白象足廿今世纪时髦小说中的说白,可是她一样不爱听。
同她母亲一样,她不知道时光流向何处,抓都抓不住,于是她紧紧握住父母的手,像一个小孩般痛哭起来。
他人情书:
那天早上,其实同所有早晨一样,咏诗已穿戴整齐,预备上班。
电话忽然响了。
咏诗看了看钟,早上七时零五分,她放下咖啡杯,去听电话。
“咏诗?”那边停一停,“我是周帼仪。”
周帼仪是咏诗男朋友周哲文的妹妹,她们当然见过面,吃过饭,彼此相熟。
这么早有什么事?
“咏诗,你听着,哲文去世了。”
咏诗一怔,笑问:“你说什么?”
“爸爸叫我通知你,纽约那边的消息,哲文已于那边时间八月十二号清晨五时撞车身亡,父母现正出发到飞机场。”
咏诗骤然抬起头,耳畔嗡嗡作响,一切都极不真实,她忽然看看电话听筒,怀疑有人作弄她。
“咏诗,节哀顺变。”帼仪嗒一声挂了线。
咏诗看看钟,七时十五分,要出门了,今早公司有急事,非准时不可。
她如常开着小车子上班,一路上留意交通,并无异样。
到了公司,她匆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秘书已把会议章程交到她手中。
咏诗忽然决定拨一个长途电话到纽约。
那是打到周哲文公寓里去的。
电话接通了,咏诗多希望哲文会笑着来听电话,并且笑谚地说:“噫,咏诗,你几时学会千里追踪?”
电话铃一直响。
秘书推门催,“章小姐。”
“马上来。”
咏诗刚想挂断电话,那边有一把男声来应,咏诗马上说:“我找周哲文。”
那边沉默一会儿,“你是谁?”
“我是他朋友,我叫章咏诗。”
“你没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咏诗欲求证。
“周哲文已车祸身亡。”
咏诗沉默。
对方说:“我姓冯,我是哲文同房,我此刻等哲文父母前来会合办理后事。”
事情原来是真的。
秘书这时又推门进来,咏诗忽然迁怒于她,不待她开口,便大力推上门。
她泪如泉涌。
“咏诗,哲文常常提起你。”
咏诗用手掩着脸。
“咏诗,勿伤心过度。”
“谢谢你,冯先生。”
咏诗挂断电话。
她低下头,拭干眼泪,取过公文,开了门,踏步走进办公室。
那一日,她麻木地熬过去了。
回到家,咏诗惯性地打开信箱,一大迭帐单与广告函件中,夹杂着一只熟悉的白信封。
呵,人已经不在了,可是信却刚刚收到。
这是周哲文写来的信:
他与咏诗每回通好几次电话,可是咏诗仍然坚持要他写信。
她把他写来的信,编了号码,珍藏起来。
将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待女儿大了,给她看。
噫,那才够意思呢。
没想到她与他的缘分只有那么一点点。
咏诗把脸伏在那封信上良久,才缓缓拆开来。
信很短,只是这样写:“咏诗,这一连串的面试笔试简直要了我的命,我厌恶这种学习生涯,我理想职业并非成为一个外科医生,可是为着责任不得不那样做。自手术室出来,看到月亮如银盘般光耀美丽,天地在等待我们,我们却为名利忙碌得抬不起头来,多么讽刺,咏诗,我想念你,言语不能表达我心思一二。”
他的信从不署名,抒情得不似他平日为人。
每个人都有几副心肠,周哲文的信表露了他灵魂深处的情意。
往日,咏诗会忙不迭回他的信,可是今日,回信已无法递交。
她拨电话到周家,帼仪前来接听,她的声音非常疲倦冷淡。
咏诗问:“意外是怎么发生的?”
帼仪不愿多说:“我不在场,我不清楚。”
“我也有权知道,请告诉我。”
帼仪忽然发起脾气来,“你是外人,你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情?三两年后,你会淡忘此事,你会结婚生子,可是他亲人的心身有极大部分将永远随他而逝,你并不了解我们的伤痛。”
周帼仪挂断了电话。
咏诗并不怪她。
她说得全对。
创伤迟早愈合,生活很快恢复正常,她只是他的女朋友,两人且已有年没有见面,在他赴美那日,咏诗就没看好过这一段感情。
人在情在,人亡情亡。
那一夜,咏诗在家坐到天亮。
第二第三夜,亦复如此。
不消一个星期,咏诗已带着两个黑眼圈做人。
她到医生处取了药回来。
傍晚时分,咏诗到周家探访。
周太太带病出来招呼咏诗。
两个女子都没有话。
周帼仪告诉咏诗:“家母想休息,你请回吧。”
咏诗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次来周家,无限酸痛,缓缓站起离去
那天晚上,她同自己说:“咏诗,忘记过去,要走的路还十分遥远。”
服了药,她沉睡过去。
是电话铃把她惊醒。
咏诗勉强撑起来,睡得迷糊,取起听筒,便问:“是哲文吗”,猛然忆起,哲文已经不在这世上,心头剧痛,也顾不得对方是谁,便饮泣起来。
对方十分容忍,半晌才轻轻说:“咏诗,我姓冯,我们已通过电话。”
是,他是哲文的同房。
“有什么事,冯先生。”
“我在收拾哲文的遗物,你的信与照片……”
“把它们丢掉吧。”
“我把它们寄回给你好不好?”
“请把它们丢掉。”
他轻轻叹口气,“我们本应明日考毕业试。”
“我知道。”
“咏诗,毕业后我会返来定居,届时我来探访你。”
“为着什么?”
“我俩都是哲文的朋友。”
咏诗苦笑,“我们再联络好了。”
第二天,咏诗几乎已经忘记这个电话。
章咏诗的生活如常地持续下去。
她与周家已经没有来往,身边,也有新的追求者,看样子,她迟早会把周哲文忘记。
一年过去了。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碰到周帼仪,咏诗同她招呼,她走过来,忽然把车祸经过告诉咏诗。
那一个清晨,车里有四个医科学生,驾驶人并非周哲文,车子超速,迎头与一辆货车相撞,三人丧命,一人重伤,据说此刻还在留医。
有人醉酒驾驶。
周帼仪双目红了,“家母始终认为哲文会得回来,精神恍惚,不能痊愈。”
咏诗轻轻转身离开。
好似已经不干她的事了。
可是那一夜,回到家中,她拉开抽屉,找到周哲文写给她的信,缓缓翻开。
“咏诗,真没想到我会用文字来与人通讯息,一贯只讲电话,说完了一丝痕迹也无,真是轻松,也许为此你叫我写信吧。”
“咏诗,今日起床,抬头看到雪景,我们自南国来,对红豆有深切认识,对冰雪则无,深觉稀罕,欢欣半晌,突觉无人分享,落寞万分,你呢,你可以穿上大衣?异样的思念。”
“咏诗,去冬留在露台一株吊钟扶桑忽然重新开了花,她居然熬过了风霜,仍为考试担心,但愿我心与扶桑一般坚强。”
“咏诗,昨夜醉酒,因自觉在课堂受了点气,无法排解,我真是琐碎,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把这种小事挂在心上,清晨早起,改过自新,你为什么不写信?”
自这封信开始,咏诗觉得周哲文变了。
他从前并不是那么多愁善感。
为此,咏诗记得她拨过电话给哲文。
“好吗?”
“好,什么事?”
“信已经寄出了。”
“呵,真难为你抽出时间写信。”
电话中往往没有什么可说。
咏诗情愿读信。
“咏诗,想回来见你,又不敢,怕一回家,心就似野马般奔向快乐草原永不回头,原来我是那样讨厌读书,始料未及,不要笑我,今日是阴历十五,晚上月亮会圆,假使有月亮的话。”
“咏诗,今日在书店看到一只玻璃纸镇,觉得别致可爱,买来送你,已另外以空邮寄出,请查收,它与你一般剔透通明。”
翌日便收到礼物,是快速邮递送来的。
那是一座水晶堡垒,约一掌高。
咏诗回信:“你是想我进去,还是出来,抑或,站在外头,纯粹观赏?”
“咏诗,做人生观光客永远最高贵,可是有时不得不参予其中,奈何。”
咏诗看到这里,合上周哲文的信,蓦然抬头。
噫,这根本不是周哲文的口气!,
当时她太沉迷写信覆信,根本不去追究,也不想细究。
现在把信成迭取出细阅,才发觉信不似出自哲文手笔。
不过,人是会变的。
章咏诗刚自学校出来,何尝不是蹦蹦跳,活泼泼,当时,母亲同她说:“咏诗,庄重些,我怕人家说你是十三点。”到了今天,咏诗沉默得被同事认为城府太深,人怎么不变。
但是现在周哲文已经不在,咏诗把自己抽离了来看这些信,才开始讶异这一年他变得前后判若二人。
“咏诗,结婚也是好的,我总希望家中黑压压都是孩子,成日价鸡犬不宁,那样,日子容易过,只要弟弟不发烧,妹妹晚上不哭,已经是上上大吉,然后,他们长大、读书、创业、嫁娶,嘭,我们老了,我喜欢这种天理循环,正常的生活。”
咏诗曾为这封信笑得落泪。
周哲文会有这样的情怀吗?
她与他认识才九个月他便到纽约去了。
印象中周哲文热诚、爱玩、活泼,俊朗五官充满阳光,使人忍不住想接近他。
咏诗可没想过要结婚。
也许就因这样,才赢得他的好感。
咏诗喜欢哲文开朗的性格。
但正如一切大快活一样,周哲文有时会有点肤浅。
直到她收到这些信,她才把那个观点改过来,同时,她也不自觉地,轻轻地爱上了周哲文。
咏诗蜷缩到床上去。
年轻男女走在一起,分手,是很普通的事。
咏诗的家人见咏诗久不提起周哲文这人,满以为他们已经分开。
咏诗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周氏。
许多事,都放在心底好了。
每个星期六咏诗都会接受男生或女生的约会,吃一顿饭,喝杯酒,天南地北,聊个痛快。
但是感情生活却乏善足陈,一片空白。
夏季,某一日,秘书同咏诗说:“章小姐,有位冯先生今朝找过你两次。”
“是哪间公司的?”
“私人找。”
咏诗想一想,她并没有姓冯的朋友,待有空才覆吧。
隔了一日,电话又来了。
咏诗正忙,抬头说,“我耽会打过去。”
事后又忘了。
那日傍晚才想起来,只得明日请早。
她倚在露台看街景,电话铃晌了。
“章小姐,我是冯渊。”
就是那位冯先生吗,声音好熟,他从何处找来她公私两个电话号码。
他笑笑,“你忘记我了。”
咏诗想起来了,立刻说:“不,我没有,你是哲文的室友。”
“章小姐好记性。”
“你在本市?”咏诗好奇问。
“不错,我毕业了,返来工作。”
“呵那多好,医务所几时启业?”
“已经开始营业了。”他把地址说一遍。
“冯先生,有空大家见过面。”
“下个礼拜行吗?”
“呃,我查查空档才覆你好吗?”
那边不欲勉强,便岔开去说别的:“日子过得真决,哲文去世已一年多。”“是,你怀念他吗?”
“我还穿着他送我的凯丝咪外套。”
咏诗轻轻叹口气,不欲多讲。
对方见没了话题,问候两句,挂了电话。
咏诗看看记下的地址,搁到一旁。
她并没有再同冯医生联络。
偏偏是热天易伤风。
秘书同她说:“隔壁有位王医生,给的药,吃一天就好,何不去看看。”
“一天就好?”那么大的诱惑。
咏诗放下文件,立刻走到隔壁。
没想到走廊那一头有两间诊所,两位医生,一位姓王,另一位姓冯,叫冯渊。
名字好熟,咏诗嗯一声,是他,是哲文室友,没想到与她也是邻居。
反正看医生,不如看熟人。
咏诗推开冯医生诊所玻璃门。
候诊室一个病人也没有。
“医生不在?”
看护答:“在,这位小姐什么事?”
呵,生意那么差。
咏诗笑道:“我感冒发烧。”
看护也笑,“小姐,冯先生是心脏科医生,不看感冒。”
原来如此,又冒失了。
咏诗马上说:“对不起,失敬。”预备撤退。
可是身后有一把声音喜悦地说:“咏诗,是你。”
咏诗转过头去。
她看到一位五官清矍的年轻人。
“冯医生?”
“正是在下。”
她与他握手,“幸会幸会。”可是,他怎么一眼就知道她是章咏诗?
冯氏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看过你许多照片。”
咏诗叹气,是,她有空总寄照片给周哲文。
冯医生温和地笑,“其实,我也懂得诊断伤风。”
咏诗抬起头来,不知痣地,语气骆纵,同平日的她大有出入,“我要吃了一天就好的药。”
冯医生笑,“我试试看。”
咏诗的伤风要捱过周末才痊愈,可是她见了冯医生却不止一次。
严格来说,他们不过通过两次电话,可是咏诗待他不客气,一说就说心中话,异常写意。
病好之后,他约她听音乐。
坐了廿分钟,咏诗便说,“那几把梵哑铃像杀鸡。”
以前她会忍耐到半场休息时才找个婉转的借口。
冯渊笑笑,陪她离去。
他俩去看了场精彩的科幻电影。
咏诗说:“形式不重要。质素至要紧。”
冯渊颔首。
“无论做什么,总要做好它。”咏诗还补一句。
隔不多久,咏诗的母亲便问,“你找到新朋友了吧。”
咏诗一怔。
奇怪,难道看得出来?
“气色好多了。”
“是个普通朋友。”
“别太挑剔人家。”
这句话另一个意思是“人家不嫌你就好”。
母亲太希望看到咏诗成家。
她又说:“过去的事,不要去记得它。”
咏诗抬起头来。
呵母亲大约都知道吧,瞒不过她的法眼。
“有机会让我见见他。”
忽然之间,咏诗觉得这不过是母亲一个卑微的愿望,于是说:“一定。”
母亲从来没见过周哲文。
没想到冯渊先把咏诗请到家里去。
那是一间老房子,装修却是簇新的,老佣人做了极精致的三菜一汤,冯渊的母亲已经去世,只余父亲,对咏诗非常客气,与她谈了一会子唐诗,喝了碗汤,便退到书房去了。
咏诗喝多了一点香槟,只觉十分松弛,到偏厅坐下听音乐,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冯渊把窗帘拉开一点,“咏诗,来看这月亮。”
咏诗过去张望,“嗯,真美,那么大那么圆,你看,那里是桂树,那个是吴刚。”
冯渊忽然想念母亲:“家母已不能赏月。”
咏诗很坦然说:“可是她已与日月同在。”
“你真的那样想?”
“当然,她已经天眼通,无所不知。”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因为这个世界的事已不再使她烦恼,而且,世间数十年不过短暂匆匆,彼此很快就可见面。”
冯渊点头。
咏诗觉得是时候了,她轻轻说:“那些信,是你写的吧。”
冯渊转过头来。
“哲文给我的信,全由你代笔吧。”
他不语。
咏诗说:“没关系,告诉我好了,我一早已知道。”
“是,”冯渊说:“的确出自我手笔。”
“谢谢你。”
“不怪我冒昧?”
“那些真是好信。”
“咏诗,你文笔也极佳。”
“信呢?”
“你叫我丢弃。”
“你有无扔掉?”
“没有。”
“有没有带回来?”
“一共五十二封,全收在一只盒子里。”
“你怎么会回答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开头是因为哲文没有空,他请我代答。”
事实并非如此。
周哲文连信都不拆,随意扔在客厅的茶几上。
这个人一到纽约,已把女友丢在脑后。
冯渊不敢说出来,怕咏诗窘。
“你是基于同情吗?”
“不,是因为你的信写得实在好,我渴望读,也渴望回复。”
他问周哲文:“我可以读这些弃信吗?”
“请便。”周哲文头也不抬。
以后,凡是章咏诗有信到,先在茶几上放几日,冯渊见无人理会,才拆开阅读回覆,没想到一年就是这样过去。
“周哲文这个人——”咏诗说到一半。
冯渊给他接上去:“他不是一个坏人,可是,他也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咏诗亦觉得这样的批评很中肯。
她低下了头,“那样年轻且有前途的生命。”
“是,真可惜。”
咏诗说:“家母想见你。”
“我随传随到。”
真奇怪,这一对男女,在没有见面之前,已经通过好几十封信。
然后,他们就订婚了。
咏诗的同事们啧啧称奇。
“章小姐凡事低调,终身大事亦不例外。”
“以前她好象有一位医生朋友在纽约,就是他吗?”
“不不,”咏诗的秘书说:“这回我是媒人,一次感冒,是我叫章小姐去看医生,她是那样认识冯医生的。”
“可是冯医生是心脏科医生。”
“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章咏诗自己却是明白的。
也许周哲文远赴纽约,只为做一个中间人,好介绍冯渊给章咏诗认识,否则人海茫茫,他与她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寻对方的踪迹?
咏诗的母亲说:“冯医生与你很相配。”
咏诗承认:“是,我俩情投意合。”
“喜欢孩子吗?”
“呵孩子,四个起,六个止。”
做母亲的白女儿一眼,“且生一个试试看。”
咏诗笑嘻嘻,事实胜于雄辩,何必现在与母亲争论。
地小人多,一日,咏诗在某酒会碰到周帼仪。
她过去招呼。
“伯母精神好些没有?”
周帼仪点点头,“好多了,谢谢你关怀,彼时我们急痛攻心,对你有无礼之处,请多包涵。”
“什么的话。”
“咏诗,我快结婚了。”
“那多好,恭喜你。”
因不想争出风头,咏诗没有把自己的事告诉她。
周帼仪问:“那边那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
“一表人才。”
咏诗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才走回冯渊身边
然后,她握紧了冯渊的手。
天使:
蓝和平遭遇意外那日,开始的时候,其实与任何一日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早上七时半,这年轻俊朗的王老五如常起床梳洗,吃早点,看报纸。
然后,他驾驶一辆小小的房车去上班。
车子驶到三号公路,他发觉交通略为挤塞,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心急,于是在下一个路口,转入五号干线,没想到这一秒钟的决定,影响了他的一生。
车子在公路上驶了五分钟,前边几辆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蓝和平当然只能跟着慢车,他探头出去张望,发觉前头第四辆车子车头冒烟。
他是一名好青年,认为助人为快乐之本,立刻下车,一边用手提电话拨三条九向警方报告紧急情况。
他奔到前面,“什么事?出事车子司机在何处?”
已有其它人在围观,各人惊骇地指向冒烟车子。
蓝和平一看,大呼不妙,车内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正在尖叫,想用力开启车门,可是打不开来,这时,车厢里已经冒烟,看样子热度正在上升。
蓝和平发狂似奔到自己的车子旁,打开车尾箱,取出重型锤子及螺丝起子,再奋力奔回肇事车子。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终于把车门撬开。
车内女子已半昏迷,因极端热度,她皮肤有炙伤现象,长发开始焦曲。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蓝和平把她自车厢内扯出,众围观者鼓掌,自有人把女郎扶到安全之地。
蓝和平自然知道现场不宜久留,立刻转身走,可是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身后有一股巨大热流推向他,轰地一声,他便扑倒地下,失去知觉。
可是他身体虽然不能动,心智却碧清明澄,啊,他想,我蓝和平命毕今日。
幸亏父母已经去世,他们不会伤心,还有,明日下午那个会议的报告书早已完成,不致连累同事,只是,咪咪怕要受这个打击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下,汽车融融燃烧,四周围人的人惊呼,然后,警车与救护众呜呜驶至。
蓝和平同自己说:你安息吧。
他没有死。
他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
想睁开双眼,却一片漆黑,他惊怖地大叫。
他听到脚步声。
“别动,你眼上蒙着纱布。”
蓝和平如堕身冰窖:“不,我盲了,我盲了!”
医生也赶来,“不要惊慌,静下来,你没有盲,刚同你做了手术,你的视觉会得恢复,只不过暂时看不见而已。”
蓝和平松口气,发觉汗水已经湿透背脊。
可是马上又紧张起来,“我的手脚——”他伸手出去摸,呵,幸亏四肢与五官全在。
好笑?并不。
看护安慰他:“你放心,蓝先生,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蓝和平又问:“我的视力几时可以恢复?”
“下个星期会替你拆去纱布。”
蓝和平叹息一声。
“你的同事在外头等,你想见他们吗?”
“呵请他们进来。”
蓝和平总算得到一丝生机。
接着,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是朱大眼、王京、张元冠,以及咪咪。
蓝和平立刻笑起来,“你们没有忘记我。”
“蓝英雄,我们同你扯关系还来不及呢,你成了报上的头条人物。”
蓝和平苦笑,“你们这班淘气鬼,这种时候还来开我玩笑。”
“不,”是大眼的声音,“是真的,好些记者在门外等,要访问你,不过医生不准他们进来。”
蓝和平抬起头,“咪咪呢。”
“在这里。”声音带呜咽。
“别担心,我没有盲。”
“咪咪一知道这件意外,立刻哭得像头猪。”王京说。
“别取笑她。”
可是咪咪承认:“真的,一声声嚎叫,既害怕又痛心,不愿失去和平,唉,做什么英雄,做蚁民岂非更好。”
和平心中十分感动。
还是张元冠懂事,“我们先出去,让咪咪与和平单独说几句话。”
脚步纷沓,他们都出去了。
和平看着前方,仍然漆黑一片,“你放心,我下星期便可出院。”
咪咪轻轻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和平问:“今天有没有太阳?”
“今日是阴天。”
和平点点头,“世上最宝贵的是健康。”
“我喂你吃粥。”
“不,我自己来。”
和平伸手前去摸索,他做得很好,打开了保温壶,找到了调羹,可是他没有胃口。
医生进来,“探访时间已过,病人需要休息。”
咪咪说:“我会天天来。”
“你不需要那样做,路太远,你人忙。”
“我会安排时间。”
她紧紧握他的手,出去了。
看护问:“你还吃不吃粥?”
“吃不下。”
“我替你注射,你睡吧。”
第二天好象永远不会来到。
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又悄悄流过泪,可是知道天尚未亮。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他连忙说声早。
那人不出声。
“喂,你是谁?”
“我是光明日报记者纪妙然。”
“呵,”蓝和平连忙说:“我不想接受访问。”
“我在走廊等了一整晚,其它记者都走了,我乘着看护调班没留神溜进来,蓝先生,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好吗?”
篮和平是个好人,犹疑一下,“只一个问题。”
“三个。”记者又得寸进尺。
“不,说好一个就一个。”
“那,蓝先生,请问你舍己为人的勇气从何而来?”
蓝和平想一想:“第一,我没有舍己,我肉身还在这世界上,第二,任何人碰到那种事,都会作出同样反应。”
记者小姐说:“我不相信——”
“喂,你是怎么进来的?快给我出去,进深切治疗房要穿口罩外袍,你这样会妨碍病人健康。”
一阵扰攘,记者小姐被赶了出去。
蓝和平有点惆怅。
护士说:“蓝英雄,你多多休息。”
蓝英雄?
真要命,每个人都那样叫他。
和平涨红了脸。
在漆黑中过活,因不能做别的事,容易胡思乱想。
看护走了以后,和平悄悄自床上起来,慢慢摸到浴室里去。
他漱了口,刚想出来,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他仰起头,想听仔细点。
“谁,咪咪?”没人应。
看不见,是天底下至不方便的事。
也许没有人,还早呢,起码要到中午,才会有人来看他。
和平回到床上,侧躺着,想心事。
鼻端忽然闻到淡淡一阵香气。
房里难道真的有人?
他又撑起身子问了一声,“谁?”
“是我,蓝先生。”医生回答。
不,不是医生。
“房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啊。”
“别胡思乱想。”
“我此刻除了胡思乱想,好似已无其它事可做。”
“那么,试把自己当一个作家,构思一篇长篇小说,你平时看不看小说?喜爱哪一类小说?”
“我专爱侦探凶杀故事,还有,鬼故事也不错。”
医生骇笑,“那不行。”
“科幻呢?我也喜欢看科幻。”
“你不如在脑海中写一个爱情故事。”
和平笑了。
护士进来替他量过血压,让他服药。
“来,今日你坐在轮椅上,我推你到花园去走走。”
“我情愿用双脚走。”
“听话。”
“医生,我想拆了纱布就回家,我除出看不见之外,什么事都能做,回家我至少有收音机及电视作伴,邻居也可以来看我。”
“权且忍耐一下。”
“真闷。”
“是,暂时不能玩电子游戏机了。”医生顶幽默。
和平只得陪笑。
他不是不心急如焚的。
爱情故事?
眼睛完了,爱情也完了。
医生离去之后,和平又似闻到那股香气。
他想起来,这是古老的林文烟花露水,母亲生前在夏季最爱用这个。
和平心念一动,“是母亲吗?”
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因病逝世,医生一早已经把真相公布,母亲一直很勇敢地与病魔纠缠,可是终于也知道不行了,把阿姨们叫来。把略好的衣服分掉。
她只是不舍得和平。
“和平,”母亲说:“妈妈看不到你大学毕业与结婚生子了,有点不放心呢,真是没奈何,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她落下泪来,“和平,请记住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可是也要提防坏人。”
和平怀念她,至今想起母亲,总要伤心。
“妈妈,是你来看我吗?”
没有回答。
和平轻轻说:“妈妈,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丰足充实,妈妈,你在天之灵保佑我恢复视线。”
那股香气隐没了。
和平忍耐着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还要长。
同事们由天天来变成隔天来,最后医生宣布拆纱布时,连咪咪都不在。
医生宣布的消息坏透了,第一次手术失败,需要再做一次,和平闻讯十分平静,可是医生走后,他失声痛哭。
正觉孤寂彷徨,那股香气又来了,似围绕着他,像安抚他。
和平渐渐平静下来,“假使不是妈妈,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来访。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东京数日,走前连收拾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回来再同你赔罪云云。”
“呵没关系。”
然后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术一定能做好。”可是声音里没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术之后,和平决定回家休养。
同医生吵得很厉害。
“也许我的视线永远不会恢复,我不能在医院里过一辈子。”
医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独自住在小小公寓内,他记得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总比在医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鱼及喝咖啡。
钟点女佣会为他做一些简单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车与司机会来接他往医院诊治。
这次手术再不成功,就会成为废人了。
和平变得沉默、固执,脾气也坏起来。
咪咪公干返来,即时去看他,他一打开门,把咪咪吓一跳,短短数日,蓝和平似变了一个人。
只见他于思满脸,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时双手摸索着活脱脱似个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溅有咖啡渍子。
公寓没开窗,空气也不流通。
震惊之余,咪咪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离去之后,和平发脾气,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累极而睡。
是轻轻的音乐把他唤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十成是他的幻觉,不过和平心平气和起来。
这样不懂得忍耐,算是什么好汉呢?
他起来,发觉音乐是真的,并非幻觉。
谁开了收音机?钟点女工来过,已离去,不会是她,那么是谁?真是他自己忘了关。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现在还要怕碎片刺破脚底。
他扒到地上去拣拾,地下一尘不染,咦,怎么一回事?再摸桌上,发觉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来天使帮他。
他长叹一声。
公司最长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观起来,之后怎么办?
英雄只怕病来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无线电报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过两天,是拆纱布的大日子。
和平紧张得不得了。
无端端手会颤抖,额角冒汗。
他并没有自医生处得到任何保证。
这是蓝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听天由命。
不过,和平没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即使该日重来,他也会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困在车厢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来了。
和平对她很冷淡,他说:“你放心,我这里有天使帮忙。”
咪咪吓一跳,呵和平精神压抑过度,有点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辞走的时候有点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谁,谁替他开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热茶,听街道上的市声。
心境仿佛又有点进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壶新鲜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扬声:“你在屋内吧,怎么进来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买来新的吧,还有,女佣人不知道我爱吃蓬莱米,你是怎么晓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旧没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这是由衷的话。
都不来了,都各有大事待办,忙得不可开交。
说真了,一个人的知心朋友,其实不过得他自己一人罢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着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开了录音机,本来打算听的是一段轻音乐,可是传入耳朵的却是激奋人心的快乐颂。
和平诧异,这难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关了录音机。
有人按铃,呵,访客来了。
和平摸索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邻居方太太。
“蓝先生,明日赴医院拆线吗?”
“不是拆线,而是拆掉纱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爱的老妇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脸了。”
说得也真是,已经一个月没好好洗脸,和平多想用一块药水肥皂,把面孔擦得干干净净。
“祝你早日重见光明。”
“谢谢你,方太太。”
“我替你带来一些糕点。”
和平接过。
“对了,”他想起来,“方太太,你有没有见到有人在我门口出入?”
“我并无常常出来张望,蓝先生,我像是那样多事的人吗?”
“当然不是,谢谢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发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头发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开兰石雕中的圣母,眼睛里充满悲恸,怜我世人,苦难实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亲也十分年轻,他长大了,母亲却没有老,每次在梦中见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岁,母子年龄越来越接近,终有一日,他看上去,会比母亲更老。
电话铃响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问,“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运。”
“我们都为你祈祷。”
和平不语。
“有没有看到报上有关你的特写?”
“你愿意读给我听吗?”
大眼说:“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从头到尾没露过脸,应当由她向你读出该文。”
“大眼,不要紧啦。”
“和平,你是个好人,可是经过此事,你也总得学会计较一点。”
“不,大眼,经过此事,我更彻底的了解到,世事并无什么值得计较。”
“明日我到医院来陪你。”;
“对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较忙,走不开,你会明白的吧?”
“我当然会。”
可是挂上电话,蓝和平长长太息一声,不,其实他不明白。
他听着收音机里报时,宝贵光阴就此流过,傍晚,张元冠拨电话来问好,讲了两句,旁边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识趣,挂上电话。
他握紧拳头,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会顺利度过,他会如常过生活,这一个月的苦难,将成为历史。
他在十时许堕入梦乡。
在梦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来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泪来,他的意志力在这种时分特别轻弱,老实说,他不介意与母亲早日见面。
和平被门铃唤醒。
噫,迟起了,司机已来接他。
他去开了门,叫司机等一等,进房换衣服,一伸手,发觉衣履均已为他准备好。
他无暇多想,略为梳洗,己随司机出门。
天雨,司机咕哝:“苦了学生们。”
想交通必定混乱。
到了医院,医生已在等他。
“蓝先生,请躺下。”
和平暗暗祷告。
纱布被锋利的手术剪刀剪断,一层层剥开。和平的心怦怦跳,终于,他看到强光,本能地伸手去挡。
医生护士齐齐欢呼。
和平紧握其中一人的手,“谢谢,谢谢。”
那是一双柔软的女性的手。
和平顾不得冒昧,落下泪来。
“看到我没有?”双手的主人轻轻问。
和平拼命点头,“看到,看到。”
其实说完了,焦点才聚合,和平看到一张俏丽的鹅蛋脸,大眼睛中充满悲恸。
呵,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这是哪一位医生或是看护?
“蓝先生,你暂时每日仍需敷上纱布若干小时。”
和平心满意足,心甘情愿接受安排。
这时,医生笑问:“你认识这位小姐吗?”
和平摇摇头。
“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徐南宁小姐。”
和平很讶异,她是谁,怎么会在病房里看他拆纱布?
而那言而无信的大眼,说要来却不来。
这个时候,那位徐小姐笑了,她说:“蓝光生不记得我了。”
她趋前一点,和平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张大嘴巴。
徐南宁说:“我就是蓝先生当日在那辆车子里救出来的女子。”
“你!”
“是,就是我。”
“你,”和平指着徐小姐,“你——”
医生说:“蓝先生,你好好休息,有话日后慢慢说。”
这时有冒失鬼嘭一声推开病房。原来是大眼赶到,气喘瑞:“那要命的交通,真对不起,咦,和平,你看见了,哈!哈……。”
—后记—
蓝和平要在半年后才可以与正常人一般生活。
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他仍认为值得,翌年夏季,他迎娶了徐南宁小姐。
徐小姐在成为蓝太太之后,仍然用那只和平母亲曾经用过的香水。
和平到那个时候才问:“我失明那个月,你天天有来我的公寓吧。”
“被你猜到了。”
“谁给你门匙?”
“我尾随钟点女工进来,说是你的朋友,请求她别告诉你。”
“为什么不表露身份?”
“连累你失明,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那段时间,你不用工作吗?”
“凡事总分先后,其余的不要紧。”
和平微笑。
她同他心目中的天使真长得一模一样。
我恨你:
何碧瑶想杀死胡巧香,已经有一段日子。
她的精神已经陷入迷乱状态,肯定是胡巧香令她寝食不安,无心工作。
她早上起来,睁开双眼,便会想到,假使能够除去胡巧香,便天下太平,她何碧瑶遂能得到她一生一切想要的东西。
是胡巧香妨碍她,毫无疑问。
事情,从何说起呢?
是,三年前,何碧瑶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认识了吴兆基。
她一看到这个人,就吃惊他与她的择偶条件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吴兆基高大、英俊、事业有一定基础,他懂得生活情趣,富幽默感,还有,同陌生女生说话的时候,还有点腼腆,可惜的是,这样一个男生,像其它所有理想的男生一样,早已有了妻室。
吴兆基的妻子,正是胡巧香。
是呀,所以何碧瑶要除掉她。
开头的时候,何碧瑶嗟叹他人的幸运,自己的运滞。
她在报章社交版上见过胡巧香的照片,不错,胡长得十分秀丽,可是这城里漂亮大方的女性大抵有三十万名,大半还不是沦落在办公厅里捱一份朝九晚五的手工,另一小半则在小家庭累兜兜转转,耗尽青春。
有几人能像胡巧香那样幸运。
主要是胡巧香出身好,家里有点钱,自小由司机接送上学,念的是国际学校,没有功课压力,稍后,送往英国念学士,接着到哈佛读管理科硕士。
毕业之后,啥也不干,就是参加舞会,搞些慈善筹款活动,不消三年,嫁了吴兆基,一个远房表兄,她父亲公司里的得力助手。
胡巧香的人生简单丰足明澄,均因不停有人替她铺路。
呵幸运的她不知民间疾苦。
而与她同龄的何碧瑶,际遇可差远了。
家里孩子众多,父亲是个不识时务的小职员,与上司同事相处不来,回到家铁青着脸,变本加厉自尊自大,令子女难堪。
碧瑶不得不拼命用功苦读,总算考到中文大学的奖学金,念了四年免费书,一边到处找零用,那四年,已算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岁月。
但是她没能把母亲自那狭小腌臜的厨房里救出来。母亲穷其一生煮饭洗衣,不得超生,最后郁郁寡欢地去世,这件事使碧瑶终身耿耿于坏,不能展眉。
出来工作的一段日子,更加不值得提,四周围都是豺狼虎豹,牛鬼蛇神,碧瑶小心翼翼,仍不免踩到陷阱里去,摔得满身血污,噫,可是看热闹的观众都拍着手笑呢。
没有一个可以申诉的人,寂寞的心在慌愁中,误信了莫理文,一个骗子。
到最后,她要付他三十万,她仅有的节蓄,去把他打发掉。
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碧瑶考虑过自杀,她跑到父母家中,哭泣,并且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从来帮不到我?”
可是在那个光线阴暗的小客厅中,父母沉着脸,眼睛看着别处,并没有理会她的眼泪。
年轻的碧瑶在那个时候,真正领会到,世上只剩她自己的双手会得帮助自己。
她必须回到那个鲨鱼海里去,要不葬身怒海,要不游上岸。
正当她以为自己上了岸的时候,她遇到吴兆基。
那次邂逅之后,是吴兆基先接触她。
开头是托词公事,三两次约会之后,碧瑶听到了弦外之音。
假使吴兆基没有妻室就好了。
假使他们早三年认识就好了。
碧瑶脑海中充满着“假使……就好了。”的种种想法。
她全副精神不知不觉已经寄托在吴兆基身上。
是吴兆基先提出警告:“碧瑶,你知道我是永远不可能离婚的。”
碧瑶记得她强颜欢笑,“永不说永不。”
“这是真的。”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必须结婚至死。”
“呵,”碧瑶讽刺他,“生是胡巧香的人,死是胡巧香的鬼。”
“正是。”没想到吴兆基直认不讳。
“一个人之所以不离婚,乃是因为他不想离婚。”
“我同胡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外人可以了解。”
“我借慧剑给你。”
吴兆基笑,“碧瑶,你太天真了。”
碧瑶最好的朋友裘裘也是这样说:“碧瑶,你也太天真了。”
碧瑶仍然坚持:“我可以感觉到他爱我。”
“或许他爱你一如他爱家里的小狗小猫。”
“不,你不明白。”
裘裘说:“碧瑶,这是你离开吴兆基的时候了。”
碧瑶忽然说:“裘裘,你妒忌我。”
裘裘呆视碧瑶,知道好友已病入膏肓,无可药救,决定疏远她。
碧瑶于是更加寂寞。
孤独的她行为越来越怪异,她竟然跑到私家侦探社去,要求协助,派人跟踪胡巧香女士。
每周一次的报告出来了。
“胡巧香于上午十一时半出门去某银行保险箱取首饰,题后偕母午膳,下午母女相偕往著名珠宝店逗留一句钟,黄昏回府,晚上与夫吴兆基参加某爵士约会。”
综合了半年多的报告,何碧瑶发觉她敌人的生活轻松愉快,宛如神仙中人。
有时在按摩院中逗留大半日。
有时与友人扬帆出海。
每三两个星期已经按捺不住,要往欧美打圈,带回来的是一箱一箱的名贵时装。
有一段谈话录音,更令何碧瑶发呆。
录音内容如下:
胡巧香:“晚间在家宴客,鲜花少不了。”
友:“胡姬花没有香味,不会扰乱客人食欲。”
胡:“可是不香的花,到底乏味……”
友:“你有更好的主意?”
胡:“我新近研究所得,铃兰的香气配鱼类较为适合,还有,香槟配玫瑰不妨。”
友:“呵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是这段谈话,使何碧瑶动了杀机的吧。
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简直是糟蹋了她,她已经是活神仙了。
地球上的战争、饥荒、天灾、各种挣扎,都与她无关,她无耻地快乐地生活在象牙塔里,且霸占了那么好的男人,一切得来,全然不费功夫。
不不不,不可以。
何碧瑶要替天行道。
生日那天,她淡淡对吴兆基说:“你永不离婚?”
吴兆基很为难,“碧瑶,我们不谈这个。”
她不去理他,“假使她要离开你呢?”
吴兆基沉不住气,“她为什么要离开我?”
碧瑶不语。
“你打算怎么样?”他警惕了。
“你放心,我不会拆穿我们的关系。”
吴兆基凝视女友。
碧瑶用不在乎的口气,“我不会那么笨,我爱你,我不会要挟你,也不会逼你,我只想维持我俩现有的关系。”
吴兆基松一口气,不语。
“要是她离开了你呢。”碧瑶又问。
这是何碧瑶的生日,他已经占尽便宜,又耽搁了她那么多年,吴兆基出于善心,决定逗伊人一笑,于是说:“那我们可以结婚了。”
果然,碧瑶绽开一个笑脸,“当真?”
吴兆基有点感动,“真的。”他说。
没留意到女友的精神已陷入非正常状态。
“那多好。”碧瑶当下那样说。只要胡巧香不在,何碧瑶便可以嫁给吴兆基。
他俩再也不用偷偷摸摸。
她对生活所有理想可以实现。
碧瑶的双目闪出妖异的光芒,她握紧拳头,要把胡巧香除掉,使之在世上消失。
她从来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
碧瑶把她一生中的委屈以及不如意统统发泄在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子身上。
不公平?
不会,胡巧香凭什么得到那么多?那已然是天下最大的不公平。
根据私家侦探的报告,胡巧香每逢星期五下午,必定到一间私人会所游泳。
碧瑶已无心工作,她托朋友把她带进会所,她见过胡巧香一次。
胡女士真人比照片好看,在照片中她似略胖,真人体型却恰恰好。
她在池畔晒太阳,喝冷饮,何碧瑶故意走过她身边,她抬起头来,朝陌生女子礼貌地甜甜一笑,十分友善,使碧瑶又憎恨她多三分。
她穿着件黑底金边一件头泳衣,非常好看,肌肤雪白,双肩晒得微红,可以说是有点动人的。
碧瑶坐在一个角落掉下泪来。
她竟不知有人恨她,可见恨是完全没用的一件事,非要加一把力。把她干掉不可。
有何碧瑶,就没有胡巧香。
既生瑜,何生亮。
这一天,终于来到。
碧瑶在公司里迟到早退,尽做些私人事,已经招致上司同事不满,那一天早上,上司与她谈了十分钟。
他有点困惑:“碧瑶,你一向是我的得力助手。”
碧瑶不语。
太不耐烦了,真没想到赚一分薪水烦琐至此。那么用功向上为何来?你看胡巧香,她几时有做过什么,还不是要风得风,要两得雨。
“碧瑶,令堂去世,你应节哀顺变,振作起来。”
碧瑶扬起一角眉毛,“你讲完没有?”
上司吃一大惊。
碧瑶铁青着脸,“你把我当小学生?你一向把吃重的工夫推向我头上,是因为我没有后台背景吧,那些装模作样,租了司机劳斯莱斯来上工的同事,你就另眼相看吧,他们带来亲友作客户你就稀罕,我真正为公司争取客户你认为平常,什么叫公平?我在这里已经见够受够。”
上司吓一跳,“碧瑶,你误会了。”
碧瑶心灰意冷,惨澹地笑,误会,什么误会?
很快很快,她便可以脱离苦海,她再也不需要这份牛工。
她回到自己房间,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小小包裹,她的心大力一跳。
她知道这是什么。
她连忙把它拆开来。。
包裹里,是一枚小小的手枪及六发子弹。
有转机了,何碧瑶心花怒放。
她千李万苦,几经转折邮购的手枪终于寄到。
她锁上办公室门,细细读起手枪使用说明书来,就像家庭主妇阅读微波炉使用法一样。
然后。她把手枪放进口袋里出门去。
她当然是去找胡巧香。
她已对胡女士的行踪了如指掌。
星期六中午一时。她必定在某酒店的咖啡厅午膳。
这种人,家里用着厨子,可是永远不回家吃饭,该死之至。
碧瑶寻上门去。
果然,她一进咖啡店就看见胡巧香独自坐着,姿态优雅,缓缓在喝一杯矿泉水。
真好,一个人。
她何碧瑶也是一个人,一对一,她不会输。
碧瑶轻轻走过去,坐在胡巧香对面。
胡女士讶异地扬起眉毛,这是谁?脸色苍白憔悴,却仍然不失秀丽,她认识她吗,她为何来搭台子?
“这位小姐是谁?”
碧瑶牵牵嘴角,“我姓何。”
“何小姐,我们见过面吗?”
碧瑶伸手进口袋,把枪管子对着胡巧香。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碧瑶淡淡的说:“我这次来找你,是为着要杀你。”
“什么?”
“我特来杀死你。”
碧瑶取出小手枪,在台子边指着胡巧香。
胡巧香沉默了。
娇生惯养的她比想象中沉默。
碧瑶问:“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胡女士于是淡淡问:“为什么?”
“我是何碧瑶。”
胡巧香恍然大悟,“呵,原来你就是那位何小姐。”
“你听说过我?”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没想到在枪嘴指吓下,胡巧香仍然可以发挥幽默感。
“这枝枪是真的。”
“我知道。”
“你自吴兆基处听过我的事?”
胡巧香看着她,“不,自闲人口中知道你这个人。”
何碧瑶叹口气,“你不容伯?”
“你不会在这里开枪吧,来,到我家里来,让我们谈谈,然后,你可以杀死我。”
“什么?”碧瑶比她更为震惊,“你请我到你家中去杀你?”
“是,车子就在外头等,快一点,别误事。”
碧瑶堕入五里雾中,“这是缓兵之计?”
谁知胡巧香叹口气,“已经没有必要再拖了,由你杀死我是最理想之事,来,上车再说。”
她声音里有股惊人诚意,碧瑶身不由主,跟她到了门口,司机把一辆跑车驶过来交给胡巧香,碧瑶坐到她身边,一直用枪指着她。
车子向郊外驶去。
胡巧香镇静得惊人,她用不徐不疾的语气说:“吴兆基与我结婚,已有三年零八个月。”
碧瑶木着一张脸不出声。
“当初相识,他是家父手下一名职员,婚后,因我的缘故,他步步高升。”
碧瑶真没想到她会与胡巧香攀谈起来。
“阅世不深的女子,很易受兆基吸引,都认为可以得到他的爱……可是事实上,他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个英俊、温柔、阔绰、深情的人。”
车子越开越快。
碧瑶有种痛快的感觉,难怪那么多人喜开快车,速度的确使人松弛陶醉。
车子在近郊一间小小白色独立洋房外停住。
“这间屋子,是我的嫁妆,吴兆基只带一枝牙刷就搬了进来。”
胡巧香把何碧瑶领进屋。
“放心,佣人放假,屋里没人。”
室内布置极之优雅豪华。
胡巧香说:“何小姐,你一定认为同吴兆基住在一间这样的房子里,是人生至大乐事吧?”
何碧瑶点点头。
“你错了,这是一间牢狱,这是人间炼狱,何小姐,只有你可以救我,快,就在这里枪杀我,一了百了,你可以步行到附近公路车站去乘车返回市区,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身上。”
碧瑶呆住。
只听得胡巧香深深叹口气,倒在一张雪白的沙发上,“自结婚第一天起,他就欺骗我.他要在我身上得到名与利,他不择手段压榨我父女,需索无穷。”胡巧香秀丽的面孔忽然沉下来,疲态毕露,继而怔怔落下泪来,“每一宗生意,均由我胡氏信誉所得,他从中获利,进行非法活动,令我父几乎罹罪,如今,我父已去世,我心已全无挂念,死亡已是最好解脱。”
碧瑶放下手枪,怔怔地看着胡巧香。
胡巧香闭上双目,泪水直流。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又没可能是假的。
半晌,碧瑶劝说:“你还有母亲要照顾。”
“那不是我生母,家母在我七岁那年经已去世,此刻我只愿意速速赶去与她相会,坐她怀中,由她轻抚我头发,告诉我,我是她至爱。”
碧瑶心酸,“可是你表面上是那么快乐富足。”
“呵是,最使我疲倦的便是天天还得上台演戏,连讲真话诉几句苦的机会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胡巧香歇斯底里笑起来,“你问问他肯不肯离开我,他要把我榨干为止,他肯走?他连搬到山脚去都不肯!”
“你可以走。”
“你说得是,我可以走,但是他已经控制了胡氏机构的经济命脉,有限的零用金养不活我,我已进入一个死胡同,只有你可以救我。”
胡巧香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不在乎,她盼望地看着何碧瑶。
“当初,你为何同他结婚?”
“我年轻的心寂寞而彷徨,我渴望有人爱我,故为人利用糟蹋。”
碧瑶苦笑。
她完全相信胡巧香。
“你的首饰——”
胡巧香嗤一声笑出来。
“它们不是假的吧。”
“呵是真的,每次外出自保险箱取出配戴,自宴会回家,又脱下回归保险箱,它们只是一串串的玻璃珠,听不到我的叹息。”
“依你说,你生无可恋?”
“假如我有你那么能干,倘若我的双手是你的双手,我会生活下去,因为我有把握创造将来。”
“你——羡慕我?”碧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经济独立,精神独立,胜我百倍。”
碧瑶不语。
她抬起头,深深吸口气。
然后同胡巧香说:“站起来。”
“什么?”
“我们离开此地,这间毫无生气的屋子令人窒息,静得可以听见回音,坐在此地真会想到绝路里去,我们速速离去为上。”
“你不是要杀死我吗?”
碧瑶叹口气,“胡巧香,你毋须任何人杀死你,你死了有一段日子了。”
胡巧香闻言一怔,失声痛哭。
“来,站起来,提起勇气,出去找一个律师解决问题,人总得自救。”
胡巧香抬起头来,“对,我为什么不去找黄律师?他是家父的好朋友,事到如今,我还怕出丑?”
“我陪你去。”
何碧瑶简直是拉着胡巧香的手出门。
两人在车上沉默如金。
可是两双眼睛渐渐恢复了生机。
车子经过一个水塘的时候,碧瑶一扬手,把那管小手枪摔进水里去。
整个人好似从恶梦里走出来似。
她清醒了。
觉得饥肠辘辘,嘴巴干渴,而且,有说不出的疲倦。
车子在市区停下。
这是她们分手的时刻,忽然之间,二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做傻事。”
她俩苦笑。
头顶的太阳晒下来,简直不似真的,碧瑶看看手表,才下午三时半。什么,折腾了那么久,才三点半?
碧瑶忽然想起来,星期一有个重要的会议,报告必须在周末赶出来。
就算要辞职,也得把这份工作做好才走。
她回公司去。
即使是星期六下午,尚有许多同事留在办公室。
何碧瑶恢复镇定,唤人去买简单的便当充饥,然后聚精会神地做起作业来。
做到傍晚,一抬头,发觉秘书马嘉烈在身边,“咦,你怎么回来了?”
“马利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公司赶工,我反正没事,回来看看你可要帮忙。”
“你真是可人儿,我会报答你,这,这同这里,”碧瑶把文件翻给马嘉烈看,“都需要把数字证实,整理妥当之后,打进电脑,印十来廿份,星期一下午三时备用。”
“是,何小姐。”
过一阵子,上司也出现了。
“这是干吗,”碧瑶问:“你来干什么?”
上司凝视她一会儿:“星期一下午会议不用改期?”
“当然不用,你没看见我今明两天打算赶通宵吗?”
“一切恢复正常?”
碧瑶瞪他一眼,“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几时不正常过,对,这一段第三节,你看看我攻击爱克米公司会不会措词过激。”
呵没事人一样,真不能小觑年轻貌美的女子。
碧瑶看看表,打算同马嘉烈在八时许一起吃饭,然后回来再继续努力。
“没有约会吗?”她问。
马嘉烈牵牵嘴角,“那种约会,有什么好去?看电影,喝杯茶,海旁散步,弄得人疲马倦,毫无得益,不如回来加班,既有收入,又能学习。”
真有智能。
碧瑶抬起头,恍如隔世。
刚巧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马嘉烈去接听。
“何小姐,吴兆基先生找你。”
碧瑶抬起头来,茫然反问:“谁?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不在。”
“是何小姐。”
马嘉烈自然会去把此人打发掉。
写字楼的落地长窗看出去是满城的霓虹光管,何碧瑶有种再生的感觉。
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地步,不能自毁长城,一定要把这条路好好走下去,想到险处,不由得全身颤抖,汗流浃背。
马嘉烈看到她神色不对,问道:“何小姐,没事吧?”
碧瑶说:“我很好,来,先去吃顿丰富大菜,回来再忙。”
下个礼拜,还要找裘裘解释一番,恢复友谊。
呵,以后再也不恨任何人,可以忘记统统忘记,不能忘记的丢进大海。
新生:
七八公分的雪在温哥华来说已是盛事,早上起来思敬一拉开窗帘便看到粉妆玉琢的雪景,园子及私家路上唯一的足迹属于觅食的小动物。
雪仍在下,思敬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等下雪的描述:那一早,贾二爷见一室皆亮,还以为是日光,谁知是下了一夜大雪,白雪反映到室内所致,他推开窗户一看,外头扯絮拉棉地,还正在降大雪。
用来形容今日情形,至好不过。
上星期日拨电话到多伦多,听郑伯母说,下了近两公尺雪,铲个半死,那边情形是比较可怕。
所谓郑伯母,其实是思敬的朋友郑宇淑,思敬的女儿小昆叫她郑伯母,思敬觉得好玩,也跟着叫。
其实小昆叫错了。
宇淑嫁给姓王的人家,应该是王伯母才对,可是小昆不接受女性出嫁后连本姓都不能保存,故称郑伯母。
呵,忘了讲一句,小昆已是大学生了。
当下思敬口中喃喃说:“丰年好大雪。”便取过照相机,披上羽绒大衣出去拍照。
按了十多张,小昆在门口叫:“妈妈,时间到了,要出门了。”
思敬问:“学校可关门?”
小昆笑,“你倒想。”
思敬只得速速梳洗。
车房里两部四驱车,有备无患,小昆说:“妈,你用平治,我来开兰芝路华。”年轻的她预备大显身手。
“小昆,下雪交通必挤,不如你我合用一辆车,也为他人着想。”
小昆好生失望,好不容易等到下雪,她打算把那辆高大英勇的吉甫车开出去出风头。
“妈——”
“我不放心让你驾驶。
小昆温柔地看着母亲,妈妈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能担心多久就多久,永无止境。
“好好妈妈,你说什么就什么。”
思敬感动,“小昆,你就是这点可爱,从不叫妈妈伤心。”
“言重了,妈妈,开车吧。”
出了路口,如履平地,才知道四轮带动的好处。
思敬感慨,“你看我们多幸福,下了一夜的雪,懵然不觉,拥被而眠,古代才做不到。”
小昆笑,“若付不起电费,现代人也做不到。”
驶到山腰,思敬咦一声,有车抛锚,司机站在路边朝他们招手。
小昆马上说:“妈妈别理他,我们时间挤逼。”
思敬慢车,按下车窗,吹得一脸雪,“什么事?”
那司机一边跑过来一边说:“我的车不动,我今早必需准时到市中心见工,请载我一程。”
“妈,别去睬他,江湖守则是别让人搭顺风车,还有,自己也千万不可乘顺风车。”
思敬却对那陌生人说:“快上车。”
小昆长叹一声。
那人上了车,脱下帽子,母女才发觉他是同胞。
也不稀奇,这座山已被洋人戏称为筷子山,可知有多少中国人。
那年轻人本来焦急得脸都红了,上了车,还频频看表,车子驶到山脚,才松口气。
思敬问:“什么街?”
“请在温哥华酒店放下我即可,我过马路到勃拉街。”
思敬慢慢把车靠边。
年轻人间:“请问贵姓?”
“我姓于。”
“两位于小姐真是好人,谢谢你们。”
思敬解释:“我姓于,我女儿姓洪。”
年轻人一怔。
车子停下来,小昆不耐烦地说:“到了好下车了,后会有期。”
那年轻人只得颔首再道谢下车而去。
小昆立刻教训母亲:“对陌生人不要说那么多。”
“看样子他不像坏人。”
“坏人额上凿字吗?”
思敬笑,“有些凿流氓二字,有些凿瘪三二字,不过亮眼瞎子看不出来。”
“我到了,你自己小心。”
小昆念会计,已在一间公司实习,于思敬呢,却在读大学二年级,选的是她自小向往的天文物理科。
再次入学令她年轻,她同小昆说:“假使我发现一枚新星,我会以小昆命名。”
思敬记得当时女儿没好气地答:“妈妈,我真替你高兴。”
为什么不呢,的确值得庆幸,卑诗大学并非那么容易录取成人学生。
思敬才不理会人家怎么说,她照穿华伦天奴套装及黑嘉玛貂皮去上学。
一日有一外国同学走过来对她说:“这位女士,把动物的皮穿在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为。”
思敬眼也不眨,抬头说:“你弄错了,我这件是尼龙毛的充头货,不过千万别拆穿我。”
那些小女孩哪里分得出真同假,只要当事人肯承认不是真货,也就罢休。
小昆怎么想?
小昆只想母亲开心。
那雪真下了一天。
同学问思敬有何感想。
“感想,嗯,感想,我想到一百年前铁路华工建造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情况,漫天风云,衣衫褴褛,无片瓦遮头,结果铁路造成了,官方无一字记录华工功绩。”
由于思敬的感慨是真的感慨,同学默然。他也是移民,父母是奥地利人。
那日放学,思敬在图书馆留到五点,才去接小昆下班。
到了山腰,发觉早上抛锚的房车经已拖走。
小昆知道她想些什么,于是说:“妈,你的毛病是太好心。”
“胡说,人永远不会太富有、太好心、太健康。”
“是,母亲。”,
回到家,思敬换过舒适的衣裳做功课,小昆做晚餐。
“妈,今日我们汤面。”
“什么菜?”思敬最怕卷心菜及生菜。
“小棠菜。”
“啊,你去过唐人街?”意外惊喜。
“不用去唐人街,到处超级市场都有豆腐芽菜大白菜,洋人叫它小白菜。”
“唷,将来怕还有杨乃武。”
“有钱赚,为什么不。”小昆笑。
一日思敬与小昆去逛公司,在皮草部看到一件庇埃鲍曼大衣,一比港货,连税才半价,刚想试,一位台湾太太捷足先登,一披上,价都不还,立刻付现款,穿着就走,盒子都不要。
黄人现在的气派不一样了。
名牌一减价,广告全登在中文报纸上。
开头还有人担心排华,可是此刻人多势众,排都排不掉,退而求其次,华人不排他们就好。
什么都要自己争气。
思敬走到窗前,喃喃日:“这雪一日不停。”
电话铃响,小昆去听,半晌,抬头说:“是父亲,想同你说几旬。”
思敬很平静地答:“有话好说,还离婚呢。”
小昆只得说:“爸,她在浴室,是,下雪了,我们很好,不过爸,我看到一只卡蒂亚手表,型号是——,你替我带来?好极了,几时?过了年,也好,不,我没有固定男友,温哥华什么都好,净有二难,一难找工作,二难找男朋友,哈哈哈哈哈。”又说很久,才挂断电话。
冬季有几个大节,洪某要陪新太大,大抵不会有空来看女儿,再说,小昆也大了。
“爸说一月头他会抽空来几天。”
思敬不语。
“他问可否在客房住三两日。”
思敬忽然厉声说:“你当心我连你这个姓洪的都赶出去!”
小昆噤声。
那一夜思敬看书看到深夜才睡,不再同女儿说话。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门铃。
是星期六,谁来?钟点女佣要到下午才上班。
思敬披上外衣,起床去看。
小昆也警惕地醒来。
偌大房子,到底只得母女王人,四通八达,什么都看得见,焉得不小心。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踏雪而来。
门一打开,他满面笑容。“于小姐,我得到了那份工作,谢谢你。”
思敬这才想起昨天之事,“呵,我们真替你高兴。”
小昆在母亲身后尖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址?”
“进来再说,外头冷。”
青年人说:“我叫江永光,两位早。”
“喝咖啡还是茶?”
“我喝热可可,加一半牛奶。”
小昆冷笑一声,把我们家当茶餐厅。
思敬间:“江永光,你干哪一行?”
“会计。”
“啊,”这一下小昆刮目相看,原来是师兄。要向他请教的事多着呢,立刻和颜悦色起来,“江永光,可可里可要加些肉桂粉?我们还有芝士吐司。”
思敬当然知道女儿,不禁暗暗好笑。
当下她对年轻人说:“恭喜你,这回子学以致用。”
“昨天若不是你们义载我一程,势必迟到,虽情有可原,印象分必然大减。”
思敬说:“不会的,真才实学,那怕这种小小意外。”
正客气,小昆却打蛇随棍上,“那么江永光,你要设法报答我们才是。”
“我正想请客吃饭。”
思敬怎么好意思,“待雪晴再说吧。。”
“气象局说今天中午即晴。”
小昆抢着说:“那么,下午出去吃茶。”
“我一时正来接你们,即刻去订位子。”
“对。”思敬想起来,“你怎么找到我们住址?”
“呃,”那年轻人摸一摸鼻子,“我记住你们的车牌号码,我有朋友在交通部处理电脑记录。”
“咦,那不是机密资料吗?”
“也不算啦,他们常把地址卖给邮递公司寄广告之类。”
小昆说:“下午见。”
他走了。
人倒不是坏人,可是心思十分缜密,有心结交她们母女,看样子是对小昆有意思。
年轻真好。
小昆转个身出来,“妈,这是你买给我的礼物?”
“是。”
小昆手上搭着几件时装,“你买那么多梵萨昔给我?”不置信的样子。
“七折,很划算。”
“妈,梵萨昔只适合两种人穿,一是十五岁少女,二是小歌星明星。”
“胡说,你还年轻,穿上好看。”
“妈妈,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年轻了。”
思敬气馁。
“妈妈,我很感激你,不过,还是退回去吧。”
“那条裤子留给我。”
“妈妈,那是条茄子色起金色花纹的弹性牛仔裤。”
“你管我呢!”
下午,思敬却没有穿上它出去。
江永光有备而来,开了一辆好车来接。
为着小昆,思敬有意无意打听他的事情。
什么年纪了,同父母住吗,住宅在哪一条街?可是卑诗大学高材生,还有,有无亲密女友?
江永光极之磊落,一一作答。
他的年纪要比外型大一点,不,不算能干,找工作已有一年,有时人挑他,有时他挑人,若不是为着老父,一早已回香港找机会。
他是土生,家里做瓷砖生意,厂开在兰里,老父每日仍然花三小时在来回交通上,母亲去年故世,说到此地,年轻人双目润湿。
思敬忍不住有点感动。
这年轻人不错。
思敬本来打算把自己的事也向他透露二一,问人家那么多,不让人家问可不行,但是江永光却没有问及她们母女私事。
这叫人欣赏。
他说:“我住在林荫路,你们却住在绿林道。”
小昆笑,“这一带以前一定是茂盛的森林,你瞧路名就知道了:北林路、罗宾汉路、兔子里、白鹿道……”
“也难怪,开发才百多年。”
“什么都新簇簇,不比我们,一只花瓶就五百年历史。”
接着小昆向江永光打听许多关于会计一行在当地就业的情况,江君详尽地一一解说。
两个年轻人正式交换电话,江永光可是一点不放松,“下个星期六我同样时间来接两位。”
小昆更直接:“明天有什么不好?”
“明天我陪家父。”
“啊,”小昆说:“那是极应该的。”
思敬微笑,大家有话直说,多好。
不准母亲多说的小昆自己却说了很多。
回到家,她的结论是:“多个朋友总不错,住得近,可互相照应。”
缘法到了,自然有机会结识。
星期天,思敬正在看报,小昆叫她:“妈妈,妈妈,父亲说订不到酒店,无论如何要收留他。”
恩敬一声不响,走过去,把整座电话连挥头拉出来,摔到墙角去,吆喝女儿:“你有完没完?”
小昆垂头丧气,“好好好,我明白了。”
思敬坐下来测度,这样噜苏,自然是洪某新家庭出了纰漏,那边没事,他怎么会想到这里。
整整四年,都不见他如此热心。
当年拿着他的赡养费,带着小昆,一筹莫展,幸亏有大姐替她出主意:“婚姻失败是很普通的悲剧,不过你中学出来就嫁人,经济不能独立,却是至大的惨事,以你的情况,是移民的好,把房子卖了,到那边去足可以置两幢花园平房,便宜那间付个首期款子租出去,贵的那幢自住,屋价可以付清,洪某那笔钱,存银行等收利钿,千万要守住,别贪图别的,你自己呢,趁空进修,充实自己,有了学问,过事较为沉着,人家要害你,你会得反击,一步一步重头来,可别着急,也不用惊徨,他糟蹋你,不要紧,有一日,你生活得更好,看也不要再看他。”
什么都给大姐说对了,现在,听见他名字都讨厌,终于有一日,对他会一点感觉也无吧。
去年大姐来探访她,住在她家。
大姐十分感慨:“你看你思敬,女儿那么大了,与你多么亲厚,明年又可取大学文凭,听说校方已打算聘请你,连工作都有了,居住环境这么好,又离了那些无聊的亲友,连我都羡慕你,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哪有这么好?大话是安慰成分多吧,不过听在耳中,思敬却有点自得,她总算学会处理生活了。
她不允许任何人,特别是洪君,来扰乱她平静的新世界。
下午,思敬像所有女性那样去逛公司,买化妆品,理发……心境渐渐平静。
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过两日,接江永光电话,亲切的声音:“我去唐人街,要不要顺路带什么?”
“我家很少用唐人街物品。”
“我也赞成就地取材,不过家父想吃火腿。”
“多谢关照。”
“那么,我们星期六见。”
星期五下午另有稀客。
思敬早放学,小昆尚未下班,门铃一响,思敬放下笔去开门,先头没认出来,只见客人是个中年人,秃头、身型壮大,随即怔住,噫,这不是洪昭翔吗?
他见到她也呆住了。
她完全摆脱了他所认识的拘谨、土气,此刻不施脂粉,一脸朝气,穿着大毛衣及一条色彩斑斓的紧身裤,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不止。
呵,世上真有脱胎换骨一事。
思敬立刻说:“这里不欢迎你。”
洪昭翔有点自惭形秽。忽然心虚,“小昆——”
“她还没下班,你稍后才与她联络好了,别再乱按门铃,不然我会拨九一一召警。”
思敬并未提高声音,不知怎地,洪氏却相信她真的会那么做。
当初他对她,也实在太过分了一点。
分手是很普通的事,但不必做得那么无情,那么绝,相处那么久,孩子已那么大,他不该狠狠踩她。
洪昭翔知道自己的事,苦笑,提着行李离去。
他有许多朋友,不愁没有地方借宿。
思敬轻轻把门关上。
她一字不提这件事。
但是小昆傍晚接到父亲电话,还是赶出去了。
要到深夜才回来。
星期六一早又要外出,“父亲有一份文件给我看,是他的遗嘱,一会儿请江永光等等我。”
思敬当然随她去。
小昆是他的女儿乃不争的事实。
江永光早到了十分钟。
“我特来欣赏你们花园。”
“春暖花开的时候,还真正不错。”
“下过一番心血的吧。”
“我们有一个日裔园丁。”
思敬怕他失望,故说:“小昆有事出去了。”
江永光好似一点不在乎,“那么,我陪你去喝茶。”
“不等她吗?”
“留一个字条好了,我们到瓦斯镇去,我知道一个吃希腊菜的地方,那煨菜做得之好——”
“去吧。”思敬抓起大衣。
江永光小心替她穿上,折好翻领。
上车时先打开车门,让思敬先上,然后回到驾驶位上。
思敬很少让人如此服侍,十分舒畅。
一路上思敬说着,初到贵境的窘事,怎么样为着原则,同洋人吵架:“我的车稍微碰到他的后档,他声势汹汹扑上来,我说:‘你要打我吗?车上还有一个女孩,你也想揍她吗?既然如此,不如召警。’
“他怎么样?”
“他叫我赔钱。”
“赔多少?”
“十块钱。”
“那么便宜。”
“我即付他三十块,叫他当场写收条。”
“做得很好。”
“我怕他反悔,记下我的车牌,哪里撞了一个大洞回来把帐算我头上,后来也不知道当时是何处来的勇气,忐忑好几天。”思敬哈哈笑起来。
“现在一切都会得应付了吧?”
“危急管理,见招拆招,过一日算一日。”
江永光笑,“来,去看场电影。”
“我情愿去逛美术馆附属店。”
心情愉快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他们接着又到一间光学店去参观天文望远镜,觉得口渴,去喝咖啡,然后思敬看到大堂里的钟。
下午六点了!
“不行,我得马上回家。”
怎么可能,天不知已黑了多久,小昆,一定在家等她。
思敬连忙拨电话回家,没人听,反而放下心。
幸亏小昆也有约会。
江永光笑问:“晚上很少出来?”思敬不语。
“夏季天色长,市中心有几个颇有趣的地方,我带你去。”
“一言为定。”
江永光把她送到门口,“下星期六?”
“当然。”
“今天真一高兴。”
“我的感觉也一样。”
开门进屋,才发觉小昆在书房用传真机。
“你没出去?”
小昆抬起头来,一脸笑容,“我刚回来。”,
“看到我的字条没有?”
“看到,我去过瓦斯镇希腊餐馆。”
思敬怔住,“什么,没看到我们?”
“看到,怎么没看到。”
“那为什么不打招呼?”
“你们谈得那么投机。”小昆笑不可抑,“那么高兴,我何必打扰。”
“是,”思敬承认,“他既健谈又风趣。”
“我马上悄悄离去,自寻娱乐。”
过一会儿,恩敬才问:“我没有过火吧?”
“约会个把朋友,有何不可?”
“那么年轻的朋友——”
“怎么可能算得那么准,不过是凭缘法罢了。”
“你口气老气横秋。”
“妈,很多方面,我心态比你更老。”
过一会儿,思敬问:“汝父怎么说?”
“写了遗嘱,把东西都留给我。”
“那可是要五十年后才会兑现的期票。”
“可不是。”
“他变了。”
“嗳,有老态。”
“太胖。”
小昆说:“是,我劝他无论如何减去十公斤,不爱美,也为健康,面孔似灯笼,有碍观瞻。”
“男人不经老。”
“他在办分居手续。”
思敬不再言语。
母女说起他,都当说一个外人,洪昭翔真成功。
“不久又会找到对象吧。”小昆说。
“大概是。”
电话铃响,小昆去听,叽叽呱呱先讲一大堆,然后高声嚷:“妈,江永光找。”
思敬问:“什么事?”
“说是买到一只好茶叶,明日早上送来给你品尝。”
思敬接过电话,一边问女儿:“有什么好笑?”
小昆连忙收敛笑意,“我笑了吗,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走开,一边又忍不住笑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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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2章 番外:现代篇(44) - 道婿下山
第24章 挖祖坟 - 恐怖复苏之全球武装怪胎
第2249章 拔钉(下) - 抛夫弃子,我带六个女儿吃香喝辣
第834章 电棍 - 妈咪轻点虐,渣爹又被你气哭啦
第350章 别让她伤到自己的眼睛 - 刚出娘胎,定亲转世女帝
第182章 赢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