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恋后
恋后:
闷的时候,最喜欢出去飞车。
我的驾驶技术坏得很,不过一味够勇气。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死是不妨的,迟早问题矣,最怕损手烂脚,所以更加要狠,出尽吃奶力踩油门,免得半天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做事要彻底。
心理已经变态。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买辆跑车不外是因为它漂亮,对于一个出来做事的女人来说,漂亮很重要,配件道具高明都能使人肃然起敬。
自从与德政分手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这段感情对我的打击,是有实质的,我彷佛觉得有只无形的拳头对牢我面孔挥出,我鼻孔流血、双顿青紫,眼睛冒金星,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擦破身子,再也不想起身。
我当然不得不起来。
我也考虑过要不要再去上班,答案是要挺着,回到写字楼,即使表现差,即使似一具僵尸,也好过在家中悲秋。
我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多数是属活生生的人心事烦恼,这次受这样大的刺激,是自己所没有料到的,分外觉得难以承受。
每天下班,我不敢回家,在黄昏的天色蒙胧下逛公司。
夏装已经挂出来了,没有兴致买,头发该理,提不起劲。每天仍然得装扮着去开会,因为不想蓬头垢面的坐屋子里。
心里淘空了。
也不想吃什么,抓一只面包便上车,打着引擎,车子似箭般飞出去,我一夜可以耗尽整个油箱,在公路上飞驰。选的路是多弯多角的,不全神灌注还真的不行,一夜下来,累过做贼,第二天再硬生生逼自己起床,没多久眼底便两个黑圈圈,瘦得不似人形,裙腰松了许多。
我也不知还能撑多久,但我知道必需要熬过这个黑夜,才能见到晨曦。
我此刻置身于什么时辰?三更?四更?
正当我认为事情不能更坏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
我收到德政的结婚请帖。
我完全服了他。
除非这是闪电婚姻,否则的话,在与我走的同时间,他一定与这位小姐有来往,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多时,他发觉最佳选择还是她,于是便撇下我。
我一点没防这一招,因为我不知道人可以卑鄙到这种地步。
我实在不要再去想他,过去便是过去,但是心胸闷得像是要炸开来。
我问我自己,如果有人把一柄刀置我手中,叫我去杀了他,我会不会做?
心中都是恨,晚上辗转反侧,只得深夜起床看电视。
又不欲声张,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恨出血来。
六年。从大学走到现在,整整六年,叫我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另外这六年?
就如此浪费掉,这将是我生命最不欲回忆的六年。
电视收场,我再也睡不着,便出去做飞车手。
别以为我是独行侠,我的同道中人不知有几许,每辆车子都坐着一个寂寞找刺激的人,车子呼呼驶过。互不瞅睬,各有各的痛苦,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故事,各自担当。
社会的缩影。
今夜路上有意外,一辆车子失事,撞向栏边,四边有警车及救护车围住。
我凑巧碰上,看见他们用工具把一个人自车身中撬出来,那架车的残骸模样滑稽,简直变成一团烂铁,因为冲撞力太大,车身又似一架风琴,一格一格紧缩在一起。
他们把伤老放但架上,我一看,忍不住转过头去。
死了,毫无疑问,已经死了,脑袋一半已经完全爆裂。
我忍不住呕吐起来。
警察过来驱逐我,“走,看什么?”
我抬起头来,嘴角有秽物,眼睛发红,面色苍白,警察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见人还是见鬼。
我把车开走。
自那夜开始,我连开快车的唯一乐趣也放弃了。
死者是什么人?他生前可身任要职?可曾恋爱?可对人生怀有大希望?
他父母一定伤心,但他女友是否会难过?一切中断,人死灯减,太阳再也照不到身上,无知无觉。
谁关心?
因此我不打算效法,第二天便登报卖车。
有准买主打电话来询问:“为什么卖?”
“因为想卖。”
“车子有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卖?”
“看!你想不想买?”
“我想来看车。”
“每日下班,请到──”我说一个地址。“我在门口等你,车牌是b字头三三一。”
“今天晚上六时等你。”地撂下电话。
怪人,世上充满怪人。
那日下班,我抱在浴缸很久很久,把身体洗洁净了,换上初夏的衣服,觉得身体上少却许多负担,只是内心依旧沉重。
我深深叹一口气,四肢慵懒,像是提线木偶失去主宰。
六时到了,我下楼去。
有一个穿薄夹克的年轻男人在等我。
他看上去很登样,只是面孔上有一条疤,使他脸容很霸道。
“好车子。”他说。
我把车匙交给他去试车。
“你不上来?”
我摇摇头,由他开走,我最多损失一辆车,跟他上车,说不定连人也不见,这样危险的事我不做。
看,我还是珍惜自己性命的。
多么悲哀,没有人爱我,我得爱我自己呀。
“半小时后见。”他上车。
车子在他手中,如神笔遇着马良,没有丝毫阻滞,前两下,后一下,转驾驶盘,已经去到大路,接着一阵烟似消失。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坐在停车位边,很久很久,心中空白,也不知自己想些什么,心灰意冷。觉得风吹上来有寒意,才用手臂抱住自己。
车子回来了。咆哮数声,停止,那人下车来。
这部车已像是他的多过是我的。
“什么价钱?”
我不起劲的说出一个价钱。
“这么便宜?”他扬扬浓眉,“车子撞过?”
“没有的事。”我说:“要不要随你。”
“我要,几时交车?”
“马上。”
“文件在你身上?我马上为支票给你。”
我说:“我不收支票,我只收现钞或本票。”
“那么明天这个时间我再来等你。”
我点点头,接过车匙。
“这架车很久没有抹了。”
抹什么鬼,主人都已尘满面,鬓加霜。
“车是淡黄色的。”我说。
我上楼。
很决心要卖掉它,有种痛快的感觉,不愿意再有第二个第三个要主上来议价,麻烦死了。
经过这件事,我整个人生观都不同,更不用说是区区钱财,我才不会为这个计较。
以后日出日落,我再也不会似从前般孜孜努力尽心尽意地,黑白分明般做人。
马马虎虎算了,我开始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得到多少,失去多少,早有定数,再也不用花尽吃奶力气强求的。
现在我变作一个旁观者,冷冷春着自己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拾起碎片,逐块缝缀,啊!永远不复旧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眼泪汹涌而出,不能抑止。
明知哭了也是白哭,但还是哭了。
第二日眼睛核桃般肿,只好用平光眼镜遮往去上班。
傍晚天气开始热,令我想起意大利的初夏,空气中有橙花香,黄昏与德政坐路边吃冰淇淋,观喷泉,听音乐。
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面孔上也很久没有笑容。
我带备车子文件去卖掉它。
它若有知,会不会伤心?
那个陌生人听我说,与我到附近咖啡座去。
他把本票递给我。
我看一眼,折成很小很小一块,放进口袋。
“当心不见。”他忠告我。
更重要无可弥补的也失去了,这一点点小意思,谁会计较。
我把一切签好字的文件交予他。
他把车匙扣除下还我,我顺手把它扔进垃圾桶。他又去拾回来。
在旁人眼中,他与我似一对赌气的恋人,而实则我们是陌生人。
“这么漂亮的小姐,不应不开心。”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多事。
“想想你已得到的。”他又说:“你拥有的庇佑已经不少。”
我想,那是因为还没有到伤心处。
我站起来,预备离开,交割完毕,多说作甚。
他叫我的名字,我很诧异,为什么?
他问:“我们可否做一个朋友?”
我摇摇头,我不需要朋友,一个也不要,谁能为我但当痛苦?没有人,亲生的父母兄弟也不行,更别说是他。
他说:“晦气的时候,不要一个人死闷死忍。”
我冷冷说:“没想到你还会观气看相。”
他问:“你可要听听我的故事?”
我摇头,“每个人都认为他的故事是最动人最凄婉的。”事实未必如此。走投无路的女人到处找存身之所也能被当事人说成追求爱情。
“心肠最硬的女人。”他喃喃说。
这个疤面人意见系地多。
“跑车里还有你的杂物,你都不要了?”他追问。
“丢掉它,烧掉它,随便。”
有人要烧我我也没折。
“小姐──”他叫住我。
他太多嘴了,我深深叹口气,为什么问这么多?他想知道什么?干么要探我内心秘密?我把手握成拳头,插进口袋中。
“可否容我将杂物装进袋中,交予你。”
“好好好。”反正转头我可以扔进垃圾桶。
我只好随他回到车边。
在后车厢,他拣出一只背囊,一只泄气的橡皮筏子、泳衣、以及一箱工具。
在前座抽屉中有两只手套,一把梳子,一条围巾。在后座上有三本杂志一副太阳眼镜。
我骇然。
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当我死了之后,谁处置我的杂物?烧也烧不光呢,太可怕了。大概要从现在开始逐些扔,再也不添补,扔到七老八十,刚好赤条条去。
这些垃圾,有些是我的,有些不是我的,我看着陌生人把它们塞进好几只大袋中,不表示意见。
他交给我,我交给垃圾站。
有什么好留恋的?
六年的期待、青春、希望都付之流水,还说什么其他?
我在香烟摊子买了一包骆驼,点看一枝深深吸一口。
那么多人不愿戒烟,冒着健康受损之险,不外是因为想穿了,活到一百岁又如何,不如今日,目前,此刻争取一点实际的享受。
长寿在大城市中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同样人们也早已不向往添丁。
过一日算一日吧,我再接再励,含任浓烟走遍大街小巷。
现在连车子也没有了,我茫然,以后我个人倒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可以用作旅行用。
旅行到什么地方去,我并不知道。多年前一位老先生说,最美的城市乃是与爱人共处之城市。
毫无疑问,他是正确的。
我苍白的回到公司去。德政婚事的消息已经传开。
我应不应送礼?还是假装不在乎?如果送礼,应送什么?礼券?礼物?这么多问号。
我万分不愿意在他身上花钱,但人总得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漂亮,我终于到银行去买了张千元礼券。
我很佩服自己。
我叫公司的伙计专程送去。
完了,这件事已经消耗我棉力尽量做得妥善,我再也不能了。
随它而去的是心头不知那一块肉,或是那一缕魂魄。
他并没有打电话来致谢或是什么的。做得再正确没有。再多事下去,我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如果还能做朋友,干么要分手。
他当然已经完全忘记我,不再把我当一回事。
不过下班后在超级市场买洗发水时,还是碰见他,他与他妻子。
我朝他点点头,他很犹疑,想装没看见,终于没奈何,也微微颔着,我讶异于他的小家子气,这是我一直没有发觉的,怎么,是我好好活着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尴尬了嘛?我是否应该死去来成全他的新生活?
我莞尔。
他身边的一个五尺少寸半的女子,打扮得很艳丽,正以狐疑的眼光看牢我。
这便是他的新婚之妻,战胜我之情敌。
不知为什么,我嘴角的笑意更加洋溢,完全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亦无苦涩成分。我笑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转头离去。
完全是误会。
我坐在咖啡座上,狂喝晶莹的矿泉水,希望洗涤我之胸襟。
付账时更觉茫然,瞧,连个值得为他伤心一辈子的人都没有。要郁郁而经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德政一定不那么想,德政会认为我故作大方,一辈子都怀疑我:她忘掉我没有?这个悬疑将永恒存在他心中?多么可笑。
“喂,载你一程。”
我心打一个突,吊膀子?这里不流行这样,太意外了。抬起头一肴,原来是我那部跑车的接收人。
“刚下班?”他问。
真多废话,一整套西装,还拿着公事包,怎么不是刚下班?
“有什么事?”我很不耐烦。
“啧啧啧,”他说:“这么讨厌我,我有正经事,你这部车子,电动窗有毛病,全部卡死,关不拢。”
“乱说。”
我拉开他的车门,上车,按动纽键,车窗徐徐升上。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上了当,已经上了他的车。
我问:“你这是为什么?”
“对不起,”他说:“我一向很喜作弄女孩子,你要是生气,可以马上下车。”
我没有下车,只是长叹一声。怎么生气?生谁的气?不如上他的车,听听他的故事,我侧脸看看他,他并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很主动很强,很积极,也很有大男人味道。
德政一直是文质彬彬的,我唏嘘,也许觉得我太难以控制。
“猜猜我为什么要买你这辆车。”
“因为大平资。”
“不。”
“因为你无聊。”
“再猜下去。”
“不猜了,你说吧。”
“因为我从前的女朋友,也有一辆颜色与之类似的跑车。”
我笑出来,不外是这样的故事,当事人觉得它哀怨缠绵,局外人视之若陈腔滥调。
“不,汽车失事,她意外身亡。”
我一震。“是晚你们吵过架?”
“不,事情发生在一大旱,她开车来接我上班,我打算在那日清晨向她求婚。一辆巨型货车撞向她,人车两毁,连尸身都差些儿拖不出来,要用电锯锯开车厢。”
他声音中仍充满无限悲怨。
他们并没有吵架,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另一半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世上充满不幸,不知什么时候临到我身上,一点保证也没有。
我纳闷得说不出一句话,气压低得透不过气。
本来以为他会使我开心点,谁知道更加难过。
“何必为别人不开心。”他说。
“而你还是活下来了。”我感慨的说。
“是的。”
“如果我是不活下去,你猜我父母会怎么样?我自己倒真正无所谓,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并不把生死存亡看得那么重要。”
我低下头。
“为她,是值得的,为负心人,就不值,你明白吗?”
我苦笑。“我并没想过要死。”
“没想过?”他反问:“没想过怎么会开这种车子?”
“车并不是现在买的。”
“但车行说你上一次验车只走了五千公里,而那只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在这半年你却走足万多公里。”
“还有什么你是不知道的?”
“那日我来看车,一见这个颜色,眼泪忍不住涌出来。”
我没发觉。这个硬汉也会伤心。
“我很爱这辆车。”他拍拍驾驶盘,“我女友生前也爱开快车,于是我想,也许我买下这辆车,这个女郎就不会再开快车!”
我接上去:“──她不会死,她男友就不会伤心?”
他点点头,“但”看清楚你的表情,就知道不是那回事,他早已离开你。”
“是的。”
“很伤?”
“内伤,就差胃没穿洞,嘴没吐血。”
“都是这样的。这是第三类创伤。”
说话这么新鲜。“第一类是你那类吧?”是的,两情相悦,什么事都没有,甚至不吵嘴,但她却离他而去,告别这个世界。
“第二类呢?”
“环境不允许,他认识她,但晚了十年。”
我想:这不是拿爱情小说的情节来分类吗?
“所以你那第三类创伤乃是感情中最易过之劫,因为对方丑陋的一面已经暴露在你面前,你很快会忘记他。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心情这么坏的时候还有这么大的能力,充满热诚来感动他人!他是值得爱的人,因为他懂得爱人。
我此刻对他的印象好得不得了。
但这种全心全意,全神灌往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以后永远不再。
我比他幸运的地方是,我可以再爱,因为德政并不是至善至美至圣,他性格上的缺憾大得不能弥补,要找一个比他对我更好的男人,并不是难事。
我渐渐松弛下来。
坐在曾经一度属于我的车子里,更有归属感,我的香水味还在车里。
我点着香烟抽起来。在这个小小空间,特别有种安全感。
我并不爱开车,女人遗传的惰性,我只爱坐在男人身边,看他开车,难得有次这样的机会。
“你女友,她可像我?”我问。
“不像。”他说:“不过你也很漂亮。”
“她一定是个美人。”
“不,她比你乐观。她去世时才廿四。我觉得你比较有心事。”
“有你这样的男友,当然不必有什么,”我感慨。因为德政是个很弱的男人,这些年来事事靠我支撑,久了他嫌我太强,因此有了离心。
“谢谢。”他听出我赞他,故如是说。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车子飞驰,但稳得不得了。
很快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一直把车开回我家,停在门口,我没有遗憾,推开车门下车。
他叫住我,“我想再约你,请说电话号码。”
我说出号码。
“把手自口袋取出,这世界虽然像害你良多,你也不必害怕,最多挺起胸膛来应付。”
我非常感动,不必不想也不知说什么,便回家了。
认识这样的朋友是我福气。
那夜,自与德政分别以后,第一次睡得很稳,没有异梦。
第二天上班,面色比较像个人,同事很快发觉,纷纷前来说:“新化妆术还是什么,气色不错。”善心人还是有,虽然也并不帮得到我。
我那一日的精神不错,工作特别忙,事情很多,整个下午在外头开会,在路上奔波,但还支持着。这就是有工作的好处了,没有多余的时间悲秋,把注意力移转在别处,为生活,谁敢拥住被褥在床上悲泣,怕只怕到时没有心碎而死,反而活活饿死,太丢人。
抬头看,天空,只三十秒,又得钻进计程车。这件事足足令我老了十年。
老了十年活下去。
燃起香烟,吸两口按熄。
能不能戒掉?人能不能圣洁的活下去,什么恶习都没有?这次教训使我戒绝生孩子的念头,做人太难,得不偿失,来这一趟,太麻烦太痛苦太划不来。
让觉得快乐的人多生几个,让不快乐的人看着这些快乐的婴孩,沾一些太阳光。
仰天长叹一声:又一日。
往日年纪小,时常听见父亲下班后作这种感叹,“又一日”他说:每天他都这么说。
现在我也这么说。
扔掉旧日历本子的时候,厚厚一叠,数百个日子,上面辛酸多,温存少,劳烦多,欢乐少,每个日子都要肉身去挡。真不舍丢掉旧日历,然而过去的日子一分钱不值,有几人会因为经历而学乖?
恋后痛后,还不是又从头开始,再次去挺受失意,再次希望得到梦想,人的悍强有时候使深思考震惊。
第二日,太阳勇猛地在六点半射在我床上。
我起来。
天气已经很温暖,冬天在我失恋时默默过去,如刀锋般冷风吹在脸上根本木知木觉,四季变化并不合人类心情,待我醒来,天气已经温暖。
我到楼下叫计程车。
一眼看到自己以前的车子停在路边。
敢情好,卖了车子还有车子用。
要不要学乖?我问自己:要不要避开他?要不要休息一些时闲?
但我没有多想,我直走过去,拉开车门,极自然坐在那个以前德政常坐的位子。
人生充满这种刺激,我不知心脏是否能够负荷,没奈何,只得试一试。
人是很贱的,若没有挑战,又说太闷。
我与……鬼:
这几日寒流驾临,冷得不亦乐乎,我穿得厚叠叠,帽子手套,,仍然在冷空气下瑟缩。
做了一日事,非常疲倦,更觉眼涩手钝。
本来想买小宝与我最爱吃的粟米,后来也省得麻烦,索性直接打道回府。
抵达大厦门口也有七点多了。
我正掏出锁匙──
“小姐。”
我转身,没有人。
我以为疲劳过度,神经衰弱,听错了。
“小姐。”那声音又来了。
忽然之间,一阵寒风吹来,直袭我背脊,透过呢大衣、厚毛衣及内衣,令我汗毛直竖。什么地方来的怪风!
我冷得打颤,皮肤上起鸡皮疙瘩。
我抬起头来,看到身边站看一个年轻男人,我下意识退后一步,这是谁?是不是这里的住客?大厦管理员呢?本来这里总有一两名老翁走出走入,在这里打盹、煮饭吃茶,但凡节日也不回家,也不知还有没有家,干脆住在这里。但今日,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最可恨的事往往是养兵千日,一朝也用不到。
我瞪着那年轻人,非常警惕,可怜住在大城市内的女人,早已吓破了胆。
“小姐”,他非常礼貌,“我可否要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他相貌也还过得去。
“我没有空。”我伸手按电梯。
他面孔上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来。
我不去理他,怎么可以胡乱同情人,在这么复杂的地方居住,相识十年八年的熟人也还得防着他,不知他几时发起文疯武疯,做出恐怖的事来。
电梯到了,我踏进去,继续瞪着地,如果他也进电梯,我就马上出来。
他没有跟进来,我松出一口气。
到了家,按铃,小宝替我开门。我在沙发上瘫痪,长叹一声。
十五岁的女儿问我:“妈妈是否辛苦了?”她搂看我肩膀,我的精神立即抖擞起来,“没有没有”。为了这个冢,一切都是值得的。
“妈妈或许不要再加班做工了,我不一定要到外国读书,我有九成把握可以考到大学堂。”
我说:“加班也是身不由主,年终,公司事忙,人手不够,不加怎么行,”我改变题材,“来,给我一杯热牛奶,一会儿吃什么?”
“女工煮了腊味饭才走的。”
“好得很。”
就这样又一个晚上。小宝的懂事及精乖是我最大的安慰,自与丈夫分手后,我的精神全部在这孩子身上,上天对我不薄,小宝不但长得漂亮、品格光明,功课更加好得离奇,自幼不用教,她已经懂得会写的字写五次,不会的写二十次。看到别的家长为儿女功课头痛,我就知道自己幸福。
可爱的小宝。
我们习惯早睡,如此天寒地冻,更加名正言顺地拥看电毯子入梦乡。
第二天更加寒冷,简直不像亚热带的冬天。空气中似乎凝着雪珠,一向节省的我也召计程车去上班。那日下班特别疲倦,我像是已经受了风寒。
到家一进门,便看到昨日那个年轻人。
他向我点点头。
我不好拒人千里之外,也许是新邻居,而人家昨天所求我之事,不过是问我附近是否有超级市场。
我转头,又感觉到一阵阴风自走廊吹过来,地下的字纸被吹得直打转。
我扯紧外套。
只听得那年轻人报上名来:“我姓虞,叫兆年。”
我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他真不像是个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姐,有一件事,真想你帮忙。”
我禁不住问:“什么,从昨天到今天,你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他尴尬而俞靉低下头。
“是什么事?”我实在忍不住,因为这个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管理员正向我们走来,胆子壮起来?
“我的女朋友,住在这里十六楼b座。”
我已经猜到其中诀巧。
“有一件东西,我想请你,代我交还给她。”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
他无奈,“我不方便露面。”
“难道你没有朋友?”
“我不想朋友知道。”
“为什么不麻烦管理员?”
“那些老伯伯,我怕交待不清楚。”
很合理。
“是什么东西?”我仍然谨慎。
“绝非不合法的东西,是一只戒子。”他自口袋把那只指环掏出来。
一只金指环,式样别致,刻着一只狮子头。
我觉得不忍,冲口而出,“你与她绝交?”
“不,”那年轻人露出悲伧的神色,“她要结婚了。”
我很震动,立刻答应担任这任务。“好,十六楼b座,叫什么名字?”我接过戎子。
“她叫李玉茹,我叫虞兆年。”
“你相信我?”轮到我发问。
“我在此守了三个晚上,你是我最相信的人,况且这个指环也不值什么,拜托。”
“不客气。”
“再见。”他说着转身。
“喂。”我叫住他。
他转过身来,灯光下他的面孔很憔悴苍白。
“振作点。”我说。
他忽然露出笑容:“谢谢你,好心的小姐。”
他走了。
我看看手表,八点钟。
回到家,小宝说:“你比往日更迟了。”
我摊开手,看牢那只成子。
“这是什么?”小宝问。
“一个女孩子要结婚了,她从前的男朋友托我把以前她送他的指环还给她。”
“哗,这么错综复杂。”
我也笑,真令人感慨,我自己的故事说出来,也不简单啊。难怪有些人,写爱情小说,一写就二十年,是有这么多故事可讲。
吃完饭我到十六楼b座去。
这一个单位对宇海景,是本大厦中最豪华的一座。
我按铃,一位中年太太来开门。
我说:“我找李玉茹小姐。”
“啊,”她很客气,“请进来。”
她招呼我坐下,倒茶,并且叫:“玉茹,玉茹!”
我打量四周围环境,室内布置得很雅致。
没到一会儿李玉茹小姐趿着双拖鞋出来见客,穿得很活泼自然。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见到我一怔,笑说:“我们不认识,是哪一位?”
“的确是,”我也有点后悔把这事揽上身,不过只要交出戒子就完事了。“我姓葛,住楼下,是一位虞先生托我来的。”
“谁?”李玉茹变色,“谁叫你来的?”
难怪那年轻人不敢上来,人冢的确听见他的名字就不开心。
“虞兆年。”我说。
“你──你不是开玩笑吧?”那李太太跳起来尖声问。
我很反感。“他告诉我,李小姐要结婚了,托我把这戒子还给她。”我把指环放在桌子上。
李玉茹飞快把那只戒子取在手上,手簌簌的抖,声音都变了,“妈,真是兆年的戒子,妈,是那一年我们在罗浮官纪念馆买的,错不了,他戴了好几年。”
李太太更状若昏厥,嘴唇都发白,指看我,“你你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她们母女俩丢了戒子,搂在一起,乱成一片。
我莫名其妙瞪着她们。我大声说:“我姓葛,是你们邻居─在楼下碰见虞兆年,他叫我到十六楼b来交还这只戒子!”
李玉茹指着我,“你乱说,虞兆年死了有三年了!”
这次轮到我张大嘴,呆住,浑身如浸在冰水中,头皮发麻,一直自头顶凉到足趾。
“不可能!”我叫出来。
李玉茹含看眼泪问我:“你见到他?你真见到他?”这时她又不那么害怕。
害怕的是我。
我见完了。
我心灰意冷,他们说时运低的人才见鬼,我一连两个晚上都看见他,怎么办?怎么办?可是要我去了?小宝没有我可苦命了。
我张大嘴巴发呆,李太太在一边摇我的手臂。
我坐下,但是膝头撞膝头,无法镇静下来。
我喝一口热茶,杯沿撞到牙齿叮叮响。
李玉茹捧出一本照相部,她翻开给我看,“你可认得他?”
在一张有十多人的群体照中,我伸手一指,把他指出来。
李玉茹泪流满面。
她母亲求我:“葛小姐,你真的不是开玩笑?”
我摇摇头。
“妈,他英灵不散,他怪我要结婚。”
“不,”我忽然冲口而出,“他没有怪你的样子。”
李小姐抬起头。
我擅作主张的说:“他祝福你。他并且说,他不会来见你,所以他托我上来,我是完全的一个陌生人,你放心,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李玉茹说:“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我很感动,她是真爱他的,不管他是人是鬼,她仍然爱他。爱没有惧怕,是圣经上的话。
“要是我再看见他,我同他说。”多么滑稽,我竟变了灵媒。“这是我的卡片,我在正当的大机关做事,我不是坏人。”我站起来。
那李小姐犹自饮泣,李太太像送瘟神似把我送走。
不管她们信不信,我却对得住一艮心。
我的确见过处兆年。
那日回到家,我与小宝特地说上许多话。也许明天虞先生一召我,我就得陪他同赴黄泉。
死亡,谁不怕呢。
我同小宝说:“有什么事,你还是去靠你爹的好。他女朋友虽多,但她们要花他的钱,不得不听他的,不会对你怎么样,这些年来,他一直疼你,是我不好,离问你们,轻易不让他见你,是我把你教得同我一样,茅厕砖头似,又臭又硬。”
“妈,你怎么了?”小宝大为诧异。
“小宝。”我眼睛红了。
“妈,你喝了酒?无端端说这些话作甚么?你才三十多岁,人家还在穿粉红色迷你裙颠倒众生,你怎么七老八十似的,连遗言都交待了。”
我不想多说。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小宝也有十五岁,若果她只有五岁,那可怎么办?乐观的我,永远有法子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未来的蔚蓝,但这次眼睁睁见鬼,再乐天也吓坏。
第二天起来,我伸手摸模面孔,去照镜子──嗯?还在,还活着。
小宝比我早出门,她顺带做早餮。
赶到公司,我已忘了那只鬼,功夫多得令人透不出气来,人各有命运,在同一部门,领取同等级薪水的一位太太却刚刚放完一星期的假回来,正打毛衣呢,还要问我花样合不合时,我差些没把她连毛衣一同塞到厕所里冲下。
老了。我同自己说,精神大不如前,一忙便开始发牢骚,从前我才不会这样。
下班我到金铺去买一只十字架挂在胸前才回去。
没有用,虞兆年在等我。
我希望他是个恶作剧少年假扮虞某来吓唬我,闹市中那有这么猛的鬼。
一阵烈风自我脚底推上来。
我骂他:“非得如此装神弄鬼不可。”
他把双手插口袋中,“对不起,葛小姐,空气震荡便成为强风,我的行动比你更激动空气。”
他不怕十字架。
我呆视他。
“谢谢你。”他说。
“你──是鬼?”
“那是人类用的名词。是,我是鬼,我们惯性称已死去的人再出现的形象为鬼。”
“别人可看得见你,听到你说话?”我说出去了。
“只有你,我的电波与你脑电波吻合,所以你‘看’得见,‘听’得见。”
“我不明白,你不是说你是鬼吗?”
“我们有没有必要站在这里说话?你一定觉得冷。”他似乎很关心我。
“我太兴奋,见到你,是不是我的生命亦走到尽头?”
“不不不,完全没这种事。”
我放心了,我怕死,像地球上所有的人一样,我怕死。
“我同我女儿住,我不能招呼你。”
“她到同学家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我是一束游离脑电波,我当然知道,我可以与她作有限度的接触。”
这时候有人插嘴问:“葛姑娘,你同谁说话?”
我转身,是年老的管理员。
我连忙陪笑说:“没有谁,没有谁。”
我进电梯,虞亦跟着上来。
奇怪,至此我完全不害怕,我想他有控制活人情绪的能力。这种本事,俗称或许就是“撞邪”?
我开了大门,果然看见告示板上有小宝留下的字条,说要九点多才回来,附看电话号码,必要时可以找她。小宝从来不叫我担心。
我倒出茶来。
我想鬼是不用喝茶的。
“你到底是什么?”我问
“我如银幕上的映象,其实我是不存在的,”他问:“你知道电影?电光幻影。”
“电影是有底片的。”我提醒他,别把我当无知妇孺。
“我也是呀,世上的确有过虞兆年这个人。”
“可是他已经去世。”
“是的,三年前因车祸身亡。”
“你同你女朋友,李玉茹小姐,反而不能心灵相通?”
他无奈的笑一笑,“很多三十年的夫妻何尝不是。”
“她仍然很爱你。”
虞低下头,表情很侧然。
我不明白我如何会可以看得到他,而且那么逼真的表情,七情六欲,历历在目。
电影是过去式的,每次放映,都是同一套映象,但他都活生生,应答如流,我可弄不懂。
他回答我的问题:“脑电波是活的。”
“每个人去世后都有这样一束电波?”
“不一定。”
“我不明白。”
“好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成为音乐家。”他解释。
“我更不明白了。”我竟然笑。
“那么咱们就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
“那只戒指你一直带在身上?”我问
“是。”他说:“我与玉茹相爱,论到婚嫁。她一直对我念念不忘,有一个很好的青年向她求婚,她还犹疑不决,送还戒子给她,好使她知道,我赞同这件事。”
“你不怕吓坏她?你也太特别了。”
他沉默。
我摊摊手。
“你是个好心的女子。”
“会有好报吗?”我问他。
“一定会有。”
“我会否得到三个愿望?”
“我的能力有限,一个愿望吧。”
我并没有出声。我仍然非常非常困惑,我竟可以与一个影子说话。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我再抬头,虞氏已经不见了。
我去开门,是小宝提早回来。
我们一起吃晚饭。
边吃我边问:“小宝,如果我可以得到一个愿望,应该要什么?”
“你碰到神仙了?”小宝笑问我。
不是,是一只鬼。
我问:“应否索取很多钱?”
“不!”小宝冲口而出,“不!”
“金钱万能,有什么不好?”我憧憬,“到时你老妈穿姬仙蒂婀的皮裘,戴鲍嘉丽的珠宝,不知多帅。”
“这些爸爸都可以给你。”
“不要再提他,我不要用他的钱。”
“他是你丈夫,妻子用丈夫的钱不该,那该用谁的钱?”
我不出声。
“妈妈,你为什么恨他?”
我仍然不出声。
“他很想念你,他一直问起你,很想帮你,你为何一一拒绝?”
“小宝,不要问太多。”
“他到现在还没有再婚,你呢,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总不能找一个比他更差的人呀。”我苦笑。
“我觉得他很好。”
“那是因为你不是他的妻子。”我说。
“妈妈,”小宝说:“你合理一点好不好?”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妈妈,他一直说他生命中最好最高贵的女人便是你。”
我不响,胃部忽然不适。
一你们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刻。”
是的。在他未曾承继父亲偌大遗产的时候,我们住在一间小公寓中,其乐融融,他工作,我抚养小宝,一直都很好,直至他发财……
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
也许是我妒忌他,也许是他在有了钱之后,不再稀罕我,我们的关系就此崩溃。
离开他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带,但从法官那里,我夺得小宝的抚养权。
也许因此害苦小宝.物质上她贫乏得很,尽管她父亲有七八辆各式车子,她却要挤公共车上学。小宝从来不发怨言,但我有时禁不住内疚,到底我这母爱,对她有益还是有害?要她知道人间道么多疾苦干什么?
跟她父亲,或许就被纵坏了,为什么不呢?这原是一种特权的享受。
“妈妈,”小宝问:“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收拾一下,睡吧,不早了。”
母女俩各自回房,我本来想想一会儿秋,思想过去未来,消几滴眼泪,但连睡衣都没换,就盖上毯子一直睡到天亮。
失眠真是奢侈。记得有老人家说过:睡不看?阁下还没疲倦。吃不下?阁下尚未肚饿。一切都是无病呻吟。心情不好?大灾难尚未来临呢,一个炸弹下来,什么春花秋月,都抛在脑后,还不是照样得跟看大伙儿逃难。
第二天闹钟响,我尚意犹未足。
头发腻塌塌,早该洗了,都快有股味道,却找不到时间。腰骨仍然酸痛,但一天的工作又得开始。
像一只工蚁,起早落夜,为口奔驰。
小宝说得对,人家像我这年纪,还作其一朵花状,四出招标寻求归宿,我怎么都老了。
不行不行。
公司里不是没有我不行的,我或许应该告数天假。
慢慢再说,今天先出了门再算。
没想到那位李玉茹小姐在楼下等我。
寒风下她冻得小鼻子通红。
“葛小姐!”她看见我来不及的迎上来。
我朝她点点头。
“昨夜我在这里站个通宵;都没有看见‘他’。”
我问:“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故意问非所答。
“过了农历年。”
“恭喜你。”
“你想兆年会不会怪我?”
“他断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应当知道。”
“是的,我知道。”李小姐说。
“你站了一个晚上?”
她点点头。
“上楼休息吧,冻坏了怎么做新娘子?”
“他是不是很瘦很憔悴?”李小姐向我追问。
我温和的说:“不要再问,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真的?他不怪我?”
“李小姐,你真是恩情深长。”我的确感动。
她握我的手。
“你有没有爱过人?”她问我。
“当然有。”
“那么你应该知道。”
我苦笑:“弊是弊在我们两夫妻有一人活得太久,令对方不耐烦,故此只好分手。”
李玉茹一怔,她说:“葛小姐,活着的人,可以在一起就不应分手。”
“你不会明白的。”我说
“去喝杯茶?”
“我要赶时间上班。”
“那么──”
“结婚时派喜帖给我。”我说。
“我们不可以一起吃中饭?”她问。
“我有六年未曾好好吃中饭了。”
“为什么?”她奇怪。
“一边扒饭盒子一边做事。”
“不要这样,出来吃饭,我带我未婚夫来见你。”
我微笑,“好吧。”
“今天中午一时正,我们到你写字楼来,”她说:“我有你卡片。”
“中午见。”
我们竟成为朋友,没想到她竟与灵媒交朋友。
我面孔上露出一丝笑容。
生活太沉闷了,闭关这么些年,多个朋友也好。
那个上午,我竟期待事情发生,盼望见到李玉茹的未婚夫。
我对面那位太太照样织毛衣、一边打饱嗝,伸懒腰、打呵欠,摊开文件看半日,永远似不知如何下笔的样子。
但我不那么讨厌她了。完全是讲心情的,心情好的时候,每个人是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每个人是敌人。
中午他们周到的上来接我。
那年轻人非常登样,正如虞兆年所说,是李玉茹理想对象,实无道理错过。
我要是做丈母娘,也会选中这样的女婿。
我朝李玉茹飞过去几个眼色,都是暗示:够好了,得了,快快开始将来最美好的日子吧。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我并不后悔出来。
道别时李玉茹同我悄悄说:“我不管你是否真的见过兆年,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我啼笑皆非问:“为什么?”
“你肯给我忠告,我需要你这样的朋友。”她很喽。
天真的她使我拧拧她面颊,小宝过几年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确然很难使人百分百相信我有见鬼的本事。
那夜我在阅报,虞兆年在我面前出现。
我说:“哦,混熟了,门也不敲就进来。”
他笑,“小宝呢?”
“今日是她见父亲的大日子。”
“啊。”
我说.!“咦,你换了衣服。”
“不,我没有换衣服,只不过我的电波干扰你的视线,使你认为我换了衣服。”
“别再来‘白马非马’这一套,”我笑,“我听不懂。”
“我来听你有什么愿望。”他坐下来。
“你为什么只在夜间出现?”
“晚上你心比较静,容易接触。”
所以晚上才闹鬼。
“你想得到什么?”
我说:“其实我什么都有了:女儿、工作、住所、健康……”
“你是个可爱的女子,你很知足。”他点点头。
我苦笑。
“青春呢?”他问:“女人都希望恢复青春。”
“不不不,弄得不好,看上去与小宝差不多,那还成什么话。”
“钱?你并不很富足。”
“我也不穷。”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什么?”我笑问。
“你寂寞。你才三十五岁,你需要伴侣。”
我的面孔涨红,是,他说对我的心事。
“我调查过了,你以前的丈夫很不错。”
“你算了吧。”他不是只能干鬼。
“有无复合的希望?”
“你请回吧。”我压根儿不愿同他讨论。
“能医者不自医?”他轻问。
“我们之间无药可救,”我说:“不消再提。”
“你想清楚。”他说。
“够清楚的了。”
他又笑。
生前他一定是个极风趣可爱的年轻人。
我问:“是什么车祸令你丧生?!”
“与大货车相撞,”他说:“一秒钟内发生,没有痛苦。”
“多么可惜。”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就此在阳间消失。
“我令亲友难过,这是我的不是。”他黯然,“他们正需要我。”
“你那可怜的灵魂。”我又叹道。
他耸耸肩。
忽然他说:“小宝回来了。”
我转头,小宝开门进来。
“妈,你自言自语干什么?”她担心。
“没有,没有呀。”
“妈,最近这几天你行为举止怪怪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很担心。
“没有事,你别多心。”
小宝贴近我坐,拉看我手。
“你爹还那么风骚?”我问。
“他要来看你。”小宝说。
“叫他小事。”我冷笑。
“你多久没见过他了?”
“不是一项损失。”
“人家离了婚还是朋友。”
“可以做朋友还离啥个婚!”
“妈妈,他已经肯退一步──”
我怒不可遏,“小宝,你要是愿意,你跟他去住好了,不必多说。”
“妈。”
“我不会说你贪慕虚荣,你放心,我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站起来走到房间去。
小宝并没有即时跟进来。
何苦生这么大的气,我随即笑我自己,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见过哀莫大于心死的夫妻,根本连话都不讲,不用说动粗。恨也需要力量,我应该是没有这股力度了。
多久没见他?五年?六年?
有了。
他也恨我,恨我一定要打官司,把小宝抢过来。
那时他身边的女人那么多,把一个几岁大的女孩子留给他,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谁会知道离婚后他竟没有再婚。
“妈。”小宝这时候才进来。
“小宝。”
我们拥抱在一起。
“你不喜欢,我以后不提就是。”
“来,还没吃饭呢,我做了大蒜面包。”
我没想到前夫会找上门来。
还没吃完饭门铃就响。
我去开门,看到他站在门外,比看到虞兆年的充还意外及震惊。
他老了。
头发有点白,面孔上也加添了不少皱纹,照说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没理由近四十就有憔悴之色,但他的确有风霜感。
很多少女会因此迷上这种成熟吧。
但我做他的妻子八年,尝尽酸甜苦辣,我可不欣赏他。
“爸爸,”小宝也很讶异,“你请进来。”
我默不作声。
你猜他说什么?他竟向我说:“你如何瘦得这样,老得这样?”
我为之气结。
小宝顿时说:“爸爸,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他说:“不要紧,你母亲一向最恨人虚伪。”
是吗,我茫然想,可是像这一刻,我情愿听些场面话,像:你一点也没变。
他说:“面孔都方了,以前是圆的。”
我没好气的问:“你就是来讨论我的脸型的吗。”声音很淡,也很不在乎。
“小宝说你这几年来捱得不似人形。”
我转头瞪看小宝,她连忙低下头。
“听说你连周末都要做工,每餐吃饭盒子,挤逼公路车?”
“人人都这么过。”
“你不是人人。”
“我怎么不是人?”
“你是葛律师的千金──”
“我爹为着不赞成我的婚事,早十六年已把我遂出家门。”
“都是我不好。”
“那倒不见得,你爹也跟你脱离关系。”我们都牺牲过。
他默默头,“是,我爹跟你爹,他们为了一宗官司恨死对方,一听我俩要结婚,反对无效,就把我们赶了出来。”
我长长叹一口气。
“我来是要帮助你。”
“不要你多事。”
“小葛,你这是何苦呢?”
“我都熬出来了,还要你理?”
“住在这种地方叫熬出来了?”
“先生,这里比起我们十六年前自家中出来时住的小公寓,还不算是天堂?”
他总算不响了。
真过份,最恨就是忘本的人!
小宝问:“爹,你可要喝什么?”
我说:“他什么都不喝,马上要走的。”
他说:“我喝一杯龙井。”
“你要怎么样?”我问。
“来看看你,不要充满火药味。”他叹口气。
我双臂抱在胸前,“有什么好看,还不是老了,瘦了。”
“不,你仍然美丽,性格还是那么强、宁死不屈。是我不好,我没能坚持到底。”
“算了,也不是你的错,老子的遗产由儿子承受,天经地义。”
“但我变了,新的身份,新的财产带来一大班新的亲友,我忙着敷衍他们,冷落了你。谁不爱听好听的话呢?独是你不肯说我听。我太愚蠢,不懂得欣赏你的真诚?”
我看着天花板,不相信一双耳朵。
这算什么?
他怎么会跑上来扮演一个忏悔的丈夫的角色。
他要是肯来,早就上来了,还等这些年呢。
他的脾气得自他爹的遗传,比我更硬更臭。
我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
是那只鬼,是虞兆年。他用他的力量使这个心肠如铁的男人软化下来,说出他真心话。
“这些年来,”他说下去,“我寂寞得可怕,开头还以为灯红酒绿可以弥补一下,唉,到如今我明白了,也绝足不再去那种地方,反而专心事业,我把父亲的财产赚多三倍,现在我是个薄有家产的人了。”
与我何干呢。我看看他。
我可是靠自己一双手足足靠了这些年。
一切都是注定的,出身好家庭,嫁给有家底的丈夫,但不代表我不必自力更生。
我看看手表,“我们要休息了。”
“下次我可否再来?”
“你一个月可以见小宝三次,请早些通知,我可以回避。”
“但是我想见的人是你呀。”
我替他打开门。
他苦笑看离去。
我大力拍上门。
小宝站在我身后,我问:“对他不大好是不是?”
小宝微笑,“已经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我说:“你不晓得我们之间的恩怨。”
“怎么不晓得,我是你们的女儿。”她叹息。
小宝长大了。
我默然,回房休息。
忽然有声音说:“你俩多年不见,表现还过得去。”
我一转身,虞兆年就坐在我身边。
“你这小子,”我责怪他,“走到我卧室来了,离谱。”
“有什么关系?我是鬼,不是人。”
“叫人看见,我怎么办!”
“人家是看不见我的。”
“刚才他跑了来,是不是你做的好事?是否你的电波干扰了他的思路,于是他发起神经来,说了一大顿废话?”
“我相信那一大顿废话,藏在他心里已经更久。”兆年说:“我只不过提点他一下。”
我懊恼的说:“真是讨厌鬼。”
“喂!”
“对不起。”
“今夜足以令你失眠了吧。”
“才怪。”
“真倔强,像你这种女子真少见。”
“也是被逼的,先生,”我说:“你不知道那口饭多难吃,逼得人坚强起来,靠自己双手。”
“他不是那么差的人。”
“为什么要我与他和好?”
“为了小宝,为你自己,也为着他。”
“哗,似文艺片中对白。”
“你其实也还是很活泼可爱的一个人。”
“是吗?我还不算是老婆婆?”
“葛小姐,何必过度自嘲,穿上摩登衣裳,你才显眼呢。”他微笑。
“教我怎么做。”
“真的听教?”
“你先说来听听。”
“覆水重收吧。”
“喂,虞兆年,你过身时也不见得年迈,怎么做了鬼口气似媒婆?好不老土。”
他被我说得啼笑皆非。
“妈妈,”小宝在拍我房门,“你怎么又自言自语?”
我说:“我在祷告。”
“我明明听你说‘有鬼’。”
我向虞兆年眨眨眼睛,“小宝,快睡。”
“妈,”她推门进来,“今天我陪你睡。”
不由分说,她跳上我的床。
虞兆年先生只好向我暂时告别。
那一夜我并没有失眠,但辗转间往事历历上心头。
虞某说的话并不是没有因由的。但是破镜重圆到底是太遥远的事,此刻这个男人对我来说,彷佛似曾相识,又像是陌生人,如果再同他住在一起,未免太尴尬了。
早上起来,觉得没休息过似的。
小宝说:“妈,有位李小姐找你。”
“咦,李玉茹。”我说。
“我来派帖子。”她雨b狱{r“你一定要来。”
“当然。”我收下她那张大红喜帖。
“我先走一步。”她说。
“再见。”我与她握手。
李玉茹离开之后,小宝说她从来不知道我认识这样一个朋友。
“新朋友。”
“就是你前几天说的,抛弃旧男友的那位小姐?”
“她并没有抛弃他,我搅错了。”我说。
小宝说:“这几日你精神很恍惚。”
“小宝,你认为你爹有没有诚意?”
小宝双眼中露出喜悦的神色,“我想是有的。”她说得很谨慎,怕我又动气。
“有多少?”我又问。
小宝很为难,她又怎么会知道?
我苦笑一声,自喉咙底发出来的声音是含羞的。
“也许,你们应该从头开始认识对方。”小费建议。
我不出声。
在往公司的路途上,我特别的寂寞。
从头开始?怎么开始?
两个人约了在茶厅等,用两枝吸管吃一杯冰淇淋苏打?
女儿都那么大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叫我怎么开头呢?我非常的愤慨,我的一生就这样完蛋了。
这不是胡涂,我知道这是极度精神恍惚的表露。
再做前夫的妻子?
不行了,那有这么简单的事,千创百孔,已伤的心,如何再加以弥补?失望的情怀,千万声道歉,也挽救不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载之冰,燃烧一根稻草的火力,如何融化。
叫我们不做敌人,倒是可以的,但要我们再睡一张床,再同桌吃饭,那就不可能了。
我很唏嘘,凭鬼神的力量,想无法叫我们之间的裂缝消除。
我想清楚了,不滑稽、不逃避、实实在在,复合是没有可能的事。
到了晚上,我决定告诉虞兆年。
他默然。
“但是,我也发觉把他当敌人,会令小宝难受,我以后对他的态度会有适当的转变。”
虞兆年还是不满意。
他说:“你为我做了件好事,我总要报答你,你却不接受。”
“所以,不接受不算你的错,你问心无愧。”
“我实在希望能够帮到你。”
“不用了,我生活还过得去,不劳担心。”
“也许假以时日,你们的关系会得好转。”
为着使他好过,我安慰说:“真的,将来的事谁晓得?”
他看到喜帖,“咦──”
“对,李玉茹拿来的。”
“那我可安乐了。”他黯然中带些安慰。
我问:“你不会无限期的在我们家出现吧?”
“不会,我的能量快要消失,要与你说再见。”他依依不舍,“这个道理很难解释,况且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我知道,”我说:“像电视机,没有电就没有映象,你的‘电’是不是日月精华?”
他笑,过一会儿他说:“我会祝福你同小宝。”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我伸出双手,想握住他的手,一把抓过去,却没握住。
他只是一个影子。
“不透明之影子。”
我深深叹口气。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能以科学解释的现象太少了。
如果可以演绎的话,首先我想知道的,不是世上为何有鬼,而是人的心为何会变。
“再见。”虞兆年说。
“兆年,何日再见?”
“有机会再见。”
玄之又玄。
我亦依依不舍。
“再见。”他说”
我瞪着眼要看他如何消失。
但是身后发出该死的一声响,我一转头,见是小宝推门进来,我再看虞兆年,他已经消失。
我很有失落感,闷闷的坐床沿。
“妈妈。”小宝蹲在我身边。
“什么事?”
“爸爸来了。”她悄声说。
“他又来做什么?”我很疲倦。
“看我们。”
“又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深山大马猴。”
“妈妈──”
“好好好。”想起答应过虞君要改变作风,我又改口。
我出到客厅,精神不属。
他对小宝说:“你们需要一个假期。”
“妈妈不喜欢放假。”
我说:“放假干什么?对牢四面墙,多闷。”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替你们订两张票子,乘措轮船去轻松一下。”
“有钱多好,爱做阔佬就可以做阔佬。”
“妈妈──”小宝抬起头来。
她已尽量压抑感情,但是一双大眼睛中还是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她是多么渴望可以与母亲去渡假,她一直希望我可以休息一段日子。
我沉默。
她太懂事,并没有开口恳求。
过很久很久,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剥夺小宝生活中一点点的奢侈,我说:“好吧。”
两个字便令他们父女雀跃。小宝因夙愿得偿,而他,因为得到赎罪的机会?
“我这就去计票子。”他兴奋的说。
“不忙不忙,”我说:“我们还没吃饭。”
“出去吃。”
“庆祝什么?”我一贯很冷淡的说:“我不想出去。”
“那么在家里吃,”他马上说:“到厨房看看。”
小宝讶异了,“爹,你会做菜?”
“怎么不会,那时你是个哭宝宝,你妈两只手离不了你,还不是我充一家之煮。”.
我眼睛润湿。
女人心肠真软,稍微听一两句好话就眼睛鼻子红,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也不会与他公堂相见。
别太快忘记前耻,我提醒自己。
我看晚报,他们父女在厨房弄吃的,一边张罗一边嘻嘻哈哈,我手中拿着晚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想他对我好,就这样贫穷的在欢乐的气氛中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也许我太天真了。
等他们端出晚饭,我才把自己自冥想中拉出来。
居然做了三菜一汤,我坐下来,吃现成饭。
小宝与父亲很有得聊的,这个平时听话懂事的孩子一向沉默,但今日喜孜孜,似只小鸟。
是我压抑了她?
我越发内疚。孩子们永远是受害者。
“多吃点。”小宝挟菜给我。
我吃得很慢,胃部似有一块铝顶住。
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很空洞的看他一眼,不答话。
他已习惯我对他的冷淡。
饭后他告辞。小宝冲一杯铁观音给我,我用手托着头。
小宝说:“妈,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也很想去旅行。”我说。
“我知你是为了我。”小宝说。
我说:“小宝,你又何尝不是为了我。”
我们相视而笑,可喜的是,我与小宝之间,一直有着很大的交通,并无隔膜。
环游世界的船票送到我们手中,我才向公司告一个月的假。
总经理笑向我说:“葛小姐,你回来时,我们有好消息要向你宣布。”
“是吗?”我一怔。
“你要荣升了。”他向我透露。
“啊。”
我实在很高兴。升的居然是我,我以为幸运之神会一直眷顾坐在我对面打毛衣打呵欠的太太。
“谢谢你们。”我说。
没想到居然做到升职,我只不过光做,丝毫不懂得吹捧拍,这样的人也能升职,由此可知,天下尚有公理。
我理直气壮的上船去旅行。
多年多年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我与丈夫说过,我希望有一日,坐邮船旅行。
与他分手后,满以为希望已灭,老实说,即使有钱,独自呆在只船上,又有什么味道,没想到现在可以与小宝同来。
船上美奂美仑,才一日,我已觉胜做神仙,而小宝更乐得像个小天使。
我默默祷告,虞兆年,请继续保佑我们,无论如何,我们曾是朋友。
说实话,我有点想念他。
船到横滨的时候,小宝神色有异。我虽不是她肚里蛔虫,也到底血缘相通,知道她有什么瞒住我。
果然,在甲板上晒太阳时,她的父亲出现了。
我假装没反应。这自然是故意的安排,我不作出剧烈反应便等于不反对。
小宝放心了。
虞兆年教会我不要太固执,真没想到,一个已去世的人可以指点活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很感激他。
我们这三口子会在船上共渡一个月。什么不可以发生?俗云:同舟共济。
太阳落山,血红的在水平线上消失,满天灿烂的星光出现在天空上。
他搭讪地走过来,坐我身边,他说:“我记得你一直喜欢看日落。”
“是的。”我回答,“像画片般美,使人看着心旷神怡,觉得活着还是好的。”
见我搭腔,他胆子也大了一点。“看在孩子份上,我们再做个朋友吧。”
我眼睛看看海,淡淡的说:一我们早已是朋友了。”
他哽咽地说:“多谢你宽恕。”
我叹口气,“大家都有错。”
“但吃苦的是你。”他低下头。
“算了。”我摆摆手。
在黄昏中,我彷佛看见虞兆年向我眨眼。
我听见自己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姨:
母亲去世后,由阿姨照顾我们。家里当然有佣人,不过那是不够的,佣人怎么可以替代主妇及母亲呢,所以阿姨一直以半管家半监护人的姿态出现。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八岁,妹妹六岁,现在我十八,妹妹十六,我们都快成年了,而阿姨也把她一生人最好的时间花在我们的家庭中。
本来她有一份很好的职业,但因为她下班后两边跑,所以时间上难以应付,很快就辞掉工作,开一爿小店,用两个售货员。
这家礼品店虽然开了多年,但生意非常马虎,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阿姨的宝贵时间全放在我们家里了。
我不是没良心,老实说一句,我与妹妹并不需要阿姨,都这么大了,自己难道不能照顾自己?但是她坚持要天天来督促我们。头三年是感激,后三年觉得讶异,现在颇认为她多余。
尤其是妹妹,根本与她合不来。
妹妹很刁钻,小姐脾气重,因自小没有母亲,父亲非常宠她,予她很多自由,所以对阿姨到现在还管她头管她脚的,表示非常不满,形诸于色,就差没开口。
我时常劝她,“阿姨是长辈,花了很多心血在我们身上,不得对她不客气。”
妹妹说:“在我们身上花心血?恐怕不对呢,她连爸爸都一样管。”妹妹学阿姨那语气:“‘力军,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等到你十一点钟还不见你人!’关她什么事?连阿英阿珍都看得出,这些年来,她在我们这里耗,不过是看中了爸爸。”
“不要乱讲好不好?”我推她一下。
“怎么不是?我们小的时候,她来相帮,还有个道理,此刻我们都快要嫁人了,她还一个人来乾坐,叫佣人把她当太婆似的服侍,这又是为什么?”
我笑,“你要出嫁了吗?恭喜恭喜。”
妹妹瞪我一眼。
我不会对阿姨这么反感。
至于妹妹,她的遭遇不一样,不知怎地,性格特别反叛,作风特别新潮,念的是国际学校,与洋妞混久了,十四五岁就开始化妆穿高跟鞋,所以阿姨跟她吵了又吵,两个感情不佳。
至于阿姨。
我怎么形容她好呢。
开头她是个活泼温柔的少女,母亲比她大五岁,很爱这个小妹,两人相依为命。母亲去世后,她受很大的打击,当时我与妹妹的确还小,如果父亲即时娶继母,我们不一定应付得来……我认为阿姨不是没有功劳的。
错是错在后来她并没有功成身退,反而在有意无意间暗示要父亲报答她,这多么令人为难。
所以说欠下人情债是最痛苦的事。
父亲即时给她一笔资金,助她做小型老板。但日子过去,她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她乾脆以半个女主人自居,盘踞我们的家,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都要得到她的批准,要多烦就有多烦。
本来她也有男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但在头三年中她就把这两者都放弃,“侵略我们的家,还想当我们家的轴心”,这是妹妹的话,虽夸张一点,也形容得很逼真。
可是我知道阿姨的心愿很难达成。
她虽然长得不难看,年纪也不算大,但父亲心目中的女人不似她。
爸爸不止一次同我表示,她最欣赏母亲的幽默感。近年来,他又添增一项条件:女人要有知识。
阿姨两项都不及格。
虽然她口口声声说为我们牺牲掉,但是这种牺牲是不必要的,自发的,我们一家三口并无要求她这么做。
渐渐阿姨变成一个笑话,谁也不对她认真,她爱来坐著,大家随她去,她不来也无人问津,于是她更加鼓噪,我们更加冷淡,整件事是恶性循环。
她才三十四岁!可是语气跟老婆婆一样固执横蛮。
有时我也同父亲讨论她,我的意思是:“其实外头的世界很大很美丽,我实在看不出为什么阿姨定要黏在我们家,对她自己不公平。”
父亲说:“她与你母亲有很深的感情。”
“母亲已经过世很久,她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
“你劝劝她,这屋子里三个人,数你最与她谈得来。”
“现在也不了。”我笑,“不过比起妹妹,总好一点。”
父亲微笑。
阿姨越来越苦涩的原因是父亲越来越轻松。
我知道父亲有女朋友。
那位小姐姓辜,今年三十岁,他比她大十年,但是外型很相衬。
那位小姐很能干,廿四岁毕业回来,短短几年间,已为自己在一间美资银行打下基础。父亲与她很谈得来,常常约会,并且拍过照片,取回给我看。
“喜不喜欢?”
我与妹妹争着看。
妹妹立刻大声说:“喜欢──你们几时结婚?”
我与父亲会心微笑。妹妹想爸爸快快结婚,赶走阿姨。
辜小姐笑容很美,一看就知道是个开朗活泼的时代女性。
我拿看她的照片问:“什么时候给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时机尚未成熟。”父亲说。
“啊,是吗?”妹妹失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你也十八岁吧。”父亲微笑。
“要等我出国读书,好成全你们二人世界?”妹妹问。
父亲默认。
“也对,”我赞成,“为我们寂寞了那么多年,现在是得为自己打算一下。”
“亦有一个人寂寞了许久,听到这个消息会大叫大哭。”妹妹拍手。
“妹妹。”我阻止她再说下去。
“怎么?说错了?”她不服气。
“你别向她透露这个消息,我相信爸爸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正式向她宣布。”
妹妹向我眄眼,“当然。”
父亲说:“你们两姐妹要尊重阿姨,你们实在蒙她照顾过,在你们母亲去世的头三个月,每天晚上都由她哄你们入睡,妹妹那一夜不哭哝妈妈……”
我不出声,妹妹也略觉内疚。
父亲叹口气,“好了,我要出去。”他站起来走开。
我推妹妹,“是不是?”
“开头我确是很感激她,后来她过火,那一点点恩典被她的诸多需索磨灭,我不隐瞒我讨厌她。”
“她总归是阿姨。”
“谁像你那么圆滑懂事?”她睹气,挽起沙滩袋与同学们玩风帆去了。
阿姨来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在家。
“怎么,”她又表不满,“一个个似游牧民族,这么大的家要来做什么?一天到晚没有人!”
两个女佣人斟茶之后全部躲进房内看电视去。
“你父亲呢?”阿姨问。
“我不知道,约了朋友吧。”
“你也不问他。”
我笑,“父亲的行踪再也没向女儿报导的理由。”
阿姨颓然坐下。
我客观的打量她。
她很瘦很小,本来秀美的轮廓现在很乾涩,薄嘴唇紧紧振著,像是永远跟人过不去似。
多可惜,我知道有许多三十岁的女人还很出锋头很时髦,完全不是阿姨这个样子。
我坐在她身边,同情地问:“阿姨,你为什么不穿得鲜一点?”
她没好气,“我哪儿来的时间去挑时装?”
“我觉得你有全世界的时间。”我讶异的说。
“什么?我一离开店就来这里,离开你们又回家休息,你还说我有时间?”她的声音提高。
我坦白的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时间在我们家中。”
“什么?我要照顾你们呀。”她站起来同我理论。
“阿姨,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不需要你照顾,爸爸一直有应酬,近年晚饭也很少回来吃。而妹妹,她是一匹野马,谁也管不了她。至于我,我已十八岁了,明年要到波士顿去读建筑,名都报下了。”
我没想到这番话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浪,这实在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事实,我们并不需要她。
但是阿姨一听到这个话整个人却簌簌的抖起来,她捏紧拳头,脸色发青。
她自齿缝间并出来,“你好没良心,是谁叫你这么说的?”她似要扑过来。
我退后一步,“没有呀,我心中这么想,嘴巴使这么说,我已十八岁,说几句话还得要人教不行?”
她含著眼泪,“现在你们两个长大了就不要我用开我?当初我可最为你们牺牲来著……”
她不但歇斯底里,而且又扯上十年前那一笔,简直不可言喻,就暗暗替父亲担心。
我举起双手投降,躲到房间去。
以往十年中,父亲好几次劝她不必太为我们若想,都被她驳回,硬说“你们需要我”。其实呢,是她需要我们才真。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去世的母亲,始终给阿姨留著三分面子。没料到这样一来,害了阿姨,也害了自己。
我躲在房内听音乐,直至外头传来争吵声。
我彷佛听见是妹妹的声音。
不得了,这俩位碰在一起,大事不妙。
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赶出去。
只见妹妹已经涨红面孔站在大门,阿姨则挡在她面前不准她出们。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同学失约!”妹妹说。
乖乖,两个人都心情不好。
“现在又干么?”
妹妹说:“换了衣裳去看电影,这个阿姨无端端不给我出门。”
“你看看她那件低胸衣裳,像个吧女。”
我想主持公道,客观地一看,领子是低一点,但也不似阿姨所说那样。
我正要开口作鲁仲连,只听得妹妹说:“你这个老姑婆,我穿什么关你屁事。”她推开阿姨,去开门。
阿姨还想去阻挡妹妹,她得理不饶人,指著阿姨说:“趁好收吧,我爸爸快要结婚了,我就不信他新太太会随得你在这里疯疯颠颠,神经兮兮!”
妹妹说完拉开门走得影子都没有。
不得了不得了,打击上加打击,我很想避开阿姨,但她顶住大门,我出不去。
只见她大惊失色,两行眼泪簌簌流下来。
我实在不忍,“阿姨,来坐下,快别这么著。”
“你同我说老实话,”她紧紧抓看我的手,“你父亲外头有人?”
我劝说:“阿姨,他现在是单身汉,有结交异性朋友的权利,什么外头里头的。”
“你们好,串通来欺侮我。”
我不耐烦起来,她用字全部属三十年前流行术语,她那么大一个人,竟然控诉亲戚欺侮她。
“他真要结婚了?”
“我不知道,”我说:“你何不问他?”
“你妹妹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她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
“阿姨,我父亲的事,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我的嗓子也拔高。
“他不要同我说话,他冷淡我……”阿姨掩面哭泣。
“那是因为你要求得太多了。”我说:“他只是你的姐夫。”
阿姨忽然抹乾眼泪,“你懂什么,我自己同他说。”
阿姨抓起手袋要走。
我问:“你往哪儿去?”
“到他公司去找他。”
“即使他在公司,你也不能在他工作的地方打扰他。”
“怕什么,他是老板。”
阿姨这个人,她失败就在这种地方,完全不懂事,像个小孩子似的,也不会得看人面色做人,有什么事叭叭的叫出来,也不看看对象是谁,人家面色转了没有,终究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阿姨,不要去。”
“你们都蛇鼠一窝,我非去评理不可。”
“阿姨,”我拚命把她按住!“不要这样做,想想后果,别太冲动,你凭什么跑上他公司去吵?即使是妈妈在生,也不能这样!家事在家里谈,天经地义。”
经我死劝,仿佛有些生效,她怔怔中下来,还在滴眼泪。
我觉得阿姨根本不是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这十年来她替自己创造一个神话世界,住进去,把父亲拉著做她的男主角。
这个梦该醒了。我不认为父亲会陪她玩这个幼稚的游戏。
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她任何东西,但是她不要相信事实,她有她一手。
照说像她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到其中诀巧。
“阿姨,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在这里等他。”
我再也没有办法,只得出门到图书馆去中。
我在傍晚才回家,只听得书房内有人哭。
从下午哭到晚上,阿姨敢情是有毛病。
没到一会儿父亲推开门出来,见到我他叹口气说:“劝劝阿姨。”
“劝得唇焦舌枯。”我耸耸肩。
“叫司机送她回家。”
阿姨仍然鸣鸣的流泪,我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她益发哭得伤心,在后辈面前大失面子。
“阿姨阿姨。”我说。
她不出声。
“你还那么年轻,不要独门心思。”
“他真的要结婚了。”阿姨溃不成军。
她整个人伏在书桌上,浑身瘫痪如一堆泥。
“是的。”我喃喃说。
忽然之间,阿姨站起来,回家去了。
一整夜我为她担心,辗转反侧。
妹妹则拍手称好,“活该”,她说:“把我比作吧女,现在她可不敢上门来了吧。”
妹妹把阿姨的毅力估价太低。
第二天一早,她就逼著佣人做早餐,谁该吃什么,她全部有数。
但我最不爱吃火腿蛋,妹妹最恨白粥,爸爸胃不好,不适合吃烤面包,她全没注意到。
从没有见过这么失败的人。
我很为她悲凉。
在早餐桌子上,爸爸向我们宣布:“今天晚上有客人来吃饭。”
我立刻觉察到是谁。
妹妹问:“是辜小姐吧?”
爸爸说:“是。”
妹妹欢呼,眼睛却看著阿姨。
“就是我们一家子,”爸爸犹疑,“三个人。”
阿姨立刻抢说:“我也是一家人。”
父亲很坚决,“不,我是指,姓丁的一家人。”
阿姨嘴唇都白了。
我轻说:“阿姨,改天再请你。”
“我不走。”阿姨撒赖。
爸爸说:“我们之间一切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自己人不必伤和气,你终究是孩子们的阿姨。”
“你还记得孩子们的母亲?”阿姨声音颤抖。
“自然记得,”父亲也很厉害,“所以才说你是孩子们的阿姨。”
他站起来取过公事包去办公。
此刻连妹妹都同情阿姨。
阿姨握紧拳头,对我们说:“这个女人进了门你们就知道!”
我微笑。
妹妹却留下了神。
“她正是生育时期,养下弟弟,你们就完了。”
是该这样的,阿姨做人真是一套一套,活脱脱是老式女人的陈腐思想,后母良心个个墨黑,而我与妹妹很快会成为可怜的白雪公主。
抑或她想联同我与妹妹的力量来对付辜小姐?
我说:“我快毕业,要离开这个家。”
阿姨问:“那么你呢?”她看著妹妹。
妹妹有点紧张。她一向是个冲动的女孩子。
她说:“我也快走了。”
“哼!这两年就够你受的。还有你,别以为你一走了之,没你的事,将来你的学费什么的,有后母从中作梗,怕不会那么顺利,你还做梦呢,那么庆幸有个陌生女人进门,你真像白痴一般!”
我默默然,她并不是危言耸听,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有几个后母会得对前妻生的孩子真有感情?
当然,我们会得很客气,客气数十载,直至老死,绝无问题。但百分之一百,我们会同父亲生疏,因为他将有他自己的家庭,有妻子,更可能有孩子。
于是我说:“阿姨,有很多事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可以做的,也不过是替父亲高兴,做子女无法不成熟一点,如果他现在不结婚,失去这个机会,以后便寂寞了。”
“你们父亲若果娶我,就不怕有这种事发生。”来来去去,她是为了自己。
我说:“但是阿姨,他不爱你。”
阿姨厉声说:“什么?到这种时候,他还有资格说这个话?他要对他的孩子负责。”
“但我们已不是小孩子了。”我笑,“阿姨,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我避到厨房去,问佣人今晚做什么菜请客,然后拉著妹妹去买水果。
妹妹聪明面孔笨肚肠,成熟身型小孩心思。
她害怕的问:“辜小姐会对我们怎么样?”
我没好气,“会把我们的头割下来挂墙上当标本。”
她尖叫。
“见鬼了你。”我白她一眼。
“大家都是在一只船上,你少骂我。”
“你几时见过十六岁的女儿还放不开爹爹的?”
她又不好驳我。
我挑很大的蜜瓜、杨桃、草莓,与妹妹两人扛回家去,发觉阿姨已经离去。
但她把母亲的相片自我们房中拿出来,挂在客厅中央,我笑著去把它除下。
妹妹说:“为什么除下它?”
“因为它应该挂在它原来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怕辜小姐。”
“我为什么要怕她?但我也不会同她作对。”我说。
妹妹点点头。
“为爸,什么都为爸爸。”我拍拍她的背。
那天晚上辜小姐一到,我第一眼就喜欢她。
她很会打扮,很会穿衣服,神情有点累,但大致上看去并不见憔悴。
我招呼她,妹妹则坐在我身边。
父亲见我们这么客气,也放下心。
辜小姐并没有说很多话,亦无故意讨好我们,她只自顾自坐著,带一个温文的微笑,听我们对话。
我不反对这种气氛,一家子,谁都不用讨好谁,大家自然平和。
我看得出来,父亲很尊重她,他对她的爱不是那种炽热的疯狂的爱,但足够一辈子温温馨馨的生活。
父亲已寂寞长久,这次渴望获得归宿的肯定是他不是辜小姐。
看到辜小姐这样的风度,我知道一切已成事实,阿姨再叹息也无谓。
两个女人实在差得天同地,最主要人家有智慧,而阿姨没有,略遇一些小事,她便应付不来,只会得吵。这样子找什么对象?
我很惋惜阿姨的遭遇。
吃完饭父亲送辜小姐回去。
我与妹妹开始讨论这件事。
“你觉得如何?”我问妹妹。
“看样子阿姨说得对,我们将要失去我们的父亲。”
我苦笑,“很能干大方漂亮得体聪明深沉的一位小姐。”我说。
“阿姨只配同我们斗罢了,她哪儿是人家的手脚?”连妹妹也同情阿姨。
“辜小姐不会刻薄我们,但也不能妄想她会把我们视如己出。”我说。
“我们会不会成为朋友?”妹妹问。
我摇摇头,“有这么显著的利害关系,我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你别担心,我们会维持一种很客气的关系。”
“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不会同你吵,你同她吵,她假装听不见,那还不是不了了之。”
妹妹很落寞。
“你想念阿姨是不是?要别人对你认真,还真不容易呢,除了她,还有谁会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计较?”
妹妹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她问:“阿姨会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恢复一个阿姨的身份,而不是女主人。”
“辜小姐会不会同她争执?”
“当然不会。”
“她会怎么样对阿姨?”
“当她透明。”换了是我,我也会那样做。
两个女人终于见面。
阿姨那日也刻意打扮,但完全不是那回事,很古老的衣饰,很老土的配色,头发做得非常硬,表情是酸涩的。
辜小姐一进来,明艳不可方物,一条细米金珠仿玛丽皇后朝代的串法,紧紧扣在脖子上,一套白色衣裳,料子极薄,还没到春天,已作这种打扮,但怕冷,又加一条雾紫色格子披肩。
我与妹妹默默观赏。
下意识我站得阿姨近一点。而妹妹向我这边移过来。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产生某一种默契。
辜小姐并没有与父亲特别亲热,但父亲事事迁就她。第二次见面,我发觉辜小姐很会得拒人千里之外,她与任何人都淡淡维持一个距离,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连父亲也不例外。
我很讶异!咦!他们不是已论到婚嫁了吗?,
也许现在流行这样,什么都要处之泰然,有你的总有你的,不必太紧张。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旁人那理得了那么多。
整个下午辜小姐都没有把阿姨放在眼内。
换了我是她,我也这么做,真的,算什么呢?这样一个形态暧昧,不能吸引目光的女人,何劳她的注意力?
那日我们三姨甥犹如三个孤儿,相扶相助。
待父亲与她离去后,我们才黯然商量以后的日子。
妹妹说:“我与姐姐要出去读书,阿姨,到时你会寂寞,不如一齐跟了来。”
“傻瓜,”阿姨眼圈红红,这对她来讲,真的双重打击,“你们还需要监护人不成?”
“那你呢,”我问:“你打算怎么样?”
“守住我那爿店吧,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掩住面孔,“我想得太天真,我太不懂为自己打算……”
妹妹忽然说:“阿姨,你还有我们。”到底血浓于水。
“是,你现在才开始自己的生活,也不太迟,相信我,阿姨,将来是很光明的。”我也鼓励阿姨。
妹妹嗤一声笑出来,“真肉麻。”
但阿姨也被她引笑,她随即别转了头。
我解嘲的说:“有什么法子?世事是会有变化的,我们既不能阻止,只好适应。”
阿姨点点头。她彷佛已经领略到什么。
希望她找到自己的生活。
姐妹:
一定是妈妈的手不干净,原本很小的一个面疱,被她用手挤过之后,今日肿成一块,吓我一跳。
我对牢镜子细细的肴,用手试按,但觉疼痛非常,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平复下去。
姐姐走过,又看不顺眼,说:“小妹一天到晚对牢镜子挤面疱,总有一天,会把整个面孔挤得掉下来。”
我白她一眼。
“还不去上课?我送你。”姐说。
我取过书本,跟她出门。
这个姐姐也真是,中五就被父母送往三藩市念书,大学毕业,又折回香港,已是廿三四岁的人了,胡乱找份工效,一混又数年,母亲嘴里虽不说什庆,心中却不自在她。
本来以为她在美国就可以找到对象,至少也应找到一份工作,谁知两者都没有。
她排场又大得要死,坚持不肯用公共交通工具,一份七八千元的薪水,单是养车已去掉三千,剩下的买数件衣服,还时常向父母“借”,三两年都没有进展,眼看就要做老姑婆。
独身不是不可以,只限于非常能干的女人,姐姐到如今还住在父母家里,独立也极有限,连我都替她担心,这样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已廿六岁了。
我说:“泊车费每月一千多,其实可以省。”
“地铁是臭的,我才不搭,我情愿付这个钱。”
“真冤枉。”我说。
父母见姐姐并没什么成就,在我身上,就把留学的费用省下。考上港大,就干爽念港大,做个土大学生,所以我对姐姐是有点不高兴的。
如果她不令父母失望,也许老人家还愿意在我身上投资也说不定。
所以这些日子来,我们两姐妹面和心不和。
我们连衣服都不交换穿,因为我高大,而她娇小,号码不对。我们姐妹俩表面上毫无相似之处。
她闲闲的问我,“还同王立和在一起?”
“是。”
“他将来顶多做一个公务员,养不活也饿不死你,多乏味。”她笑咪咪的说。
“我这个人一向不向往刺激。”我说:“但求够穿够吃便行了。”这是实话。
“你已经过了廿一岁,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姐姐耸耸肩。
“你呢?”我问:“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吗?”我忍不住刺激她。
她不出声。
东看看,西看看,一年又一年。开头是你挑人,后来变人挑你,再过一阵子,连挑来挑去的机会都没有了。什么叫做最好的?人要心足,否则老以为前面有白马王子等着,把身边好好的男生都贬得一文不值,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后悔都来不及。
这番话,我没敢说出来,否则她登报与我脱离关系都有份。
我与王立和自然有我们的快乐,姐姐是不会明白的。
“你们打算结婚?”姐姐问。
“嗯。”我说:“明年毕业,先找到工作,打好基础,便可以找房子结婚。”
“这么急?”
“不急了,我都廿三岁了。”
“现在流行晚婚。”姐姐说。
“那只限于很能干很美丽很聪明的女人,她们的魅力已超脱年龄的限制,不在此例,至于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婚姻生活会适合我。”
她词穷,把我在学校附近放下。
王立和在校门口等我。
他走过来,看着绝尘而去的小汽车。“你姐姐?”
“嗯。”我挽着立和的手臂。
“上次同她介绍朋友,她一直说着三藩市风光,把人都说闷了。”立和微笑。
“不准批评我姐姐。”我抗议。
“对不起。”立和即刻道歉。
姐姐真老土,留学三年,把那经历说了又说,说了又说,都不怕人冢耳朵生老茧。
“我有种感觉,她看我不起。”立和说。
“没有的事,”我说:“她是那个怪脾气。”
“她对普通人没有兴趣,要律师建筑师医师才够标准。”
“立和──”
他笑了。
十个有九个半女人都希望认识有专业的男人,只有姐姐做得这么明显,她自己吃亏。
忘记她。
放学与立和去打球,玩得筋疲力尽才回家。
看到姐姐板着面孔坐在露台上。
“什么事?”我悄悄问母亲。
“本来约了人,不知恁地,衣服熨好了,人家又推了她,所以发闷。”
“是谁?”
母亲低声说:“是一个牙医。”
我摇摇头。过了二十岁,再叫我赴零星的约会,我可吃不消。外头的男人多坏,不坏的话,到了年纪,怎么还不成家立室?
我说:“我肚子饿。”
“去淋浴再说。”
我在浴廉内淋浴,母亲站在廉外与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王立和人不错,”妈妈说:“将来会有出息。”
我笑说:“谁要他有出息?我情愿他花多些时间在我身上。钱够用便算了,我也不是懂得吃喝玩乐的人。”
“能这样知足便好。”母亲也笑。“她呀──”母亲欲语还休。
我里好毛巾,自浴缸跳出来,“姻缘这件事很难说,时间到了就立刻成事,不必替她担心。”
“但是她越来越虚荣,有些不切实际──”
“嘘,妈妈,当心她听见。”
妈妈啼笑皆非,“其实我也说好好跟她说一说。”
“不要,妈妈,逼得她搬出去,你也不放心。”
“如此说来,母女之间,什么老实话都不能说?”
“要顾住她的自尊心。”我哄母亲。
那日直到深夜,姐姐才自露台回来。
为谁风露立中宵?
都是些不值得的人。
一些聪明的女人往往比一些笨女人更傻。
她房中还挂着那件缎子的晚装。即使是本港货也得数千元,干么,贴了衣服鞋袜陪舞伴去穿插装饰别人的宴会。我没有那种兴趣。有多少人在那种地方钓得到金龟婿?从来没听过。
我蒙着头睡了。
过一日,姐姐的脾气更坏,索性把自己锁在房中不出来。
我问母亲,“还是为那个牙医?”
“不是,今日老板宣布升级加薪,独她无份。”
人家加班,她逛公司。人家伺候老板面色,她挂住约会,不开除已经很好。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她怨得了谁。
“一怒之下,她辞了职。”
我说:“三五七千元的工作到处都有,不必替她担心。转变环境,对她有益。”
“我是没有替她担心,这么大的人,心思尚不定,谁也帮不了她。”
姐姐这次很久都没有再出去找工作,她问妈妈借了钱,跑到欧洲去散心。
家里彷佛轻松起来,立和有空便上来坐,与父母谈到将来的计划。
我与立和都是实事求是的人,父母亲对我们的意见深表赞同。
母亲慨叹的说:“要是你姐姐也有这么一个对象,我就放心了。”
我笑说:“其实两个大学生,那愁生活,只要够用,便应满足,我与立和都懒,出人头地需要太大的精力与牺牲,我们认为不值得。哈哈哈。”
妈妈说:“这样我也替你们高兴。”
我与立和已开始找工作做。
我与他都颇懂得精打细算,商量很久,决定由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他则做比较自由有发展的。
难怪姐姐要说我没少女味道。
她曾经说:“人家年轻女孩子总是活泼的、浪漫的,咱们小妹可像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一点也不可爱,丁是丁,卯是卯的。”
她说得对。
姐姐跟我刚相反,也许是她的不切实际影响了我,使我努力脚踏实地,使我二十出头的人便结结实实,对世事不带一点幻想。
或许我没有一般少女应有、做梦似的眼睛,但是我也没有叫父母为我担心。
我从来没有跟小阿飞去跳舞至天亮,从来没有做白日梦,从来没认为世界美好得似玫瑰园。这是我的优点。
我也从来没有呱呱叫,组织郊游团,更不会约同学在一起弹吉他唱民歌,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当然,如果我可以与姐姐中和一下,那是最理想的了。
立和拧一拧我面孔,说道:“你若变得天真不堪,我就不娶你了。”
“可是我像算盘子。”
“在这种重压的生活环境下,也很难轻松得起来,”他叹口气,“况且年轻时的放肆,年老时总要付出代价,很不值得。”
我笑出来。他口气似小老头子。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都老气横秋。
远在十二三岁,当一般小女孩子储蓄是为了买洋娃娃的时候,我已听从母亲的意见,将过年的压岁钱定期存款。想起来真有点可怕。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姐姐自欧洲回来,疲倦不堪,形容相当憔悴,吓我一跳。
我满以为她旅行回来会得容光焕发,谁知刚刚相反。
她打一个阿欠,很无聊地倚在车子里。
“风景好吗?”我问。
她不答。
花那么多钱去散心,回来心情更沉重,为了什么?
“我们蜜月时也会去旅行。”我说。
姐姐说:“团里就是充满了象你们这样的土蛋。”
我笑了,“没有英俊的单身男士吗?”要在这种场合洋水相逢,继而约会,未免太难。
她不出声。
“也不必闷成这样呵。”我说。
“你懂得甚么。”
到了家,她也没有打开行李,就到浴室去淋浴。
母亲问我说:“一天到晚板着块面孔,快成咱们家的老奶奶。”
我轻轻推一推母亲。
我也有种感觉,老姐彷佛把她的痛苦建筑在我们的身上。
我等她沐浴完毕,躺在床上的时候,陪她闲聊,她渐渐舒服一黯。
她说:“也有单身客,但太年轻了,都才十八廿二,无论什么,叽叽呱呱笑个半死,说话一团一团,谈不摆。”
“没有谁会对旅行团成员怀有幻想。”
她转个身,“时间过得太快,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时间或许过得很快,但距离老,你还有十年八年。许多女人,四十出头,还头上缚一只蝴蝶结四出亮相,你怕什么?你少跟我担心。”
“你要我学那些千年老妖精?”姐姐瞪我一眼。
“廿六岁的人总不应担心老吧?”
这一记安慰颇为生效。
“有没有买些什么回来?”
“没有,没多余的钱。”她伸个懒腰,“自己没节蓄,而母亲又不肯多借。”
“你也要体谅她。”
“小妹,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她忽然问。
“谁又比你更有用?”我反问。
她点点头,不晌。
“大部份的女人不还都是读书结婚成家立室,养大几个孩子便过完一生,你想做超人?不但每一个人都有所作为的,我们大都是吃吃喝喝,游戏人间,以完此生。然而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何必强出头?一个人越懂得多越痛苦,你不发觉?挽只小菜篮子在街市逛的女人才幸福呢。”我说了一大篇。
“你看你,”她反而笑出来,“经验老到。”
“是真的,不读大学有什么损失?”我笑,“没有高薪工作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到了某一阶段,人们期待你有突破有进展。”姐姐说。
“人们,我可不理人们说什么。人们看不起我,对我有什么影晌,人们把我捧上天去,对我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帮助,我自与立和在一起,自给自足,不知多开心。”
“你这个人,”姐姐摇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知足常乐的人。”
“姐姐,假如我要自寻烦恼,我也可以鸡蛋里排骨头,一直埋怨到四十岁!立和不像是个会发财的人,他也不见得十分体贴,当然也不能说他英俊,但是配我不是刚刚好?”
“你太谦虚了。”姐姐说。
我耸耸肩,“人生在世!谁不把自己当天字第一号呢,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你不信。”我说:“我看得很开。”
“这么年轻就结婚,将来如何?可以维持一生一世吗?”
“老姐,这世上有什么是生生世世的事?”我反问:“当然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会知道将来的事?”
“小妹,你这个人的性格真是很奇怪的组合,在有些事上你精打细算,但在另外一些事上,你又很豁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笑了。
“但你确有一手,不比我,应糊涂时斤斤计较,应精明时马虎。”
“别自怨自艾了。打算看南华早报找工做了吧。”
“没有什么好的工作做。”
“好的工作是要升上去的。”我提醒她。
“你又没开始工作,你知道什么?”姐姐白我一眼。
我不声张。
不一定要晚上见过鬼才知道有鬼,猜猜也知道。
我与立和毕业的时候,姐姐隐隐约约有男朋友。我们常看见有豪华房车送她进出。
我们没有时间多作研究,是因为要忙着找工作。
整件事很令人气馁,这么好的学历,又是高材生,薪水却如此偏低,我与立和上完社会大学第一课,发觉组织小家庭,最好是在两年之后。
我不由得用了姐姐的常用语:“都老了。”
立和勉励我,“三年不知多快过。”
我点点头,“那倒是真的。当初进大学,何尝不觉得毕业日茫茫无了期,现在还不是已成过去,来,我们努力将来吧。”
一个月内,我们各自找到薪水不算很好,但相当有前途的工作,兴致勃勃的上工去。
三个月后,已经非常同情姐姐,做工,不是想像中那回事,实在辛苦兼夹受气。
我人生观也开始略有转变,自然没有学生时期那么天真,我发觉世上除了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外,有时付足应有的劳力,也得不到什么──叫人杀出横手抢去了。
在这一段曰子内,我与姐姐接近许多,互相诉着苦,感情的距离缩短。
但对立和的埋怨也日多:“你简直帮不了我!”
不比以前,功课有不明白之处,他教我打球,游泳、数学。
一毕业出来社会,事情复杂得我不能应付,而他也徒呼荷荷,但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始终很稳固。
两个人在一起与社会搏斗,总好过一个人,辛酸间很感激上主拉我们成一对。
我说:“想想咱们父母,就知道实在不容易。”
“是呀,况且他们还没有文凭来武装自己,”立和笑,“更比我们辛苦百倍,要好好孝顺他们了。”
不过日子久了,成为习惯,人事就不那么难。
我同姐姐说:“日积月累,人们是这么变成老江湖的。”
“可不是。”姐姐笑,“当初会以为是别人生性油滑?碰得钉子多,吃尽了亏,当然会得奉承圆滑,嘿!你以为。”
“整个社会是黑社会。”我下断语。
立和也比较注重衣着,什么配什么,使我诧异。
他无奈的说:“没法子,风气是这样,只重罗衣不重人,我变得虚荣了,入乡而不随俗,等于与自己为难。”
所以当初不明白,以为姐姐天生爱穿华服。
我与立和一直在为婚事储蓄,日常生活很清苦,没有像花蝴蝶一般到处去玩,在同事堆中,一点也不受欢迎及尊敬,两人都有感觉,他们是把我们当老土的。
“你知道姐姐为什么事事逞威风吧?”我说:“根本在这个圈子,生活便是这么一回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容易同流合污。”
立和说:“你要不要动用节储来置一些首饰?反正是你自己赚的钱,我看她们都有金表及项练什么的。”
“我不喜欢。”我说得很简单。
这一段日子内,来接送姐姐的豪华车子失了踪。但她的心情反而好转。
这倒奇怪,通常她失去约会时都会得心情恶劣。
妈妈的说法是,“也许她找到更好的了。”
更好的?是哪一国的皇太子?我倒纳罕起来。
到年底,我们发觉姐姐的作风有显着的变,譬如说,她没有争着买冬季衣裳。
问她,她说:“去年买了很多,还能将就着穿。”
太新鲜了,从来没听她说衣服会得太多。
而我与立和,也开始到近郊去看小单位的房子。
我们兴致勃勃的讨论将来。
“生孩子将是五年后的事。”立和说。
“真的,公寓地方小得可爱,仅够住两个人。”
“押后。”我笑说。
“昭,跟我日子这么苦,你还没有改变心意?”
“没有,”我说:“永不。”
我们两人拥抱在一起。
也不算吃苦了,很多夫妻真的牛衣对泣。
我们仍然依着计划行事。
不久,发觉姐姐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与家人有说有笑,也不见她长嗟短叹,饭量都增加不少。
我知道她精神有寄托,可能是找到男朋友。
我旁敲侧击。
姐透露一丝口风,“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不希望看到他有三只眼睛。”我笑。
“他年龄跟我差不多,不过是做一份普通文书工作。”
“人好吗?”
“人品是一流的,”姐姐说:“也不过是看中他这一点。”
“那已经足够,”我心有说不出的欣喜“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时间还没有到。”
“妈知道了吗?”
“千万别说给妈妈知道。”她禁止我,“让她知道就麻烦,事情没成功之前我不要透露心声。”
这也好。
“他比你大多少?”我问。
“差不多大,就像你同王立和。”
“是他先追你?”我又忍不住问。
姐姐很大方的说:“大家都有意思,也不是说谁追谁。”
“那最好,只有快活,没有烦恼。”我拍手。
“是的,此刻我比较懂得欣赏感情,也明白你同立和的关系。”
“那太好了。平凡的生活也有滋味,并不是一无可取的。”
“这个说法很中肯,各有各的乐趣,看个人的爱好而定。”
我与她紧紧的握住手。
再过一阵子,连妈妈也发觉了。
她问我:“是否你姐姐有男朋友了?”
“大概是吧。”
“说话别吞吞吐吐。”妈妈笑器。
我只得说:“时机成熟,她会得告诉你。”
母亲真正放下心。
我开始安排四人约会,把立和拉出来,又请姐姐把那一位介绍给我们见面。
姐姐考虑一下便答应下来。
一见到那位苏先生,我就喜欢,认定他作姐夫。
他是一个非常有幽默感的男人,中等身裁,约三十岁上下,穿很含蓄但有品味的衣服,清洁,史麦脱,至此我完全相信良缘天定这句话。
见完他之后立和说:“你姐姐下半辈子有着落了。”
我也称赞说:“是没话讲,比你还理想,大了几岁,稳重得多,而且脾气也比你好。”
“哈,这是什么话。”他笑。
“最好是他那种幽默感。”我说。
我在姐姐面前不断夸奖他。
“但是他没有钱。”姐姐说。
“有收入就行,还要钱干什么?你吃钱?”
姐姐不出声,大抵还在想游艇洋房。
“况且人品高尚就抵百万金了。”
“这倒是真。”
“别神经质的错过如此人才,”我说:“后悔就来不及。”
“恐怕已经太迟,”姐姐羞涩说,“我已经爱上他。”
我欢呼,“可以通知妈妈了?”
“我今晚同她说。”
她怎么说法,我自然不得而知,不过父母亲一面孔的喜气洋溢,已经告诉我很多。
我问立和:“假如我们是两兄弟,父母会不会为咱们的婚事担心?”
“怎么不担心!你以为这年头尚会重男轻女?我母亲为我的婚事,头发都白了,男孩子选对象,也一样的难,娶到恶妻,那真家无宁日。”
“又不是一起住。”
“不一起住也一样,总希望大家有说有笑。”
“说说笑笑我倒是会的,”我说:“煮饭洗衣就不懂了。”
“你看你。”
我们两个相视而笑。
母亲说:“你们两对会不会同时举行婚礼?”
“不会,分开热闹岂非更好,”我说:“我们不会举行盛大的婚礼,注册算数,连婚纱都省下。姐姐也许会,叫姐姐做给你看。”
“这么简单?”妈妈失色,“连婚纱都不穿?”
“不穿。”我说:“于家并不反对。”
“真是的。”母亲很失望。
“越简单越好,我嫁他,他娶我,两个人的事,何必与众同乐?”我笑说。
“你看你!”
但是姐姐到底是比较浪漫,终于在教堂举行婚礼,做了一套柔软优美的纱裙,看上去很令人舒服。
姐妹俩出发点不同,性格也有点分别,但殊途同归,终于都令母亲安心,获得理想的归宿。
人生途径上两件大事,一是婚姻、二是事业,我们已做妥其中一件,第二件事则要看机缘巧合与努力配合。
我们送姐姐一串珍珠,她是讲究牌子的,我们选最好的日本名牌。
母亲在一年内嫁出两个女儿,颇觉怅惘。
无巧不成书,姐姐就住在我们隔壁。大概这一区颇适合新婚夫妇居住。
我们结束少女生涯,开始踏入少妇旅程。
两姐妹照样上班赚月薪,下班打理家庭,大家过得很开心,很平凡、很舒适。
精神生活对于人到底比较重要,物质有它一定的作用,但足够已足够,不应苛求。
女强人:
立虹的事业越有发展,我们的距离就越远。
自毕业至今,我们走了六年,连同大学开始的感情,许多人结婚都没有我们那么长久,如今,结上三年婚,已算是异常难得的事了,一段罗曼史继续到第九年,真不可思议,简直是天长地久,故此他们几乎没有在背后叫我情圣。
我是长子,家里人等我结婚,已经有一段日子。
弟弟说:“立虹姐?大概是值得等的。”语气不那么肯定,但是他一直喜欢这个未来嫂子。
本来立虹几乎每隔一个星期日就来我们家吃饭聊天,后来找到工作,周末就算有空,也推说要休息,倦得不得了。
不到半年母亲就说:“人人都做工,为什么立虹特别累?”
这份差使是她自己要挑的,十多个大学毕业女生做同一位置的工作,说明两年半后可获升级,但高一级的空缺只得三个,公司随得她们去拚个你死我活,看谁最肯卖命便给谁好处,摆明是个功名饵。
立虹全力以赴。
奇怪,在学校里她并不是甲等生,很懂生活情趣,大考只不过敷衍性温习一下,但求及格,没想到一出到社会就摆个战斗格出来,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意外。
这两年半中,就算立虹出现在我家,也是心不在焉的。她看上去特别的憔悴,吃得很少。
妹妹说看到立虹姐这种修况,简直不敢找工做。
那个时候我还是同情立虹的,上了贼船,无法不做,同班一伙女孩子,人有升职的机会,独她落单,那种感觉是很难捱的,只好搏杀。
那一段时期我最寂寞。
几乎找不到立虹,看电影去应酬全是一个人,同学们纷纷宣布喜讯,我呢,有女朋友等于没有,许多人以为我们早已闹翻分手,其实立虹跟我仍有联络,只有大节日才会见到她:圣诞、过年、生日这些日子。
要不就是当她受了什么挫折,特别软弱的时候,也会约我出来契杯苦酒,诉一番苦。
我老是劝她不要做。
父亲自己有一盘小生意,很希望儿子与媳妇接手,但是立虹有一颗刚强的心,不会轻易屈服。
我渡过非人生活的两年。
前年过了春节,立虹就升为主任。
我请她喝香槟,她捧著酒杯真情“哈哈哈”的笑起来,像武侠小说中那种得到盟主霸权的高手那般踌躇志满,我看在眼内也不知是悲是喜。事业上小小成就,真的能够令她欢欣若狂?
下班后她约我到她写字楼去看她的新环境。
“这,是我以前坐的地方。”她说。
那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幽暗角落,位于打字员后面,在老板的房门口,一叫就得进去。
我点点头,难怪她以前不肯让我到她办公室来。
她悄悄说:“此刻,还有八个人坐这种地方每日渡过八个半小时。”
她带我去看她升职后坐的地方。
像样得多了。四面有两公尺高的屏风,围成一小小空闲,有私人文件柜及电话。
我笑问:“可有女秘书?”
她说:“五个人合用一个。”
间隔内有一小小窗户,看到海景。
立虹兴奋的问:“好不好?”
“好,你才二十五岁,前途不可限量。”
她轻轻吻我一下。
我注意到她办公桌上有许多杂物及陈设,但是我给她的那帧照片没有摆出来。
我犹疑一下,终于没出声。
是一种虚荣心吧,促使立虹向上爬,谁愿意在角落头坐一辈子呢?反正是做,当然要把功夫做好。升级后她可以松日气了吧。
我们谈到婚事。
立虹有点支吾,她说:“我不想自父母家跑出来,便直接踏入丈夫家。”
“丈夫的家也是你的家。”
“不不,完全不同。自己的家才是天堂,下班回来,可以什么都不做,伸伸腿休息,没有亲戚叫我去喝喜酒,不用过节,没有任何繁文褥节,你说多好。”
我听了并不为意。
我太托大,三个月后,她找到一层小小的公寓,搬出来住。
房子是她自己买的,分期付数,找了朋友替她装修,弄得十分考究。
我觉得不妥。怎么?她的经济独立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她的计划中没有我?搬家也不需要我帮忙?
立虹解释的说她无家可搬,家私都是新置的,叫人送来便可。
我不是笨人,她这样说,我只得这么信。
她肯解释,还算是给我面子,我再追究下去,别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才好。
立虹离我是越来越远了。
她通常给我的不赴约理由如下:
(一)开会。
(二)应酬。
(三)疲倦。
(四)无聊,不想去。
最无聊便是我家人的生日宴之类,她受不了竹战声,更不高兴听到三姑六婆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有许久许久,她没空见我家人了。
我不敢逼她,怕一塌糊涂,她连我都不肯见。
现在我还可以到她的小公寓去听听音乐,吃个三文治。
她把自己的天地打理得真好,也难怪她不想往外跑:舒适、宁静、时髦,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我为什么一直忍受立虹?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第三者。而且一个女孩子有权成熟独立。
有许多女性,因为没有机会在社会接受锻练,永远维持青春幼稚之心态,跟小姑吵完与婆婆斗,动不动把丈夫夹在当中做磨心,也是很痛苦的。
也许是基于好奇心,我想看看她究竟可以膨胀到什么地步。
母亲问我到底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我说男人到三十岁结婚,才是适龄。“再说,婚后就不能尽心尽意孝顺父母了。”
母亲想想也是。至少未婚的儿子收入由母亲控制。
自与立虹走以来,从来没在她身上用过钱,就算两个人吃饭,也是她付账的机会多,她是个罕见的大方的女子。
这也是母亲钟爱立虹的原因。
她批评弟弟的女友:“小零小碎,什么都是好的,礼拜天到她家去,水果糖果不在话下,还得吃茶,下午看电影,拖男带女一道去,看完还得到咖啡店,你别说,周末就能花一千块,小弟还在读书呢,怎么做得起冤大头?”
不过立虹好管好,她很少来。
来的时候客气得不像话,总不至于空手。她那像女孩子,豪爽如江湖客:最好的酒、最名贵的花,过年四色大礼,冬菇鲍鱼乾贝一大盒一大盒……不过就是少来。
有很多时候,我希望她不要在气派里下功夫,有许多时候,我希望她会像小弟的小女朋友,如一只小鸟,事事以小弟为重。
在这一段时间内,立虹去过两次欧洲,一次北美,无数次日本。我都没有陪她。
她独自上路。事前不徵求我同意,一有假便订飞机票。我很气恼,花了不少劲查探她是否真的没有伴。结果真是独自去散心。
她请我原谅她。
她的理由:“很累,不想在旅游时再张口说话,我需要的是百份之一百的松弛。”
她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我同她摊牌,“你还要怎么样?做总经理?”
“不。”
“那为什么不肯停下来?”
“一停就被后起之秀追上来踩死。”
我忍不住笑,“有没有这样严重?你别夸张好不好?人人都做工,独你这么辛苦,干么?一柱擎天?社会没有你不行?本市少了你会垮掉?”
她静静的说:“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我摇摇头。
她不肯同我吵,摆得很明显,她需要我,但是不肯放弃事业。
那份工作对于她,像是骰子对于赌徒。
许多朋友表示诧异,“什么,你们还没有散掉?”
名存实亡?我不敢去想它。
待半年后立虹再升级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因循下去。
为她庆祝的时候,我提到婚事。她满怀心事,沉吟著不回答。
我问:“这一回为什么不哈哈大笑?”
“这次是惨胜。”
“胜利还分惨与乐?”
“自然。”她说:“付出代价太大。”
“也是你愿意的。”
她苦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说:“立虹,想想清楚,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不急,我急得很。”
“时间过得太快,一天只有廿四小时!”她说:“做得这个做不了那个。”根本问非所答。
“婚后我不会阻碍你工作,不必快快生孩子,如何?”
她只是笑。
我紧紧逼她,“立虹,回答我。”
“今年年底我会给你一个确实的答覆。”
“何必拖到年底?现在就可以说是或不。”
“我很疲倦,精神不集中。”
“我同你分析,你到底害怕什么?”
她摇头,“我要回去休息,改天再谈。”
“立虹,这是人生大事!”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双眼都睁不开来。”
没奈何,我只得把她送回家。
弟妹都劝我别太死心眼,他们帮著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劝我及早另觅对象。
多个朋友走走也是好的,他们说:“就算现在找到新女友,也不能立刻谈嫁娶。”
忽然之间,我感到家庭给我的压力,有点吃不消。
立虹的生日来了,我为她订了地方吃饭。
再也没想到她连生日那天也没有空。
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她,拿起话筒问:“立虹?”
那边传来一声娇笑,“不,我是安娜,郑小姐的女秘书。”
立虹的秘书?
我呆住,她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
我没有恼怒,但一股悲哀浓浓地袭上我心头。
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同她是什么关系?她此刻竟叫一个秘书打电话来给我。
“郑小姐说今天的约会可否推迟半小时,同时改在乐宫饭店举行?”
“为什么?”我反问。
“因为同事们要替郑小姐庆祝。”
“可以。”我心平气和的说。
“那我告诉她你不反对?”
“当然我不反对,不过告诉她,我不来了。”
“啊?”小女孩子震惊。
“你同她说好了,她不会怪你的。”
“好好。”
我忍不住,“她人在哪里?”
“开会。”
我挂上电话。向餐室取消那张台子。取出一本书,翻开第一页。
这些年来,为了等立虹,我都成为畅销小说专家了,还有那一本名著是我所没有读过的?
电话在廿分钟后又响了。这是立虹了吧?
“你怎么不来?”她一听见我声音便责问:“大家都等著看我的男朋友。”
“没有怎么样,”我温和的说:“你同你的同事去玩吧,明天我再请你。”
“你不是生气吧?”
“自然没有,多年老朋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明天我等你秘书安娜的电话。”我幽默地剌她一下。
她却已变得麻木不仁,一点也不发觉,说声好,就放下话筒,完了一件事。
真可怕,打电话给男友都有劳秘书,将来与丈夫、子女联络,亦全用秘书?
她怎么揽的?事到如今,我发觉我完全不认得她。
她完全变了。
我放下书,问弟弟:“有什么节目?”
“我们打算去看电影,来不来?”
“来,当然来。”
弟弟向她小女朋友打个眼色,那女孩子立刻去打电话。
我问:“干么?”
“替你找个伴。”
“不用了,”我说:“这样忽忽忙忙找人家出来,对人也不尊敬。”
“不,她表姐是很大方的一个人。”小弟说。
果然没错。
那女子年纪与我差不多,打扮时髦,态度大方,是个意外之喜。看完戏吃咖啡,闲聊起来,发觉她与立虹是同一间万辉公司的同事。
我很惊异,“你可有听过郑立虹?”
她侧侧头,“哦是,是营业部的同事。”
“这一阵子她忙得不得了。”
“最近他们那一组是特别爱在下班后开会。”
我问:“你与她是同级吗?”
“不是同级,但各有各的工作范围。”她说得很含蓄。
不知痣地,凭直觉我认为她不可能比立虹低级。
“你比她高是不是?”
“我管两个部门,营业部与策划部。”
哗。不但是文虹的同事,而且起码高了两级,真看不出来,她年纪不大哇。
我膛目结舌,“照说你应当比她更忙才是!怎么你看来顶悠闲?”
她笑笑,“各人有各人的办事态度。”
“你应该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他们。”我说。
“每个人都有他那一套,管理学的宗旨是把事情办妥,怎么样办,没什么关系。”
“但是你那一套肯定是省事省力的。”
她说得更含蓄,“有时候,为了让上头的人觉得物有所值,也得辛苦给他们看。于是公司里分开两派:优悠派与拚命派。”
我恍然大悟,而立虹就是拚命派中坚份子。
我微笑问;“有没有太极派?什么都不用做,要给别人做。”
“没有了,现在没有了,现在每一个上轨道的机构都组织严密,什么穿黄马挂的,拍马屁的,偷懒的,都少之又少,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即使有也不会生存很久。”
她这话说得很精确。
这个女子很获得我好感,她比立虹的段数不知高出多少。同样是事业型女性,她已经修成正果,而立虹不过刚刚开始起步。
最重要的是,立虹做得太辛苦太吃力,看得人累死,巴不得她可以不做。但这一位,这一位却轻描淡写,手到拿来,不费吹灰之力,高手过招,特别不同。
立虹有没有跟她学?
时间过得很快,吃咖啡时间一下子就过去,我依依不舍的把他们送回去,故意送到最后才送这位卜小姐。
我问卜小姐:“不知下星期一公众假期你要不要上班?”
她答:“公众假期当然不用上班。”
“有没有约人?”
“没有。”
“我约你,你会不会出来?”
“当然会。”
我心很踏实,当下就约她在当眼的地方等。没想到今日在很无意的机会便认识了一个好女孩子。
第二日我并没有请立虹生日那一顿,我没求她,她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她那么忙,已经作出抉择,把私人生活放在末位,我们就差没有正式分手,我想我不为过。
不过也得给她一个警告。
这话不好说,要到适当的机会。
但是我与卜小姐的感情进展得很快,我们连接约会好几次,她都很爽快的答应,从不推搪。
这使我感激她。她怎么可能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呢,不过把我放在第一位罢了,她重视我,不必嘴巴说出来,我都知道她对我有特殊的好感。
我对她说:“你的工作已经完全上轨道了吧。”
“我想是。升到此位,已经升无可升,再要登高,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在心中衡量过,觉得无此必要,于是放松来做。”
“在这之前呢?”
“实不讳言,在这之前,我当然也有过一段搏杀的时期,”她向我眨眨眼,“幸亏那个时期你不认识我。”
我默点头,这就是缘份了,在适当的时间认识对方。她事业已达到高峰,开始返璞归真,我刚刚希望结交一个这样的女朋友,于是一说即合。
在这段期间,立虹更忙了,她的女秘书安娜几乎每隔一天就与我通讯息,我就快要与她成为密友。其间我也没有闲著,我在找机会跟立虹摊牌:既然那么忙,不必抽时间来敷衍我了。
我于是找她出来见面。
安娜说:“郑小姐只在下星期四中午有空。”
我笑,“我不介意,把我的名字放进去。”
“好的,我会告诉郑小姐。”
我一直笑,只得笑,不然还哭不行。
我同卜小姐说起从前的一段倩,我说:“其实我没见她好长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意思开口说分手,只好说结婚。到现在,前途已经明朗,我想我可以同你表白。”
“我知道,令弟同我讲起过。她是一个好女孩,但你们志向不投合。”
“你不介意吧?”我明知故问。
“大家做朋友,别老士好不好?”她一贯那么坦诚。
我微笑,心中创伤稍得弥补。
星期四来临,我去赴约。
过程如一个大笑话一样,非常卡通化。
她忽忽而来,看到我,先是一呆,然后说:“是你?”
我很幽默,“可不就是我。”
她说:“我没想到你会通过安娜约我。”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仍然好脾气的说。
“别讽刺我了,我忙得昏头转向,下个月公司也许要派我出去北欧。”
“那很好。”我是由衷的。什么叫幸福?求仁得仁谓之幸福。
她犹疑一刻,说道:“我想我会继续过一段独立生活。”
我点点头。
没想到她会先开口。
很好。这就省了我不少唇舌。
“我想我们……不可能再进一步了。”她有点惋惜。
我握著她的手,心中也很难过。
“我浪费了你的时间,”她很歉意,“整整九年。”
“我并不想那么早结婚,”我说:“立虹,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好时光。”
她双目中泛起晶莹的泪光。
我说:“祝你做未来的本市市长。”
她笑,推我一下,“你这个人。”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
“当然。”她停一停,“其实在过去三五年间,我们一直是朋友,不是爱侣。”
我不出声。
“伯母有没有催你结婚?”
“当然有。”
“那你得赶快进行。”
我沉默一会儿说:“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
立虹意外得竖起一条眉。过很久她勉强的说:“你倒是保守秘密的能手。”
“才刚认识。”我说:“不过一开头就有那个感觉。”
她点点头。
我说:“没有不开心吧。”
她说:“当然不会,你对我这类女人失望,我是可以明白的。你的新女朋友,她很乖吧。”
“很好。”
“有没有做事?”立虹又问。
我知道立虹有点误会,她以为我对事业女性有了恐惧,故此现在决定寻找一个贤良的、家庭式的淑女。
不不不,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乃有大无畏的精神。
我说:“她是个做事的人。”
“是吗?做什么?打字?部记?”
我既好气又好笑,立虹这家伙,算准我不会找到比她更好的女伴。
我说:“事实上她也在万峰公司做。”
立虹的眼睛睁得更大,“真有这种事?多么巧合。她姓什么?”
“姓卜。”
立虹想了一憩,“没有哇,我们公司里没有姓卜的。”
“卜庆芬。”我说。
“卜庆芬?”她不置信,“你的新女友是卜庆芬?”下巴几乎没掉下来。
“是的。”
“什么?卜庆芬是万辉公司最年轻的经理,都传说她明年又要升级了,她同你现在是朋友?”
我莫奈何的点点头。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她怎么会看上你?”立虹大惊失色。
我不便透露太多,对庆芬,我也得公平。
“她怎么有时间谈倩说爱?她怎么会把时间浪掷,你当真没夸张?”
我说:“我们此刻正在约会。”
立虹犹如斗败公鸡似,喃喃说:“不能置信,不能置信。”
立虹走火入魔,有事业就不能有家庭?
我尽朋友责任劝她几句,“立虹,私人生活也很重要,你也不必为事业整个人躺下来。”
“卜庆芬?她同你走?我们都以为她生命中不会有男人的了。”立虹还在震惊。
也许,也许那只是她的外表。
我笑一笑,“立虹,上班的时间到了。”
我送她返公司。
这件事有个结局,我很高兴,我自由了。
回到公司,我打电话给庆芬。
听电话的,正是她本人,根本是,地位越是高,越应该礼贤下士,大大方方。
“庆芬,明天晚上,到舍下吃顿饭如何?”
“是不是见伯母?”
“唷,那我得准备一番。”她笑。
她就是这么可爱,已臻化境的人都如此。
我安安乐乐的放下电话,把双臂枕在头后面。
也许十年后认识正虹的男人也会像我这么有福,但不是现在。
也许十年前认识庆芬的男人是最倒霉的男人。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在作怪。
我翻一个身。
我在想怎么同家人开口,说甩了一个女强人,又来了一个更强的强人?
抑或说:这个才是真正的女强人,与众不同。
不过不要紧,这些都是细节,我可以应付。
我在等待看明天庆芬到我们家来,父母惊喜的表情,我很满足,很高兴。
醉女:
第一次见她,她穿着袭黑色长裙,露趾掠皮高跟鞋,拿一只作蝴蝶结形的晚装手袋,化柱很整齐,秀发如云。
但她不是站着。
她躺在大堂入口处的一张长凳上,把手袋枕着脑袋,睡得香甜得很。
每个走过的客人都朝她看去,再好修养,也禁不住露出诧异及不以为然的目光:怎么一回事,太过份了,喝多了还是怎么的,太没有节制控制,淑女不是这样的,怎么连面子也不顾,背地里做什么没人知道不打紧,大庭广众之间,不能丢人啊。
但是她悠然地躺着,雪白肌膺,五官姣好,她可不理别人说什么。
我的女伴顿时窃窃私语:“这是谁?大胆妄为。”
我微笑,“多么浪漫。”
女伴鼓起嘴唇,“这种事,发生在别人女朋友身上,叫浪漫,发生在你女朋友身上,叫无稽。”
是吗?如果我的女伴在酒店大堂醉倒,我可得问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使她快乐,我失败在哪里。
女伴推我一下,“走吧,看什么热闹?”
我临走再看那女郎一眼。
她的面孔是静止的,没有忧虑,嘴角甚至带一线笑意。
我们去取车,回家途中,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外国新闻杂志中看过的一帧照片。大约是五十年代吧,一个妙龄女子跳楼身亡,遗体压在一辆汽车上面,记者在第一时间赶至现场拍下照片,那女郎表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宁静,双目轻闲,嘴角带笑,小帽子整齐地在头上,手套干干净净,穿袭夏天裙子,美丽得很,不见恐怖。
图片说明道:她彷佛睡着了。
刚才那醉女,就给我同样的感觉。
也许她灵魂经已出窍,去到远方……
我默起一枝香烟,听到女伴问我:“不开水拨?下雨呢。”
我才发觉在下紧紧密密的雨。
我送她到冢。
她以一个很娇媚的姿态转过头来,熟练得恰到好处地问:“上来契杯咖啡?”
我轻轻吻她的脸,触到一陈脂粉香。“改天。”我说:“我还得回去看看明天开会要整理什么文件。”
她耸耸肩,略为失望。
“再见。”我说。
她也说再见。
两不拖牵。像我这种男友,她不知有几许,似她这等女伴,我也要多少有多少。大家在花丛散步,赏心悦目。我喜欢懂事的女人。不必才高八斗,亦不必貌若天仙,只要识事务,大家愉快即可。
我开车回家,雨很急,在转角上我发觉我不是在回家途中。
我正向酒店驶去。
怎么会这样?我吃惊。
我是要回去看那个女郎啊,这不是好奇心,这已经是一份罕有的感情。
我赶到时,领班与几名待投正在满头大汗催她醒来。
见到我,他们如释重负:“关先生,你可认识这位小姐?醉得好厉害,我们要打烊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蹲在她面前,轻轻拍她的面孔:“醒来,醒来。”
她转一个身,继续她的美梦。
真令人羡慕,这么豁达,这么懂得享受。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原应如此。
我问:“她来时没有伴?”
“不知道。”领班说。
我用一小块冰轻轻在她额角上磨,她睁开双眼,又阖上,是怎么样的一双星眸啊。这个女人,在全神状态,不知有多么动人。
我托起她上身,使她坐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司机模样的中年男子赶至,气急败坏的说:“太太,你在这里!”
太太。我大大失望,原来名花经已有主。自然,如我觉得她动人,其他男人也早已发现这一点。
我问:“车子在楼下?”
司机满头大汗,“是。”
“来,我替你扶她下去。”
女郎并不重,我索性打横抱起她,急步走下楼去。这是最可爱的一堆泥:烂醉如泥。
她身上并没有太重的酒味。
司机打开车门,我把她放在后座,轻轻替她拨开头发,然后再关上门。
“谢谢你,先生。”司机感激的说。
他把豪华黑色大轿车开走。
这种故事在大都会中也并不罕见。
她虽然结了婚,生活得十分丰裕,但却不快乐。
要一个美丽的女人快乐,是很艰苦的工程。
因为长得美的缘故,她们总想得到多一点,是以特别不容易满足。嫁人要嫁得好,工作上又想过人一等,交朋友希望他人多多迁就,不知不觉间,一蹉跎,年岁是不留情的,憔悴下来,比普通人还不如。
这种例子见多了,才觉得做一个健康的平凡人最幸福。
我在路上颇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套句陈腔滥调,她是“谜一般的女人”。
总有办法查到她是谁。
以后的一段日子,雨水很多,总是下雨。特别多异性叫我管接管送。女人是水做的,混在雨中,化为一堆,那不行,我乐意充护花。
她们都不喝酒,一部份尚认为淑女只应喝橘子汁。另一些较为豪放的也止于啤酒。能够喝烈酒的,多数为交际应酬而练得好酒量,喝酒也成为种手段,不会平白喝醉。
酒这种东西真是。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我曾经一度,天天契得烂醉,开头是号淘大哭,随后便昏迷不醒,同样是醉,因是鲁男人,丑态百出,混身酒味,非常不堪。
醉了一阵,事情并无好转,渐渐忘记伤心事,继而戒了酒。此刻想转来,连为什么而醉都忘了,事后总觉不值,我不是无悔的人,太过自爱,不能堕落。
特别羡慕潇酒不羁,不顾一切糟塌自身的人。像这个女郎,说躺下就躺下,没有明天,不畏人言。
我因决定正式过一种保守自在卑微愉快的生活,故此特别向往暂短流星般凄丽的悲剧。我不敢参予,但乐意观赏。
当我们再度相逢,我如遇知己般迎上去,也是意料中事。
她不认识我,自然。
当时她坐在一桌绅士淑女间,盛装,仍然穿黑色,乌黑头发上束一绾铁石梳。
谁是她配偶呢?我张望,不能肯定。
我向我女伴,“那边的人,你认识吗?”
她转头看。“我只认得右边第三个男士,他姓陆,是位牙医生。”
“那穿黑的小姐,是他妻子?”
“不是,陆医生还未结婚。”
转眼间,姓陆的牙医邀请她跳舞。我同女伴说:“你眼睛化粽彷佛糊掉了。”
她飞进洗手间去重整仪容,我则下舞池。
我向陆医生的肩膀拍一拍,向他借舞伴,他愕然,不得不退下。
那女郎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朝我看来,那媚态令人震汤,但一眼便看得出来,她已经喝了许多。
“你好。”我说。
“你是谁?”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是否记得我是谁?”
她忽然笑起来,如花枝乱颤,“记得你?记得你?”
我不明白她为何会笑得这样,不禁愕然。
随即她悲哀的说:“你又会记得我吗?”
情绪转得如此的快,一定又醉了,不过还不致倒在地上。
两度相逢,都是这个样子,我很惆怅,看样子要她记得我,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陆医生在我身后说:“她喝多了一点,我们想送她回去。”
我只得把她的手交回给他。
那女郎双目向前直视,充满泪光。她没有清醒,心中不知还有什么梦魇阻滞。
我依依不舍回到自己座位上,女伴还没有自女洗手间出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女人一进去理妆,像进入侯门深似海。
终于她回来了,脸上红是红,白是白,非常光鲜。
我说:“我已经付了账,我们出去走走。”
因为我看到陆医生把她扶着送出去。
我急随在尾后。
还是那辆黑色的大事,司机认得我,朝我点点头。
司机看到她,连忙下车来扶,一边摇着头。
我说:“又醉了。”
陆医生不疑有他,以为是我亦是她的朋友,喃喃说:“这样下去,我担保你迟早会醉死。”
“没有人同她一起来?”我问。
陆医生冷笑一声,“追了十年才追到手,一下子把她当秋天之扇子。”
我站在行人道上,看看车子开走,不知后地,心中有份难以形容的凄凉。
陆医生朝我说再见,离去。
女伴问:“你们说些什么?”
“没什么。”我说:“他说有空一道吃顿饭。”
我把她送回去。
故事已渐渐有了轮廓。
有人追求美女十年之久,到手之后,也就视为平常,扔在家中,使她不愉快,成为酒徒。
她大约是爱他的吧,否则何不离开他,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女人,没有能力找生活也不打紧,很快就会有更好的男人会得把她接收过去。
由此可知是感情累事,弄得这样憔悴。
我很怅惘,而雨还是不停。
我仍然不知道她花落谁家,不过那些人家的公子哥儿也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爱玩爱出锋头,穿得好吃得好,都很风流潇酒。
与他们在一起,不必打天下,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没有精神包袱,因此他们是快乐的人,这种志高气昂很快感染与他们接近的人,女孩子爱巴结公子哥儿,倒不是纯为了万恶的金钱,也许只是看腻了小职员的愁眉苦恼,满腹牢骚。追求快乐,有什么不对呢。
于是她嫁了他。之后发生的事,失去控制,又是另外一笔账了。
而我,我又扮演什么角色?贵妃醉酒的时候,不知高力士有否在一旁扶住娇躯。高力士!多窝囊。
我笑起来,看看闹钟,已是清晨四时许,这种时刻很难再度入睡。
这几天我是最早返回公司的,自己用力推开那度虚掩的铁闸,倒茶的阿伯向我投来讶异的目光。在家坐更寂寞,不如早些回来看报纸。
面筋似的大雨倾盘而下,把茫茫大地洗得干干净净,难为了忽忽赶路的学子。
我立在窗口抽烟,房间很静,一颗心也很静,许久没有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一起一伏,跟野兽有什么分别?
就快三十岁的人了,女伴众多,内心寂寞,靠在窗口看雨中的都市,一边吸烟,多么浪漫,可惜不为人知。女孩子们也日渐粗心,看不见男人细致的一面。
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跳舞了。只渴望与一个知情识趣,有幽默感大方的、豪爽的女子畅谈一个夜晚,不必接吻拥抱,只图心灵交通。
每个人都有阴私的一面,不轻易露出来,但希望有知音人来自动发掘。
我手上戴着一只金色米奇老鼠表已有多年,因不是七彩的,并不那么显眼,跟那么多女伴出去,从来没人发现,整个晚上,她们所关心的,不外是我年薪若干,父母是否同我住,我会不会戒掉抽烟这个恶习等等。
我听见自己呐喊!爱我,爱我本人,请像我母亲般爱我,不计条件。
然而这已是个条件世界。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了。
这雨到中午也不了了之。地上雪青,一切污垢都冲下阴沟。
我独自踱下楼去吃简单的午餐,我不大挑剔,通常选易入口的食物,像沙拉、汉堡包之类的东西。但我计较吃的环境,地方一定要干净,给我铺上台布,给我银的餐具,在没有打仗的时候,我不打算用十只手指抓食物来吃。
隔壁坐着一个时髦的女郎,穿一套价值千金的细麻衣裳,头发在一边斜下来,挡住半边脸,每次吃叉上的食物,都要轻轻拨开头发。
真辛苦。
还是那个醉女可爱,憨态可掬,率性而为,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有牢骚就发牢骚。
吃完我付账,那个女孩子侧着头看着我,我也看她,向她微笑,纯粹是礼貌,不过在大城市里笑得太多也不好,人家会误会。
在门口撞到一个人,对方“啊哟”一声,手袋掉在地上,我帮她拾起来,一抬头,看清楚她的面孔,轮到我“啊呀”地叫起来。
她茫然地看着我,眯着眼,不是患近视那种眯眼,而是像有阳光走进她眼睛去那种眯法。
我温和的笑,“你不记得我?”
她摇摇头。
“我们见过好多次了。”我说。
她可爱的耸耸肩。这是她难得的清醒时刻,我要把握。
“我们还跳过舞。”我又说。
“是不是在我喝醉的时候?”她率直地问。
我没想到她会毫不讳言地提到这一点。
我连忙说:“是。”
她脸颊忽然绯红,傻笑起来。
我轻轻挽起她的手,“来,过来,我陪你吃午餐。”
“我不是来吃饭,我来找人。”她说。
“我等你。”
我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她找的人,原来就是坐在我隔壁的时髦小姐。
开头我以为两个漂亮的女人约在一起是平常事,大抵是谈谈谁家的时装好,哪里的珠宝够劲之类。才五分钟,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约会。
她们在开谈判,她要求那时髦女郎退出三角关系。
“我要你离开他。”
“不行。”
“我是他妻子,没法子,你为什么甘心做他情妇?”
“那是你的想法,我认为他已不爱你。”
“他也不爱你,他根本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你呢?你除了爱酒瓶,还爱什么?”
我很震惊,没想到两个斯文美貌的女人,说话像比剑,利刃下割痕至深,血肉横飞。
“那是我的事。”
“你如果有志气,就该离开他,把酒戒掉。”
“哈哈哈,你倒为我好。”
“我们不必再谈了,再说下去也是没结果。”
“他迟下也会抛弃你,我就是你的前身。”
“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那时髦女郎站起来离去。
她呆在那里。我为她难过,我静静搬到她对面坐。
“放手。”我轻轻说。
她垂下双眼。
“优雅地结束一段关系是很重要的。”我再提醒她。
“说时容易做时难。”她苦笑。
“城里的公子哥儿多着呢。”我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别的男人。”她沮丧的说:“十年苦恋,没想到有这种结局。”
“种瓜得瓜,”我取笑她,“种苦瓜得苦瓜。”
她涩笑。
“他恃着娇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吧?”
她万分诧异地抬起头来,“不,你在什么地方听来的传言?他没有钱,他是个诗人,没有工作,一直很穷,当初我父母反对得激烈,就因为他不能养家。”
我傻掉。有没有听错?那么多标致的女人为诗人争风?我得马上回家看报纸查黄页找诗社加入。
“也许父母是对的……我被他们赶过出来,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才叫我回去,我们终于结了婚,嫁妆太过丰盛,引起他不快…对不起,我说得一团一团。”
太出乎我意料之外,原来事实刚刚相反。
我瞪着眼睛。
“我甚至叫佣人司机叫我太太,不要叫小姐,以便顾全他的自尊心,但是没有用。”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不知说些什么。
她扬手叫侍者过来,吩咐要酒。
才下午两点半,就开始喝。
“你说得对,尽力之后,就该放手。”她喃喃低语。
我打电话回公司告假。
她捧着酒杯,忽然问我:“你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一个朋友。”
“真的……朋友?”
“你有许多朋友,陆医生也是其中一位。”我说:“事情不会太坏,不必抱牢酒瓶。”
她憨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轻脆稚气的声音故作豪放。
我笑出来,“谁教你背会这些?”
大约念中学就恋爱了,十年也难不倒她,至今不过二十六七。
“我们是中学同学,十多岁便闹恋爱,父亲把我送出去读书好避开他,但是我偷回来好几次,根本没念成大学。”
我说:“这是前世的事,我看过一本叫《寻梦》的小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纠缠完全由于前世的因果。”
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我说:“缘份到尽头,你自然会得忽然醒觉,魔咒解除,你会问你自己:怎么搅的?我会为这个人哭?像一场梦一样。”
她喝干了一杯,再叫酒。
“酒会浸死你。”我气。
“真的?真的会完全忘记?”她问我:“那多可怕,我情愿刻骨铭心一辈子,也胜过空白一片。”
天底下原来真有这种瞎浪漫的人。
“来,我送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空汤汤什么都没有。”她说。
“家里有他的诗集,”我哄她,“别又醉倒在这里。”
她笑:“胡说!他的诗从来没有结过集。”
我说:“那你为人为到底,为他整理诗篇,编成诗集。”
“不,他不肯。”她摇摇头,“他要靠他自己。”
客人:
考完了试,永正就驾车去渡假。
她说:“我要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她喜欢大自然,老住那种不要说是电话,简直连邮局都欠奉的落后偏僻地区去休养精神,不听无线电,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世界大事,再也与她无关,亲友也找不到她。
我们开头都很担心她一去无踪,也劝过她,后来见啥事都没有,她回来时又每每容光焕发,就开始羡慕。
这次她又说要去,我不禁发问起来。
“住什么地方?帐幕?”
“不是,有间木屋,设备齐全。”
“有水电?”
“还有厨房呢。”她说:“在一个小湖边。”
“小湖在哪里?”
“在亚里桑那,大峡谷之边。”
“那种地方?我的妈,你怎么去?”
“乘车去。”她问:“你来不来,你可以搭飞机经大峡谷然后转车来与我会合,我把详细图示收在抽屉中供你参考。”
“我会郑重考虑。”我笑。
其实我约了男友,他将同我一齐到欧洲渡假。
于是永正自己动身去了。
我没想到我的计划会有所改变。
男友打电话来说他不能与我出门。
我才花了一天,便弄明白这件事,他另外约了一个他认为是比我更可爱的女子。
我顿时震惊莫名,不知所措,一直提醒自己要处之泰然,维持风度,但心中却像被人刺了一刀般。
关在家中三日三夜,我决定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我翻出永正留下的地图,决定抹乾眼泪去找她,与她远离人烟地过一段日子,把事情好好想清楚。
我找到永正,是一日一夜以后的事。
我以防万一,还是带了当地一个导游,任何小山路都认得的,找半日才寻到那间木屋。
当时又饿又渴,什么都不想做,永正来开门,我一进去,倒头就睡。
醒来了,永正也不问我什么,给我吃饱了,带我出去看风景。
这附近什么动物都有,所以永正手中提著猎枪,虽没狗熊花豹,但碰见野狼之类,也不是说著玩的。
永正这家伙什么都行,真令人佩服。她一条粗布裤一件皮夹克便走遍天涯路,长发编成条大辫子,要多潇酒就有多潇洒。
比起她,我显得十分猥琐,婆妈不堪。
我在木屋中,著实静下心来。
第二天我们要到小溪畔去打鱼,她说。
在这里,衣服要自己洗,饭菜要亲手煮,劳动起来,特别有存在感,我觉得永正也成为大自然的一部份,呼吸著自由的空气。这里没有人事上的斗争,你虞我诈,我发觉上帝创造万物,各有美姿,只除了人。或者太偏激了,孩子们还是美丽的。
在第三天,永正问我闷不闷。
我老老实实说不闷。八默半上床,早上四点多起来,晨曦伴我安排早餐,炉火融融,春天的空气如水晶,我不闷,但我遭男友遗弃,心情无法不苦如黄连。
她说:“想想这些山脉,几百万年矗立在这里,历经风霜变幻。我们算什么呢,你也不必为一些小事介怀。住在城市中久了,自我中心的毛病越来越深,每个人都把自身者成一尊佛似的,这是不对的。在这里我安慰自己:教授不给我好分数不要紧,河流爱我,树林爱我。外头那些成熟的杉木,每株都超过三百年寿命,你知道吗?”
但永正是个得道的人,一下子就有领悟,她当然看得比我透彻。
我伸伸双腿,不出声。
永正找藉口安慰我,我感激。
走了三年呢,忽然把我撇下,这种伤害很难看得开,我已经够风度的了。
“来,我准你听录音机。”永正说。
我意外的惊喜,“真的?”
“当然,凡事不要勉强。”她笑,“你还未习惯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
我听的是怨曲。
女歌手微带鼻音,满腹心事,却又只敢泄漏一点点的怨意,叙述她在街角碰到旧情人的经过──
好吗,有什么新闻?你还是那么英俊,一些儿也没变,那段罗漫史进展如何?打那时就没有见过你,啊,多谢你帮手,有什么新闻没有?我?我还是一样(当然你无法知道,我还如此爱你)。我有没有闷著你?真的没有新闻?
我听得泪流满面。终于把录音机扔到床底下,不再聆听。
永正告诉我,这间木屋,以前的主人,是一个女明星,她每拍完一部戏,就来这里冥想。
“她现在呢?”
“赚了大钱,此刻她冥想的地点是尼泊尔山麓。”
我鼻子闻到肉香味,这几天我们一直吃素及腥,我精神一振。
“煮下了什么?”
“一锅洋芋牛肉炖红萝卜。”
“牛肉是你带来的?”
“正是。”
我欢呼。在山野中,特别会得充满感激,不比在城里,一切来得太易,什么都不觉稀奇。
我们站在窗前,预测明天的天气。
“你看天上的红云,也许会下雨。”
“这里也会下雨?”
“比城里下雨可怕得多了,天彷佛会随时摄下来,闪电有几十米长,叫你懂得大自然的力量。”
哗。
“吃吧。”永正说。
我怀疑的问:“这里的水电是怎么接过来的?”
“离这里约十公里有一印第安现代部落,且有森林管理组,他们甚至有直升机,我们
还是很安全的。”永正笑。
我放下心来,“永正,你可以冒充印第安女郎。”
“是吗?”她微笑。
永正的风姿是特殊的,其他爱流浪的女郎多数大肆宣扬她们的浪漫:戴大耳环、披散头发、晒得棕黑,嫁洋人,穿宽身衣裳,足踏凉鞋。永正不。永正仍然是斯文的淑女,正统的高材生,将来随时可以投入社会服务,成为要员。那日我们如常早早上床。
我是听到敲门声而惊醒的。
一睁开眼睛,看到永正已取过上了镗的枪。
她真是警觉。
她走到大门前,“谁?”她大声问。
这时天空中打了一个响雷,忽啦啦地,几乎震痛我们的耳膜。
“路人!迷途!”外头的声音是属于男人所有。
“附近有管理员的宿舍,你请到那里去,这裹不方便收留你。”永正在门里答。
“在什么地方?我既饿且渴,我不是坏人。”
“在十数公里外。”
“让我吃点东西,我实在走不动了。”
永正看看我。我也知道放一个大汉进来,对我们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事。
我说:“听他声音,真的彷佛很累,给他一杯水。”
“什么时候了?”永正问我。
“清晨四时。”
天上霹雳不绝,忽然又落下滂沱大雨,那雨声似万马奔腾,叫这个又累又饿的人多走十余公里,实是没有可能的事,小小洪水就可能引起危险。
“罢罢罢。”永正到底慈悲为怀,她打开大门。
门才打开,那个人几乎是滚进来的,夹看风与雨水,连我们两人都喷湿,我们三人合力,才重新用力把门推上闩好。
这场雨真的非同小可。
我们松著气打量不速之客。
虽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一个人相由心生,到底可以从五官略得三,他不是坏人。
在这么狠狈憔悴的情况下,他仍是个英俊的男人。尤其是一头灿烂的金发,叫人一见难忘。
他冷得发抖,嘴唇青白。
我把炉火拨高,把乾毛巾扔给他,永正自厨房取出一杯水递给他,他捧著就大口大口的喝,他的情况比我们想像中坏得多,我的天,如果不开门给他,他说不定会倒下来。
一个人,我想,平时无论多么矜贵,饿他三顿饭,就变为乞丐了。
永正已煮热了汤,还取出面色白脱。
他不由分说便抢上前去,大嚼。
永正坐在椅子上不出声,长轮倚在墙壁上。
本来在这个时分天已经亮,但今日大雨,阴霾密布。
我已经放下心来。
陌生人吃饱后,开始恢复元气,他挣扎著向我们道歉及道谢。
我问:“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
“迷途,把自己估计过高,半路已把背囊弃掉。”
“迷途是最可怕的事。”我说。
那金发男人点点头,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表人才。他伸出手:“这次真多亏你们。”
我们连忙客气几句。
“如果要休息,请自便。”
“两位小姐如不介意,我真想除下湿衣躺一会儿。”
永正点点头。
他进房去。
我低声问永正:“可以放心吗?”
永正说:“奇怪,一只豹从来不用防另一只豹。”
“喂,这不是讲哲学的时间。”
“我想可以。”她说。
我正式嘘出一口气。
“我保证他不是坏人。”她说。
“我们有没有带足三个人的食物?”我又不放心。
“你看你,雨一停我们就可以步行到印第安部落,况且我早向他们买了一公吨的食物。”永正笑。
雨渐渐停下来。
“来,”永正说:“我同你出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
我们沿若木屋车圈走出森林,约一小时后,发觉有一背囊遗弃在地,里面有仪器地图衣服,亦有罐头食物。
永正说:“看样子他是个有经验的旅行人,不该把这些扔下。”
“也许那时太疲倦。”
永正点点头,“又即将下雨,不能躺下,看,他已做了记号,可以随时回来取。”
我们抬起头,看到树梢结著一块红手绢。
“来,”永正说:“让我们把它抬回去。”
我笑,“那洋小子可真出路遇贵人了。”
“他是从峡谷那边骡子径来的。”永正说。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看他的行李便知道,”她说:“还有帐幕预备露营。”
“回去吧。”我说:“我累了,也许雨会再来。”
我们两人背起那只包袱回木屋,走得汗淋如雨。
他已经起来了,在门外等我们。
梳洗过后更加仪容不凡,一头金发几可令日月失色。夸张?并不,见过你就知道。他热情地迎上来。
我们把包袱交回给他。
他说:“真没想到要两位小姐出力。”
永正说:“原始社会中,女性地位一向很高。”
他微笑,“我把两位厨房中的熟食全部包销了。”
我们大笑。
中午时分,他就可以动身了。既然有缘相聚,不妨多说几句。
雨后红色松鼠在檐前跳来跳去觅食,我们把罐头啤酒花生米拎出来,坐下慢慢吃著聊天。
永正那种永恒地悠然自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神情,真是装也装不出来。
客人问:“你们是华裔?”
“嗯,为什么不猜是日本人?”我问。
“表情比较开扬,身裁也壮健一点。”他用手比划著。
“是,我们是中国人。”
“介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千里迢迢,移民到这里来?”
沉默的永正开口,“这是一个漫长而凄凉的故事,你可有三十个小时?”
大家又笑了。
我说:“祖父母那一代已经来了,我们在贵国出世,算是贵国的公民。”
“还在念书吧?”他问。
我又笑,“打算念到三十岁才找事做,不欲离开学校,”我向永正呶呶嘴,“她拿的是网球奖学金。”
“失敬失散,”客人说:“我少年时期亦拿过垒球奖学金,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有没有帮到你?”我问。
“没有,第二年就退学了,年轻人心神恍惚,无法定下来读书,五十年代,流行反叛。”
看不出他是个中年人。
“这次本为了替国家地理杂志写一篇报导,没想到出了漏子,迷途的事,可大可小。”
永正把啤酒送给他。
“你们女孩子时常来这里?”
我说:“她每年都要‘郊游’。”
这时我们听到直升机轧轧聱飞过来。
我与永正扬手。
永正问客人:“要不要带个讯息回去报平安?”
他犹疑一刻,摇摇头。
直升机兜个圈子,飞走了。
他说:“我也常常一出来个多月不与文明接触,有时去到更远的地方。”
永正说:“我也向往更纯朴的地方,像阿拉斯加,不过怕雪崩,也要到戈壁,但怕沙漠毒蝎,”她咕咕的笑,“生命中充满恐惧。”
我说:“那里比得上大城市中之危机,警匪作战,就要了途人的命。”
客人看我们说得热闹,不禁笑起来,“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才好……”
我与永正最怕他又提到我们的大恩大德,连忙将话题叉开去。
我说:“轮到我去准备午饭。”
“大家一起做吧。”客人也打算参予。
“不不不,”我说:“你们聊天,不许占我的功劳。”
他们两人很谈得来,我看得出。
午后、永正带他出发往部落前进,我躲在房内看画册。
伟林狄古宁的画之优劣且不去提他,年轻时之风姿俊朗实属少有,气质飞跃在其清秀之五官与身型,令观者心折。
为什么带著这本画册?因有人谈我只懂得米开兰基罗,所以生气。自幼嗜美术至今二十年……真是的。
才翻著书,永正回来了。
我们的客人并没有离开,他也跟着回来。
“怎么一回事?”
“大树倒下,阻塞通路,工程人员尚未赶至,”永正说:“起码有十个人在路上指指点点,我看这里快成为游客胜地了。”
她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坐下。
“脚怎么?扭了筋?”
“不严重,刚才是他背我回来,无端端又多走个多小时。”
“不要紧,我们医药齐备。”我说。
“这只足踝前年扭伤,至今未愈。”
“你太好动,”客人说:“要休息半年才会全部复元。”
“我很累,”永正对我说:“有没有啤酒?”
我取出饮料时,看到客人替她脱了鞋子在按摩,永正涨红面孔。
我放下酒就退出,暗暗好笑。
人生得逢知己,不亦乐乎。在人口上百万的大城市中,没遇到投机的人,反而在荒山野岭中无意得见,真是夫复何言。
傍晚我们聊很多……国家大事、政治局势、民权前途,甚至美术文学、天文地理……
他真是健谈,而且豪爽坦诚,不但是个英俊的男人,内在也非常可观,很少有这么上乘的男人了。
我们在一起,忽然之间没有性别之分,大家都是人,大冢处于平等地位,大家都开心见诚。
一般男女相处很难做到这一点,男女之间最大的矛盾是男人只想与女人共渡,而女人却往往想与男人白头偕老,最低限度也得令他全心全意拜倒在伊裙下,故此实在不能和平相处,实像间谍斗智。
我们三人忽然把这种顾虑一笔勾销,当然融洽。
一下子便到了掌灯时分,伴著蛙鸣出现在树梢的是一轮明月。中国人一下子便会想:是不是十五呢?住在南极也会有这种想法,细胞中流传著这种血液,没法子。
至今我觉得心中的不平完全化散,不复怨恨。
我留不住男友的心,是我不好,双方在一起快乐过就可以,两人都有付出时间心血,消耗了宝贵青春的,不止我一个人。
渡完假返回文明之后,我会记住这个想法。
叹口气,我伸伸腿,认为不枉此行。
心还在悲伤,但情况已能控制。
我们的客人称赞我与永正的美貌。
永正给我打一个“来了”的眼光,我笑。
在洋人眼中,鼻子越扁,眼睛越吊的东方女才算是美女,我们,算是老几。尤其是永正,一身吹弹得破的好皮肤,牛奶般,有洋妞的白皙红润,无洋妞的粗糙。她只在同胞眼中算是美女。
没想到他会觉得好看。
这一轮我们都早睡,略迟便双眼睁不开,撑一会儿,也都休息了。
我与永正挤一块儿,另一间空房让给客人。
等到上床,一时又睡不著,大概是说得兴奋起来,由此可知人的凡心之炽。
过几天我也要走了,不知永正是否与我一起出山。
我不能肯定这次冥思之后是否会进化成为一个圣人,但可以肯定精神松弛不少,以后我也要每年来一两次。
至天朦亮我才堕入梦乡。
我醒得迟,刚凑得上吃早餐。
门口停著辆小小吉甫车,是森林管理员来查看我们是否需要帮忙,道路现已畅通。
这样看来,我们的客人也要与我们话别了。
相处两日,不禁已生出依依之情,这样潇洒人物,以后只怕不易碰到。
送走吉甫车,他们回到厨房来坐下,每人握一罐啤酒,说不出话。
镇定如永正!双目也露出黯然之情。
我说:“也许日后我们可以约会。”
永正摇摇头,“以后各散东西,很难特地聚头。”
我不以为然,“那全凭你们想不想见面,多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
永正微笑,“那么我们约在纽约帝国大厦顶楼。”
客人不出声。
我问:“什么时候?”
“十年后今日,晚上七时。”水正笑。
客人很难过,他用手托住额角,一派难言之隐。
也许他是有妇之夫,家中已有成年孩子,很难再抽身出来。
可惜,一男一女在这么难能可贵的机会下碰见,但不能有发展。时间不对,早十年,他也许未婚,但永正还在孩提!晚十年,永正倒无所谓,他已经老了。
你说你说,已配成对的男女是否要感谢上主。
他说:“我要出发了。”
我们拥抱道别,看他背上背囊离去。
我们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才回木屋。
我问:“他会不会回来?”
永正说:“很难。”她低下头。
“说得也是,他那个环境,很难允许他同圈外人发生感情。”
永正抬起眼来,“你什么时候发现他身份的?”
“他那头金发一露就认出来了。”我说:“谁不认识他?”
永正点点头,“只有他认为我们不认识他。”
我奇道:“你没说你知道他是谁?”
“我没有,你呢?”永正反问。
“我也没有。”我说:“我以为你有。”
“我觉得他应当有些私人生活,他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也是为著享受宁静,一把他的名字叫出来,他便打回原形,那太残忍。”
我说:“那么我们真做了件好事。”
过一会儿、水正问:“那么大红大紫,举世闻名的大明星,为什么状有不欢?”
我说:“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内心不为人知,可能他自己也不晓得,许是为了寂寞。”
永正不出声。
我问:“等你足踝方便走路,我们也应离去了吧?”
永正犹自沉思,像是没听见我说些什么。
“永正,永正。”
她进房去了。
过数日我们也离开木屋。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岗位上去,一切如常。
我的男朋友果然一去不回头,他在走新的蜜运,我不会祝他幸福,此刻他的七情六欲都与我无关,他才不希罕我的诅咒或祝福,何必多此一举。
我们曾在电视与电影中看到我们的“客人”许多次,他催烂的金发与英俊的外表都很熟悉,像是我们多年的老友,可以相信的是,在那短短的邂逅中,我们接触之深切,也许比他其他十年的相识为浓。
事情还没有完呢。
我看到新闻杂志上的一段访问,(他很少接受访问),他说及当公众人物的烦恼:
“……即使到小镇去,也不能避开人群的热情。在一─小咖啡店中,女侍的手开始发抖,咖啡泼泻,我便知道事情已经完结,有人打电话给亲友,我便马上离开。”
“但是他们会把车开出来紧随我尾后,我只好改道折返纽约,有什么分别呢?反正纽约的人也一样热情。”
我看得笑出来。
可怜的公众人物,名气来自群众,公众可以爱你,也可以冷淡你,公众可以给你,也可以取走,骂你赞你,都是给你面子,请苦笑吧,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不能忍受吗?请隐姓埋名去,千万不要抱怨,千万不要有烦言,请庆幸名字为社会公用,有那么多人在乎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同你斤斤计较。
我继续读那篇访问:
“……我生平最愉快的日子?毫无疑问,是在一次旅行迷途后受到热心人招呼的那两天。”
我一震。
“在那短短几十个钟头中,我如沐春风,这个记忆是我毕生难忘者。”
我立刻拿给永正看。
永正读完后,将杂志放下。
“要不要剪下?”我问。
“不用。”她说:“记忆藏在这里。”她指指脑袋。
我觉得很对。
一次相逢,以后各走各路,记忆长存。三天是这样,三年也是这样,人与人之间缘份,有长有短,终有尽之一日,生离死别,不要强求,该放手时应即时放手。
豁达加永正,当然明白。
谁知道呢,也许十年之后,他们真的能够在帝国大厦顶楼相逢,再续前缘。
那时候,他的一头金发,不知是否还如今日般美丽,啊,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离合。
但今日,我们还得做今日该做的事。我收拾书本,与永正出门上课去。
黑白:
讲到气派,没有人同洛其敏比得起,她生活方式简单,豪华,别致,却又非常含蓄。骤眼看,这几种因素扯不到一块儿,但学几个例子,你就会明白。
她有三部车子,但全部是奥斯摩标,自美国运来,换驮盘,用一大笔钱,理由只不过是“用惯了觉得不锗,费时转”,三部不同尺码,全是黑色的,大的由司机驾驶,小的自己动手。
很多人有三部车子,很多人有三个司机,只是其敏在许多时候,独自乘地下铁,而且惯于在车卡中看小说。“最快的交通工具”,她说。
她的住宅并不大,不过一千平方尺,感觉上舒适,是因为几乎没有家俱及装饰品,灯用一个欧式,主色只有一种,明快简洁,一踏进屋子便觉得松弛,是个家。
其敏穿衣服的作风也与众不同,以舒适素净为主。
主要是因为她比较有自由,不用上班,白领女性的服饰很受环境影响,不能在办公室内穿得性感或是狂野,甚至太时髦或太随便。
其敏不用定时上班或出席会议,她是她自己的主人,她很感激上主,因为她听说过,有种上司,叫女职员准时在乙地出现,而她办公室甲地距乙地起码一小时路程,可是一小时正他还打电话去查她在不在甲地,有无开小差。做工有什么难?是这种人事关系叫人吃不消,其敏一直知道她是一个幸福的人。
因为有这样丰厚的条件,所以能够维持她特有的气质。这样背境出身的人,最适合做艺术家。
其敏是位诗人。
她还为自己的诗集书插图。
多么浪漫的工作,有时候一个月可以写一首,有时候经年旅行,吸收灵气,什么也不写。
但是断断续续,她也写了五本诗集,由她本人出版,a1开本,订价很高昂,一本的售价,大概可以买坊间小说数十本。
去年在一位长辈的鼓励下,她正式以英文写作,书刚开始动笔,已经有出版商及经纪人在恭候。
真的没话说,理由很简单,二十一岁的其敏,刚刚接收一笔惊人的遗产,反正穷她一个人之力一生也用不光,不如拿来摆摆排场。
然而她没有架子,脾气过得去,为人也随和,她对自己的评语是:“相貌平平,气质不错”。
她最突出的两点是:非常富有,以及未婚。
追求的人排长龙,男生都曲意讨好,一则其敏根本很可爱,二则,当然是因为她的财富。
如果其敏是个科学家!早就可以挑选其中一位有为青年,成家立室。
但她是个诗人,无论你相不相信新诗,其敏确是一个具感性的女孩子,她要等待真爱出现。
虽然她略为做作,刻意营造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但因为刻意得不著痕迹,像是仙子下凡,见过她的人,很难不印象深刻。
那么我这个人,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说来惭愧,我竟是其敏追求的人。
不能置信吧,却是事实呢,一个大学夜间部的苦学生,白天在建筑公司做见习,廿四小时忙得透不过气来,以快餐汉堡包当食物,不知诗情画意为何物的人,竟然为她所喜欢。
感情这件事,往往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其敏赤子之心,她毫不掩饰她的感情,全人类知道她锺情于我,给我惹来至大的烦恼。
人们怎么说?
窃窃私语少不免传入我的耳朵。像穷小子马上要飞黄腾达、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某某真有办法,欲迎还拒,玩弄感情等等。
这一年多来,我都听得麻木。
本来不讨厌其敏,此刻当她如首号敌人。
我一直与大哥大嫂住,做人要识相,故此不敢叫朋友上门来,甚至是电话,也减至最低限度。
这些日子来,我甚讨得大嫂欢心,她常与人说,与小叔住并不麻烦!你由此可知我做人有多成功。
我严重警告其敏,不得打电话来找我,怕她一说没完没了。
幸亏兄嫂并不讨厌她,大哥有一次问我,怎么会认识到当家千金,我只简单的答:朋友介绍。
的确是朋友介绍,我一见她一朵莲花似的外型,已经敬而远之。
我颇有自知之明,获得洁身自爱,断不会因为她单纯可爱,而占任何便宜。
我们曾出去过一两次,那是因为我没发觉她对我特别有好感,之后就疏远她。
很多人问为什么。
她也问我为什么。
我是一个很坦白的人,我同她说:“其敏,我不考虑谈感情,我没有资格。”
她说:“是因为经济状况吧。”
我点点头,“连正式的职业都没有,还在念夜校,寄居在兄嫂家中,这样子的人,有什么资格结识女朋友。”
她笑看,“那要等什么时候?”
“毕业后,找份比较合理的工作,搬出来,自己有个天地。”
“那是多久之后?”
看到她那么焦急,不禁既好气又好笑,“这是我自己的事,又不妨碍人,你理我搅多久。”
其敏有点怕我,见我生气,立刻噤声。
我又不忍,觉得对她不公平,人家都把她当小公主,我对她呼呼喝喝,虽然说得粗俗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我也不忍,可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愈加疏远她。
我心目中的女朋友,是要能与我并肩作战的。
出身不必高,学问不必好,但必须坚强,勇敢、健康,有幽默感,脚踏实地,敢作敢为,坦诚热情,乐观。
要求很奇吧,的确是,我有自知之明,没有资格谈风花雪月,就不要谈。
这样子你躲我藏,也已经有一段日子。
有时候其敏到学校门口来等我,开辆黑色的车子,硬要接我去吃咖啡,害我被同学取笑。
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她心爱的颜色竟是黑与白,其实她属于水彩颜色,不是淡黄,就应该是粉蓝。
事情开始复杂,是在我认识小方之后。
小方是纺织部的同学,一双不安份的大眼睛,生命力全在一头浓而黑的头发上显露出来。
我们在饭堂争位于,不打不相识。
她与我有同样的烦恼,本与弟弟同住,弟弟“订婚”,未来弟媳就劝她独立,暗示她搬走。
一日她开玩笑的说:“真的要搬了,不然妨碍别人。”
谁知她弟弟马上接嘴:“真的搬?别哄我白欢喜。”
她说她气了十分钟,痰上颈,心跳都停止,第二天就住到青年会去,同学们忙著帮她找地方。
要命的是她的经济情形也不好,结果找到一个小单位,租金占去她薪水一大半,不过运气不见得全不好,她找到一位空中小姐与她合住,解决问题。
小方为人非常豁达,天大的事她都能耸一耸肩膀笑掉。
她同我说:“气有什么用,早就忘了,反正寄人篱下并不是长久的办法。”
就这样简单。
女孩子又特别惨一点,同类相轻,故受排挤,物伤其类,我在大哥家更加小心翼翼,同时也计划搬家。
反正是要纳房租的,何必等到撕破脸皮才走。
小方面子虽然大方漂亮,但到八十岁恐怕还会记得“别哄我白欢喜”这六个字,到她住到堡垒里,一个人拥有八十间房间的时候,想必还记得上述那六个字,一个个血红色,箩那么大,时时提醒她要挣扎向上,好好报答说那句话的人。
我们不是小器,我们就是不想被人看死。
我与小方在一起,共同话题是多的,当然比与其敏谈得来。
与小方在一起,做人说话不必扭扭捏捏。
小方也听说过有其敏这么一个人,开头还取笑我,后来真正的认识,也就识趣。
我与小方也不是走得密,大家都忙得要命。好几次我看到她喝提神的饮品,白天朝九晚六,晚上吃完饭,立刻上学,我们只能在饭堂见面,我送给她的礼物,是维他命九,怕她吃得忽忙,不够营养。
小方真能吃苦,完全拚命,她只能往前走,后无退路,且有追兵,要死,还得随著亲戚的白眼死,所以只得活下去。
在厂里,她没有地位,学徒少不免受白眼背黑锅,同事无理取闹,再三留难,她都一一委屈求全,总是维持微笑,“是是最”、“好好好”,从没与人红过睑,什么都往肚子里吞,为求做出成绩来。
谁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刻,今日我看见她坐在饭堂黝暗的一角伤神,精疲力尽。
小方哑著声音苦笑问:“会不会有出头的一日?”
“当然会。”
我鼻子都酸了。
“我相信你。”她仍然坚强。
在那一刻,我许下允诺,“我总是你的朋友,我总在这里。”
她笑起来,“谢谢你。”
刚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揽的,其敏来了,穿一身最时髦的衣饰,足不沾尘似飘入来,与我招呼。
我瞪著她,心中突生无限厌恶,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写诗,她懂什么,只知道早逝的水仙花是不能忍受的苦,太阳下山都几乎是世界末日。
我冷冷问:“你来干什么?”
“看你呀。”
我抱起书本,“我这就要回家。”
“我送你。”
“其敏,你不用再来,我不会有时间结交你这种朋友,这话我已经说过多次。”
为著叫她死心,我转头同小方说:“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其敏还说:“大家一起好不好?我送你们。”
我大声说:“其敏,我们坐在奥斯摩标里会得生疮,你请便。”
我拉起小方头也不回去搭地铁。
小方说:“你太过份。”
“一点都不。”我还在气。
“人家幸福也不给。”
“她可以坐在家幸福至死,别希祈把幸福花粉播到我身上来。”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幸福?”小方吃惊。
“不,是因为她对生活不负责,是一条寄生虫。”
小方见我在气头上,只得吐吐舌头。
其敏的电话追到家里来,嫂子飞快的来报讯,一脸期待。
我取起听筒,一开口便说:“你有完没完,别再骚扰我好不好。”
其敏小小声的问:“什么事,你不高兴,我可否帮你忙?”
“我心情不好,有空再找你。”我不想多说。
我不能帮小方,其敏想帮我,又不能领情,归根究底,人是多么寂寞的动物。
其实我并没有爱上小方,相信其敏也看得出来。只不过因为小方的委屈我深有认同,以向其敏出气。
多么烦恼。
清早其敏在楼下等我。
我冷冷问:“不用写诗吗?”
“没意思,不写了。”她说。
我向车站定去。
“送你一程如何?”
“谁不知你有车。”
“那么好,反正我也是地铁常客。”
她竟跟我开步走,我啼笑皆非。
我只得做得更绝,“其敏,我对你这种做法,很反感。”
她手足无措。
“回去吧,我静下来会找你。”
不看她一眼,转头就走。
其敏不明白,其实她的生活中也容不了我。她吃顿午饭都要到嘉蒂斯去,与那些念完管理科硕士的男生穿得似喝喜酒,用英文点菜,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老土得要命。
当日见到小方,她脸色更灰黯。
怎么会,她从来没有这么低沉过。
我趋向前问她:“不舒服、要不要告假?”
她摇摇头。“我面临很大的抉择。”
“怎么,有人要收你做童养媳?”我笑问。
她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更吃惊,因没想到会猜中,顿时呆在那里。“喂,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告诉我?”
她叹一口气,“要是我嫁给一个在经济上能够帮我的人,你认为我是否出卖灵魂?”
我愣住很久。
我问:“他是否七十岁?”
她摇头,“只比我大三岁。”
“是否健康?”
“同你我一样,无不良嗜好,有正当职业,他家庭能帮我到欧洲进正式大学,脱离这个窘境。”
“听上去理想得不似真事,你还在等什么?”
“因为我有屈屈感。”
“我不明白。”
“我是这么苦,我苦够了,现在跟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著逃避还是为了他。”
我立刻晓得她的心理状况,我说过,小方跟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正等于其敏与我的关系一样,假使环境略好一默,我的自卑略少一点,也许我会爱上她。
现在我太苦涩,苦得不能变任何人。
“你不同,”我说:“你是女孩子,传统上女子接受男方的馈赠是应该的。”
“这对他也不公平。”小方极其疲倦。
“松弛下来,”我说:“别怕,并不是末日。”
她勉强一笑。
我懂得,其实她已经决定上路,但禁不住悲哀。
我也黯然。
没有选择是世上至大的悲哀。
为了鼓励她,我说:“至少你可以嫁得很风光,想想你亲眷失望的面孔,已经值回票价:他们以为你完了,结果你没有。”
“去你的。”她破涕而笑。
“真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当然知道,”她捧著头,“我比谁都更为清楚,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是否一个好人?”
“绝对是。”
“这还不够?”
“你那诗人更加可爱得不食人间烟火,你为什么不娶她?一结婚就可以到世外桃源享福去了。”
“咄,好端端怎么扯到我身上来。”
“这是完全同样的个案。”
我默默无语。
过很久很久,我才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以后要见你就难了。”
“你真以为我一说‘是’立即脱胎换骨?每种生活方式都要付出代价,你看我,黑过墨斗,说不定一过去就害死人冢,到时偷鸡不著蚀把米。”
我没想到她愉快的表皮下有这么多苦衷。一个人长久失意会得引起自卑感,这就是小方不开心的原因。
“去吧,”我说:“你需要休息。”
她双眼濡湿,“你仍会爱我?”
“是的,仍然爱你。”
她靠在我的肩膀,不知情的人看了,以为我们是情侣。
其敏,便是那个不知情的人。
她在一旁窥视,小方没有看见她,我却瞥见她的衣角。
其敏一直盯著我。
我问她:“你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她的表情很惨,一个孩子在很渴望一样得不到的东西的时候,往往也有这个表情。
对于其敏来说,我算不算是那一种难得的玩具呢。
“你爱她?”其敏问。
“不管你事。”
“据我知道,她另外有男朋友,家境很好。”
“其敏,你是一个诗人,不应理这些闲事。”我说:“你的气质哪里去了。”
她有默羞愧。
“其敏,别钻牛角尖,本来我不想把别人的私事告诉你,但又怕你心中有个结,所以不妨同你说:小方快要嫁人,新郎并不是我,我们纯粹是朋友,其敏,正如我同你一样,是朋友。”
她的双眼忽然又添增神采,像是看见新希望。
这样的举止真令我害怕,她苦果没有爱上我,不会有这样可怕,不能自制的情绪出现。
女人之倔强,非笔墨所能形容,她们的行为举止,百分之百受感情控制,完全不能理解。
我颤抖,怕她不能自拔。
我摊开手,明知说了也是白说:“做朋友有什么不好?”
其敏根本没有听进去。
可爱的其敏,倘若遇到坏人,利用她的痴心,她一定尸骨不存,碰巧我是个好人,我不会对她动歪脑筋。想到此地,为自己骄傲,不禁飘飘欲仙起来。
我叹口气。“来,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其敏的情绪也稳定下来。
倒是我,低沉得不得了,回到家把门一关,再不出来。
我很少在家吃饭,怕麻烦嫂子多洗碗多煮菜,除出生日节庆,总是藉故在外头胡乱吃一顿算数,日子久了,有点腻,渴望拥有一个厨房,可以自由进出,做些食物吃。
寄人篱下的压力很难形容。要自己识相。
脸上一定要挂个笑容,走路轻手轻脚,话不能乱说,亦不能不说。不能早归,也不能晚归,趁人家熄电视机之前要回来,在人家上床之前要洗完澡,人家关了煤气,就洗冷水,千万别自作主张用热水。
有什么粗重的功夫,抢着做,表示爱做,不做心裹不舒服,感激人家给你一个机会做。
冰箱里水果少了,立刻补充,要挑头号货色,要买得堆山积海,情愿烂掉。
要努力免费同人家孩子补习,孩子顽劣不能责备,因阁下不是受薪的补习老师。
人家有别的亲眷来访,切记要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感激涕零之情,夸大其词,没齿难忘。
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准时交租。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住在亲人家中,根本有百弊而无一利,因为倚赖性吧,妄想可以得到照顾,无限热情,换来屈辱与冷水。
开头也是自己不好,为什么老要亲人看顾,超过廿一岁,应该独立,走得远远的,亲戚免麻烦,我也免苦水。
嫂与兄并没有睡,正在商议什么。在家中,嫂嫂地位永远比兄高,越是无能的女人越是会在家中称王,无他,精力不能发泄之故。
我深深叹口气。
忽而听到他们二人之对白。
我颇明白人情世故,没有什么是偶然发生的,如果他们不是故意叫我听到,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秘密。
谁晓得他们的总入息有多少,或是哥哥加了薪水没有,一天到晚喊穷。
是自卑,自卑令我蔑视自己,也歧视亲人。
只听得嫂说:“……母亲同媳妇吵,想来这裹住,她也愿意付房租,而且可以帮着做家务,至少晚上这顿我们可以吃些丰富的家常菜,我就不必劳心劳力了。”
然后兄说(似做话剧):“那么我同小弟商量一下。”
我听了很安乐,终于来了,不是我负他们,多好。
搬出去之后,居移体,养移气,希望情绪会改进,改掉琐碎多心的毛病。
马上找地方搬。
其敏出很大的力,她比较空闲,认识的人也多。
有一度,我与其敏走得较近时,亲人对我也略有新的兴趣,后来心冷,还是顾目前的利益为重,在他们眼中,我始终是投靠过他们的穷亲眷,有一朝坐了劳斯莱斯,去看他们,是肤浅显威风,不去看他,是忘本,总之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打破头也进不到他们那狭窄愉快的世界。
我三扒两拨找个地方搬出来,临走说尽感激之词,圆滑得肉麻,我的再造父母统统受落,挺起胸膛,觉得栽培了我。错在我,思想没搅通,跑人家家去打搅人。这个错误,牢记在心。
更难忘的是,同舟共济的朋友小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没有请我,我松口气。她原不是婆妈的女子,微时是微时,彼时是彼时。
不过我还是伤神。
直到你失去一样东西,否则不会知道那样东西有多重要。
为此我害怕,对其敏不禁和颜悦色起来。
有钱也不是她的错,我想,难得她不介意我性情狷介、多疑、暴躁,在我跟前受许多委屈。
搬出来之后,我得到很多自由,十分轻松。
新居只豆腐乾大,但全属自己的天地,朋友们来来往往,添增生活情趣,不需要很久,我就变了,是其敏说的:“不那么愤世,眉头也少皱,说话较多也较开放,添增了幽默感。”
我甚至睡得比较好,体重也增加,当然也不再介意其敏打电话来。
蜗居成为许多与家人同住的同学的会所,可以说是相当热闹的。
谁知道我跟其敏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发展,她现在也不那么紧张了,其敏的情绪直接受我影响。
小方随著夫婚到美国的纽约去,那是他们的第一站,是艺术家精萃集中之地,如果她不满意,听说男方会得送她到巴黎。
他很爱她,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个心思。
我很宽慰,假以时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这些消息,其敏也听说了,从她宽慰的表情可以知道,她又恢复讲话,同我说,要出门去寻找灵感,你看,她不再把我放心上,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吃香,小方一走,她马上要开始写书本的第二章,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如果我同小方走掉,其敏会即时成为一个千古伤心人,感情这件事,就是这么怪。
十年后吧,那本书始终会完成的,我摇摇头,她有的是本钱,有的是时间。
我认识这两个女孩子,纯的太纯,似张白纸。世故的太世故,似层黑纱。
也许有一日,待我有能力娶妻的时候,会遇见性格适中的女孩。
像蓝色,或许?
我在期待中。
花种:
“沛,喝咖啡。”我叫他。
他穿著浴袍,向我笑笑,手上拿一本杂志。
“喝咖啡。”我又说。
“开了窗子再说。”他道。
我去开了窗子,天气很好,就是清冷,那几棵树,一块叶子都没有了。
“今天真早。”我说。
“是,八点半。”他看看腕表。
“你真叫人受不了,洗澡也戴著那个鬼表,睡觉也戴它,真乌搅!”
“是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为自己倒了杯红茶。
“越南还是在打呀。”他说,拿著杂志。
“嗯。”
“莲蒂,你这个人,毛病就在不起劲。”
“是吗?”我喝著茶,凝视著他。
“完全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的妈。”
“你的妈怎么了?”我笑。
“你对世界大局完全不关心嗳。”他说。
“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没有关系?你说笑话!万一打到我们头上来,可怎么办?”他问我。
“那有怎么办的?到时再算。”
“我的天。莲蒂。”
“你的浴袍带子松了,缚缚好,我不喜欢看男人暴露身体。”我说。
他笑。
“快点喝,我还得去上班。”我说。
“你可以弄两杯咖啡,那就省时了。”
“是吗?可是我喜欢咖啡。”我说。
“你可以将就一下,”他喝一口,“那可以使你省一点时间,时间对你又很宝贵。”
“我不将就的,我反对将就。”我说。
“莲蒂,你任性。”
“是吗?看你的样子,也很怪。”
“不要用那个怪字,像说我是同性恋似的!我并不是。”
“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别瞎搅。”
“这些日子,可真舒服。”他伸了个懒腰。
“是,你当然是舒服,”我叹口气,“但是我还得回去换衣服,再赶回飞机场去做八个小时工作。”
“你今天不例假?”他问。
“不例假,”我说:“谁告诉我今天休假了?”
“那么请假。”
“你疯了。”我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真的,今天有事,你最好留在这里。”他道。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提起?”我问。
“今天讲还来得及吧?”他问。
“你不尊重我。”我闷闷的说。
“不骗你,我弟弟若翰今天会来。”他说。
“谁?若翰?”我皱著眉头问。
“是。”他还捧着个杂志看。
我放下了碟子,忍不住了,“你有个弟弟叫若翰?”
“是。”他若无其事,轻描淡写的道。
“方若翰?”我再问一次。
“是,与我同姓。”
“你简直废话,你什么地方来的弟弟?你根本没有弟弟,从来没听你讲过。”我说。
“我有个弟弟,的确叫若翰。”
“笑话,你有一个大哥,一个妹妹,可是就没弟弟,对不对?”我笑,“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还那一样瞒得过我?”
“你不明白的,莲蒂,我的确有个弟弟。”
我一手抢过了他的杂志,“说来听听。”
“打个电话请假,叫茱莉替你一天。”他道。
“又叫茱莉,人家也有男朋友,也要去街。”
“去打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拨通了号码,“喂?茱莉?”
茱莉还在睡觉,声音有默含糊,“谁?”
“我,莲蒂。”我抱歉的道。
“什么事?”她醒了一点。
“反正有事,你代我一天,好不好?”
“又代你?你最近怎么了?忙成那样子,要结婚?”
“你不要理,有没有空?”我问。
“有,薪水是我的?”她笑问。
“当然。”
“好,我这就起身换衣服替你去上班。”
“谢谢。”我挂上了电话。
“弄好了?”
“妥了。”我打了个阿欠,“现在可以说说这个若翰。”
“他六年前离开家庭,现在要回来了。”
“若翰?”
“是的,”他有少许不耐烦。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孩子。”我笑。
“我们一家人都不提起他的。”沛看我一眼。
“为什么?连他来说,你们一家也才只有四个孩子。”
“他是怪物。”
“并不见得,你哥哥与妹妹怪才真。”我说。
“我妹妹很漂亮。”他不服气。
“当然。”我说:“你也很英俊。若翰呢?”
“他不同。”
“同父同母?”我问。
“绝对。”
“他多大?”我问:“茱莉没亲密男朋友,介绍给她。”
“笑话了,茱莉好过他太多了。”沛说:“茱莉胸脯长得很好看。”
我白了他一眼。
“若翰是廿二岁。”他终于又拿起了杂志。
“廿二?他还是小孩子呢。”我说。
“不会。”
“他干什么?”
“不知道。”沛又翻了页书。
我叹了一口气,“你至少可以对他关心一点。”
“他对我们像仇人一样,跑去当了水手。”
“现在怎么又回来了呢?”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要来,也只好让他来。”
“真的有那么一个怪人?”我坐在地毯上。
沛抬了抬眼,“所以我叫你留下来,你不在,我与他准吵了起来,没个完。”
“几年没见他了?!”
“六年。”
“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
“妈的,他十六岁那年爱上了个舞女,离不离谱?那女的还生肺病,他偏要死缠著人家,好了,那舞女找上门来了,弄得全家天翻地覆!”沛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舞女几岁?”我忽然问。
“妈的,六十多岁了。”他笑著骂。
我没笑,我又问一遍:“几岁?”
“莲蒂,你真无聊,越南死了八万多个人,你不理,理这些事干什么?”他问我。
“几岁?”我又问。
“比他大三岁。”沛终于答了我。
我看他一眼,“那有什么好笑?那是悲剧呀。”
“你与他倒是同路了。”沛还在笑。
我默不作声。
“那个女人是长头发的。莲蒂,我反对你的头发留得那么短,这一阵子我好像跟男人睡觉一样。”
“你真粗俗。”我指着他骂道。
他还是笑了。
“别生气。”他说:“真的,我怕你生气。”
我咕哝著说:“终有一天,我受不了就跑。”
“好,以后我可以装得多斯文就多斯文。”
“沛,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不适合你。”
“什么地方?说来听听。好让我改过。”
“你改过?你不会的,这几年来你把我改了才真。”
“我改你?”他笑问:“真的吗?”
“你自己知道,这几年来我连穿衣服的自由都没有了,你说黑色好看,我就件件黑的,扮得像老太婆。”
“你可以穿红的,你绝对有自由。”
“但是你说不好看,对不对?”我摊摊手。
“你可以不必理我,我不会介意。”他说。
“可是我介意,没有你,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两条粗布裤,真的。”
“你迁就我,我很感激。”沛点点头。
“我们就结婚了吗?”我不在意的问。
“快了。明天我们到婚姻注册处去拿个日期。”
“又请假?”我问。
“这是正事,一定会准假。”他优悠地道。
“我就快要被开除的了。”我无可奈何。
“开除了做太太,不好吧?”他反问。
“跟你说简直是多余的。”我指一指他。
门铃在这个时候短短的响了一下。
我看著沛。
“是他?”他问我,看看手表,“早了。”
“是他吗?”我也问。
“去开门。”沛道。
“你去。”
“你去。”沛推我一下,“你去比较好。”
“他是你弟弟,我又没见过他。”我不肯。
“快去开,我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荒谬。”
“去开门!”
我没有法子,只好去把门拉开了,门根本没锁。
门外站著一个男孩子,我瞪著地看,他大概是若翰。
他长得与沛一点也不同,要是不说,一定认不出是亲兄弟。他比沛瘦,看样子也比较沉默。
他也看看我,我有点呆,这个人──
“请问找谁?”我问他,声音很轻。
“这里──姓方?”他的声音很沙哑。
“是。”
“我也姓方。”他简单的告诉我。
“请进来。”我让开了一点身子。
他拉一拉外套的襟,低头挽起了一只旅行包。
我把门开得大大的,“请进。”我又说了一遍。
他看我一眼,动了动嘴角。他的眼睛.我觉得很美。
沛一见他便跳了起来,“你这家伙!”他嚷。
沛忘了他应该若无其事了,他拥住了弟弟。
若翰倒是很淡然的,他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若翰,哈,你还是老样子!”沛笑看。
我看看若翰,他有那样纤细的五官,眼睛老低垂著,握著双手,连手指也是细长的,他不出声。
他穿著衬衫,领上的纽子没扣,我可以看到他挂著一条白金的练子,外套是深蓝色的茄克。
“莲蒂──”沛忽然叫我,“莲蒂──”
“什么?”我连忙抬头问:“叫我?”
沛看著我,“你在想什么?倒杯茶给若翰。”
我站起来。
若翰抬起了头,问我:“是红茶吗?”
“是,你要喝绿茶?”我问:“还是咖啡?”
“我要红茶,”他低声道:“不要牛奶,不要糖。”
“好的。”我转身要走进厨房里去。
“谢谢你。”他忽然又说了这一句。
我转过身子,向他笑了笑。
当我端出了茶,沛在与他讲话,说得很热烈。
“有看过我的新作品吗?写得好不好?”沛问他。
“在船里看过。”若翰答:“很刺激。”
沛大笑,“莲蒂说我写得太黄色。”他看著我。
若翰接过了茶,“谢谢,”他又说了一声。
沛从来不说谢。沛与他不同。他这个人.
“莲蒂,我们不是有鸡卷吗?拿默出来。”
他又打断了我的思潮,我只好又起身。
我盛了鸡卷出来,一共两个,沛拿起一个就吃。
我看他一眼,摇摇头,坐下在他身旁。
“运蒂漂亮!是不是?”沛问他的弟弟。
他把一只手搁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
若翰低著眼,微微笑了一笑,不作答。
我喜欢他那种笑。我喜欢他。我想我是。
“莲蒂与我快结婚了。”沛又说:“唉!”他笑。
若翰还是低著头问:“莲蒂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连理。”沛说:“很莫名其妙,是不是?”
若翰点点头,“我知道是那个‘连理’了。”
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地板,没抬起来过。
沛跳起来,“我今天一个字不写,陪你,若翰。”
“谢谢。”他放下了茶杯。
“要不要听音乐?”沛有点无聊了。
“不要。”
“出去逛逛?”沛又提议:“嗯?”
“不要。”若翰伸长了腿,“让我一个人坐着好了。”
沛用手指敲著茶几;“你怪脾气还没有改。”
若翰在这时候忽然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闪光,我本来一直在注视他,现在不好意思了。
“要不要回去看妈?”沛问他:“今天去?”
“隔两天。”
“妈想见你。”沛说:“你最好去一去。”
若翰摇摇头,“隔两天。”他还是那么说。
沛笑了,“你这人,简直拿你没办法。”
若翰喝光了茶,将杯子很小心的放好。
“我这里布置得不错吧?”沛问他。
“当然。”
我觉得沛无聊,什么都要向他炫耀的样子。
“买了一部新车,要不要看?橙色的。”
若翰无动于表的坐著,摇了摇头。
“天呀,你这个人,有没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
若翰笑了。
“不要理我,让我静坐著就好了。”他说。
“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沛问:“你应该找个和尚寺院去住著,谁也不能打扰你。”
若翰答:“我来是要看看你,看你是否已赚得了全世界。”
“差得远!”沛大笑,“差得远了!”
若翰又不出声了。
我低头收拾杯子,拿进了厨房。
沛笑得真讨厌。我想:他对若翰太坏。
“你住什么地方?”沛问:“有地方吗?”
“公寓。”
“那不好,搬到此地来住好了,我们有个空房间,收拾一下不成问题,莲蒂──”沛叫。
我有点不开心,今天早上,他已经是第三次对我大呼小叫的了。我怀疑他会不会是个好丈夫。
我站出去,让他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他。
“我们那个杂物房,收拾一下给若翰。”他说。
我点点头。
若翰看看我,看了我很久。我们俩都没出声。
屋子都是沛的声音,他在笑,他在壤。
“若翰,你答应在这裹住,总算是近乎人情了,我很高兴──妈也会高兴──真的。暂时住下,慢慢再说,至少等我们结了婚,你才能走,你必须要留下来观礼,知不知道?若翰,你怎么可能,离家达六年之久,一点音讯也没有?你简直是外太空来的人!”
若翰忽然笑了,我也笑,我们在笑沛。
沛却呆了一呆,“笑什么?奇怪,你们两个!”
我没答他。
这时候沛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沛说:“我去听。”他进了书房。
若翰挽起了他的旅行袋。
我伸出了一只手。
他看著我,终于将袋子交了给我。
我笑了一笑。
“谢谢。”他低声说。
我吁出了一口气,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
“你的房间在这儿。”我推开了门给他看。
他略一张望,“很好。”他说。
“下午出去买床。”我说:“有被子。”
“不用床,睡地下可以了。”他说。
“那也好。”我说:“就是硬了一点。”
“地下硬有什么关系?世界别硬就好了。”
“你与沛不像。但是我比较喜欢你。”我微笑。
他也笑,“你说笑了。”他说:“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相信?”我奇问。
“没有人喜欢我。”
“你一定先要相信人。”我说:“是不是?”
“我会学习。”
沛自书房出来,他狐疑地看住我们俩。
“在说些什么?”他问:“你们都笑了。”
我看沛一眼,不出声,他自己反而先笑了起来。
若翰脱了外套,“我想洗个澡。”他说。
“到我房间去,放热水洗好了,令得自己舒服点。”
若翰点点头,转进房间去。
“他与你说了些什么?”沛问:“告诉我。”
“没有什么。”我说:“不值得复述。”
“他来以后,你好像很沉默,为什么?”
我没答。
“你不喜欢他?”沛问:“他太怪了?”
“他可不怪。而且我很喜欢他。”我说。
“是吗?”
“是的。”我说:“很真,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他住在这里好吗?”
“是你作的主。”我告诉他,“很好。”
“我一直对他很好。”沛满意地道。
“是吗?”这一次是我这样问他了。
“我们一家都对他好,他不接受。”沛说。
“当然,他与你家没有一个人是相像的。你妈有三件貂皮,你妹妹留学法国,你是大作家,只有他是凡人,是不是?我很了解。”我补一句:“因为我也是平凡。”
沛笑了,“你不平凡,你绝对不平凡。”
“因为你看上了我?”我问:“对不对?”
“你今天的脾气好像不太好。”他悻然道。
“我有点倦,起身太早了。”我说。
他用手环住了我,我推开了他。
“我去睡一觉。”我说:“睡书房的沙发。”
他看我一眼,默起了一枝烟,不出声。
隔了很久他说:“也许我并不太了解你。”
我到书房去躺下,心里想看他的话,也许是真的。
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看上了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是他先选择了我,我猜我当时高兴得差不多晕眩了。
我躺着看天花板。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会嫁给他了,但他却说他不了解我。我想:很糟。
我从不与他争吵,我只是避到书房里来。
我打开杂志翻阅,看了一篇小说。
我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谁出去了?
沛?他出去干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又开始看另外一篇小说。这年头,小说都太小说了,不讨人欢喜。
若翰推门进来,我朝他笑了笑,放下书。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对不起。”他说。
他很喜欢道歉,好像他老做错事情似的。
“沛呢?”我问。
“出去买酒。”
“啊。”我照旧看著天花板,躺著。
“他说今晚他弄饭。”他看著窗外。
“很好,他很能做菜,做得比我好。”
若翰看我一眼,微笑了。
他换了一件衣服,头发是湿的,洗过了。
“我有个弟弟。”我忽然说:“与你差不多大。”
他有点惊异,“我应该是比你大的。”
“不,”我微笑摇头,“我比你大,沛说的。”
“啊。”他点点头。
“我那个弟弟,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喜欢说话。”
他又点点头。
我耸耸肩,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只看著地。
他有一张我喜欢的脸。比起沛,他没有一般人的所谓英俊,但是我觉得男孩子清秀比英俊好。
“为什么老看著我?”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不答。我想起了他的恋爱故事。
我搬一大画画报给他,“要看这些吗?”
他接过了。
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的寂寞,我的心有点软。
这样的一个孩子,大概是一个悲剧。
他一本本书翻看,默默不作声。
我也低着头,书房里没有什么声音。
窗门紧闭著,房间里的暖炉有点热过份了。
我想我是在等沛回来,大家喝点酒,话就多了。
若翰忽然向我笑了一笑。“觉得难堪?”
“不。”
“你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理我。”
“我该上班的。”我老老实实的说。
“为什么不去?”他低着头问。
“因为沛叫我请假,他说你会来。”
“你很听他说话。”
“是。”我说:“我很习惯,他有主权。”
若翰还是低著头。“那很好。”他说。“我还是开车送你上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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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闷的用锁匙开了门,到客厅里一坐。
我并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这里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像现在我一个人耽著,又有点什么意思呢?
回家算了,我告诉自己,这种关系实在不正常。
我到现在,才第一次后悔与沛搅成这样。
我想收拾回我的衣服,拣回我的照片。
正在这时候,沛回来了,他改变了主意。
我看著他,手上还拿看几件衣服。
“你怎么了?”沛关上了门:“莲蒂。”
我坐在床沿,默默的看看他,不作声。
“刚才你生气了?”他问:“是不是?”
我摇摇头,“我们最好别互相疑心了。”
“是的,你说得对,莲蒂,让我们忘了刚才。”
“你可以吗?”我看牢地。“真可以?”
“当然可以。”他略有不悦,“你清楚我。”
“你要我忘记多少呢?”我问:“从那处忘到那处?”
“莲蒂!”
“告诉我。”
“忘记若翰曾经来过。”他跳起来说,“我们还是我们,我与你在下个月就结婚。”
“是吗?最近才听到你提起结婚。”我说。
“现在已经迟了吗?”他问:“你是不是那意思?”
“不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沛,而你却现在才提婚姻的事,我觉得有点滑稽,如此而已。”
他叹了一口气,“我错了,我早应该把你缚住。”
“要缚的人是你,不是我,想想这些年来,你除了我,还有过多少个女人。我全听说了,沛。”
他呆在那里。
“不要以为我傻,沛,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理,其实──我是理不了那么多。你明白吗?而且,我一直觉得我爱你,爱一个人,总得牺牲,我了解。”
“莲蒂,”他清了清喉咙,“那是过去的事了。”
“是的,过去的事。”我也那么说了一遍。
“告诉我你还爱我。”沛说:“说一次。”
“对你真的很重要吗?我爱你与不爱你。”
“是的!莲蒂。”他恳求,“说你爱我。”
但是现在我不清楚了,我只是看看他。
“莲蒂。”他摇著我的双肩,“莲蒂。”
然后我心软了。我想我已经爱了这个人这么久,现在当然也是爱他的。
“沛,别这样,你知道我爱你。”我说。
他有点松弛。
我站起来,放下手中的衣服。
“你在收拾什?”他发觉了问:“衣服?”
“没有。理好一点而已。”我打消了走的主意。
“莲蒂。”
“嗯?”我看著地。
“我想我对你不够体贴,对不对?”他问。
“没有。”我低下了头。
“相信我,莲蒂,我会改的。”他笑了。
他会改吗?但是我并不需要他改,他再改得努力,也不会像若翰。我茫然的想。
“你会看到的。”沛说:“莲蒂,我们吃饭去。”
“我肚子并不饿。”我说:“我想休息。”
要是往日,他定然眉头一皱,必然要我陪他出去坐著,但是现在他忍下来了。
“好的,我陪你听点音乐。”他居然会那么说。
我点头,“不要音乐,我只坐一会儿就够了。”
“好的。”他又顺从了。
“若翰,他现在会不会在你母亲那里?”我问。
“很有可能。”沛看我一眼,“说不定。”
“他会回来这儿?”我问,转过了头。
“他的行李在这里。”沛答:“至少会回来拿。”
“你还是很关心他”□沛斜眼看著我。
“那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是的。莲蒂,你喜欢他?”
“我告诉过你,是的。”我承认。
“多少?喜欢他有多少?”沛问。
“很多。”我答。
“比我多?”
我忽然笑了起来,这怎么会可能呢?我与沛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他只不过来了两天而已。
“不会。”我听见自己说:“他是你弟弟,不是吗?”
沛也笑了,“我太笨了,你应该喜欢我弟弟。”
我深呼吸了一下。
“肚子饿了没有?”他很细心的问我。
“没有。”
我却觉得他有点做作,极不自然。
我与他开了电视看,瞎七搭八的看了两个钟头。
若翰然后回来了,“对不起。”他一进门就说。
“为什么?”我问:“你做错了事情。”
他说:“我忽然想起来,我也得去看看妈妈,所以下了车,你们没出去玩?”他问。
“没有,莲蒂有点累,连饭也没吃。”
“妈说她好久没见你了,叫你也多回家。”若翰道。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在喝。
“你呢?她对你说了些什么?”沛问。
“没什么。”若翰道:“她好像已经意料到了。”
“不会吧?见到你一点惊奇都没有?”沛又问。
“她问我,交到了女朋友没有。”若翰答。
我听得很留意。
“你怎么回覆她?”
“我说没有。”若翰说:“她知道我住在这里。”
若翰侧面对看我,我羡慕他挺直的鼻子。
“去找一个吧。”沛说:“你需要一个女朋友。”
“没有那么容易。”他放下水杯,“有些女孩子不喜欢我,有些我不喜欢,很难。”他站起来。
“你不是还记著那一位吧?”沛忽然间。
若翰一震,“谁?”
“你知道我指谁。”
若翰说:“早忘了。”
“看情形你可没忘。像那样的女人,俯拾即是,若翰,每个人都可以玩,你又是何必呢?”沛道。
若翰看了他一眼,脸色转白。
“这句话我六年前早说过了,若翰。”
“沛,”我站起来,“我们别说了好不好?”
若翰趁机会一个人回房间去了。
“何必呢?沛,看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你又触动了他的心事。”我不悦地说。
“他这个人与你一样,莲蒂,我不了解。”
“有许多事情是你不了解的,你就别理了,你又不明白他的情意,多讲来做什么?世界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的俗气。”
“我俗气?好,原来你们都是些清高人。”他生气了。
我叹口气。“假如你不介意,我想进去劝他出来。”
“随他去好了。”
“那是你的一贯作风。你没有同情心,你从来没有,是不是?”我很陌生的看著地。
“莲蒂,怎么他一回来,你就与我吵?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沛抢前一步来道。
“我要进去与他说几句话。”我告诉沛。
“你去与他说好了。”他板著脸坐下来。
我敲敲若翰的房门。
“进来。”他在房斗里说。
我推门进去,看了沛一眼,沛很愤怒。
“是我。”我说,顺手掩上了房门。
“请坐。”他客气著。
他躺在床上,静静的看著天花板,动也不动。
我坐下来不出声。
他忽然微笑了,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知道你要来劝我,是不是?”他问。
我笑了一笑,与他在一起,是自然的。
“我那个故事,你听说了?”若翰又问。
“是的。”我承认:“不过并不详细。”
“反正是那样的一个故事。”他笑了。
“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说:“为什么笑?”
“值得笑,这么些年了,”他的声音转低,“但是晚上还梦见她。”
我的心软了下来,像他那样的感情,使我心软。
“她是幸运的。”
“她还活著吗?”若翰问:“还活著?”
“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也是最近听说的。”我说。
若翰忽然沉默了。
他一直是个沉默的孩子,现在似乎更不愿意讲话。
我用手替他理了理发脚,他转过头来,看牢了我。
我觉得心跳,我愿意他吻我。但是我告诉自己,他是沛的弟弟,而沛就在外边。
我的手放在他的后颈,几乎忘了缩回来。
他看著我,眼睛要说的话好像很多。
“若翰。”我叫他。
“嗯?”他轻声的应。
“没什么,只想叫你的名字。”我低下了头。
他站起来,背著我,背影是那么瘦削。
我坐在那里,心中埋怨命运。沛的弟弟。
我应该早一点认得他,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若翰不说话,他坐了下来,用手托著下巴。
沛过来敲门,他探头进来说:“肚子饿坏了,还不吃饭?”
我站起来,看他一眼,我逃了出去。
“喂,你们两个怎么了?”沛气问:“给我一个回答好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的家,是不是?”
“沛,”我说:“我要搬走了。这是你的家,你说得对。”
“你说什么?”沛怒吼著,“莲蒂!”
“别对我大叫,我讨厌你的声音!”
“从几时开始的?”他抓住了我。
“放开我。”我说。
“莲蒂,你变了。”他激动地摇看我。
“是的!”我厌倦地道:“但是放开我,好不好?”
他放开了我。
“我回去了,有空打电话给我。”我提起我的手袋。
“莲蒂,”沛一脸的无所适从,“莲蒂!”
“再见。”
我到了门外便叫了一部车,一直回家去。
妈见到了我,略见惊奇。
“沛又去旅行了?”她问:“这次去什么地方?”妈问我。
每当沛去旅行的时候,我便回家去住几天。
但是这一次是两样的了,我想,我还是回来了。
“你们快了吧?亲戚们都在讲闲话了,你与他……做了这么久的朋友。”
我开始觉得家里也住不下去了。妈问得太多。
她太关心亲戚在讲什么。太少理我在做什么。
当然我已经够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但是…………
沛打了一整夜的电话来,我没有接听。
我只在想若翰会觉得怎么样,我一整个晚上坐在床上抽烟。
第二天我请了假,没去上班,沛还是不住的打电话来。
我只是不想听,我心里烦,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拨了电话到沛那里去,但不是找他。
“若翰?”
我很幸运,来听电话的正是他。
“是,那一位?”
“我。莲蒂。”
“哦。”他没了下文,只说了一个字。
“你好吗?”我问。
“好。”
“沛呢?他在吗?”我问。
“他不在,我可以告诉他你打过电话来。”
“不用了。”我说。
他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我想,我呆著。
“还有什么事情吗?”他好像不愿意多说。
我觉得有点难受。“没有了。”我只好说。
于是他挂上了电话。我呆了好一会儿。
他不晓得我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我想他应该知道。
但是他没有表示。
沛恳求要见我。他要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他很愤怒,极不愿意低头,但是又无可奈何。
“若翰说你找我,是不是?”他问。
“是的。”
“那为什么我找你,你又不听电话?”
“现在我对著你,你有什么不满的,照说吧。”沛说。
“没有什么不满的,”我静静地道:“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搬回家?”他问。
“这确是我自己的家。”我倔强的说。
“莲蒂!你是我的人了,明白吗?”
“是吗?我还没有嫁给你呢。”我说。
“莲蒂,你母亲在这里,叫她出来说说道理。”
“沛,请不要逼我,给我考虑的机会。”
“如果你要考虑,应该在早几年便考虑好了。”
“对不起,沛。”
“你就是会说这种话,对不起,现在对不起我有什么用?”
我紧闭著嘴,不想与他吵下去。
“莲蒂,你快要把我弄疯了,为什么要在婚期近的时候做这种事?你解释给我听!”
“你真的要知道?”我问:“要知道理由?”
“是的,告诉我,让我死了心算了。”他怒道。
我张了张嘴,要告与他知,我不爱他了?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低下了头,为自己羞耻。
他叹了口气,“算了,运蒂,与我回去吧。”
是的,我可以与他回去,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若翰。
“回去吧,我知道你心烦,女孩子在婚前多数会这样,有点矛盾,你要尽量安静下来。”他拍著我的背。
我轻轻的避开他的手。他显然一呆。
但是他容忍下来了,“莲蒂,我们走吧。”
我应该跟著地回家?我说了“不。”
“给我机会冷静下来,你说我需要冷静。”
沛青白著睑走了。我哭了一夜。
只要若翰不出现,我们可以维持得很好,我们可以在两三个星期后结婚,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我瘦了很多,躲在屋子里,一步也不想出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若翰来找我了。
妈去开门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想到那是他。
我一见他,几乎征在椅子上站不起来。
“若翰。”
“是我。”他放下外套,“有一点事来找你。”
我看看他,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我想起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他了。
“我们可以出去吗?”他问:“出去走走。”
我点头,“等我拿件外套。”我说。
妈以怀疑的眼光看看若翰,若翰低着头。
我的精神有点好了起来,我与他一齐出外。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我是沛叫我来的。”
“哦。”
我有点失望,但是他肯来,总算不错。
“你生沛的气吗?他担心你会不要他了。”
若翰没有笑,他的声音很低,说话很小心。
“他会怕我不要他?”我问:“不会的。”
“他爱你。”
我不出声。
“我看到他很痛苦,我就知道了。”他说。
“爱是痛苦?”我问。
“根本就是。”
他说得对,也许爱便是痛苦。我看他一眼。
他低着头,脸上瘦削,微微皱著眉头。
“沛叫我来劝你回去。”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他竟是如此不明我的心意,我只好不出声。
“你们就快结婚了。”他叹口气:“何必呢。”
我摇摇头。
“这是你们的事,当然,但是沛叫我来的。”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我问他。
“是的。”他不敢看我,低下了头。
“没有别的事?”我问:“什么都没有?”
若翰看著前面,“也许我是不诿来的。”他说。
“你说的话,像个老太婆,我并不爱沛了。”
“女人变心会变得那么快?”他问,“可能吗?”
我苦笑,“是的,我就是那种女人。”
“沛知道你们之间已经完了吗?”他问。
“没有,我没告诉他。”我说:“我说不出口。”
“我爱一个人,”他说:“爱很久。”
我有难惭愧。但是我问自己:我爱过沛吗?
我不觉得,我只是依靠了他这些年。
但是现在告诉人,人也不会相信了。我想。
“而说他可以为你改变生活方式──”
“我并没有对他不满,我只是不爱他了。”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要我告诉他吗?”
“不要,我自己说。”
“那更好。”他看了我一眼,眼色带著点怀疑。
“也许你要问我为什么,但是我也不能解释,我不可以再继续与他生活下去了,我无意瞒你。”
“以前怎么可以呢?”他忽然说。
“我不知道。”
“除非你一直没爱过他。”若翰冷冷的说。
“爱不可能不变的。”我说:“你不要怪我。”
“你要知道沛已经几天没有心情工作了。”
“你很关心他。”
“更应该关心他的是你。”若翰说:“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办妥了,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子,运蒂。我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他笑了一笑,
“我希望沛可以娶到你。”
他这话使我高兴了一阵子。
“你喜欢我?”我问。
“当然喜欢你。”他笑笑,“你看不出来?”
他的笑使我心软,希望他不要当我是沛的就好了。
“我们该到那儿去?”我问。
我的心情像初恋的女孩子,像我这种人,我为自己磷惜,我甚至想哭。
“回到沛那儿去。至少见见他坐一会儿。”
“你很爱他,虽然你不像他。”我说。
他点点头。
我为了他回到沛那里去,沛来开门。
他的胡髭很长,人有点憔悴,但是脾气一点不改。
满屋子乱得不得了,他的热带鱼至少死了一小半。
我有点心痛,我对他真的有那么重要?若真如此,我也该为自己骄傲。为他倾倒的女孩子实在不少。
我站在他面前,他像一个孩子般的拉住了我的手。
“沛,你怎么了?”我问。
“你回来了?”他也问。
“若翰叫我回来坐坐。”我说:“我替你整理一下东西,弄好了我便走。”我走到沙发边拾起一个垫子。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东西,再丢到地下去。
“我不是叫你来做佣人的,这些工作不要你做。”
“可是我一直为你做,为你煮早餐,为你──”
“现在不要了!”
我只好坐在沙发上,若翰坐在我身边。
我看著若翰,他低着头,有点要笑的意思。
“我倒杯茶给你喝。”沛忽然说:“有点心,要吗?”
“什么点心?”我问。
“若翰买的。”他说。
“要一点好了。”我说。
若轮又低声说:“他不愿失去你,他爱你。”
我听见了,忽然我说:“你爱的那个女人,她幸福,因为你知道爱。”
他一呆,看著我,然后转过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翰,”我追进去,“若翰!”
“什么事?”沛提著茶壶出来。
“没什么。”若翰探头出来,“我进去脱外套。”
“脱好了马上出来。”沛告诉他,“大家吃点东西。”
“家里需要人整理了。”我说:“这么乱。”
“我会去请个女佣,至少借一个,一会儿我们出去看场电影,吃顿饭,回来的时候,地方一定乾净了。”
我默了默头。
“现在给我十分钟,我去制一制胡髭,换衣服。”他好像很快活,“等我一等,马上就好的。”
我靠在门口看他,他真的做得很快,这与他以前又不同了,当他换衬衫的时候,我转过了头。以前我也看他换衣服,只是现在不想看,有点不好意思。
他塞进了衬衫下摆,笑道:“真高兴你回来了。”
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也好,我也已经够满足了。”他走近我,“奇怪的是,直至现在,我才发觉没有你,莲蒂,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我张了张嘴。
“说什么?”他低头看著我,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
“你瘦了。”
“是的,你又何尝不是?”沛轻说。
我避开他的脸。
“衣柜里还有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一件?”
“好的。”我掩上了门。
我选了件自己喜欢的裙子,配一串珍珠。
我开门出来的时候,若翰看著我。
“美吧?”沛问他。
“很美。”若翰握著双手,点了点头。
“谢谢。”我看著他说。
他的眼光一接触到我,马上避开了。
“我们去看电影如何?”沛问:“好不好?”
“在家静静的谈谈不好吗?”我问。
“随便你。”
我征了一会儿,“还是看电影去算了。”我说。
沛说:“我出去开车子过来。”他推门出去。
若翰低声的说:“黑色的裙子。”
我看著他,“她第一次见你,也穿黑色?”
“她根本不像有病的,你知道?”他说。
“我猜的。她双顿一定很红,那是病徵。”
“所以穿黑的特别美。”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是那样的年轻,不该老记得这段事情。”
“我知道得太迟,而她又没有勇气。”
“若翰,把这些都忘了吧。”我心痛的说。
“我会的,好几年了,我已经忘了一点。”他说。
“全都忘记吧。”
“也许还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他说。
“沛该到了,我们出去如何?”我问。
“好,”他说:“今天,祝你们快乐。”
“不要祝我们,今天要不是你,我绝不会来。”
他一怔。
我看牢他的脸。
门外车上的喇叭响了,他拉我出去。
我坚持坐后座,让他与沛坐在前面。
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当中。
我觉得沛对若翰已经不太疑心了。他不会想像得到我已经不可救药了。
沛要握着我的手,我轻轻的缩回了。
若翰双眼看著银幕,一声不出的样子。
一场戏看得很乏味,我的心不在沛身上,若翰的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也许他还在想那件黑衣裳,他的初恋,一个生肺病的舞女,比他年纪大。而我却被他吸引了。
“今天睡在什么地方?”沛在我耳边问。
“家。”
“那个家?”
“我只有一个家。”我说:“我妈那里。”
“你是不好意思?怕若翰?是不是?”
“看戏吧,沛。”我说。
我不介意为你丧失自由。我想,那该是一种享受,若翰。
“在想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想,在看电影。”我答。
若翰忽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地燃起了一枝烟。
电影就这么完场了。若翰一直陪著我们。
沛问:“要不要到我们母亲那里去坐坐?”
“不要,今天不想。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见人。”
“心情不好?”沛问:“也好,下次吧。”
若翰笑了笑。
我说:“两个男孩子陪我,我应该高兴。”
“可惜是两兄弟,否则打起来,你一定更觉得剌激。”
“这是什么?讽刺我?”我问沛:“唔?”
沛摇摇头,“我现在可真的有点怕你了。”
“到那儿去?去喝点酒?”我问:“还是回家?”
“要不要我一个人回去?”若翰问。
“不要!”我说。
他说:“好吧,那就到饭店去,我肚子饿。”
“嗯。”我说好。
沛没有意见。
“一个人像若翰,可以生活在回忆中,自己以为成熟,却像个孩子。”沛说:“最快乐了。”
若翰说:“我听不懂你这话。”
“我总有一天要向你学习。”沛拍拍他的肩膀。
“向我学习?我是天生出来便然要输的人,”他苦笑,“你才是胜利者。”
“可是若翰,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你说笑了。”
“一点也不。”沛将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的说。
若翰向他笑笑。
“看你多自由,没有责任,没有心事,心里只有段永远美丽的爱情。”沛推他一下,“是不是?”
“为我写一本小说吧。”若翰说。
“小说?但是你那故事,并不够剌激性,只有一截,还没有结局。”沛耸耸肩,“读者不要那样的小说。”
“然而我以后的确没有再见她,”若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是真实的故事。”
“如果变成了小说,你就该登报寻找她,让她与你重逢。”
若翰笑了一笑。
我静静的听著他们,不发一言。
“告诉我,若翰,即使有一天你见到了她,你会怎么样?娶她?”沛问。
若翰抬起眼,看得很远。“不知道。”他说:“已经隔得很远了,我觉得这生这世都没有机会可以见到她,即使见到了,也许会手足无措,也许她根本不是我心中那种形象。六年了。”
他低头握著手。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记在心中?”我轻问。
“噢,”他笑,“我没有更好的消遣了,每每想到她,心里总有点甜味,想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恨我们吗?”沛问。
“不。”
“我老觉得你恨我与妈。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今天忽然想问了。”沛说:“要是你不恨,我还不太相信。”
“我一点也不恨谁,像我这种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是语气很辛酸。
我为他这句话低下了头。
“可是你才十六岁……是不是?我们都为你好。”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也没有。”
“知道你没有怪我们,那就好了。兄弟总得开心见诚。今天把许久要说的话全讲出来了,很轻松。”
若翰忽然笑了,“爱情我倒有很多,只是时间与人物都不对劲,多痛苦。现在忽然想喝酒了。”
“我们喝多点,不要想太多。”沛说:“今天回家去,还是得交好几千字的,总是为生活。”
“生活。”若翰说:“不想活便不用生了。”
“去你的,”沛说:“那套哲学又来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才应该来写小说。”
“噢,我那些故事,都没有尾巴,谁要看?”
他们俩喝了不少,但是似醉非醉,话很多。
“好久没有这么谈过了。”沛说,叹一口气。
“你还记得我?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兄弟?”
“是的,记得。”沛忽然转头看我,“喂,莲蒂,今晚你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的下巴搁在酒桌上,摇摇头。
“莲蒂,讲个笑话给我们俩听听。”沛说。
“没有笑话,这世界上并没有笑话。”我说。
沛说:“若翰,你叫她讲。”
“我很乐意,但是我没有笑话。”我又说。
沛说:“莲蒂没有幽默感。”
“说得很对,我就是那种人,说一句话!我就信以为真了。”
“可是这世界的人,都不爱讲真话。讲了也忘了。”
“所以我不适合这世界?”我问。
“当然。”沛说:“今夜回家?”
“不回你家。”我说。
“好,随便你。”他说:“随便你,不随你也没办法,是不是?只好大方点,人就是这样大方起来的。”
“时间晚了,”我说,“你们兄弟俩还要在这里喝多久?”
“天亮,你一个人先回去好了,”沛说。
“好的。”我说:“我早退。”
“莲蒂。”沛叫住我,“回家途中小心。”
“得了,谢谢你关心我。”我拍拍他的背。
他们两个人坐得很近,都喝得已经差不多了。
若翰的柔发垂在跟前,似笑非笑的拿著杯子。
我不敢再看,很快的离开了那地方。
这是第一次,很多年来的第一次,要我一个人回家。
我觉得有点寂寞,女人都太怕寂寞。
我记得以前与沛玩完之后一同回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感觉,但是至少很有安全感。
这大概是大多数女人找伴侣的原因,为了安全。
现在我已经有一半离开沛了,寂寞使我后悔。
回到家里,整个晚上心里都装满了愁闷。
我开始埋怨命运。
睡了半夜,第二天精神不振。
一早我便想去问问他们,昨晚究竟几时回家的。
我忍着不打电话,一直到十二时左右,然后拨了号码。
是若翰来听电话的,他显然没有睡醒。
“我去叫沛。”他听出是我,马上说。
“不用了,他在睡吗?”我问。
“想是吧,今早才回来的,他居然还写了一篇小说,我坐在椅子上哭,”他笑了,“后来也睡著了。”
“那种小说,也能卖钱吗?”我问。
“他是成名作家,是不是?那便没关系。”
“昨夜你们真喝醉了。”我说:“我看得出。”
“并没有,只喝得有点敢作敢为。”
“今天有没有头痛?”我担心的问。
“有一点,脸色很坏。”
“在船上那些日子,也常常喝酒吧?”
“常喝。”
“酒有什么作用呢?”我惋惜地问他。
“有的,可以把幻想与现实连在一起。”
“那么酒醒以后呢?”我问:“怎么办?”
“常醉,也不会太清醒了。”他答得很好。
“很有意思。”我说:“那该是不错的。”
他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世界如何会变成这样的,倒是一些年纪大的人,倒活得顶起劲。”
“若翰,要出来吗?”我问他,用了很大的勇气。
“哦……我还想去睡一觉。”他说。
“好的。”我几乎已经知道他会那么说,并没有过度的失望,“你去睡吧。”
“今天晚上到我们这里来吧。”他说。
“我会的。”我答。
他挂上了电话,我变得更加寂寞。
要是能与他出来就好了,随便做什么都好。
看一场电影,吃菜,在街上巡,什么都好。
我现在是真正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沛,得不到他,了无心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妈问得很多,可怜的妈,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我不要她担心,她却为这个更加担心了。
晚上我还是到沛那儿去了,沛正在写他的东西。
若翰在捞鱼缸中的死鱼,见到了我一笑。
“两位好。”我向他们招呼。
沛一抬头,“好。”他嘴角刁著一枝烟。
“要吃一点水果?”我问:“买了不少萍果。”
“不用了,搁在一旁再说吧。”沛继续写。
我走到若翰那里去,“又死了几条?”
“昨夜好像倒了一杯酒进去。”他说。
“哦。”
他穿著一件长袖内衣,还是粗布裤子。
“佣人来过了吗?”我问:“收拾得不错。”
“来过了,做得不好。”沛说:“没有你好。”
“这算是赞我?”我无可奈何的问。
“嗯,做家务做得好,也没什么丢脸的。”沛道。
“写到那儿了?”
“男女主角接吻。”沛答:“这一段得描述好几万字。”
“为什么不到书房去写?”我问他。
“客厅里清调比较好一点。”他答。
“心情好转了吧?”我问:“应该是如此。”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他看我一眼,“为你伤心了那么久,你似乎无动于衷,那我还得活下去,不由你不振作,这是我昨夜想通的。”
“有道理。”我苦笑,“否则又该如何?”
“要吃饭,必须所谓振作,与道理无关。”
“只有以前的人才会为爱情而死。”若翰走过来说:“现在的人都得委委屈屈,莫名其妙的活下去。”
他点上了一枝烟,喷出一口,看牢了我。
“你们两兄弟,可真的投契起来了。”我说。
“兄弟投契,又有什么不好呢?”湘问。
“我没说不好,我只说你们很投契。”
“今天妹妹说来看我们。”沛说:“你要参加?”
“你要我参加?”我问:“你们是一家人。”
“你也常与她一起的,何必到现在才见疏?”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不想见她。”
“那好,我去叫她别来。”沛又抬了一下头。
“不必,你们去见她,别引起她误会。”我说。
沛一直在写东西,只是偶然抬一下头来与我说话。
“妹妹?她不会,妹妹总是最了解兄弟的。”
若翰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坐在椅子上,很舒服的样子。
我默默的将腿搁在茶几上,也点起一枝烟。
“这里快要装烟囱了。”沛用手扇了扇。
我笑了,觉得有点滑稽。三个人都有心事,但是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什么?
“一会儿什么地方去吃饭?”沛问:“谁有主意?”
“我请客。”若翰说。
“有人肚子很饿吗?”我问。
“我不饿。”沛说。
“我也不饿。”若翰也说。
“那就好了,既然谁也不想吃,问什么?!”
沛道:“问还是要问的,莲蒂,你还爱我?”
“沛,”我问:“你呢?你有没有爱我?”
“我想有的,否则又何必与你在一起?”
“会不会是因为我很少噜苏,很少妒忌,很安份守己?”
沛丢下了笔,“你一直都那样怀疑着我?”
“我不知道。”
“算了,莲蒂,假如你觉得没有理由维持下去,便不要维持下去!何必来陆陆续续的折磨我?”
“我在折磨你吗?”我站起来问他。
“你不承认,那就算了。”他又拿起了笔。
“你口口声声‘算了’,是不是叫我以后都不要来了呢?”
“我没有那种意思,我们根本就快结婚了,你还要要花样,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你自己想想?”
“沛,你要相信我,我自己也不好过。”
“别又哭了,我并不懂你。”沛烦躁的说。
若翰说:“我们转一个话题。”
“转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在搅什么鬼!”
我走进书房去,坐在那里发呆。我想我还是对沛坦白算了,我并不再爱他,再拖下去也是没有益处。
“哭了”
我抬头,见是若翰。
他说:“今天该轮到我安慰你了。”
“没有哭。”我低声说。
“烦恼什么?”他看著我:“能不能说来一听?”
我苦笑,“你真的要听?”
“不爱沛了,你说过,那就告诉他吧。他不会伤心到什么地方去的──对不起──但你知道那是事实。”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我问他。
“当然。”
“告诉他爱另外一个人了?”我又问。
“谁?”
“他的兄弟。”
若翰的脸色一转,他不出声,看看我。
我不知道刚才的勇气是从那里来的,连我自己也怔住了。
我的脸渐渐红了起来,我觉得想哭。
“那不是真的。”若翰说。
“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说:“若翰。”
“等我走了才告诉他。”
“你走?走到那儿去?”我心碎的问。
“回船上去。”若翰说。
“不能留下来?”我问。
“不能。”
“你讨厌我?”
“并不,我喜欢你。”他背着我说。
“那还不能留下来?”我看看他。
“你是沛的女朋友。”
“是的。”我黯然的说:“我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抱歉,这□切是不该发生的。”他说。
我点点头,回过了身子。
“如果我不是沛的女朋友,可能两样了吧?”
“你是可爱的,莲蒂,但是我只是喜欢你。”
“我明白了。”我说:“我明白了。”
“这不该发生的,莲蒂,也许我不该回来。”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说。
“不要太怪你自己。”
“我不会,我是情不自禁。”我说。
“我很抱歉。”他说。
“不必要做出抱歉的样子。这事由我自己负责。”
“回到沛那里去吧。”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说:“我很倔强。”
“莲蒂,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
“我很怪?是不是?像做噩梦一样,这些日子。”
“我想我不能再留下来。”若翰对著我。
“你可以留下来,要走的是我。”我说。
“我不能爱你。”
“不要再提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
“不要告诉沛,我不要他因为我对你反感。”
他默默的站著。
“我还是会来,照今天一样!”我说:“来看的是你,直到你走,你不会不让我见你吧?”
他不出声。
“答应我不要突然失踪,”我黯然说:“我只是要见你几次,直到你再下船。”
“那是真的?”他静静的问。
“是真的,然而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苦笑,“记得那天你来按铃?那时候沛还是我的爱──至少我认为他是我的爱──我开了门,见到了你,就在那分钟,我知道你才是那个人。像故事一样的令人不置信,但是它发生了。”
他低下了头听著。
“你对我很坦白,”我说:“我感激你。”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笑,“也许我是。但是我没有得到你。”
“我一文不值。”
“在我眼中,你是一切。”
他低下了眼,睫毛抖了一抖,然后他抬起了头。
“我会记得那句话。”
“谢谢你。”
“这是不该发生的。”他还是那么说。
“我知道。发生得迟,发生得不得时,我知道。”
“不要让他知道。”他说:“他不会原谅我。”
“可是我以后也不想见他了。”我说。
“见他,直到我走。”他要求道。
“好的,我答应你这个,因为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想法子忘了这些好不好?”他问:“出去吧。”
外头沛还在搅他那些热带鱼,“看来要买过另外一缸了。”
“是的。”我说:“另外买过一些好了。”
“总要有人小心照料才行,不然也会这样。”
“你以前就把鱼照顾得很好。”我说:“记得?”
“当然,以前你在。”他低著头看缸里。
“屋子里真乱了。”我说:“过一阵再说吧。”
“过一阵子?过多久?”他抬起头来。
若翰拿著外套出来,他是要出去的样子。
“到什么地方去?”沛问他:“几时回来?”
“到船公司去看看。”他答:“在外头吃饭。”
“决定再下船了?”
“是的。”若翰拉开门便走了,“还是下船的。”
我看看那扇门,然后垂下了头,不出声。
“他很可爱,是不是?”沛的声音很平静。
我不答。
“女人都喜欢他。”他道:“并不是稀奇的事。”
我看著地。“你要说什么,说吧。”我告诉他。
“你看上他了,是不是?”他笑著问。
我没料到事情会有这么乾脆,这样倒也好。
“啊,还以为我不知道?”他问:“不可能。”
“你打算如何?”我问:“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失去了女人的心,很难挽回。”
我看看他。
“是我自己不好,把苦翰留了下来,但是我很清楚他,他不会喜欢你,是不是?莲蒂,你现在很痛苦吧?”
“我痛苦能给你带来快乐?”我问。
“你知道我爱你,我不介意,要是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如常,若翰就要下船了,你不是没有听见。”
我摇头,“为什么要如常呢?我根本不爱你了。”
“这样损失的将会是你。你应该知道那些朋友亲戚会如何谈论你。”他轻轻的将这些带过。
“我当然知道。”
“莲蒂,刚才我说过,失去的女人心不可挽回,但是我要知道,若翰在什么地方胜过我?”
我没有回答。
我说:“我很高兴你说了出来,我们之间,可以说是完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你似乎一点要挽救的意思都没有。”
我看看窗外。
“当然我们还是好朋友。”他说:“有空请来看我。”
我呆呆的站著。
“你可以去把若翰留下来,要是他肯,我不会介意,你们倒是很相配的。”他苦笑了。
“你不明白,”我说:“我又没一定得到他。”
“我真不明白。”沛重复地道:“我的确是不明白。”
“那就好了,”我说:“我去了。”
“会不会回来?”
我摇摇头,“回来干什么?我不会的了。”
“我就是这样的失去你?”他问。
“我想是的。”我说。
“没有人会相信。”他喃喃的道:“没人会相信。”
“何必要人相信?为什么要叫人相信?”我问:“我们两人的想法是这样的大不同。”
“再见。”他说。
“你痛恨我,我知道。”我说:“再见。”
“不再回来看若翰?”他别转了脸。
“不了,与他说一声,我──”我呆呆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自己对他讲吧,我不能代你转达了。”
我站起来,拉开了大门。这屋子,我满以为是可以成为我的家的,没料到这就离开了,而且一点怜惜的心都没有。
这能说是命运使然么?我不大相信。我只能向我的性格负责。我碰见若翰。我爱他,我全心全意爱他。
为什么?我不能解释为什么。爱能解释的么?笑话!
我一个人跑到街上,并没有觉得自由。
街心依然这么热闹,熙熙攘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是这么匆忙过马路。在恋爱中的男女也不例外,只不过男的总是拖住女的,如此而已。
这个感觉很奇怪。我此刻好像置身古罗马的废墟,很多人都离我远远,只有风声,还可听到。我也要走的。我伸出脚,就是前路了。
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可以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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