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寂寞夜
寂寞夜:
购入香岛二十三号一列小洋房之一是汤志康的夙愿,他年轻、英俊、能干,
白
手兴家,短短数年间自立门户,现在主持一家出版社,年入八位数字。
可是他寂寞,在无边无涯的工作海里,他寻得名利,但一颗心一日比一日孤苦。
真奇怪,人是人,
心归心,他现在也是都会中万人艳羡的人物了,不过他自知
不快乐。
太疲倦了,也许应该放大假,什麽都不做,但是一想到什麽都不用做,岂非更
加空虚,更吓得不敢动弹。
用工作来做麻醉剂最好不过,名正言顺忙得什麽都不必想。
汤志康莫非有什麽伤心事?
不见得,他出身小康,父母薄有节蓄,不是他的负担,又有一漂亮的知心女友,
为人大方磊落,毋须他殷勤服侍。
那倒底为何他意犹未足?
连汤志康自己也说不上来,名与利赚得越多,他越是不耐烦,越是厌倦。
好朋友李德林说他,“志康,昨日在电视上看见你接受记者访问,怎麽一回事,
看上去你累极了,笑都笑不出来,还有,对记者的问题好似很讨厌。”
他答:“以後都不再接受访问了。”
李德林笑,“志康你太聪明,聪明人很难真正快乐。”
志康苦笑,“就是因为笨,所以才想不开。”
本来下了班,还有点应酬,现在索性直接回家去。
坐在露台上,喝一杯黑啤酒,神经渐渐松弛。
他抬头看到天空里去,满月挂在树梢。
他喃喃地说:“如果降落在月球时正是黑夜的开始,那么,必须在月亮上度过
一段漫长的时间才能看到太阳,那段时间,接近地球上的十在天。”
他独居,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回客厅去拨电话给女友。
“丽琴——”还未开口,已经听到那边乐声与人声嘈杂,显然有许多客人。
丽琴问他:“你要不要来?”
志康立刻说:“不不不,我只想说,我想着你。”
丽琴笑了,挂上电话。
志康有点孤疑,怎麽丽琴家中会有那麽多人?噫,伊人生日不是在三月吗?
他转到书房去查记事簿,果然,三月十五日,邓丽琴二十四岁生日。
他完全忘了。
真可怕,近来时常有这种失亿的情况出现。
与丽琴以後还需见面,这是不能忘记的日子,即使觉得是繁文褥节,亦需妥协,
因为别的女子要求想必一样。
他轻轻开启保险箱,取出一只首饰盒子,这是表兄董光明托他买的一件钻饰,
叫他下个月公干时带到多伦多给表嫂,现在只好暂时借来先用。
志康也没换衣服,就驾车到丽琴的公寓去。
外头都传说他们已经同居了。
但那是不正确的,他俩甚至并非天天见面。
公寓大厦的司阁认识他,志康乘电梯上楼。
他按铃,有人开门,他说找丽琴。
半晌丽琴出来,见是男友,不胜讶异,可是满眼笑意。
“你怎麽来了。”
志康也很会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你不来,只好我来。”
两人站在电梯大堂说话,丽琴知道他怕人多嘈吵,所以不勉强他进屋。
“来,”志康把她拉到楼梯口坐下。
他取出首饰盒子。
丽琴惊喜,“我以为你忘了。”
志康慷慨地说:“这种事,怎麽忘得掉!”
打开盒子,取出项链,替丽琴戴上。
“太美了。”
志康温和地说:“不及你一半。”
这时,已经有客人探头出来找,“丽琴,你在哪里?好切蛋糕了。”
志康说:“去吧,都在等你。”
丽琴笑道:“那么,我们明天见。”
她回到公寓里去。
志康听见有眼尖的女客大声道:“丽琴,怎麽到门外去转了一圈脖子上多了一
条钻石项链?”
志康笑笑离去。
他看看表,什麽,才八点?
他怀疑表已坏,对一对车子里的钟,也是八点,志康有点喜悦,噫,夜未央,
应该有去处。
他到熟悉的上海馆子去吃晚饭。
领班一直把暗角落的一张小桌子留给他,志康坐下,什么都不用说,侍者也知
道他要吃的只是一碗雪里红肉丝泡饭。
他们给他一份中文报纸。
志康翻到副刊,刚想看杂文专栏,有人过来与他打招呼。
志康又累了。
小桌子只得一张椅子,志康已经坐在上面,可是那不识趣的人一把拉过别桌的
椅子硬是要坐下来与志康对谈。
志康呆呆地看着他。
这人叫老黄,是江湖上一个混混,年纪不小,可是廿年如一日,爱在人多的地
方打滚、吹牛、拔直喉咙,说他得意与不得意之处,引人注目。
志康甫出道时曾与这黄先生有点纠葛,此刻也不好意思叫他走开。
只听得老黄大声笑问:“女朋友呢,志康,怎麽一个人憔悴地坐在角落?”
志康很庆幸丽琴不在场,因为这老黄一见女流便会扑上赠送臭吻,丽琴有次几
乎反面。
志康轻轻说:“黄叔,你的朋友在等你。”
老黄却道:“志康,我最近在为朋友搞一个画展--”
志康立刻答:“没问题,我认购。”
“一万五一张画,志康。”
“我要两张好了。”
“我与你秘书联络?”
“不必了,明天我叫秘书把支票送到你办事处。”
老黄大力拍志康肩膀,“小志康我早知你够朋友。”
志康只得颔首。
那老黄说:“今天我请你。”
“不,我请你才真。”
老黄忽然感慨起来,“志康,似你这般念旧的年轻人是不多了。”
志康心想,我并非念旧,我只想速速把您老给打发走,好吃这碗雪菜肉丝泡饭。
那老黄忽然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一个消息”,他自以为小声,可是店堂里人
人都听得见他说些什麽,“老徐最近情况不佳。”
志康只怕是非上身,坐着动都不敢动。口
“老徐的生意又倒下来了,他真是劳碌命,怕要做一辈子——”
幸亏这个时候侍者来请:“黄先生,电话。”
志康如释重负,他乘老黄走开,立刻叫侍者把他那一桌也记在帐上,忽忽溜走。
到了楼下,才发觉肚子空空,他还没来得及吃那碗泡饭。
附近有无快餐店?志康有种流落江湖的感觉。
他索性驾车到闹市酒店去。
一进酒吧,立刻对酒保说:“森姆,一客总会三文治。”
森姆笑,“汤先生,此处不售食物。”
“到别处弄一客来嘛。”
“那麽索性叫一客牛肉。”
“我要龙虾。”
森姆拿起电话,打到西餐厅去,“汤先生在这里,要牛排烤龙虾尾加牛油酱。”
志康眼光落在钟上,什麽,才八点三刻?早知与那老黄多聊几句。
“汤先生,邓小姐怎麽没来?”
“她在家过生日。”
“你不陪她?”
“我怕人多,森姆,我一定是老了,看见人头痛,手心额角都冒汗,所以躲到
你这里来。”
森姆只是笑。
不消片刻,香槟来了,森姆看看瓶子,“八六年克鲁格。”
志康一把抢过瓶子,开了就喝。
“味道真好,森姆,爱喝香槟的人是否活该做到老?”
“汤先生,五十年後你才好算老。”
主菜也来了。
志康脱掉外套,卷起袖子,准备大快尽餐。
就在这个时候,志康听见高跟鞋阁阁阁响,那分明是一个女子奔进酒吧来。
他抬起头看,果然,是一个穿芙蓉色长纱衣的妙龄美女,她一进来便长长叹口
气,整张艳粉的脸挂下来,找一张椅子颓然坐下。
好脸熟,志康想,这女子是谁?
森姆轻轻说:“本届金奖影后许君敏!真人比上照好看。”
只见她把粉红色高跟鞋踢下,“森姆,我饿坏了,有什麽可吃的。”
她没发觉酒吧内另外有人。
森姆提高声音,“许小姐,此处不售食物。”
志康到此时不得不把那碟美食奉上。
森姆改口,“可是许小姐,我这里凑巧有一客龙虾——”
“拿来拿来!”
那美女好比蛮荒饥民。
志康眼巴巴看着到嘴美食飞出去。
今夜老是没得吃。
小时候母亲老是教他:“你是男孩子,你要对女子好,保护她们爱惜她们,还
有,让她们先吃。”
今日这家教总算派到用场了。
森姆另外替志康叫了三文治。
那位美丽的许小姐要待吃完了才发觉酒吧里还有别人。
她这才知道那狼吞虎咽的样了已落入旁人眼中,她张大了嘴,呆呆看著汤志康。
美女就是美女,无论什麽表情都好看。
志康朝她欠欠身。
森姆问:“许小姐怎麽跑到这里来?”
“啊,”她回过神来,“楼上有个晚会,多人演讲,一个轮一个,讲之不休,
闷死人,肚子又饿。”
志康想,她怎麽又会巴巴的前来听演讲?
答案来了,声音十分惆怅:“我是陪人。”
那个人面子也就相当大了。
森姆忽然多嘴加一句:“是郑公子吧。”
君敏落寞的笑,“是,是小郑,原本以为可以结婚。”
没想到她会在陌生人面前透露心声。
她随即低下头,“现在才发觉二人生活方式实在南辕北辙,无论如何也扯不到
在一起。”
森姆无言。
许君敏叹口气,“谁有烟?”
森姆连忙奉上烟同火。
许君敏深深吸一口。
志康不得不加一句,“吸烟有碍健康。”
许君敏笑了,“有什麽是有益的呢,恋爱?工作?赚钱?”说不出的感慨。
森姆说:“他会找你的,你下来有一段时间了。”
许小姐吁出一口烟,“不要紧,我已决定与他分手。”
两位男士不再打扰她。
她靠在椅子上,把大纱裙拉到膝盖,享受地吸完那支烟,站起来,穿好鞋子,
整整衣衫,拨一拨头发,走到门前,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志康笑了,“谢谢你。”
志康连忙说:“不客气。”
她高跟鞋阁阁阁地去了。
森姆说:“可爱的女子。”
“到今天我才知道人类可以长得那麽美。”
三文治来了。
志康说:“至少再给我来一瓶香槟。”
“马上就来。”
志康又说:“那麽美丽都那麽寂寞。”
森姆笑,“就因为那样美才那麽寂寞。”
“那样美,是不是一种负担呢?”
“汤先生,你是能干的生意人,当然知道,任何资产,都是一项负累。”
“森姆,你是哲学家。”
志康总算吃完了晚餐,他付出丰富的小费,站起来向森姆告辞,这时,已有别
的客人陆续来到,森姆忙着招呼,只与志康扬扬手。
真是一个寂寞夜!竟碰到那麽多的寂寞人!
志康看看表,总算熬到九点半了,这时候回去睡觉,不是睡不著,他怕睡到三
点半会醒来胡思乱想,不如现在逛逛街,再累些才回去。
这本是看电影的好时间,可是志康从不上戏院,本来也可以到夜总会,但志康
亦非欢场客,他在闹市缓缓逛过去。
真没想到人会那麽挤,灯火阑珊处,一个熟人也没有。
他生於斯长於斯,又在这都会赚钱、成名,可是实际上他与普罗大众脱节,他
生活圈了极之狭窄,他关心波兹尼亚战争多过关怀本市问题青年,他留意爱滋病新
药多於本市毒品流传难题。
这是小布尔乔亚阶级的通病,不是不关心世事,而是不能兼顾,热带雨林的丧
失比街角的乞丐更能引致志康悲恸,眼光放得太远也有毛病。
正走着,忽然听得一声吆喝:“喂,你,小心荷包!”
志康本能按下裤袋,刚来得及打开一只手,幸保钱包不失,一个少年一边窜逃
一边痛骂,一下子不见人影。
志康不由得窃笑自己大意,转头去看那个叫他提防小手的善心人。
那是一个背著背囊的女孩子,短发,戴帽子,男装打扮。
“谢谢你。”
那女孩子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该怎麽报答你呢?”
那少女很起劲,“毋须言报。”
“你不必客气。”
她大胆地说:“那麽,请我吃顿饭。”
志康一怔,立刻说:“好,跟我来。”
他们走进一间餐厅。
待那女孩吃完了,志康咳嗽一声,“该回家了吧。”
女孩一愣,不出声,过一会儿问:“可以买些面包给我吗?”
“可以,一百个都可以,不过总有吃完的一夭,不如回家去。”
“你怎麽知道我离家出走?”
“我不是笨人。”
“你差些被人扒去荷包。”
“我有心事,心不在焉,可是我并不笨。”
那少女不语。
“让我送你回家,街上多危险。”
“我已经出来三天了。”
“再不回去,他们也就习惯没你这个人了。”
一言说中女孩心事,她双眼发红。
“我也想过离家出走。”
“你不知道,他们不爱我。”
志康笑了。
“父母整天在外工作应酬,我生活寂寞,除了功课,就只得一架电视机。”
志康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可以坐着等人来娱乐你,你应学习自得
其乐。”
“咄,你是干哪一行的,教师?”
“不,我是个小生意人。”
“有什么好主意?”
“闷,可以到快餐店找份兼职,懒,大可在家看小说,寂寞,找同学朋友聊天,
与父母坦白谈一谈,假如话不投机,也无可奈何,也许可博得了解,他们会花多些
时间在你身上,还有,你也得体谅他们,这年头找生活不容易,你看你身上穿的用
的,都是上货,必定由父母提供,是不是?”
少女不语。
“我送你回家。”
“他们会骂死我。”
“不怕,在这街头上,也是死路一条。”
少女只得站起来。
志康叫一部计程车,问她要了地址,吩咐司机驶去。
目的地是屋顿型住宅区,少女生活应该过得去,这次他把她送回来,她可能回
家,可能不,可能会再次出走。
“再见。”他朝她摆摆手。
志康叫计程车驶回酒店停车场。
司机忽然说:“这位先生,你很聪明,与这种问题少女,最好不要单对单。”
志康笑笑,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自己车上,她要是不肯下车,那可麻烦,拉拉
扯扯,成何体统。
该走了。
他看看表,十时三十六分。
丽琴家的派对一定还没有散。
不如回公司去看看。
他兜了一个大圈,回到办公室褛下,抬头一看,十四楼灯火辉煌,显然有同事
工作,志康精神一振。
他停好车子去乘电梯。
推开公司大门才知道强光来自水银灯,有人在拍照。
摄影师老张抬起头来,汤,你来作突击检查?”
“没有的事!我来拿点东西。”
只见用来作布景的旧报纸堆里坐着一个美貌少女,正摆姿势拍照。
这应该是他们属下一本女性杂志的插页。
志康走到茶水间去取水喝。
老张说:“志康,有啤酒。”
“今晚已经喝够了。”
“很少听人说已经喝够。”
志康笑笑,“也很快收工了吧。”
“本来只是三两个小时的事,可是那女孩来之前吃了药,要等她清醒。”
志康沉默一刻才说:“以后不要找这种人。”
摄影师嗤一声笑出来,“那只好找你了,志康,这上下恐怕只有你不服药物。”
志康摊摊手,“为什么?”
“一个女孩子在这么复杂的圈子里混,的确十分傍徨凄清,一时提不起勇气,
便想到逃避,最好办法便是暂时麻醉一下。”
“叫什麽名字?”
“姚景英,歌星。”
“是可造之才吗?”
“可打八十五分。”
“那就帮帮她忙,添多十五分。”
“那姚景英走运了。”
“老张,你一张嘴也越来越油滑。”
老张不服气.“咄,敝出版社要捧一个人,轻而易举。”
不可有这种想法,恶霸地痞都是这样开头的。
“志康你一直谦厚。”
志康笑,行内不晓得多少人认为他嚣张跋扈。
有人来叫老张。
志康跟着过去看。
那女孩秀发如云,穿件低胸衬衫,懒洋洋躺在旧报堆上,一看,就知道是模仿
五十年代艳星珍罗素在不法之徒一片中造型。
志康笑了笑。
那女孩耳聪目明,已知道志康是什么人,飞来一烟眼色,志康朝她点点头。
稍後,她站起来换衣服,走到志康身边问:“有香烟吗?”
志康抬头,“我们写字楼禁烟。”
那女孩尴尬地笑了。
小小精致的脸,大眼睛,应该会受年轻人欢迎,志康轻轻说:“你要保养嗓子。”
那女孩有点感动,“我嗓子不值钱。”
“所以更要保养,以待来日成名时用。”
女孩笑了,“多谢鼓励。”
“去换衣服吧,别叫人等。”
“是。”
志康打了几个电话,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告别同事。
他并没有回家,他把车子驶往丽琴家去。
丽琴来开门,一脸诧异,“志康,你又来了?”
客人已散,家务助理正在收拾地方。
“真好,那些人终於走了。”
丽琴既好气又好笑,“进来吧。”
桌上尚有一角吃剩的蛋糕,志康用手拿着就吃,他问丽琴:“许了什麽愿?”
“身体健康,众人爱惜我。”
“没提到金钱吗?”
“我又不做生意,且对物质不大,要太多钱无用。”
志康低下头,“你说得对。”
“这几个小时,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打电话到你家又没人听。”
“我在街上流浪。”
“呵,有味道吗?”
“十分惊险,差些叫人扒去荷包。”
“里边可有我的照片?”
“有,倘若落入小人手中,你我之事就不得不公开了。”
丽琴笑,“客人都问你在什么地方,幸亏送来了礼物,否则太没面子。”她抚
摸着脖子上的钻链。
“面子重要吗?”志康问。
“不,但有总比没有强。”丽琴已十分通透。
“你寂寞吗?”
“在你出现之前该刹那,的确非常寂寞。”
“已经有那麽多朋友陪看你。”
“志康,你知道那是不够的。”
志康躺在沙发里,“人心的确最难侍候。”
“你一来,我的心就踏实了,整晚都笑。”
半晌没听见志康说什麽,探头去看他,发觉他已经睡着。
丽琴取出毯子,替他盖上。
女佣知趣说:“明天才吸尘吧。”
丽琴点点头。
片刻,女佣熄了灯休息。
丽琴走到露台坐下。
近来见志康的时间比较少,他即使来了,也似没有什么话好说,人又累,像今
晚,索性睡着了。
丽琴看着夜色不语,内心无限寂寞。
他分明忘了她的生日,后来不知怎地想起来,又还不肯参加朋友为她举行的宴
会。
他越来越自我中心,他的世界只容得下附属品,却容不下伴侣。
他已无暇尊重人。
这时,对面不知有谁在练习小提琴,幽怨的琴声隐约传来。
丽琴低头想:将来,即使结婚生子,也难保没有这样的寂寞夜晚吧。
作弊:
徐柱华与周启才是同学,与苏万芳也是同学。
不知怎地,那一年英伦大学经济系里,竟收了三位如此出色的华裔学生。
这年轻的两男一女不但学业优秀,相貌身段也一流,人以类聚,三个人常常在一起。
但是,若果与他们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三个年轻人的背境绝不相同。
徐柱华是富家子,家里做证券生意,人没到,房子汽车及家务助理先派了来,他住在宽敞舒适的三房公寓里,距离校舍不过步行二十分钟或是五分钟车程。
周启才就没有那麽幸运,他要工作三年半工读才储到足够学费到伦大读书,他住在宿舍里,与其他三位学生同房,用洗手间需长途跋涉到走廊底,同房其中一位中东学生大清早要跪拜真神,另一位爱练习梵哑铃,十分嘈吵。
苏万芳的环境最差,她连宿舍都住不起,她住在外头老太太分租的房间,没有暖气设备,冬天在一只电暖管前取暖,课馀在唐人餐馆里做女侍赚外快。
可是,这三个背境不一样的年轻人却建立了真正的友谊。
徐柱华曾建议两位同学搬到他家中祝
周启才笑笑说:“人贵自立。”
苏万芳却说:“长贫难顾。”
都婉拒了。
徐柱华讪讪道:“何必狷介呢,真头巾气。”
启才笑,“这是原则的底线:不可贪慕自己能力够不到的物质享受,应量力而为,自得其乐。”
徐柱华说:“启才我就是最敬佩你这一点。”
万芳笑,“我是个女子,更不可以轻举妄动,人言可畏。”
过半晌,柱华轻轻说:“人家大不了说我在追求你。”
两个男生,的确都对万芳有意思。
柱华曾与启才说:“从来没见过那麽能吃苦的女孩,每朝六时风雨雪不改起身步行到学校图书馆温习功课,一放学立刻到唐人街做女侍,可是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秀丽动人。”
启才附和,“一件白衬衫一条蓝布裤已经很漂亮。”
“真有志气,人最重要是这一点志气,否则长得多美也不管用。”
“我俩公平竞争?”启才郑重地问。
柱华说:“你胜出的机会较大。”
“胡说,你是富家子,人又大方和善,丝毫无骄矜之态,胜我多多。”
“你才比我高分,启才,你功课最好,又乐於助人,你是教授的宝贝。”
两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
一年过去了,两年也过去了,柱华状态越来越勇,功课越来越好,家人陆续来同他打气,一位姐姐特地到伦敦住了三个月,天天为他做吃的,什麽龙虾粥、燕窝羹、西洋参炖鸡、蒸鲜鱼……柱华每次邀请同学一起来大快宴颐。
启才逢请必到。
万芳就比较忙,只来过一两次。
柱华把食物盛在暖壶里带到学校给万芳。
万芳垂着眼,“谢谢。”
柱华问:“你有心事?”
“有点气馁啦。”万芳眼红红。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人变成诸葛亮,说来听听。”
“家母病了。”
“不是有你兄嫂照顾吗?”
“可是心里老牵记着。”
“要不要趁寒假回去探望伯母?”
“水脚需要大笔费用。”
“我同启才先替你垫一垫。”
“那怎麽可以。”
“将来可以还给我们。”
万芳正考虑,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恶耗传来,她母亲病危。
柱华立刻替她买了飞机票与启才送她到飞机常万芳没有哭,那日下雪,鹅毛飘落在她头上身上,无限凄美。
柱华叮嘱说:“办完事,尽快回来归队,快大考了,切莫功亏一篑,等钱用,不要倔强,钱财身外物。”
万芳一直点头。
送完飞机,柱华同启才说:“真可怜,她母亲是名寡妇。”
启才看柱华一眼,“你已吩咐人帮她办事?”
“家父公司里自有闲人。”
启才颔首,“有钱好办事。”
柱华拍拍他背脊。
启才心思慎密,买了电话卡给万芳带回去,着她每天打电话来报告事情发展。
柱华十分感慨,“万芳一定感激你更多。”
“我也这样希望。”启才笑。
万芳的母亲在第三天就病逝,心脏衰歇,没有多大的痛苦。
与兄嫂办完事之後,她就回来了。
她瘦许多,人也变得十分沉默,郑重地向柱华与启才道谢。
“两位,所欠人情与金钱,将来一定归还。”
柱华稍微不悦,“如此耿耿於怀,岂非见外。”
万芳流泪,是应该哭的,舒泄了只有好。
启才说:“万芳,你且辞去餐馆工作,在柱华家小住,休养生息,挨大考完毕,才作打算。”
这是个好主意。
柱华说:“万芳,你尽管住下去,我会暂时搬到姐姐的公寓去,这次是我三姐送孩子来读书,要我陪她。”
如此光明磊落,真是难得。
万芳总算挤出一丝笑意。
有些女子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那麽好的男子,现在却有两名优异生站在她面前,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考完毕,万芳更为憔悴消瘦,不过这已是学业最後一年,放榜之後,当可回家找工作,届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是个阴雨的下午,m教授忽然与系主任在课室出现。
课室内廿多名学生均惊讶不已,知道有大事发生。
m教授一贯沉着,
声音不高不低,郑重宣布:“各位同学,这一班内,有人考试作弊。”
班里立刻引起一阵鼓噪,接着是面面相觑。
“大学印刷房有技工贪图金钱上利益而出卖试卷,经过调查,校方查出问题出在这一班,你们总共二十二名同学,若不能提供线索,使作弊者落网,则唯有宣布你们全体不及格。”
此言一出,众学生哗然。
“太不公平了。”
“三年心血,岂可毁於一旦。”
“清白者众,望教授三思,切莫殃及无辜。”
“那作弊者请速速自首,免得害人害己。”
“真倒楣,快通知警方彻查!”
“m教授咳嗽一声。
同学又静下来
“你们总会看到若干蛛丝马迹吧,速速举报,一星期为限。”
“教授与主任一起离去。
学生立刻分小组讨论
马上有人说:“一定是外地学生,程度不够,好胜心强,还有,又财源充沛,作弊理由充份。
“徐柱华站起来说;“这是恶意中伤,外地学生全力以赴,勤奋好学,岂用作弊!请你们检讨自己。”
一位日本学生愤怒地说:“我简直不相信教授会鼓励我们互相举报。”
“我看不顺眼这种作风!”
“你想不想毕业?”
大家议论纷纷,周启才已怕乱离开课室。
他经过教务处往操场,忽然一扇门打开,有人叫他:“周先生,请进来一谈。”
启才一抬头,看到的是m教授。
他坦然无惧,“作弊的不是我。”
教授含笑,“请进来。”
启才只得进房坐下。
m教授说:
“周君,你住宿舍,与三位同学同房,他们分别是中东人、韩国人与美国人,又与另两位华裔同学十分接近,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启才措辞非常小心,“教授,我不大管别人的事。”
教授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不妨坦白地同你说,作弊人是外地学生。”
启才大讶,“适才为什么不说明?好缩窄疑凶范围呀。”
教授答:“校方并不是想有人举报他,而是希望他自己走出来。”
“是,作为学生,应当有这样的廉耻。”
教授叹口气,“周君,你请回吧。”
启才忽然忍不住,说出心中话:“教授,人性弱点甚多,你一定会得到你要的人。”
他离开教务处。
回到宿舍,其余三位同学正在喝啤酒讨论刚才发生的事。
“不会是周启才,他年年名列前茅,才不用作弊。”
“会不会是徐柱华?周,他又有钱又疏爽,你说说看。”
周启才大怒,“他父亲,他祖父都是本校经济系高材生,他用作弊?你们这些猪脑!”
大家又说:“那也不是我们,我们四人日夜对着,还有什麽秘密?”
日本人说:“我这次考试成绩自知平平,如果作弊,应拿甲等。”
中东人沮丧,“若不能毕业,父亲会砍杀我。”
“不会的,”周启才说:“那人会站出来。”
“才怪,人是自私的多。”
周启才叹口气,坐下来,捧着头。
就在这个时候,美国人发话了,“周,你那漂亮的中国娃娃呢,她就不值得怀疑?”
启才的心咚一跳。
“听你说,她家里有事,精神恍惚,并且是个半工读生,你不怀疑她在压力下会走绝端?”
“胡说!”
“周,请你留意一下,不能为一个人害了整班同学。”
“真的,你同她熟,你知道她首尾。”
启才抬起头来,“她现在住在徐家。”
真没想到他们还有管闲事的心倩,“嘎,她跟人跑了?”
“不不不,”启才更正,“好从来不是我的女友。”
“周,你要加把力呀。”
“周,是不是因为徐柱华富有?”
启才躺到床上去,不作声。
慢慢,他的双目润湿了。
“有钱真好,”同学犹自发表意见,“可享种种特权,天天开香槟,送礼物,女孩子很难不动心。”
“嗳,中国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争点气把书读好,自然什麽都有。”
“别高兴,你没听见教授要整我们?”
“怎麽会碰到这样的劫数。”
启才的眼泪落下来。
真是,怎麽会碰到这样的劫数。
第二天,他见到了徐柱华。
柱华十分激动,大力拍着桌子,“不想毕业,就不会到大学来。”
“你听到什麽消息没有?”
柱华不响。
启才叹口气,“我的三个同房怀疑万芳。”
柱华一震。
启才忍不住问:“尚有其他人觉得她有嫌疑?”
柱华颔首,“她有作弊的理由。”
“说来听听。”
“她住在我家已有一个月,据家务助理说,考试前她从来没有温习功课,终日早出晚归,不知忙些什么。”
启才抢着说:“万芳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她一向不爱在考试前夕温习。”
“他们还说,万芳有非毕业不可的理由。”
启才苦笑,“我也非毕业不可,我的家境平平,老父对我又有寄望。”
柱华也说:“岂止你,我如不带张文凭回家,家里会经济封锁我。”
“真要命。”
柱华说:“我首次觉得生活有压力,这像不像住在秘密警察国家?你检举我,我检举你,为求自保,大家都去告密。”
启才踱步,“我想对外公开此事。”
“你说什麽?”
“招待记者,申诉校方采取高压手段。”
“千万不要冲动,我们都是砧板上的肉。”
“才不是,我们都是大学生。”
“毕不成业,我们什么都不是。”
二人烦极了。
过一会儿,大家又同时说:“万芳——”他们去看万芳。
真没想到万芳在睡午觉。
柱华问工人:“睡了多久?”
“昨晚一整夜踱步,今晨六时许才睡,最近这几天都如此。”
“胃口好吗?”
“很差,吃不下,像是有心事,似受了什麽委屈,做梦老是叫‘我的,走开,走开’。”
启才有点难过,目光不去与柱华接触。
柱华走到书房,轻轻翻动书桌上的杂物。
他忽然低声嚷:“看,两份试卷!”
启才也吓一跳,但随即说:“也许她影印了一份打算寄返家去给人参考。”
柱华说:“也许。”
“你也怀疑她?”
“不不不--”但是声音渐渐低下去。
启才说:“我同你一定要投她信任票。”
“可是!茅头怎麽会指向她呢?”
启才悲哀地说:“我倒是有点明白的。”
“说我听。”
“她是一个单身年轻女子,一个人在这里,无亲无靠,家贫,需兼职,牺牲一个孤寡女子,最最没有後果,还有,她能把他们怎麽样,学生证件限期一到,她就得出境,无後顾之忧。”
柱华握紧拳头,“太不公平了。”
“你,”启才说下去:“你就不同了,北翼的图书馆是谁捐的?徐氏家族,万芳却没有时间能力搞公关,结交朋友,大家对她陌生,指证她,心里不会不舒服。”
“你呢,为什麽没有人怀疑你?”
“我年年考一百分,干吗要作弊?我人缘又好,一天到晚在教授面前打躬作揖,替他们跑腿,他们喜欢我。”
“一星期内找不到人,万芳会成替身。”
“文明社会讲证据。”
“相信我,届时一定有人捏造证据。”
“这,”启才焦急,“这可怎麽办?”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万芳的声音:“你们来了?怎么不叫我起来?”
“呵,见你睡得香,不好惊动你。”
“何必客气,”万芳说:“我也正想找你们。”
两个男生齐齐发问:“有什麽事?”
“我想搬出去,投亲靠友,可不是办法。”
柱华细细端详万芳,只见她脸无血色,十分憔悴,不禁心如刀割,“你一个人,走到哪里去?快别多心,哪管你多住十年八载,我也愿意。”
“那算什麽呢?”
启才只得退到一角去。
只听得柱华说:“万芳,让我们结婚吧,让我照顾你。”
启才低下头。
可是万芳笑了,“你照顾我?你自己还要家人照顾呢。”
启才的一颗、心又回到胸腔里。
万芳说:“找房子想必还需一两个星期,我会在这里打扰到月底。”
启才咳嗽一声,“万芳,有同学作弊的事--”万芳诧异地说:“何用为此担心?清者自清,一定会得水落石出。”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第二天,系主任就传苏万芳去问话。
苏万芳自教务处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大惑不解,“他们怀疑我。”
柱华站在她身边,一声不响,内心恻然。
万芳说:“他们怀疑我,不是因为有证据,而是因为我是苦学生,我一向不配,他们一直冷眼旁观,等着我出纰漏,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可以证明眼光无误了。”
半晌柱华说:“他们也盘问过启才,他们盘问每一个人。”
万芳缓缓说:“没想到千里迢迢来求学,竟要受这种冤枉气,说什麽最高学府,说什么有教无类。”
柱华苦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怎麽避得了。”
万芳长叹一声,“寒窗数载,不过想读一张文凭回家找份好一点的工作,早知这样辛苦,另寻出路也罢!”
“万芳,你别气馁,此事自会水落石出。”
万芳摇摇头,“他们早已决定谁是黑羊,非我莫属,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天深夜,佣人急找徐柱华。
“苏小姐发高烧,请马上决定是否把她送到医院。”
柱华与救护车同时赶至。
万芳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后无恙,柱华这方通知启才。
启才双目通红,握紧拳头说:“万芳心交力瘁。”
“校方有什麽消息?”
“这上下恐怕在传苏万芳畏罪自杀了。”
柱华站起来,“我想过了,这种大学,不读也罢,不如到美国去找一间小大学,乐得轻松,启才,读书与做人是两回事,读书与发财也是两回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说是不是?”
启才说:“可是柱华,我们没有错,我们没有作弊。”
柱华笑笑,“无所谓啦,又不是刑事案件。”
启才一愣,“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麽,我们走吧,万芳休养几天便可出院,届时我们三人到欧陆走走,我请客,不准推辞,不然的话不做朋友。”
“你刚才说什麽?”启才追问。
柱华温和的答:“我说的是,我们来到这世上短短活那么数十年,最要紧是快活,还有,尽量也使人快活,你说是不是。”
他把手臂搁在启才肩上。
徐柱华想过了,他要这张文凭无用,左右不过是把它镶在镜框里带回老家去承继家属生意而已。
他回公寓沐浴刮胡髭洗头换上簇新西服,开着小跑车到学校去。
笑着与每一位同学打招呼,脚步轻松,直赴系主任室。
敲了门,里边有人说:“请进。”
柱华推门进去,看见系主任与教授都在,他说:“好极了,两位尊贵的先生,我这次来见你们,纯粹是为了自首,我就是这次大考的作弊者。”
教授与主任听了,面面相觑。
柱华催他们,“把我逮起来呀。”
教授充满疑惑,“你这样招认,又是为着谁呢?”
“为我自己,我受良知责备。”
教授说:“是吗,那你应当见一见另外一个受艮心谴责的人,周同学,你出来。”
柱华当场怔住,有人推门出来,一看竟是周启才。
“你怎麽也来了?”两人异口同声叫出来。
m教授生气,“简直是闹剧!你们竟这样轻视毕业文凭。”
二人低下头。
“是我。”
“不,是我。”
“请别怀疑苏万芳。”
m教授既好气又好笑,“不,不是你,也不是他,更不是苏万芳。”
柱华抬走头,不是苏万芳?”
m教授说:
“元凶已经找到了,警方再次盘问证人,认人承认把试卷偷出来给他外甥,为着误导,故意指向外国学生,你们现在明白真相了吧,过一日校方自然会张贴告示。”
两人愣祝
可是随即又放下心来,四肢百骸均轻松万分。
“你们二人太够义气了,苏小姐应当庆幸有这样的好朋友。”
主任加一句:“可是行事这样鲁莽,应该记过。”
教授叹口气,“给他们文凭,把他们轰走算了。”
主任说:“唉,经一事长一智,以後,在未掌握充份证据之前,校方不会惊动学生。”
教授说:“在下次会议中我会提出此事检讨。”
启才与柱华欢声如雷那样赶到医院去向万芳报告好消息,两人七嘴八舌交待经过情形。
万芳听後不语,神色冷淡,渐渐她脸上罩上一层严霜。
柱华问:“怎麽了,万芳,雨过天青,为何不悦?”
万芳双目好比寒星,“柱华,你认为我有作弊吧。”
柱华一呆,启才辩道:“你精神欠佳,时间又不够用——”忽然发觉他才是怀疑苏万芳的人。
万芳目光又落在启才身上,“是,所以认定我有非作弊不可的理由,故此挺身而出,做我的替死鬼。”
柱华抢着说:“我不忍心看你那麽痛苦——”万芳截断他:“最痛苦是最好的朋友心中也认为你是个贼。”
“哎呀,”柱华叫:“好心没好报。”
启才按住柱华,“万芳说得对,我们不该一开头就把她当是弱者。”
万芳这时冷淡地说:“两位请回,我需要休息。”
柱华与启才知道弄巧反拙,静静退出。
万芳再也没见他们二人。
没等到行毕业礼她就打道回府。
柱华怅惘地说:“算了,只要万芳无恙,我们也就放心。”
“像她那样聪敏用功坚强的女子,一定会得出人头地。”
“那样的女孩越来越多,你我无地容身。”
“你怕什麽,你是富家子。”
“你品学兼优,亦不愁出路。”
“我原以为自我牺牲这一招可以感动万芳,谁知她毫不领情。”
“她有她的理由,她认为我们没有投她信任票,所以不能再做朋友。”
徐柱华与周启才长长太息。
我儿:
徐日权与妻子沈维清领养孩子之前,经过详细考虑。
他俩是专业人士,性格成熟,经济情况良好,年纪又恰恰好,虽是如此,也直轮候了三年。
在这段时间内,两人不住讨论该一件事。
“我不打算隐瞒事实,待他懂事,我一定告诉他我俩并非亲生父母。”
“半夜一样要起来喂食,你吃得消?”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亲友取笑我们多此一举。”
“各有所好啦,我亦可揶揄他们成日沉迷股票上落。”
夫妻俩结婚五年无所出,看遍生育医生,详细检查一点毛病都没有,又尝试过好几次试管婴儿手术,均无结果。
医生仁心仁术,轻轻说:“如果真喜欢孩子,不妨领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维清问:“很多人放弃孩子吧。”
医生答:“相当多。”
维清说:“假如可以把不需要的孩子统统搬到渴望孩子的家庭去,天下太平。”
医生笑说:“可借上天从不这样顺利安排任何事。”
他俩仍是无孩夫妇。
渐渐在公众场所见到幼儿,维清会得凝视他们。
在维清眼中,他们一举一动,即使正在淘气,也无限可爱。
一天早上,维清看到一老翁推婴儿车逛街,那孩子只有个月大,转头看他祖父,祖父作势唬他,他便哗哈一声笑,意图躲起来,不知多乐。
维清简直艳羡这种天伦之乐。
沈维清本人堪称天才,廿五岁拿到博士文凭进大学教书,去年已升到副教授身分,事业家庭都无懈可击,但她渴望有一个孩子。
她同负责领养儿童手续的段律师说:“我不觉得没有亲生儿是一种遗憾,我只是希望拥有一个女儿。”
段律师笑笑,“我明白。”
段律师与徐日权是大学同学,只不过毕业後分道扬镖,徐日权一直替一间大机构服务。
“那孩子会幸福的。”
维清说:“孩子最幸福当然是跟着亲生父母。”
“不一定,亲生只是血缘,感情可以培养,你家有栽培孩子的先决条件。”
轮候期间也曾有虚报,令维清空欢喜一常故此婴儿房里设备十分齐全,早已置下。
那是一个下雨天,维清有空,在家研究欧洲最新地图,徐日权出去了,宽敞的公寓静寂无声,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女庸轻轻走出来为她倒一杯茶,又轻轻走出去。
维清拿着茶杯到窗口看风景。
刚巧看到斜对面一户人家有保姆抱着婴儿观雨,那孩子虽然很兴奋,舞动着小小手臂。
电话铭响了。
“维清,我是小段,你听清楚,必需立刻答覆我,我现在有一个孩子,三个月,男性,身体健康,只是有一点皮肤病,生母愿意签字交出领养。”
“男孩子?可是--”
“男女一样啦,维清,不必坚持,这个机会一失,恐怕又要等几年。”
维清立刻说:“好。”
“你马上出来见见他。”
维清紧张,“现在?”
“对,立刻到我事务所来。”
“日权他不在家。”
“我已联络到他,他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
“手续——”
“喂喂喂,信任我好不好?我是专家。”
维清立刻抓起大衣手袋出门,不知怎地,似有灵感,在婴儿房取过一条毯子,她觉得那婴儿会需要它。
驾车抵段氏事务所时天已全黑,雨下得很急,维清并没有打伞,把车子停在横街,就忽忽找上办公室。
段律师迎出来,“维清,这边。”
他把她延进偏厅,已经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那里。
维清朝她颔首。
那女子抱着一个包袱,维清趋近去看,那果然是名婴儿,并没有睁开双眼,只是打了一个呵欠,并且把毛毛头转动一下。
维清满心喜悦,立刻爱上那幼儿,马上伸手去抱,那女子居然把他交给维清,维清即时把他裹在浅蓝色的毯子里。
那女子轻轻摸一下维清的手,维清抬起头,只见孩子生母眉清目秀,只不过脸容凄苦。
段律师说:“甄小姐,这位是徐太太,你满意吗?”
那女子默默点头。
“徐太太是大学教授,她会爱护孩子,给他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
那女子又点点头。
“你看徐太太头发外套都淋湿了,多心急赶来,可见确有诚意。”
段律师摊开文件,“你可在此处签名。”
维清大笔一挥。
这时,徐日权也忽忽赶到,一般是淋得浑身湿,也在段律师指示下签了名。
那年轻女子终於默默取起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
移交手续正式生效。
徐日权兴奋地过来看看婴儿面孔,忽然同妻子说:“像你。”
那女子站起来预备离去,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维清走过去问:“你有什麽话要同我们说吗?”
那女子看看维清,又看看徐日权,表情略为宽慰,随即转身离去。
幼儿在这个时候忽然哭泣,呜哗呜哗,如一只小猫。
可能他也知道,从此要与生母分开,故此伤心哭泣。
维清哄撮他,“不哭不哭,妈妈会待你好,妈妈爱你。”
哭声渐止。
徐日权问:“生母是何背境?”
“未婚妈妈,把孩子交出後不久会正式移民到纽西兰结婚,你们永无烦恼。”
“她长得十分娟秀。”
段律师笑,“维清,一个人的长相与性格与他的命运有什么关系?许多最享福的人却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
徐日权想起问:“孩子的生父呢?”
段律师答:“生母不允透露,法律上有她一人签字经已足够。”
维清长叹一声。
“恭喜二位。”
“谢谢你。”
徐氏夫妻在雨夜中抱着婴儿回家。
在车中,维清看着婴儿圆圆面孔问:“小段倒底扮演什麽样的角色呢?”
会不会是贩卖人口的牙子?
徐日权答:“小段忠义双全,胆色过人,他就是那个把不需要的孩子抓到渴望孩子家庭里去的大好人。”
说得也是,一件事自有许多看法。
女慵来开门,看到孩子,惊喜交集。
维清叫孩子马可。
接着的三个月,徐家忙得人仰马翻。
婴儿不但有皮肤病,肠胃也不好,天天在儿科医生处出入,幸亏医学发达,渐渐治愈。
医生说:“明显地疏於照拂,过早喂他固体食物,喝水也不够,卫生情况亦差,不过不要紧,一下子就会恢复正常体重。”
维清说:“他很乖,看到转动玩具已会笑。”
注射完毕,幼儿张手叫维清抱,伏在维清胸前。
医生笑问:“有了孩子之後,有无影响你事业?”
“简直想退休。”
医生笑。
维清喜欢素色,婴儿不是一身白,就是一身深蓝,很快长得胖胖一团粉似,一夜睡到天亮,十分乖巧,徐氏夫妇似已没有心事,专等孩子入学读书。
维清像所有家长一样,忙着钻营、替孩子找贵族学校报名。
家里忽然热闹起来,添多一名褓姆不在话下,话题也多,整个晚上就是说着婴儿的进展:他会叫人了,他懂得吃牛肉粥不吃鸡蛋,他晓得指着某件玩具要玩……替他洗澡是一个节目,看他拍打着水呵呵笑是人生至大乐趣。
段律师来看过他们,结论是“你们的确需要一个马可这样的孩子”。
谁说不是。
马可在九个半月之际迈开第一步。
夏季,炎热,因家他只穿一点点衣裳,小手小腿一节节,会在下班时分坐在门口等维清下班回来,听到锁匙响已经雀跃。
一切都美满得不似真的。
当一件事美满得不像真的时候,通常它不是真的。
一日下午,段律师忽然有电话来。
“我马上到府上来,有急事。”
“什麽事?”
“孩子的生父出现。”
“什么!”
“他要告我们索还婴儿。”
“不可能!”
“自然不可能,我这就来与你们商量大计。”
维清紧张得走油,“官司打到枢密院我都不会放弃马可。”
“我明白。”
段律师来了。
“自认生父的男子说他完全对女友怀孕不知情,女友统共把这件事瞒着地,他们分手之际她也未曾提及,後来,他听人说女子曾诞下一子,於是开始追溯婴儿去向,终於找出结果,此刻,他要求验血,领回亲子。”
维清与马可已培养出感情,只觉此事如晴天霹雳,抱起婴儿,紧紧搂在怀中,心如刀割,气忿不已。
徐日权过来说:“维清,你放心,小波折而已。”
维清哽咽,“明明是他们不要的孩子--”“那男子才廿岁出头,新移民,只有一份仅够糊口的工作,自身难保,怎麽同我们打官司,不外到法律援助处找一个人问一问法律程序,不知受什麽人教唆,”段律师冷笑一声,“我会奉陪到底。”
维清一愣,看着段律师。
她第一次听到老友语气凌人,一定是他代她不值,所以口气才会变得不耐烦。
接着徐日权也说:“把那人的底子查一查,在何处工作,老板是谁,叫他做人小心点。”
维清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她与马可,但--“日权,我们行事要公平。”
日权满面笑容转过头来对妻子说:“你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要替孩子报名读幼儿班吗?”
段律师也哈哈笑,“竞争激烈,一生出就得报名了。”
那一夜,维清没有睡好,不知怎地,她一直听见耳畔有段律师冷笑的声音。
第二天下午,维清照常忙大学里工作,抽空拨电话回家,听过马可笑声,刚略为安心,传达员来通报:“沈教授,有一位刘先生找你。”
维清颇为意外,走到会客室,只见一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坐在那里等她,一见她,马上站起来。
维清客套地问:“你是哪一位?”
年轻人答:“我叫刘乃斌,沈教授,我是你家领养儿的生父。”
维清不语,半晌才说:“你何以那麽肯定?”
那年轻人显然也十分沉着,“你说呢,沈教授?”
他一双眼睛像极了马可。
“沈教授,你允许孩子验血核对去氧核糖核酸吗?”
“请坐,我们谈谈你怎麽会与女友分开。”
“我俩均是新移民,在家乡也是受过教育的大学生,她念英语,我读化工,我们真心相爱,本打算结婚,可是环境变迁,误会重生,感情破裂,终於各行各路。”
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维清轻轻问:“是她贪慕虚荣的缘故吗?”
“不,是我没能给她安全感,她觉得与我在一起没有前途。”
维清不语。
“我从头到尾不知她怀孕,沈教授,孩子是我骨肉,可否归还给我?”他语气开始激动。
维清看着他,“首先,我想你了解,我领养儿童完全依照法律程序,我此刻与你对话,都是人情。”
刘乃斌沮丧,“是,在这商业都会中,富人都受法律保护。”
维清忍不住说:“错,本市法律制度十分完善公平。”
“是吗”,刘乃斌抬起头,“为什麽我今晨便接到解雇书?”
维清一怔,真没想到段律师办事如此迅速。
刘乃斌吁出一口气,用手托着额头,“沈教授,我知道你们条件胜我千倍万倍,可是,那婴儿确是我亲生。”
维清不语。
“沈教授,你是一个讲理的人,让我见孩子一面。”
维清轻轻问:“即使我把孩子还给你,你打算怎麽办?”
“沈教授,我当然打算把地抚养成人,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在富裕家庭成长,穷人家孩子成年後也可以对社会有贡献,甚至成为成功人士。”
“可是你需外出工作,谁来照顾幼儿?”
“我的确雇不起褓姆,可是我可以把他领回乡下由我母亲抚养。”
维清看着这年轻人,“你是为了意气呢,还是真心为着孩子好?”
刘乃斌不语。
“失去工作可以另外找,本市有的是机会,你亦应继续进修功课,充实自身,寄望将来。”
“沈教授,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做孩子的父亲。”
维清很坦诚,“正确。”
“但这是我的权利。”年轻人握紧拳头。
维清无所惧,“所以,你怎麽能说这个社会不公平。”
刘乃斌又一次泄了气。
维清温和地说:“回去吧。”
“沈教授,让我见见孩子。”
维清摇头,“对不起,尚未有证据证明那是你的孩子。”
“法律不外乎人情。”
维清看看时间,“我有事要办,刘先生,你请回。”
刘乃斌失望地走了。
维清低下头,她知道马可的确是他的孩子,两人面孔五官几乎一模一样。
回到家,徐日权说:“好消息,那人入境手续没办妥,颇有纰漏,我们或者可以把他驱逐出境。”
维清不以为然,“那不是移民局的工作吗?”
“维清,你别理,我自有主张。”
“你好像动了真气。”
“我徐某人在这个城市生活那么久,有身份有地位,总不能叫那样一个人来得了虎须去。”
维清凝视他,“你是猛兽吗,怎麽我不知道?”
徐日权笑笑,“我有保护妇孺的足够能力。”
“我觉得对方也是被害者。”
“是吗,维清,你们念文科的人就是有点伪善,他既是被害人,那麽,你会不会把孩子交还他?”
“当然不,孩子跟他会吃苦。”
“你看,那又何必婆婆妈妈。”
“可是日权,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只要迅速达到目的,用怎麽样的手法无所谓。”
“你不觉得残酷?”
徐日权不耐烦了,“维清,我一切依法办事,你不必多说了,马可已是我们徐家的孩子,将来会承继你我的成就及产业,这是铁定不移的事实。”
维清默默回到卧室。
褓姆抱着马可进来,“叫妈妈,叫妈妈。”
马可刚洗了操,身上一股清香,一团粉似可爱,维清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她总不能叫马可回到穷乡僻壤去,在那里,只有老人陪他捱粗糙的生活,也许连医疗与教育都成问题。
褓姆说:“明天要去做预防注射,请叫徐先生预备车子车夫。”
“他已经知道了。”
“少不免又得发一两天烧呢。”
维清心想,不,她不会把马可归还刘乃斌,可是,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处理此事。
第二天下午,传达员又来说:“沈教授,昨天那位刘先生又来了,一停一停,可要打发他走?”已看出他不受欢迎。
“不,”维清站起来,“我见他。”
刘乃斌已失去昨日的沉着,他一见维清便说:“我决定与恶势力周旋到底。”
维清既好气又好笑,“刘先生,我与外子都只是中层受薪阶级,并无任何势力。”
他悲忿地问:“那麽,警方为什麽传我问话?”
维清忽然温和地说:“来,我带你去看孩子,他叫马可,已有七个多月大。”
刘乃斌一怔,“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好心。”
维清看看天空,今天正是一个天朗气清行善的好日子。
维清载刘乃斌回家,一路上那年轻人一言不发,车子绕上半山,在中途已可以看到如画风景,整个海湾与市中心就在眼前。
车子停在一幢小洋房前,尚未按铃,女佣已前来开门,满面笑容,欢迎女主人回家。
穿过白色的厅堂,来到二楼起座间,褓姆与婴儿正在享受下午茶。
马可一见妈妈,笑颜逐开,立刻示意要抱,他穿着雪白的小衣服小鞋袜,活泼地舞动双臂,嘴里作声。
维清对刘乃斌说:“你抱他。”
刘伸出手,婴儿不认得他,见他是穿黑衣的陌生人,哭了。
维清把马可搂在怀中,“请来参观马可的起居室。”
那间房间并不小,光洁的大窗户对着海,一式小小四五件家具,舒适精致,浴室裹白毛巾成叠随时应用,玩具都陈列在架子上。
维清说:“我们也喝杯茶吧。”
两人坐下以後,维清叹口气说:“你若想索还马可,请依法律程序进行,不要再来找我,与我见面,反而会引起不便。”
刘乃斌不出声。
维清说:“这间屋子有了马可之後,不知添增多少欢笑。”她叹口气。
刘乃斌仍然禁声。
褓母过来请示:“我与孩子到园子里晒太阳。”
他们出去了。
维清招呼刘君,“喝杯茶。”
刘君却站起来,“我告辞了。”
维清不加勉强,“我送你。”
刘乃斌也没有拒绝。
车子快到市区的时候,刘乃斌忽然说:“我明白你会真心对马可好。”
“谢谢你。”
“可恨我不能给马可同样的生活条件。”
维清说:“物质并非生活全部,正如你说,贫苦人家亦会出人才,外子一生靠奖学金读书,又勤於半工读,曾经做得胃出血,白手兴家。”
刘乃斌发愣,“可是,你看,我与马可并无感情。”
“即使是父子之间的感情,亦需培养。”
刘乃斌疑惑,“你是鼓励我索还马可吗?”
维清摇摇头,“怎麽会,我只是公道地说出事实。”
“你真是善心人,你与你丈夫是两个人。”
“到了。”维清把车子停下来。
“沈教授,祝我幸运。”
维清诚恳地说:“我谨祝你找到理想的工作及伴侣。”
他下了车,很快在茫茫人海中消失。
过了几天,徐日权同妻子说,“那人忽然弃权,不再与我们争马可了。”
维清满心喜悦,“那多好。”
“可能是太知道不自量力了。”
维清不予置评。
“段律师说,在外国,他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可是,我还是得防着这件事会再发生,维清,我们移民好不好?”
“啊,移到什么地方去?”
“旧金山,温哥华,让马可安然长大。”
“可以考虑,到他生父母一辈子去不到的地方,我们就不会受到骚扰。”
徐日权看看妻子,“维清,为何出言讽刺?”
“日权,对待弱小,不必全力出击。”
“妇人之仁。”
“日权,你在未名成利就之前,也曾经得到好心人拔刀相助,此刻何故心肠如铁?”
“我早已十倍报答了善待我的各式人等。”
维清叹口气,“你变了。”
徐日权搔头皮,“谁敢不跟着时代节拍亦步亦趋?”
维清又叹一口气,“是,”她忽然累了,“你说得对,生活从来不简单。”
“休息吧,这阵子你叫那人骚扰得精疲力荆”谁说不是。
那年轻人只知道争取个人权益,而没考虑需负的责任。
可是维清同情他,每个人都应得到一个解释,维清最妥善的解释便是把他带到家中看马可。
她已作出最坏的打算,一定要讨还的话,尽管依法进行吧。
半夜醒来,到厨房取水喝,碰见徐日权在吃点心。
“还没睡?
徐日权轻轻说:“我在检讨自己。”
维清诧异,“那真是难得的。”
“我太心急,忙着要保护你同马可,巴不得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维清把手搁在丈夫肩膀上。
“出手可能是重了一点。”
“你愿意帮助这个人站起来吗?”
“待我考虑,即使做,也不能让他知道幕後是谁。”
那还不容易,那是徐日权的拿手好戏。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放下官司?”
维清说:“假设他是生父,他会希望孩子生活好过,或者,他觉得马可的养父母待他不薄,暂居他家,可能只有好处。”
“啊,”徐日权奇道:“是谁这样启发了他?”
“他是知识分子,他自己会明白。”
“一切为着马可。”
“是,你若爱一个人,你会替他着想。”
挖角:
宇宙机构向丽晶制衣挖角已成惯例,丽晶世代做制衣,非用人不可,不得不栽培人材,宇宙属下十多间附属公司,制衣厂不过是其中一瓣,万一折本,大可由其他地方盈利补上,根本不伤脾胃。
宇宙一见谁在丽晶冒出头来,就伸手来摘成熟果子,手段高卓,大约本着商业都会“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的信条,一百万年薪不够?两百万,再犹疑,立刻加精美宿舍一幢,於是丽晶人才走了一个又一个。
丽晶的东家荣伟然气极反笑,“承蒙宇宙机构看得起我”,两家渐渐不来往,即使在商场见面,也板着面孔。
宇宙老板刘桂忠这样对他儿子柱华说:“荣某一辈子只好做个小生意人,伙计跑来跑去,闲事耳,何必小器。
柱华沉吟,“也许,我们也可以栽培人才。”
“那是很花费时间精力的一件事,万一有出色人才,人家出多一倍薪水,立刻挖走,商场如战场,当然拣容易的来做。”
刘柱华笑了,“那就不能怪荣叔生气。”
“你还称他荣叔?我们都没来往了。”
“怎麽没来往,敝公司人事部一天到晚打电话给丽晶的出色人才。”
“柱华,你是不赞成我的做法吧。”
“不,父亲,正如你说,做生意好比打仗,只是,历年自丽晶过来的设计师,到了宇宙这边,好似无甚发挥。”
“你讲得对,不知怎地,在丽晶他们明明才华扬溢,到了我们这里,可以说一点作为也没有,多麽奇怪。”
“谈合同之际精明得不得了,讨价还价,连汽油是否由公司付帐都要讲清楚,结果也不能为宇宙效力。”
“所以丽晶仍然站得住脚呀。”
刘柱华说:“父亲,丽晶这个设计,一季之内连内地共卖了五万打。”
“我不相信!”
“请过目。”
刘桂忠取过图样一看,只见模特儿身上穿的是一条薄雪纺吊带裙罩在件小小棉t恤外,裙与衫上印着同样的大玫瑰花。
“很别致,但也不是独步单方。”
“可是丽晶售价是一般女孩子可以负担,而且品质优良,可穿两季以上。”
“谁是这件时装的幕後主持人?”
刘柱华有点犹疑,“是一个叫王万芳的女孩子。”
知子莫若父,刘桂忠问:“性格很特别?”
“嗯,宇宙打过去的电话,她既不听又不回。”
“呵,那麽厉害,你想她过档到宇宙来?”
“不,我很欣赏她,想舆她见个面。”
刘柱忠讶异,“普通社交,缘何拒绝?”
“也许对宇宙一点好感也无。”
“咄,行家来往又不同恋爱!”
刘柱华微微笑。
他父亲的世界多简单可爱。
柱华手头上其实已经有王万芳的资料:她是家中独女,父母离异,家境小康,毕业於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纺织设计系,一年前加入丽晶。
羡煞旁人,丽晶好似永远找得到能人。
柱华手头上还有她的照片,王万芳长得非常秀丽,脸上有一股令人难忘的书卷气。
她独身,无亲密男友。
平常她穿白衬衫与卡其裤上班,配一副黑珍珠镶钻耳环,一条御本不不规则型珠项链,淡妆,比许多模特儿更漂亮。
她每天工作时间自上午七时半到晚上九时。
据说风雨不改,而且每朝都精神奕奕,这样自律,可需要完全没有夜生活才行。
由此可知她洁身自爱。
刘柱华的心好似朝她那边倾侧过去。
他继续拨电话过去。
一天晚上九点,可能秘书已经下班,王万芳居然亲自听电话,刘柱华大喜,立刻报上名号。
王万芳十分冷淡,“这几天我们正在筹备一个时装展,我们会有帖子寄到宇宙,届时刘先生或可拨冗参加。”
“可是场内起码有一千几百人。”
“有什么话,大家都可以听。”
“王小姐好似拒人千里。”
王万芳在另一头笑了,“刘先生倒底有何贵干?”
“你会不会加入宇宙?”
“没可能。”
“我们出价高一点。”
“我不等钱用。”
“可以再谈。”
“不用浪费时间了,我对这个行业有兴趣,我不在乎薪酬,况且,丽晶也待我不保”电话已经挂断。
这一切都令刘柱华惆怅,不过,既然听到声音,也已经够满足。
她的声音略为低沉,却又不失女性魅力。
丽晶举行时装展销会那一日,刘柱华一早就到,他看到了王万芳本人。
比照片还要好看。
仍然是白衬衫卡其裤,不过加多一件黑色男装晚宴外套。
美女穿男装往往更美,王万芳就是例子。
是日她需照顾全场,穿长裤实在更为方便奔走。
刘柱华一时找不到机会上前自我介绍。
丽晶老板荣伟然却看见了他。
刘柱华必恭必敬地称呼一声荣叔。
荣伟然冷笑,“不敢当,後生可畏,长江後浪推前浪。”
柱华只是忍声吞气赔笑脸。
荣伟然见他涵养奇佳,也不好意思再步步进逼,走到另一角落招呼人客入座。
柱华看到王万芳坐下小息,立刻上前坐她身边。
万芳正在喝纸杯咖啡,见到他,抬起眼来。
柱华看到双晶光灿烂的大眼睛。
他一时间忘记怎麽样开口说话。
倒是万芳先点点头说:“你必定是挖角专家刘柱华君了。”
柱华刷一声涨红了脸。
万芳继续说:“是你始创不公平竞争的吧。”
柱华至此,不得不欠欠身,“王小姐如愿到宇宙来,条件任开。”
王万芳笑,“开头都这样说,然後都嫌贵。”
“绝对不会。”
“不见得任何数目都可以。”
刘柱华答:“王小姐心目中的价格一定非常合理。”
“不,”万芳摇头,“我不会出价,我会留在丽晶。”
“没有商榷余地?”
“看,刘先生,”她温和的说:“这世上除却挖角,还有许多其他事在发生,让我们把眼光放远点,节目快开始了。”
她站起来到後台去打点。
刘柱华一直留到完常
展出并非精采绝伦,可是实用价值非常高,有转售商即席落订单,看情形是成功的。
刘柱华默默离去。
过两日,他在丽晶制衣厂门口等万芳下班。
她一出现,他便上前说:“万芳,不谈公事,喝杯茶可以吗?”
王万芳看着地,轻轻叹口气。
那日微雨,他在门口站了有一段时间了,西装肩膊湿了大片,他又赔着笑。
万芳说:“我都筋疲力尽了。”还是想推。
谁知刘柱华说:“我何尝不是。”
“一杯咖啡。”
刘柱华立刻雀跃。
转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哎呀,这已不止是挖角那麽简单了,莫非,他已爱上了她?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心酸,忍不住痴痴地看着她。
万芳却忙着过马路。
柱华定一定神,追上去。
他们找到一个地方歇脚,年纪相仿,又是行家,不觉谈得十分投机。
万芳说:“我还是最喜欢棉麻。”
“可是会皱缩,不易处理。”
“缩水已可解决,今日已有百分百不皱棉布。”
“来价贵,成本增加,如何销十万打?”
“这是大问题。”
咖啡添了一杯又一杯。
“肚子饿了,反正要吃饭,不如一起。”
一语提醒万芳,“我约了家母,不能迟归。”
柱华好奇,“你同母亲住?”
万芳颔首。
“母女是深爱的吗?”
万芳温柔地答是。
“那多好,我与家母不和。”
“为什麽?”
“家母催我早婚,想我娶表妹为妻。”
万芳骇笑不已。
柱华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呆呆地欣赏那笑颜。
“不是真的!”
柱华无奈,“不信你可以问她。”
万芳说:“呵,那真值得同情。”
“那么,明天一起吃饭。”
“我再想想。”
刘柱华怜惜地看着万芳,这人,无论什麽都深思熟虑才做,即使是吃一顿饭也如是。
那夜万芳回到家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甚言语。
她母亲出来说:“你越来越晚下班了。”
“你别等我,妈,找点消遣。”
“咄,谁等你,我自己也才刚回来。”
“那就好,到什麽地方去了?”
“与一班老姐妹看戏吃饭聊天。”
万芳很觉宽慰。
“你呢?”
“公事,有人想挖角。”
“能大幅加薪吗?”
“能。”万芳颔首。
“你会考虑吗?”
万芳笑笑,“人人都等钱用,钱一到手,马上可以住好一点吃好一点,能不使人向往吗?”
“万芳,你也什麽都有了。”
万芳点点头,“是,可以这麽说。”
“你少的是自己的家,一个体贴的丈夫,几个听话的孩子,那又不是金钱可以买得到,何必太辛苦。”
“真的,金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其实不多,”万芳叹息,“主要是我们母女俩物质不高。”
母亲把手按在女儿肩膀上。
万芳低下头,“譬如说,薪水再加一倍,也不能补偿父亲在少年时离开我的痛苦。”
万芳的母亲忽然站起来,“过去的事不要谈了,万芳,当时大家都尽了力,你已是个成年人,应知道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不必直唠叨,万芳,有时我觉得你比我还要老。”
母亲回房去了。
万芳知道她失言,又勾起母亲最不愿意提的往事,母女虽然相爱,若万芳不能搁下此事,恐怕心中也会有芥蒂。
万芳伸个懒腰,上床睡觉。
她一定要早睡,因为大清早六点钟一定要起来上班,迟至七时工夫已来不及做,她绝少有机会睡到天亮。
回到公司才七点,她立刻投入情况,伏案处理文件,因无电话骚扰,事半功倍,待同事来齐了,可以马上开会。
万芳性子急,脾气不好,最讨厌迟到的同事,都十点钟了,整个上午都几乎过去,这种人才似刚刚苏醒,睡眼惺松,真是朽木。
有人敲办公室门,万芳抬起头看看钟,八时正,这一定是她老板荣伟然。
万芳站起来去开门,果然猜得不错。
荣氏坐下来,手持一大叠图样,“你看,万芳,宇宙抄出瘾来了,抄抄抄,天天抄。”
“别生气,”万芳笑,“全世界都知道宇宙抄聋丽晶。”
“宇宙自己知道吗?为什么还贱得悠然自得,振振有辞?”
“人总得活下去。”
“需要这样厚的脸皮,这样麻木的心肝吗,还在外头批评我们的厂房不足呢。”
万芳只是笑。
荣伟然握着拳头,“真想集资把宇宙买下来,合并!”
万芳的心一动。
荣伟然叹口气,坐下来,“你跟你妈说了没有?”
万芳低下头,“还没有。”
“办事那麽果断的你为何在这事上拖延不已?”
“她受的创伤很深,我不想她再受刺激。”
“当年确是我的错。”
万芳看着荣氏,“算了,人有权追求快乐,你第二段婚姻很好。”
“你原谅我吗?”
万芳笑了,“你又何需我的原宥。”
“万芳,有时我真觉得我不配有你这个女儿,真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生力军。”
万芳微微笑。
这时,秘书过来请老板去开会。
是,荣伟然是王万芳亲生父亲,他离开家庭的时候,万芳才九岁。
那时候,荣伟然想都没想过那小女孩今日会坐在丽晶运筹帷幄,而看情形,这爿厂将会由她来承继。
她是他唯一的孩子。
那天晚上,万芳又照例做到九点。
很久没有看到太阳。
她上班,它还没有升起来,她下班,它已经休息,多不健康。
结了婚有孩子可不能这样。
说到孩子,万芳心情忽然温柔,虽然父亲早撤退,可是母亲爱她,老是把她抱在怀中,加倍爱惜,她清澈记得如何躲在母亲怀中吃手指的情形。
父亲人虽然不回来,经济却一直支持她们,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万芳已决定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放许多时间在他们身上厮混。
下班了。
走到门口,看到电灯柱上靠着的是刘柱华。
她上前说:“脏,弄污衣服。”
柱华却笑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万芳看他一眼,“开始挖角之际,你对他们,都那样说吧,等到了手,也像一阵风,没事人似了。”
“我刘柱华绝不是那样的人。”
“来,我请客。”
“哗,皇恩浩荡。”
表面上,刘柱华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
可是那天早上,他已经得到消息。
一上班,他父亲刘桂忠便说:“柱华,你可知道王万芳是荣伟然的什麽人?”
柱华提心吊胆,“什麽人?”
他怕父亲会说万芳是荣某的女友。
“她是他女儿!”
柱华一听,放心了,露出笑容,也有点讶异,“女儿?怎麽姓王?”
“父母自幼离异,她从母姓。”
“你怎麽知道?”
“我自有消息来源,是其他父执辈告诉我的。”
“怪不得挖不动角。”
“当然,”刘氏叹口气,“丽晶将来是她的,她干吗要转工?”
柱华低下头。
“真是惊人发现,现在宇宙与丽晶有得好斗了。”
“不。”柱华忽然抬起头。
“什麽意思?”
“爸,我爱上了荣万芳。”
刘氏一怔,“她呢,她对你可有好感?”
“还可以。”柱华有点腼腆。
刘氏笑,“那很好呀,你苦追到她,届时,她是刘家媳妇,不用挖角了。”
“也许,她会把我挖到丽晶去?”
刘桂忠哈哈大笑,“那就看谁更有本事了!”
柱华想了一整天,决定不把他知道王万芳身世一事告知王万芳。
可是当晚看到万芳,他决定更加爱惜她。
他整个晚上都迁就她,她很快就觉得了。
故诧异问:“挖角需要这样辛苦吗?”
柱华举起双手,像投降那样,“不,你要是愿意留在丽晶,我不勉强,慢慢再说好了。”
“什麽?”万芳十分失望,“不再苦苦哀求我了?”恍然若失。
她看着他,忽然之间她的目光转到别处去,万芳心里有数,会是他吗,如果是,运气太好了。
接着的一段日子里,一对年轻人几乎天天见面,可是绝口不谈公事。
自然有好事之徒向荣伟然打小报告。
“要小心王小姐,恐怕她有贰心。”
“万芳?不会的。”
“老板,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绝对相信万芳。”
来说是非的人乾咳一声,赌气地说:“可惜她不是老板的女儿,最近她与宇宙的小开刘柱华来往频密,跳槽之日不远矣。”
荣伟然纳罕,“有此事?我来问她。”
那人高兴地笑了。
荣伟然问女儿:“万芳,你与刘柱华是怎么一回事。”
万芳绽开一个笑靥。
荣氏看在眼内,立刻明白了,笑道:“万芳,你结婚之日,丽晶送你做嫁妆。”
万芳笑,“如果我结婚,我决定退下去,做名家庭主妇。”
“唉呀,那丽晶怎麽办?”
万芳冲口而出:“叫柱华兼顾罗。”
荣伟然听了这句话,慢慢露出一丝笑,接着,笑意荡漾,渐渐扩散,终於他咧开了嘴合不拢来,好好好,这下子反挖角战成功了,能够叫刘柱华来打理丽晶,那真是天底下最理想之事。
他张大嘴,仰起头,哈哈哈大笑起来。
万芳见父亲如此开通,感觉像是拣回童年失去的一块快乐碎片。
她与刘柱华在那一年的秋季就结婚了。
众人接到帖子才知道她与荣伟然是父女。
荣氏与刘氏合办喜事,一笑泯恩仇。
已经是一家人了,无所谓,一个设计大可两家用,抄袭二字已不成立。
可是刘柱华可辛苦了,两边跑,一星期做足七日,累得不得了。
闲时到岳母家喝杯茶,直诉苦:“忙坏哩,妈你也不叫万芳帮帮我。”
他岳母大奇,“万芳不是一直在厂里工作吗?”
“才怪,她辞职已近一个月,现在天天逛街吃茶同朋友聊天,妈,你不知道吗?”
万芳的母亲先是一愣,继而流下快乐之泪,“太好了太好了。”
刘柱华知道这次是有怨无路诉,只得忍声吞气。
岳母指着他说:“柱华,这是报应呀,你老是挖角,现在,由你打理丽晶,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岳母说得很对。
柱华其实是心若有憾心实喜之,就让万芳耽家中好了。
他不反对女子做事,真正有办事能力的人,想做事的话应该可以做,可是万芳以家庭为重,更加难得。
婚后万芳整个人变了。
偶然在家里看到图样,也会瞄一瞄。
柱华立刻问:“觉得怎麽样?”
“我无意见,”她忙不迭摇头,“不关我事。”
柱华为之气结。
万芳本来爱穿长裤,最近改穿裙子,柱华问何放。
她答:“顶多这一年,有了孩子,穿裙子就不方便了。”
她料事如神,翌年春季就怀孕,更加不思上进,终日就是托人找可靠的褓姆,乐在其中。
又有时间陪母亲,母女一起研究哪只牌子的小衣服最耐穿之类。
她母亲说:“柱华对你真好,独自把担子挑在肩上。”
万芳答:“是,算他力气大,有功劳。”
“还是嫁人好。”
万芳微笑不语,过一刻她说:“最好当然是自己有本事,那麽,偶然放假休息一下,是种乐趣,若一辈子靠人呢,三五七年一过,一定会心虚胆怯,心神不定,妈妈你说是不是?”
“你打算生养之後复出?”
“再说啦。”
“帮宇宙还是帮丽晶?”
“妈,世上不止这两间制衣厂,或许我另起炉灶,尝试另外一行呢?”
“妈很佩服你,万芳。”
“妈,我们这一代看着上一代所吃的苦,已经学乖了。”
片刻柱华来接妻子。
他小心翼翼扶她上车,一边说:“我们在英国兰开厦郡找到人才。”
万芳颔首笑,“挖角挖到番邦去了。”
“没办法,本地人才卖少见少。”
“可是听说宇宙与丽晶营业额大增。”
“明年计划合并上市,改名叫宇晶,两位老板已经同意。”
“那多好。”
“我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就叫宇晶。”
“喂,公私别混淆。”
“我喜欢这名字。”
“多难听,我不准。”
“万芳,你一向是个合情合理的人——”“才怪,我不上班了,我只是人家的妻子,人家的母亲,我毋需讲理。”
奇异生物:
光明日报记者莫展图在报上读到这段启事的时候,简直不相信是真的。
那是一段六公分乘四公分大的广告,它这样说:“寻找曾在一九三七年夏季於夏乐蒂皇后群岛之弥敦港捕鲸站工作过,及记得当时在鲸鱼胃部内发现奇异生物的人士。请联络勒勃朗教授,卑诗大学海洋生物系,电话一二三四七,传真九二三二一。”
莫展图脑海里马上浮现数十个问题。
他兴奋地跳起来,取过一支笔,在笔记本子里这样写:……
且慢,先介绍了莫展图再说,他在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已经住了三年,就快成为加国公民,当地华裔社会发展迅速,出版好几张中文报纸,其中一张正是光明日报。
莫展图担任撰写特稿工作,上班时间很短,可是工作时间可以十分之长,她看到该段启事,立即知道是特稿好题材,决不会放弃。她在笔记簿子上写下:
一、一九三七年迄今,已是五十四年之前事。
二、当时夏乐蒂皇后群岛那捕鱼站工作的人,起码已经七十多八十岁了。
三、启事为什麽译为中文刊登在华文报纸上?是肯定当时工作人员中有华人吗?
四、勒勃朗教授不可能是当年目击证人,否则他早应退休。
五、勒勃朗是怎麽发现该项记载的?
六、有无照片?
七、最令莫展图感兴趣以及紧张的一个问题:鲸鱼肚子里倒底有些什麽奇异生物?
展图写完这一连串问题,抬起头来,几乎想在第一时间拨电话给勒勃朗教授。
不过她是新闻记者,她知道应先作一项简单调查,她先打到卑诗大学去。
“我想知道,海洋生物系是否有一位勒勃朗教授。”
对方查过,答道:“正确。”
“谢谢你。”原来并非冒名顶替。
可以拨过去找正主儿了。
勒勃朗,法文,原意金发男子。
他祖先肯定是金发儿,是威京吗?北欧人泰半金发,抑或是法裔移民?
在这个宁静美丽的城市里,报上居然出现一段这样怪异的启事,真像宁静湖面被投进一颗小石子,激起串串涟漪。
展图又找出地图寻找夏乐蒂皇后群岛的位置,不错,它属於卑诗省,位於鲁柏皇子城以北,太平洋沿岸一组岛屿,自温哥华乘船出发,约数小时可到,一直是捕鱼胜地。
展图不再犹疑,拨电话找人。
“我找勒勃朗教授。”
“我是。”
展图吸进一口气,“教授,我姓莫。”
“有何贵干?”对方也有点紧张。
“教授,关於夏乐蒂皇后群岛的鲸鱼——”
“你有何资料?”
“我们可否面谈?”
“你有何资料?”
“唏,见面才说。”
对方起疑,“你祖父曾在弥敦捕鲸站工作?”
“不,我是光明日报记者。”
对方沉默一会儿,“我不打算接受记者访问。”
“教授,你把启事刊登在华文报上,必有原因,访问稿可广泛吸引注意,你更易达到目的。”
“不,我不接受访问。”
“教授,鲸鱼腹内倒底有什麽奇异生物?”
“与你无干。”
“教授,你为何固执?”
“与你无干。”
他挂断电话。
展图不得要领,啼笑皆非。
她另起炉灶,找到在卑诗大学念海洋生物系的朋友王美瑶,人家还是去年的华埠小姐呢。?
“美瑶,你们系里,有位勒勃朗教授?”
“有,”美瑶接上去:“是一位金发美男子。”
“多大年纪?”
“三十六七岁。”
“修养好吗?”
“人品学问均一流,不过不用费心了,全校女生都在追他。”美瑶哈哈笑。
“我想见他,有何方法?”
“通过秘书约见。”
“还有无其他方法?”
美瑶开玩笑,“送上门去。”
“对!我怎麽没想到,最简单直接。”
“展图,”美瑶大吃一惊,“你没有事吧。”
“恳求你告诉,他住什麽地方。”
“灰点路西二十三号,许多学生去过那里。”
“谢谢你。”
“喂,展图,你倒底有什麽事?”
“我找他追新闻。”
“啊,那祝你好运。”
莫展图在那天下午七时驾车到勒勃朗教授府上去。
小小花园洋房内有灯光,可见主人在家,展图上去敲门。
应门的正是勒勃朗本人,金发,穿黑色樽领毛衣,灰长裤,看到门外是一个女孩子,以为是学生,微笑问:“你是那一班的?”
“我新来,有事请教教授。”
“请进。”
自有管家斟上香茗。
展图到这个时候才说:“教授,我姓莫。”
教授脸色立刻变了,不过,他并没有下令逐客,他维持缄默
展图感觉一向敏锐,知道事情有希望转机。?
她静静等候机会。
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勒勃朗轻轻抬起头来。
展图打铁趁热说:“那是五十四年前的事了。”
教授叹口气,“是。”
“谁把那件事告诉你?”
教授后问:“你看到那段广告?”
“是。”
“其他人也雁该看到,可是只得你一个人来电。”
“因为我是记者,其他人不是,其他人根本不信有那样古灵精怪之事,其他人只留意何处超级市场有减价活动。”
“我想你是对的。”
“况且你要找的人,年纪古稀,早已不问世事,记忆力衰退不在话下,教授,你需要我。”
“我不想张扬此事。”
“此事会引起公众恐慌吗?”
“言之过早。”
“告诉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的学生王美瑶是我的朋友。”
“呵瑶瑶。”他面色松懈了一点。
“你如何发现一九三七年的事?这件事为何湮没了那麽久?”
教授沉默。
“鲸鱼腹内倒底有什麽?教授,这秘密叫我失眠,是美人鱼吗,抑或鲸鱼吞噬了天外来客?”
教授抬头说:“莫小姐,看得出你对这件事真有兴趣。”
“当然,不然怎麽会茂茂然闯上门来。”
“你诚意可嘉。”
“可有奖品?”?
“明天早上九时你到系来找我。”
展图松了一口气,“明天见,教授。”
回到家中,她才知道自己有点累。
闭目休息,她幻想自己是一九三七年一只捕鲸船上的水手。
她是一个少年,夏季某一日,他跟随大队出发,在浩瀚的太平洋捕鲸。
那真是捕鱼的全盛时期,整个海都是丰富海产,政府又不限制,环保组织尚未成立,需要什麽,都可以到海里拿。
看到了,远处有鲸鱼台喷水,快,快把船驶近去,呵,鲸鱼,像小岛一般大的哺乳动物,他第一次听说鲸鱼不是鱼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双耳,可不是,鲸鱼是胎生的。
扎实的捕鲸船在大海里如一块叶子般飘浮。
鱼枪如大炮似射出去,中了!中了—.有人大喊起来。
刹那间深紫色的海水泛出鲜红的血,惊、心动魄。
挣扎良久,鱼枪渐渐收紧,那小岛在海中打滚翻腾,终於不敌,死亡,浮上水边,被船拖回岸边。
那时解剖鲸鱼还尚未广泛使用机器,由人手操作,鲸胃剖开,滚出无数鱼、虾、螺,慢着,这是什麽?
大家缓缓走近。
呵!那是——
展图跳起来。
倒底是什麽呢?
明天,教授会告诉她吗?
闹钟把她唤醒时,展图其实刚刚入睡,不过她不觉疲倦,立刻梳洗出门,她背着一只大帆布袋,袋里装有录音机,照相机,录映机以及一只小小复印机,呵,当然还有手提无线电话。
同样是这个世界,半个世纪前的装备比起今日可差远了。
展图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宝丽莱照相机之际,才六七岁,真觉奇妙,也衷心佩服科学家。
他们陆陆续续发明了那么多对于生活有实际帮助的实用产品。小车子开到卑诗大学时刚九点,学生们开始赶来上课。展图的打扮与他们没有太大分别,一般是蓬松头发,迷茫眼神,皎洁面孔。
教授在等她。
他见到展图立刻说:“请跟我来。”
修饰整齐的他全身散发著学者的魅力,展图乐意与他打交道。
“一切从本系的资料贮藏室开始。”
他把她带到资料室,推开门,只见一只一只架子上全是档案,像小型图书馆。
展图说:“太浪费地方了,若全部输入电脑,以後查阅,大可省时省力。”
“我也是那麽想,故有意著手整理资料。”
“你读到了有关一九三七年弥敦港鲸鱼站的资料。”
“是。”
“请让我看看。”
他自锁着的抽屉取出一本陈旧的日志本,展图看到封面上写著:一九三七年夏季研空记录,彼德摩理斯教授。
展图小心翼翼接过日志本,坐下来,“摩理斯今日还存活吗?”
“十年前去世,活了七十四岁。”
“嗯,事发那年,他三十岁。”
“不错,这是他的亲笔日志,前数十页是纯学术记录,请翻到六十三页。”
展图立刻翻到该页,只看到第一行摩理斯就这样写:“今日,发现了不可思议之事!昨日下午捕捉到的一条抹香鲸,剖开鱼腹後,发现了匪夷所思的物体,当时,鱼夫王京、刘大文,以及哥顿金宝均在场,我们战栗了,那鱼腹里竟是——”
看到这里,日志缺了一角,展图哗一声叫起来,“谁撕掉的?”
勒勃朗笑了,“你的反应与我一样。”
“太讨厌了,谁把记录撕掉?”
“是摩理斯本人,你看第二页。”
展图读下去。
“鱼夫大惊,怕受诅咒,坚持将那件神秘生物扔入大海,好让之安息——”
展图又怪叫起来,“那倒底是什么?”?
日记上这样写:“我是科学家,理应追踪线索,直至真相大白,公诸於世,可是我新婚,妻刚诞下一女,此事势必会影响家人生活,如此扰攘,可值得呢,我需三思。”
啊,展图动容。
“我连忙找来照相机,拍摄照片,此时,水手已十分鼓躁,欲将我逐出捕鲸站,说我的研究工作必为他们带来噩运,他们手持武器,我无法与他们争持,他们迅速将那奇异生物抛入大海……”
那本日记写到此处为止。
以後半本都是白纸。
“照片,照片在何处?”
“遍寻不获。”
“摩理斯的後人呢?”
“妻子已去世,唯一女儿现居美国新泽西,我与她通过电话,她是一名颇负盛名的
室内装修师,对此事一无所知。”
“你可曾与同事商量此事?”
“在大海中操作,最易产生幻觉,捕鲸船上活动范围狭小,人如国兽,劳累辛苦,更易患群众歇斯底里症,再加上霖酒的帮助——”
展图说:“太不科学了。”
“除非找到更多证据。”
“所以你要登报寻求证人。”
“是,”勒勃朗说:“这件事处理得不好,对我的前途很有影响。”
“你放心,我不会张扬出去。”
“这就是全部事实。”
“这两天有没有人与你联络?”
“只有你。”
“这王京与刘大文二人都是耄耋老人了。”
“他们有无可能与子孙谈起此事?”
“既然认为是不祥之物,我想以华人习性,是越快忘记越好。”
“恐怕是。”教授长长吁出一口气。
“多谢你与我共享这段秘密。”
勒勃朗欠欠身,“莫小姐,我的荣幸。”
展图那老问题又来了,“教授,鱼腹里倒底是什麽?”
“来,我们到饭堂去喝杯咖啡。”
走到室外,展图吸一口气,像是自迷离境界回到现实世界。
一杯咖啡在手,两人聊了起来。
勒勃朗说:“可能只是一只巨大的八爪鱼。”
展图笑了,“或是尼斯湖海怪。”
“但是,我却不那麽假设。”
“是,教授与水手均见多识广,若是寻常海洋生物,必不致惊惶失措。”
“你说呢?”
展图道:“我甚至不会说是一条真的美人鱼。”
“那是什麽?”
展图答:“不知怎地,我即时联想到那是外太空来客的遗体。”
勒勃朗看著展图,“我有同感。”
展图说:“假设天外来客的小小登陆艇停在太平洋上,刚欲有所行动,那庞大的抹香鲸张大了嘴,连人带艇吸进鱼腹。”
“多不幸的意外。”
“多日後,被弥敦捕鱼站的水手发现了他。”
“极有可能。”
“教授,谢谢你招呼。”
展图告辞。
因无足够资料,特写无法完成。
真可惜。
春季来了,展图总觉得脱下大衣换季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之一,而一个人,若果不懂得为生活中十分卑微的事庆幸,那麽,他修养一定还不足。
在这个时候,展图发觉她与勒勃朗正定期约会。
?
可以算是约会吗?抑或,只是交换消息??
两个人喝杯咖啡,谈谈近况,不算什麽吧,两个人都未婚。
展图常说:“勒勃朗,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天下居然有这麽好的工作,政府付薪酬住宿给你去研究探讨海底的古怪生物。”
勒勃朗笑,“可不是,没钱我都肯做。”
“贴一点都无所谓吧。”
勒勃朗看著展图,“你的工作也不差呀。”
“呵,我一直感谢上帝给我多姿多采的职业。”
“不过还不及探讨海洋的奥秘那样精彩。”
“真是,海洋占地球面积三分二,可是我们对海洋知道得那麽少。”
“就因为在脚底下,所以兴趣不及探讨太空那麽大。”
“我到今天还在想,那鲸鱼腹内,究竟有些什麽,你看你的古怪启事,一点作用都没有。”
勒勃朗大不以为然,“怎麽没用?我不是认识了你吗?”
展图笑,“哈,认识我有什麽用?”
勒勃朗不出声。
展图觉得气氛有点异样。
忽然勒勃朗有点生气,他说:“真没想到新闻触觉那麽敏感的女子在其他事上那麽迟钝。”
不不不,展图并不笨。
她只是没防范这件事会发生。
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清楚。
虽然她的言行举止均已为西方社会同化,但却还没有打算与外国人走。
故在接着的十来天中,即管挂住勒勃朗以及他的奇异生物,却未有再拨电话给他。
星期天下午,展图在做一篇有关青少年与毒品的特写,电话铃响了。
“展图?快来快来,我有新发现!”
是勒勃朗,“可以立刻在电话里告诉我吗?”
“不行,非你亲自来一趟不可,我等你。”他已挂上电话。
展图心嘭嘭跳,她立刻放下工作,跳进小车子,驶到勒勃朗家中去。
新发现!
这件事总算有结果了。
勒勃朗教授站在门口等她,“你来了,真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迎她入屋,斟出香槟招呼。
展图笑道:“的确值得庆祝。”
“可不是。”
展图放下水晶杯,“请告诉我,鲸腹内倒底有些什麽?”
她兴奋得脸都红了。
谁知勒勃朗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鲸鱼,什麽鲸鱼?”
展图如被人在头顶淋下一桶冰水,知道中计,十分生气,“你叫我来干什麽?”
“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教授,你我之间,什麽事都没有。”
“什麽事都没有?”勒勃朗搔搔头皮,“那为什麽我对你朝思暮想,认为你是我见过最可爱最聪敏的女子呢。”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展图不觉也说:“是,我们确有说不尽的题材。”
“这多难能可贵,可以进一步发展吗?”
“我不知道,你是外国人——”
“你不能否定我们之间有缘份。”
展图承认,“你说得对。”
“来,再喝一杯香槟。”
展图松弛下来,微微笑,真的,他与她之间唯一阻隔好似只有鲸腹那只奇异生物了。
“也许,”她说:“只是一条史无前例的大龙趸鱼。”
“真够我们想十多廿年的。”
“答应我,教授,你会继续追踪这件事,直至达到目的!”
“或许会,或许不,如果情绪欠佳,哪里还顾得了那麽多闲事。”
勒勃朗双目闪出愉快慧黠的神情来。
展图笑了。
他们在仲夏就订婚了。
展图的家人问:“你俩是怎样认识的?”
展图把那张寻人启事放大了镶在银照相架里。
一男一女,在茫茫人海中遇上,有许多许多巧合,他与她见面的机会不过千万分之一,或许更少。
展图当然没有放弃工作,一日,她正在报馆埋头苦干,未婚夫电话到。
“有消息了。”
展图上过当,这次不为所动,“是燕子的消息,还是蝴蝶的消息?”
勒勃朗笑,“当然是海的消息。”
“真的?我马上出来。”
她赶到他家。
“从实招来。”
“维多利亚岛一位老先生与我联络上了。”
“他是三七年的目击证人吗?”
“不。”
“咄,那算什麽。”
“别心急,他听说过那次事件,辗转叫人告诉我,那事并非谣传。”
“倒底是什麽?”
“他听人说,是一只长约十五尺,应该早已在地球上绝迹的恐龙型巨兽,马脸,长颈,体积庞大。”
展图好不失望,“就这麽多?”
“你这个人,还不知足?”
“照片呢,有无照片?”
“当时拍摄的照片模糊,并且已经不知所踪。”
“不是一具外太空人的遗体吗?”
“我恐怕不是,亲爱的。”
“啊,苦候整整一年,答案不过如此,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可是那位叫做史蒂文生的老水手,说他的确见过你说过的那种生物。”
展图瞪大双眼,“当真?”
“他在海上度过五十年,他说海洋真正无奇不有,他愿意把他见闻告诉我们。”
“太好了,我们几时到维多利亚去?”
“一挨有空,马上可以成行。”
“他见过天外来客?”
“照他说,连他们的航天器他都见过,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
“我会相信他。”
“我也会。”
“所以我无论到什麽地方都带着我的相机,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有相为证,少却多少烦恼。”
“可是现今电脑伪造照片神乎其技。”
“有底片证明嘛……”
个案:
朱老总吩咐手下记者丁筱琪去做一篇移民家庭老人特写。
筱琪立刻抱怨,“噫,老总,骨头总是给我啃,人家就访问时装设计得奖人,或是名媛慈善晚会,我就做老人特写,唉。”
“老人不是人吗?”
“多沮丧。”
“你也会老,筱琪。”
“我们这一辈老了与他们又不同,我们会有打算,我们知道这世界是怎麽一回事。”
“别嘴硬。”
“真的,我们在精神与经济上都不会倚赖他人或是求他人施舍。”
“假设有朝一日你年老色衰,贫病交逼,还有这样的志气吗?”
“老总,请对属下客气一点。”
“假设而已。”
“我不写老人。”
“什麽都要写,这是任务。”
“太不公平。”
“去,写一个星期,约六七个不同类型个案,一定会受读者欢迎。”
筱琪不得不接下这个任务。
特写最乏味便是以老人为题材。
倘若采访对象是年过七十,身家过十亿的老人,又还好些。
但,再有钱,他们也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总是没趣。
何况是移民家庭中老人。
跟着去的自有苦处,留下来的更孤单凄凉。
筱琪自有她的联络方法,一下子掌握了十个八个有老人的移民家庭。
其中不乏同学、朋友、亲戚、同事介绍,可以说是熟人的熟人,问起话来,比较方便。
例一略为罕见,林老太太、心情相当愉快,她年约六十馀岁,健康情况良好,决定跟女儿女婿移民温哥华。
很愿意记者知道她的事,把照片都摊开来,“看,这是他们在温埠西区的花园洋房,环境非常好,我略谙英语,到了那边不会吃亏,只需考一个驾驶执照,即可倒处逛。”
“会习惯吗?”
“事在人为呀,我有两个与我感情极好的外孙,自小由我带大,所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不差,女儿很感激我帮过他们这个大忙,所以决意接我过去享几年清福。”
“那多好。”
“当年他们环境不好,没有能力雇褓姆,外孙就交给我,转瞬之间,都念高中了。”
?
“好福气。”
筱琪又问一些琐碎的事,“谁负责家务?”
“早已约法三章:清洁工作一星期一次有钟点女佣上门来做,花园雇专人剪草,衣物由孩子们负责放进洗衣机,女婿买菜,我每天只做一顿晚饭,一菜一汤。”
“分工合作,一定应付得来。”
“是呀,我也这麽想,有言在先,届时就不用抱怨。”
筱琪回到报馆,写了一个下午,连文带图,交给朱老批阅。
朱老笑著叫她进房。
“这篇不宜先登。”
筱琪意外,“为什麽?”
“丁小姐,你想想,一上来就访问这麽一个幸福老人,往下你还写什麽?无以为继!”
这倒是真,姜是老的辣,朱老的意见不差,“那,我们应该怎麽办?”
老总笑,“你说你应该怎麽办?”
“嗯,”筱琪想一想,“第一篇最惨,抓住读者心弦,然後情况一个比一个改善,才能使读者觉得渐入佳境,人生有希望。”
老总拍一下桌子,“孺子可教也。”
“一於这样,写完整辑,我才交稿。”
“本应这样,怎可急就章,今日交三张纸,明天又交两张纸。”
“多谢老总指教。”
筱琪退出,又去访问第二家。
这一户姓关,是筱琪中学同学,过两个月就举家前往澳洲悉尼,祖父因健康原因,将被送往老人院。
筱琪问已婚同学:“将来由谁去探望他?”
同学无奈,“没有人。”
“老人除出你父,还有子女吧。”
关同学答:“这次移民我是申请户主,带同妻儿、父母,已是不胜负荷,只得撇下祖父。”
“我还以为令尊是户主。”
“不,家父是退休公务员,级数低,不获任何分数。”
“祖父什麽年纪?”
“八十五岁。”
“你没有叔伯?”
“也老了,自顾不暇。”
筱琪感慨,照说,得享高寿是种福分,可是连子女都老了,没有能力没有精神,真没多大意思。
关同学苦笑,“落旁人眼中,我活脱是千古罪人。”
筱琪劝道:“你管闲人怎麽说呢,你有权追求幸福,既然已经带着父母,也算尽了孝道,再说,祖父身体欠佳,彼邦移民局不批下来,又与你何干。”
“我可以选择不走。”
“你的子女呢,你要顾及他们前途呀。”
“我妻子也那样说。”
筱琪问:“老人在什麽地方?”
“在房里,你去与他谈谈。”
老人精神尚可,只是心情恶劣。
筱琪有点怕老人,他们皮肤打褶,布满斑点,眼珠浑浊,听觉胡涂,通常又不肯装上假牙,说话含糊,因力气衰退,个人卫生情况也差,身上多数有股味道,筱琪当然比较希望访问漂亮年轻的女明星。
“好吗,关爷爷。”
“好好好,有什麽不好。”
“听说:疗养院服务相当不错。”
“错在人老没有用。”
“不会的,你放、心,他们会写信给你。”
“嗄,信用?现在的人还讲什麽信用?”
筱琪告辞了。
心里边一直难过。
她怕她将来老了,也会变成那个模样,心血来潮,感触良多,伏在书桌上,刷刷刷把特稿一下子就赶出来。
她这样写:“……老人双目是绝望的,已知岁月遥远孤苦,生不如死”,又觉太过悲观,改为“无比凄凉”。
唉,假如能够照顾自己,则活到一百二十岁也不怕,否则,不必太过长寿。
不过,寿命长短,不是个人可以选择的呢。
那一整天的、心情当然不会好到什麽地方去。
下午,休息一会儿,筱琪出去访问表姨妈。
表姐见了她,有点高兴,“你正好来劝劝我妈。”
筱琪大奇,“怎麽劝?”
“劝她跟我们一起走呀。”
“什麽,姨妈不肯去多伦多?”
“你去与她说。”
姨妈正打牌,见是筱琪,便叫女儿替一替,抽身与她谈几句。
“筱琪,来喝茶,吃口点心,这韭黄肉丝炒面还不错。”
“姨妈几时去多伦多?”
“不去了。”
“什麽?”
妈妈慧黠地笑,“离乡别井,我干吗去?这幢公寓是你姨丈留给我的,住得舒舒服服,我不少吃不少穿,干吗移民?去了那边,替他们看家做老妈子,闷死人,我的朋友与牌搭子全在这里,我不走了。”
筱琪笑起来,“不挂住表姐?”
“可以通电话呀,买只有荧幕的电话机不就行了?面对面,多好。”
筱琪一直笑。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姨妈说下去:“在这里,我有老工人服侍,什麽都不缺,到了那边,我变成女婿的老工人,他们叫我卖了公寓到多伦多帮补他们买房子,我不肯,所以决定一动不如一静,你说对不对?”
筱琪不由得说:“对!”
姨妈很高兴,“我手风正顺,要乘胜追击,赢了赏你买糖吃。”
她回到牌桌上。
表姐过来问:“她怎麽说?”
“姨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
表姐咒骂:“该死!”
“何出此言?”
“她不去,我统共失却预算。”
“不会吧,”波琪觉得奇怪,“老人移不移民都一样啦。”
表姐蹬足,“你知道什麽,我需要她的人力物力,她到了多伦多,可是一件宝,那里的工人每小时薪酬是十元加币,贵不可言,还有,我欠廿五万才可以买北约区房子,那一区学校好得多。”
筱琪默然,算盘太精了,简直要剥老人家的皮,连最後一滴力气金钱也要榨出来。
难怪姨妈不愿动身。
“你看,这是什麽世界,要紧关头各自飞,没有一个人靠得住,亲生母亲还这麽着。”
表姐把话反过来说,黑讲成白,白讲成黑。
那边厢,姨妈可不理女儿怎麽想,兴高采烈正在赢钱。
筱琪又学得一个教训,无论老或少,都得有主张立场,不可任人摆布。
筱琪笑笑,告辞。
做记者至大收获便是看尽众生相,这点滴经验,在心胸中汇集,将来执笔写作,不致於沦为闭门造车。
第二天,见到同事金婵,向她说起无良子女勒诈老人金钱的事。
金婵说:“有些老人也很凶。”
“不会吧。”
“你听过谋子女身家的父母没有?”
“别开玩笑。”
“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那是金婵的伯父,也有八十多岁了,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一味妇脾气骂人。
“走管走,你们先把钱给我放下来,你们个个有房子有节蓄,叫我住在这鬼地方?”
金婵在一边悄悄说:“天天这样骂。”
子女在外头忙了一整天,回家还得听那麽多教训,怕会受不了。
“对表哥一家来说,移民是大解脱。”
“老人怎麽办?”
“已经有房子安置他,嫌不够大不够好,每月给他零用,嫌不够,要一大笔,你说多头痛。”
像讨债。
“开日闭口你们生活不成问题,所有多馀节蓄统统要奉献出来,那才尽了子女责任,那才平了他的怒气,否则的话,天天闹。”
果然,金爷在饭桌上就骂:“这种饭,吃死人,钉子似,吃得肠穿肚烂,你当我不知道?这是昨夜锅底的隔夜饭刮出来热一热当新鲜饭骗我!”
筱琪见老人说得有纹有路,有根有据,不禁问:“是真的吗?”
金婵叹口气,“你听他信口开河乱骂,表嫂今晨看罢医生忽忽与他出去午茶,怕晚上没精力侍候他,在富临金阁带回一客瑶柱蛋白饭,又炖了鸡汤,给他当晚饭,却换得一身骂。”
“干吗要骂?”
“弄得他们诚惶诚恐,害怕了,好拿钱出来给他呀。”
“拿得出来吗?”
“就是呀,怎麽还榨得出来,已经给了他住的吃的,只是嫌不够好,他的意思是,
他要享用得比子女更好,要他吃了,饱了,撤下来了,子女才自地上拾起吃。”
“可是那是子女双手挣的钱。”
“不管,难得是他们两夫妻难为起子女来,同心合意,数十年来合作无间。”
筱琪又一次张大嘴,无言。
“怎麽样,够奇吧,谋子女家产都有呢,子女也中年了,退休的退休,衰老的衰老,就算有节蓄,也得用来防身,那麽大年纪,要钱其实无用,而且危险,可是他就是不甘心。”
筱琪不欲久留,“我们走吧。”
“无恩仇不成父子,你现在相信了吧。”
筱琪叹口气,“也有父慈子孝的例子吧。”
这时金婵说了一番令人深思的话:“卫道人士凡事喜欢推世风日下,其实不无道理,从前社会风气纯朴,人也比较悠闲,大致还可以兼顾老幼,到了今日,生活逼人,光是应付帐单,已经弄得唇焦舌燥,还哪里去找时间精力来搞仁义道德。”
说得对。
“人人只顾自己,所以今人确比古人自私,也自有不得已之处。”
“人人都叫高涨的物价逼得如丧家之犬似的。”
“夸张一点可以这麽讲。”
“你表哥几时走?”
“秋季,走了也不打算回来,幸亏房子可以卖好价钱。”
“这也是叫人眼红的原因吧。”
“他说他做梦都没想到妒忌他的会是他的生父。”
筱琪决定把这篇特稿好好地写出来。
她从来没有钻研过老人、心态,满以为人老了一定凡事看化,笑呵呵不在乎,没想到大部分比年轻时更计较更刻薄。
回到报馆,老总问她:“进行得如何?”
“还好。”
“记住,把事实写出来,任读者定夺,记者不宜加插太多个人意见,明白吗?”
筱琪忽然问:“老总,你会不会移民?”
“我?想都没想过,我英文又不好,也不打算临老学吹打,上有高堂,下有妻小,
怎麽移得动?”
“听说你们家四代同堂。”
“可不是,小女上个月刚生养,”老总呵呵笑,“生在此,长在此,我认为不错,你呢?”
“不是说要走就走得动。不甘心。”
筱琪答:“过两天吧。”
下什,她与男朋友黎永坤见面。
永坤轻轻说:“考虑过没有?”
筱琪点点头。
永坤看著她,“让我猜,你愿意跟我走。”
筱琪笑笑,“猜错了。”
永坤气馁,“我不相信你会放弃那麽好的机会。”
筱琪低头不语,只是笑。
忽然觉得双颊润湿,原来已经落下泪来。
“筱琪,你也不舍得。”
筱琪轻轻说:“我会舍得的。”
“一起升学,一起找新的工作,然後成家立室,为什麽不答应?”
“总要有人留下来。”
“那人不必要是你吧。”
“人人都这麽说,一下子都走光了。”
“筱琪,”永坤赌气说:“我不一定会等你。”
“我明白,现代人的感情讲享受,不讲牺牲,我不会怪你。”
“可是我怪你呢。”
“你也不应怪我,我自有不得已苦衷。”
“我知道,你是为了外婆。”
筱琪温柔地笑,“你知道就好。”
“你这可怜的人。”
“外婆把我带大,家母忙於工作,家父一早离家不知所踪,没有外婆,我哪有今日。”
“我就是爱你这一点,可是此刻你又为长情所害。”
“怎麽能用到这个害字呢?”
“筱琪,你有你自己的前程。”
筱琪站起来:“对我说,照顾外婆并非一种职责而是感情上需要,你明白吗?正等于你叫我到旧金山去,你不会认为是一种负累。”
永坤耐心解释,“外婆百年归老,你的青春就给蹉跎了。”
筱琪嫣然一笑,“怎麽会,我照样努力工作,一定有成绩。”
“你认为放弃我不足惜?”
“你怎麽可以那样想?”筱琪讶异,“你也许是我一生中遇见条件最好的男孩子,这个决定可能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损失,可是人生路上,必需有所取舍,此乃不得已之举,你以为我心甘情愿?”
永坤无言。
“我当然希望两全其美,可是你势必要离开我,我则决不离开外婆,那还有什麽好说,只能分手。”
永坤见筱琪把事情分析得如此理智清晰,不禁黯然。
他何尝可以忍受失去她。
过片刻他说:“筱琪,你若爱我,就会随我走。”
筱琪笑笑,“你若爱我,你会留下来。”
永坤苦笑,呀,他俩均爱自己更多。
筱琪拍拍男友肩膀,“自爱是好现象。”
她还有事,她要求先走。
一路上感觉迷茫,到了家,用锁匙开了门,看到外婆的笑脸,才心中踏实。
外婆亲切问:“吃过晚饭没有?”
筱琪点点头。
外婆年轻,母亲当然更年轻,可是母女感情不好,说也奇怪,筱琪与妈妈更是久不来往,可是与外婆却十分恩爱。
“为什麽脸黑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筱琪否认,“没有,即使解决不了,也可扔到一角,不去理它。”
“逃避也不行呵,你父亲便是这方面专家。”
“他那种性格也很奇怪,竟无法应付生活中任何事。”
“连早上起床上班都觉得是种负累,无论什麽工作,做三两个月就干不下去。”
“不说他了,妈有无来电?”
“有。”外婆似乎口难开。
筱琪诧异,“说些什麽?”
“她今日来过,”补上一句,“与朋友一起。”
“朋友,”筱琪思维何等敏捷,“异性朋友?”
“是,”外婆有点感慨,“英国人,极斯文有礼,打算结婚,婚後前往伦敦定居,那人有点资产,态度诚恳。”
筱琪喜出望外,“那多好,我从未听她说过此事,真是意外之喜。”
“那外国男子的确不错。”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中或洋,不打紧。”
“筱琪,她这一去,你可怎麽办?”
“我?我做回丁筱琪呀,依然故我,有何不妥?”
“你会寂寞吗?”
“外婆,我在外有数百同事,在家又有你照顾,我怎麽会寂寞?”
“筱琪——”
“外婆,”筱琪大奇,“你还有话要说?”
“是,今日他们有一个建议。”
“他们说什麽?”
“你妈要带我一起走。”
筱琪一怔,嘴角微微显现笑意,倒底是女儿好,稍有能力,即想到母亲。
“你怎麽说?”
外婆吁出一口气,“我想,我一走,筱琪,你就自由了。”
“胡说,”筱琪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你由来不是我的负累。”
“筱琪,我知道我是负累,你不用为我开脱,我想,跟你母亲,倒底名正言顺些。”
“你且别理与谁一起,你能习惯外国生活吗?”
“别忘了,我就是在伦敦认识你外公。”
“对,你俩均是早期留学生。”
?
“是呀,他不擅理财,家道中落,我们生活才开始清苦,”外婆感慨,“到了那边,适应不是问题。”
“妈妈有没有打算让我见见她的男友,届时,我最多认是她表妹好了。”
“你的事,那威尔逊都知道。”
“我来请客如何?”
“不用,他会请你。”
“外婆,你考虑清楚,万一要是不习惯,你仍可回来陪我,放心,我总是在这裹的。”
“我知道,筱琪,这些年来,全靠你了。”
“外婆,我俩彼此相爱,小时你带我,大了我带你,天经地义。”
一整天阴霾一扫而空,又是现成的一篇特稿,筱琪回房,取起电话,想把这好消息告诉永坤。
已经拨了两个号码,忽然又挂上。
何必那麽快向永坤报告一切?
他只把她当附属品——跟着一起走,一起升学,一起找工作,然後结婚,一切听他指挥安排。
二十五年前,这简直是天下最佳归宿,可是今日女性要求已不一样。
丁筱琪干吗要带着她的所有节蓄,离乡别并去成全一个异性的愿望?
要移民,她自己会申请。
就如此顺理成章结束这一段感情好了,也许在不久将来,丁筱琪会遇见一位比较懂得为别人设想的男士。
她离开了那具电话。
“来,外婆,我帮你洗碗。”
外婆说:“真没想到你母亲会愿意照顾我,我以前是错怪她了。”
“那威尔逊长相如何?”
“很高大很英俊。”
“老妈转运了。”
“现在时势不一样了,即使事後发觉有什麽不对路,也大可即刻分手,不必死忍死拖,像你妈那般吃苦,彼时离婚是不名誉事。”
筱琪感慨,“短短二十年,风气全改了。”
不过无论如何,女性经济一定要独立。
电话铃响,是报馆打来。
“筱琪,提醒你周末交稿。”
“得了。”
“果然才华盖世,胸有成竹。”
“咄,那还用说,那已是公认的事实。”
对头:
周柱华冷笑连连,眼睛都不抬,自顾自做手头上的工作。
坐在她对面的是刘栋材,一个年纪与学历都与她差不多的年轻人,巧是巧在同一日考入宇宙日报做事,又坐在面对面的位置上。
这个时候,刘君像往日一样,捧住电话在情话绵绵,每朝他都起码打三五通类似电话,问候苏茜、马嘉烈、彭妮、莉兹,日子久了,目睹真相,就知道这刘某人是个骗徒。
可是女孩子们仍然一个接着一个涌上来,使柱华在心中暗暗诅咒:生女无前途。
这时刘某挂了电话,看着柱华,笑着说:“你鼻子不通?整天哼哼哼。”
柱华看都不去看他,低头疾赶工夫。
刘栋材不得要领,只得耸耸肩看文件。
这也是异数,至于其余女生,她们对他,实在太亲热了,每天都在他的座位旁兜兜转转,不是给他带一块蛋糕来,就是顺便送一杯咖啡,知道他父母是加拿大移民,有时还替他捎一份多伦多星报。
是这样把他宠坏的吧。
刘栋材如人众香国。
如不是对座有周柱华的冷面孔,生活更加理想。
周柱华对任何人不假辞色,她一早已决定学以致用,好好干一番事业,况且,就算找对象,也不会挑刘某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又哼了一声。
不过话得说回来,刘栋材这人真是聪明万分,旁骛那么多,却不妨碍他的正经功课,他这人举一反三,一点即明,暗暗叫柱华佩服。
如果她有他一半那么聪明,她一定更加勤力工作。
中午,柱华带了鸡蛋三文治来吃。
刘栋材啧啧连声,“柱华,天天吃便当多苦,今天我请你去吃龙虾。”
柱华只当听不见,拿一本杂志挡住脸。
“喂,周小姐,一年同事,为何还相敬如冰?”
就在这个时候,广告部的美美叫他,“栋材,还不动身?”
他随即去了。
柱华松口气,读了一篇关于心脏病的报告。
也没安静多久,就听见有高跟鞋咯咯咯急急赶来,柱华好奇,放下杂志一看,来人却是大班房的秘书爱莉逊。
她问:“刘栋材呢?”语气不甚友善。
柱华原来想调侃她几句,后来一想,何必呢,大家都是女孩子。
“出去了,你找他?不如在台子上留个字。”
爱莉逊忽然落下泪来,“他约我在意大利餐馆见,等了三十分钟,不见人。”
柱华摇了摇头,终于出现纰漏了,花多眼乱,忙中有错,这人活该有今天。”
可是因不忍爱莉逊伤心,仍然设法替刘某遮掩:“老板临时把他召了去见客。”
爱莉逊抹去泪水,“也该拨个电话通知我呀。”
“你知道老板一叫,人人心慌意乱,什么都丢在脑后。”
“可是要升他了?”
“升他?”柱华十分意外。
“是呀,周小姐你与他是同一天进来的,两个人表现都那么好,正考虑升你们。”
好心有好报,意外中得到这一宗消息。
难怪刘栋材要接近爱莉逊,他真有一套,这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吧。
“目前只得一个位置,不知升男生还是升女生,所以迟迟未曾公布。”
柱华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这时爱莉逊嫣然一笑,“周小姐,所有文件由我打字,我全看过。”
呵,原来如此。
“请告诉刘栋材我找过他。”
“你留个条子吧。”
爱莉逊坐下来,写了几行字,一下子问“抱歉怎么写”,又问“原谅怎么写”,柱
华奇怪她为何不用英文,她却说:“我拼字能力很差,通常都由电脑代拼。”
然后她走了。
不到一会儿,那刘某也已吃完龙虾回来。
看到字条,立刻哎呀一声赶去道歉。
柱华摇摇头,升这种人,真是天无限。
该刹那柱华有丝失落,可是你别说,世事往往如是,虚浮的人易讨好,刘某表面工夫那么好,每个人都喜欢他,比起他,周柱华简直像个鼓气袋,面黑黑,叫人退避三舍。
所以升他,不升她,也不稀奇。
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既然知道缺点,就应该改过,这张板着的面孔,也该松一松了。
柱华揉一揉僵硬的脸颊,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刘栋材呢?”有人问。
是探访主任,这时,柱华就不替他遮瞒了,答曰:“不知道在哪里。”
探主任叹口气,“柱华,我是全力推荐你升上去的,在这一层楼的人全知这你才是全心全意的好伙计,不过上头的大老板却喜欢巧言令色的家伙。”
柱华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我不等他回来了,柱华,这个招待会你去。”
“是。”
这一去便是三个钟头,回来又得冲照片又得做特写,一下子忙到七八点。
“还没吃饭?”
柱华一抬头,看见刘栋材。
“替你带了肉丝炒面来,趁还脆,赶快吃。”
柱华饿得要命,立刻打开盒子举案大嚼。
为什么那么好心?
且听刘某答来:“爱莉逊那件事多谢你包涵。”
柱华不语。
“我升了以后一定不会待薄你。”
柱华嘴里的一口面差点没喷出来,“你是升定了?”
“差不多啦。”
“刘栋材,君子耻其言过其行。”
刘栋材笑笑,“天下真正的君子人是很少的,何必虚伪。”
“嘿!”若不是炒面实在美味,定讽刺他多两句。
“上头不会升女生。”
“哼,何故?”
“女生不久一定结婚生子,届时全心全意放在家庭上,工作不过是应个卯儿,甚至会辞职作归家娘,公司栽培新人的一片心血便付诸流水。”
柱华啼笑皆非。
“来,周小姐,喝一口浓浓的普洱茶,解一解油腻。”
他不知什么地方弄来的好茶叶,香气扑鼻,真有他一手,难怪那些女孩子都赞拥着他。
柱华抹一抹嘴,“刘栋材,鹿死谁手,还得走着瞧呢。”
刘栋材一怔。
她从来没有叫过他,奇怪,刘栋材这三个字在她嘴里说出来,倒真的颇为悦耳。
这时,周柱华已经抓起手袋走了。
柱华心里想,不能败在这小子手里,要努力加把劲。
接着一个月中,她加倍用功,却又改掉往日冷若冰霜的态度,与同事们的关系有显著进步。
这一切当然落在刘栋材眼中,揶揄她:“没有用的,凡事贵在出乎内心,你的亲善手法十分虚伪,不久自己先会累坏。”
柱华为之气结。
可是,她接着也检讨了自己,真的只是表面工夫吗,不,一定要真心关怀同事才能算数。
果然,一经纠正,态度自然得多。
此了,刘栋材又说:“孺子可教也。”
柱华在心底说:我升了职一定叫你好看!
对这个人,仍然不假辞色。
可是其它女同事仍然围绕在刘某人身边,好比采蜜的工蜂。
“柱华,有没有见过刘栋材?”
“柱华,麻烦你同栋材说一声,我打算--”
“柱华,栋村说你会代他把这口讯记下来。”
“柱华,这盒礼物我就放在这里了,今日是栋材生日。”
柱华不胜其优,要求换座位。
主任摇摇头,“柱华,你权且再忍三两个月,升的如果是你,自然不必换位子,不幸是他,至少也耳根清静。”
对,说得真好。
有一位叫安芝的同事轻轻问:“柱华,你不觉得刘栋材吸引吗?”
柱华冷笑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感觉。”
“这倒是奇怪,与他出去过的众女生却都有口皆碑。”
柱华听到这样新鲜的形容词,骇笑起来,这刘栋材简直已成为众女品尝过的一碟菜,人品沦落至此,夫复何言。”
不由得问安芝:“你们看中他什么?”
“为人体贴、温柔,很替女性设想,又没有特别要求,慷慨大方,乐于请客,管接管送。
呵,原来有这么多好处。
“上个月乐柏芬做盲肠手术,住三等房,他硬是付钞把她转到头等房去,舒服多了。”
柱华仍然冷笑。
“茶房小明失学,他又帮他找兼职及夜校。”
这还差不多。
不过,仍然只不过是多事,算不得什么真善心。
安芝接着说:“柱华,你真幸运,你坐在刘栋材对面。”
嗄?柱华跳起来,唉,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过大半个月,同事也都风闻刘、周二人争升一个职位。一方面替他们庆幸,另一
方面替他们紧张,上头最喜利用这种机会使下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果然,一天下午采访主任传他们进房去说话。
一看,总编辑也在。
他搔搔头皮,“你们两位,半斤八两。”
刘栋材朝柱华笑笑。
柱华不语,心想,谁要是同他一般斤两那才倒霉呢,可是近日也学乖了,脸上一点不露出来,只是微笑。
“可惜副主任级只得一个空位。”
柱华不发一言。
“这样吧,两位各写一篇五千字特写,自由题,一天后交稿,就凭这篇特写判高低吧。”
柱华一听,几乎没从心底笑出来,她手头上正有一篇图文并茂的特稿,做了近一个月,关于本市各行业妇女生产后休假长短的调查,结论十分惊人,因为平均每位新妈妈只能在家躯上十一天!
呵刚好取出应用,只要修改一下就可以了。
所以说,勤有功。
转头看刘栋材,他先是露出为难之色,随即处之泰然,此君有急才,不可小觑。
这时采访主任说:“明天下午五时正交稿。”
他们两人退出主任室。
刘栋材看柱华一眼,“胸有成竹?”
“不敢当。”
“这次你可能会胜出,交功课,我真比不上你。”
柱华笑笑,“你太谦虚了,功课可以抄、借、偷,相信你一定有心得。”
刘栋材为之气结。
柱华回到座位,二话不说,立刻打醒精神,在电脑面前整理那篇特写。
聚精会神的她脸上有种晶莹的专注美,坐她对面的刘栋材全看在眼内,十分欣赏。
他不敢怠慢,也写起大纲来。
正如柱华所说,做功课可以取巧,他立刻到诸女同事处去借力,叫她们帮忙找资
料、提问题,每人代做一页纸,加起来,经他润饰添增删改,也就是一篇特稿,当然,文笔是一定不如周柱华,可是,炒杂锦,味道也不一定差。
他的题目叫本市各大学与专上学院毕业生在各行业之起薪点。
他仍然很轻松,柱华就是佩服这一点,任何行业都需要临危不乱的员工。
柱华遇事会紧张,所以一向自认不算高手。
到了六点,柱华已把文稿修改完毕,通过打印机,复印两份,一份锁在抽屉,一份带回家做记录,明日只需补拍几张照片即可,几乎稳操胜券。
她取过手袋,预备离开办公室。
刘栋材叫住她:“慢着,柱华。”
柱华看着他,闲闲道:“有何贯干?”
“柱华,今天之后,友谊不再。”
从头到尾谁同他有过友谊。
“柱华,坦白说,无论升谁,另一人势必会辞职,你我共事一年,总有不舍之情今晚一齐吃顿饭可好?”
其实,他又没害过她,他甚至没说过她坏话,他俩只是道不同而已,柱华吁出一口气。
“反正要吃饭,是不是?我请客。”
柱华说:“我来请。”
刘君大喜,“来,我们去吃龙虾。”
他当然有的是生活情趣,自然找到最精致的小日本菜馆,果真叫了各式海鲜服侍柱华吃起来。
席上他一字不谈公事,一直陪柱华讲她有兴趣的题目,这一顿饭柱华吃得极之高兴,事实上她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刚想对刘栋材改观,说时迟那时快,一艳女走近来,莺声呖呖叫:“小——刘——”
柱华暗暗在心中叹息,这人,怎么跟他翻案呢。
小刘满面笑容:“咪咪,好久不见,换了新发型是不是?太好看了。”
柱华没好气,如此油腔滑调,真不多见。
那咪咪眼中没有旁人,“小刘,几时我们见个面,就明天晚上好不好?”
“好好,我给你电话。”
“喂,记得呵。”
待咪咪走开,柱华瞪着小刘,小刘无奈,耸耸肩。
柱华说:“你是天下最难以置信的大情人。”
“柱华,若要自己开心,必需人家开心。”
柱华不以为然,“一个人可真需要分分钟这样开心?”
“这就是我同你看法不一样的地方了。”
柱华忽然闹情绪,“自早上六点钟到现在,我也累了。”
“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
柱华,多谢今晚赏光。”
走到门口,正要分道扬镖,忽然一阵风吹来,柱华发觉灰沙入眼,一揉,隐形眼镜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无从寻觅。糟,怎么回车?
刘栋材立刻说:“柱华,容我载你一程。”
柱华还有什么选择?
在车上刘栋材十分沉默。
柱华问:“在想什么?”
“下个月不知在何处办公。”
“走的不一定是你啦。”
小刘苦笑。
柱华说:“你看,至少我俩公私分明,此刻还有说有笑。”
小刘答:“你知道我是大快活,工作是工作,娱乐是娱乐。”
“这点我应该向你学习。”
“不敢当,我这人毫无优点。”
“不,”柱华忽尔说了心底话:“你聪明、大方、豁达、机灵、热情,你有许多好处,年纪大一点,把轻佻改过,性格就会完全。”
刘栋材大大意外,“柱华,谢谢你。”
柱华不语,过一刻抬头,“我家到了。”
“把车匙给我,我替你把车子开回来。”
“那多麻烦,你还要赶稿。”
“无所谓啦,我自有分寸。”
她把车匙给他。
那晚,柱华没睡好。
刘栋材大概是打算通宵开夜车了,越是聪明的学生越爱临急抱佛脚。
第二天一早她的车子已停在门口,柱华于是出门去补拍照片,到了中午,一切已准顺妥当,再仔细阅读一遍,就把稿件交上去,下午,她去逛公司散心。
一整天都没见到刘栋材,她留了张字条谢他送回车子。
要是真的升刘栋材,她也只得离职。
生活上充满类比荆棘,避无可避,她也学了宝贵一课,以后,同事再讨厌,也不必与人正面作对,以免对方升级,她又得避到另一间报馆去。
升职消息约于明天可知端倪,消息会在报上刊登。
那意思是,凌晨五点左右,可在报摊买张报纸看到自己去留问题。
多残忍。
柱华深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回家去。
淋浴洗头后她坐在客厅看电视新闻,电话铃响。
是刘栋材的声音:“有没有配多半打隐形眼镜?”
柱华关心的是另一样,“交了稿没有?”
“刚刚交上去。”
柱华看看表,恰恰五点正,这家伙,真有他的。
“柱华,我们出来玩到天亮,然后买张报纸看鹿死谁手。”
柱华骇笑,只觉得匪夷所思,“能玩那么久?”
“你没玩过通宵?”
“从来没有。”
“圣诞、过年,从来没有?”
“骗你干什么?”
“柱华,你这人,简直已经正常到不正常地步。”
“任你怎么说,我自走我路。”
“柱华,有时我也佩服你。”
“算了吧你。”
“我到府上来看你。”
“舍下一向不招呼男客。”
“那么,你到我家来。”
“对不起,我没有吃豹子胆。”
“周柱华,你这个人真讨厌。”
柱华笑了。
“像你这样古板,做人有什么意思?”
柱华心里说:“我也是视人而定,不见得看到自己心仪的异性,也如此硬绑绑。”
“一个人精神紧张,柱华,两个人说说笑笑,时间易过。”
“你也有压力。”
“周柱华,”他怪叫:“我也是人。”
柱华叹口气,“看个电影吃顿饭,然后去逛逛小贩街,好久没去那种地方了。”
“马上来接你。”
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
他带她去吃地道的堡仔饭,美味可口,柱华连尽三碗,又与她到小戏院去看本地谐星主演的喜剧,柱华完全看不懂情节,可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黑暗中她浑忘一天烦恼,散场已是十一点多。
那时,一整条小贩街才正热闹呢,刘栋材叫她把手袋挂在胸前,紧紧跟着他走。
柱华在一个玉器档摊看到一只小小白玉雕的猫,十分喜欢。
栋材脱口说:“这是老人配戴的饰物。”
柱华诧异,“你怎么知道?”
“一只猫与一只蝶,谐音耄耋,即是八十岁至九十岁的老人,这件玉器祝人长寿。”
原来有这样的典故,刘某倒也不净是不学无术。
见柱华喜欢,他便蹲下讨价还价,结果以五百元成交。
柱华拿在手中,很是高兴,但忽然又问,“是真的吗?”
刘栋材笑了,“你真是聪明笨伯,那么喜欢,又被你得到,你管它是真是假?”
“对对对!”柱华好比醍醐灌顶,“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她把白玉猫紧紧藏在怀中。
走到街头,不觉口渴,刘栋材带她到街口坐下喝果汁,怪不得那么多女生爱与他消磨时间,说到时间,柱华愣住,什么,已是凌晨二时?
柱华轻声问:“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栋材温和地说:“你说得对,已无地方可去,我送你回家吧。”
柱华问:“不是说可玩到天亮吗?”
栋材低下头,“我一直假装不是追你,可是瞎子也看得出我的确是在迫你,我也想放过弃是次升职机会,避免与你正面冲突,可是又预料你必看不起比你无能的男子,我手足无措,十分傍徨,你明白吗?”
柱华不语。
他叹口气,“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柱华听见自己这样说:“公归公,私归私,大家还是朋友。”
“那我就放心了。”
“我送你回去吧。”
“今天玩得很高兴。”
“我也是。”
关上门,柱华脸上仍挂着一个微笑。
随即她吁出一口气,她同他,真的可以做朋友?
电话铃响,柱华以为又是栋材,可是不,那边传来采访主任的声音。
“柱华,方才你出去了?”
“嗳是,你找我?”
“想提早把好消息告诉你,你升了。”
柱华一怔,却没有预期高兴,“多谢主任栽培。”
主任笑,“咦,怎么你也油腔滑调起来?告诉你,我们结果不能在两人中选一个,因为你与刘栋材都是人才,升不成那个势必会转投另一家报馆,那多可惜,白白成全他报。”
“呵,”柱华大奇,“结果怎么样?”
“叫经理部多开一个职位呀。”
“他也升了?”
“是,柱华,那小子也升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放心,座位会完全改过,你不会坐他对面,我会把他调到角落去面壁。”
呵,两个人都升了,这真是个意外的结局。
“那小子机灵、活络,有一套。”
“是是是。”
“柱华,你休息吧,明天见。”
柱华这才慢慢从心底笑出来。
刘栋材,刘栋材,原来这一仗尚未打完,看样子,两人还要再斗升主任级呢。
可是不知怎地,周柱华反而松了一口气,她躺在长沙发上,立刻睡着了。
明天还要上班嘛。
出卖:
王日权、刘艺夫与伍蓓莉是宇宙机构最有前途的三个年轻经理,年纪差不多,工作能力不相仲伯,还有,他们都来自普通清贫家庭,换句话说,栽培他们的是社会,不是家庭。
三个人很谈得来,工余时常在一起聚会。
开头,同事以为王日权追求伍蓓莉,后来,又觉得刘艺夫也在追求伍蓓莉,到最后,认为他们二人同时对蓓莉有意思。
王日权为着避免误会,已经及早声明:“自己还养不起,还追求女孩子呢,总得先安置了父母弟妹再说吧,”他是长子,有一定的责任。
刘艺夫也举手,“我是独子,可是父亲早逝,婆婆及母亲需要住得舒服点。”
蓓莉笑了,“那多好,都有奋斗的目标。”
艺夫问:“蓓莉,你呢,你的目标是什么?”
蓓莉毫不犹疑,“生活得更好。”
她自幼家贫,母亲持家态度十分刻薄,对男孩子还不敢怎么样,对唯一的女儿就不甚客气,蓓莉记得她多吃一罐罐头汤就会捱骂。
自从找到工作后她搬了出来住,希望终于有一日可以拥有背山面海的白色小洋房。
如不,至少也可以自力更生,衣食不忧,喜欢买什么就什么。
在宇宙工作的三两年间,三个年轻人的愿望几乎已达成一半有多。
不约而同,他们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视工作为生活全部,每早八时上班,晚上点才走,照顾全场,周末随时应召,中国节令自愿当更,当然,这样还是不够的,可是偏偏他们又还聪明,反应迅速,好几次替公司赚了大钱。
升得快是应该的。
谈到事业,蓓莉感慨至多。
“本来于金山与关志英也很有希望,可是身体不好,终日进出医院,公司未能托以重任,病且到了末期,家人已在办后事了,唉。”
日权说:“李春明结婚后成日陪岳母搓麻将,”有点揶揄的意思。
“他岳家家财逾亿,他才不介意。”
“可是一共五兄弟姐妹,都结了婚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能分得了多少,求人不如求已。”
蓓莉说:“我除出靠自己双手,真不敢作任何非份之想。”
“许贤是与我们同期的吧,可惜一年多前移了民。”
“他家是上海人,觉得有移民需要。”
“开心吗?”
“在温哥华当房屋经纪,听说混得不错,像许贸那样人才,卖菜也自有作为。”
“新进的师妹师弟都蠢蠢欲动呢。”
“你我快马加鞭,共勉之。”
他们三人本来不属于同一部门,可是宇宙是近有计划推广一项新概念,经过会议决定,把他们三人调到一组,由洋人史密逊统领。
消息出来以后伍蓓莉第一个沉哦。这可是一个非同小可的计划,否则何必集中人力马力,她知道史密逊这个人,洋人中算是好的,已婚,不好色,脾气也过得去。
只是,把王日权与刘艺夫也调到一组,竞争就很激烈了,只怕以后连朋友都不好做。
不过,蓓莉只惋惜了一分钟。
朋友,名成利就后要多少有多少,蓓莉牵牵嘴角,现在,家人看见她,不是已经都客客气气了吗?
那边王日权也在担心,他约了刘艺夫喝啤酒。
“有什么事,蓓莉可以哭,你我行吗?”
刘艺夫摇摇头,“你错,蓓莉从来不哭。”
王日权马上答:“是,你说得对,我承认错误,蓓莉办事能力与我们无异。”
刘艺夫抬头想一想,“或更细致,一千样事一千样她都照顾齐全,金睛火眼,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王日权不出声。
刘艺夫说下去:“有好几次,我发觉不是我不会做,而是我根本没想到可以那样做,蓓莉绝对聪明过你我。”
王日权笑道:“幸亏她为人正派。”
刘艺夫抬起头,“嗯。”
“怎么,有商确的余地吗?”
“她十分心急要出人头地。”
“咄,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出人意表的新发现,这不算毛病,否则我同你也已病入膏肓,这是大都会年轻人正常心态。”
两位男生笑了。
稍后蓓莉单独约了王日权出来吃饭。
“我们好似从来没有约会过。”王日权开玩笑。
这是真的,单对单,真还是第一次。
今天是蓓莉请客,叫了香槟,配新鲜竹笋吃。
王日权说:“看,”叹口气,“我们也算人上人了。”
蓓莉笑笑,“你们男生可以时时约会而不引起疑意。”
“我与艺夫的确时常出去喝啤酒。”
“几时也叫我一起。”
“我们通常穿个短裤就出门了。”
蓓莉笑,“我也有短裤。”
王日权也笑。
不该公事时的伍蓓莉十分娇俏,她同他说起童年时不偷快回忆:“同兄弟争执,家母老是叫我去与他们认错,到了如今,经济担子统落我头上,又不见她叫他们来同我致谢。”
“你在乎吗?”王日权问。
“不,我不在乎,今日我做一件事,是因为我觉得必需那样做,我并不希祈得到报酬,不过相信我,也没有什么人打算感激我。”苦笑。
王日权忽然说:“你渴望家人爱你吧。”
蓓莉点点头。
“不怕,你还有一次机会,将来有了自己的家庭,彼此相爱,一定可以弥补少年时不足。”
“哪里去找对象?都不愿意结婚了。”
“不是不愿,”日权感慨,“而是没有能力。”
蓓莉把题目叉开去,“吃不吃甜品?”
“我不嗜甜。”
“我也不吃了,今朝看到吴秀美,她胖了二十公斤不止,怎么会搞成那样,不是她先叫我,我都不认得是她,吓坏人。”
日权笑笑,结果由他结帐。
他看着蓓莉背影,她穿着一条小小黑色吊带裙,戴一副珍珠钻耳环,名贵手袋皮鞋,日权知道这一身简单打扮可能已相等于他母亲两三个月家用,若是大妆起来,更加不止此数。
尽管他一直对蓓莉有意,也只得把感情藏在心中。
次一等的人才,他又看不上眼。
对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来说,女子无才并非德,因为万有有什么三长两短,譬如说,讲得难听一点,天塌下来了,两夫妻一起去顶总胜于他一人死撑,妻子怎么好没本事,那是终身合伙人,不能开玩笑。
王日权始终觉得蓓莉才是贤妻人眩
他不知道刘艺夫也那样想。
谁不知道伍蓓莉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有一个夏季史密逊把公司游艇借出来请同事上船耍乐,他见过蓓莉穿一件电光紫泳衣自甲板跃入碧波,从没看过华女有那样上乘身段,上天把最好的都给了伍蓓莉了。
当蓓莉建议吃晚饭之际,他自然一口答允:“我来订台子,多少人?”
“就是我同你两个。”
刘艺夫一怔。
蓓莉笑,“喔,尴尬了。”
“没有的事,我来接你。”
他准时到,蓓莉在说电话,示意他招呼自己,他开了一瓶啤酒,坐到露台看夜景,觉得非常舒服,片刻蓓莉过来问他在想什么,他答:“我不想出去了,家里有什么可以吃的?”
“即食面。”
“就是它好了。”
蓓莉直笑。
结果二人坐在露台谈天到深夜。
原来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点。
都希望在四十五岁前退休,还有,四个孩子一点不多,家居要宽敞,但家具要少……不谈公事实在太愉快了。
蓓莉遗憾地说:“可惜明天一早要开会。”
刘艺夫闲弦歌而知雅意,取起外套告辞。
在门口他忽然说:“日权条件比我好,他英浚”蓓莉微笑,“你有男子气慨。”
倒底年轻,艺夫为这四个字,一整晚都喜孜孜。
他并没告诉王日权他单独见过蓓莉,没有必要吧,私底下做什么不必知会同事。
工作开始了。
德国著名的通用公司经过三年亏蚀,已决定出产小型汽车,在东南亚,青睐有加,挑选宇宙作总代理,负责推广宣传以及市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会议上蓓莉轻轻说:“我知道,像瑞士塑胶表史获治一样,是一种血咒,成功了,恢复名誉盈利,万一失败,全军覆没。”
史密逊答:“正是。”
“我们先要去参观那部车子,事前,阅读资料。”
文件夹上统统打着机密字样。
周末,他们一行数人抵达马来亚槟城。
通用厂派出豪华大车来接送。
在那三个下午,蓓莉把那部小车开个滚瓜烂熟,对它的性能了如指掌。
史密逊问她:“你怎样想?”
蓓莉笑笑,“如果我有个十八岁读大学的女儿,我会送此车给她。”
“你自己呢?”
“我仍钟情通用名贵跑车。”
“我不想它成为年轻人的车。”
“可是年轻人是个大市常”
“这个,回去再动脑筋吧,来,我们去喝一杯。”
蓓莉发觉艺夫与日权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开了。
她偕史密逊在酒店的大阳台上坐下,她叫一杯威士忌加冰。
史密逊诧异,“我以为年轻的小姐喜欢喝混合酒。”
“味道太像可龙水了。”
史密逊笑笑,“蓓莉你一向与众不同。”
“谢谢你。”
“告诉我,蓓莉,像你那么聪明能干的女孩,可有梦想?”
蓓莉忽然抬起头来。
她眼睛看到细白的沙滩上去,缓缓说:“我也做梦,时常梦见在一个树林散步,一定是春季,整个地上长满了熏衣草,简直似一层紫色的雾,白色粉蝶倒处飞舞,我并无目的,但留恋那个地方,都不愿回到现实世界,可是通常在这个时候,闹钟响了。”
蓓莉十分无奈。
史密逊不语,他握着杯子,像是也进入蓓莉的梦中。
然后,日权与艺夫出现了,“你们在这里。”
史密逊连忙说:“快来商量大事。”
他们又坐在一起。
“日本人正密切注视这部车子,打算在它未成气候之前扑杀它。”
“它与日本车不同级。”
“你知道我知道可是普通大众不一定知道。”
“不,消费者心底其实很明白,可是往往因为没有能力负担而酸溜溜。”
“注意日产与铃木,他们也许会设法打击。”
“意大利快意好似已经出手。”
蓓莉说:“真不公平。”
大家为这孩子气的评语笑了。
回到家,蓓莉才来得及把一身椰子油味道洗清,史密逊已经召他们三人回公司。
开口就说:“有人泄露公司机密。”
他把一份英文与一份德文剪报放在桌子上。
“做得这么嚣张,可见已经有恃无恐,随时预备跳槽,你们三人当中,谁是商业奸细?”
蓓莉一声不响,把报告取过细看,渐渐她脸色发白,文中详细记录了他们在槟城试车经过及对假想市场犹疑不决的忧虑。
史密逊站起来说:“三人之中,无论是谁,请自动辞职,小组今日解散,你们且归原位。”
他拂袖而去,留下他们三人面面相觎。
蓓莉先开口:“两位,为何杀鸡取卵,目光短暂?”
日权与艺夫跳起来,“不是我!”异口同声。
蓓莉冷笑,“那么,一定是我了,是不是?”
“蓓莉,你别误会,我们不应互相怀疑,此事迟早水落石出。”
“迟早?”蓓莉悲怆地说:“史密逊叫我们立刻递辞职信。”
“这件事,史密逊也洗不脱嫌疑吧。”
“你且替自己担心。”
“谁有能力那么快联络到欧美的汽车杂志呢?”
艺夫看向蓓莉,日权也忍不住转过头来。
蓓莉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去。
日权同艺夫说:“去喝杯啤酒。”
“日权,你知道奸细不是我。”
“艺夫,你也应当了解我。”
“我亦不信是蓓莉。”
蓓莉,两个年轻男生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不不,不会是蓓莉。”
酒过数巡,日权说:“上司怀疑我们,再做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我决定辞职,环球机构一直想挖我过去,这也许是时候了。”
艺夫看着他,“你想成全蓓莉是不是?”
日权只是笑。
“那么,我同你一起走。”
“你到四海去?”
“正是,条件已谈得七七八八。”
“大家都不愁出路,那多好。”
“日权,我们公平竞争。”
“你指竞争蓓莉的事?艺夫,蓓莉的目标不是你同我。”
“为何妄自菲薄?”
“我一向勇于认清事实。”
“她属意什么人?”
“伍蓓莉只爱伍蓓莉。”
“且看看你这预言可会实现。”
他们递辞职信那日史密逊也在场,二人在大班面前剖白之后潇洒地离去,牺牲了年资与熟悉的工作环境。
蓓莉送他们到电梯大堂,“两位———”艺夫伸出手,“蓓莉,祝你前途似锦。”
蓓莉忽然笑了,“我会不负所托。”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整张脸散发着晶光,使艺夫心头一震。
一个月后,他们在报上看到消息:宇宙机构声明,他们从来未曾考虑过代理德国通用的小型房车。
艺夫立刻把日权约出来。
日权指着报告,“这是怎么一回事?”
艺夫沉思良久。
“我想不通,艺夫,你心思慎密点,搞搞推理,释我疑惑。”
艺夫忽然抬起头来,“日权,我们被出卖了。”
日权愣住,“出卖?如何?”
“你听我说:我与你,为什么离开宇宙?”
日权答:“因为有人怀疑我同你泄漏了公司某计划机密。”
“可是此刻宇宙公司却发表消息,公司根本没有与通用合作过,故此该项计划根本不存在,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机密?又有什么内奸?”
日权呆祝
艺夫说:“有人想我们走。”
“谁?史密逊?”
“史密逊是英国人,迟早坐上大班位置,我们同他差十万八千里,他不会当我们是假想敌。”
“那么,”日权惊道:“是蓓莉,蓓莉想我们走!”
艺夫缓缓点点头,“史密逊帮她设计,佯称三人一道做一件事,引我俩进入圈套,然后心甘情愿辞职。”
“史密逊为什么要大力帮伍蓓莉达成愿望?”
艺夫不出声。
日权太息。
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当然付得出代价,而相信史密逊也愿意接受她付出的代价。
“会不会是我们多心?”
艺夫只笑了一笑。
像蓓莉那么能干的女子,即使不用手段,也一样可以升到她想要的位置,可是,对蓓莉来讲,迟与早有太大的分别。
她不能忍受等待。
再一个月后,西报上刊登出伍蓓莉在宇宙荣升的消息。
日权发表意见:“如果我们在,她升级会有劲敌。”
“所以先要我们走。”
“史密逊可以双手遮天吗?”
“王先生,别忘了伍蓓莉的确有办事能力。”
两个男生到这个时候真正成为莫逆之交。
三年后。
王日权与刘艺夫都已经成家,日权且是一对孪生子的父亲,艺夫却想与妻子多享受几年清静生活。
两家来往得十分密切,日权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全心全意放家庭上,一日居然问艺夫“有没有教孩子坐厕所的录映带出售”,由此可知,他的兴趣经已转移。
日权运气好,岳家做钟表生意,环境不错,太太有点妆奁,岳父器重女婿,不止一次邀请日权过去帮他。
艺夫的妻子是时代女性,现在拥有一间室内装修公司,工作也很辛苦,可是却从来没有苦涩的感觉。
星期六下午,艺夫在家看电视上的足球赛,电话铃响了。
是日权:“家里有无南华早报?”
“有。”
“翻到七十五页。”
艺夫依言取过报纸,掀到那一页,看到一张五公分乘三公分的照片及一段小小说明。
日权说:“史密逊退休,伍蓓莉升上去替他。”
艺夫讶异,“你还在留意这件事?”
“对,她终于达到目的。”
“她目的不止如此,她起码要打进董事局。”
“听说到今日还未结婚。”
“到后期,同史密逊已相当明目张胆,还结什么婚。”
“她付出代价也着实不低。”
这时,艺夫听见妻子在身后咳嗽一声,“在说谁?”
艺夫放下电话,指指报纸:“从前的同事。”
她过来看一看照片,“长得还不错,升了级了,”看艺夫一眼,“这么能干,应该找一盘生意做,再小,也还是老板,工字不出头。”
艺夫不置可否。
“以前,你同日权追过她吧。”
“咦,”艺夫大奇,“你怎么知道?”
“哈,又不见你们谈别的旧同事。”
“不不不,那时我们还年轻,三个人很谈得来,其实我才单独见过她一次。”
“印象深刻?”
艺夫不反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大眼睛里老是有种悲凉的神色,像那种落了单的小动物,十分傍徨,其实是不正确的,她最精明厉害不过,我们都上当了。”
“没什么大碍吧?”
“当然不,但是从此我与日权对她动向好奇。”
“还有得升吗?”
“恐怕没有了,担保她的洋人已经退休。”
“所以说,不凭手段,真材实料,事业生命才持久。”
艺夫放下报纸,忘记那件事。
没想到过几天就在一个酒会里碰见伍蓓莉。
她仍然全场触目,头发留长了,云一般在肩膀上,穿一件小腰身外套,高鞋,玉立亭亭,骤眼看,只觉像位女明星,可是演员又没有那种特别的气质。
片刻,她也看到他了,忽然朝他走过来。
艺夫大方地打招呼:“蓓莉,好吗?”
蓓莉说:“最重要的是,你与日权都生活得好。”
艺夫讪笑,“你对我俩内疚吗?”
蓓莉答:“自己人嘛,可是转职后一结婚就同妹妹疏远了。”
“你那么忙。”
“坐下谈谈。”
他们找到一个角落。
艺夫问:“今日为何亲自出马监督场面?”
“新大班上场,总得做几出好戏给他看。”蓓莉十分坦白。
“生涯也不容易。”艺夫始终带调侃意味。
蓓莉却不介意,“当然,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语气也不是不遗憾的。
艺夫轻声问:“不如找个归宿,凡事至少有个人商量。”
蓓莉叹口气,“我不习惯与人商量任何事。”
“那时候,你与日权,与我,都无话不说。”
“那不同,那时我还年轻。”
“假如我们不走,会妨碍你升级吗?”
蓓莉抬起双眼,“那时大班喜欢你,刘艺夫,史密逊给我看过你的评分表,我落后二十分。”
“日权呢,他又碍着你什么?”艺夫到今日仍有点气忿。
“他在成绩表上排第二。”
艺夫大乐,“真没想到你考第尾。”
蓓莉嫣然一笑,“所以不得不作弊。”
“可是,你快乐吗?”
蓓莉没有回答,过一刻,她喝干了杯子里的香槟,轻轻说:“我自少年起便老是做一个梦,梦见在一片树林里散步,那一定是春季,因为漫山遍野开满了熏衣草,简直是一层紫色的云,而白色粉蝶在其间飞舞,我沉醉在那景色中,不愿离开,我情愿一生一世生活在那梦境中……声音渐渐低下去。
艺夫不出声,过一刻,他叹口气,看看表,“我要走了。”他不会叫妻子等他。
蓓莉站起来,“过些时候我搬家,请贤伉俪一齐来喝一杯。”
“一定一定。”
“那是座白色的背山面海小洋房,还境还不错。”
“恭喜你如愿以偿。”
她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子,当然付得出代价,相信亦有许多人愿意接受她付出的代价。
她已经得偿所愿,快不快乐,已是题外话,因为她开始追求的,亦并非快乐。
志愿:
吴语玲自小是个平凡的女孩子。
父亲是小公务员,母亲是家庭主妇,有一兄任职银行,早婚,大嫂不做事,故此把家用抓很紧,怕夫家有人觊觎,平凡中更见庸俗自私。
语玲貌仅中姿,资质普通,升到中学,年年考十名内不成问题,可是语玲知道,若要出人头地,那是不够的。
升大学是强烈斗争,一个学位,十个人争,要拿奖学金,更需出类拔萃,她自问做不到。
她没有野心,不晓得打算,同学们到了十六七岁已经很聪明,纷纷谋出路,把前途安排得头头是道,可是语玲一直做旁观者。
同学中有人托叔伯辈找工作,有人准备出外升学,有人恶扑,因为本市大学难考,闹哄哄。
唯独语玲处之泰然,骤眼看还以为胸有成竹,其实心中一片茫然。
家里亦无人着急。
父亲照旧上下班,母亲忙着煮饭洗衣。
倒是同学赵小姿问语玲:“喂,一年後你何去何从?”
语玲低头想一想,“教书可以吗?”
“你喜欢教书?”
“不,我小学时的志愿是做清道夫。”
小姿笑,“我想做消防员。”
“那是不算数的吧。”语玲有点惆怅。
小姿说:“教书也好,你得先投考师范学院。”
语玲颔首,“我会留神。”
“不过那是很清苦的一份职业。”
语玲很遗憾,“我何尝不知,如果有才华,可以做作家,如果长得美,可以当明星,可是我只是个普通人家出生的普通女孩。”
“唏,不要妄自菲保”
“小姿,你不同,你达观、活泼、主动,这可爱突出的性格已是你最大的本钱,人人乐意接近你,你会成功的。”
小姿温和地说:“本校自有校友会,十年後相见,定知哪位同学在社会上有什么发展。”
语玲笑,“不用在校友会里打探,看报纸就可以知道,本市有多大,是名人一定有图文报道。”
“语玲希望你的名字在头条出现。”
语玲忽然笑了,“是呀,某少妇手袋被劫,那人可能就是我。”
“语玲别笑坏我。”
“小姿,谢谢你的关怀。”
其实语玲也希望到外国升学,一边读书一边浏览风景,三四年后回来在父执辈主持的公司里找一份悠闲的差使,见见人,找找对象,末了带着过得去的妆奁嫁一个合理的人。
可是她的家境办不到,即使要求不高,也牵涉到一笔资金,父母并没有替她准备过教育费或是妆奁,而且还盼望她速速找到工作来贴补家用,因父亲已接近退休年龄。
那一个星期天,兄嫂来吃饭,谈到语玲前途。
语玲又一次被逼作答:“或者……教小学吧。”
兄长十分满意,“那是你最理想的出路。”
他刷刷刷扒了一碗饭,隔一会儿又说,“我也没念过大学,可是我也成家立室。”
说罢,看一看妻子,语玲想,人能这样满足,真是好,她为大哥庆幸。
那个学期,语玲考第五名。
不算好也不算坏,可是语玲知道她出过死力,无奈分数被数学拖低,再也无法提升,她比考第十更为气馁。
渐渐同学分开一堆堆,准留学是一批,天天交换外国大学的情报,壮怀激烈,甚至说到:“某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现在波士顿大学任教”这种高深题材。
另一批是预备找工作的,忙着学电脑速记簿记等科,一边研究报纸上聘人广告。
也有人预备早婚,像王美华,表哥在多伦多华埠开茶餐厅,生意好得不得了,自置铺位,又买下一幢花园洋房作结婚用,美华一过去就是现成的老板娘。
语玲十分寂寞,一日问:“妈,我们在外国有无亲戚?”
母亲抬起头来,“穷人走到哪里都没有亲戚。”
“我们算是穷人吗?”
“天天买菜钱都有个限额,你说算不算富人?”
“可是有人比我们更坏吧。”
“那是乞丐。”
语玲知道母亲心情不好,因与兄嫂龃龉,她们婆媳都把自己放第一位。
抬捧自身有什麽用,语玲想,是好汉自然会被社会抬捧,那时,才是亮晶晶一颗明星。
她吁出一口气。
谁会理会她想些什么呢,即使将来有了工作能力,也不过仅够她一个使用,谁还会意图她来光宗耀祖不成。
星期六,小姿说:“语玲,我有两张票,来,到电台去看节目。”
“小姿你对我真不错。”
“嗳,你陪我我陪你。”
“你就是有人缘,不比那刘美梅,一日挑衅,今午探头来看我的饭盒,竟厉声道:‘亏你天天吃炒饭’。”
小姿说:“别去理她,左右不过一年光景,便各散东西。”
语玲还是第一次到电台参观,觉得新鲜,十兮高兴,听完小型演唱会,还抢到一帧歌星签名照片。
散场後小姿说:“我去洗手,你等等我。”
语玲站在布告版前等小姿,眼光落在一张告示上:“聘请临时普通话播音员,请内进找王先生接治。”
语玲被吸引。
她推门进去,“王先生在吗?我应徵普通话播音员。”
那王先生闻声出来,一见语玲,就知道是她了。
电台原有国语节目的目标是成熟人士,不过近日来都会外省人士越来越多,节目有年轻化的必要,可是来应徵的人偏偏都是中年人。
“你会讲国语?”
“会,我家是天津人。”
“可是你在这里长大。”
“我愿意接受考试。”
“好,试音。”
王先生请语玲模拟主持一个点唱节目。
平时讲话有点害羞的语玲面对麦克风却丝毫不觉艰涩,大大方方讲了十分钟。
她留下姓名电话。
离开王先生办公室,见到小姿在大堂急得乱找,“唏,语玲,我差点弃你而去。”
一星期後,电台叫语玲去上班。
王先生说:“你叫语玲,这个名字好,会说话的一双铃,可能天生要吃这一行饭。”
一星期主持一次节目,酬劳足以当零用。
可是母亲不赞同:“会妨碍功课。”
“我又不是优异生,碍不了什麽。”
“电台人口很杂吧。”
语玲忽然生气了,拂袖而起,“家里又没替我安排准备什么,既无一条明路,一切由我自闯罢了,为何还从中作梗,百般阻挠?无论什麽主意你都努力扑杀,从不加以鼓励。”
母亲也挂下了脸,“不是说好教书吗?”
语玲第一次抢白母亲:“为什麽人家十七八岁可以到巴黎伦敦留学,我就非教小学不可?”
“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你太虚荣。”
“你若好好与我解释,我必接受,不该一句虚荣把你的责任推开。”
那个星期天,
语玲的大哥遵母嘱来教训她,
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电视荧幕,“别胡思乱想,教书最适合你,收入稳定,工作正经,是你最好出路。”
语玲一声不响。
她并没有放弃电台工作。
那份课馀工作启发了她,她的眼光放宽,性情开朗,也添了朋友,每个周末都有去处。
可是与家人有了纷争歧见。
都认为她已学坏,不安於室,前途堪虞。
到接近毕业之际,母女已不交谈。
小姿说:“你好似已经不属於这间学校。”
语玲答:“各人际遇不同。”
“考完这一两天,我会收拾行李,姐姐暑假会回来接我到加拿大。”
语玲说:“我知道,你最近在勤练法文。”
“我听过你的节目,很精采。”
“小姿你可能是我唯一朋友。”
“放心,成功之后,人人都是你的朋友,到母校来巡一巡,上至校长,下至校役,都会记得名人逸事。”
语玲笑得弯腰。
毕业後她正式成为电台一分子,与女同事合租一间小小公寓,带几件随身衣服便搬出去。
那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躺在阴沟里,一头疮,饿得奄奄一息,大哥眼睛看着别处,冷冷说:、谁叫你不去教书”。
以後,在不如意的时候,她老是做这个梦。
她的节目十分受欢迎,每次开口,语玲总是说:“小姿你好,以下这首歌奉献给你--”听众都问:小姿是谁?
连监制王先生都问:小姿是什麽人?
已经很久没有小姿消息。
有姐姐照顾,一定无恙,并且学业进步。
语玲在节目中说:“有些人路铺好了等他们走,有些人需披荆斩棘,吃尽苦头还被旁观者讽刺不自量力。”感触良多。
就是这一点感触吸引了有同样际遇的听众吧,世上毕竟平凡的人多。
一日下班,王先生过来问语玲:“有无兴趣为一首曲了填词?”
语玲很讶异,“那是很专门的学问。”
“要填得好那当然,来,我教你窍门。”
语玲不相信世上有那麽慷慨的人,她本来没有多大的兴趣,可是师傅那样热情,她不便扫兴,便坐在录音机旁聆听指教。
她并没有一点即明,像平常人一样,学了一个下午,又把音乐带回家中,听完又听,直到做梦时脑袋里都是那首乐曲之际,忽然开了窍。
清晨,语玲起来,在纸上刷刷刷写了几句,可是觉不合音韵,又再改过,不觉上班时间已届,忽忽赶出门。
王先生限她一个星期後交稿,整整七天之内,她几乎废寝忘餐,交上歌词之际,仍然十分腼腆。
王先生看在眼内,通常这样的人才会有成功机会,若是托大,自以为是,踌躇志满,那一定失败。
过几日,王先生轻描淡写对语玲说:“大家都认为你写得不错,可以寄予厚望。”
语玲惊喜交集,可是嘴里却说:“什麽,只是不错?我呕心沥血之作,只得六十五分?”
可是看得出得到赞赏是意外。
自那天开始,语玲便积极参予填词,半年之後,她已微有薄名,年轻的歌手喜欢她的曲词清新,有味道,听後可以三思。
她终於为一整张唱片填了十二首歌。
那十二首歌有联贯性,放在一起听,像说一个故事,自邂逅到爱恋,自欢欣莫名到深深失望,终於落寞地分手,背道而驰,语玲都一一刻划,可是十二首歌又可以分开来独立地听。
语玲把那十二首歌词赶完,整个人瘦了一圈,可是名气也打响了。
最受听众欢迎的是初遇与分手两厥,歌星谈美怡一定要与语玲再合作,作曲人李健良更对语玲推崇备至。
真正的意外来自深夜一个电话。
“语玲,猜我是谁?”
声音好熟,“是哪一位?”
“你的朋友赵小姿,还记得吗?”
语玲十分讶异,“小姿,一别两年,毫无音讯,今日是什麽风把你声音吹来?”
“语玲,我转了校,原来那间大学没读上去,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此且按下不提,语玲,你怎麽忽然变成歌坛红人了?如何走的捷径?我等还在校园呆鹅似坐着,你已经成了名,真了不起。”
语玲忽然明白了,她莞尔。
赵小姿在那一头絮絮说下去,“谈美怡那张唱片在我们校园里好流行,人人会哼几句,你看你,名震寰宇,扬名国际,作为你的老同学,我感到光荣。”
可爱的赵小姿,所以,她把这个丢在脑後的老朋友给想起来了,翻出她的电话号码,巴巴地花长途电话费,与她叙旧。
语玲问:“校园生活好吗?”
“乏善足陈,告诉我,语玲,谈美怡真人长得美吗,还有,她是否与男演员沈坚德谈恋爱?”
“美怡当然漂亮时髦,她的红闻,我一无所知。”
“语玲,我们应当多联络才是。”
“对,你说得对。”
“暑假我也许会同姐姐回来,一起喝茶如何?”
“好呀。”
“可以把谈美怡也一起请来吗?”
“届时看她有没有空。”
“替我要一张谈美怡的签名照片,请把我的地址写下来。”
“好,一定尽快给你办妥。”
赵小姿满意地挂了电话。
语玲当然有点失望,她一搬出来便急急把新电话告诉小姿,小姿一直没有回音,直到今天,语玲才肯定小姿有收到她的信。
赵小姿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人。
扬名国际?不如先要把经济搞起来。
认识谈美怡是一回事,与之相提并论又是另外一回事,人家已是小富婆,海外早置了物业,无后顾之忧,语玲自问比不上人家一只小手指。
要多多学习才真。
令她怅惆的是,她在社会大学迅速成长,怕只怕以後与在玻璃温室里生活的赵小姿没有话题了。
大概也不是什麽可惜的事,其实小姿早已把她忘记,是那张畅销唱片唤回她的记忆。
接着的日子里,语玲努力埋首工作,合约纷纷而至,语玲因知道这恐怕是唯一可走之路,故此非常殷勤迁就,态度为人赞赏,交搞准时,态度诚恳,与语玲合作过的人有口皆碑,她的营业额大有增长。
谈美怡同语玲说:“做我们这一行,真应了花无百日红这句老话,挣到钱,要储蓄,赚十元,用三元已经差不多,身边有钱防身,进可攻,退可守,你说是不是?”
没想到外表时髦前卫的谈美怡思想却那麽传统智慧。
语玲当然深明这个道理,她与美怡均出身普通,所以一定要学会早点当家。
与小姿这样的朋友,距离必然越拉越远。
翌年语玲搬了一个家,是自置的小公寓,笑谑客厅小得伸直手臂,手指便可以触到两面墙壁,不过那是属於一个自己的窝。
美怡送了一对水晶大花瓶,王先生王太太送一只冰箱,唱片公司送套音响设备,电台其他同事送毛毯摆设不等。
语玲蓦然发觉,她场面上的朋友居然不少。
都是工作给她带来的。
她更加感激这份职业,从不迟到早退,一早忙不迭起来,兴奋地把工夫赶出来。
美怡笑她,“语玲是那种辗转反侧等天亮以便冲出家门去上班的人。”
说得很真确。
语玲等待的机会终於来临。
城中最具规模宇宙唱片公司经理叶中明来找她,“语玲,林志聪想你替他新唱片做策划。”
语玲第一个想到的是,“可是我与美怡有约。”
“谈美怡那边,我们会替你摆平。”
“可是美怡是我的朋友——”
叶中明忽然笑了。
语玲低头不语,知道这工是换朋友的时候了。
林志聪是目前最红歌手,比谈美怡高班三级。
她抬起头来,“可否两边走?”
“有是有这种规矩,不过我们不希望你那样做。”
语玲想一想,“我自己同美怡说。”
叶中明颔首,“也好,理应交待数句。”
美怡知道消息後,当然不悦,却也无可奈何,“怎麽说好呢,人走运了,挡都挡不祝”语玲只是陪笑。
美怡笑笑说:“从前,卖的是同样的货,沿门兜售,乏人问津,今日,时来运转,洛阳纸贵,客人站在外头焦急地轮候,恭喜你,语玲,我留你不祝”语玲紧紧与美怡握手。
“美怡,你会大红大紫的,以你处事这等成熟大方,歌艺又日益进步,你会登上后座。”
美怡笑了,“谢谢你。”
语玲当然不是这样就过去,她与宇宙公司的合同非常精密,谈了近月,签署後公司还为她招待记者。
那日语玲感慨多过快乐。
终於熬出第一步,从这里开始,当有一番作为。
林志聪天才横溢,可是至大的缺点是毫无纪律,迟到发脾气是惯例,若不是社会着实迷醉他的才华,这种性格的人早就倒了下来。
与他合作,对名对利都有极大好处,可是压力也相应增加,精神紧张。
一日林正试音,因不满自己表现,大发雷霆,工作人员噤若寒蝉。
语玲站起来,同林志聪说:“你这是干什么?人必自重,然后人重之,同事都是来帮你,不该捱骂,大家的老板是宇宙公司,不是你,有话好好说,才是有教养有涵养的大歌星,各同事情绪不好,无心工作,吃亏的是你,来,音乐,再来一次,志聪,再试一遍。”
众目睽睽看著林志聪反应如何,看他会不会拂袖而去,不,他没有,过一会,他走到麦克风前边去,大家松了口气,向语玲投去感激一眼。
事後叶中明捏着一把汗来找语玲,“小姐,你好大胆子,上次有人说他几句,他跑到巴哈马去三个星期都不回来。”
“都是你们惯成他那样。”
“灌完这张唱片,才慢慢教训他。”
“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红的时候任你骄横,人人死忍,一旦失去号召力,一脚踢到阴沟,再也不理。”
叶中明看著语玲,“你也红了,为什麽不见你骄矜?个人修为不够,怎可怪旁人?”
语玲吓一跳,“我怎么好算红,我只是幕后!”
叶中明耸耸肩,“看,连红都不承认,多高招。”
语玲啼笑皆非。
林志聪肯听吴语玲的话这件事,很快传开。
行家对语玲开始有一定尊重。
一夜,语玲正伏案工作,电话铃响。
“语玲,我是小姿,记得吗?”
语玲温和地答:“我是一定记得你的,你不必问。”
“语玲,无事不登三宝殿,问你要林志聪签名照。”
语玲笑,“有比这更好的,我让他送你一件他穿过的外套,好不好?”
“哗,我要昏过去了!替我选一件牛仔布的,那我可以天天穿。”
语玲忽然想起来,“你毕业没有?”
“还有一年。”
还没毕业?世上都快千年了,小姿却还似个小孩子,追昔要歌星的照片,真是两不同的世。”
“毕业後打算干什麽?”
“也许到父亲公司帮忙。”
完全没有一幅明确的图画,幸福儿童,个个相同,他们的志愿,就是做幸福儿童。
“语玲,外套尽快给我寄来。”
“一定。”
“同学会羡慕死,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语玲问林志聪褓姆拿外套。
那褓姆笑道:“志聪正好整理出一大堆衣服要送人。”
语玲向她道谢。
过一会儿,她又说:“其实也不过是个年轻人,一旦被捧作偶像,就神化了他。”
语玲笑,“你看,我们能够陪伴在神祗左右,还有薪水可拿,真是羡煞旁人。”
“你那样想吗,我当一份普通工作来做,日後改行,打算做些小生意,我一直想开玩具店。”
把外套用快速邮递寄出,语玲回到公司,进私人办公室坐下,感觉上毕业后好似已经过了一百年。
“语玲,光明日报记者要访问你。”
“不去可以吗?”
“有时出出锋头也蛮好。”
“我情愿开通宵,我无话可说。”
“去吧,已经推掉不少。”
“要不要拍照?”
“当然要。”
“哎呀,这是一种刑罚。”
叶中明笑了,“你又不丑,标准五官,标准身段,绝对可打七十五分。”
“是,”语玲略有所悟,“三分颜色开染坊。”
“语玲,别老气横秋。”
她终於还是见了记者。
记者年纪与她相仿,十分精明磊落。
一坐下来,便问:“吴小姐,你自小志愿是什麽?”
“我?”语玲据实答:“我想做一个尽忠职守的清道夫。”
记者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语玲茫然。
其实,她的志愿是在中学毕业後到外国留学,读书看风景,毕业回来,伸伸懒腰,到父执辈的办公室看看有什麽理想对象,谈谈恋爱,选择一个可靠的、有幽默感的、有点家底的人结婚,婚後生两个孩子,最好两个都是女孩,交给褓姆,再看看有什麽好做的事,在丈夫办公室挂单,设一间小房间,借用他的秘书与电话……可是这样的志愿,能说出口吗?
当下记者又问:“吴小姐,你是怎麽入了这一行的?”
语玲抖擞精神,“噫,说来话长——”
她也很懂得见了记者该说些什麽样的话:一定要精神愉快,在任何情形之下,不表示气馁,必需励志,记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语玲用手托着头,轻轻说:“我对目前的成绩很满意,可是容我说一句,今日发展,实在事与愿违。”
秘密:
茹容均真没想到她会嫁到这个小镇上来。
她与苏成坤几乎是闪电结婚的,两人在某机构的会议室一见钟情,相处了三个月,便决定结婚。
婚後才发觉对方薄有资产,持英国护照,是康瓦尔郡华侨。
他邀请她到索莱镇他家的老屋度假,飞机先抵伦敦,坐火车,再转汽车,驶大半个小时,才到家门。
因是春天,风光明媚,途中茹容均一点也不闷。
她与新婚丈夫真正有恋爱的感觉,两人凝视对方,已感到快乐满足。
到什麽地方度蜜月都一样高兴。
老屋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地与屋都不算大,可是那红墙绿瓦!那千百种花卉!门口有一只小小亭子,柱上爬满紫藤,清香扑鼻,粉蝶纷纷扰扰打转,容均不禁喊出来:“这不是人间乐园是什麽?”
苏成坤喜孜孜地问:“你喜欢?那我们索性不回去了。”
在这里终老?
为什麽不,推开客厅门,只见窗明几净,陈设家具全部西式,只有一张天津地毯属於东方文物。
雪白卧室采用许多威尼声纱作装饰,细致、飘逸,这间屋子布置似童话世界。
在这里与世无争地住上一辈子并非不好的事,可借茹容均凡心甚识,她笑笑说:“三十年后再来长住吧,现在先赚点钱再说。”
放下行李,容均沐浴,换上新鲜衣物,到厨房蛋三文治吃。”
这时她才发觉丈夫不在屋内,许是到花园去了,她调了两杯热可可。
厨房窗口发出啪一声。
容均抬起头,看到一个黄头发小女孩在张望,容均笑着招呼:“好吗,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吃一块饼乾?”
那女孩才六七岁大,好奇地问:“我是美瑾,你又是谁。”
“我是苏太太。”
“你新近搬进来?”
就在此时,苏成坤在身后问:“你同什么人说话?”
一回头,美瑾已经离去。
“邻舍小孩。”
苏成坤把一叠信放在桌子上,“这里从前是夜不闭户的呢。”
容均笑笑道:“不可思议。”
“让我们骑脚踏车到处逛逛。”
容均打一个呵欠,“我有点累,先睡一觉再说。”
她倒在床上,苏成坤取笑她是睡仙。
卧室里有股清香,容均找香气来源,发觉床底有只篮子,里边盛满了乾花瓣。
奇怪,这间屋子打理得如此温馨,简直好似有女主人。
“我到镇上银行去一次。”
他一走,容均又不困了,她到厨房看看那一叠是什麽信,一封一封的浏览,忽然看到茹容均女士五个字。
容均大表意外。
怎么会有信寄到这里来给她?只得几个同事知道她会到这里度蜜月罢了。
既然是她的信,她便拆开来读。
“苏太太,苏先生有无告诉你,你已是第二任苏太太,附上他与第一任苏太太结婚证书副本,请查看,一个关心你的朋友。”
茹容均瞪大双目,不相信这是真的。
当地发出的结婚证明文件上写着苏成坤的姓名,新娘叫贝茜庄逊,与他同年,在三年前的一个五月成婚。
茹容均叫出声来:“这是什麽玩笑!”
此际,窗外有人问:“现在可以把那块饼乾给我了吗?”
容均抬起头来,“呵美瑾。”
她把巧克力饼乾递给女孩。
那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好奇地问:“你也是苏太太?从前也有一位苏太太住这里,同你一样漂亮,她给的饼乾也非常好吃。”
容均忍不住问:“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女孩侧头想一想:“去年吧。”
去年那位女士还住在这间屋子里?
容均心中塞满一团团疑惑,她看看钟,下午三时半,实在按捺不住,出门,取过脚踏车,往镇上去。
二十分钟就到了,她找的是政府办公厅,和气的路人为她指点路途。
她推门进去,小小办公室内已装有电脑设备,茹容均向职员出示副本。
“我想查一查,它是否真的。”
她需付五镑手续费。
半晌,职员抬起头说,“它是真本,不过,当事人已於一年前的今日离婚。”
容均耳畔嗡一声。
这麽重要的事苏成坤竟把她瞒在鼓里。
容均沉默。
不应该仓猝地决定婚事,应该好好来往年余,对他有深切的了解才是。
容均心底那丝懊悔油然而生,像一枝迅速生长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房,渐渐勒紧,产生一种楚痛的感觉。
她骑上自行车回去。
一路上迎风,把容均的头发直吹往脑後,她觉得她好像在做梦。
到了家,苏成坤迎出来,焦急地问:“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容均一声不响,把那封信按在他手中。
他打开来看了,双手颤抖,“我可以解释。”
容均十分讶异,“为什么不在我们结婚之前解释?”
苏成坤的五官扭曲,“我怕你不愿意嫁我,我恐惧失去你。”
“在今日曾经结过婚是很普通的事,没有人会对你有歧见。”
苏成坤伸手掩往脸,“我太在乎你,我不敢坦日,相信我,那段短暂的婚姻不表示什麽,我与她根本合不来,我俩的结合是一宗错误。”
“她是本地人吗?”
“不,她原居伦敦,不要再说她了,容均,我请求你的饶恕与谅解。”
“谁写这封信?”
“我不知道。”
“会是贝茜庄逊吗?”
“我不知道,我只请求你原谅。”
容均坐下来,呆呆的看看天花板,轻声说:“我一直以为,人同人之间至要紧是诚实。”
苏成坤用手槌墙,“如果你像我那麽深爱一个人,你会明白为什麽我会守住这件秘密。”
容均说:“这种秘密并没有什麽了不起。”
“你能忘记它吗?”
“我需要一段时间。”
苏成坤松下一口气,“容均--”
容均摆摆手,“别多讲了,大家休息吧。”
容均没睡着,听见厨房有声响,去查看,发觉一个金头发的女子站在那里。
“你是谁?”
“苏太太,你又是谁?”
“我才是苏太太。”
醒了,才知道那是一场梦。
那麽美满的婚姻如今多了一搭脏迹子,且在正中央最惹人注目之处,它会褪色吗,恐怕不能,它会一辈子刺她的眼睛,除非把该段婚姻丢出窗外。
容均苦笑,难怪有人说:如果一件事美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不是真的。
容均用手揉了揉双目,转身再睡,终於熬到天亮。
从来没有比这一夜更长的晚上了。
她一起床就收拾行李。
苏成坤在房门口出现,“容均,既来之则安之。”
容均苦笑,“我已经没有心情。”
“我们把行程缩短好了,一个星期後一定走。”
“我真的想离开这块是非地。”
“待我拜祭了父母才走好不好。”
容均又一个意外,原来苏成坤的父母葬在此地。
她叹口气,“你什麽都没同我说。”
“慢慢我会逐样告诉你。”
容均无奈地坐下来,“打现在开始吧,举个例:你懂得烹饪吗?”
“中西都会,拿手好菜不下十余款。”
容均苦笑,“这倒是意外之喜。”
“容均,我会对你好,相信我,我会将功赎罪。”
“结过一次婚也不算犯罪,瞒住我则有点过份。”
苏成坤握住她的手,容均深深太息。
第二天,她陪着丈夫到墓地献花,苏成坤默默流泪。
容均留意碑上日期,他父母去世已近+年。
镇上华人不多,可是像任何一个城镇,总开着一间唐人小食店,一定有咕噜肉与炒饭春卷出售,风景如此秀美的小镇自不例外。
下午,容均坐在窗前,那股紫藤花香似油丝似钻进她四肢百骸,使她懒洋洋不愿起来。
她会原谅苏成坤吗,毕竟那是他认识她之前的事了,况且,他也没打算瞒她一辈子,到了这个镇上,秘密总有拆穿的一天。
苏成坤在她身後说:“我在书房里做些笔记。”
容均转身问:“打算什麽时候吃晚饭?”
“我已做了一锅肉汤,八点钟吧。”
书房在地库,他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揿门铃,容均自藤椅子上起来,走到门口张望。
没有人,门缝却搁着一封信。
容均的心一跳,立刻知道这位是冲着她来的,她赶紧拉开门,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果然,信封上写着茹容均女士。
要不要拆开来看?如果有足够耐力的话,自然是不拆为佳,原信烧毁为上,可是容均双手颤抖,手指不听使唤,身不由主地撕开那封信。
她摊开信纸,信上说:“苏太太,容许我明日下午三时来拜访你,让我亲口告诉你,关於我的遭遇,以及我与苏成坤离婚的原因,也许,你会有所警惕,贝茜庄逊。”
容均跌坐在地上。
楼梯口转来苏成坤的声音:“是否有人接铃?”
容均答:“没有,没有人。”
她把信收好。
容均决定见一见贝茜庄逊,请这位女士不要再骚扰他们。
现在茹容均才是苏太太,既然他与她经已分手,就应该让别人好好过日子。
还有,她也该开始新生活,不应像阴魂似缠住前头人。
是以必须要见一见。
那一夜,她一个人睡在主卧室里,整个房间洒满银光,月亮如银盘一样照耀,奇怪,如此良辰美景,容均却心事重重。
她讶异了,原来茹容均竟是一个那麽狷介的人,小小一点事,便使她郁郁寡欢,耿耿於怀。
做夫妻需三五十年相处,长期抗战,一定要互相关怀忍让,一上来就打败仗,以後怎麽办呢。
茹容均,你必须沉得住气。
第二天下午,她同苏成坤说:“我昨天看到镇上有一间蛋糕店,你替我买些回来吃。”
“我这就去。”
“还有,头发那麽长了,理一理发才回来。”
苏成神只得说:“遵命。”
他有愧於心,故此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容均不禁挤出一丝笑意,这倒好,以後就以这个钳挟他。
他离去没多久,就有汽车驶近的声音。
容均打开门迎客。
那一定是贝茜庄逊。
果然,下车来的是一名娇小娟秀的外国女子,粟色头发,象牙色皮肤,衣着十分得体。
她前来与容均打招呼。
容均先发制人:“庄逊女士,你何不大大方方打电话来,相信你一定还记得此处电话号码,这字条太孩子气了,请进来坐。”
对方扬扬眉毛:“苏成坤不在吗?”
“他故意避开了,好让我们女孩子谈谈,其实他结过婚的事,我们都知道。”
容均在厨房里用茶点招呼她。
忘了拿茶匙给客人,贝茜庄逊站起来,拉开其中一格抽屉,取过茶匙用,什麽东西放在什麽地方,她比容均更为清楚,这间屋子根本是她布置的。
她朝容均笑笑,似是示威。
她开始说她的故事:“我与苏成坤相识——”
容均打断她,“我可是一点兴趣也无。”
贝茜讶异,“那么,你为何请我进屋?”
“因为我想同你说,让我们好好生活,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贝茜意外,“你不想知道我与苏成坤分手的原因?”
容均摆摆手,“我想赌一赌运气,请恕我信心十足,或许我与苏可以白头偕老。”
贝茜沉默了,“那么,我柱作小人了。”
“不,”容均温和地说:“你只不过想交个朋友。”
贝茜哑然,“多谢你让我下台。”
两个人说得好好的,本来事情就可解决,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大门嘭一声推开,她俩回头一看,是苏城坤回来了。
他铁青着脸,指着前妻,“滚,滚出我的屋子!”
贝茜见到他,马上跳起来,不知怎地,顺手抄起一把切肉刀,挡在胸前自卫。
简直可以用仇人见面,份外眼红这八个字来形容他们,为何如此不堪?
只听得苏成坤咬牙切齿骂道:“你害我还不够?如今阴魂不息,前来纠缠,我名誉为你所毁,我财产为你所谋,你尚未心足?”
那见茜庄逊一步一步退後,尖刀护在身前,她歇斯底里叫:“那只不过是公道的赔偿!”她忽然脱下外套,伸出手臂展示给茹容均看。
容均视线落在她左臂上,不禁愣住,只见手臂上横切一道道凹凸刀疤,纠结错缠,惊心动魄,丑陋万分。
“这,这都是你丈夫干的好事!”
苏成坤狂叫:“滚出去!滚出去!”
茹容均实在忍不住,大力摔出一只平底锅,发出巨大当一声,“你们两人闭上嘴!”
厨房终於静下来。
可是他们四只眼睛仍然发出绿油油的光芒,充满怨毒,随时想把对方置於死地。
茹容均叹口气说:“我来送客。”
她已明白发生过什么事。
容均伸手过去,“把刀给我。”
贝茜才把刀还给容均,苏成坤一扑而上,大力掌掴前妻,容均挡在前面,脸上手上中了好几掌,痛人心肺,只得尖叫:“苏成坤,你再不住手,我报警抓人!”
一边拉着贝茜逃出屋外。
贝茜上了车,犹自喘息,“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警告你了吧。”
她发动车子引擎,一溜烟把车子驶走。
茹容均回到屋内收拾行李。
苏成坤问:“你去何处?”
茹容均冷笑,“去你手够不到之处。”
“容均,你听我说--”
“这是一个法治社会,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用法律解决,你若真想摆脱她,可单方面申请离婚,不必动手伤人。”
茹容均打电话叫计程车。
“你到什麽地方去?”苏成坤拦住她。
“找间旅馆休息,把我们的关系好好想清楚。”
“不许走!”
“你想打我,抑或杀我,还是放火泄恨?世界不是你的我的,人总有受委屈不如意的时候,怎麽可以诉诸暴力呢?”
“你听我说,我与她已作出庭外和解,我赔了她一大笔金钱--”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茹容均摇摇头。
她取过箱子到门外去等计程车。
错了,她看错了人。
苏成坤掩饰得那麽好,三个多月一百多天一丝纰漏都没有,相信再与他来往多一年半载他的秘密也不会拆穿。
到了镇上,容均租了一间酒店房间,忽然累得说不出话来,她像是闯错了地方,明明以为那是她的家,可是推开门,里边黝黑神秘,倒处是蛛丝网,阴风阵阵,正当她想回头之际,大门嘭一声关上。
容均受了惊吓,长了那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男人打女人,她的兄弟是那种给妻子大骂而尚可以有涵养微笑鞠躬说“多谢指教”的那一号人物。
她混身颤抖,叫了一客拔兰地喝下去,才能拨电话去订飞机票回家,她要回自己的家。
镇上只有一间旅馆,苏成坤不难找上门来。
容均筋疲力尽,想大哭一场泄愤。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办分居手续,直到她把苏成坤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那麽儿戏,以後亲友会怎麽想,还有,陌生人听了流言,又会怎麽看她,名誉一受损,可真要三五七年才能平反,还有,心灵的创伤,可能一辈子都修补不了。
容均长长叹息一声,她失足了,纵然不是千古恨,可是也够烦恼的。
电话铃响。
容均知道这是谁,果然,苏成神的声音传来,“容均,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镇上来,这一两天我不会打扰你,夫妻俩,有话慢慢说。”
容均发觉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从头到尾,他不承认动手是一宗错误。
“容均,我们可以谅解,何必为一个陌生人闹僵。”
容均忍不住说:“那不是陌生人,那是你的前妻。”
“过去的事还提来作甚。”
容均不想多说。
自明天起,茹容均也是苏成神的前妻。
他能对贝茜庄逊那般绝情,也能同样招呼茹容均。
容均在第二天一早不告而别,她乘车到火车站回伦敦去乘飞机。
天方蒙蒙亮,雾很重,容均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贝茜?”
那女子转过身来,果然是贝茜庄逊。
对方同样讶异,“你也往伦敦?”
容均托辞,“去办一些事,你呢?”
“我去投靠亲戚,也许可找到一份工作。”
容均点点头。
她与她坐在同一部车厢里,容均取出一本侦探小说看,她不想与贝茜讲太多话。
可是贝茜不管她听不听,还是说下去:“……到後来,简直不知如何取悦他,一言不合,拳头招呼,他自己遇到不顺心的事,照样打骂妻子,我可以忍,但是脸上的伤痕不能瞒人,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自尊,终於,我要求分手,他拿起了刀……他毁了我一生,然後我知道他再婚,并且胆敢带着新娘到镇上来,我决定破坏他,相信我,他那脾气决不会改……”
容均的视线一直在书上。
真是不幸,找不找得到好的伴侣,纯靠运气,苏成神的表面条件何等优秀,谁会猜到骨子里他是一个那样的人。
容均想说话,抬起头来,发觉贝茜庄逊已经不在了,当然,逐格车厢找,一定可以把她找得到,可是容均没有那样做。
回到家,她立刻单方面找律师申请离婚。
苏成坤来找过她一次,咬牙切齿,“你竟会听得那女了的谗言--”
他动怒,额上青筋绽现,扬起拳头。
容均很镇定的看住他,“当心!这不是某小镇,这是一个大都会,你这一拳下来,我保证你身败名裂,一辈子不用再混。”
苏成坤从来没听过那样冰冷的声音。
他居然放下了拳头。
容均怕他再到她写字楼来找她,十分忧虑,渐渐形容有点憔悴。
那种紧张情绪,要到大半年後才能消除。
那是因为律师通知她:“茹小姐,苏成坤君忽然上我处签了离婚书,恭喜你,你俩的婚约可望几月後解除。”
容均苦笑,恭喜她,可不值得恭喜之至,她大大松下一口气。
终於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她搬了一个新家,又转了一份工作,下意识想摆脱从前种种,家人十分谅解,尽量支持她,对不愉快之事只字不提。
有时在马路上,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像苏成坤,她便会吓一跳,连忙低头疾走,躲到对面马路的店铺里去,半晌不敢出来。
容均太息。
当初怎麽能够在一起,也真是费人疑猜。
她一向最痛恨暴力,那一次,她挡在贝茜庄逊身前,捱了苏成坤好几掌,之後一整个礼拜一边身子都疼痛不已。
到今日犹有馀悸。
自幼她是父母的爱女,因为根深蒂固知觉自己是珍贵的,故此她十分自爱,决不会容许任何人来伤害她。
做错了不要紧,可是需即刻回头,并且以後绝对不再犯同一错误。
可是接到离婚书那日,她还是痛心地哭了一场。
然後,听到苏成坤订婚的消息。
容均真想学贝茜庄逊那样,跑去警告那个准新娘,寄一封信去,同那个女子说:
“让我来告诉你,关於你丈夫苏某的秘密……”
但是她的理智终於战胜了冲动,她没有那样做,她维持缄默。
也许苏成坤已学得了教训,也许,茹容均的牺牲就是为着成全他改过自新。
可能这一次,他的婚姻会得成功。
有时候,容均也希望贝茜庄逊这个人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说不定,她此刻可能仍是苏成坤太太。
秘密拆穿了,她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不能再接受苏成坤。
是她的性格造成了她的命运。
两全:
伍小康、梁聪明与盛雪三个人做朋友不知有多久了,想起来,仿佛有一辈子,其实也不错,他们自小学一年级始就做同学。
盛云最顽皮,虽是女孩子,爱打架,可是输了会小器,一整天吃不下饭,做梦喊:“我的我的”,显然还是在与人争执。
梁聪明总是帮她,有次为着推开一名前来挑衅的同学,记小过一次,受到家长责备。
那名同学跌在地上,膝头开了花,雪雪呼痛,老师立刻小题大做,不但责罚了梁聪明,且出了个作文题目,叫《我如何敬爱同学》。
盛雪只得八岁大,也知道这件事对梁聪明不公平,之後,她在操场上比较不那麽惹事生非,就算遇同学欺侮,她也退到一角,乖乖不出声。
不过功课仍需伍小康补习。
小康每次在一家小型修车厂门口等她,一齐到休憩公园里找张长凳坐下温习。
小康教人很有天分,一教即明,老师说得不明白的地方,他反而讲得一清二楚,同学都爱向他借功课。
他们三个人,家境都非常普通,念的是官立学校,家长只能供他们读到中学,以後,得看自己造化。
盛雪笑说:“小康,将来你一定做大学教授。”
梁聪明问:“我呢,我做什麽?”
“你爱主持公道,你做警察局长吧。”
两个小男生大笑起来,“盛雪你又有什麽志愿?”
“我做公主。”
“公主是世袭的,不能爱做就做。”
“什麽叫世袭?”
“喏,公主的爸爸是父王,一代传一代,平民老百姓永远做不了公主。”
“那麽,我做女明星。”
梁聪明先急了,“不不不,千万别做女明星。”
“为什么?”盛雪睁大双眼。
“我表舅有一位漂亮女朋友,本来常常到我们家来吃饭,她一出现,我们就很高兴,爸爸说那叫做蓬艺生辉,可是稍後她去拍电影,再也没来过,表舅很伤心,一直喝啤酒,时时醉。”
盛雪过了一会儿说:“我就算做了大明星,对你们也一样好。”
伍小康忍不住调侃她:“谢谢你。”
就那样,三个人小学毕了业。
说也凑巧,又在同一间中学升读,友谊更加稳固,几乎形影不离。
盛太太同丈夫说:“盛雪小小年纪已经有两个男朋友。”
盛先生笑道:“我知道,聪明与小康。”
“她已经大了,开始发育,同男生走得那麽勤,不大好吧。”
“聪明不怕,聪明对她只有好影响,他肯说她,雪儿把许多陋习都改过来了。”
“那么伍小康呢?”
“嘿!你以为雪儿这几年是怎麽升的级?都靠小康帮她补习。”
“这麽说来,两个都是益友?”
“当然,我十分放心。”
“将来,雪儿挑谁?”
盛先生一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喏,挑谁做对象呀。”
盛先生笑了,缓缓坐下来,“那起码还有十年八载光阴呢,也许,雪儿选的,是另外一个人。”
盛太太感慨说:“现在女孩子选择层面可真广,不比我们那一代,来来去去只得表哥,同学,邻居。”
盛先生笑,“我虽穷一点,却是个好丈夫。”
小康在初中二已经替小学生补习赚外快,聪明则在亲戚的厂里做送货帮补学费,盛雪周末到快餐店工作。
一日,聪明到店门接她看电影,那天合该有事,盛雪一直被两名轻佻青年跟出店来,当街调戏。
聪明沉不住气,与二人口角,继而推撞了两下,忽忙间聪明中了一拳,嘴角流血,幸亏这时警察也来了,生事流氓遂窜逃。
盛雪取出手帕掩住聪明嘴角,默默无言。
刹那间她的思潮飞回去八岁那年,想到聪明为了保护她而受校方记过的事,她神色渐渐温柔,把聪明的手按在脸旁不放。
倒是聪明先说:“我没事,你换个店做,怕那些人会再来。”
“你总是帮我。”
聪明笑了,把盛雪前额一络头发拨到她耳後。
忽然听得身後有人咳嗽一声,原来是小康到了。
他们三人去看了场电影,散场後,谈到学业问题。
小康说:“我已同家人商量过,父母都支持我升大学。”
盛雪说:“你没有问题,七优二良是囊中物,一定有奖学金。”
三人之中,盛雪功课最差,一提到学业,她便头痛。
似她那般成绩,倘若家里小康,倒是不成问题,随时可以到美国找间小大学读个闲科,三年後回来顺理成章在美国银行找个差使。
可是盛雪父亲是个低级公务员,哪里拿得出该笔学费。
聪明看出盛雪心事,“不怕,我在这里陪你读专上学院。”
“去你的乌鸦嘴,看死我考不上大学?”接著盛雪问:“你呢,聪明,你打算怎么做?”
聪明播播头皮,“我?我总得照顾家里,我不会出去。”
盛雪低下头,“多不公平,”她嘀咕:“有些人家里已为他们准备一切,我们却得自己努力。”
聪明劝道:“有志者事竟成,不必羡慕他人,我有一个表哥,家境颇佳,父母希望他读到博士,可是他对读书半点兴趣也无,什麽都好,相貌好脾气好品格也不坏,但是老是升不了级。”
盛雪笑,“聪明你家最多怪人。”
小康也说:“我有一个表姐,自幼家境欠佳,可是她工作了十年,得到一笔节蓄,硬是自费留学成功。”
盛雪掩住嘴,“那多辛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盛雪诧异问:“你真相信这回事?”
聪明与小康抢着说:“我信。”
他们三人仍然无话不说,几乎天天见面。
一日聪明与小康在球场见面,参考了功课,说起盛雪,小康忽然说:“要到很最近,我才发觉,原来我自小已经爱上雪儿。”
聪明看着天空,“我一早就知道了,并且希望将来娶她。”
“为什麽是她呢?”
聪明说:“是她那份刁钻活泼,明明心情沉闷,可是只要她一笑,马上似金光洒地,我听她说话,从来不倦,愿意伴她到永远。”
小康微笑,“聪明,我将与你公平竞争。”
“你猜她会喜欢谁?”
“她?”小康嗤一声笑出来,“她一片浑沌,心中哪有男女私情。”
“就是这点可爱吧。”
“唔,同岁时一样,还不知道是个女孩,言语举止,没有女儿本色。”
聪明抬起头想一想,“不,有时也会露一丝温柔。”
“真可爱,现在的女孩都太精刮太会计算,只有她,吃个草莓冰淇淋就很快活。”
“是呀,从不计较衣服鞋袜什么牌子。”
盛雪其实不见得像他俩形容得那麽单纯,只不过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把那个人当作很小很笨,所以父母一辈子不放心子女。
过了十七岁,盛雪也知道避忌了,手臂不老搭在他们身上,结伴游泳,她会找更衣室,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在帐篷背後脱下裙子,露出泳衣,就跳下水中。
盛太太同丈夫说:“看样子雪儿会在两人中挑一名,你看好谁?”
“小康。”
“何解?”
“书中自有黄金屋,他那样会读书,将来前途末可限量,雪儿会享福。”
盛太太说:“可是聪明多宠她,她说黑,就是黑,她说白,就是白。”
盛先生笑,“唷,同我对贤妻一样。”
连盛雪自己都觉得十分难以选择。
幸亏都尚在求学,不用即时抉择。
一年後中学毕业试放榜,伍小康以九优一良成绩成为那一年的状元,记者纷纷访问他,盛雪一边笑一边骂:“神经病,考得那麽好,都不是人做得到的,以後同他说话,只好当他是半神半人。”他保送剑桥。
聪明也不赖,进大学不成问题,倒是盛雪,无论小康如何同她恶补,不过进了专上学院。
小康起程的时候说:“聪明你替我照顾盛雪。”
接着的几年,事情起了很大变化。
翌年盛先生忽罗急病,健康急转剧下,自发现喉咙有肿瘤到逝世,不过大半年光景。
这件事永久夺去了盛雪眼里跳跃的笑意,她忽然长大,在梁聪明的帮忙下,替父亲办妥後事。
她只觉母女落了单,又感激聪明一直伴在她身旁,於是说:“让我们结婚吧。”
聪明一愣,鬼鬼祟祟推搪:“我年纪还轻,我还那麽小……”
盛雪吆喝一声:“你倒底结不结?机会一去不再,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
聪明温柔地说:“雪儿,情绪低落之际不要作任何决定。”
他又一次救了她。
“你倒底想不想结婚?”
“我最想你快乐。”
盛雪紧紧握住聪明的手。
“有没有与小康通信?”
盛雪黯然,“心乱如麻,未能好好向他报告近况,而且,有许多事,写不出来,交通如此方便,他去了一年多,也不回来看我们。”
过一会聪明说:“对一个苦学生来讲,飞机票仍然不便宜。”
盛雪点点头,不出声。
聪明心地好,总是帮别人说话,往好处想。
盛雪正式担起家庭担子,她念的是新闻系,因为外型长得好,天性活泼,到电视台实习之际被新闻总监看见,那中年人着盛雪去试镜,她就是那样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盛雪急於赚取薪酬维持家计,签合同的时候高兴得落下泪来,心甘情愿不眠不休。
为此她与聪明见面的时间益发少了,她若在家,便必定要睡觉。
有时聪明陪盛太太谈话,好几个小时,盛雪还未醒,盛太太早已把聪明当自己人看待,亦不抱歉。
盛太太问:“聪明,翌年你也要毕业了吧。”
聪明点头。
“此刻年轻人还容易找工作吗?”
聪明笑笑“机会很多,眼花缭乱。”
盛太太说:“那多好,早十多廿年,找工作要托人、送礼、走後门。”
“我打算到政府里做。”
“以你那样耿直公正性格,倒是适合,政府里倒底单纯些。”
“也许,盛雪会嫌沉闷?”
“你管她呢,都是你把她宠坏的,她父亲就是公务员。”
这时,电视荧幕上正播放时事节目,主持人可不就是盛雪。
聪明兴奋地说:“你看,伯母,雪儿多漂亮。”
盛太太看了一会儿,轻轻说:“後年好结婚了。”
聪明低下头笑。
经济宽裕了,也与小康通电话,盛雪现在称他为剑桥生,他叫盛雪大明星。
“你小时候的愿望好似是做明星。”
“呵,真不简单,我有那样说过吗?”
“有志者事竟成。”
“八百年都不回来看我们。”
“父母亲也是这样说我。”
“电视台若派我到伦敦,你会不会乘火车来看我?”
“我步行都要来。”
一个月後,他们见了面。
在酒店大堂,彼此都几乎不认得了,小康眼中的盛雪潇洒秀丽,举止成熟,一个人有重要任务在身,神采特别摄人,她撇下摄影组走到小康面前,忍不住与他拥抱。
“功课如何?”
“平平,你都不同我恶补了。”
她抬头仔细看他,只见他一脸书卷气,旧外套粗布裤,却不掩俊秀,真正腹有诗书气自华。
“有没有时间,我带你去喝一杯黑啤酒。”
盛雪苦笑,“除非等收工以後。”
那边已经有人叫:“阿雪,归队,此刻就出发到国会大厦。”
小康说:“我等你回来,我就住在这里八三三房。”
那天,她在他房里谈到天亮。
终于把三年来心中所有的话倾诉完毕,好几次讲得落下泪来。
也终於谈到聪明。
“聪明怎麽样?”
“现今世上似他那麽老实的人真是少有,一找到工作,立刻替家人搬到较宽敞的公寓去,负担很重。”
小康说:“对他来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盛雪解嘲说:“他是每个人的恩人,见了他,有时真有点压力,不知如何报答他。”
小康心一动,不出声。
“明天下午我们就要走了。”
“还等什么,天已亮,我们出去逛逛。”
说也奇怪,两个人都不累,穿够了衣服,走遍伦敦街道,自地铁总站游到另一头总站,码头区,市中心,海德公园,只觉时间不够用。
小康对盛雪说:“不要回去了,雪儿,我的津贴足够二人用。”
盛雪笑笑,“家母呢?”
“那麽等我回来。”
“多久?”
“我已考入法律系。”
“另外四年!”
“规矩如此。”
“小康,等你回来,我都白发萧萧了。”
“才不会,你会是东南亚最著名记者才真。”
盛雪笑,低头不语。
小康说:“我心中却没有别人,自九岁起我便只爱你。”
“没有人会相信你。”
那边有人直叫:“盛雪,要出发到飞机场去了。”
盛雪依依不舍,“再见,剑桥生。”
后来同事问:“那是你男友?”
“你说呢?”
“那样的人才,不抓紧也不行。”
“说得好。”
过一会同事又问:“那麽,梁聪明又是谁?”
盛雪十分无奈,“也是男友。”
“唷,那可惨了,你得挑其中一个。”
盛雪问:“可不可以同时嫁两个人?”
同事挪揄:“从你开始吧。”
盛雪叹口气。
当然不可以,想都不要想。
回到家感觉也真好,盛太太做的乾贝鸡粥真是一流可口。
聪明在家等她,说到他工作上种种情形。
盛雪淋浴洗头,身上裹满毛巾出来,“真没想到我们都已长大成人,童年似不完全的拼图,可是每一块都有你与小康。”
“小康很风骚吧,他要读法科。”
“这家伙,我们都尘满面了,他还读个不停。”
盛雪一直用毛巾擦湿发,说起小康,声线特别温柔,聪明一一看在眼内。
聪明站起来时嗯地一声。
“怎麽了?”
“最近很容易疲倦,已经在看医生。”
盛雪不在意,“实力,不要卖命,卖艺,切勿卖身。”
“是是是,”聪明笑,“我一定依尊嘱办事。”
两个星期之後,聪明进了医院。
详细形容一个人的病情是最没有意思的事,任何医科参考书里都有各类疾病最详尽的描述,统括来说,每一种疾病都是可怕的、悲惨的、无常的,因此,每一个健康的人,都是世上至幸福的人。
聪明患的是血癌。
经过两位医生诊断,像他那般刚强的人都掩脸流泪。
盛雪更如热锅上蚂蚁,只会得自房间一头踱步到一头。
然后,她伏在聪明的膝上痛哭。
勇敢的人与懦弱的人一样都会哭,只不过懦弱的人哭完算数,而勇敢的人在哭完之後,勇於承担事实。
聪明开始进行一连串的疗程,经过三个月的折腾,笼统的说一句,他已经不是那个精壮英俊的年轻人了。
盛雪心身受到极大打击,她一直在他跟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每日到医院看他,强颜欢笑,怕失去这位朋友。
她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康,可是他们有许多共同朋友,小康终於辗转听到这件大事。
他说:“我马上回来。”
“聪明不想见人。”
“我不是另外一个人,我是他最好朋友之一。”
“你能做什麽呢,你又不是医生。”
“盛小姐,那你在他身边干什麽?我来替他打气,”挂线时有点生气,又补了一
句:“我回来毋需得到你的同意。”
过一会儿後悔了,又拨电话来致歉。“我听到恶耗,心情实在不好。”
盛雪比他更加沮丧,泣不成声。
小康还是赶回来了。
盛雪在大雨中去接他飞机,幸亏有公司车,排队轮候计程车的人龙有一公里那麽长。
盛雪很沉默。
小康问:“聪明情况怎麽样?”
“上天真不公平。”
“他倒底怎么样?”
“已进入未期。”说话时表情与声线都非常麻木,像是为着保护自己,已经不能再伤心了。
“总有得医治吧。”
“血库中所有记录都不符合他做骨髓移植手术的需要。”
小康沉默一会儿才答:“明天我就去验血。”
盛雪骞然转过身子,“你?”
“为什麽不可以?”
“小康,这几个月来我一定是急昏了,我竟没有去验血,幸亏你提醒了我!”
小康不加思索,“来,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个希望。”
到这个时候,盛雪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小康喃喃说:“还说不让我回来……”
车子直接驶到医院,进入病房,小康没把聪明认出来。
他睡在大房间里,一共六七张床,天花板上的风扇缓缓转动,把淡淡的阳光打成一片一片,在他脸上拂过,一时阴一时晴,他的五官很平静,小康趋前一步,但,这还是梁聪明吗?
这像是一个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老人。
小康闭上眼睛,豆大热泪滚下面颊。
盛雪过去握住聪明的手。
聪明缓缓睁开双目。
“瞧谁在这里。”
聪明见到小康,十分高兴,“小康你来了,不知多想念你,你看你人品学问都那麽出色。”
小康坐到他床沿,低下头,他怕聪明看到他的眼泪。
盛雪说:“你们兄弟好久不见,慢慢谈,我去打几通电话。”
聪明看盛雪走开了,轻轻叹口气,“小康,谢谢你来看我。”
“还说这种客气话。”
聪明笑一笑,“小康,你来了真好,替我照顾盛雪。
小康连忙劝:“盛雪何用人照顾,你看她那股骠劲,前途末可限量,你我未必及她。”
聪明不语,隔一会儿才说:“不知怎地,雪儿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那个毛毛小丫头,爱打架,哭起来面孔偏偏,眼泪特多。”
小康只得说:“你放心,你会好的。”
聪明摇摇头,“卧床半年,只觉气馁。”
“不怕,我有种感觉,我的骨髓合你用。”
聪明笑了。
检验结果有好坏两个消息,坏消息是,小康救不了聪明,好消息是,盛雪与聪明的需要完全配合,原来救星近在眼前。
盛雪听到好消息,整个人松弛下来,似卸下一只灰色的壳子。
她同母说说:“终於有机会报答梁聪明了。”
“抽取手术没有危险吧。”
“放心,许多陌生人都愿意那样做。”
盛太太侧着头想一想问:“你为何急急要报答聪明?”
“因为我欠他太多。”
“伴侣之间互相支持爱护是很应该的。”
母亲看穿了她的心事。
盛雪轻轻说:“我不打算成为他的终身伴侣。”
“什么,你心中另外有人?”
盛雪清清喉咙,“我爱的不是他,是小康。”
盛太太听了不语,要隔很久才微笑说:“雪儿,你很幸运,你可以做到两全其美。”
盛雪承认,“是,我的确幸运。”
手术十分顺利,当然也不是没有痛苦的,小康一直在他们两人身边,盛雪数天後出院回家,精神抖擞,没事人一样,聪明则仍然留院观察,起码还需治疗一段时间。
在医生宣布梁聪明已无大碍可望逐渐康复之际,盛雪向他透露婚讯。
她伏在他手臂上,轻轻说:“祝福我与小康。”
聪明经过生关死劫,已将一切心事抛开,“他会对你好的,他怕我,他不敢轻举妄动。”
“你好好休养,局里已应允暂时给你转文职,一样有前途,我会跟小康到剑桥去一段日子。”
聪明点点头。
此刻,她与他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他特别明白的的心意。
“让我们三人继续像从前那般相爱。”
“没问题,盛雪,我将永远爱你。”
盛雪离去之後,他还是哭了。
看护小姐走过来,讶异地说:“噫!捡回性命,还消眼抹泪?当心父母看见又吓一大跳。”
聪明急急露出笑容。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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