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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花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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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裙子:

        不是不喜欢女孩子穿长裤。

        但是一直偏爱花裙子。

        是那种大圆台式束腰花裙子,小小上衣,配马尾巴平跟鞋,比较深色的口红完全不画眼睛。

        怎么,熟悉吧?对了,这是多年前流行的打扮,你的姊姊,阿姨,姑姑年轻的时候,也许穿过这样的裙子,在你的记忆深处,总存有亲切感。

        最近这几年,不知怎的,时装复古,无论是四十年代的垫肩,五十年代的窄腰身,以及六十年代的短裙子,全部堆在一起,古老作时兴。

        但最心爱的,还是花裙子。

        它撩起我无限回忆。

        渐渐想起,当年的初夏,十四岁的我,如何爱上了年长数岁的表秭雅儿。

        今天,开完会,趁有空,对女同事祖儿说:“你们为什么不穿花裙子?这些职业女性穿的套装再名贵也不好看,,差一条领带就变男人。”

        祖儿看我一眼。“大家都知道你对花裙有偏好。”

        “大家?大家是谁?”

        “每个人。”

        “谁?谁多事散播谣言?”

        “你自己,每个夏天都发牢骚,报怨女同事不穿花裙子。”

        我泄气。

        “其实,我研究过了,”祖儿说。“你所喜欢的,不过是当年女阿飞的打扮。”

        “才怪,女阿飞穿三个骨裤子,跳乐与怒。”

        祖儿摇头。“你,你巴不得回到那个时代去做占士甸。”

        “对,你怎么知道?”

        “你这个人,说你幼稚呢,做起事来却干劲冲天,精明入骨;说你成熟呢,平时谈吐又充满幻想。。。”

        我趋过面孔。“所以你喜欢我,因为我引人入胜。”

        祖儿白我一眼,却忍不住笑了。

        大哥写信给母亲,想回家。

        倦鸟知还。

        母亲说太叫她为难。

        若是与祖儿一起回来就好了,她说,现在,叫她怎么向亲戚交代呢?

        他们老一派的人,至要紧,是要同亲戚有交代。

        母亲又说:“还有,最不好意思的是,人家雅儿吃了亏,而我们家儿子是没有损失的。”

        她又错了。

        男人也会吃亏,男人也有损失,男人,也会老,也会憔悴,也会心碎,也有失落,也耿耿于怀。

        男人也是人。

        老式女人从不把男人当人。

        对她们来说,男人总是禽兽。

        你别说这个观点不可怕。

        “他带着妻子回来吗?”

        “是。”

        “什么时候?”

        “谁知道,幸亏是儿子,若是女儿,面子不知往哪儿搁,幸亏只得两个儿子。”

        大哥隔一个月才回来,坐过长途飞机,精神不振,倦态毕露,英俊而沧桑,懒洋洋的魅力逼人而来。

        记得祖儿在候机室一见他便说:“他若追我,我就舍你而去。”

        气死人。

        祖儿还说:“你的不经意,是装出来的,他的,是真的。”

        换句话说,我是伪善者。

        女孩子真讨厌。

        大嫂长得极美,是华侨,不谙中文,善于微笑。

        叙旧完毕,我把大哥拉到一角。

        “记得雅儿吗?”

        大哥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不记得了。”

        对于他这个答案,非常意外。

        “我不相信。”

        他微笑。“真的不记得,是谁,你说出来听听。”变为揶揄我。

        我呆半晌,不忍问下去。

        大哥还是吸着烟,默默地,一言难尽,洞悉世情的一种无奈。

        配着他身上麻质回邹的西装,天衣无缝。

        他们女朋友多的人有一个优点:嘴巴密。不然一下子传开,谁还敢同他们来往?

        大嫂甚喜欢我们的城市。

        原来太太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她诧异地说:再小的住宅也请佣人,主仆住在一层公寓中,同桌吃饭,双方穿着短裤衬衫挤来挤去。

        她原先以为有仆人宿舍单位的大屋才能聘请帮佣。

        你别说,她挺讽刺,有意无意透露优越,并不好服侍,是以稍后当他们找到房子搬出去,母亲也未加挽留。

        母亲说:“都说老美单纯,没想到也坏。”

        最天真的是老妈。

        一年一度,我总是趁者雅儿生日那天去探访表姨,买了糕点去,打听消息。

        她并没有女儿的音讯。

        老房子阴森森地,上了年纪的表姨出奇地瘦,爱抽烟,姿态却还是娴静的,很明理,并没有迁怒于人。

        每次她都很客气地招呼我。

        这次她问:“你兄弟回来了?”

        “是。”

        表姨不再说什么,只是吸烟。

        沉默得叫人难受。

        终于沉不住气,问道:“表姊有无消息?”

        老人家摇摇头。

        我暗暗叹口气。

        姨母轻轻说:“也只有你记得她。”

        我笑笑,只有我敢说记得她,真正记在心头的,不止我一人。

        我说:“也许她生活得很好,乐不思蜀。”

        姨母并没有再置评。

        我告辞了。

        下大雨,倚在露台观景。

        祖儿与电脑下国际象棋,有一下没一下的。

        这些日子来,我始终与她维持同事关系,涩于更进一步。

        她短发,而且不肯穿花裙子。

        祖儿抬起头来。“你们兄弟俩真是怪怪的。”

        “怪吗?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每当月圆之夜,我们会仰头对着月亮嚎叫。”

        她笑,斟一杯啤酒给我。

        雅儿每次出来见我,总是匆匆忙忙,因为家中寡母管得严,每次都要找借口。

        天气热,她上唇总是布满细细汗珠。

        现在空气调节十分普遍,女性好似不再出汗,冷气公寓,冷气写字间,冷气车子,连游艇上都装冷气,女子最性感的一面从此消失。

        “在想什么?”

        “如何多赚一点,在四十岁退休。”

        “野心太大了。”

        “不要紧,届时仍做得似一头牛,可以说(一)热爱工作(二)活到老做到老(三)不是不够钱,而是太爱花钱(四)社会没我不行。”

        “都给你想到了。”

        我莞尔。

        “你大哥快乐吗?”

        “你问他呀!”

        “你呢?”

        “我没有什么不足之处。”

        天气太热,连聊天都有一搭没一搭的。

        “你们贤昆仲仿佛很忧郁。”

        “潮流如此。”淘汰支支查查的男人。

        祖儿笑。

        等待,无穷的等待。

        祖儿眯着眼在喝冰茶。

        阳光猛烈,晒得雅儿鼻尖上现雀斑,影树羽状树叶投影在她面孔上,身子上,也斑斑点点。

        我们总能找到相爱的人,但不是如雅儿爱大哥那样,要那样纯真激烈可怕的爱,是没有可能的了。

        “小弟小弟”,她拉着我。“说,他昨天同谁出去?”

        听到不理想的答案,会得马上饮泣。

        那惊人强烈的感情,受不了的人会有恐惧。

        大哥也说:“将来或许还能恋爱,但要雅儿那般爱我的人,普天下只有一个。”

        他是知道的。

        他说得太乐观了,恋爱,到了八十年代,象一切事,没有不可以放进电脑去分析的,基于经济学上的供与求,统计学上的机会率,以及会计科上之盈与亏,一段理想的感情很快就会产生。

        人们如果想浪漫的时候,会读一本小说,或看一场电影,生活中真正的罗曼史,已经消逝。刻骨铭心的,是美金利息价位之上落。

        “是不是,祖儿?”

        “是什么?”她诧异地扬起一道眉。

        “你会不会放弃一切来爱一个人?”

        “什么是一切?”

        “你的前程,你的家庭,你的工作。”

        她更意外。“谁?谁会要求我那么做?”

        “譬如说,我。”

        她凝视我,笑了。“不,不是你。”

        “怎么见得不是我?”

        “你不是那种玉石俱焚的人,要求恋人放弃一切,你所付出的代价,也必然不少,何必呢?此刻流行平和的爱,不一定要有所牺牲才显得出其伟大。”

        祖儿朝我眨眨眼。

        以前,愚昧忘我的牺牲往往由可爱的女性带动。。。

        这一切都属过去,我茫然想,男人,别再存有梦想了。

        “说,工作与感情,哪一样较为重要。”

        “大暑天,不适宜谈这种问题。”

        “说呀!”

        祖儿狡鲒的答:“在放大假的时候,不可缺少感情生活。”

        这不是雅儿的答案,雅儿是拜伦时代的女性,感情生活是她的全部。

        “我们去游泳。”

        “算了,孩子们放假,到处挤满人,不如凉快的聊聊天。”

        看,理智战胜一切。

        谁还会在大雨中跑出来余爱人拥抱。

        衣服,似薄膜湿透贴在身上,头发,绞得出水来,风雨无情地击打,境界多么叫人向往。

        “订台子到羽厅去吃饭?”

        他们终于私奔,听说先到美国,两个人都是用学生护照进去的,只带着一年的生活费。

        “喂,我说到羽厅去吃饭。”

        “好好好。”

        祖儿不是唯一的一个,现在她们都这个样子,吃饭,买衣服,都有固定的一等一的地方,你不能说她们虚荣,因为她们经济是独立的,自己宠坏自己,有何不可?简直是太可爱的举止。

        一年工作十一个月,祖儿每年出去旅行,游遍全世界的珊瑚岛,才会享受呢。

        你问这些黄金女郎肯不肯为感情弄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她们会以为你在搞舞台剧。

        一坐下来,她同领班说:“一九八零年的查当尼白酒。”

        看,什么样的派头!

        谁还患得患失,窝窝囊囊的去浪费时间谈恋爱?

        祖儿说:“自下午到现在,你说不到十句话。”

        “看到邻桌那个女孩子没有?”

        祖儿微微转过头去。

        “花裙多漂亮。”

        祖儿立刻说:“是罗拉爱许利牌子。”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双眼。”

        她笑笑。

        “你穿也一定好看。”

        “不适合我。”

        “谁说的!”

        “穿这种裙子如何上班?”

        “下班穿。”

        她笑了。“吃这壕,味道实在不错。”

        邻桌的女郎头发上别着一只蝴蝶结,是,这种打扮又回来了。

        什么都会回来,雅儿几时回来?

        正在播的歌也是比莉荷莉蒂的怨曲,是的,表面一切都可以模拟重演,扮得似模似样,但实际精神,一去不返。

        我并不觉得壕有什么好吃。

        待叫甜品时,赌气说:“菠萝刨冰。”

        侍者笑出来。

        雅儿请我客,吃菠萝刨冰,甜冰里有许多香精,浇着红汁绿液,光是视觉上已是一种刺激,味道酸且甜,令舌头麻辣,在夏天吃它,以毒攻毒,使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永远忘不了。

        “巧克力苏夫莉。“祖儿说。

        不要不要不要文明,不要不要不要进步,我要菠萝刨冰,肉帛相见。

        我同雅儿说:“别伤心,将来我娶你,照顾你。“

        她毕竟还是笑了。”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你要养我一辈子。?

        “我已经在储蓄了。”我说。

        她说:“谢谢你的心意。”

        她让我握住她的手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

        饭后,祖儿争着与我付帐,还争赢了。

        她确不必穿花裙子来讨好任何人。

        “要不要看场电影?”

        “祖儿,我觉得好闷,你闷不闷?让我们私奔到荒岛去。”

        祖儿只是笑。

        “要不正式结婚,闹一闹,弄得昏头涨脑,不用想那么多。”

        “你喝醉了。”

        雅儿离去那一天,消息如火烧似传开,我呆了半日,出了半日汗,夜里开了父亲的烈酒,灌下去,喝得天旋地转。

        醉了三日方醒。

        之后再也没有醉过。

        我问祖儿:“你会不会跟我走?”

        “去哪里?”

        我叹口气。

        把祖儿送回家。她会认为我在感情上尚未成熟,她根本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

        大哥在我房内。

        把名贵麻质西装当睡衣那样穿,左手夹一支烟,右手拿着红楼梦连环图看。

        一边放着威士忌加冰。

        嗜杯中物的人受酒精影响早期眼睛会得水汪汪,大哥便是这样,不知情的女性还以为他含情脉脉,天底下美丽的误会原是很多的。

        他说:“雅儿也回来了。”

        我极受震荡。“你见过她没有?”

        他轻笑两声。“凭什么去见人?”

        “旧情人。”

        “这也算身份?”

        我的心扑扑跳,一定要去看她,多年盼望的一件事终于可以实现。

        “已经结了婚,带着丈夫儿子一起回来,”大哥洞悉我的心事。“先生是外国人。”

        没有关系,我只想见见她,以偿宿愿。我扑出去打电话到姨母家。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正是她。忽然有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不相信这是真人真事,比做梦更似一个梦,不由得怔怔的。

        “喂喂?”声音一点没有变。

        “雅,我是小弟,记得吗?”

        她停了三秒钟,惊喜地:“小弟,好不好?好久不见。”

        鼻子忽然酸了,默默落下泪来,突然发觉自己怀念的不止是她,也是自己的少年,一段逝去的,温馨的岁月。

        永远不再,我闭上双眼,头斜在墙角,眼泪滚烫,流过冰凉的双颊,怕人看到,连忙用手背擦去。

        “见个面好吗?”

        “你要不介意,到我们家来如何?这样最方便,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出来。”

        “我马上来。”

        “还是那个急脾气。”

        “二十分钟。”我说。

        撇下大哥,风驰电辙地开车赶去。

        放肆地把她家门铃按得震天价响。

        有人来应门,我尽把目光往来人肩后扫去,搜索花裙子。

        “小弟。”

        凝神一看,站在我面前一位容貌端庄的妇女正笑呢。“小弟,”她说。“你一点没有变。”

        我满头汗,看着她,这是谁?穿着毛巾衫与短裤,相当的胖,十分健壮,面色红润,电光火石间,我明白过来,这是雅,这是雅。

        她不是不体面,不是不好看,却没有留住时间,她没有,世上无人可以留住时间,我哀伤的低下头。

        只听得她说:“小弟,你好不英俊,你们兄弟俩,唉!”

        我低声答:“都为你倾倒。”

        她明快地笑:“年轻时候的事,说来做什么?”

        我不语。

        “我们都再世为人了,少年时根本是另外一个人,你说是不是?”

        与想象中完全不同,没料到她会坦诚地把过去一笔勾消:她并不否认事情发生过,但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已脱胎换骨,大步向前,却把咱哥儿遗忘在感情隧道中。

        正胡思乱想,她的孩儿自房中奔出来玩耍,她的丈夫移动着飞毛腿,耸着大胡子说“哈罗”,我站起来告辞。

        “改天吃饭。”我说。

        “好的好的。”她抱起孩子。

        我捏捏她女儿的小胖腿,麻木第又客套几句,出门。

        回到家,沉默了一日,忽然认命,了无牵挂,自动入睡。

        第二天,是周末,大家上班穿得比较随便,忽见一花裙角,下意识地眷恋地看向它的主人。

        真要掉眼镜。“祖儿!”

        她转出来。

        扯扯她的裙脚,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亦轻轻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

        对祖儿来说,这是很大很大的让步,看样子花裙子注定要在我生命中占重要的位置。

        一个时代过去,另一个时代接着要来。

        星期六下午,提早回家做准备,待会儿祖儿要来吃饭。

        大哥用一本杂志盖住脸,在打瞌睡。

        “见过雅了?”

        “见过。”

        “还那么美?”他问。

        “你说呢?”

        “在我记忆与心中,雅总是最美的。”

        “那就可以了。”

        “她变了没有?”

        我想一想。“没有变。”

        “记得吗?家门口一列影树,雅总是约我们在那里见面……”

        “那是多年多年前的事了。“我温和的说。

        “曾经那样叫人落泪的爱情,也会逝去,而且我并无善待她。”

        是的,我怅惘的想,是的。

        结婚:

        露露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小心翼翼的去珠宝店取了礼物,叫女秘书订了枱子与香槟,与她约好晚上见。

        三十岁了,我感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二十三,大学刚出来,风头劲得一时无双,多少名男为她折腰,但是命运安排,她跟定了我。

        我们这种“朋友”关系一直维持了七年!

        在这七年中,我们不是没想过结婚。开头是我想结婚,她不肯,后来是她想结婚,我又把这件事搁下来,总之微妙得很,总是无法把时间凑合,而我们也始终没有成为夫妇。

        我们甚至没有同居。

        在一切男女关系中,同居是最弱的一环。

        如果一男一女已经要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那么最好结婚,不要结婚,最好别太放纵。

        同居有百弊而无一利,两个成年人为什么不分开住?为了省房租?未免太寒呛了。

        幸亏露与我在这件事上有同感,故此基本关系良好,可以维持到今日。

        在这七年间,我们亦闹翻过,她找到新的男伴,我亦有女友,但不知怎的,缘分总不断,不消一,两个月,我们又在一起。

        曾经一次,我带新的女伴去一个舞会,露与她的男伴也在,不知怎的,我就身不由己的过去请她跳舞,接者我们撇下舞伴,逃之夭夭,事后言归于好。

        自从那次之后,我知道穆志强的生命中少不了这个女人。

        我们仍然分开住,维持朋友关系,这不是故意掩人耳目,或是故作清高,而是尊重对方生活上细节的自由。

        在这个阶段露曾经提过结婚。

        我记得我说:“尚彼沙特一辈子也没和西蒙狄波芙娃结婚。”

        露就沉默了。今天她三十岁生日,我于情于理都要替她庆祝。

        我把整晚的节目安排得象电影中的花月良晨。

        女人到了有资格庆祝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心中总有点不平:老了,老了。

        她需要特别的呵乎。

        一切进行得很好,鱼子酱,香槟,柔和的音乐,烛光,我取出那条钻石与红宝石项链,挂在她脖子上,乐队奏起“生日快乐”,哗,一切美妙之极。

        忽然之间,露问:“志强,你爱我吗?”

        我一怔,看着她美丽的脸,我说:“不,我不爱你,我们现在只是拍电影。”

        “正经一点。”

        “自然我爱你,废话!”

        她仿佛有点感动,沉吟半晌。

        “露,别胡思乱想,天下最幸福的人,莫如你了,有钱有貌有才,又有男朋友。”

        她举起酒与我干杯。

        三,两杯香槟之后,露露说:“志强,既然我们相爱,让我们结婚吧!”

        我很意外。“露,我以为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解决什么问题?”她睁大一双妙目,明显地酒意上升。

        我尽量温和的说:“露,我们何必结婚?”

        “你无意同我结婚?”

        “不是这个意思,露,我们不需要一纸婚书。”

        “为什么不需要?”

        “我们还不是跟结了婚一样?”

        “既然一样,为什么不干脆同我结婚?”

        我干笑数声,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她扬扬手。“我想结婚,有一个家庭,养几个粉红色的婴儿。”

        我笑问:“你累?戴钻石戴累了?出风头出累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她把酒杯重重一放。

        “今天我们不能吵架。”我急急说。

        她叹口气,忍住不发作。

        所以三十岁有三十岁的好处,三十岁的露仍然明艳动人,却懂事许多,又有涵养功夫。

        是夜她穿着黑色露胸晚礼服,脖子上的项链价值抵我一年薪水,看上去直如凌波仙子般。我不爱她?笑话!

        我们跳舞至清晨两点。

        开车回去的时候我笑问她:“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志强,送我回家,我累了,想早点睡。”

        我很意外,但女人有乱发脾气的权力,我默默无言,把她送回家。

        到门口她哭起来。

        “你怎么了?”

        我温言相慰。“喝酒多了?”

        她说:“我要回来,你就送我回来,你就那么听我话?”

        咦,我真的彷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太难伺候了,我于是问:“老夫老妻,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

        “我不是你肚里蛔虫。”

        “这些年来,你跟官不知官姓啥?”

        “别无理取闹,露--”

        “我们明天见。”她推开车门,蹬蹬蹬跑上楼。

        我没有追上去,老夫老妻了,还解释什么?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闹起小性来。

        女人总归是女人。

        会到家,我睡了。

        第二天一早,露就打电话来。

        她说:“谢谢你,项链非常漂亮。”

        “是仿维多利亚朝代的式样。”

        “是,我知道。”

        “你喜欢就好。”

        “志强,说你对我不好,实是昧良心之言。”

        “你知道就好。”

        “但你为什么不肯同我结婚?”

        “我没有说不肯。”我挠头皮。

        “你肯?”

        “露,结婚太复杂--”

        “什么复杂?你怕烦?这样好了,你出钱,我出力,以我的经理人才,我保证把这个婚礼办得舒服熨贴。”

        我不语。

        “房子大家都有,卖了买新的,我们好搬家,两张来回机票到加拿大结婚,不必轮候,酒店都给你订妥,如何?”

        “这……房子的装修费用等等。”

        “我来出,礼尚往来,穆志强,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露露。”

        “什么?”

        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不想娶我,是不是?”她叹口气。

        “我不娶你,娶谁?”我是良心话。

        “现在不娶,更待何时?”

        “你别逼我。”我赔笑。

        “我逼你?”果然,她冷笑起来。

        来了。

        一发不可收拾,来了。

        “志强,我已经三十岁了,我还能等到几时?我如果要逼你,早十年都应当逼你,

        我有没有那样做?你想清楚,我不能陪你耗,你不肯,拉倒,我不信我找不到男人。”

        我劝到:“气头上别乱说话,你看你,这种话都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

        她饮泣。“我不是开玩笑。”她挂断电话。

        为什么不肯结婚?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

        是为了怕束缚?一点点。

        为了不爱露露?又不是。

        心理上认为婚姻没有意义?又不对。我老艳羡人家夫妻恩爱。

        那是为什么?

        六年前我向露求婚,她说:“想一想。”我当时的自尊心颇觉伤害,随后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所以也不能算是为报复,而不肯结婚。

        那么是否因为担心露露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也不必,做贤妻并不需要天分,露露的才能绝对不止单方面。

        那是为什么?不喜欢孩子?不!我爱孩子,朋友家的丑孩子我都爱,莫说是自家的。

        到底是为什么?

        是怕那种责任吧。

        有责任就丢不开,想去欧洲住一年也不行,想再读书亦不行……牺牲,我怕牺牲,我爱自家多过爱露。文明社会的人,对于爱的看法就是如此。

        我抓抓头,我都三十四了,其实也应该好好地静下来,组织组织家庭,浪子生涯原是梦。

        向露妥协?

        不应觉得如此痛苦,爱情原应是甜蜜的,我不应如背十字架。

        我再去约露的时候,她就给我面色看,一团冰似的态度。

        女人,过一阵就没事了。我想,老套,她以前起码以同样的姿态对付过我七次。

        我将她搁下,暂且努力工作。

        一星期后,我听到谣言。

        小林同我说:“穆志强,当心煮熟的鸭子飞掉。”

        “什么意思?“

        “你的露露,一连三晚,在曼哈顿与同一个男人跳舞。”

        “谁看见?”

        “我。”

        “你一连跳三夜,不怕脚软?”我故做轻松状。“那人是她大哥。”

        “是呀,跟大哥跳舞,边跳边亲嘴?”小林讪笑。“怎么?七年‘友谊’,付之流水?”

        太不给我面子,我想。这样公然跟别的男人亲热,又去那种热门地方,分明是要把这种不堪的情形传入我耳朵。

        我不上当。

        她大概想我当面质问她,大发雷霆,又跳又叫。我都三十四了,会吃这一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露露一点都不知我,她打不赢这场仗。

        接着的一个星期里,我生活正常,工余照样跟原班朋友玩桥牌,打网球,滑水。

        我并没有觉得头晕身热,心跳加速这种失恋现像。

        莫非我与露露的缘分已尽?

        我不愿失去她,也不愿同她结婚,两者不能俱得,我想我情愿舍她而取自由。

        啊,卑鄙的穆志强。

        七年的交情,我自问无法补偿露露的损失。

        第三个礼拜,露露的消息来了,她约我面谈。

        我们约在草地网球场,我面前的一杯啤酒搁置得热了,还未喝光。

        摊牌之约会。

        她问:“为什么不肯同我结婚?“

        这么聪明的女人,照样问这样的蠢问题。

        我不答。

        “有没有想念我?“

        “当然有,我也很内疚,但是我凭直觉作人三十余年,我不想在这一,两年内结婚。”

        “为什么?”

        我解释不出。

        “你不爱我。”

        我毫无原因的恼怒了。“是的,我爱你不足够同你结婚,又无意骗你一生,我们两人的关系原本这么完美,你却无中生有,硬生生的与我拆开!”

        露露象是被无形的重拳击胸,说不出话来。

        我握紧拳头,深悔孟浪,女人最不喜听真话,我何苦伤害她。

        但是她恢复过来,很平静的说:“我明白了,男人对女人至大的敬爱,是娶她为妻,其余一切不算数,礼物再名贵,你可以当在妓女身上花多了。”

        她站起来就走。

        我没有留她。

        回家将所有的玻璃杯扔碎来出气。

        好,就向她求婚,将来她会明白,在情绪不稳定的当儿结婚,不会有好结果。

        结婚应是最最自然的一件事,双方同时想到,毫无顾忌,也不用谁跟谁求婚,在一种默契之下进行。

        求婚!

        要求,何必结?

        好,既然这是她要的,她会得到。婚后还不是老样子,我不相信她会马上替我生下五个儿子。

        我想足三日三夜,想通了,她这么爱我,我仍不失是一个幸福的人。

        结婚就结婚。

        决定之后,又觉无限沧桑,男人结婚,十之都是如此这般在半强逼之情形下完成的吧。

        我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出来谈谈我们的婚事?”

        她说:“婚事?我们的婚事?”

        我叹口气。“小姐,别再跟我闹意气了。”

        “穆志强,我铁定下个月三号订婚,下个月三十号结婚,你的消息仿佛有点不大灵通呢。”

        我一怔。“你打算叫我怎么办?苦苦哀求你?还是撒手不理?”

        “你不用做任何事,”她说。“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会请你喝喜酒。”

        “何必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我问。

        她不响。

        “别弄僵,老夫老妻,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她说:“我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

        “露,天下跟本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难就难在你嫁不嫁得到你要嫁的人。”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露,别争了,珍惜我们的感情。”

        她挂断电话。

        打撞球的时候我同小李说:“她想我爬过去求饶,那是不可能的。”语气很懊恼。

        “大好一段姻缘。“小李说。

        我苦笑:“一辈子对牢个爱面子,小器的老婆,也不怎么样。”

        “人总有缺点。”小李说。

        “是吗?”我说。“还有十天她就要订婚了。”

        “你仿佛不大伤心。”

        “我最伤心愤怒的时候,是尽了力,但争取生意失败,我并没有时间为爱情伤神。”

        小李同意的说:“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才会上演殉情记。”

        我长叹一声。“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感情,可以培养,男人有事业就有一切,我连失恋都没有时间。”

        我扔下球杆,烦恼的取过外衣,离开。

        我并没有到日式夜总会去借酒消愁的习惯,自家一个人回公寓看电视。

        家里自然有露露的衣服及日常用品,我们什么都买两套,一套放在自己家,另一套在对方的家。

        这些东西总有三大箱,要不要整理出来归还呢?

        待她先把我的东西送回来吧。

        照说露露也有她的工作,哪儿来的时间开这种玩笑!难道拜伦真的说对了,感情生活是女人的全部?

        她的订婚消息在报上社交版刊得很大,那位男士也不是平庸人物,家里开着好几间珠宝行,虽然不算得富甲一方,也很过得去。

        我叹一口气,露露这下真的下了狠劲,也真有她的,短短一个月,就可以抓个男人来同她订婚。也许他们有他们的缘分,我何必隔在中间?

        我并没有送礼物。

        整个月我一下班就到乡村俱乐部地下室打撞球,嘴角含着烟,一副江湖浪子模样。

        小李取笑我:“多丢脸,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我不语。

        小李说:“都走了足七年,找个新的,岂非更好?”

        小林感叹:“世上也没什么好女子,都是小家子气的居多,带不出来。”

        我“啪”的一声将球撞散,粗声粗气的问:“闲话别那么多好不好?”

        “他心情不好。”两个人嘻嘻哈哈。

        真好笑,我想结婚的时候,她不想结,她想结婚的时候,我又不想结,等到我终于回心转意了,她居然去嫁别人,多妙。

        所以爱情故事可以永远写下去,因为每个男人同每个女人都经历过千变万化的感情生活。

        感情上我陷入低潮,但没有欲生欲死。

        生活很沉闷,但没有约会其他女子。

        我需要一段休息的日子。辞职后一般人都放一,两个月假才出去找新的职业,失恋后也得停一停,保养维修。

        不知为什么,我很能坚持不去与露露联络。

        我见过她一次,与朋友喝完茶出来,在街上看见她在等车,一身最时髦的打扮与发型。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她面前,司机替她开门,她坐上车。

        我双手插在袋里,没有上前同她招呼。

        她脸色凝重,没有什么笑意,眼睛睁得大大的,很美很清丽。

        我鼻子发酸,看着她登车而去。

        七年,我想。

        她仿佛瘦了点,离结婚的日子不远,也许心情紧张使然。

        老斯莱斯,难怪,买部平治我是绰绰有余够能力,老斯莱斯就难了。

        况且有这样的车,非得有同样的房子与排场不可,否则就没有意思,大概心中的酸葡萄发作,我心中戚然。

        就是这个月底吧,她要结婚了。

        露露的好处我很难忘记。

        她是个豪爽的,健康的女子,身材与面孔都美,又有点胸襟学识,很拿得出去,经济独立,她经营的公司生意蒸蒸日上,很出色,属于新秀生意的骄骄者。

        但我们在一起实在太久,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平日我也不会想到她的好处,非得分手,才会恍然若失。

        我很消沉。

        小李他们说:“真窝囊,要不就把她抢回来。”

        “人家月底都结婚了。”

        “月底结婚,现在还没结。”小林笑嘻嘻的说。

        我心一动。“贴子都发出去了。”

        “可以收回来。”小李说。“我们什么事没见过?”

        我犹豫。

        “把她哄回来,慢慢再谈婚事。”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穆,这两个月你头发都白了,还死撑,你已经深深的爱上了那个妞,为什么不承认?”

        我怪叫起来。“我没有不承认,我口口声声告诉她,我爱她。”

        “可是没有行动表现。”

        “现在太迟了。”我说。

        “不怕,我保证珠宝大王的儿子不是你敌手。”

        “真的看好我?”

        “看好你。”

        我想:真贱,什么都要有人来抢才算稀奇,露露现在成了香钵钵。

        我抵达她公寓,佣人说她去了母亲那里试婚纱。

        我连忙又赶去她娘家。

        试婚纱!

        果然,女裁缝正在为她身上那件大蓬裙子修修改改,她母亲老人家对我很好,放我入内,也不说也不问,便讪讪退开。

        我走进书房,在镜畔坐下。

        露露见是我,一怔,随即别过脸,不睬我。

        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呆呆的坐着。

        只听得年轻时髦的女裁缝说:“这里要窄才显得胸部夸张,恐怕要暂停呼吸数小时,嘻嘻。”

        我一下子苍凉袭胸,哭起来,头伏在膝盖上,眼泪几乎没流一地。

        两个女人呆住。

        露从来没见过我哭。

        我听到她纱裙悉悉做响,向我身边移来。

        她递给我手帕。

        我老实不客气用来擤鼻子。

        连女裁缝都不好意思的退出去。

        我淌眼抹泪好久,终于觉得转机已经太晚,再也没有机会,便站起来,走到窗畔,预备告辞。

        这里我来过多次,窗外的影树,宽大的古老阳台,以及阳台上的藤家具,都留下我足迹。以后我将绝迹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如刀割,大声说:“祝你们幸福。”继而嚎啕。

        露露蹲下来,我抱住她,老实不客气将头靠在她胸前,把那件婚衣揉都稀诌。

        我整个人崩溃,什么理智都不复存在,把风度潇洒抛在闹后,理论归理论,现在我像一个孩子,知道要失去一件宝贵的东西,伤心欲绝。

        不到黄河心不死。

        露露说:“别哭了。”

        我觉得自己出了丑,但并不在意。我爱这个女人,远比我自己想象的为多。

        我站起来,看见露露的婚纱被我糟蹋得不象样,惭愧的说:“我赔给你。”

        “不用。”

        “露……”我还是没法把心中话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

        “我来说再见。”我没精打采。

        “你已经说过了。”

        我再看她一眼,她打扮得明艳照人,心中恨意油然而生,我初认识她那时候她可没有这么美,那时尚是青苹果,现在完全熟透了。

        我说:“那条钻石项链,配这件衣服,相信会很好看。”

        “你给我历年的礼物,我都会整理出来,原璧归赵。”

        “那多麻烦,不如你脱下这袭衣裳,一切如常,简单得多。”我苦苦哀求。

        谁知露露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呜咽起来,用手掩住了脸。

        该死!

        我哭完了她哭,两人跟本难舍难分,闹什么鬼把戏?

        我说:“我俩结婚吧。”

        “叫我怎么对人家说呢?”她哭个不停。

        “我来对付他。”

        “太伤他的心了。”

        “他才认识你两个月,我比他更伤心二十倍。”

        “你怎么令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她边哭边骂我。

        我们还是顺利结婚了。

        我们逃到加拿大,露露打一封电报给那位先生,解除婚约。

        我们太太平平地度过一个蜜月,回到香港,已是初夏。

        一张婚书并没有改变我们多少,我们还是老样子。

        大家都听说露露订婚结婚,对于她嫁的不是原定嫁的那位,也不太计较,总之她正式成为人妻。

        我们并没有即刻搬在一起住,成为城中最新潮的夫妇,各有各的窝。

        咄!早知结婚一点分别也没有,谁闹那么大的风波?

        露露也很感慨。

        她说:“真的,差一点点儿就嫁了个陌生人,好险。”

        失败唐璜:

        大积是我同房,咱们不同科系,不知怎地,被派在一间房间,大积很古板、很诚实、很朴素,又守信用,都说他是不可多得的好人,但是他貌不惊人,又缺乏生活情趣,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而我──

        我有个绰号,叫中国唐璜。

        大积与我是好朋友,虽然如此,他时常怪我感情用事,像对小乔,就不知被他说了我多少次。

        在中国同学会中见过小乔之后,我就不能忘记她。

        那次同学会参加者包括北美洲十个埠的同胞,声势强大,而大积居然还不想出席。是被我强拉了去的。

        出色的女孩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漂亮的连忙霸住有利的地位,发表宏论,表示她们有的是内在美。

        哗,我正眼花缭乱,手足无措,忽然看到大积身边坐着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孩子,色若春晓,而大积视若无睹,自顾自吃茶看风景,冷落兼唐突佳人,那女孩看上去不怎么介意,大大方方的顾盼自若。

        我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在廿秒钟内介绍自己,也兼夹轻描淡写的带出大积,然后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几个笑话,引得那女孩子大乐。

        她叫小乔,在蒙特里尔大学,廿三岁,是土著。

        我爱上她的圆眼睛。

        我知道很多女孩子都有双好看的眼睛,事实上一个漂亮女子的先决条件便是要拥有一双美目,但不知怎地,小乔的妙目不但美丽,而且充满灵魂。

        那夜别后,我们各人打道回府。交换了地址电话,但于事无补,功课那么紧,蒙特里尔那么远。

        我同大积说:“六小时的飞机旅程。”

        他傻呼呼的问:“你到东部去作什么?”

        “这里的天气太好,我去过东部去尝尝严冬之苦。”

        “又看上哪个女孩子。”他瞪我一眼。

        “咦,你怎么知道?”

        “猜都猜得到。去年冒生命危险往零下廿度的云尼柏去探女朋友,你以为我会忘记?”

        我很尴尬,这书呆子的一张嘴,有时候还真厉害。

        大积平躺在沙发上,“忠强,我同你说,姻缘是注定的,你这样扑来扑去,将来还不是娶一个老婆而已。”

        我啼笑皆非,“照你这样说,都不用玩球赛了,何必苦苦追牢一个球,每人派一个玩不就行了?”

        大积把双臂枕在他的大头下面,笑说:“你要是享受这个游戏,那也没话好说。”

        “人生在世,若没有恋爱,那太乏味了。”

        “难为你一年恋爱七十次呢。”

        我说:“小乔是不同的。”

        “谁是小乔?”他问。

        这个呆子。

        “那天同学会坐在你身边的女孩子。”

        “是吗?”大积问:“面孔扁扁的那个?”

        “不是,人家标准的鹅蛋脸。”

        “真拿你没法。”大积摇摇头。

        “我才拿你没符,一点审美眼光都没有。”

        我对小乔是真心的。

        不管路有多远、经济有多困难,我都已决定往蒙特里尔一行。

        目前我采取信件及电话策略。

        小乔不易追,在外国追同胞女子,最大的把握便是利用她最弱的一环--寂寞。但小乔的家在此地,她可没有离乡别井之苦。

        不过她对我很有好感(哪个女孩是例外呢?哈哈哈哈)。每次来听电话都高高兴兴,有说有笑,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

        长途电话费令我破产,全靠大积救济。

        大积讽刺我把老婆本平分三百份。

        我不去理他。

        人各有志哩,他听古典音乐,啃书本便可以度日,我不行,我有个绰号,对了,叫唐璜。

        写信给小乔的时候,大积又说:“写功课不见你如此用功。”

        我回嘴,“你比我妈还唠叨。”

        “好女孩是不用追的。”他说。

        谁敢说小乔不是好女孩?大积是个糊涂蛋。

        过了一个月,我的蒙特里尔之旅终于成行。

        大积说:“活着回来。”

        小乔热烈欢迎我。

        她来机场接我,见到我便问:“你一个人?”

        我笑着反问:“你以为我会带着谁?未婚妻?”

        她大方的问:“你的同伴呢?”

        “大积?他要读书。”

        “你不用?”

        “见你更为重要。”我假装不经意的说。

        暗暗看她,她却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小乔对我很周到,把我招呼在她家中住,她父母很年轻很客气,极之通情达理,宾至如归。

        该晚在小乔的房间闲谈,看到一件令我心跳的东西。

        是一帧照片,珍贵地镶在银镜框里。

        照片里有三个人,小乔坐中央,我在她右边,大积在她左边。

        在照片里我表现得很好,情深款款地看着她,而大积却一贯傻呼呼地在喝茶。

        见我注视照片,小乔很高兴的问:“记得吗?上个月在同学会拍的,我问朋友要了来。”

        她爱娇的看着我,我一阵晕眩。

        原来我们俩一见对方,心下都已留了神。

        我心踏了实。

        感情这件事,最重要是双方有共鸣。

        我乐得飞飞的,昏昏然搭讪说:“这只银相架真漂亮。”

        “是我特地去订做的。”

        我更加开心。

        这次旅行,虽然一共只有三天,但小乔整个周末都陪着我,也就玩得很顺心。

        正如我同大积说:“她藏有我的照片。”

        “照你这么说,她爱你比你爱她还多呢。”

        “可不是。”我甜丝丝的。

        我回忆着,她送我到飞机场的时候,有种依依难舍的沉默。

        最后她说:“你我问候大积。”

        爱屋及乌,我瞅着这书呆子,人家问候他,他懵懵然好不糊涂。

        随他去。

        他翻翻记事册,"忠强,你欠我六百八十五元美金。”

        “我手头上一松就还给你。”

        “你不再向我借我就偷笑了。”他咕哝。

        “你这小子,平日我待你多好,才欠你几百元,你那小人嘴脸就露了出来。”

        “周末你魂不守舍的写信打电话,你要出去做工还我才行呀。”

        “那你照算利息好了。”

        “忠强,我担心你的功课多过你的债项。”

        “鬼相信。”

        做唐璜要付出代价的。

        托花店送花到蒙特里尔,三十八美金。

        丝巾一条,廿五美金。

        巧克力,十五块美金。

        大积说:“你疯了。”冷笑。

        “你懂什么。”

        “这不是好女孩子,”大积警告我,“她乱花你的钱。”

        “她没有要花我的钱,是我自己要花钱在她身上。”

        “那么你不是好男人,你企图以礼物来引诱她。”

        “看!大积,我是专家,你是门外汉,你别再乱发表意见好不好?”

        大积不出声,他移动他胖胖的大头,作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大积其实很聪明,可惜他智力发展不平衡,平常生活细节他一窍不通,功课却是一等一的。

        “人家问候你呢。”我说。

        “问候我?为什么?”大积并不放在心上。

        这家伙,他根本连小乔是面长面短都忘得一干二净。

        天下的会有这般没心肝的男人,我叹为观止。

        他父母只他一个儿子,看样子要生个把孙子是不可能的事,哪家的女孩子会送上门来迁就这个傻蛋?

        可是他还教训我。”你现在财去心安乐了?”大积问:“花那么多钱,浪费大量时间,一切为了她。”

        “当然开心,不过现在更渴望见到她。”

        “早告诉你这是划不来的。”

        “你晓得什么。”

        “要考试了,忠强,留些神,令尊一年十万港币,供给你的学业,不是给你来玩的。”

        “咦,你口气越来越像我妈,几时我介绍你们认识,结拜结兰,我好叫你阿姨?”

        他摇头晃脑,也不生气。

        这大积。

        我的心留在蒙特里尔,不知恁地,十分无心向学,也不再约会其他的女子,一心一意想陪伴在小乔左右。

        我想转校到蒙特里尔去。

        大积非常反对。

        “忠强,在我们生命中,什么是最要紧的事,我们自己应该弄清楚。目前学业是最重要的一环,你为了她转校,但可能明年她也为别人转校,这划得来吗?你难道跟她跑天下?”

        我也觉得这件事很不稳当。

        “我想念她。”我整个人很落魄。

        “请你控制你自己。”

        我颓丧的低下头,“谢谢你,大积。”

        “怕什么?她要是喜欢你,一定会有所表示。”

        我原以为大积是空言安慰我,谁知道没到半个月,小乔在长途电话中向我表示她要转校。

        一时我还没想到自己交了好运,呆呆的问她:“转校,转到什么地方去?”

        “转到你们这边来。”她说:“忠强,你帮我打听打听,贵校美术系还有没有空缺。”

        “唉呀,”我喜心翻倒,“太好了!”

        我像火车头,飞速的为小乔办转校手续。以后咱们可顺利了,天天能够见面。

        大积很代我高兴。

        我说:“能够得到一个女孩子牺牲学业来迁就我,到底还是难得的。”

        大积看我一眼,“女孩子怎么同?她们上大学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找寻更好的对象,而我们,我们将来却要报答父母照顾妻儿,差太远了。”

        我沉默。

        信不信由你,我越发觉得大积这家伙有意思。

        好不容易等到秋天,望穿秋水,小乔来了。

        我去火车站接她,她略为疲倦,而且也清减了,我匆忙替她提着行李,接她住宿舍。

        小乔松口气,同我说:“忠强,这次你帮我这么大的忙……”

        “咦,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她双眼忽然红起来。

        “小乔,怎么,受什么委曲?”我慌。

        她用手帕抹一抹眼睛,“没什么。”

        “一下子就习惯了,有我在这里,你放心。”

        她说:“忠强,你对我真好。”

        “哪里的话。”我想你为我转校转到这里来,岂非对我更好?

        就这样,小乔来到我身边。

        我为她安排一连串节目,每个周末她都不会再寂寞。

        每天上学,我管接管送。

        不过小乔始终像满怀心事。

        我尽量逗她开心,使她参加我们的活动。她从那么远转校来,我有义务使她熟习环境。

        我拉着大积一起吃饭。

        他说:“唐人街的菜那么贵,你们两个人去可以省一点。”

        我很感激他的体贴,不过人多热闹一点。

        “去吧,赏个面子。”

        “我决定不去。”他拿起书本。

        那天晚上小乔打扮得很漂亮,她见我一个人,便问:“咦,不是说大积要来?”

        “他临时有事。”

        小乔顿时很失望,“噢。”

        “怎么?”我问:“你想见他?”

        “很久不见了。”

        “你想见他,吃完饭我们上他房间坐一会聊天。”

        她点点头。

        “大积这个人其实是很够意思的,面冷心热,非常关心朋友,只可惜是个标准的书呆子。”

        她小心的聆听。

        “我们在香港就认识,不过到了此地才成为好朋友。”

        “他有没有女友?”

        “没有,连我都没有女友,他怎么会有?”我一方面表示自己的清白。

        小乔微笑,“可是忠强,我听人说,你有个绰号,叫中国唐璜。”

        我涨红脸,立刻说谎:“没有,人家陷害冤枉我。”

        小乔但笑不语。

        一顿饭吃得很轻松,五十美元。

        我把车子往宿舍开去,在楼下接待处打电话上房间,久久没有人接听。电话在走廊里,也许大积算准不会有人找他,不出来听。

        我说:“来,小乔,上去吧,反正房间我占一半。”

        可是上得房来,发觉大积已经熟睡。

        这家伙,大头埋在枕头里,录音机使劲地在播,小提琴协奏曲,吵耳得很,他均匀地发出鼻鼾声。

        我对小乔笑道:“你看,多丢脸,睡得像只猪。”

        小乔说:“他真可爱。”

        “谁说不是呢?他似个小孩。一点心事都没有,一倒在

        床上便睡。”

        小乔说:“我告辞了。”

        “我送你。”

        小乔与大积无缘,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的一颗心却定了下来,因为小乔时刻在我身边。

        大积问:“你跟那妞,进行得如何?”

        “我觉得我们始终在好朋友阶段。”没奈何。

        “与你一贯手段不符。”大积取笑我。

        “她是不同的,“我辩道:“我们是有将来的。”

        大积笑:“你认识每一个女孩子都这么说。”

        我不响,我何必要大积相信我,小乔知道便行。

        “学期考试,老弟,留点神。”

        “得了。”

        “那小妞念书可认真?”

        “昨天她才跟我说,要抽多点时间温习,本星期不约会。”我无奈地说。

        “咦,是个不错的学生哇。”

        “根本就是,你对她有偏见。”

        不久我便发觉小乔爱哭。(她任何习惯都是可爱的。)

        她也不是哗啦哗啦的哭,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她便眼睛水汪汪,随时会落下泪来,但又忍住忍住的样子,端的可爱无比。

        有时女孩子还是柔弱点的好,那才具温柔本色,惹起男人保护她们之心。

        不过我最怕看到女孩子哭。

        女人的美是短暂的,应该在美的时候活得像朵花,令她们伤心落泪的男人都不得善终。

        我要令小乔高兴,这是我的信仰。

        但小乔始终不自觉地露出患得患失的情怀。我追究过她、问她,也观察过,始终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不会是想家,这点我很清楚,现代青年想家顶多想三天。

        她来我们这里都快三个月了,功课业已跟上,大家都知道美术系新来一个标致的女郎,都喜欢她。

        有人问:“忠强,追她嘛?”

        我但笑不语。这次他们错了,追是追,不过是人追我,不是我追人。

        当然我不会到处夸口,说小乔为转校,就是为了接近我,但是心中禁不住得意,将手插在口袋中,吹起口哨来。

        看样子我那中国唐璜的绰号要改一改,我已许久没有看过别的女孩子,我的心思已经全部放在小乔身上。

        我又打算搬出来住,宿舍不方便招呼小乔,如果能够找到一层小公寓,似模似样,形势上强许多。

        我又要说服大积,因为独立负担一层公寓的租金是没有可能的事。

        大积又反对,他无论什么都要拼命反对,我没他那么好气,他的理由可充份呢。

        --“宿舍又省钱又干净,三顿饭在饭堂吃,多方便,离学校又近,有什么理由搬出去?你要走你走,我可不动。”

        “因循。”我骂他。

        “哦?搬到外边,谁同我们洗被单?谁买菜?谁打扫?你?不会是你吧?你少害我,我的时间是用来考试的。”

        “祝你考全国第一。”

        “承你贵言。”

        这个建议只好作罢。

        我俩还是孵在一间小房间内,人穷志短。幸亏每逢小乔来的时候,大积都很识向的避到图书馆去。

        大积,说他是个好人呢,有时候他很别扭!说他是个坏人,他又来得个有宗旨,叫人又敬又恨。

        与大积的争执,我自然一一向小乔报导,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卖乖的机会。

        小乔说:“大积真是有纹有路。”

        我很委曲,“但我是为了你呀。”

        “的确是,”她笑,“但忠强,你真是小题大做。”

        这三个月来,我们的感情始终没有飞跃猛进,反而是第一次往蒙特里尔渡周末的时候,她对我还亲密得多,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做错了什么?没有哇,这一段日子循规蹈矩,正眼都没瞧过旁的女孩子,问心无愧,甚至乎洋妞来约我,我都不敢出去。

        小乔以功课为重的藉口推搪我,次数越来越多。我彷徨起来。

        我,为一个女孩子彷徨?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临。

        一日中午我在房间喝茶做功课,百般无聊,走廊里的公用电话震天价响,我跑去听。

        “是忠强?”大积的声音,气急败坏。

        “是。”

        “小乔在酒馆喝得半醉,你快来。”

        我大急,“你先照顾她,我马上赶来,是哪一家酒馆?”

        “是美术学校转角那家。”

        我三步作两步的飞奔到街上,驾车赶至酒馆。

        还好,她并没有作倒地葫芦,我放下一颗心。

        她依偎在大积肩膀上,大积用一条湿毛巾搭在她额角,皱着眉头。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次小乔喝酒事大,大积训起人来,没完没了,演讲词如黄大娘缠足布,小乔以后没好日子过。

        “怎么回事?”我问。

        “我与尊、大卫、约瑟他们来喝杯啤酒,她已经独个儿喝得差不多了,跑到我们这一桌,问我好不好,我根本记不得她,她说:'我是小乔呀。'就把杯中的老酒喝干,身子摇摇晃晃,我只好赶紧打电话给你求救。”

        “约瑟他们呢?”我问。

        “走了。”

        我蹲下来看小乔:“来,我扶你回去。”

        “你当心她,她看上去很不快乐。”大积说。

        小乔忽然饮泣起来,这次不止眼睛红。

        我说过我怕女孩子哭,立刻哄她,“看看,这又是为了什么?”

        大积说:“忠强,你好生照顾她,我还有一节重要的课,先走一步。”他一阵烟似溜走。

        我扶着小乔说:“才中午哪,白天喝醉酒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

        她不响。

        我觉得我要开心见诚好好的跟小乔谈一谈。

        我送她回宿舍,冲一杯咖啡,交在她手中。

        “老老实实,小乔,你这几个月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她用一本书遮住面孔,说道:“我不敢说。”

        “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引导她,“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

        “说出来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忠强,假如我心底很爱很爱一个人,应不应公开?”

        “呵。”

        “应不应该?”

        “当然应该。”我连忙说:“现在时代不一样,女孩子可以主动示爱。说出来呀。”

        “会不会招致对方轻蔑?”

        我微笑,我才不会笑她。“不会不会。”

        “真的不会?”

        “我骗你作什么,”我说:“原来你为这件事烦恼?”我提示她,“反正你已经转校,目的也不过是为着接近这个人,谁都知道你的意思,不说也明白。”

        “那么,”她拿开遮住面孔的书,“那么你替我同大积说一声吧。”

        我如五雷轰顶,“大积?”

        小乔的双目闪闪生光,“大积心中可没有我,我如何同他说?你们是好朋友,忠强,你对我那么好,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我爱他,他一举一动,都是全世界最动人的。”

        我心头如打翻了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来。

        我怔怔的,是大积,不是我,原来她心中挂住的一直只是大积。

        我惨了,怎么会到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

        我吞一口涎沫,“大积,”喉咙忽然沙哑起来,“大积这人呆头呆脑--”

        “可不是,就是这点可爱,小孩似的,世界小姐对牢他抛媚眼他也看不见,我就是最喜他这一点。”

        小乔爱的是大积。

        为他转校,为他流泪,为他彷徨,为他喝酒。

        唉,凌忠强,枉你活了那么久,竟在阴沟里栽跟斗,输了给大积这傻蛋。

        “忠强,你说怎么办?”小乔盼望地问:“请你告诉我,我实在第一眼在同学会见到,已经爱上他了。”

        银相架中的照片!原来是为了大积,不是我。

        唉,夫复何言,我咳嗽一声,“爱他,当然要给他知道,我替你告诉他。”

        “只怕他知道后更加避开我。”小乔焦急的说。

        “向他说明了就不会。”

        我伤透了心。

        那夜我把事情始末向大积说个一清二楚,那家伙,瞪着大眼,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反正我的任务完毕,便埋头苦睡。

        大积并不是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他与小乔水到渠成,将我打入冷宫。

        我一时想不开,索性放弃唐璜的雅号,收心养性,用功起来。

        现在是大积天天往外跑,转了性似的,借了我的车子管接管送。

        我同伊说:“令尊十万港元一年是花来叫你读书的。”

        他却说:“忠强,你说得对,搬到公寓去住比较方便。”

        我说:“没可能,要搬你自己搬,你别陷害我,快冬天了,电费什么价钱,还有,谁做打扫?谁煮三餐?哼!”

        “对了,”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借一百美金给我,我们今天有好节目……”

        唉!

        花枪夫妇:

        表姊与表姊夫最喜欢耍花枪,大家暗地里称他们为花枪夫妇。

        结婚三年来,花样百出,看得我们这群亲戚眼花撩乱。他们几乎天天都吵架,天天都找亲戚麻烦,偶尔一个星期不牵涉到我们家,我们就几乎寂寞至死。

        妈妈是表姐的阿姨,她不但疼她,而且纵容她,简直亲生女儿还没保护得那么周到。我曾经劝过她别太管闲事,她不听,还笑说我吃醋。

        我这个人不懂花枪的艺术,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我同未婚夫大强说:“吵惯了一张嘴就不停。”

        大强说:“偶尔耍一,两下或许可以增加生活的情趣。”

        我笑,“我是古板人,根本不懂这一套。”

        我怕累。

        星期六下午,大家好端端在家休息,忽然之间表姐夫冲上我们家,气急败坏。

        我一开门,见到他那个样子,便问:“怎么,在吃午饭的时候吵架,她掀碟子走了?对不起,她不在我们家。”

        “不不,”他几乎要哭。“不是今天的事,她到底有没有来过?”

        “没有。”

        妈妈急:“你进来呀,坐下慢慢说个清楚,什么今天明天的。”

        我主持公道:“妈妈,你别死细胞去管他们这种闲事,三日两头上演这种好戏,妈,也就你一人百看不厌。”我打一个哈欠。

        “慢着,小珂,这次不同了--”

        “怎么不同?”我没好气。

        “她昨天就没有回来睡,”表姐夫懊恼地说。“本来我昨天就该打电话来的,但又怕打扰--”

        “算了,你们夫妻俩还怕打扰人?别太客气了。”

        妈妈喝我。“小珂,你让他把话说完好不好?”

        表姐夫感激的看着这个假丈母娘,他说:“我们在星期四吵的价,她威胁我,如果不就范,她就离家出走,星期五早上,我如常上班,下班等到天亮,她还不见人影,我以为她一时生气,到你们这里来睡--”

        “是呀”我说,“她有一张床位在我们这里,还有呢?”

        “谁知今天早上我打电话都她公司去,说她昨天已经没有上班,那意思是,星期五上午她离家出走,到现在已经有两日一夜。”他一额汗。

        我瞪着表姐夫。“不错,已经有足够时间逃往南美洲了。”

        妈妈说:“小珂,你别吓他,芷君逃往南美洲干什么?”

        “跟那里的花枪师傅再学新招术呀!”

        “小珂,你别打趣他。”

        我问:“你们俩为什么吵起来?”

        “忘了。”

        “糊涂。”我咕哝。“现在怎么办?”

        “找她回来,帮帮忙。”

        “来来去去是那几个亲戚朋友,电话都打烂,不是你找她,就是她找你,人家一接电话就说。’又来了。‘你们俩到底累不累?既然对方失踪那么担心,吵架时就该忍一忍。”

        “忍不住。”表姐夫用拳击胸。

        “好,再来一个会合吧。”我在电话旁坐下来。

        老实说,我并不为他俩担心,芷君表姐如果不是在三姨婆家,就是在中学女同学的家,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就算有,她也不方便躲着,自然是找个方便寻找的地方等表姐夫把她接回去。

        表姐夫也不是好人,有时候故意冷她一,两天,等她焦急,开始转过头来找他,那么他可以施施然下台。

        两个人的表演越来越逼真,演计经过时间磨炼,不可同日而语,有时我们也不知这对夫妇是真是假,究竟还可以维持多久。

        但三年了,他们还在一起,真经得起考验。没事的时候,如胶似漆,还肉麻得很呢。

        我俩逐个电话打,都回说芷君表姐没去过,到小册子里的电话号码全部拨通之后,我都额角冒汗。

        “人呢?”表姐夫问我。

        我跳起来。“你问我要人?岂有此理!”

        妈妈急中生智。“回家看看,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表姐夫有恢复生机。“对,我先回去瞧瞧。”他匆匆的离开。

        我有种感觉,表姐这次决定做场大戏。她不会在家。

        果然,半小时后电话铃大做,是表姐夫。

        他叫:“不但人不在,连护照与银行存折都不见了。”几乎没哭出来,不知是为人还是为银行存折。

        妈妈问我:“怎么办才好?有没有到她娘家找过?”

        我说:‘芷君旅行去了。“

        “你怎么知道?“

        “她最近跟我说过,说很闷很疲倦,想出外走走,即使三,两天假期也好。“

        妈妈俯首不语。

        “说实话,谁不闷呢?“我有感而发。”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末顶多看场电影,生生世世便这样过,难怪香港人越来越不想生孩子,泰半因为生活实在没意思。“

        “那她不该一语不发离家出走。“

        “在气头上顾不得这许多。“我说。

        芷君表姐与表姐夫都不应结婚,他们两个人太任性,太自我中心,都希望对方成为自己的影子,结果三年的婚姻生活都在极度不愉快的气氛下度过。

        别人的失败可以借镜,我与大强决定永远不争无谓的意气,真正感情破裂便离婚,何必尔虞我诈。

        表姐一连七天不见人影。

        开头三天表姐夫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第四天他说:“这么大一个人,总会回来的。”

        第五天我们打电话去询问,他说:“我睡了,芷君还没回来。”打着哈欠,已经无所谓。

        我与母亲面面相觑,都觉得表姐这次会得弄巧成拙。

        第六天,我们叫表姐夫来吃饭,他说事先约了人,不想推,向我们道谢。我与妈妈都怀疑他约的是女性朋友。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表姐象是在香港消失,再也找不到她。

        我很反感。“她假如真的要走,就该离了婚走。”

        “你应该帮芷君呀。”妈妈说。

        “我去她家看过,有钟点女佣帮忙,也不乱,表姐夫自己躺在地毯上听古典音乐,很舒服安祥。”

        “芷君不应离家。”

        “离家容易回家难,我不信她永远不回香港。”

        妈妈说:“这一,两天也该回来了,公司说她请好一星期假。”

        哼!

        没几天,我与大强在外面忙完回家,看到芷君躺我床上,床边有她的行李,结着‘日本航空’字样,她到扶桑轻松去了。

        见是我,她一骨碌起来。

        她气色还不错。

        我笑问:“不告而别,害我们白替你担心。”

        “有没有找我?”她问。

        “当然有,照例胡乱找一番,找不到也只好算数,”我故意说:“你以为我们会茶饭不思,时时落泪?”

        “那么他呢?”

        “谁?表姐夫?一样呀,还不是上班下班。”

        “我找他来接我,他不在家。”

        我揶揄。“呵,胆敢不在家。”

        “他在哪里?”

        “问我要人?”我指着鼻子。“你们夫妻真滑稽,可以组劳莱哈台档。”

        表姐泄气。

        “自己回去吧。”

        “我不去,他不在家,我回去干嘛?如果他半夜不回来,我岂非不用睡?”

        “那也是你的家呀。”妈妈说。

        表姐很气愤。“家不成家!”

        我们都笑,恶人先告状。

        妈妈特地做几个好菜招待她,她很沉默。

        晚上我们找到表姐夫,我说:“你老婆回来了,接她回去吧。”

        “老婆?我的老婆?我哪儿有老婆?”

        我做好做歹:“我们不过是个中间人,你们蜜里调油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好处,这些话,不必说给我们听。”

        “接我是不来接的了,她要回来请自己开步。”表姐夫挂上电话。

        这次严重。

        七天来他急也急过,找也找过,现在霍出去,反而不稀罕,表姐难以下台。

        芷君表姐探过头来,“他什么时候来?”

        我白她一眼。“他不来,叫你自移玉步。”

        “他不来接我,我不回去。”

        “那么,大小姐,就在这里住几天吧,地方浅窄,招呼不周。”我没那么好气。

        妈妈说:“小珂,我同你送表姐回去。“

        “我不送,去到又让表姐夫抢白。”

        妈妈说:“有我在,他不敢,我把他丈母娘也叫出来。”

        “我不参与。”我决意退出。

        “小珂--”

        我关上房门。

        结果芷君还是给送回去了。

        妈妈后来说表姐夫态度很坏,一直没有跟芷君说话,眼睛也不朝她看。

        咎由自取。

        妈妈说:“这小子别以为他很,芷君在外头还是很吃香的,他当心点。”

        我连忙说:“妈妈,你老人家,怎么说这种话?咱们当然是希望他们夫妻和好如初。”

        妈妈犹自悻悻然。“当初追芷君,我不该这么方便让他过关,这小子身无长物,自己赚来钱自己用得光光的,老婆早出晚归,辛苦了三年,没一件像样的首饰,没一件出得场面的衣服。啐!”

        我吃惊。“妈妈,这也是我将来婚姻生活的写照呀,大强也是个穷光蛋。”

        “可是大强对你多体贴,一下雨,立刻撑着伞去接,你生日,预早去定蛋糕,偷偷的兼职去储蓄结婚费用,只要他以你为重,以家庭为重,我管他有多穷。”

        我见她越说越兴奋,便道:“妈妈,你也累了,休息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们连做评判员的资格都没有。

        芷君这次回去,着实静了很久。

        周末不见有人来找老公或寻老婆,怪闷的,老妈出去搓小麻将,老爹找老同学去,我与大强坐家中无聊得慌,打起哈欠来。

        我说:“不是我尽说些没良心的话,如果表姐来这里住,我们就热闹。”

        “怎么可以盼人家夫妻不和?”

        “所以说没良心呀!”我笑。

        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静寂的下午,听来特别刺耳。

        大强去接听。

        只听得那边呱拉呱拉的吵,大强说:“果然是你表姐。”

        我笑。“一语成谶。”

        大强说:“你过来听。”

        “什么事?”

        “你表姐夫失踪。”

        “轮流失踪?”我接过听筒。

        表姐的声音:“……回来不见人,连字条都不见一张。”

        “过来再说吧,叫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种婚姻,维持下去做什么?”

        “我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叫车子?”我问。

        “我十分钟后来!”她摔电话。

        我朝大强耸耸肩。

        过一个钟头她才到我们这里,也没带行李。

        我们招呼她。她很平静,跟在电话里的激动完全不一样,我们很诧异于这种奇特的转变。

        “怎么?不生气?”

        “心死了。”她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把家门的大锁换了。他出去就没那么容易回来。”

        “这么说,你是要与他决裂?”

        “当然。”

        “经过详细考虑?”

        “感情的事,跟别的事又不同,没什么可以考虑的,去了的不会回头,做人要高高兴兴,大家都只能活一次,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从不见他让我一点点,他做人的作风是有风驶尽舵。”表姐很感慨。“看准我好象没他活不下去似的。”

        我说:“你的脾气也不好。”

        “是,我知道,但是男人总该迁就妻子。”

        “你们家的事,谁也管不了。”

        “我知道,所以我想,一有事就往亲戚家跑也不是办法。”

        “可是他回来敲门,你总得开门。”

        “不开。”

        “每次吵架都升级,现在换门锁,下次还不知有什么花样。”

        “没有下次了,”表姐很坚决。“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可笑,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半,我们不能这样给你们笑下去,我要争口气。”

        她站起来。

        “你这就走了?”我问。

        “是的,不打扰。”她自己开门离去。

        我沉默良久。

        大强也不出声。

        我问:“大强,你帮谁?”

        “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并不太清楚。”

        “明哲保身,”我白他一眼。“说了等于白说。”

        “也许芷君是受尽委屈,我们不晓得。”

        “你去把表姐夫找出来,问问他。”

        “不必了,小珂,不关我们事。”他劝我。

        大强说得也对,我们自己为筹备婚是已忙得不可开交。

        表姐以前一贯的态度是又跳又叫又哭,现在冷静下来对付这件事,就像暴风雨之前夕。

        不过说实话,我们怎么帮忙?

        过没数日,大强说有人看见表姐夫醉卧酒吧。

        我不悦。“男人要坚强才是,动不动借酒消愁,他有什么愁?老婆好端端在家等他。”

        “--锁上了门。”

        “也许他根本没有回去。”

        很快被证实他根本没有回家。

        表姐夫不适合婚姻生活,他藉词逃避。

        而表姐也不寂寞,每天有人接送她上下班。

        妈妈说:“真不知道谁是谁非。”

        大强忽然想起来。“幸亏没有孩子。”

        “对。”我说:“没有孩子做什么都可以,回头是岸,过十八年又是条好汉,任他们玩个够,有孩子就惨。”

        “所以不必替他们担心。”

        表姐在星期三晚上找我去谈话。

        到她家时她猛烈抽烟。

        我发觉屋子里的布置全改变了。

        厨房收拾得很干净,仿佛没有举炊。

        睡房的床换为单人床。还有两只箱子,搁在醒目的地方。

        表姐说:“昨夜他敲了一夜门。”

        我等她说下去。

        “我没开门,害怕得不得了。”

        “他是你丈夫呀!”

        “缘分已尽。”

        “别瞎说,你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你知道我与我妈相处不好,我不是乱找藉口,事实如此,所以赶紧嫁了好有个自己的家,结果辛苦经营这些日子,一点成绩也没有,不如分手,我已写信给他,叫他去签分居书,同时也打算把他的衣物送过去。”

        “你不是说笑吧?”

        “谁敢开这种玩笑?”

        “就这样完了?”

        “完了。”

        我跌足。“我知道你们迟早会弄假成真。”

        “外人是不会明白的。”她猛抽烟。

        “你不说,我们怎么明白?”

        “我怎么说?一开口我当然数他的不是,总不见得我会臭骂自己,既然分手,不必多言。”

        “看来你还是君子呢,你当心点,他未必肯罢手。”

        “真的!”芷君犹有余悸私的。“我想搬家,他天天在这里等着,我可吃不消,昨夜一夜没睡好,天亮怕他还在,偷偷的开门一瞧,门口洒满烟头,真可怕。”

        可怕?

        曾经一度,他们是夫妻呢。

        我深深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不定过几天,他们又和好如初。

        “是不是有第三者?”

        “没有。”她说。

        “搬家要不要帮忙?”

        “不用。”

        “你搬得那么仓促--”

        她打断我。“一点也不,我早有计划,我储蓄了三年,如今手头上有一点钱,可以分期付款买一撞小小的房子,我打算自立门户,从头来过。”

        “芷君--”

        “不必劝我,夫妻间的事,旁人是不知道那许多的。”

        “可是我们看着你们倒也是一对。”

        “是吗?“她笑问。”我同他一般的糟糕吗?”

        她不再多说,而我也就告辞。

        妈妈说这里面一定有人搞鬼。她说指君大概是有了男朋友。

        我说不会,要有早就有,哪里等得到现在。

        过了很久,表姐夫才在我们家出现,叫我们把芷君交出来。

        大家觉得非常好笑,大强同他说:“芷君已超过二十一岁,她的行动,只需对本港法律负责,除此之外,谁也管不着她,怎么,你不明白?”

        他哭起来,哭得像头猪。

        他是一个完全没有尊严的男人。

        后来他走了,大强就批判他:“如果芷君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那么他就该迁就她,如果并不那么重要--像他一贯所表现的那样--她走了,就等收律师信去分居,不必哭哭啼啼。”

        我也诧异。“没有脊骨,像条毛虫。”

        妈妈说:“任何事不能看表面。”

        我耸耸肩。

        以后我们在街上见到表姐夫,还应不应打招呼?他与我们只是姻亲,照说跟表姐脱离关系,跟我们也就宣告完结。

        表姐连工作都换了,叫表姐夫找她不到。她叫表姐夫到律师楼签字分居,表姐夫居然也去了。

        我始终觉得他们仍然是在开玩笑,就像以前一样。

        表姐说的对,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他们可笑,亲友从不把他们当认真的一对。说起他们,通常的反应总是笑与叹息。也许表姐要改变印象,争口气。

        她邀请我到她新居去看。

        地方小得不得了,连转身都有点困难,但十分整洁舒适。

        芷君很满足。“你看,现在我做人做事都有个目标。”

        “有没有对象?”

        “十年后再问我,我今年才二十四岁,我要轻松一下。”

        “分居书已经签了?”

        “签好了,两年后可获自由。”

        我坦白的说:“看你的情形,谁还敢结婚?”

        “你是不同的,大强那么好,人人都看得出来。”

        “不是说一家不知一家事吗?”我微笑。

        “但大强纵使有缺点,也值得容忍。”

        “你说得对。”我点头。

        表姐说:“拜托拜托各位,我以前那一段,请不要再提。”

        “有谁会那么不识趣呢?”

        “有,也许将来我混得不错,说不定谁便如坐针毡,会时时在我面前提起以前的事,触我霉头--是有这种人的,别人的错,他们都看不过眼。”

        “那些人不包括我。”

        “那当然。”她笑。

        没隔几个月,表姐的前夫便与一个欢场女子同居。

        妈妈说:“真快。”

        我说:“有时候想想真不值,原来在这种男人心目中,芷君与一个九流歌星的身份相等。”

        “你们女人最好男人为你们终身不娶。”大强笑。

        “话不是这么说,娶得地位相当的,比较不那么难堪。”

        “你有听谁说过离了婚会越嫁越好,或是越娶越好?”

        “嘿,也有罕见的例子,我拭目以待芷君,希望她有个好婚姻。”

        “不容易吧。”

        “狗眼看人低。”

        他们分居后,再也不到亲戚家串门。

        我们寂寞一番之后,也习惯下来。

        现在说起芷君,大家都肃然起敬。都觉得她长大成熟,不再是以前那个报怨的,哭闹的,没有宗旨的小妇人。

        她现在过得不错,约她上街的男人,大致上也算人品上等。

        可是果然不出她所料,有人眼红,便老提着:“现在不必到处找丈夫了。”

        或是:“这么快就离掉,不愧是儿戏婚姻。”

        甚至是:“花枪使尽,弄假成真。”

        这些话虽然刺耳,可惜都在表姐意料之中,她应当不觉得什么奇怪。

        正如她说,喜欢触人家霉头的人是很多的。

        表姐真长大了,照样大方的,自动的与这些说她闲话的人吃吃喝喝,并不避他们。

        这也是报复的一种:你们管你们罗索去,我可不介意,我活得很好,你们再继续嫉妒的啧啧称奇吧。

        我希望我也做得到。

        时间过得很快,我与大强旅行结婚也大半年。

        我跟大强笑说:“现在再也没有人来我们处诉苦。”

        大强说:“怎么你也讲起这种话来?”

        “表姐的生活秘密不再公开,我们的好奇心没有着落,自然不高兴。以前他们家掉根针,咱们也有资格做顾问,多乐。”

        “八婆!”

        “我不否认。”补一句:“谁不是?”

        “她现在很好吧?”大强问。

        “不知道,没新闻是好新闻,所以大家有点沉不住气的妒忌。”

        “包括你?”

        “不包括我。”我说。

        “听说她前夫喝醉酒仍叫她名字。”

        “太肉麻,我不要听这种话。再下次他就该宣布表姐嫁他的时候是处女。还有,他们以前如何恩爱之类。多多少少,我有点明白表姐离开他的原因。”

        “别这样慷慨激昂。”

        说得对。

        人家的事,我们如何在其中扮演忠和奸的角色?

        从表姐的事中,我也悟得真理,从此不公开自己婚姻生活中任何细节,就算打架至天花板掉下来,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世上好心人少,有能力帮人的人更少,而看热闹的人,太多太多。

        影子:

        清晨的大海,澎湃的潮水。

        初夏,刚学会游泳,我期着海游出去,游出去,一舒心中的忧郁。

        在浮台上独自躺下,仰起面孔看蓝天白云,又是另外一番情趣。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寂寞。坚离开我已有两年,我并没有再找到男朋友。

        也许是与坚走得太久了,人们在感觉上老以为我和他是一对,并不肯为我介绍新的朋友。

        而我自己,永远窝在那狭窄的工作范围,见着那些同事,不论男女,已婚未婚,都变成兄弟姐妹。

        渐渐寻找伴侣的心就淡下来。

        告了两星期假,也不过跑到海滩来游泳而已,我没有其它的幻想。

        学会游泳还是前半年的事。

        那时坚一直叫我学,我懒得很,常常穿件厚厚的海绵潜水衣,让他拉着浮出海,又舒服又方便。

        后来离开他,反而发起奋来,参加儿童习泳班,教练见我一片苦心,倒是不嫌弃。

        我买了一大堆泳衣,都颜色鲜艳,用以掩盖我那颗寂寞的心。

        很多时找不到好的人,还不如一个人。

        体力运动的确于身心有益。

        第二个礼拜的第一天,我看见了他。

        他穿着短裤,在捡贝壳,带着个极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有三岁左右,光着膀子,下身一条小小半截裙,模样逗人发笑。

        她大声叫他“叔叔”。手中提一只红色小胶桶,把拾获的贝壳一只只扔进桶内。

        整个沙滩添了他们,也不过只有三个人。

        他们当然也看见我。

        小女孩老实不客气地跑过来说:“这盒糖可是妳的?阿姨,请我吃一颗如何?”

        我只好笑,把糖递过去。

        但那年轻的男人并没有藉故过来搭讪,他远远的观察我同小女孩之间的交易,却丝毫不动心,并不想参加一份子。小女孩取了糖果便回到他身边。

        不知恁的,我分外觉得沙滩挤逼,像是被侵犯了似的。

        因为这小小的沙滩是我先发现的?当然不。

        因为他没有与我说话?我答不上来。

        难道是我老了,受到这种冷落?

        姊姊说:“茵茵,妳出去走动走动,这年头,猪头都找得到男朋友。”

        偏我找不到。

        现在更厉害了,人家连话也不愿同我说。

        我叹口气,用本杂志遮住脸,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太阳已把我的皮肤晒为古铜色。

        姊姊又说:“别再晒了,坏皮肤,当心雀斑与皱纹齐飞。”

        我没听她的。

        猪头都找到男朋友,而我没有,岂非更应自暴自弃?

        那为男士一连三日都没有与我说话。

        倒是那小女孩,已与我混得烂熟,咱们有说有笑,倒也不愁寂寞。

        有孩子多好,有家庭多好,能够在家中看孩子,不必理会外界的风风雨雨又多好。

        我的假期都快结束了,这些遐思也得收拾起来才是。

        小女孩问我:“阿姨,妳明天还来不来?”

        “不来啰。”我怅惘的说:“大人要做事,不比你们孩子,自由自在。”

        “那么叔叔说,他可否请教妳的贵姓大名。”

        我微笑。“他不会自己过来请教吗?”

        身后响起声音。“对不起,我叫范文原。”他伸着手待握。

        “我叫席茵茵。”我大方的与他握握手。

        “我们就住这条小路上面,”他问:“要不要来坐一下?”他伸手朝沙滩上的山坡一指。

        遥远我确是看到一片灰墙,是所老房子,环境很优美。

        “我与母亲以及老佣人同住。”他微笑,暗示我不必介意。

        “好。”我爽快的说。“我正口渴。”

        带着小女孩的陌生人,不是危险的陌生人。

        我挽起衣物,一行三人,向小路走去。

        他是面目端正的年轻人,带一、两分忧郁,原本以为他不会同我说话,谁知还是先开口了,由此可知世上没有几人可以敌得寂寞。

        范家住在一层整洁的老房子内,装修都是五十年代的,但维修得极好。

        进屋便有女佣斟出茶,见到我,禁不住一呆,随即低下头走开。

        不久一位老太太出来,范文原称呼她“妈妈”,我连忙叫伯母。

        刚在诧异这么快便要见伯母,那位伯母的神色却比我更讶异。

        “妳,”她指着我说:“妳--”

        “妈,真像,是不是?”范文原唏嘘的说。

        我禁不住问:“像谁?”

        “我的一个……朋友。”范文原说。

        范伯母说:“文原前两天跟我说起,我还不大相信,以为只有一、两分相似,谁知果然像得十足。”她不好意思的笑。“故此我同文原说,不如把那位小姐请上来坐坐,看个清楚,对不起,席小姐。”

        “呵,没关系。”咦,有奇遇呢。

        “你们年轻人多谈谈,我还有点事。”她借故退开。

        小女孩与同伴在宽大的走马骑楼上奔走玩耍,这是一个很温暖的家。

        我耸耸肩站起来。“你已经证明我的确像你以前的朋友,没有别的事了吧?”

        “席小姐,妳总也想知道妳像的是谁吧?”范文原说。

        我微笑。“可想而知,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妳,妳怎么知道?”

        “不难猜呢。”我笑说。

        他把我带进书房,我看到书桌上银相架里的照片,不禁也呆住。

        太像了。

        我捧起照片细细的观看。

        “她人呢?”我问。“两个人站在一起比比看,倒是有趣。”

        范文原说:“她在去年去世了。”

        我张大嘴。

        “什么病?”我问。

        “心脏病。”

        “活了几岁?”

        他犹疑,不愿作答,别转了脸。

        我很替他难过。

        “事先是毫无预兆?”我又问。

        “一点也无。”他摆弄着银相架,无限感伤。

        我无语,这故事像篇小说。

        “都快一年了。”他喃喃说。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妳长得几乎跟她一模一样。”范文原说。“也许稍微成熟一点。”

        我微笑。

        他低下头。

        我说:“你也不要太难过,生死之间一线之隔,在她本人来说,毫无损失可言,生命那么短,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二十五年与一百年毫无分别,我们纵使活到一百岁,也还是要去的。”

        他讶异。“妳怎么会有这种论调?像是佛家的思想。”

        “事实如此。”我摊摊手。“嗳,我可要告辞了。”

        “我送妳一程。”

        “我自己有车。”我说。

        我告辞。

        回到家把事情经过告诉姊姊,她就抱怨我太老实。

        “老实?”我莫名其妙。

        “有什么说什么。”姊姊唠叨。“妳说没车,他不就送妳出市区,到时两人可以进一步了解对方。”

        我啼笑皆非。“啊,我发花痴了,利用这种机会?”

        姊姊冷笑。“告诉妳,路是人走出来的,三、五年后妳还嫁不出去,妳就没现在这么乐观了。”

        我耸耸肩。

        我并不相信世上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照片不能作准,不外是范文原思念过度,见我神情与他的爱人有那么一点相似,就爱屋及乌。

        对于一个活在过去的男人,我没有什么好感,我亦不想做她的影子。

        等到再次相逢,我对他的印象好得多,那是一个商业展览,他是乙方的代表,他很亲热的跟我打招呼。

        “记得我吗?我是范文原。”

        他精神奕奕,衣着整齐,一改当日婆妈形象。

        我立刻知道自己太主观,怎么可以凭一次见面就武断别人的性格?上次在沙滩,我何尝不是鞋脱袜拉的,像个小子,今天他也许很惊异的想:怎么她变成职业女性了?

        我们谈得很愉快,也有进一步约会的意思。

        他不像要把我当作他以前那位女友,也许他愿意从头开始。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山顶。

        两人畅谈天南地北,非常高兴。

        他坦言道:“我喜欢爽朗的女子,所以头一个女朋友是这样的个性,第二个女朋友也是这样的个性。”

        “这不稀奇,”我温和的说。“但我与她是两个人。”

        他笑。“不消妳提醒,我也知道。”

        我释然。

        “妳不是一个爱吃醋的人吧?”范问我。

        我无奈的说:“我像吗?”

        不久我就知道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范文原与“我的前身”实在是不可分割的一对情人,他留有她的一切:小学成绩单、旧衣服、纪念册、照片、信件,他的房间简直是一间小型纪念馆,纪念已故的旧情人。

        他家人丝毫不觉奇怪,干脆当我是一个还魂的人,一为二,二为一,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自己却觉得尴尬了。

        我有种进入蝴蝶世界的感觉。

        一个陌生的女人,留下这么多物件。开头是我好奇,伸出脚踏进她的皮鞋里,刚刚是一脚,我便穿了她的鞋子走动起来。

        她有上打的漂亮鞋子,高跟的、平跟的,全是纤巧的式样,颜色特别,我尤其喜欢一双珠光粉红的半跟鞋,鞋头是空的,镶着银边与云头图案。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开柜子取出相配的衣裳,一并穿上。

        没想到一下子贪好玩,令得范家的女佣人大惊失色。

        因是傍晚,我在老房子的走廊里出现,女佣一转头,瞪大眼看牢我,双脚钉在地下,惊得说不出话来,手直发抖,捧着的一碗茶泼翻在地。

        “是我,”我知道她是吓到了。“我是茵茵。”

        过半晌她嘘出气来。“是茵茵小姐……”弯身拾茶盅。

        我问:“真有那么像?”

        “呵,”她拍拍胸口。“简直一模一样。”

        我蹲下帮她。“我穿上她的衣服。”

        “怪不得。”女佣说。“茵小姐,下次请别这样做。”

        “我不怕。”我安慰她。

        回到房间里我揽镜自照。她显然去世没多久,一切衣服式样尚未过时,很合我身,虽然我平时的品味要比她随和,但是并不介意偶尔穿一、两件女性化的衣裳。老实说,我觉得好玩。

        文原进来,看见我,呆住,我转过身来,他松口气。“茵茵!”

        “你以为她回来了?”我问。

        “淘气。”文原说。

        我坐下来。“认识你也已经三、五个月,不妨问你一句话,倘若她回来,你选择谁?”

        文原脸上现出一种厌恶的神色。“幸亏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他说。

        我觉得很宽慰。因我喜欢范文原,亦喜欢范伯母。

        文原说:“这批东西,明天我也该叫人收拾收拾,扔掉它们。”

        “扔掉?那多可惜。”

        “妳管不着。”他佯怒。

        也好,他终于忘记我的前身了。

        我们两人的关系进展得很好,如无意外,谈论婚嫁也不过是年内的事。

        我们之间没有太激烈的爱、十分罗曼蒂克的情调,相反来说是种非常和煦的感情,永生不灭。

        姊姊说:“我才替妳放下一颗心,又妒忌妳。”

        “算了吧,范文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男人。”我笑说。

        为什么不呢,我自己也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过没多久,文原果然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

        我见那么大的空间留出来,忍不住要霸占,于是把自己的画具画笔都移到文原家,大模大样地在范家写生。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是我,不再是她了。

        而范伯母与女佣也开始认为茵小姐是另外一个人,茵小姐不穿纱裙高跟鞋,茵小姐老是脏兮兮的粗布与球鞋打扮。

        就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晴空霹雳来临。

        一日下班,我照例开车进范家,来替我开门的女佣一脸迷茫。

        “茵……小姐?”女佣扶着门很迟疑。

        “妳怎么了?”我问。

        “妳……进去看看。”她伸手指著书房。

        我连忙问:“太太呢?”

        “太太与少爷都出外未返。”

        我走进书房。

        就算看见一只三个头三十只脚的怪物,我也不会如此吃惊,但是我见到书房那个人,却尖叫起来。

        --我看到了我自己--

        “妳是谁?”我喝问。

        那个女子长得几乎与我一模一样,我望向她,就等于对着镜子一般。但书房里明明没有那么大的镜子,而且两个人的衣饰也不同。

        她短发,我长发,她穿女性化的衣服,我仍是牛仔裤。

        她看上去也很迷茫,过半晌,她神色转为冷傲,她问我:“我是谁?妳又是谁?”

        我啼笑皆非,我俩的对白像是在上演真假鲤鱼精。

        “我是席茵茵。”

        “呵,原来妳便是席茵茵!”她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我的替身。”

        “谁是妳的替身!”我也哼的一声,故意把她自头到脚重新再打量一遍。“你又回来做什么?妳不是早死了吗?”

        “谁说的?”她大为震惊。

        “文原说的,妳死于心脏病,”我哈哈的冷笑。“真没想到僵尸也会复活。”

        “他咒我死了?”

        “不在话下。”我在画架边坐下,瞪着她。

        我完全明白了,不需要文原的解释,我也知道先前那些话都是他编出来骗他自己的,什么以前的女朋友心脏病故世,心是与心有关,只是变了心,撇下他走掉,现在不知为甚,又回到这里来。

        我则成了整出戏的配角。

        心中存着气,说话当然不好听。

        她说:“居然说我死了,干脆得很。”

        我不出声。

        “我倒要看看真人回来,他怎么对付冒牌货。”

        我看她。“妳真的肯坐在这里任凭他挑选?选上了还得大肆庆祝?”

        她回看。

        我站起来叹口气。“我不奉陪了,妳在此地任他挑吧。”

        我撇下她,走到门口,遇见文原气急败坏的回来。

        我同他一照脸,他说:“茵茵--”

        “她回来了。”我简单的说。“在里边等你。”

        “茵茵,妳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很平静。“再见。”

        他追上来。

        后边有人叫他:“文原,你给我站住!”

        连声音都像,真没什么好说的。

        我踏出范家大门,自己驾车打道回府。

        躺在床上想半晌,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把这件事写成读者信投给玫瑰夫人信箱,不知算不算“惨遭爱情骗子设局相欺。”

        范文原这小子!

        女朋友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偏偏捏造一个神奇的故事来哄我,我也自问是半只老狐狸,不知恁地还是上了他的当。

        这人一脸的老实样,真看不出来。

        一百岁不死都有被骗的机会。

        电话不到一会儿就响起来。

        我索性大方到底,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我接过听筒。

        “席小姐?”是我自己的声音。

        “妳?妳到底叫什么名字?”我懊恼的问。“妳找我干什么?”

        “我想见见妳。”

        “刚才不是见过了?”

        “我尚有话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有话在电话里讲好了。”我等她开口。

        “喂!”

        “不说算数。”我把话筒搁下。

        最恨就是两个女人为争一个男人而谈判。有什么好谈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掉了他,再找别人,自从与坚分手之后,我也老皮老肉了。

        隔没多久,门铃响,我心一跳,怕是范文原。去打开门,原来是她,虽然明明知道是另外一个人,也不禁吓了一跳。

        我讽刺的说:“到今日,我才发觉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

        她耸耸肩。“不请我进来?”

        她远道找上门来,一定有她的意思。

        我伸伸手。

        她坐下。“不介意我抽烟?”

        “请便。”

        “范文原叫我来向妳道歉。”

        “啊。”我心一抽紧,不怕预言一句,看样子患心脏病故世的将是我。

        我呆半晌。“也不需道歉,”我低下头。“既然你们和好如初,皆大欢喜,我不过……是他一个很普通的朋友。”说到这里忍不住黯然。

        她睁大眼睛。“不,妳完全误会了。”

        我误会?

        “他说妳与我是不同的两个人,一眼看上去很相似,相处久了,根本不是那回事,很明显,席小姐,有些优点妳有我无,”她仰起傲气的下巴。“当然有很多优点我有妳无。不过范文原比较欣赏妳的优点而已。”

        她说得对,叫我向一个敌对的女人道歉,我就做不到。

        她这一番话,把我说得既惊又喜,怔在当地。

        “是不是?我同妳说我有要紧的话要讲。文原是个死心肠的好男人,略欠冲劲,但十分可靠,其实我这次回来,不过是探望他--他没有告诉妳吧?我是她的远房表妹--我没有吃回头草的意思,我已经订婚了。”她伸出手,展示那枚晶光灿烂的戒指。

        我的心渐渐踏实,全身的细胞渐渐恢复生机。

        她说下去。“可是他不应告诉全世界的人说我已死。男女分手是很普通的事,都咒对方死了,那么伤亡岂非太过惨重?也许我把他伤得实在太厉害,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忘掉我,算了,过去的一切都算了,早知我也不必再回来看他。”她扬扬手。

        我问:“妳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告诉过妳?”她讶异。

        “没有。”

        “妳也没追问?”

        我摇摇头。“我并没有太强的好奇心,他不说的事,我从来不问。”

        “好耐力!”

        “妳到底叫什么名字?”

        “好了,我来过了,现在又是我退出的时候,妳若真对范文原有意思,与他通一个消息,若无意思,也凭妳自己。”

        她站起来。

        “妳的名字--”

        “我是妳的影子。”她开玩笑说。“名字代表什么?知来作甚?大家都忘了我,岂不是好?”

        “大家都忘了妳,妳岂非异常寂寞?”

        “也不会,我另有我的世界。”她笑得很潇洒。

        “再见。”我替她打开门。

        她再细细端详我。“文原说得对,我与妳绝对是两个人,我的皮肤比妳好。”她哈哈大笑,拂袖而去。

        文原说得对。

        她比我嚣张、大方、爽快,拿得起放得下,我比她小心眼、计较,以及多思想。

        这一切,是否因为我比她更重视文原?

        我想也是原因之一。

        当妳重视及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再也大方不起来,这简直是可以肯定的。

        我的确重视范文原。

        “我的影子”走后,我情绪波动不已,觉得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作出任何匆忙的决定,于是斟了杯啤酒,佯装看电视,静静思考。

        是否该与范文原通个电话?

        如果由我主动与他通消息,只表示一件事:我原谅他的一切。

        但这老小子明明欺骗我,连同一家,同口异声说他旧情人已经死亡,真正老套。

        我吞下一大口冰冻啤酒,真是老套,我竟会入了他的局。

        简直不可恕。

        等他跟我通消息是真,我万万不可送上门去。这不是故弄玄虚,这是原则问题。

        思想搞通之后,内心比较安逸,我便关熄电视。

        范文原这个人,我长叹一声。

        姊姊又来了。“一点点小事长吁短叹,”其实她并不知道真相。“没男朋友又叹,有男朋友又叹,到底想怎么样才满足?”

        “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人生便是这样。”

        过数日,文原焦急的来求情。

        我抢白他。“你干脆也告诉人我得了血癌死掉,岂不是好?一笔勾销。”

        他作不了声。

        隔很久,他说:“我是逼不得已。”

        “将来还有很多逼不得已的故事待你来编呢。”我说。“讲得活灵活现。”

        “过去的事……”

        “既往不咎?”

        “茵茵,请妳高抬贵手。”

        “那就得看你如何将功赎罪了。”

        他既是欢喜,又是懊恼。“都是我不好。”

        “一次谎言,终生受罪。”我笑。

        “但请相信我,我心中只有一个人。”

        这我是相信的。

        “我过来见妳好不好?”

        “好。”我说。

        但愿我的“影子”永远别再出现。

        我是我,她是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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