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玻璃珠的叹息
玻璃珠的叹息:
之俊问之珏,“你看到没有?”
之珏一边用眼神与微笑招呼客人,一边轻轻问妹妹,“看到什么?”
之俊说:“令尊夫与玛琳达陈小姐眉来眼去不止一会儿了。”
之珏答:“我没看见。”
“在你脚下,在你跟前,你都没看见?”
之珏说:“我的双眼,一向看不到我不要看的事情。”
之俊冷笑,“你也真练得到家了。”
之珏微笑,“哪里哪里。”
之俊说:“我就是不服气,我去问他是什么意思。”
“之俊,你别多事。”
之俊哪里听,拉起长长的晚装裙子就过去。
她姐夫林华山正与那位陈小姐喁喁细语,冷不防之俊伸手把他一推。
推山愕然,但随机应变,立刻堆满笑容,“之俊,你几时来的?”
之俊答:“来了有一个小时了,姐夫,你没有看见我。”
之俊并没有把姐夫两字说得特别响亮,对很多女人来说,只要是合心意的男人,他有无妻室,根本不是问题,惯于把男友的正式合法配偶当透明玻璃。
之俊说:“你过去帮之珏招呼一下客人,这到底是她的生日宴会。”
“是的,你说得对,”林华山从善如流,“我过去一下,对不起,玛琳达,我们改天面谈。”
之俊正眼都没看过玛琳达一眼,刚想跟着姐夫过去,冷不防被她叫住。
之俊不屑得罪她,客气地应了一声。
谁知玛琳达陈竟与她攀谈起来,一开口便说:“你们姐妹俩真好福气。”
之俊诧异了,站住脚,听她的高见。
“你看之珏,出身高贵不去说她,嫁得又好。林华山,真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之俊一怔,只得说:“你客气了。”
玛琳达苦笑,“你看之钰今晚的打扮。”
之俊忍不住从一个比较远的角度打量她令姐。
之珏穿着黑色露背晚服,线条优美,衬着雪白的肌肤,实在好看。
最最惹人注目的还不是她秀丽的相貌,相信在场的女宾都会忍不住把目光先投到之珏配佩戴的项链上去。
玛琳达问:“那是真的?”
“是。”之俊答。
“林华山的礼物?”
“是。”之俊又答。
那条项链在灯光下晶光灿烂,直把七色光芒反射到之珏的脸上去。
连之俊都觉得太耀目,太过份了,这并不是之珏一贯作风,她一直都是含蓄的低调。
但,这是华山的礼物,她不得不戴出来。
玛琳达感喟说:“皇后娘娘的首饰也不过如此。”
之俊为姐姐辩护解嘲,“似不似一大串玻璃珠子?累累地压住脖子。”
“跟玻璃珠不一样吧。”玛琳达声音里充满艳羡嫉妒。
之俊不再言语。
有什么不一样。
不能吃不能卖,只能戴着炫耀,最惨的是玻璃珠的主人并不一定觉得享受。
之俊想说,凡事不能单看表面,但这样的话,玛琳达陈还不配听,她走开去。
之俊到洗手间去扑粉。
两位太太正在谈论:“华山同之珏可算是一对璧人了。”
另一位说;“娶到之珏这样的太太真是没话讲。”
“他们家二小姐之俊还未出嫁,令郎不去追?”
“之俊同之珏差得远。”
“怎么说法?”
“之俊精明能干得多了,哪儿有之珏这样好白话。”
之俊只得轻轻退出洗手间,免得扫了客人闲谈尽人非的雅兴。
掩门间还听得其中一位说:“有几个女人肯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之珏肯。”
之俊有点气馁,人人都知道了。
她站在走廊里,取出小小银粉盒,扑了扑鼻子。
戏一定要演下去。
她穿的一双鞋子略为轧脚,于是索性走到书房,找张沙发坐下,脱掉鞋,揉一揉足趾。
“要不要帮忙?”有一把声音插嘴问。
之俊一惊,转过头去,“你,路加。”放下心来。
“语气仿佛有点失望。”年轻人取笑她。
“当然,你是毫无希望的一个人。”之俊笑。
路加长叹一声,取出香烟抽。
之俊顺手也借一枝。
“之珏今天美不美?”她问路加。
路加点点头,“美,但是,她快乐吗?”
之俊笑,“你算了吧你,追我姐姐十来年,追不到就酸气冲天。”
“这是事实,”路加说:“但之珏不快乐,也是事实。”
之俊忽然想起来,“你今天的女伴是谁?”
路加不答。
“是玛琳达不是?你这家伙,好毒的心,引狼入室。”
路加笑,“对林华山来说,只要是穿裙子的就值得追,他会在乎吗?”
“路加,我真不明白你。”
他深深吸一口烟,“有什么不明白?反正我一辈子在这里等她也就是了。”
“神经病。”
之俊穿上鞋子。
路加在沙发上躺下来。
之俊不去睬他,这家伙,他大概预备在书房里消磨一整个晚上。
之俊替他掩上门。
经过偏厅,被好友玲玲叫住。“今天到底请了多少个人?”玲玲问。
之俊笑,“氧气不够是不是?”
玲玲也笑,“灯火倒是太足,我们的眼睛全体睁不开来。”
之俊当然晓得玲玲指的是什么,她坐到玲玲身边,“你就让她出今晚这个锋头吧。”
“华山从哪儿赚了一笔?那条项链,真正非同凡响。”
之俊沉吟着不响。虽是好友,也不便说出来。
“那颗最大的钻石还有个名字是不是?”
之俊说:“好象叫皇室玫瑰。”
“没想到一向最讲品味的之珏会露这么一手,有没有密探保镖在此保护?”
“玲玲,幸亏这话由你说出口,不然我一概当最佳讽刺。”
玲玲收敛笑脸,“华山用石头赎罪?”
“谁知道。”
“有人看见他同小女孩在一起跳贴面舞。”
“玲玲,各有所好。”
“不过看着心蛮寒的,都无谓结婚。”
“约翰有没有向你求婚?”
“下辈子吧。”
“小姐,何必太过挑剔。”
“你呢,之俊,你呢。”
“我连男友都没有,不能同你比。”
玲玲忍不住,伸过头去,在之俊耳畔悄悄说了一堆话。
之俊听了,居然涨红面孔,“呸呸呸,你这张乌鸦嘴,真不知怎么同你这个无耻之徒做的朋友。”
玳玲格格地笑起来,长耳环晃来晃去。
“什么事这样好笑?”
之俊马上姑起来,“姐姐坐。”
她把双手搭在之珏肩上。
之钰说:“不要喝太多,玲玲,替我看住之俊。”
玲玲不响,只是微笑。
之俊问:“姐夫呢?”
“他呀,他在代我应酬。”
玲玲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之俊连忙看她一眼。
之珏在刹那间,露出一丝倦容,但随即又恢复神采。
玲玲说:“你同华山仿佛决定不要孩子了。”
“自私嘛,自私的人没有资格生孩子。”
之俊不耐烦,“我们谈些比较有趣的事好不好?”
之珏叹口气,“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较有趣的事?”
“比如说,你们可晓得亚马逊流域里有粉红色的海豚?”之俊问。
“去你的。”玲玲说。
“真的,你们甘心困在香闺里,我也拿你们没办法,反正我选择浪迹天涯。”
玲玲连忙接上:“——及嫁不出去。”
“嘿,”之俊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可不比之珏更寂寞。”
之珏白之俊一眼,“你又不陪我,怎么知道我寂寞?”
玲玲拍起手来,指着之珏胸前大钻石,“只有它不寂寞。”
之珏站起来,“快用餐了,看中哪个英俊小生,想坐他身边,告诉我。”
她回到大厅去。
玲玲看着她的背影,“还是这么体贴。”
“可不是。”
“坐彼得爱文思身边好不好?”
“我不喜欢洋人。”
“爱文思不是烂鬼。”
“对不起,”之俊笑,“对我来说,逢鬼必烂。”
“那么坐欧士佳身边。”
“我不喜欢医生。”
“之俊,你到底喜欢谁?”
“我自己。”
“你别太坦白了才好。”
“这也许是我唯一的优点。”
“这倒不见得,谁不知道你们两姐妹腰缠十万贯。”
“你今夜太俗气,不与你说了。”
之俊站起来,到别的角落去散心。
她走到泳池边。
托着头,之俊觉得无聊,偌大客厅里那么多客人,谁对谁有真心,偏偏聚一起扯紧面皮又笑又说,唯恐失职。
“二小姐。”
“啊,张律师。”
张律师是位中年妇女,几乎看着之珏之俊两姐妹长大。
她微笑,“又从什么地方回来?”
“洛矶山脉。”
“这些年来,你也算是迹遍天下了。”
“你知道吗,张律师,一只老鹰在天空觅食,它所猎得之食物,往往不足供给它飞翔的能量。”
张律师点点头,“你到洛矶山脉观鸟去了。”
之俊说下去,“老鹰的生涯原来这样悲壮。”
“所以你捐出大笔款子给野生鸟类保护会。”
之俊说:“是,我爱煞鹰类。”
张律师只是笑。
“他们劝我在把遗产花尽之前择偶,机会或比较好,”之俊停一停,“但你看之珏,就知道这不是真的。”
“之珏太柔弱。”
“可不是,”之俊说:“实在太贤良了。”
张律师说:“之珏这样做,也有她的理由。”
“什么花香?”
“玉簪。”
“啊,是,”之俊说:“我忘了,之珏最喜欢这花。”
张律师说;“林家的事,你是知道的了?”
“看林华山的样子,一点蛛丝马迹都无。”
“华山的能耐不止一点点,所以怕之珏吃亏。”
之俊问张律师,“林氏破产是破定了?”
“之珏肯支持他们,又不同说法。”
“之珏肯吗?”之俊问。
“所以他替她搞这个生白宴会。”张律师笑。
之俊也笑,“华山也做得太露痕迹了。”
张律师叹息一声。
之俊又说:“但,之珏是痴心的好妻子。”
“之珏也找我分析过投资林家这件事。”
“张律师,你怎么说?”
“决定在她自己,我只不过把形势详细地说给她听。”
之俊不出声。
张律师说:“这里风大,我们进去吧。”
之俊问:“之珏是怎么嫁给华山的?”
张律师奇道:“你不知道?”
之俊摇摇头,那一年,她在苏邦学法文,不愿回家听教训,不知道之珏的事。
张律师说:“当时,他们是相爱的。”
“曾经深爱过,也已经没有遗憾。”
“之俊,你真潇洒。”张律师笑。
之俊解嘲地说:“讲是这样讲,届时说不定不肯放手,淌眼抹泪,猥琐不堪。”,
她扶着张律师进屋去。
大厨房里香槟一箱箱拾出来,大司务咕哝:“当汽水喝,就不必用这么贵的货色。”
之俊想,这莫非是林华山家最后一个舞会。
之俊取过一瓶酒,独自斟着喝。香槟是她们两姐妹的弱点,之珏过了下午三点就开始喝,不要对象,毋需烛光,从来不喝别的酒。
醉?
不会的,从来不醉,越喝眼睛越亮,笑意越浓,教养与背境控制着她们的意旨,怎么会醉。
“之珏。”之俊叫她。
之珏回过头来。
“头发有点毛,我替你抿上去。”
“要入席了。”
“不消三分钟。”
“到我房里去。”
两姐妹上楼。
之俊问:“你决定把父亲的钱注入林氏企业?”
之珏微笑,“你认为呢。”
之俊替她梳好头发,“我?我不会理财。”
“有张律师替你理就够了。”之珏说。
“也不能让别人以为我们两姐妹是傻瓜呀。”
之珏看着她妹妹,笑了,“之俊,我所有的,也不过是钱,倘若钱能够买到我喜爱的东西,岂非皆大欢喜。”
之俊沉默。她仍然爱他,这就没话好说了。
之珏拍拍妹妹的手背,“之俊,过些日子你会发觉,做人是糊涂点的好。”
她拉起之俊的手。
之俊另一只手还抓着酒杯,之珏将杯子取过,放桌上,反对她喝得太多。
之俊说:“你先下去,我随后即来,鞋子太紧,我另找一双换上。”
“我安排你坐在菲腊欧旁边。”
“谁是他?”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之俊笑一笑,走到衣帽间去找鞋子。
她坐在一张小软凳上逐双试,没料到她姐夫进来,正在镜子里对着她笑呢。
真亏林华山还笑得出来。
他说:“怎么闯到我的睡房来了,你们姐妹又长得像,啧啧啧。”
之俊冷冷看他一眼,装作没听懂这疯言疯语。
华山知趣地转弯,叹口气,博取同情,“不能哭,就得笑。”
之俊看他一眼,“你要哭?为着什么?”
“妹妹,别打趣我了。”
“你哭的时候,之珏会救你。”
“会吗?她还在考虑,你若肯帮忙说几句好话,自然更好。”
“我帮不上忙,她有她的主意。”
林华山满意了,“我知道她爱我。”
“是呀,”之俊接上去,“她人是有点笨,但是深爱你。”
林华山一怔。
之俊说下去:“譬如说,自己买条项链挂脖子上,硬说是好丈夫送的。”
林华山尴尬地坐在床沿。
之俊挑双黑丝绒鞋子,刚刚一脚,她与之珏的尺码相同。
“替你挣面子呢,”之俊闲闲说:“羡煞不知内幕的槛外人。”
华山说:“这我知道。”
“但是,”之俊,“你几时也还她三分面子?”
华山一向知道这小姨厉害,但没想到她会开门见山地斥责他,不禁后悔送上来听教训。
“我替姐姐可惜,”之俊说:“财到光棍手,还不是反脸不认人。”
“之俊,”华山悻悻地,“这是我们的家事。”
之俊说:“对不起,这也是我与姐姐的家事。”
“丈夫比妹妹亲。”
“谁说的?她同你一离婚,男婚女嫁各无纠葛,她可不会同妹妹分手。”
华山不想与之俊斗嘴,站起来想走,又觉不值,进退两难。
之俊笑出来。
华山说:“之俊,你落井下石。”
“下楼去吃饭吧。”
闹哄哄一张长蹄形的长桌,坐满了人,衣裙悉悉率率,酒杯叮叮当当,笑声清脆玲珑,端的是衣香缤影。
由主人林华山谨祝他爱妻生辰快乐,青春常驻后,大家干杯,开始吃八道菜的晚饭。
之俊一点也不饿,一言不发自顾自的吸烟,苦了坐在她身边的欧先生。
她佩服之珏的涵养工夫,真正一流,若无其事,一点把柄都不落在别人眼中。
水晶灯下的女主人看上去也就是个水晶人儿。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
也好,头一道菜早已消化掉,胃部又可以腾出空来装甜品。
真累,之俊想,一定比上班还疲劳,她已经坐得腰酸背痛。
快十点了。
身连的青年才俊与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之俊觉得闷,一年扮一次淑女已经是够,可怜之珏天天要主演这种好戏。
终于吃完了。
之俊松口气。
部份客人已准备告辞,部份还依依不舍。
之俊打算走,取起披肩。
那位菲腊欧先生说:“我送你。”
“不用。”
之珏却过来说:“之俊,你留一留步,我有话同你说。”
之俊向欧先生耸耸肩。
菲腊欧自觉精疲力尽,退而求其次,礼貌的走开。
之俊同之珏说:“我就这样过了一生,把无数乘龙快婿不经意地赶走。”
林氏伉俪站在门口送客。
终于连最后一位朋友都话了别。
“几点了?”之俊问。
“十一点半。”
之俊到书房去找路加,连他都走了,之俊不禁一阵失望。
林华山吩咐夜班司机把车子开出来。
之俊可恼怒了,明知不关她事,也不禁多管闲事:“你还要跑第二场?”
旁边传来之珏的声音,“他约了玛琳达陈小姐。”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要说是林华山,之俊也呆住。
之珏说下去:“不过,华山,恐怕这次你要爽约了,我要同你说话。”声音平静而肯定。
“现在?”
之珏点点头,走入书房。
华山迟疑,他此刻有求于之珏,不敢抗命。
之俊笑眯眯的说:“进来吧,姐夫。”
华山有点不大高兴,问之钰,“什么要紧的事?”
之珏说:“我决定了。”
华山松口气,他对之珏十拿九稳,“我们明天去见张律师。”
“不用。”之珏说。
“什么?”
“我没有说会投资林氏。”
之俊睁大了眼睛,看这一场好戏。
华山不相信双耳,“你说什么?”
之珏微笑,“失败的生意很难扶得起来,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你:房子,我顶下来,开销,我来负担,一切如常。”
林华山指着妻子,“之珏,你——”
“我会尊重你,似你尊重我一样。”
之俊做梦也没想到姐姐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想鼓掌,又不敢。
之珏说:“华山,要是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离婚。”
林华山颓然倒在沙发里。
之珏看看时间,“还来得及赴约呢,苦短,我不妨碍你了。”
说罢转身出去。
之俊心里暗暗为之珏这一百八十度转变叫好,物极必反,林华山逼人太甚,活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过半晌,华山问之俊:“你听到没有?她现在要箝制我。”
“姐夫,风水轮流转。”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之俊答;“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之珏,我早就放弃你。”
林华山自然没有精神再去赴街外的约,坐在书房,沉思他将来的命运。
离开之珏,他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会失去自由。
无论如何,他都不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林华山。
之俊上楼去陪姐姐。
大厅经过适才的喧哗,更显得幽静,灯熄掉一半,几个佣人正在收拾残局。
之俊敲卧室的门,之珏在房间里应了一声。
她在卸妆,化妆镜旁堆满了棉纸。已经脱下晚服,披着毛巾浴衣,但是项链仍挂在脖子上闪烁不已。
“之俊,帮我除下它,怪累的。”
之俊研究半晌,才摸到机刮,用力掀下去,把那条万人羡慕的项链除下,搁化妆桌上。
之俊问姐姐:“这样留住林华山,你会快乐,他会快乐?”
之珏站起来,笑道:“太天真了,这世上,但凡门面上过得去,已经够好,谁还会计较快乐不快乐。”
之俊沉默。
那串钻石本来垂在化妆桌一角,因为重,滑到地下,擦到桌边,发出唰的一声。
十足十是一声叹息。
女神:
蓓蓓说:她表弟的朋友周末开船出去海上玩,要求我陪她,我说:“何必去趁这种热闹?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玩就是了。”
“不会的,”她兴致勃勃,“你不是有一只快艇吗?我们开出去与那只船会合,就体面得多。”
我问:“为什么一定要去?”
“闷,什么邢玩闯了,想出海。”
“我们可以驶快艇出去。”
“快艇总共才十尺长,只好坐着干晒,肩膊蒸熟了还回不来,我才不干。”
我笑问:“你希望我买只‘姬斯汀娜号’?”
“至少有个甲板,有套音响设备,有只小冰箱。”她向往的说。
我忽然在心中冷笑起来,接上去,“上岸还要有两部劳斯莱斯,住在石澳的白色平房内,身上戴蒲昔拉蒂的珠宝,年年乘头等机舱往巴黎选购新装,噫,原来你想过皇后式生活。”
蓓蓓涨红了脸。
自那一分钟起,我便决定放弃王蓓蓓这个女人。
女人在事业上名气上以至学问上有虚荣感,都不成问题,那也算是促成上进的因素之一,但在物质上虚荣,却不敢恭维。
我与蓓蓓陆续往来,也有好些日子,大家混得很熟,人前俨然是一对儿,但是她从来没有接触到我的灵魂,她对我有兴致,不外是因为我有一份体而的职业,介绍我给朋友的时候,她可以说:“健明是玛丽医院的见习医生。”如此而已。
但蓓蓓有一股吸引的青春魅力,男人很容易着迷,基于这种肤浅的诱惑之下,我们来往了近三年。
我渐渐有点累了。
蓓蓓央求我:“健明,陪我去好不好?”
“最后一次。”我说。
“啐!”她娇憨的说:“说起这种话来了!”
我在心中说:实在是最后一次。
那个周末,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实在是一个坐船的好天气。我胸中气不禁消了一半,有只船确是好,但经蓓蓓率直地表示出来,伤了我这个穷酸的自尊心,因此动气了。
我这个小器的男人!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因此对蓓蓓分外小心。
她玩得很开心。
友人那条船叫“露露”,五六十尺长,设备豪华,舱中摆了帆布椅子,大把食物与水果,甚至有人在喝香槟,音响设备在播放流行歌曲。
一大群青年男女在喧哗、说笑、跳水、拉扯,我也觉得很有趣,尽管蓓蓓说我像小老头,我可不承认有这样的事。
甲板上有一个女郎伏在布垫上晒太阳,良久不动。她的皮肤已晒成荔枝蜜色,衬起雪白的泳衣,更加突出。
但我看不到她的脸。
蓓蓓呶一呶嘴,“一个人霸占了那么大地方,叫我们只好坐着。”
我笑,“也许船是她的。”
“船是刘富林太大的,刘富林都六十多了。”
“也许人家是刘小姐。”我说。
“两个刘小姐我都认识!”蓓蓓提高了声音。
那女郎转了转头。
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
女人分许多种,像蓓蓓,一天到晚吱吱喳喳不断的说话,另一种是沉默如金的,可是这个白泳衣女郎,她如此缄默,却有种无声胜有声的感觉,在她的头部转动中,我看到她对蓓蓓的蔑视。
蓓蓓纵身跳下水。
她以为我们离开了,缓缓坐起来,一抬头看见了我,立刻一怔。
我微笑,“你好。”
她点点头。
她是个美女,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
我轻轻问:“船是你的吧?”
她扬扬眉,“你怎么知道?”轻轻地。
“若不是你的船,你早就发作回骂我那肤浅的女友了,大人有大量。”我赞她。
她打量我一会儿,微笑,不答。
她有廿多岁,也许接近三十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你叫露露?”
她点点头。
“是刘富林太太?”
“是。”
“很高兴认识你,”我说;“不打扰你晒太阳了。”我识趣地退到另一个角落去。
后来她坐到露天舱来吃西瓜,我并没有与她说话,她得体地以静默的微笑招呼每一个人。
蓓蓓有点尴尬,她问我:“我说的话,她有没有听见?”
“自然是听见了。”我笑说。
“讨厌!”她骂我:“谁知道她会那么年轻?”
我不响。
“真有本事,这么年轻便混到一艘游艇。”蓓蓓喃喃的说。
“你也可以这么做,”我笑,“以你的美貌与机智,也必然有男人愿意拿钱出来给你花,在这个投机社会中,遍地黄金,任凭你拣持——只要你肯弯腰。”
蓓蓓白我一眼。
那夜回家,大家都玩得筋疲力尽,并不是不愉快,但是我已经知道蓓蓓的心头太高太高,不是一个见习医生可以满足她,但三年来双方尽管走得近,却都没有灌注太多的感情,即使分手,也没有伤感。
现代人的爱情便如此。
我未免有点惆伥,零零碎碎的约会着旁的女孩子,疏远蓓蓓。
蓓蓓很了解,我们心头都如水晶般清晰,仍是好朋友,她说。
我们就这样和平地分了手。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立定了旨意要弄点钱,是没有不成功的。
我渐渐寂寞下来。也不喜出去交际应酬,朋友要苦苦恳求,我才出去一次半次。
圣诞我在舞会中碰见了刘富林太太。
伊美艳不可方物,整个人像是要散放出光芒来,粗野不羁的双眉衬着水灵灵的双眼,鼻加悬胆,略厚的唇,一头乌发束在脑后,模特儿身材,穿件透明黑纱的旗袍,胸前悬一颗大钻石,在纱下闪闪生光。
我根本不敢跟她打招呼,但是她看见了我,远远向我点头,我忍不住过去请她跳舞。
她立刻答允了,我们进入舞池。
她微笑,“今晚不见你女朋友。”
“我们分开了。”我轻轻说。
“啊!为什么?”她诧异。
我不知如何回答,但笑不语。
“今夜带谁来?”她问。
“今夜没带人来。”我说。
她身体轻盈得如一只燕子。她一边笑说:“多么好,看中谁就请谁跳舞,你们年轻男人的门槛是越来越精了。”
我说;“可是人家同不同我跳呢?”
“当然同你,我不正在跟你跳吗?”她微笑。
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我的面孔发红了。
“我还不知道尊姓大名。”她提醒我。
“叫我健明,李健明。”我连忙说。
音乐声完了。
我掏出卡片交给她,她接过,我送她回座位。
这是一种完全没有意识的举止,我想,给她卡片干什么呢?还指望她打电话来吗?
那天回家以后,我仿佛还嗅到她身上浓郁高贵的香水味那是尚柏都的“一ooo”。她是人家供养着的一个女神,毫无疑问,她的一件晚装便是时下那些所谓女强人的月薪——啊,真正的女强人是不支月薪的,真正的猛男永远自己做老板。
养这样的一个女人要什么价钱?真不堪想象。
她快乐吗?有没有朋友?
平常做些什么?什么时间起床?
她出身如何?多大年纪?对将来有什么计划?
这一切都令我遐思,她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女人,上流社会的一只天鹅。
叔父设宴在国际会所庆祝生辰,我单独去了,碰见她,真是个无所不在的女神。
她并不是与丈夫在一起,在座一大群人,伊穿洋装,非常时髦,领子敞开,蜜色胸肌像玫瑰花瓣般柔软。
我呆呆地直视。
叔母朝我的目光看去,嘲弄地说:“这个妖妇看样子有点道行,怎么连健明都被她吸引?由此可见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是不一样的,我们瞧着就无啥道理,只是化妆鲜明,服装大胆。”
叔父笑说:“可是人家刘富林一半财产在她手上。”
“刘家的儿女恨得牙痒痒的。”表姐说:“真不明白这种女人有什么手段。”
我静静的说:“也许人家对刘翁真的好。”
叔叔大笑。
叔母白我一眼,“说你是孩子就是孩子,她不贪他的钱,难道贪他的人?”
我不响。
“跟健明说什么?”表姐斜斜睨我一眼,“他什么也不懂。”
我不便再发表意见。
表姐问:“你认识她?”
“点头之交。”
“当心,人家私生活不大检点,你跟她混熟了,没好的女孩子嫁你。”叔叔笑说。
叔母说:“没那么紧张啦,男孩子就算抛出身子去混,也不打紧,这就是做男人的好处了。”
我忍不住他们说话琐碎,转过了头去看牢心目中的女神。
她的一双眼睛如秋水般流动,深深叫我沉醉,天下竟有这般风貌的女人,如今叫我见着了,而且她为人又如此大方可爱,处处为人留着余地。
那晚我根本不知道吃过些什么菜,心不在焉。
第二天去上班,忽然觉得生活无比枯燥,坐立不安,病人特别的多,主任特别的噜苏,护士特别的丑……我跑到空地去透气。
者见一辆车子停下来,司机开门,下车的竟是她!
她扶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那老头不断的呛咳,另外有一个女佣,帮她提着手袋,我立刻明白了,老人正是刘富林,她的丈夫。
她眼神带到我身上,不打招呼也打了招呼,我则不便迎上去,眼睁睁看他们进了医院。
我心里诧异,我们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点与时间碰面。回到办公室,才坐下没一会儿,她就推门进来,一身白,我站起来迎她,心中却不意外,仿佛有种预感,她会来找我似的。
我说:“刘太太,刘先生没有大碍吧?”
“年纪大了,身体总有点不对劲。”她轻轻说。
我们沉默了,我可以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过了一会儿她说:“护士告诉我,你的办公室在这里。”
“谢谢你来探访我。”我说。
她问:“明天有空吗?晚上想请你吃饭。”
“有空。”我立刻回答。
“不需要考虑一下?”她温柔的问。
我摇摇头。
她说:“明天见。”
我送她出去,司机立刻替她拉开了车门,我目送大房车缓缓离去。
她叫我想清楚,我明白。她丈夫躺在医院里,我却跑出去同她约会,到底是招惹是非的行为,何必为吃一顿饭而招来这么多是非?
但是为了她,这一切算得什么呢?
同事告诉我,刘富林患肺癌,换句话说,一切不过差迟早。而她在这种时刻尚不忘与年轻男人的会,也自有胆色,不必多言。
那夜我开车去刘宅接她,她翩翩出现,神色如常,对于刘富林她一字不提。
我们吃了一顿烛光晚餐,跳舞至深夜。
我改称她叫露露。
刘富林娶她的那一日,也就该知道不配吧,他是那么有大智能大才能的男人,但是为露露,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想她也知道这一点。过了十二点,她说有点累,我依依不舍,但也只好送她回家。
我轻问:“你会不会再叫我出来?”
“对你没好处。”
“理它呢。”我笑。
“你想清楚了?”
“需要想,我就不出来了。”我说。
“我走得开,就与你联络。”
世事真是巧得很,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遇上了蓓蓓与她的家人。
蓓蓓一见到我身边的人,马上眼睛发光,我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蓓蓓这张嘴——
当时露露上车,也没看见人家在盯着她,我送她到门口。
我叮嘱:“你心情不好,不妨找我聊聊。”
她问,“我心情干么要不好?”
我无言以对,她轻轻一笑,下车。
过了几天,刘富林就不妥当了,我赶到医院,只见刘氏家族济济一堂等在头等病房外,露露另外坐在一角,面色恒静,而刘氏的子女却怒火中烧似的瞪着她,个个若喷出火来。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与我点点头。
刘富林的私人医生出来,只传露露一人,那几个子女顿时浮躁地口出怨言。
露露进去良久才出来,请我送她回家。
当夜刘富林就死了。
财产几乎全部交了给她。
而我与露露熟稔的事,很快传到父亲耳中,他传我去问话。
我笑笑说:“是蓓蓓搬嘴,是不是?”
父亲冷笑,“不见得是谣言吧?”
“我们是朋友。”
“你什么地方不好找朋友?”他说得很绝。
“父亲,你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来?”
“你打算怎么样?跟她继续来往?”
“是。”我答得很清楚。
“为什么?”
“我喜欢她。”
“你好好一个青年,跟这种妖妇混在一起干什么?”
“我的私生活我自己会加以控制。”
“小报上已经出现影射文字。”他震怒。
“我正想出风头,不妨。”
“你这种愚昧,迟早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不在乎。”
“健明——”
“父亲,我已是一个好儿子,何苦再要我做一个木头人。”我仍然心平气和。
“我总是为你好,健明。”父亲仿佛非常痛心。
“你放心,我并没有被狐狸精迷惑,人家才没有那个空在我身上下蛊呢。”
“蓓蓓呢,你为什么扔了蓓蓓?”他责问。
“是蓓蓓扔我,不是我扔蓓蓓。”我兵来将挡。
他叹口气,“健明,你好自为之。”
我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一再保证。
小报上的影射文字我看过了,可能是刘家子女放出去的消息,不外是说露露未亡人尸管未寒,已经到处姘上小白脸之类。
我觉得好笑,小白脸,我的面皮并不白,小报上说的也不止我一人,又没有指名道姓,对于这种事,我一向不敏感。
露露是个有胆色的女人,她当然更加不会介意,钱已经在她手里,她根本不在乎其它的事。
她说:“我令到刘富林有生之年生活愉快,他以他的财产作为我的报酬,有什么不对呢?别人爱说什么,我理不了那么多。”
“有没有考虑过到外国去生活?”
“我到外国去能做些什么?”她微笑,“你这孩子——叫我到唐人街开餐馆?”
我也笑,我与露露之间的关系非常暧昧,我们俩其实并没有不可告人之秘密,她并没有陷我于不义,她亦没有把我当心腹,对我倾诉过什么心事,关于她的一切,我知得并不比小报记者更多,至于说她要找人陪,不如说她出来陪我更妥贴,寂寞的是我不是她。
但我们基于什么常常见面呢?
她说:“因为你是一个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
孩子。
她用这样的借口来把我们两人分割得远远的。女人一把咱们当作“朋友”、“孩子”、“偶像”……咱们就没了希望,只有在她们把咱们当“男人”的时候,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男人——原始的异性吸引,迷惑的气息,最基本的需求,天然的本性……但愿在我的女神面前,我只是一个男人。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又见到了蓓蓓。是她先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原想以冷淡对她,但又不忍这样小家子气,于是照旧与她微笑,站起来让位于。
“健明,好吗?”她一屁股坐下来,上下打量我。
“托赖不坏。”我微笑。
她似不相信,“你爹没对你训话?”
我心平气和的说:“训什么话?我品格端正,勤奋工作,无瑕可击的好儿子。”
蓓蓓失望之情形于色。
“你现在跟谁走?”我间。
“我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她说。
“蓓蓓,”我真是好心,“你也该留一下神了,年纪不小罗。”
她的面孔阴沉了下来,“你呢,健明,你仍然与刘某的寡妇来往?”
“她确是我的朋友。”
“没有那么简单吧,全城人都知道你们的事。”
“是吗,他们怎么说?有没有说她养着我?”我问:“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她还那么漂亮,我也至少是个医生。”
“你怎么变得这样嬉皮笑脸?”蓓蓓不以为然。
我心中不好过,白白担了一个虚名,我只希望名副其实地得到她。
“健明,你变了。”蓓蓓摇着头。
“你说我变,那我也只好徇众要求的变一下。”我仍在笑。
她站起来,走开了,有点拂袖而去的味道。
很明显,蓓蓓生活并不快乐,我也过得并不比她更好,倒是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不寂寞,节目丰富,热热闹闹,日子过得很快,虽然肤浅,倒也愉快,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惘然。
这是我与蓓蓓分手以来,第一次觉得惋惜不知道蓓蓓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再见到露露的时候,我问她:“我有否资格成家立室?”
露露沉吟半晌,“有钱比较好办事,成家当然先要有一个家,现在的房子很贵了,再说家俱装修都要花费,况且满街都有牛奶站,你们年轻男人断不会为了一杯牛奶而拖条牛回家。”
我笑:“家中有牛比较有归属感。”
她也笑:“那要看那个女孩子要求如何了,象我,我最怕出来赚那么八千一万的月薪,天天风吹雨打的往写字间跑,与男同事打情骂俏,受上司呼来喝去,故此我嫁刘某,专心一致的服侍他一个人,但是也有些女孩子,品格优秀,又实事求是,她们宁愿赚了钱来与丈夫一共负担小家庭,下了班把饭菜带回家煮,一年生一个孩子,养在托儿所,闲时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打毛衣,她们也过得很开心,也许比我更快乐呢,谁知道?但是我没有那么可爱伟大,一个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老实说,我并不向往我失去的那些。”
我怔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对我透露心声,我的女神是一个铁石心肠的金刚不坏身。
我低下头,无言。
她笑说:“你让我做一个平凡辛劳的女人,我情愿生癌。”
我心中间过一丝反感。
“健明,我知道你怎么想,但在这个世界上,感情是太奢侈的事。”
我大胆地问:“你对我没有感情吗?”
她反问:“怎么样的感情?我们是朋友。”
“譬如说:失去我后,你会不会怀念我?”
她温柔地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你,又怎么会失去你?”
我非常失望,“露露,我并没有把什么奢望,但我在你心中,难道一文不值?”
“健明,你真是一个孩子。”她始终避重就轻。
我立刻明白自己的地位,默默的退回原位。
露露有点感喟,她美丽的嘴唇牵一牵动,说道:“健明,你们总是逼我,非要把我逼走不可。”
我说:“露露,我不会,我们始终是朋友。”
她却冰雪聪明,“会吗?我不认为。”
她猜对了。
过几天我跟父亲说:“如果我要结婚,家里会不会帮助我?”
父亲一惊,“你要跟谁结婚?”
“蓓蓓。”
他一呆,随即大乐,“健明,为父的出房子出家具,送你们蜜月旅行,如何?”
我笑说:“那么我去求婚。”
“祝你成功。”父亲大力拍我肩膀。
没想到蓓蓓一边流泪,一连就答应了——外头的世界不如她想象中的好,她在这数月中并没有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而我则觉得有点劳累。
我亲自把请帖送到刘府去,露露说;“届时我不在香港。”
我说:“真可惜。”
刘府的大客厅静寂深沉,豪华瑰丽,空气调节阴凉十分,幽幽透着花香,这地方我来过多次,但忽然之间陌生起来,像是一场梦中的幻景,就快要消失在我眼前,我悲哀起来,默不作声。
“她也并不是你的理想对象。”露露忽然说。
我注视她美丽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丝灵魂,我于愿已足,每个人都有他的难言之隐。
“祝你幸福。”露露说着,缓缓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其实也没什么,世上根本没有十全十美的感情。”
我知道我应该告辞了。我礼貌的站起来。
她的眼睛有一丝失神,我忽然把她拥在怀内,有点哽咽,她并没有推开我,头依偎在我胸前,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什么都不说,然后我轻轻推开她,我自己走向大门,拉开,离去。
而我的心,就在那一煞那,碎成一片片。
在我面前是新的责任,我还要做一个好丈夫。
浓情:
我坐在床上,摊开手给坚看。
“还剩多少?”他问。
“十三块九角。”我低声说:“有一角是买报纸用掉的。”
坚叹口气,闭起眼睛,“怎么办?”
“我还有一条金链,”我勉强的笑,“起码值二百块钱。”
坚睁开眼,“那又能维持多久?”
“坚,不要问我,”我软弱的说:“我也不知道。”
“对不起,秀儿,我不该这样说!”他将我拥在怀里。
我看着他,感觉有点异样,坚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他对我讲话,却粗声粗气,频频叹气,动不动便是一付绝望的表情。
我看着他不出声。
“你后悔吗?”他问。
“后悔什么?”我的声音有点硬。
“后悔从家里跑了出来,住在小旅馆里!”他的手放开了我。
“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我颓然倒在床上,“我要是会后侮,就不会跟你跑出来。”
坚燃了一支烟,“那是你一时冲动,秀儿,现在你虽然不愿意讲,可是你心里总有点懊恼,对不对?”
“坚,过去三天,你整日讲这些话,”我想哭,“我想你大概是觉得我连累了你。”
“连累我?”坚冷笑,“我是穷小子,没出息,死不足惜,正如你父母说的那样,你是千金小姐,我累了你才真。”
“坚,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伏在枕头上,眼泪淌了下来。
坚又叹了口气。“秀儿,你是知道的,我爱你。”
“要是你真爱我,请你不要再讲这些伤害我的话。”我跳起来说:“坚,对我好一点。”
坚扔掉了烟,“秀儿,我是爱你的,只是我没有资格。”
我擦干了眼泪,“坚,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好,你把外套穿上。”坚说:“到哪儿去?”
“坚,我想好好的吃一顿,过去的两个星期,我们都吃得不三不四的,我怕会生病。”
“好,随你吧,反正钱不是我的。”他低声的说。
“不要把界限分得那么清楚,坚,钱便是钱,用了出去,难道还有记号吗?”我苦笑。
“秀儿,这几个星期来,你可苦了。”坚低着头。
我披上外套,“别这么说。”我拉起坚的手,“坚,十多年后,我们想到今天,便会觉得好笑,振奋一点吧。”
“我应该鼓励你才对,”坚说:“你父母老是把我当作十恶不赦的人。我要是真的没良心,倒也好了,钱花光了可以逼你去做舞女,然而我不是那种人,我每秒锺都在想,是我连累了你。”
我掩住了他的嘴,“坚,我们吃饭去吧。”
我与他下了楼,旅馆里的侍役照例向我们看了看,虽然装成不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大概是好奇的。
“我不喜欢他们的眼色。”坚说:“把今天的房租付给他们吧。”
我拿出那几张钞票,“十二块。”我说。把钱放在柜面。
“我们走吧。”坚说。
“坚,”我迟疑了一下,“你进过当铺没有?去把金链给当掉吧。”我解下了链子。
“出来有多久呢?”坚又叹了口气,“五百块已经用光了。”
我不出声,与他走到了街上,太阳是那么好的,我却觉得有点冷,我知道必须要轻松一点,才可以把坚从这种冷感要拉出来,也好使我自己暖一阵子。
“快三个星期了,”我笑道:“才洗过五次澡,好象是五次,也不记得了,反正整个人是脏脏的。”
坚并没有笑,“秀儿,买张报纸吧。”
我扔下一角,拿了张报纸,打开了,一眼就瞥到分类小广告中那段寻人启事。
“还是那么说?”坚问。
“是,还是那么说,要是我再不醒悟一个人回去,他会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他们为什么恨我?”坚茫然的问:“把我们逼到如此地步,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到这种情形之下,依然不肯让步。”
“我不会回去的,坚,我永远不会回去。”我将手放在他的手上,“坚,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我低下了头,“我们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家,租一间木屋也好,石屋也好。去找事做,甚至做工也行,反正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了。”
坚脸上的表情是惨痛的,看着他的脸,我心如刀割。
“你是那么好的女孩子,”他喃喃的说:“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即使我们争取到最后胜利,然而在你父母眼中,我始终是一条狗,一条对着他们女儿流涎沫的狗。”
“坚,但是我爱你,我会补偿他们对你的不公平,坚,相信我,我会对你好。”我看着他。
“你不是可怜我吧?”他眼睛闪出怀疑的神色。
我心中是苦的,但嘴里只想与他分辩。可怜的坚,可怜的我。我只是挽着坚的手,在阳光下走。谁还管将来呢?第二天的重担,第二天才想办法。我爱坚,我只知道这一点,我爱坚。
“那一家有古里古怪门面的,是当铺吗?”我提醒坚。
“是的,你到那家餐室去坐一坐,我随后便来。”
“为什么?”我站定了问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齐去?路道当东西是犯法的吗?”
“秀儿,那种地方杂,听我的话。”他有点无可奈何。
我既固执又倔强,“我不听。”
“那么你站在门口,当店看见你就不行,什么都当不贵。你等一等吧。”坚说着一个箭步闪进了当铺。
我心中坦然,只要坚爱我。
才五分钟他就走出来了,脸上带着笑容,他带惊异的声调说:“那条链子是白金,值二百五,是当尽的了。这坠子更值钱,是极上品的玉,也可以卖好几百。”他将那颗心型的玉还给我。
“也一齐当了吧。”我没有怎么怜惜。
坚静默了一会儿,说:“你真是千金小姐,身上随便一件东西都值好几百块,哼!”
我知道他又在赌气,索性告诉他,“这颗玉上还有钻石,一会儿我就到金铺去估价。”
坚又在抽个烟了。他看我一眼,“我们吃饭去吧。”
他把我带到一间广东小菜馆,叫了好几个菜。
“要不要喝啤酒?”我问。
坚摇摇头,“不想喝,我没有这种心情。”
“庆祝一下吧!”我说:“也许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快活的几天呢!”我笑着。
坚呆住了,他看着我,“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只好解释:“没什么,喝点酒也好。”
坚苦笑,“你离家出走,至今这么多天,有没有挂着他们?”
“没有,”我摇头,“一点也没有,相反的我还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与你在一起是我唯一的。”
“和我在一起这么久,我所有的缺点都向你暴露了吧?”
“没有,”我微笑,“你很尊重我,坚,这出乎我意料之外。母亲以为我一出门,大概便会给你奸杀的,她做梦也没料到直至今天,我们依然很纯洁,”我停了一停,“其实什么是纯洁呢?我与你相爱,那便是纯洁。父母允许,婚姻注册不过是花样的一种。无论我们将来发展成什么样子,我都是快乐的,于心无愧的。”
坚看着我,他嘴角一动,终于没出声。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问:“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
“谢谢你。”坚说:“谢谢你的爱。”
“为了我,你把工作也丢了。”我轻声的说:“所以你不要提谁累了谁。”
“两百五可以维持十天?”坚问:“差不多了吧?在这十天内,我希望可以找到工作,希望是每天算薪水的那种工作,否则也是没有用,而每天算薪水的,除了舞女,便是苦力。”
“那就让我做舞女好了。”我微笑说。
坚忽然之间暴怒起来,“你晓得什么?把这种事当笑话来讲,闭嘴!”
我看看他,呆住了,我发觉自己失言。
坚叹气,“吃完没有,我们该走了。”
“回旅馆?”我问:“还是到哪儿去走走?”
坚付了账。“随便你。”他拉我起来。
我与他才走到餐室门口,便看到一个影子。
“不好,”我嚷起来,“那是阿伍!”
但是阿伍已经推门进来了,她挽了一篮菜,分明是偷懒,约好姊妹在这里吃点心。我想躲她,后来想想没有必要,反而会引起坚的误会,索性挺身而出。
阿伍看到我呆了,“小姐……小姐,你在这里?”
“是,”我傲然答:“怎么样?”
“太太日哭夜哭,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她菜篮也不要了,死命拉住我的手。“小姐,我们找得你好苦!”
“阿伍,”我与她讲道理,“你是从小把我看大的,对不对?你应该相信我。”
她有点怔怔的,松了手,“小姐,你一向是听话的孩子。”
“可不是?”我笑着看看坚,坚也在微笑。
“老实说,我们也都说太太老爷有点过份,自家已经有钱了,还要女婿家有钱干什么?”
她偷偷的瞥坚一眼,“但是小姐,你可别行差踏错啊!”
“阿伍,你会帮我的,你身边有多少钱?”我问。
“我?”阿伍摸不着头脑,“卅块小菜钱,太太给我明天用的。”
“秀儿,”坚走向前来,“别这样,我们走吧。”
“阿伍,我走了。”我告诉她,“别挂着我。”
“唉,小姐,你总得回家啊!”她急坏了,“我怎么跟太太讲呢?她知道我不拉住你,会怪我的。”
“索性别告诉她你见过我。”我说。
“小姐,你好吧?好象瘦了。”阿伍是真的关心我。
“没有,我健康得很。”我说。
“小姐……”她还要说什么。
坚把我拉了出门。我与他在附近兜了几个圈子,没见到阿伍跟在后面,才放了心。其实阿伍这么老,说什么都跟不上我们,这担心是多余的。
坚看着我,“你失去了一个回家的好机会。”
“是吗?”我冷冷的反问。
“其实他们始终是你的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
“坚,假如他们要逼我与你分离,他们是会后悔的,”我恶毒的说:“我会使他们后悔一辈子!”
“你不是想自杀吧?”坚有深意地间。
“我会自杀?那太便宜他们,我会尽量作践自己,坏他们的名誉,到处告诉人家,我是某某的女儿,然后做最卑下的事情。”我狠狠的说。
坚不出声。“秀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是天真甜蜜的一个小女孩,自从与我在一起,就变得这样反常。”他隔了一会儿这样说。
“是谁把我们害成这个样子?你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们总不体谅我?”我一连串的问。
坚不答。“我们回去吧。”他说。
晚上,天气转凉,坚吸着烟躺在地板上面。
我依然睡床。“今天让我睡地板如何?”我问坚。
“地板没你想象中的舒服。”他看我一眼。
“你还是看轻我。”我笑说:“让给我睡吧。”
“将来总有机会。”坚说:“将来我们两夫妻吵架,我会把你赶下床去睡地板的。”
我笑了起来,感谢坚给我这份甜蜜。
“将来我们租个房子,”我说下去,“两个小房间,一个客厅,什么都整整齐齐,老老实实的。我就与你这样的过一辈子。”
“所以我要找一份工作,”坚微笑,希望好像又回来了,“我得写几封应征信,明天开始。”
一连好几天坚都在看报纸,写信,打电话。我想假使卖了玉坠,大概可以维持多半个月——他要是找到事做,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坚失败了好几次,终于接到一封信,叫他去面议。才不过一个礼拜,便得到机会,已经是不容易的了。我与坚雀跃起来。
坚小心的说:“我会要求六百块钱薪水,我在你父亲的公司做,已经有六百五薪水了。”
“他分明是剥削你,像你这样的人材,应该起码有一千块。”我骄傲的道。
“假如不是为你,我也不会给开除,让人开除,就可以娶你了,但是如果要你,就得给开除,唉,”坚摇摇头,“是悲剧。”
我说;“你可以到别的公司做事,还不一样?”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穿一条白色的裙子,来找经理,”坚拥着我在回忆,“美得像—个仙女。冷气间里的仙女,解除闷气的仙女。我告诉自己,必须要认识你。但是你父亲是股东,是经理,我们当中有距离……也许我不该爱上你,秀儿,但是我没有法子不爱你。”
我笑,我吻了他的额角。
坚凝视我,“秀儿,给我力量。”
“你要什么样的力量?”我问地。
坚一呆,马上放开我。我有点失望,低下了头。
“天很暗。”他说:“不会下雨吧?”
“我把你的衬衫袜子洗了,明天干了,清爽的好去见工。”我一副贤妻的样子。
坚笑了笑,“好,”他脱下了衬衫,“你去洗吧,我看着。”
我没洗过衣服,但是这几个星期的训练并没有白费,不到一会儿,坚的衬衫便干干净净的搭在椅背上了。
“这里地方真糟糕,名副其实的是小旅馆。”坚叹道:“秀儿,时间不早了,睡吧。”他和衣躺在地板上。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睡不着。
“坚,“我叫他,“坚!”
他没出声,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着了,看了他一眼,他又背着我。坚是好人,天可怜好人。
第二天清早,坚已经起来了,衬衫还不怎么干,但是他却把它穿在身上。我看着他,不知怎的有点心酸。
“还可以吧?”他笑问,充满希望。
我有点呆。“你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我问。
“学学做大人,”坚说:“我最多去二个钟头,等我回来,你小心点。”他拉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好,你去吧。”情形被我搅得有点凄惨。
但是坚说得对,他不过是去几个钟头而已。
我坐在房间里等地,等他,等他,两个钟头,他没回来,我的心在抖,三个钟头,他没回来,我觉得有点窒息。下雨了。
我走到门口去等,每一部车子,我都留意着,起初是公共汽车,后来我又留意街车。也许坚会乘街车回来,多花几块钱而已。
但是坚没来,我站在门口等,小旅馆的招牌就在我头上。我的手渐渐冷了起来。坚呢?坚呢?我应该跟着他一块儿去的,现在应该是下午了,下午他还没回来?他……
我的嘴有点渴,旅馆里收帐的给我装手势,叫我回屋子里去,我装作没看见,要是我可以哭就好了,但在这种情形下,谁也哭不出。
我只是等,雨越来越大,仿佛没有停的意思。坚还没回来。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我想起了他那件半干的衬衫,他在哪里呢?遇了车祸?
我害怕起来,适才我不过是等,但是害怕一来,就没法子抖得掉了。我怔怔的又怕了大半个钟头。
人家已经在吃下午点心了。
雨还是那么大,一辆街车在前面停下,坚!一定是坚!我冲到雨下。
“坚!”我嚷。雨点掉在我头上,半分钟内把我浑身都淋湿了。
车子跳出一个人来,紧紧的把我的手握住。“秀儿!”
我拾头一看,“爸!”我退后一步,差点滑倒在地上。
“秀儿!”跟着出来的是妈。阿伍随在她身边,撑起伞。
“不!”我尖叫,“你们让我走!”这不是我想的,这不是我想的,来的是坚,不是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呢?一定是阿伍出卖了我。
“秀儿。”爸张着嘴,雨点直击着我的脸,“回去吧。”
“不要。”我忽然镇静下来,“不要,爸,坚会回来,如果他回来的时候,看不见我,他会伤心。爸假如你有你所说的那般爱我,请让我爱我所爱的人吧。”
爸的嘴角动了一动,“秀儿,坚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的。”我说。
“不要站在雨下了,秀儿,难道你不明白吗?是坚告诉我们的,你在此地,否则我们如何得知?坚下午来的,他说他不可以爱你。回家吧,秀儿。”
“但是……”我看着爸,不相信,“坚昨天还说着我们结婚的事,别骗我,爸,别骗我。”
“他有一封长信在我袋里,进车来吧,秀儿,进车来看,爸从来没骗过你,爸是喜欢你的。你的脸色是这样的难看,秀儿,你一定生病了。坚说他找不到工作,他说可以拖多久呢?他说不该累了你,是的,我们都不该累你,他走了,他说他爱你,但是爱是爱,活是活,他要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这是坚的话。”
我像受重物所击,又有点痴呆。“但是,坚他说过……”
“秀儿,有人在注意我们了,上车再说吧,上了车,你即使不想回家,都一样可以。”
“坚,不回来了?”我问;“他撒谎?”他们扶我进车。
“他没撒谎,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他……实在很爱你,现在我晓得了。他只是说:一切是错的。”
“只是因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我终于弄明白了。
“如果你想哭,秀儿,你尽管哭好了。妈妈不会多啰嗦你了,我也不会再反对你什么,一齐回家吧。”
“我必须要找到坚,”我说:“他出卖了我,牺牲了自己。”我哭起来,
“是的,但是他说或许以后你可以有自由爱人了,但决不会是他,他说你不会再爱他,因为他在你眼中,是一个懦夫,你不会爱一个懦夫的,秀儿。”
雨还在下,水拨忙着左右摆动。我哭。
江湖客:
他们叫他江湖客。
我问他:“你的真姓名叫什么?”
地笑答;“我姓江,名湖客。”
“那有这样的名字?”
“真的,这名字很雅致呢,你别想到别的地方去就行了。”
他在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很受学生欢迎,下课我们总到那里去孵着。
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有黑社会上去找麻烦,被他三言两语,加上一双拳头就打发掉了。
他们形容他会发暗器,有些说是小刀,有些说是飞镖,玄得很,我都没相信。
他约四十上下年纪,留着大胡髭,笑起来眼尾有皱纹,带一种粗犷的英俊,应该很受女人欢迎,但不知怎地,据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据说”是因为他守口如瓶,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是以没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只晓得他身份神秘。
“你是中国人?”我问。
“有中国血统。”
“混血儿,你看上去像欧亚混血儿。”
他但笑不语。
“据说”他身上还有英国、日本、希腊、法国等血统。
他会说流利的法文、意大利语、英语与中文。
华语说得比我还标准。
我说:“老江湖呀,你何必开酒吧?简直浪费了你。”
他微笑,“是,不开酒吧,我还能做什么?替水手带街?”
他为人很谦和、大方。
嗜酒又付不起酒资的人常常可以赊数。
我问他道:“有没有女孩子追求你?”
“有,你。”
“我?”我脸红,“胡说。”
“不然怎么对我表示如此大的兴趣呢?”他指指我的鼻子
“因为你有魅力。”我说。
轮到他脸红。
每天放学,我都往他酒馆跑,喝啤酒、吃肉饼。
他说:“小妞,当心长士啤呔。”
我看看肚子,不在乎的说:“谁关心?”
“你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像个男孩。”他取笑我。
“做男人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我向往,“如果我身为男人,大学毕业,先去做两年水手。”
“怎么?大学毕业才做水手,不浪费吗?”他问。
“水手浪漫的生涯,到异乡游览,大海是家,盐香的空气,”我心向往之,“阿里巴巴的国都,南美的丛林……多么美丽的理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江大笑起来,顺手拉拉我的粗辫子。
我好脾气地笑,“代沟呵,你听过没有?”
“这倒是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爹。”
“你几岁?”
“比你大好多好多。”他总有办法避而不答。
我念经济学。他便笑我可以一边航海一边看股票上落:“一只手罗盘,一只手算盘。”
我被他气结。
渐渐,我把江氏酒馆当作我第二个家,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凡是生活有疑问,都找他解决。
直到那个像卡门似的女郎出现。
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大眼睛黑沉沉、长睫毛、奶白色皮肤、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线下,松着三粒钮扣,看得人(不论男女)心卜卜跳。她也不是纯种人,拉丁美洲的血统露在五官上,她推门进来要找江湖客。
江抬起头,见到她,呆住,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来。
一看就知道他与卡门女郎的关系并非寻常。
她挽着行李,扭到老江面前,媚笑道:“忘了我啦?”
江沉声说:“我此地不收留你这种人。”
“三年了,还生这么大的气?还记住那些小事?”
江说:“对我不忠实的人,我永远记住。”
我竖起耳朵,拼命窃听。
“我有话同你说。”卡门的眼光飘到我身上。
“我的顾客亦即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话办管说。”
我心一乐。
“你真要赶我走?”卡门问。
我的心吊起来。
“你走吧,不要讨价还价的。”江边擦杯子边说,他头也不抬。
“你忘了我们的好时光?”
江咬咬牙,他额角的青筋暗现。
“我的记性很差。”他说。
我的一颗心又放下来。
奇怪,根本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我的心上上落落,忐忑不安。
卡门悻悻然说;“我住在对街的酒店,我明天再来找你。”她扭出门去。
一只玻璃杯子“卜”地在老江手中握碎,他手心沁出鲜血。
我扑过去问:“那是谁?你的老情人?”
老江用水冲伤口,“关你什么事?”他粗暴的说。
“何必这么不客气。”我失望的说。
“你还是小孩子,懂什么?”
“哟,三岁的婴孩也看得出,你是她相好,后来因故闹翻,才分手的,现在她回头来找你,你想要她又不甘心,是不是?”
他怔住了。
我猜个十不离,洋洋自得
“老江呵,”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你懂什么?”他啼笑皆非。
我耸耸肩。
“我明天再来。”我说。
他没有答我,一脸烦恼。
他很少为任何事动容,他心中一定对卡门尚有余情。
第二天我步出校门,有人在那里等。
是性感的卡门。
她斜倚着一辆开篷车,穿一件紧身衣裳,黑色鱼网袜,三寸半高跟鞋。
她的美是毫无品味,原始的、粗俗的、野性的。
但你别说:她那种美挺受用,男人看了很少不动心。
“找我?”
“找你。”她说。
“我不认识你。”我说。
“昨天不是在老江那里见过面?”她说:“我叫卡门,你呢?”
“伍天真。”
“什么?”
“我叫天真。”
卡门大笑起来,“江湖客对小天真?哈哈哈哈。”
我丝毫不觉有什么好笑,板着一张面孔。
“以前,”她说:“我是老江湖的女人。”
我白她一眼,早猜到了,还用你来说?
“以前,谁多看我一眼,都会捱他的刀子及拳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把这些事告诉我作甚?
“现在他对你好了,是不是?”她朝我眨眨眼。
我一怔,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别说得那么难听。”
“瞒不过我。”
我恼怒,“你想怎么样?”
“我现在落泊,想线。”
“我没有钱,我只是一个穷学生。”
“老江湖有。”
“我只是他的朋友,你要借钱,为什么不问他?”
“他现在不听我的了。”
“也不见得会听我的。”
“你别说,”卡门侧侧头,“他还真的护着你呢。”
“向他拿钱就不一样了。”我连忙说。
“咦,你这小妞,也知道生活现实之处。”
“可不是。”
我俩一齐笑了。
卡门自有她一股江湖儿女的豪爽,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
“来,我请你喝咖啡。”她说。
我坦白的告诉她:“喝东西,我习惯往老江处,你去吗?”
“他给我没脸,”卡门为难,“这样吧,你去跟他说,我实在等钱用,要五万块。”
“好,我替你传言,但借不借就由他了。”
“那自然。”
她扔一扔手袋,扭着腰肢走开。
我学着她的样子,挺起胸。把臀部耸起,希望侧面看来成一s型,我还以这个姿势走进江氏酒馆。
我以低沉性感的声音对目瞪口呆的老江说:“给我一杯马天尼加冰。”
老江瞪着我说:“你疯了。”
“怎么?”我泄气,“没有诱惑力?”
“十三点。”
“卡门也是这么的。”
“你谁不好学,去学她?”他冷笑。
“她刚才到学校等我,叫我向你借钱。”
“我没有钱。”
“comeon,”我说:“老江,十万八万难不倒你。”
“你的口气倒是比我更江湖。”他笑了。
“借给她,希情形你俩也曾经一度欲仙欲死,为了旧时,做一次好事。”
他说:“咦,关你什么事?你居然仗义执言?”
“做男人要大方,既然你认识她一场,就帮忙到底。”
“少天真,我们的事,由我们自己了断,你离得我们远远的,好不好?”
我扁扁嘴,“有什么了不起?”
“以后你最好别上这个酒馆来。”
“不来就不来,稀罕嘛?”我赌气,“又不是只有你一家酒馆。”
我拿起书离开。
但是没隔几天,事情就急转直下。
卡门竟出现在江氏酒馆的柜台后,俨然老板娘模样,笑脸盈盈,在那里收钱呢。何必央我作中间人?
我一愣,对老江未免失望,原来他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一方面嘴巴那么硬,一方面又立刻屈服在卡门的眼波红唇之下,太没出息了。
这样的狐媚子,给她钱,打发她离开,才是上策,以前上过她当,现在又与她泡在一起,俗云: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由得深深看不起老江来。
因此也就不肯到他那里去喝啤酒。
我确是不服气。
像卡门这样的女人,到水手出入的地方去逛逛,还是可以找到的,这么俗艳。
谁知道呢,或许老江和她根本是同道中人,何必要我替他惋惜。
又和好如初了,我黯然的想,男女关系真是特殊,破裂之后可以和好,若无其事一般。
我非常愤慨,虽与老江有两年的交情,因为我们止于朋友,所以也不在乎我是否生他的气。
男人,包括出众的老江,也就是这么现实。
我嗤之以鼻。
谁在乎。
让他与那个卡门在一道好了,谁在乎。
不羁的英俊的老江,粗犷的外型,细致的心,本来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如此完美。现在可差了十层八层.我寂寞了。
下课后自己在宿舍冲咖啡喝。
一个月之后,心情还是欠佳,我就怀疑自己对老江有点意思。
会不会是爱上他?
不会吧!咱们俩的性格、学历、年纪,都有很大的悬殊,我不致于会爱上他吧!
我只是欣赏地,并且与他谈得来。
正在胡思乱想,他却找上门来。
我到宿舍的会客室见到他,一呆。
他瘦很多,满脸于思,双目却尚炯炯有神,一只手受了伤,用绷带吊着。
我鼻子有点发酸,有很多的话要说,但说不出口,只得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很热情,“小天真,好久不见你,以为你有什么事,病了?转了校?也不通知我一声,怎么,没事吧?”
我摇摇头。
“一整个月不见你来喝啤酒。喂,怎么回事?”
我没精打采,不想回答。
“生我气?因为我把话说重了?小器鬼,三言两语就同我翻脸?”他逗我。
“老江,我已经廿一岁了,不是三岁。”
他有点尴尬。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
“同卡门打架。”他不在乎的说。
我吃一惊,“怎么?动刀动枪?”
“不然也不叫雌老虎卡门了,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刀就刺我。”
我满怀希望,“你们又崩了?”
“小意思,”他哈哈笑,“小天真,你不会明白的。”
我追问:“她仍然在你店里?”
“是。有空来,别叫我牵挂你。”他站起来.预备结束采访。
“喂,你自己当心。”我眼睛红红。
他一怔,“我这么大一个人,当然会当心。”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了。
他斗不过卡门,因为他有真感情,而卡门没有。
他能来探访我,与我说上这么多琐碎事,已经不容易,可是他岂不是对卡门更好?简直全心全意呢!我酸溜溜的想,就凭那副扭腰肢走路的腔调,就嬴得男人的心?
我很替老江担心。
那卡门简直是只野狐狸。
我与江氏酒馆还是绝了缘。
不知怎地,我不能忍受卡门坐在柜台后那种样子。
三个月之后的星期六,清晨,老江又来找我。
更瘦了,憔悴不堪。
我十分担心。
“老江,你怎么了?要减肥也慢慢来呵。”
“小天真,别再调侃我。”
“发生了什么事?”
“卡门。”
“她又怎么了?”我诧异,“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她故态复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说:“她如何了?你说。”
“她又勾搭别的男人。”
“又?她以前也是这样?”
老江不答,我知道他的脾气,没有追问下去。
“以前,”他缓缓说:“十年前我与她在一起,她带着我所有财产卷逃,跟我的对手共走天涯,我追上去,砍伤对手一只手臂,坐了两年牢……”
我吃惊,血案!
老江脸上露出狠恶的模样来。
随即他又低下头,“出狱后我到这个小城来,改过自新,从头开始,靠朋友的帮忙。总算找到口饭吃,谁知她又寻了上来。”他用手掩着脸。
“是你不好,”我说:“老江,你该拒绝她才是。”
“我……真是前世的冤孽。”
“怎么,又把所有的积蓄交往她手中?”我摇晃老江的双肩,“历史怎么可以重现?”
“我自己也糊涂了。”
“老江,”我镇静下来,“算了,钱是身外物,你一向豪爽,放开手算了,任她远走高飞,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一生人上她两次当,那还不够?”
“一生人上两次当。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我害怕起来,“老江,老江,你别这样。”
他摸我的头发,“小天真,你待我好。我是衷心感激的,但是你不会明白……”
“我为什么不明白?可是你不能自拔?”
“这是我前世欠她的。”
“你不要再做傻事,老江,答应我。”我急道:“你们千万不要再动刀动枪的。”
他颓然,“我还有那种勇气吗?”
“老江,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太迟了。”他说。
他说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好端端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竟会被一个女人折磨到这种地步。
他爱她?
唯一的解释是这样吧。爱错人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为了关心老江,我破例在星期三下午到他酒馆去探访他。
他正在为客人斟酒。
“老江。”我关切地叫他。
“唷,你来了,欢迎欢迎。”他热诚地招呼我,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你太好了?”我怀疑起来,“没事?”
“事?”他问:“什么事?”
我气,他倒是装得好,我瞪着他。
“哦,小天真,我喝醉了才找你的,说的话当不得真,我是不是很噜苏?”
我忽然之间觉得老江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在门口碰见卡门,她伸出一只手,拦住出路,不让我过,“哟,可爱的小天真,大驾光临。”
我愤然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太天真了。”
“还生气了呢!”她妖娆地扭扭腰肢,甩甩长发。
“让她过去。”老江说。
卡门斜斜的看着我,我犯不着与她争,便说:“请你借一借。”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样低声下气,使一缩手让我走过。
回到宿舍,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平时不轻易流的眼泪忽然之间流个一干二净,几乎没哭成一条河,哭完之后,肿着眼睛,我决定忘记“江湖客”这三个字,不管他的死活。
也许因为年轻吧,我很快真正的忘记了地。功课忙、活动多,认识新朋友,匆匆半年有余,偶然想起以前傻气地眷恋一个陌生的、身份暧昧的江湖客,不但有一份可笑,更觉危险,还好没卷入什么漩涡,这种事可大可小。
最后一年是毕业年,为了写论文,忙得不堪,更加将江氏酒吧那“一段情”抛在脑后。
就在这时候,报上刊出大页的新闻:
“江湖客手刃情妇
事发被捕法网难逃”
我看到首页如此惊心动魄的新闻,吓一大跳。
事主曾经有一段时期,与我走得很近呢!我有种反胃的感觉,立刻买了份报纸,偷偷读起来。
新闻很简单,江湖客终于无法忍受卡门,在一个晚上,两人大声争吵,据邻居说,内容涉及另一个男人及金钱,他便挥刀,毁了她的容,在取她的性命那千钧一发时刻,邻人涌入,夺下他手中之刀。
我看得惊肉动魄。
何苦来呢?这两个人互相折磨。
我留意着案情的发展,江湖客因犯过同样的案件,对他很不利,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在法庭上代他求情的竟是卡门本人。
这宗案件在小城中轰动之极,有人将江湖客与卡门的故事写成连载,绘形绘色。更有一说,这个故事将被拍成电影。
案子审了两个月,江湖客又被判入狱三年。
三年宝贵的日子,他又要在狱中渡过。
那时他若清醒一些,肯信任我的劝告,速战速决的离开卡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感情的事是很难说的,男女间的纠缠无穷无尽地绵延下去,根本非常理可以推测,江湖客的最终命运如此,一切可以说是注定的。
我顺利的毕业,离开小城,改到一个比较大的地方发展,找到一份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
生活还不错的样子,“童年”的一切更加淡了,只余下了朦胧胧的一个影子。
一日开会开得迟了,离开办公室恰逢大雨,我又忘了带伞,黄昏间车如流水人如龙,非常热闹,我独自在屋檐下避雨。
这种气氛令人顿生冷清之感,冷风夹着雨吹过来,我打一个寒噤。
正动念头要叫男朋友来接我,忽然之间有人叫道——
“小天真。”
我一呆。
多久没听到这种称呼了?我的记忆回去老远,但是想不起谁会这么叫我。
我转过身子。
江湖客!
我张大嘴巴,有一份惊有一份喜,矛盾半晌,终于说:“老江。”
“你还记得我!”他嚷。
他还是老样子,刚健、豪爽,只是头发灰白了。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的芥蒂一下子去得干干净净,我拍着他的手臂,“老江,我认得你不稀奇,你一下子能把我认出来,那才棒呢!”
“进来坐一会儿。”他拉我。
我一抬头,“什么,你还开酒吧?”
“是,不然做什么好呢?”
我坐下,他给我一杯啤酒。
“你近况怎么样,小天真,快快说给我听,毕了业?在哪里做事?有男朋友没有,几时结婚?”
一连串问题像发炮般。我以最快的速度一一作答。
我犹豫一刻,“你呢,老江,你好吗?”
“很好,我终于获得新生。”他呵呵笑,“你以为我是不可药牧了吧,是不是?”
我见他自己先提起,于是也跟着说:“卡门呢?”
他沉默一会儿,答:“不知道。”
“如果她再出现在你面前呢?”
他笑,“你一度妒忌她,是不是,小天真?”
我涨红了脸,“啐啐啐!”
“唉!这个女人,现在我可算完全脱离她的魔掌了。”江湖客搔搔头皮,“九死一生。”
“你为她,也可以说是仁尽义至。”
这时候有一个端庄的少妇走出来,“有客人嘛?”
我连忙问:“这位是——”
江湖客说:“这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家的一条牛。”
我一呆,他结婚了。心中一阵惘然。
那少妇有一张很敦厚的脸,我很替老江放心。他结婚了,我想这也许是最佳结局。
我笑道:“江太太,把他好好看紧,很多女孩子仍然对他倾心呢!”
江太太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笑起来。
我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外边的雨没有停,我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终于截了部街车回家,男朋友心焦的在家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碰到一位故人。”
“谁?”
“故事长得很呢!请你为我倒杯牛奶,取出巧克力饼干,我慢慢说给你听,一个关于江湖客的故事。”
时装店:
他们说:在香港开小型时装精品店的女人,一半以上的资产来自男人津贴。
然而对我来说,这是不正确的,我开着一家小小的时装店,位置在大酒店商场中,占地四百尺,月租六千,却完全是我自己筹的资金,男人沾不到半点边。
为了这月店,我辛劳兼职达五年之久,忙得一额汗,终于节蓄到廿五万现款,放弃薪优的高贵职业,“投身”商界,为的是受气受够了,拿时间精力来做事不打紧,拿来忍气就可不必。
自立门户,店再小,也是自己的生意,多赚一点便阔绰点,少赚点就节衣缩食,人各有志,我不希望写一本“办公室内之荣辱”,于是便自己出来搞些事做。
生意也并不好做。
对年轻的老板娘,人们老是戴著有色眼镜,暧昧地说句:“真有办法。”
其实不是这样的,自己做老板辛苦得要命,单是办货就伤脑筋。店小,容货量少,有名气的牌子根本不屑交出十来件货,人家大店一张账单,抵得过我们一个月的生意,每听到顾客批评说:“没有新款。”我便心如刀割。
后来便壮士断腕,索性卖本地货。
我联络到本地工专毕业的两位服装设计学生,取他们的体裁,雇裁缝制作,过程似乎更复杂,但除笨有精,谁不喜欢独一无二的衣服呢?我可以做得到。
我们出品少,价钱适中,对象多数是些中环所谓“高薪”(六千到一万)女职员,她们泰半从事公关行业,需要不停换新装,不太计较料子牌子,但求看上去光鲜夺目。
两年间我使站稳脚步,有一批固定的客人。
我店里只请一个女职员,自己也负一半责任,日常工作大部份用来招呼客人,说得上沉闷万分,假期也走不开。
客人大部份很可爱合理,也有少部份很烦躁多事,一入门就得问候,每件衣服都需要修改,使我们应接不暇,然而也都应付下来了。
开着店,自然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些女客带了付钞票的男人来买衣服,眉来眼去,数万元的账都有人结,像缪小姐便是。
缪小姐廿一、二岁年纪,是电影明星,年头到年尾,不时光顾,她衣架子好,人高挑身材,瘦得恰到好处,她自己也说:“我来你们时装店,你要付我广告费。”
不过她从来不自己付账,不是签信用卡,就是有同来的朋友开支票,都是大笔头。
“朋友”全属男性,有老有少。
其中一位邱先生,长得一表人材,三十上下,气质也好,不知怎地,也成为付账的动物,缪小姐挑衣物,他多数在一边阅杂志,女店员莎莉对他有好感。
莎莉说:“缪小姐不是好女人……”
我连忙道:“噤声,咱们做生意,管客人是好是坏,难道还得品学兼优才能上门光顾不成?当心你的嘴巴,别得罪人。”
莎莉这才不说了。
邱先生并不知道缪小姐的朋友很多,男人有时候痴心起来,真叫人扼腕而叹。
这一季的冬装刚出来,缪小姐就带着邱先生来了。我们自然殷勤招呼。
缪小姐照例挑一大堆,莎莉按计数机都按到手软,我讨好地说:“单做缪小姐这笔生意,敝店就可以休息。”
莎莉也笑说:“多几个缪小姐就好了。”
这话倒不假。
缪小姐还说:“今年乔其奥亚曼尼的裙裤式样好。”
我连忙说:“我们有几件,如果缪小姐喜欢,我们可以将原装拆开,照样子再缝。”
“好极了,隔几天我们通电话。”
她买了四万多块钱衣服。
邱先生付出钞票便陪她离去。
莎莉向我吐吐舌头:“每个月她都买数万元衣服,这个女人确实难养。”
我说:“还有别处呢!又不光是来我们这里。”
“邱先生与她走得近?”
“是。”最近也不大见别的“朋友”陪她来。
不到一日,缪小姐提着衣服回来,我愕然。
她悠然坐下,同我说:“有事同你商量。”
“缪小姐尽管说。”
她点起一枝香烟,“这批衣服,我不大喜欢。”
我发呆,明明每件都是她自己挑的。
她说下去,“我拆都没拆过,这样吧,你们七折收回如何?”
于我们来说,七折收回只有好处,这些衣服根本不愁卖,现在等于赚两次。
缪小姐喷出一口烟,“我等现款用。”她笑盈盈地解谜。
我脑海中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
“不要客气,像蓝鸟、诗玲这几爿店,也有这样的例子,不妨不妨,尤其缪小姐是熟客。”
我爽快地签出支票。
她飞快接过,说:“衣服真的没拆过。”
“有空再来。”我送到门口。
“再见。”缪小姐摆摆手走开。
“不是说货物出门,恕不退还吗?”莎莉目瞪口呆。
我苦笑答:“做生意要懂得转弯呵。”
“是。”莎莉回答。
她将衣服一件件挂好。
缪小姐等现款用,不等衣服穿,邱先生只肯买衣服给她,不肯给现款,才闹出这一出剧,见怪不怪。
缪小姐的开销也实在庞大,一个单身女孩子,要用这么多钱干什么?
不过她的“商业道德”尚不错,不是每次都退衣服,渐渐她与那位邱先生也走得很近,在喝茶看戏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我碰到过一两次。
缪小姐都很亲热地和我打招呼。
有些女客是不肯的,她们要走进店里才认人,一到店外就划清界限,缪小姐倒不是那种人。
邱先生很好,我们知道他是律师,家里很有一点钱,对缪小姐是真心的。
我与莎莉都觉得缪小姐要把持这个好机会,别放松邱先生这样的人才方是。
不过她另有一番道理,且听她娓娓道来。
“不错,”她说:“他家里有点钱,但是他家有不等于他有,这种例子我见多了,现在嫁给他,还得等那么十年八年他的事业方有点起色,我都老了。”
我惋惜的说:“然则还等什么呢?”
“骑牛找马。”缪小姐笑。
我也笑,“这么好的人才还算是牛?”
“哎,”缪小姐说:“女人在这种事上不能心软,否则就要吃苦,恋爱归恋爱,结婚归结婚,要分得清楚呵。”
我一边替她把衣服用针剔起来,“这要改小一点。”
她说:“这年头,最好便是钱,爹亲娘亲,还不及钞票亲。”
她忽然说得咬牙切齿地,我在镜子里看到这类表情,马上低下头。
我识趣地说:“像缪小姐这样的名气与人才,那是不必担心的。”
“是吗?”她又恢复笑容,“你真的那么看好我?我自己倒不那么乐观呢。”
我暗暗叹口气。繁华虚荣的大都市中,什么现象都有,也不算稀奇。
在这里,女孩子最讲究打扮,但求穿得好吃得好,一切都可以牺牲。
缪小姐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美貌一向是女人不成文的本钱,男人总得为这个付出代价。
缪小姐疏远邱先生的时候,我们也是第一个知道。
是她亲口说的。
女人爱在时装店及理发店诉衷情,也是上古时期遗风,说不定我们比她亲人还知得多。
伊说:“邱人很好,他是中年女人的恩物!有卖相、有学识、有家庭,一些阿姐级的明星捞是捞到点,有钱没人,找上他,刚巧有人没钱,恰好一对,”她苦笑:“可惜我自己也等那个。”她作个数钞票状。
“怎么,”我忍不住,“你开销真那么大?”
“我有七个弟妹,你说大不大?”缪小姐反问:“我打定主意要给他们最好的,大弟二弟都在外国念书。”
我呆住,何必这么孝顺呢,没有必要嘛,一家人最要紧权利与义务相等,家人之间讲相敬相爱,何苦作这样的牺牲?
“我下个月买平治跑车了。”她宣布。
我微笑,“恭喜恭喜。”
求仁得仁,便谓之快乐。快乐有什么准则?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别的女客人问:“那是缪小姐吗?”
“是,”我说:“真人比上镜漂亮,是不是?”
“唔,她与本地地产王打得火热。”
“是吗?”
“小捞女。”
女人都是擅妒的。
邱先生找上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意味到不安。
他向我点点头,英俊的面孔十分消瘦,他还是个孩子哪,不知人间险恶。
“咪咪有没有来?”他朝向我问。
“许久没来了。”为了避免麻烦,我只好这样说。
其实缪小姐昨天才来过。
邱先生颓然,“我一直找她,她避开我。”
我有些难过。天底下女孩儿那么多,何必偏偏钟情于她?
况且她不值得。
邱先生冲口而出:“我知她误入歧途。”
我心中哑然失笑,笑是苦笑。
情人眼里出西施,缪小姐早已是歧途国公主,他还在巴巴的为她担心呢,真叫人伤感。
我与莎莉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邱先生无奈地说:“说我找她。”
我们答应下来。
本来我也是个炉火纯青的老狐狸,人情世故懂得很多,明知事不关己,但不知恁地,小邱的一往情深感动了我,趁缪小姐来试衣服的时候,我向她说起。
她一怔,苦笑良久,看样子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
“是为他好。”她隔一会儿说。
“这我也明白。”
“对他有好处,我配不起他,他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其实大家还可以做朋友。”我说。
“我现在的男朋友很妒忌,司机就在门口等我,我一举一动,他都晓得。”“哦!”
缪小姐又叹口气,“我左右为人难呵!”
我想:你不花那么多,不就行了?
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又关我什么事?
小邱是个明白人。
过后几日他又上我店来,他说:“谢谢你,老板娘。”
我问:“谢什么?”
“她跟我通过话。”
“呵!”
“她说她已经找到了归宿。”
做人家的情妇?真是人各有志。
我看着小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黯然,“我不便缠住她,做人就的是风度,既然她的选择如此,我也没有话说。”
我点点头。
“麻烦你,不好意思。”
“千万别客气。”我说。
他走了。
莎莉同我说:“这么好的男孩子,想都想不到。”
“真是的。”
“天天换一件衣服难道真的那么快乐?”莎莉问我。
“如果我有这个钱,”我叹口气,“我会储蓄下来,用来分期付款买层房子什么的,图个长远计,也不能十万八万全部花光光,过几年没了青春怎么办?那多痛苦。
“恐怕缪小姐比我们有办法,她可不愁。”
我讶异,“做人怎么可以不想明天呢?”
各人的想法不同,缪小姐是一只蝴蝶。有什么人知道冬天来临,蝴蝶遭遇到什么?
缪咪咪的新“朋友”我们没有机会见到,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名人,轻易不见人,缪小姐自然比以前寂寞,这是一定的。
她同我们说:“一星期也见不到他一次,但是我又不能到处走动,你想想糟不糟?”
她变本加厉的喜欢买衣服,她有一张美国银行的“金信用卡”,可以无限量签单购物。
这些男人都对她很好。
女人看女人是看不出瞄头的,缪小姐无异长得美,不过在我们心目中,一个少女的信仰如果是金钱,品味未免那个一点。
不过如今的社会也不计较这些,象缪小姐,她跟什么男人走动,都异常公开,一点都不掩饰,也丝毫不担心后果。
象我们小时候,不到结婚那日都不敢公开真相,怕人耻笑,恋爱失败便最好自杀谢世,因再无面目见人,不是处女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离婚再嫁?简直无耻!
短短十多廿年间,社会竟开放如斯,这一代的女人真正可以说是轻松了,我们有什么好说的,艳羡罢了。
像缪小姐这样,万一正式结婚,说不定要我们代为设计婚纱,雪白的料子,纯洁无瑕——那件衣服。
也许我是妒忌了。
过不多久,小邱上我们店来,带着一个很清纯的女孩子。
咦!这世界真的不再有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种事了,谁没有谁都照样活下去,活得更好呢!
我摇摇头。
他对那女孩子说:“你看这里的衣服好不好看?”
那女孩子顶多廿一、二岁,看看我们的标价,吐舌头,“太贵了。”
我微笑,这是个好女孩。我不是说我的店教坏人,但她很可爱,晓得贵就好。
小邱忽然问:“请问贵店可代客设计婚纱?”
我一怔。
来了。
没想到是他先开口。
我答:“当然可以,总比那些照相馆设计得特别点。”
小邱与那女孩子会心微笑,手拉手走掉。
莎莉与我面面相觑。
“他不是想我们将此情此景转告缪小姐吧?”莎莉说。
“谁理它。”
但是缪小姐已知道这个消息。
她坐在我们更衣室默默抽烟,不发一言。
“长得漂亮吗?”她忽然问。
我都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一定见过她,”缪小姐说:“他把她带着到处跑,谁都见过。”叹息。
我们还是不作答,莎莉假装在整理衣服,一件件的折迭衬衫,我则低头替她理裙脚。
她又说:“听说他们要结婚了。”
我还是不响。
缪小姐越是觉得无趣,便再加几句:“根本是我不要他,又不是他不要我,但是我总觉得气不过。”
女人都是这样子,我们也是女人,见怪不怪。
莎莉问:“缪小姐你呢,你几时结婚?”
“我?”
她呆半晌:“我想我是不会结婚的了。”
“胡说。”我笑,“你不过暂时尚不想困在家中而己。坐在家中光是生儿育女也很闷的,不如多玩几年,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彩,我们看流行周刊,几乎每一期都有你的彩照,多出风头。”
“那些照片拍得不好。”她果然换了题材。
“也不算太不好,当然不如做封面那些。”
“下期的金色电影是我的封面。”她很得意的说。
“那我们真得买一本捧场。”
“下个月可能到欧洲去。”
“是游玩?”
“是,男朋友做生意,把我带着去。”
“到外国轻松一下,最好了。”
缪小姐又快活起来,“我们每次出去,都乘搭头等飞机,哎哟,现在飞机非买头等不可,三等机舱比公路车还不如,我是爱享受的……”
我暗笑,缪小姐还不失是一个快乐的人,我们不必替她担心。
她往欧洲去没多久,小邱带着他的未婚妻上来,要求我们正式替她设计婚纱。
我接下这笔生意。有钱干么不赚?我是开店的人,能跟钞票作对,立刻动工。
莎莉说:“那位小姐的品味不错,要求简单的式样,千万不要累赘。”
我与设计师一起书了张草图:低胸、短袖子、齐足踝那般长,用最好的料子,头饰是小小的帽子与面纱。
我认为很衬她的样子。
果然,她看了之后很喜欢,我们也没有再画第二张图样。
小邱很满意,他说:“我一直喜欢你们的服装。”
所以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都是这里的顾客。
“婚期订在几时?”
“下星期。”
幸亏衣服不难做,三天便能试身。
小邱的未婚妻身段虽不如缪小姐,也相当不错,皮肤尤其细洁,内衣很干净,丝袜只穿肉色的一种,换言之,缪小姐眩目、美艳,但这个女孩子是朵百合花,小邱娶到个好妻子。
穿上婚纱的她十分动人,小邱很高兴,把以前的创伤忘得一干二净。
我并没有收到请帖。
能够结婚还是好的,我很替他们庆幸。
婚后大排筵席,随即蜜月旅行。
等缪小姐回来时一切已经事过情迁。
缪小姐因水土不服,长了一脸的疱疱。
我同她说:“快去做面部按摩。”
“做什么?气出来的。”她说。
“谁敢认你受气呵?”
“小邱,我们在巴黎碰见他们!”
不是冤家不聚头,还是碰上了。
“那么快就结婚,太不给我面子。”缪小姐嘀咕,“我好生气,一直没有痛快的玩。”
我微笑。“有没有买衣服?”
“有,买一大堆,罗马的维亚康道蒂一整条街都是名店,价钱要比香港便宜三份一,挤满日本人。还有巴黎蓬东广场,哗!那些时装真没话好讲,全是最新最新的。”
她眉飞色舞。
“那还用光顾我们吗?”我取笑她。
“不够穿,实在是不够穿,况且你们有你们的好处。”
“多谢多谢,”我扮小丑,“莎莉,快出来拜谢缪小姐。”
大家都笑了。
这年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店越开越多,有消费能力的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一群,顾客是精明的居多,没有几个像缪小姐那样的傻子,把全副家财用来穿,是以我们两人油腔滑调的捧牢她,唯恐她跑脱。
人对人有什么真心?还不是互相利用。我们那苦苦为生活钻营,那里有缝,就往那里钻,万般羞辱千般忍耐的活下来。
做人有什么意思?我不懂得。
谁曾经一度不是可爱的粉红色的婴儿?长大了各有各的路要走,有些人变了缪小姐,另外一些变了老板娘。
我们原意也并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后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模子渐渐形成,想回头也来不及。
缪小姐最后一次上门来是四月十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假期,莎莉不愿回来上班,还直嘀咕,我的情绪也不太好,到了夏季生意不再起色,我连薪水都支不到等于白做,酒店又说要加百分之八十的房租。
那次之后,缪小姐一直不上门。
我让莎莉打电话去问,莎莉说她已经搬了家。
我忽然记起她是在对面美容店做面部按摩的,立时过去询问缪小姐的行踪。
人是有感情的,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她的下落究竟如何?
美容院说:“缪小姐上次来是四月十日。”
“这么巧?她有没有扬言要去外国?”
“没有。以往她去外国,都一早喜孜孜地告诉我们,什么搭头等机之类。”
我会心微笑:“不错,她喜欢报导详情。”
“她付很多的小费,失掉这样的一个顾客,真是损失。”
我亦附和的点点头。
夏季来临,敝店凭一批大花的丝裙子,又抖起来。
我跟莎莉笑道:“你有机会支十三个月薪水。”
莎莉笑:“我还以为老板会说十五个月。”
我说:“要是缪小姐上门来,不稀奇呵!”
“真的,这批衣服,刚巧是她的口味。”
“她穿衣服,其实也无啥口味,但凡新潮的光鲜的,都往身上堆。只不过因为青春,衣架子好,所以看上去漂亮。”我笑,“真的怀念她。”
“也许这一阵子她‘环境’不好?”莎莉疑惑的问。
“有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小邱也不带他妻子上来。”
“那一位很节俭。”我说。
“我们的衣服也不算贵了,一千数百元。现在一件名牌衬衫也得三千。”
“真是的,这些人的钱包从哪里来的?”我诧异。
莎莉说:“当然从男人身上来。”
“那么多瘟生?”
“不然怎么办?”沙莉摊摊手,“那些男人的钱也来得易呵,炒楼、炒股票,有斩获的时候便大手笔一轮,花在女人身上也值得的,人家说话活色生香。”
说得也有道理。
缪小姐一直没有再出现,她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一般。
但是有新的顾客上门来。
她叫杨小姐,一般的长发、大眼睛,无知而骄傲的神色,长挑身材,比缪小姐还年轻,一见我们的货,便爱不释手。几乎每个款式都挑一件。
莎莉抖擞精神地照呼她。
一张单子,结账四万多元。
“下次再来。”我们殷勤的送她出门。
莎莉感喟的说:“人海中真多传奇。”
“她们算是传奇?”我失笑:“你不如说她们身后的男人是传奇。”
“钱是传奇,钱最好。”莎莉忽然说。
在这个繁华虚荣的大都会中,钱确是最重要的一环,没有钱,谁稀罕住这里?这么缺乏温情安全的社会,一切不过是钱作怪罢了。我黯然。
缪小姐去了,有杨小姐,杨小姐去了,又有丙小姐、丁小姐。
我们是不愁的,唉!
她的骄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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