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镜子
镜子:
玉钦找房子已经找了许久,一直没有合意的地方。
她厌倦那种进门客饭两厅,一条走廊通向三间睡房的普罗格局。
假如钱不是问题,又还好些,偏偏玉钦是时下典型摩登女性,赚得多,花得更多,若不是最近得到一笔小小遗产,更无办法成家立室。
她同做室内装修的女友郭宗清说:“最好找建筑师来为我个人设计幢独一无二的小洋房。”
宗清头都不抬,“不难呀,连地皮五千万够了,包我身上,佣金全免。”
玉钦只得苦笑。
太懂得享受,并不是什么好事。
玉钦仍然在找房子
直至一日,当她自己都不再怀什么希望的时候,宗清来了电话。
“过来看看,这间房子,可能就是你在等的那一间。”
玉钦本来正为私事烦恼,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一喜。
地点在市郊,一个很普通的中上级住宅区。
一进门,玉钦呆住。
全无隔断的一间公寓,千多尺大,空气流通,光线充足,窗外树影婆娑。
玉钦立刻爱上了它。
玉钦是那种不是爱就是恨没有中间路线可言的人,但出来办了这几年的事,内心也开始奸诈,她故意皱一皱眉毛。
“咦,墙都到哪里去了?难怪没人要,一大间货仓似怎么住人呀。”
宗清气得拿皮包扔她,“你干吗不去死,明明是你最喜欢的式样,却还弹得一文不值,你敢压价,我与你的友谊一笔勾销。”
“哗,这么厉害。”
“你看这地板,全部新铺,入口处那个太阳图案共用了七八种木材,真正难得。”
屋子里此刻什么家具都没有,墙壁粉刷得干干净净。
宗清说:“我已替你查过电线铜喉,一应俱全,付清款子办妥手续马上可以搬进来住。”
“就是它吧。”
玉钦巡过每处地方,更加欢喜,忽然之间她看到近露台处挂着一面镜子。
“这是什么?”她问宗清。
“前任住客留下来的吧。”
镜子斑驳,只勉强照得见人。
玉钦伸出手去拭一拭厚厚灰尘。
宗清说:“我找人来替你除下丢掉。”
“不,”玉钦说:“你看镜框花式多美观,还是镀金的呢。”
宗清过来看看,“已经发满铜绿。”
“我喜欢它。”
“爱屋及镜呢。”宗清笑她。
“来,宗清,我真的要请你喝一杯茶。”
两个适龄女子自有说不尽的话题,这顿茶喝了不少时候。
郭宗清终于忍不住问;“玉钦,你同沈世雄的事,究竟搞成怎么样?”
玉钦不出声,她无限惆怅。
“谣传他一直在你身上花费呢。”
玉钦说:“人家说什么,我不放在心上。”
“真相如何呢,我只是关心你。”
“当然,宗清,你并非好事之徒,”玉钦定一定神:“我已有多月没见他。”
“他倒底离婚没有?”
“我看没有。”
“男人为什么这样奇怪?明明与那人没有感情,却又不肯离婚,我们女人反而果断勇敢,说离就离。”
玉钦嗤一声笑出来,“你这毒妇才说离就离。”
“你想想仔细,我说的可是真话。”
玉钦吁出一口气,“是我学艺不精,与人无尤。”
宗清说,“没有关系,我们有工作有寄托有朋友有收入,感情上打击,我们可以承受得住。”
玉钦握住宗清的手,“谢谢你。”
郭宗清的办事能力极高,一下子替玉钦搞妥手续,玉钦带着简单的家具就搬了家。
离开旧巢,也因为有太多的不良回忆。
玉钦厌倦了问:你倒底几时离婚?
最后一次见沈世雄,她同他说:“离了婚第一个告诉我,记住,我轮在第一位。”
真不容易,分手还要俏皮地捧抬奉承着对方。
因为撕破脸更不值得。
这种不健全的关系再不结束,真会拖垮玉钦。
搬到新地址来,玉钦未有通知老沈。
由他自己去打听或是不打听好了。
周末,在新居醒来,玉钦要发一会儿呆才知道身在何处。
玉钦喃喃说:“人生如梦。”
做了咖啡喝,又补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向贪欢。”
她站到露台去,深秋淡淡阳光最令人舒适,生活一切无忧,可惜少一个伴侣。
她看到那面大镜子,决定把它拭亮。
取过一方绒布,喷了玻璃清洁液,玉钦轻柔地逐小块逐小块擦起来。
“谢谢你。”
唔?玉钦抬起头来。
谁,谁说谢谢?
她随即笑,哪里有人。
玉钦越抹越出奇,斑点雾气灰尘随着绒布逝去,经过处理的玻璃干干净净,闪烁出亮光来。
这时玉钦不由得称赞自己的眼光不差,宗清还要把镜子丢掉呢。
差点没扔掉一件宝贝。
花了个把钟头,玉钦把镜子抹得晶光四射。
她站在镜子面前,几乎可以照通全身。
镜子用最好的水晶玻璃制造,一点瑕疵都没有,玉钦十分讶异,是谁把这件名贵的装饰品弃置不顾?
只见镜内的玉钦精神奕奕,红粉绯绯。
玉钦知道有些时装公司的镜子经过特殊处理,照起人来,会纤细苗条一点,这面镜子可能亦有同样效果。
玻璃已经抹干净,轮到框子了。
镜框好像是铜的,打成无数花叶,围绕镜身,是著名的洛可可式样。
玉钦不知如何着手整理的好。
她喃喃说:“只要工夫深。”
随即笑了,她一向喜欢把所知道的成语诗词滥用。
用去锈水只擦净一块叶子,就惊奇得跳起来。
金色,整个金属架子是金色的。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玉钦放下手上的工夫去开门。,
来人正是郭宗清,玉钦连忙请她进屋。
“睡得还好吗?住在风水这么优美的地方,保证你心想事成。”
玉钦把她拉到镜子面前。
宗清却说:“大小姐,不劳你亲自动手吧”
“你看,这框子多美,是玫瑰金的。”
“对,还是真金呢。”
“郭宗清你且别庸俗,照我看这块镜子真的非同小可,你去问问是谁丢在这里的东西,叫他领了去,不然的话,我就占为己有了。”
“放心,它绝对是你的。”
“上一任屋主是谁?”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房子不是由你转手?”
“这间屋子属于无人认领的遗产之一,不晓得空置多久,终于有第三代后人出来交了税款办清移交出售,由你洪玉钦小姐所得,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上一届业主?”
“可是房子这样新净。”玉钦怔怔地。
“小姐,是我负责打理粉刷的。”
玉钦不语。
宗清问:“老沈有没有来过?”
玉钦摇摇头。
“别去理他,好,你继续伺候这面镜子,我有约会,我们改天见。”
她匆匆离去。
玉钦花了三个多小时,做得腰酸背痛,擦亮了镜框每一部份,她站起来欣赏自己的成绩。
这块镜子,放到古玩店去,大抵可以卖六个位数字价钱。真没想到废锈遮住金玉。
玉钦一时无聊,对着镜子问:“魔镜魔镜,谁是世上至美?”
这时门铃又响了。
玉钦有第六感,这可能是沈世雄。
她自觉没有心理准备,是以不去开门。
果然是他,他在门外扬声:“我知道你在屋内,玉钦,你开门。”
玉钦不去睬他。
她索性走到露台,不闻不问。
恋爱,结婚,都应该在愉快自然的气氛下进行,亦应有益当事人心身,玉钦真不明白为何上帝厚此薄彼,她就没有这种福气。
沈世雄令她烦恼到极点,一想到他,玉钦便觉不值,从头到尾,他没有善待她,回忆过去,玉钦只有屈辱感觉。
也许,分手的时间真正到了。
玉钦踱到镜子面前,看着自己,问道:“我应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最最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镜内洪玉钦的反映忽然冷笑一声。
玉钦看得清清楚楚,镜内的她“哼”地一声。
她用手掩着嘴,她有哼吗?没有,那么,镜中人缘何唐突冷笑?
玉钦混身寒毛竖起来,再留意镜内,她若不是素来大胆独行独断的女子,一定吓昏过去。
镜内的洪玉钦根本不是她!
不,不,的确是她,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穿同样衣饰,但是,动作不一样,表情不一样。
玉钦惊得呆了。
她指着镜子,说不出话来,吓得背脊发凉。
忽然她听得镜中人同她说:“你怕,怕什么,怕你自己?”
玉钦忍不住,尖叫一声,“你是谁,你倒底是谁?”
镜内人笑:“我当然是你,我是洪玉钦。”
玉钦的顶梁骨走了真魂,双脚如钉在镜前,动弹不得。
镜内人把双手插在裤袋里,遗憾的说:“你不认得我了,我原是你的智慧。”
玉钦嚅嚅答:“我不知道我有智慧。”
“你当然有,擦一擦亮,就派得上用场。”
玉钦好过一些,倒底,镜内是她自己,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你真的是我?”
“真的,我不会骗你,我是唯一不会骗你的人,我是你唯一好朋友,爱我,即自爱,信我,即自信。”
玉钦想:我的天,口气与我何其相似。
“你明白没有?”
“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此刻已经轻松得多了。”镜内人笑。
玉钦吁出一口气,“你是一块魔镜。”
“不,我一点法力都没有,我只是你,你只是我。”
玉钦拚命摇头。
此刻门外又有人按铃,“玉钦,开门。”
玉钦问镜子,“门外是沈世雄,开不开给他?”
她得到极其狡猾的答案:“你说呢?”
玉钦啼笑皆非,“咄!”她高声说:“我早跟你说我没有智慧,所以请你代劳。”
镜中人问玉钦,“你认为沈世雄上来干什么?”
玉钦答得很坦白:“温存。”镜里是她自己嘛,何必客气,何用虚伪。
果然,镜中人笑了,“你愿意无限期,不问报酬地提供此项服务吗?”
玉叹气馁。
“想一想,洪玉钦,抬起头来。”
玉钦把双手抱在胸前。
“要是你愿意,倒是无可厚非。”
玉钦忍不住:“别再讥笑我了。”
镜中人讶异地说:“我怎么会揶榆你?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门铃停止。
玉钦说:“他已经走了。”
镜中人嗤一声笑,“你又何用恍然若失,他肯定会再来找你。”
玉钦已经对镜子没有恐惧,她凝视她,然后说:“我有种感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老实说,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玉钦感叹,“真的,真的那么惨?”
“不是惨,”她笑,“而是实情。”
“朋友呢,爱人呢?”
“他们很好,但是他们也有他们自身要照顾,所以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忽然之间,玉钦觉得很累很累很累,她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觉悠悠然睡得好不舒服,她需要个可靠的人倾谈,也需要大哭一场来宣泄压抑已久的情绪,这面明镜帮了她。
一觉睡到大天亮,郭宗清上来找她签字。
“宗清,”玉钦说:“我与镜子说了一整天的话。”
宗清一楞,“你也有这个习惯?”
“也有,”玉钦指着她,“你也是?”
“有什么稀奇,宗清苦笑,“我自幼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一发生什么事,我同我自己说:郭宗清,静一静,慢慢来,想清楚,不要急。”
“我的天。”玉钦骇笑。
“每早洗睑刷牙的时候,我又说:郭宗清,你又比昨日老了一天……这是我的消遣。”
“但是,这面镜子里边有人。”
“别吓我,谁?”宗清掩住胸口。
“我。”
宗清松口气,“咄!”
“她会回答我的问题,她有思想,她有智慧。”
宗清很同情玉钦,“我猜你是累了。”
“我刚睡醒。”
“那么,你有点神经衰弱。”
“宗清,你听我说呀。”
“玉钦,”她拉拉衣襟,“我最怕这种摩登聊斋,你别烦我,”她看着那边镜子,“我知道了,你那张床的位置不好,对牢镜子,引起幻觉,古人睡前喜用一个罩子把镜子遮起来,自有道理,尤其怕小孩的灵魂走进镜子里出不来。”
“真的,有此传说?,”“
“你知道中国人,一草一木皆有神话。”
“宗清,我真的寂寞。”
“我何尝不是。”
“可惜我俩不能结婚。”玉钦取笑。
“我才不娶你,”郭宗清也笑,“你疙瘩得要命,事事非做到十全十美不可,又患有洁癖,谁吃得消。”
玉钦不服气,“你呢,你何尝不是,目光如炬,事事挑剔,同你说,人清无徒,水清无鱼,人要胡涂点好。”
两人大笑起来。
可惜宗清忙得不可开交,打一个圈子又走了。
假期最后一天,想到第二天又要出去写字楼搏杀,玉钦不寒而栗。
电话铃响。
是沈世雄,他倒是快,一下子就打听到新号码。
只听得他很轻快温柔的说:“搬家都不告诉我,莫非是要甩掉我。”
这把声音这种语气,五年前曾使玉钦在所不计.
“有事吗?”
我想来看你。
玉钦刚踌躇,听见身后有人教她说:“你没空,你要出去。”
她转过头看,原来正是镜中人,玉钦心头一喜,照样说:“我没空,我要出去。”
沈世雄起了疑心,“你身边是谁,她为什么教你推挡我?”
“你听到她的声音?”证明不是个人幻觉。
“当然听到!”沈世雄生气,“她倒底是谁?”
“我的智慧。”
“你的什么?”
玉钦已经挂上电话。
她向镜中人耸耸肩,镜中人也向她摊摊手。
“出去,”她对玉钦说:“出去剪个头发,置数套新装,鞋子皮包统统可以换新的。”
“好的,我是要去散散心。”
到了门口,却看见沈世雄的车子停在楼下。
她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误会她是同他耍花枪,她没有这样的心情。
玉钦从另外一个出口溜到马路上去。
她跳一跳,伸开双手,放开怀抱,自由自在。
从市中心大包小包回家,一看,沈家车已经离去。
她把新衣一件件对牢镜子换上,自然,她穿什么,镜中反映也就是什么,镜中人对每套衣服都有评论。
“记得吗,”她比玉钦还要感慨,“十六七岁时只要一件球衣一条牛仔裤已经很满足。”
“嗳,现在却已经穿掉三幢公寓,尚未心足。”
“一箩筐一箩筐的旧衣,每件也只不过穿过两三次。”
“真过份是不是。”
“真的,世上那么多穷人次不蔽体,三餐不继,洪玉钦何德何能,如此幸运,非得感激上苍不可,焉可动辄抱怨。”
玉钦看着镜子,“你说得真对,”她坐下来,“至理名言,你是我的益友,谢谢你。”
“不客气,你擦亮了我,我才照得见你。”
“你的上一届主人呢?”
“他已过身。”无限惋惜。
“没有把你带走?”
“我对他已经无用。”
玉钦忽然说:“不要离开我,我需要你。”
镜中人不禁笑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智慧在一旁泼冷水,大部份人情愿率性而为,去到哪里是哪里。”
“过去十年我已经任性够了。”
镜子不语。
玉钦问:“你既知我的过去,可晓得我的未来?”
“不,我不知道,我不是魔镜。”
玉钦诉苦:“这些年来,我一直找不到异性伴侣。”
镜子讶异,“是吗,你找不到,你有去找吗?据我所知,这五年来,你一下班就回家,什么都不做,不交际,不应酬,就是等沈世雄瞒着妻子来与你聚一两个小时,你几乎完全脱离社交生活,叫旁人怎么与你接触?还抱怨没有朋友。”
玉钦愣住,如醒醐灌顶,她忽然清醒过来。
“异性怎么找你?整日奄奄一息,精神不振,若有所思,你连方圆一公尺之外都看不清楚。”
“是,是,”玉钦一身冷汗,“我错了。”
镜子发出一声叹息。
“我完全明白了。”玉钦喃喃说。
她拨电话给宗清,“晚上有什么节目?”
“节目?你肯出来?”非常意外。
可见镜说得不错,她的确过着蜗牛式生活,只是不自觉,所以不能自拔。
“我想见见人。”
“也是时候了,今天晚我请几个朋友吃饭,你也一起来吧,”宗清停一停,“总好过在家对牢镜子说话。”
王钦气结。
她换上件极深紫色丝裙,那种紫色,骤眼看上去,与黑色差不多,衬得她皮肤雪白。
披上同色外套,她站在镜前问:“如何
”
“你的装扮一向无懈可击。”
玉钦谦曰:“雕虫小技而已。”
“今夜席间有一位姓章的年轻人,不容忽视。”
玉钦眼睛一亮,“还说没有异能!”
镜子不语。
玉钦取过玫瑰紫色杵皮手袋,“我出去了。”
“再见,洪玉钦。”
王钦转过头来,只见镜内反映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她说:“晚上再见。”
到了郭家,已经一堂宾客。
宗清一一为她介绍,奇怪,就是没有姓章的年轻人。
玉钦有点失望,坐在一个角落喝酒,气氛热闹,做旁观者都觉有趣。
门铃响,玉钦因坐得近,所以听得见,原来有人比她更迟。
她起来开门。
门外是一个神清气朗的年轻人,笑容可爱,问道:“你是郭宗清?”
“不,我不是,我是她朋友洪玉钦。”
“我叫章孝仁。”
玉钦不由自主叫起来,“啊!”姓章的小生,“请进来,请进来。”
也许,镜子还可以告诉她,下次彩头奖号码。
玉钦帮着照呼章小生,半个晚上下来,两人已经谈得很熟络。
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
宗清看到这个情形,故意冷落他俩,制造机会,让他们好好的谈。
玉钦笑说:“这样高兴,我真应时常出来。”
“真的?明晚如何,明晚可有空?”
玉钦很欣赏他的爽快,即时回报:“一言为定。”
那夜,章小生送她回家,她进门,踢掉鞋子丢下皮包,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玉钦对镜子说:“我真的感激你。”
镜不语。
玉钦走过去,摸一摸玻璃,镜中人的手与她的手接触,她看到自己一脸狐疑。
玉钦深觉不妥。
她低呼,“你不在了,你已离开了这面镜子。”
她现在只照到她自己。
玉钦颓然,坐下片刻,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
镜中人已经进入她体内,洪玉钦与她原有的智慧,终于二合为一,她想通了。
玉钦跳起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笔友:
华南女校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它的学生不但功课优秀,长得也漂亮,传说有电影导演闲时等女生放学,挑选下一套片子的女主角,这也许不是真的,但一群年龄身段相仿的少女笑笑讲讲地走过,确是美丽风景。
陈淇淇却不是她们其中一员。
她从来不是一个显眼的孩子,个子比较小,皮肤比较黄,十七岁多了,看上去还似初中生,头发剪一个很普通的式样,文静谦和,噫,在今时今日,这种品格未必算是美德呢。
淇淇同班同学出色的多的是,她们组成一党,连群结队的看戏打球跳舞,都发育得十分完美,眼睛头发皮肤都似会发出眩青春光芒,最漂亮的那几个叫吕学仪、华淑君、陈哲芳与黎昌意。
她们完全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或者应该说,故意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每个学期总举行无数测验、段考、大考,到了这种关头,谁也不能不注意陈淇淇,她除了第一,没有拿过其他名次。
各科老师叫到她的名字,都似自心底笑出来,声音变得好温柔好温柔:“陈淇淇,各位同学请参阅陈淇淇的卷子。”
吕学仪最生气。
“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当然一门心思做功课,有什么稀奇,就会拍老师马屁。”
华淑君也不好相与,“学校好像是她开的似,就差没把她的照片印在校徽上。”
大家咕咕地笑。
也许,社会上的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就是从这么早期开始的。
陈哲芳说:“真想教训教训她。”
“总有办法的。”黎昌意很赞成。
比较起来,淇淇十分孤立。
其余的同学为免得罪这一党,除出借笔记之外,也不大与淇淇来往。
淇淇似不介意,每日默默来上学,默默留在图书馆内做功课,又默默离去。
她整洁、聪敏、乐于助人,老师们不明白为什么陈淇淇人缘欠佳。
教师甲感慨的说:“这与人缘有什么关系,她拥有的其他人没有,当然引起嫉妒。”
教师乙问:“其他人为什么不学她那样痛下苦功?”
“问得好,”教师丙笑道:“他们做不到,是以更加妒忌。”
恶性循环,到了毕业班,淇淇几乎连个说话的同学都没有了。
但功课那么紧那么挤,说不说话,都无关宏旨。
吕学仪她们那堆人约好在一起温习,读得累了,突发奇想。
她说:“能使陈淇淇拿红字就好了。”
华淑君说:“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第三次大战爆发,大西洋干枯,还没轮到她不及格。”
“有办法的。”
“小姐,”黎昌意劝说:“先温好功课再说吧。”
“使她的注意力转移不就行了?”
“这六年同学下来,你也该了解陈淇淇的意旨力不是普通人的意旨力。”
“她没有男朋友。”陈哲芳忽然放下书本。
“这不是新闻了,陈淇淇也许还未曾与父兄以外的成年异性说过话。”
吕学仪说:“让我们替她找一个男朋友。”
“你在说什么?”
“只有一名十全十美的男生可以令陈淇淇的注意力转移。”
陈哲芳的兴趣来了,“什么叫十全十美?”
“家底好、学识好、相貌品格一流,有品味,手段大方,具幽默感,懂得玩,开一手好车。”吕学仪一口气宣读出来。
其他三个女孩子哗地一声,“他在哪里,为什么要介绍给陈淇淇,介绍给我岂非更好!”
吕学仪说:“别傻了,哪里有这样的真人。”
“什么?”
华淑君叫起来,“我明白了。”?
吕学仪说,“你来解释。”
“我们假设有这个人,而这个人又对陈淇淇有意思,使她心猿意马,疏忽功课。”
陈哲芳抢白,“由你来扮演这位小生?”
“不,他是一位笔友。”
黎昌意呵一声:“我也明白了。”
陈哲芳沉默一会儿,“作弄陈淇淇?”
“当然,由我们创造一个人物,然后写信给陈淇淇,等她的回信,再去信,再等她回信……多好玩。”
黎昌意犹疑,“这──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信寄到她家去,她不爱就拉倒。”
“她不会不回的。”
“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陈淇淇寂寞透顶。”
她们说得对。
淇淇的确有一颗寂寥少女心。
一个人总有空下来的时候,淇淇害怕这些空档,因为她没有其他的事好做,于是将功课读了又读,背完又背,直至一日,她去开信箱,收到一封信。
象牙白毛边大信封,姓名地址用钢笔书写,墨水是一般人罕见的紫蓝。
她拆开来,信这样写:“淇淇,你不认识我,但是我们却几乎天天见面,大学堂的建筑系校舍就在华英女校隔壁,不要奇怪最终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过来与你打招呼。我的名字叫林钦浓,下次,我再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信末附着地址。
淇淇呆住。
对于应付这样事宜她一点经验都没有。
信写得那么好,字迹那么漂亮磊落,她决定把信收藏好。
过两日,她收到第二封信。
“淇淇,愿意先与我做个笔友吗,我知道你喜欢静,喜欢看书,喜欢苦味巧克力糖,以及紫色毋忘我花。”
淇淇十分震惊。
他倒底是谁?
接着有人送了一盒巧克力与小小一束毋忘我上来。
这是淇淇第一次收这种礼物,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内向的她仍然提不起回信的勇气。
“淇淇,我并不即时希冀得到你的来信,也许,我不应当扰乱你宁静的生活,在适当的时候,你一定会写一两个字给我。”
“淇淇,今日看见你给我意外的惊喜,没想到一条普通缎带会给你添增这么多俏皮。”
“淇淇……”吕学仪这样写:“今天教授称赞我的功课,你一定会代我高兴。”
华淑君说:“我们都快成为情书专家了,陈淇淇那边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吕学仪顶有把握,“快了。”
陈哲芳笑,“吕学仪好似陈淇淇的知己。”
黎昌意说:“敌人比知己更了解你。”
华淑君问:“你不觉得此举无聊?”
“举手投票,小数服从多数,觉得幼稚者请举手。”
四人中没有人举手。
吕学仪说,“可见陈淇淇这个人犯众怒。”
淇淇在收到第七封信之后终于覆信。
“钦浓同学,多谢厚意,我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学生,不值得你的欣赏,但愿意与你做朋友,你是我的学长,我想,也许在功课上可以向你请教……”
吕学仪把这封信举得高高,大声朗诵,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华淑君惋惜地说:“聪明的她居然相信有这个人。”
陈哲芳说:“怎么不相信,他喜欢蓝色与白色,念建筑系第三年,比她大四岁,他有一个哥哥,经已移民,他此刻与父母同住,毕业后将成为父亲的合伙人,去年,他曾到地中海旅行…我们可以改行去写剧本。”
吕学仪赞道:“我们的集体创作还真不赖。”
黎昌意说:“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
“有四个才行,否则徒然害我们打破头。”
“来,让我们继续。”
写功课还真不见她们这样勤力。
淇淇却真的与林钦浓这个人做了笔友。
三个月后,她对他已经相当熟悉,几达无话不说的地步,连吕学仪都诧异;原来陈淇淇内心这样温柔,她的信诚恳、自然、充满感情。
吕学仪说:“如果真有笔友,可能会被她感动。”
华淑君困惑地问:“最终我们打算怎么做?”
“当着她的脸,拆穿这件事,把信丢回给她,打击她。”
陈哲芳说:“我们又不是真的恨她。”
吕学仪说:“可是,她老令我们没脸。”
“她只不过不参加我们这一派而已。”
吕学仪问:“要不要停止这个游戏?”
“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她们没有停止。
说也奇怪,淇淇的脚步开始轻松,心情明快得多,以往少用装饰品的她,此刻却会选用颜色比较鲜明的围巾或是丝带。
本来老师会禁止学生用这样的东西,但这是陈淇淇呢,大家都破例维持缄默。
淇淇最近的嘴角时常带着一个微笑,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淇淇会想:哎呀,林钦浓也许就在附近,他也许看得到她,所以背脊要挺一点,书包要拿得好一点,不可出现垮垮的样子。
生活中多了这一点调剂,她的脸色红润许多,姿态也活泼起来,功课益发生色。
吕学仪呱呱叫,“不做假笔友了,劳民伤财,简直似扮小丑娱乐陈淇淇,她的功课没受影响,我们倒吃了亏。”
华淑君也说:“我同意暂停。”
陈哲芳:“我也是。”
黎昌意:“我无异议。”
信停了下来。
一个星期之后,淇淇开始不安。
两个星期,她有点焦虑。
第三个星期一开始,淇淇便去信探问。
这些信,其实统统寄到吕学仪的家。
吕学仪当然认得陈淇淇的笔迹,拆都没有拆,搁在一旁。
淇淇收不到回信,十分怅惘。
她又沉默了。
为着什么,林钦浓不再理她?
她开始踌躇,疑惑,精神恍惚起来。
吕学仪看在眼中,“成功了。”她宣布。
不过要陈淇淇自第一名宝座退下,还言之过早。
陈哲芳说:“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她这样天真,很容易被人玩弄欺骗。”
吕学仪仍然对陈淇淇没有半点好感,“谁要去玩弄她。”
也难怪她生气,吕学仪直是班中第二名,不知恁地,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她用功点,陈淇淇也会用功点,分数始终争不上陈淇淇。
积怨日深,“老师偏心,”她抱怨:“一式一样的答案,硬是给多陈淇淇三五分。”
过一个星期,陈淇淇又写来一封信,寄到吕家,她们一致通过要继续打击敌方,不予理睬。
华淑君说:“还没有到时候,一定要松点紧点,紧点松点,才能控制到她,我最懂心理学。”
吕学仪笑,“将来你的男伴倒是可怜虫。”
大家笑。
一个月后,陈淇淇就憔悴了。
她的心境不复平静,注意力不再集中,性情开始孤僻。
吕学仪扬扬手中的测验卷,“这次她只比我高三分,下次,我可以追上她。”
华淑君说:“下一封信由谁来写?”
“我。”陈哲芳拍拍胸口。
淇淇,你一定很奇怪这个月为何我销声匿迹,我患了急性盲肠炎,进医院修理,原一星期可以出院,不知恁地,伤口发炎,引起高烧,竟缠绵整月。本想托家人替你捎去消息,又怕唐突,淇淇我……
吕学仪笑:“然后,我们找机会告诉她,我们四个人才是她真正的笔友。”
淇淇再一次收到象牙白阿拉巴斯特牌子的信封。
她有点心酸,看,还是不看?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他在明她在暗,她不能随他摆布。
淇淇把信放在书桌上看了很久;他倒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用说,这封信是解释的信。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解释的机会。
淇淇把信拆开来。
才读了三句,她已经原谅了他。
林钦浓用幽默的笔法,写出他在医院中其实是相当可怕及痛苦的经验,看得淇淇又惊又笑。
这其实是陈哲芳个人经历,哲芳去年因急性盲肠炎入院,她一早想把过程记录下来。
淇淇读完信,心头有种暖洋洋感觉。
她叹口气,太关心这个陌生人了,她甚至没有见过他,但是,她身不由主的走到街上,在熟悉的花店里挑了一大束白色的香花,当中夹一枝小小紫色毋忘我,写上地址,差人送去。
收花人是吕学仪。
店员问:“有没有林钦浓先生?”
她答:“有,我是。”
店员眼睛睁得大大。
吕学仪关上门,把信封信纸取出来,写道:“淇淇,送我花束,大概是表示接受我的道歉吧。”
吕学仪握着笔抬起头来,鼻端尽是花香,真有一个笔友也不错呵,同陈淇淇通信时,一点芥蒂也没有,信中也透露了她们四个顽皮女孩不少心声,为什么在现实世界里,她们不能做朋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生活里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使他们无法和平共处,吕学仪叹口气。
这个游戏得以持续到今天,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有话想倾诉,信中人物虽然虚构,但是,感情是真的,所以淇淇受到吸引,一如小说读者。
淇淇的信念又恢复了,她甚至在信中大胆的问:钦浓同学,我们是否可以见面?
一日下课,吕学仪留下来打网球,赛后在更衣室碰见陈淇淇。
本来同班同学的见面机会甚多,她俩却一直不交谈,通常只会爱理不理的点点头。
这天吕学仪却主动开口:“你身上那件小背心好看极了。”
淇淇要看看左右才弄清楚是与她说话,她定定神,“我通常穿背心当胸衣。”
吕学仪咕咕地笑,“一定很舒服,我不行,我太伟大了,需要实力支持。”
淇淇没想到她这么滑稽,不禁笑出来。
一笑真的可以泯恩仇。
当下两个女孩子的敌意竟然去掉薄薄一层。
淇淇讪讪道:你好像每星期都练球。”
“你也应该玩,正是长高的时候,运动有益。”
这时华淑君进更衣室,打断她们话柄。
淇淇离去。
华淑君睁大眼睛问吕学仪:“我有没有看错,你同陈淇淇说话?”
“是的。”
“为什么?”华淑君大惊小怪,“你是我们的领队,你要坚持立场。”
“我发觉陈淇淇也是一个人。”
“怪人。”
“不,她也有幽默感,她也懂得笑,她送花给我呢。”
“鬼才送花给你,人家是送给林钦浓同学的。”
“她的信写得真好。”
“你也不赖呀,彼此彼此。”
吕学仪说:“也许我们的偏见太重了。”
华淑君不出声。
少女们略见软化的心在第二天又刚强起来。
在英国文学课上,老师发卷子,一句话又粉碎了缓和的情绪。
老师真不应该当着整班的同学说:“吕学仪你完全错解了卷子第二题题目,扣分很重,陈淇淇答得很好,你与陈同学谈谈,她也许会帮到你。”
陈淇淇低头不语,吕学仪却觉得一边脸颊麻辣辣,似有火在烧。
一下课她就到教务室去,很不客气的对老师说:“我对文学没有天份,我想掉了这一科,改修别的。”
老师看着倔强的学生,“我适才不过以事论事而已。”
“你毋需当众压一个学生来抬捧另一个学生。”
“我绝对没有这样做。”
“我想见校长。”
老师叹一口气。
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
事后黎昌意怪吕学仪,“你怎么了,都快毕业了,还搞这么多事。”
“我讨厌这个愚昧的女教师,”吕学仪愤忿不平,“三十多年前中学毕业,只念过两年师范,便出来执教,心胸狭窄,目光如豆,又适逢更年期,她有什么资格教育我们?”
黎昌意说:“算了。”
“什么算了,众人还把她捧成万世师表,我就不服气,她不结婚又不是为学生,为什么要我们报答她?生活清苦是因为为负担重,为什么要我们感动?她喜欢陈淇淇,陈淇淇像她。”
黎昌意笑,“陈淇淇才不像她,陈淇淇有林钦浓。”
这件事经过家长与校长努力调解,总算平息下来。
吕学仪却再也没有与陈淇淇说过话。
但是她们没有忘记写信。
很多人都说,中学同学往往是一个人的最好朋友,淇淇觉得她没有福气。
老师越称赞她,她越是孤立。
偏偏老师为了惩戒吕学仪,统统站到陈淇淇这一边来,淇淇叫苦,幸亏快要毕业,这样日子确难熬。
她在信中向林钦浓透露一二,“校园已经有严重政治,真怕出到社会,应付不来。”
吕学仪把信交给华淑君,“你来答。”
“暂时休息吧,大家都要考试。”
这是中学生最后一次考试,之后她们便要进人另一阶段,同学之间也许永不见面,有人要出国,有人找工作,更有些要跟家庭移民,各散东西。
每个人到了这个阶段,都会有所留恋。
吕学仪却决定在这个时候向陈淇淇摊牌。
黎昌意说:“我们好好的跟她说明白。”
“才怪,”吕学仪冷笑,抱手在胸前,“我会尽情讥笑她。”
华淑君说:“你才做不出,我们这四个人最心软的其实是你。”
吕学仪哼一声,“我当这个是侮辱,不是赞美。”
陈哲芳问:“你打算怎么办?”
“由林钦浓约陈淇淇出来见面。”
戏,终于演到了。
其余三个女孩子沉默。
吕学仪摊开信纸,“淇淇,我们到了正式见面的时刻了,星期六(十四号)下午四时,我在女皇公园铜像下等你,我一向准时,但不介意女伴迟到十分钟。”
她们把信寄出去。
吕学仪说:“有得她忙了。”
她猜得不错。
淇淇接到邀请,心情激荡,女孩子要盘算的不外是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讲什么话,淇淇更多一层心事,她怕林钦浓失望,也怕自己失望。
林钦浓是见过她的,但近距离相处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淇淇害怕,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一天,四个女孩子比淇淇更早到,三点半就已经躲在皇后公园铜像对面的树丛里等待。
吕学仪说:“让她呆等半个小时,我们才出去。”
“不,”华淑君说:“她一来我们就向她解释。”
“明天考地理,会不会影响她失分?”。
她们屏息等候,准四点钟,陈淇淇来了。
她打扮得一如平常般朴素,吕学仪心中很佩服她,倒底不是个轻佻人物。
“她会很失望很失望。
吕学仪不出声,这次恶作剧也许太过份了。
“出去吧,出去向陈淇淇道个歉。”
吕学仪点点头,自树丛中站起来,向陈淇淇走过去。
淇淇转头看到她们,十分意外,“你们也在这里?”
四人唯唯喏喏,“真巧,你呢,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我的笔友,”淇淇笑答:“他迟到。”
人家面面相觑,“呃,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不会的,”淇淇十分有信心,“他不是失约那种人。”
吕学仪真正的难过了,“你来见林钦浓?”
淇淇错愕,“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让我来解释,世上其实没有这个人──”
“你说什么?”淇淇笑,“他已经来了,”淇淇站起来向她们身后挥手,“我们在这一边,请过来。”
吕学仪,华淑君、黎昌意、陈哲芳四人齐齐转过头去,顿时张大嘴合不拢来。
她们不相信她们的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白衣篮裤,笑容可掬,同她们笔下的林钦浓一模一样,活生生一步一步朝她们走近。
吕学仪喘起气来,她伸手拧一拧自己的脸颊,觉得刺痛,才知道不是做梦。
“老天!”陈哲芳低呼,“这怎么解释?”
一边淇淇已经迎上去与他握手,两人寒喧几句,淇淇要把他介绍给同学,那小生却笑说:“我们早已经认识了,老实说,鼓励我写信的,正是这四位小姐呢。”
华淑君膛目结舌一个字说不出来。
黎昌意鼓起勇气问:“你倒底是谁?”
那小生笑,“我?我是林钦浓呀,念建筑系第三年,比淇淇大四岁,有一个哥哥,已移民”
淇淇笑,“你在干什么,背家世?走吧。”
他们向同学道再见,缓缓走远,留下惊骇莫名的四人组。
吕学仪她们一行四人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件事,究竟是陈淇淇调过头来耍了他们,还是她们弄假成真,变了一个林钦浓出来。
没有人知道。
毕业后,四人也并没有再聚头,在社会里失散,再也没有人提起笔友这件事。
选择:
有些男人,在婚后才慢慢变质,但有些,在婚前已经不对劲。
丽纷觉得她的未婚夫朱永昌最近的行为学止怪诞莫名,他肯定有重大的心事,解决不了的问题,否则不会变成这么孤僻、消沉,他的精神不能集中,点点小事就暴燥起来,吼叫、发脾气,跟着道歉、内疚,但不久又再犯,又一个恶性循环。
永昌不能控制情绪。
丽纷是佛洛依德的信徒,她不相信有人天生喜欢这样折磨自己,永昌心底一定有个解不开的结。
但是他不肯向她透露,不想叫她帮忙。
丽纷只得抽丝剥茧,把事情往回想,寻找线索。
她与永昌认识已经良久,大学四年同学,他念英国文学,她修美术,双方的家境小康,永昌只得一个寡母,丽纷的父亲过世也已有十多年,两个人的背境十分相似,因此相处得十分融洽。
永昌十分内向,没有朋友,与同学也不大谈得来,开头,丽纷以为他生性孤僻,稍微熟稔之后,发觉他幽默感丰富,乐于助人,好学,用功,有许多许多优点。
在开头的一段时间,丽纷颇为主动,她先伸出双手,对永昌表示好感,约会他,探访他,关心他。
到了中段,永昌热烈回报,他们俩恋爱起来。永昌是个温柔的好伴侣,丽纷时常觉得她比别人幸运。
永昌永远把她的事当作他的,尊重她,以她为先,他细心,从来不忘记她的生日,他器量大,不与颇有点小姐脾气的丽纷计较,忠实,再也没有看过别的女孩子一眼。
还有,毕业后找到理想工作,永昌已开始储蓄,他显得十分有计划,本身相当节俭,对丽纷却颇为大方。
这样理想的男孩子,已经濒临绝种。
因此当永昌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一口答应。
永昌当时说:“给我一年时间,丽纷,明年今天我将准备好一切。”
丽纷快乐的答:“永昌,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起来,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变了。
他的眼神先起变化。
看着丽纷的时候,往往带着旁徨神情,丽纷察觉,笑着问他:“怎么,有什么矛盾,是否想悔约?”
他会勉强的笑,失去平日的幽默感。
他时常呈现一种痛苦的表情,无故眼红,拉着丽纷的手不放,份外依恋。
丽纷完全不明所以。
明年就要结婚,还有什么忌讳,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渐渐他连与丽纷相处的时间都逐渐减少,下了班不知忙些什么,丽纷想要看一场电影,他推得掉就推,推不掉坐在戏院里则发呆。
以往精神百倍的他,如今时常瞌睡。
三四个月后,丽纷就发觉他不再是从前的朱永昌。
这里边一定有因由。
丽纷决定先从伯母身上打探。
然后发觉,朱伯母也变了。
丽纷肯定朱伯母知道内情,伯母有点慌张,但见到丽纷,又表示安慰高兴。
“你特地来看我?永昌不在家。”
“永昌最近忙些什么?”丽纷索性开门见山。
“没有呀,大抵是公司加班。”
“不是,最近仿佛有私事困扰他。”
“丽纷,永昌心目中可只有你一个人。”伯母紧张起来。
看样子朱伯母护短要护到底,丽纷笑一笑说:“伯母,有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忙。”
伯母握住丽纷的手,“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做什么,永昌保护你还来不及呢。”
“我可以承担的事很多,我的意旨力十分坚强。”
朱伯母很感动,“永昌能够娶你,真是福份。”
但是,永昌不肯把秘密摊开来讲。
丽纷集中了所有令永昌失常的可能因素。
(一)他身体健康出了问题,瞒着家人,不想说出来。
(二)他有旧爱,她最近重新出现纠缠他。
(三)他不想结婚。
(四)工作,亦即经济发生困难。
(五)有了新欢。
经过仔细留神打探,以上所有理由都被推翻。
朱永昌的健康全然没有问题,百忙中他主动抽时间出来做全身检验,他对丽纷说:“婚前岂止要验血那么简单。”
医生的报告来了,他连蛀牙都没有。
报告且存在丽纷处,由她保管。
永昌认识丽纷的时候,才二十岁,假如他有旧爱,应当是小学或中学同学,那么朱永昌未免太早熟了,没有可能。
而且,朱永昌可能是丽纷所认识,最渴望成家立室的人。
即使情绪如此波动,他还口口声声说:“丽纷,我会出死力保护我们的家,不容任何人来伤害它。”说到激动处,落下泪来。
丽纷也知道朱家经济情形良好,朱母的老佣人始终跟在身边,老人家也不勉强小两口同住,讲明他们看中那一幢房子,尽管出声。
除非永昌找到新欢。
聘请私家侦探查一查就大放光明了。
但,如果要出到这一招,还不如分手的好,既到分手地步,还何用查探真相?
唯一可做的,似乎便是静静等候事情有较好的转机。
但是永昌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说:“丽纷,我发觉你不再信任我。”
“你太多心了。”
“有什么事,你应当直接对我说。”
“你准备告诉升了,像每个星期一同三下午,你去了什么地方?”
永昌大吃一惊,“你偷窥我的行动了!”
“你的秘书说你出外学习德文,但是歌德会所说没有收过你这样的学生。”
“你还知道多少?”
“我还知道你精神恍惚,会影响工作,问题迟迟未能解决,使精神更加受损,永昌,一人计短,也许二人计长,坦白出来好不好?”
“不!”
“永昌。”
他把激动的情绪按捺下去,“我没有事。”
丽纷故作轻松,“你不是染上什么怪癖吧。”
“丽纷,”他忽然紧紧拥抱未婚妻,“无论怎么样,我要你相信,我爱你永远不变。”
“真是孩子气,”丽纷拍他的背脊安抚他。
“丽纷,我们明年一定可以结婚。”
丽纷不出声。
他有要紧事瞒着她。
丽纷并不相信夫妻两人要百份百坦白,老老实实,要瞒就瞒得没事人似,段数最高,千万不要像朱永昌,瞒得神情大异,汗流浃背。
以前与永昌相处最开心,最近的约会又苦又闷。
丽纷像一般年轻的女子,工余希望有足够的娱乐松弛神经,她开始惆怅地想,感情开头得太顺利了,未必是好事,现在就得受点折磨。
当永昌没有空的时候,她就找女朋友出来逛街喝茶。
女友们不是不觉得奇怪的,准新娘,应有千百样愉快的琐事待办,怎么会有暇会友。
“礼服挑好没有?”
“我不打算穿纱。”
“一生人只有一次,不穿会后悔的。”
“几时请吃喜酒?”
“旅行结婚,一切从简。”
“别太简单了。”有人惋惜。
“也许人家早已装修好十四间睡房的华厦。”笑。
“丽纷,”有人看出来,“为何闷闷不悦?”
“没有没有。”丽纷否认。
“婚前患得患失也并不稀奇,倒底是完全簇新的生活方式,需要努力适应。”
“嗳,之所以现代人很少结婚结得欢天喜地也是这个道理。”
有人发牢骚,“所有负担照旧,还要多个人服侍。”
“别吓唬这位准新娘。”
丽纷怔怔的。
她一直以为她了解永昌,两人可以两位一体地过活。
太高估自己了。
她倒底知道他多少?
在某种压力底下,永昌原来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她对他的爱,又经不经得起试炼?她打算为他牺牲多少?
一千个问题一齐涌上心头,使丽纷食而不知其味。
“丽纷,你怎么了,不大投入似的。”
丽纷连忙抖擞精神,把一干女友敷衍过去。
回到家中,疲倦不堪,淋了浴,躺在床上继续思索刚才的问题。
她愿意为永昌承担什么?难保永昌不再问同样的问题。所以他不肯把秘密透露出来,他怕她知道后会离开他。
天,这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
丽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电话铃响了。
是永昌。
“我刚才找你。”
“我出去与女友聚会,有要紧事吗?”
永昌叹一日气,“丽纷,我们提早结婚如何?”
“你考虑清楚了?”
“我不能失去你。”
“没有人说你会失去我。”
“这样下去我会的。”
丽纷啼笑皆非,“永昌,倒底发生什么事,何必亲手造成不可冰释的误会?”
“我已同母亲商量过,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丽纷心头一松,“我晓得了,你已有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不要开玩笑,你应该知道我内心痛苦到极点。”
“倒底是什么大事?这个疑团闷在我心中已有多月。”
“我马上来。”他挂上电话。
丽纷庆幸母亲打牌去了,不到深夜不会回来,他们有的是详谈时间。
她换上舒服简单的衣服,备下茶点糖果。
永昌过廿分锺就到了,一进门,丽纷发觉他于思满脸,精神萎靡。
“永昌你看你。”她怪心痛的说。
朱永昌深深叹一口气,“过来,说,说你爱我。”他伸手拉她。
“是,”丽纷由衷的说:“我关心你,我爱你。”
“丽纷,我不应该试炼你。”
“来,我不怕,放马过来。”丽纷佻皮的说。
“丽纷,你听过这个故事便笑不出来了。”
丽纷沉默,“你可要喝杯茶?”
“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比较适合。”
“这么坏?”
“你且坐下。”
丽纷把酒递给他之后,轻轻坐下。
“丽纷,家父并没有故世。”
丽纷蓦然抬起头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朱伯父,他在何方?太奇怪了。
永昌说完这句话之后,没有勇气再说下去,用双手掩着脸,喉咙发出呻吟的声音来。
丽纷倒反而放心了,事情原来与永昌本人无关。
“而且我不是独子,我还有一个哥哥。”
丽纷忍不住问:“他们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打算来参加婚礼?”
永昌不作声。
丽纷问:“是否他一早离家出走,抑或已与伯母离异?”
永昌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额角的青筋涌现,“不不,丽纷,不止这么简单。”
“你慢慢说,别心急。”
“丽纷,我没有办法说,”永昌站起来,“请原谅我,我稍迟再来,请多给我一次机会。”
“永昌!”
他一声不响开门出去,丽纷本来想追,但随即觉得他需要时间把整件事想清楚。
他已经走了第一步。
他已经说了一半。
永昌的烦恼与他父兄有关。
这还是永昌第一次提到他的父亲及兄长,从前,他只对丽纷说,他的父亲已经去世。
他的父亲究竟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为何引起永昌这么大的困惑?
丽纷一直在家里等,好一个寂寞的下午,这个时候,她又巴不得母亲快些打完牌早点回来。
正在无聊,门铃震天价响起,丽纷放下茶杯去开门,是永昌,他轻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
丽纷让他进来坐下,永昌取出一只黄纸信封,递给她,疲倦的说:“你看吧,一看就明白。”
丽纷打开信封,取出一份发黄的旧报纸,日期在五年前的九月,头条:“藏毒案被告父子朱子长及朱永盛分别判六年及五年徒刑”。
丽纷的双手剧抖起来。
朱子长及朱永盛,这两个人是谁?她猛地抬起头来。
只听得永昌用很平静的声音说:“我父亲及大哥。”
丽纷呆住,她完全明白了。
“他们在狱中服刑,大哥下个月出来,我不得不对你坦白,丽纷,抱歉瞒你这么久。”
太不公平了,丽纷握着拳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怎么说?难道认识你第一天就叫:我父亲是毒贩我大哥是从犯?”
“朱永昌,这之后有的是时间,你心知肚明。”
“我怕你离开我。”
“这一切明显地与你无关。”
“有,有关系,有血统关系,一个是我生父,另一个是我胞兄,你将会是我父的媳妇,我兄的弟妇,你受得了吗?丽纷,我们的孩子也脱不了关系,有一个犯罪的祖父。”
丽纷怔怔的看着永昌。
“所以一直瞒着你。”
“叫你为他们的过失蒙上耻辱,太不公平。”
永昌说:“丽纷,我明白你的心倩,现在,我要说的都已说完,轮到你受罪了,你在这件事中,更加无辜。”
丽纷心神已乱,她该怎么办?
永昌却恢复了以往的温柔,“丽纷,你要抉择,这个心理担子不轻。”
丽纷说:“你应该早些告诉我,此刻我俩已经宣布了婚讯,牵涉到家人的面子问题。”
永昌悲哀的说:“我是那么怕失去你,曾经想瞒你倒底,又多次到狱中与他们商议,叫他们永远不要跟我联络,父亲已经答应,大哥不肯,他定要回来照顾母亲。”
丽纷不响。
“然后我接受了命运安排,母亲叫我对你言明。”
丽纷呆呆的想,她为什么不似电影或小说中那些伟大的女角,扑上去抱住男伴,为他牺牲一切?
她倒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看样子这个家庭的成员十分相爱,最大困难是日后与他们相处的问题。
只听得永昌说:“不管他们在社会上犯了什么错,我父亲是个好父亲,我大哥是好兄弟。”
她可以与他们和睦相处吗?她不怕他们染污永昌?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旦嫁入这样复杂的家庭,必然烦恼无穷,她应付得了?
与其日后在不愉快的情况下分手,不如此刻早早抽身。
“丽纷,丽纷。”永昌叫她。
“我十分疲倦,想早些休息。”
永昌再次告辞,低着头,无奈而悲伤。
丽纷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忍受着强烈头痛。
她忽然好像已经与永昌私奔到远方没有人认得的地方,已经结了婚,遇着愉快的生活。
没到一会儿,朱氏父子找上门来,一定要强自入屋,丽纷两手推着大门,不让他俩进来,奈何力气不敌,被推倒在地,一抬头,看到两张狰狞的面孔。
丽纷自床上跃起,惊叫,一身冷汗。
她母亲进来问:“干什么,做噩梦?”
原来已经睡着。
丽纷用手搓搓睑,沮丧地叹口气。
这原来不是她的恶梦。
永昌管永昌,她管她,她又不是朱家的人,脱离永昌,就可以脱离这一切。
永昌说得对,现在轮到她受折磨了。
她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知道了又如何?
一天下班时分,传达处通知她,有人来找,丽纷走到门口,发觉是永昌的母亲。
“朱伯母。”她延她进办公室坐下,关上门。
“丽纷,你憔悴了。”那温柔的妇人说。
朱伯母才是至大的受害者,丽纷惭愧地低下头,在这件事里,她表现得太差。
“丽纷,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不敢勉强什么,但希望你仍然把永昌当作一个朋友。”
“我们一直还有联络。”
“曾经一度,我们奢望你会成为朱家媳妇。”
丽纷苦笑。
“我大儿子永盛已经回家了,我们打算替他……洗尘。丽纷,你要不要见见他?”
丽纷僵在那里。
“他已经受到惩罚,丽纷,你会发觉他跟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这可怜的母亲。
“最近我一直很忙。”丽纷硬起心肠说。
朱伯母默默头,她忽然之间疲态毕露,“是的,我明白,你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
她站起来告辞。
丽纷把她送到门口,朱伯母哭了。
丽纷也落下泪来。
丽纷已经用行动表示了心意。
下班后,丽纷没有回家,节目一连串下去,喝过下午茶之后跟大队去看电影,人人为那出闹剧笑得人仰马翻。喘不过气来,丽纷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她情绪十分低落,但仍然同他们一起吃饭。
熬到深夜才归家,一反常态,从前她最怕热闹。
母亲在等她门,“永昌找过你。”
丽纷只点点头。
“你们俩有什么不对?”
丽纷不出声。
“无论如何,现在还来得及。”母亲看她一眼。
丽纷呆呆看着天花板。
“照我看,永昌是个十全十美的对象。”母亲进房去了。
现在,丽纷还得替永昌守着这个秘密。
电话铃响。
丽纷接过问:“永昌?”
那边说:“我是永盛,丽纷,我们没有见过面。”
丽纷只觉害怕,拿着电话发呆,保不住几时这个人会找上来敲门求见。
“对不起打扰你,请恕我冒昧。”
丽纷不敢说话,亦不敢摔电话,只怕得罪他。
“给我五分钟让我说几句话好吗?”
丽纷渐渐恼怒、她不想听,无论他说什么,永昌都是他害的,他没有资格发言。
“永昌在我建议下办了移民,丽纷,你们会有前途的。”
丽纷终于开口,“有什么事,永昌会对我亲口说。”
“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请不要惩罚他。”
丽纷实在忍不住,“那么,这难道又是我的错?”
说完之后,她觉得背脊凉飕飕,那样的人,什么做不出来,犯不着同他起争执。
只听得他说:“我只想帮永昌。”
丽纷说:“再见。”
挂了电话她才说出心中之话:“你不害他已经很好了。”
丽纷已经累得不能说话,电话再来的时候,她明知是永昌,也没有再去听。
过了两天,她见到永昌,他同她说:“他们烦得你很厉害?”语气十分歉意,却又无责怪家人之意。
丽纷抬起头看着他,“永昌,我肯定世上有比我勇敢坚强的女孩子。”
永昌一怔,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虽在意料中,也不禁一阵心酸,他别转头,不出声。
丽纷说:“我不想挑战自己,永昌,原谅我。”
“我明白。”
“我想我不可能接受他们,恕我不能爱屋及乌。”
“不是你的错。”
永昌握住她的手,手指越收越紧,丽纷应该觉得痛,但没有缩手,比起精神上的强大痛苦,这不算什么。
“我希望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对象。”
永昌缓缓松开她的手,他低声说:“我不认为我做得到。”
不知恁地,丽纷哭起来,用手帕捂住面孔,不住抽噎。
永昌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丽纷,不必内疚,你没有义务背上十字架。”
“永昌,对不起。”
“我了解你的处境。”
情侣分手,原本有一千一百个原因,要过了一段日子,丽纷才明白,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那是爱得不够。
她一向以为自己深爱永昌。
其实不。
因这件事证明了她的懦弱,她完全经不起考验,她不适合永昌的环境,但丽纷也弄清楚,她并不是受害人。
这个时候,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永昌已经许久没有同她联络,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丽纷碰见他们一家。
是朱伯母先与她打招呼。
丽纷一抬头,先看到个非常英俊神气的年轻人,骤眼看有点像永昌,她立刻知道他是谁。
这时候永昌过来介绍,“我大哥永盛。”
丽纷连忙向各人招呼,注意到同桌有位打扮艳丽的女郎,是永昌的新欢?丽纷有点心酸,也替他高兴。
永昌仍然是最了解她的人,马上轻轻说:“是我未来大嫂。”停一停,又问:“好吗?”语气中一丝敌意都没有,同任何时间一样温和。
“很高兴见到你们。”丽纷说。
“我送你下去叫车子。”
永昌一直陪丽纷走下去等车。
他说:“家父下个月与我们团聚。”
“那多好。”丽纷由衷替他们高兴。
永昌微笑,“再见。”
丽纷也说:“再见。”
但她觉得身体不知道哪个部份已经留了下来,永昌即使肯把它还她,她也带不走,永远不。
生母:
宋小渝十九岁生日那一天,男朋友王兴波请她吃饭。
小渝高高兴兴的出来,饱餐一顿,侍者捧上小小的蛋糕,对着一枝腊烛,小渝在心中许了个愿,吹熄了它。
王兴波问:“是个什么样的愿望?”
“愿我不劳而获,夜夜笙歌,长生不老。”
“我不相信。”
小渝微笑,“你明知故问。”
兴波说:“其实你也无谓执着。”
小渝说:“这话讲得太空泛了,若果是一件事一样东西,我都可以丢开手,但现在说的是我母亲。”
“你母亲同你父亲都极爱你,小渝,你难道还不满足?”
小渝苦笑,“你说得对,他们对我真好,待我如亲生。”
“你也没令他们失望。”
“我们算是母慈子孝。”
“许多人与亲生父母都不能相处得那么好。”
小渝答:“这是真的。”
“而且在他们家生活久了,你越来越像宋伯母。”
“嗳,我自己都发觉了。”小渝摸摸面孔。
“你还有什么遗憾?”
小渝低下了头。
“十九岁了,不要再想那些虚无飘缈的事情。”
小渝不出声,眼睛看着远方。
五岁被宋家收养的时候,她已经在孤儿院内生活了一段时间。
宋氏夫妇从来没有瞒过小渝,一直就让她知道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小渝并不想念生父,只是挂住生母。
她长得好不好看,她有多大年纪,她有什么苦衷,她近况如何?
小渝渴望见她。
许多个晚上,小渝做过类似的梦:有人推门进来,纤细身形,非常年轻,坐在床沿,同她说:“我是你母亲。”
小渝自梦中惊醒,好几次,发觉那人是她养母,小渝总会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她。
十九岁了,小渝感慨的想,一晃眼时间飞逝,毕业后若与兴波结婚,自己都很快会有孩子。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兴波把手按在小渝手上。
“她会不会前来找我?”小渝问。
“要来早就来了,院方存有宋家地址,你们一直住在本市。”
“说得很是。”
“我想问你一句话。”兴波说。
“请讲。”
“假使见到生母,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喝一次茶,聊聊天,偿了心愿,仍然回宋家做乖女儿。”
兴波松一口气,“就这么多?”
“当然,我爱我爸妈,我才不会离开他们。”
“那我放心了。”
那天晚上,小渝因为略见兴奋,躺在床上很久才入睡。
她手上拿着养母送的一串珍珠项练,心中重复唯一的愿望,才渐渐入睡。
第二天早上,小渝收拾行装回宿舍,养父说:“小渝,来,与你说几句话。”
小渝坐下。
养父沉吟一下,才说:“我们知道你想念生母。”
小渝一怔,惭愧地低下头来,她太不知感恩了。
“小渝,这是人之常情,你感情一直比别的孩子丰富。”
小渝握住宋先生的手。
“我们决定派人替你寻访一下,也好偿了你的心愿。”
小渝抬起头,眼眶润湿。
“去上学吧。”
“谢谢父亲。”
“小渝,我们还没有谢你呢,为这个本来寂寞孤清的家带来欢笑热闹,你是天赐给我们的好孩子。”
然而,怎么样找呢,会找得到吗?
功课娱乐两忙,小渝也不是每分钟记着这件事。
星期五黄昏,她打完了壁球,气呼呼上宿舍更衣,打算淋一个浴便回家渡周末。
同房同学早已走了。
小渝用锁匙启门,进房,关上门,刚脱下外套,就听得有人叫她。
“小渝。”
小渝整个人吓得弹起来,猛地转身,发觉床畔安乐椅上坐着一位少妇。
她正凝视小渝,嘴角微微笑,因为神态实在友善,小渝才放下一颗心来。
她禁不住诧异疑惑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妇像是不明白,“怎么进来?”她重复反问。
“我开门的时候,室内明明没有别人,我一进来,立刻关上门,你在什么时候进来?”
“我刚刚进来。”少妇答。
“你如何进来?”
“门并没有反锁。”她微笑。
“是吗,你找我?”
少妇很肯定的答:“是,我找宋小渝,你是宋小渝是不是?”
“但是我不认识你。”小渝坐在她对面。
“你不认识我?”
少妇容貌秀丽,非常面熟,举止大方,但不知恁地,说话似打哑谜。
小渝很客气地问:“你倒底是哪一位?”
“你真的不知道?”
小渝摇摇头。
少妇缓缓说:“我姓郁。”
“郁女士,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小渝,我是你的母亲。”
小渝霍地站起来,耳畔嗡地一声,她瞪着这位郁女土,目定口呆。
这时候刚刚是黄昏,室内暮色昏昏,她又没有开灯,一时间小渝如置身迷离境界。
半晌小渝才回过神来,“你是我母亲?”
少妇点点头。
“你搞错了。”小渝说:“家父姓宋,家母姓王。”
“我是你生母。”
不可能,小渝心中嚷:不可能。
“你不是在找我吗,你不是想见我?”
“是,”小渝勇敢地承证,“但你怎么证明?”
郁女士笑了,“真孩子气,还要我提出证据来。”
她站起来,站到镜子前,又招手叫小渝过去。
小渝在镜中照见她们两人,心下就明白了,一式一样高度,一模一样的脸盘子,怪不得眼熟。
“母亲?”
她点点头,“我叫郁介芸。”
“这些年你在何处?”
她惨澹的笑,侧着头,像想找个合理的解释,但半晌作不了声。
她看上去极之年轻,仿佛只有廿多三十岁,保养得很好,虽然眉心打结,但仍然是位美妇人。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总算不难找。”她答非所问。
“我盼望这一天已有很久。”
她不响。
“你不必解释,”小渝说:“我明白你的苦衷。”
“你原谅我?”
小渝答:“现在的观点不一样了,没有什么需要原谅。”
她握紧小渝的手。
“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还有事。”
“我想详细的跟你谈谈。”小渝恳求她。
“我改天再来。”她掏出手帕掩住眼睛。
小渝不敢勉强,她的情绪似十分激动,迟些怕难以控制,还是让她早些告辞的好。
“我送你出去。”
郁女士放好手帕,“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
“十九岁啦。”
“当年把你放到孤儿院,你才三岁。”
小渝点点头。
“很吃了点苦吧。”
“没有,我一直很好,五岁就被宋家收养,生活幸福。”
“都因我没有能力。”她低下头,“害你流离浪荡。”
“一切已经过去,不要再说了,我们从头开始如何。”
“小渝,求你一件事。”她说得很郑重。
“请说。”
“不要把我们见面的事告知宋氏伉俪。”
“但是,”小渝有点为难,“我一向什么都不瞒他们。”
“暂时不要,给我一个星期时间。”
小渝考虑了一会儿,“好的。”
“谢谢你。”
小渝打开门,转身取外套,才要送她走,一晃眼,已经不见了她。
小渝在走廊里到处张望,不明她怎么可以移动得那么快。
半晌,小渝才踏上回家路途。
宋太太迎出来,“脸色好苍白,快过来喝碗鸡汤。”
“妈妈。”小渝搂住养母肩膀。
“又要买新衣服了是不是?”
“妈妈,我永远爱你。”
“得了,咦,一双手为什么冰冷?”
宋先生迎出来,“小渝回来了吗,好得很,我们已经得到初步消息。”
“什么消息?”
“关于你生母呀。当年把你抱到孤儿院去的,是一位年轻小姐,她受人所托,把婴儿交到可靠的地方。”
小渝问:“我们是否托私家侦探查办这件事?”
“当然,否则何来门路。”
“有没有找到该位阿婶?”小渝想知道究竟。
“调查还在进行中,我会逐步向你报告。”宋先生笑说。
小渝有点内疚,宋氏夫妇对她这样好,她却把那样的大事瞒着他们,任何人知道了都会心淡吧。
“小渝,怔怔的想什么?”宋太太怪担心的。
“我有点累,我想先睡。”
“好,你去吧。”
小渝倒在床上,心中充满疑团,不知如何开解,顿时唉声叹气起来。
宋太太前来敲门,“小渝,兴波来看你。”
“呵,请进。”
兴波把一大盒糖果放她膝上,小渝连忙打开来吃。
“不舒服?”
“老觉得冷。”
“太累了会这样。”
小渝死守着秘密不说,不知道多辛苦。
“兴波,我这个案真是不幸中大幸,身为孤儿,却不受孤儿之苦。”
兴波苦笑,“与我刚刚相反,我父母双全,却与他们长期分离,父住纽约,母在多伦多,两人都已再婚,且有子女,使我两头不到岸,没人认头。”
小渝说:“怎么倒勾起你的伤心事来了。”
“将来我们结了婚,才算有一个家。”
小渝笑问:“你打算一毕业就成家立室?不用多看看吗,不怕后悔?”
“永不。”兴波把小渝的手放在脸边摩娑。
“现在不流行早婚了。”小渝取笑他。
“各人选择不同,早婚适合我。”
小渝只是笑,她心中充满喜乐,不能形容。
周未过去,返到宿舍,小渝第一件事便是与接待处交待:“如有郁女士找我,请速通报。”
上了一天课,小渝有点疲倦,往小床上一躺,同房同学问:“我们出去吃饭,要不要替你带些什么回来?”
“糯米。”
“西餐馆子哪来这个,替你带些布甸回来也就是了。”
小渝点点头,笑道再见,便倒下床睡。
这是她的最大坏习惯:嗜睡。
别的同学老是坐立不安,脚底痒,只想往外跑,小渝却一看见床便心欢喜,人家睡三五个小时一般精神奕奕,她呢,非九个钟头不可。
“小渝,小渝。”
小渝朦胧地睁开双眼,谁,谁在床边推她?一留神,她唤出来:“妈妈,你是如何进来的?”
谁知郁女士听到一声妈妈,忽然哭了,泪流满面。
小渝完全醒了,她用手搭着母亲肩膀,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一会儿,她安慰道:“我们可以常常见面,像朋友一样,你可以来我们家坐,我们一定欢迎你。”
郁女士转过面孔,换上笑容,问小渝:“兴波是你男朋友吗?”
“你知道他?”
“很神气的男孩子,并且对你很好。”
“他一直支持我,即使当我很蛮的时候,他也容忍,有时我没有信心,他又不住鼓励。”
“是,看得出来,这是你的福气。”
“我们计划结婚,”小渝告诉她:“你可以放心了吧。”
郁女士说:“我替你带了点心来。”
“是什么?”
“你喜欢的糯米。”
小渝又一次意外,她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孩子,心里已经隐隐觉得不妥,但嘴巴不说出来,只是怔怔看着生母,郁女士也看着她。
半晌,小渝笑了,斟出热茶,尽兴的享用点心。
郁女士点点头,“小渝,你这样豁达,我很宽慰。”
“王兴波说我淘气,没有一刻正经。”
“但是他又带头溺爱你。”
小渝笑,摊摊手。
“你没有把我们母女见面的事告诉他吧。”
“没有,每个人心底下深处总有秘密,不一定要说出来,我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极度坦白,这样反而会伤害对方。”
郁女士吁出一口气,“你这样懂事,我就完全放心。”
小渝忍不住问:“这些年来,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
“怕你震惊,怕你不接受,现在你心智成熟,我们相见比较适合。”
小渝说:“幸亏你没有对我失望。”
“我呢,”郁女士问:“我有没有令你失望?”
“当然没有,我心目中的母亲,一直是你这样,年轻而漂亮,又与我谈得来。”
“宋太太更是个理想母亲,她代替我履行天职。”
“她对我真是恩重如山。”
“好好报答她,恭敬从命,侍奉在她左右。”
“我懂得。”
她们母女轻轻拥抱。
最后,小渝对她说:“妈妈,保佑我们。”
郁女士微笑,“你都明白了。”
小渝点点头,“我送你。”
她陪生母走出长廊,走到宿舍门口。
郁女士说:“小渝,你请回吧,那边有车子等我。”
“保重,妈妈。”
“你也一样。”
她向小渝招手,往街角走去,消失在转角处。
小渝哭了。
中文系的同学在门口看见她,“喂,为谁风露立中宵?”
小渝连忙擦眼泪。
回到房内,她还是不住的哭,双眼肿得似核桃。
一向活泼的她,告了三天病假,回家休息。
王兴波得讯大吃一惊,赶来探望。
“小渝,这一阵子你气色真坏。”他端详她。
小渝没精打采,“听你口气,似个看相先生。”
“你有心事不说出来,我要生气了。”
“兴波,陪我玩扑卡牌。”
这时候,宋太太进来说:“小渝,爸爸有话同你说。”
小偷披上外套,与王兴波一齐走进书房。
书房里尚有一位陌生客人。
宋先生介绍道:“小渝,这位是侦探社的郭先生,他有消息给我们。”
小渝看着他。
那位侦探开口:“宋小渝当年由一位年轻女土抱进孤儿院,我们经过查访,发现该位女士已经移民他往。”
小渝静静聆听,王兴波十分紧张地握住女友的手。
“幸亏通讯网十分发达,我们在多伦多市联络到这位女士,她姓欧阳,今年约四十岁左右。”
小渝欠一欠身,“欧阳女士怎么说?”
王兴波更心急,“她是否小渝的生母?”
“不,她只是她的同学。”
宋先生问:“那么,小渝的生母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相信是。”
宋太大说:“那要比我们年轻得多。”
“欧阳女士说,她遵嘱把女婴送入院内,再回头已经找不到女同学了。”
宋先生问:“那么,小渝的生母,叫什么名字?”
小渝心底说:叫郁介芸。
郭先生说:“叫郁介芸。”
“有名有姓,我们可以登启事刊广告。”
郭先生说下去:“因为她们是同学,所以,有合摄的照片,我们已经把它放大,请看。”
郭氏自公事包内取出一张大照片,众人忙不迭传阅。
“哎呀,”宋太太说:“长得同小渝一模一样。”
王兴波探过头去看,“简直就是小渝。”
轮到小渝,接过照片,只见相中人正是生母,与她所见的一模一样。
小渝默默地拿着照片,一声不响,豆大的泪水滴下来。
郭先生说:“我们会继续查下去。”
“有线索吗?”宋先生问。
“欧阳女士记得她那个旧地址,我们可以逐家逐户探访下去。”
“拜托你了。”宋先生说。
“不客气。”郭侦探站起来。
宋家送他出去。
郭氏转过身子来,看着小渝说:“有一句话,照理我不该讲,但又憋不住。”
宋先生笑说:“小郭,你但说不妨。”
“宋小姐,你真正的母亲近在眼前。”
小渝连忙过去抱着宋太太。
郭侦探走了。
王兴波把小渝拉到一旁,“你看,连陌生人都这么说。”
小渝不声响。
“这次查访若果没有结果,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追究。好不好?”
小渝幽幽说:“答案很快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人海茫茫,找一个十多年前失散的人,如海底捞针。”
“不会的,那小郭是著名的大侦探。”
“小渝,你有点憔悴,去睡吧。”
小渝着实的休息了几天。
报上的寻人广告很快就出来,成篇成篇:寻访郁介芸女士,请与郭氏侦探社联络。
病假过后,小渝回到学校,但是,郁女士没有再度前来探访她。
小渝本来只在周末回家,这一阵子,有空便返家与宋氏夫妇聊天。
她再三向两老道谢。“爸妈,我真感激你们支持我。”
宋太太讶异道:“再谢下去都快成外人了,怎么搞的,小渝,突然之间客气起来,速速住口,否则太没意思了。”
宋先生也说:“还是以前那需索无穷的宋小渝好,买了糖要饼,置了鞋要袜。”
小渝骇笑,“嘎,我是这样的吗,太可怕了。”
“可爱才真,过来,坐爸爸身边。”
小渝坐过去。
“找到生母,即使你要同她去住,我们也不会反对。”
小渝摇摇头,“爸爸,其实一个人只可以有一对父母,我的父母就是你俩,我只不过想知道生母是谁,现在查明了,安下心来,从此并无旁骛。”
宋太太说:“找到她,两家也可以来往。”
电话铃响,宋先生过去接听,半晌他回来,“小郭说他即刻就来。”
小渝心中有数,低下了头。
“可是找到了?”宋太太急问。
宋先生点点头。
“就住在本市?”
“他说当面讲清楚一点。”
宋太太看小渝一眼,心中奇怪,她为什么表现得如此镇静?照说,骤然听见这样的消息,应该跳起来。
小郭十五分钟后就到了,脱下风衣,坐好,呷一口热茶。
宋太太催他:“小郭,别卖关子,说呀。”
“我追查了三户人家,都说郁女士已经搬走。”
“最后呢?”
“最后查到中英医院。”小郭叹一口气。
小渝一震,一脱手,摔破了茶杯。
宋先生惊问:“结果如何?”
小郭抬起头,看着窗外,“郁女士没有出院,终年廿八岁,她患血癌。”
小渝混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
“宋小姐,你的生母早已故世,请你节哀顺变,这是我找到的死亡证明书副本。”
宋太大过去安抚小渝,她恻然地说:“小渝,不要太难过。”
小渝却低低的说:“我心里有点数目,不然,为什么她迟迟不现身来找我?”
宋先生太息:“是个苦命的女子。”
小郭说:“一点都不错,生下女婴之后,她找到工作,早出晚归,租一间房间,没有养育孩子能力,情况刚有一点好转,却发现身患重症。”
宋太太眼眶红了。
小郭说下去:“她知道小渝被宋家收养,原本待病好要来探望,她同邻居说,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小渝再也忍不住,身体簌簌震动。
她来过。
她知道女儿渴望见她一面,她来过,她让小渝见到她,且与小渝谈话。
小郭叹一口气,“对不起,满以为会有比较愉快的结局。”
宋先生说:“太客气了,只要有答案,小渝便可以安心,我们爱小渝,只希望她快乐。”
小郭说,“她会快乐的,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她当然快乐。”
他告辞,静静的离开。
宋先生问小渝:“请兴波来一趟好不好?”
小渝摇摇头,“夜了,明天还要上学,别打搅他。”
回到睡房,小渝闭上眼睛,在心底说,母亲,但愿你再来入梦。
茉莉花般香氛:
伍光宇由地产公司经纪带着去看房子。
老式公寓房子只得四层楼高,没有电梯,粉刷得十分雅致,光宇一看就喜欢。
他被老朋友嘲笑生错年代,如果他在五十年代出生,再适合没有,廿多岁的他患怀旧症,老是希望回到他母亲那一代去做人。
经纪是位年轻小姐,善解人意,静静地让客人细心参观。
房子并不大,只有两间房间,光宇想用其中一间来做书房,一推开门,他就喜欢,原来落地长窗连着走马露台,一室柔和的光线。
他转过头来,“周小姐,我决定买下来。”
周小姐笑了,“好极了。”
就在这个时候,光宇鼻端闻到细细碎的一股香味。
他抬起头。
房子经过粉刷、清洁、消毒,不应有任何味道留下来。
这可能是周小姐用的香水。
那味道异常地令人喜欢,清新,很快地消失在空气中,引人遐思。
两个星期后,伍光宇迁入新居。
再过两个星期,经人介绍,他到小郭侦探社去见郭大侦探。
他向小郭叙途搬进新居的过程,然后加一句:“你或许不会相信以后发生的事情。”
小郭非常好奇,“请告诉我。”
“那间房子的香气,一直不绝。”
小郭欠欠身,“房里自动散出香气。”
“是。”
“恐怕是邻居点檀香吧。”
“不,那是一种很高贵飘逸的香气,有点似茉莉花香,若隐若现,非常动人。”
琦琦在一旁看到伍光宇那样投入向往的表情,吃一惊,忽然之间混身汗毛直竖。
“我想请你们到舍下看看。”
小郭说:“好,琦琦用得着你呢,你是辨别香水能手。”
他们一行三人出发到伍府去。
琦琦一进门,就叹为观止,房子布置得似五十年代一模一样,沙发都有脚,茶几作流线型,窗帘印有明花,她笑了。
小郭用力吸鼻子。
他什么都没有闻到。
每一个角落都巡遍了,他甚至坐下来,静下心,一言不发,凝视空气,每隔五分钟,就抬起头来,深深呼吸,仍然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站在露台上看街景,她一向佩服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她自己就马虎得多,什么都不计较,因出生在困难的环境,有日也常思无日难,不敢尽情花费使用,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普通货色,白毛巾选用印有着祝君早安那种,便宜而实惠。
她才不会挖空心思把屋子布置成某一个年代的样子。
自露台走进书房,她甫轻轻掩上玻璃门,就闻到一阵香味。
“一点不错,这是茉莉花的清香,一闪而过,就似一个女郎轻轻走过,无意中留下体香。”小郭,“琦琦低呼:“你闻到没有?”
小郭连忙聚精会神用力吸几下,发出索索声,引得琦琦笑了起来。
“没有,”小郭失望,“什么都没有,你闻到什么?”
“茉莉花香,香水中的午夜飞行就是这个味道。”
“我没有闻到。”
“小郭,不用懊恼,真正只有一点点,不是认真留意,不会察觉。”
“没想到我的嗅觉如此迟钝。”
伍光宇走过来,“这证明不是幻觉。”
小郭说:“也许,这是你女朋友留下的香水味?”
“我没有女友。”伍光宇笑。
“地产公司的周小姐呢,你没有约会她?”
伍光宇腼腆地说:“我们只在外面喝过两次咖啡。”
“她用什么香水?也许你沾在身上不自觉。”
琦琦忽然大胆的说:“小郭,交给我调查吧。”
琦琦到地产公司去找周至美小姐,琦琦一见她就知道她与香气无关。
周至美打扮得整洁时髦,身上散发着一股药皂香,她笑脸迎人地过来招呼琦琦。
琦琦说:“我想找一层五十年代建成的老房子。”
周至美笑道:“可见真正流行复古,供不应求呢。”
“请尽量帮忙。”
“老房子其实不好,重新装修,费用高昂,我介绍你看较新的公寓如何?”
琦琦笑:“我喜欢老房子。”
周至美耸耸肩,“顾客永远是对的。”
她开着车子,陪琦琦去看房子。
琦琦故意挑剔,把理想的,绝对可以立刻成交的公寓说成伍光宇的家那样。
终于周至美说:“有一间那样的公寓,上两个月经我手卖出去。”
“住客满意吗?”琦琦明知故问。
“他很高兴,但,他说屋里有味道。”
“前任住客养过狗是吗?”
“不,不是臭味,是香味,这是老房子的缺点。”
琦琦说:“管他呢。”
“照说买卖已经做成,其余不必理会,但是我有好奇心,替他做了一个简单的调查,得到一个意外的结果。”
琦琦心一动:“有把结果告诉他吗?”
周至美看着琦琦,“请问你是谁,你可认识伍光宇?”
琦琦立刻表示诚意,表露身份。
周至美有些不悦,终于,她慢慢克服这个意外,跟琦琦说:“我已经向光宇拿了门匙,我们一起上他家去,我把调查所得告诉你。”
两个女孩子便出发到伍宅去。
周至美掏出锁匙开门进内。
两人不约而同闻到香气,这次较为浓郁。
琦琦问周至美:“你有没有把香味认出来?”
“有,”周至美答:“这是五十年代十分流行的午夜飞行。”
琦琦点点头,完全同意。
两人坐下来,琦琦未等周至美开口。
“这间公寓只卖过两手,伍光宇是第二任业主。”
“第一个是谁?他恐怕有五十上下年纪了吧。”
“恐怕有了,健康不太好。”
琦琦不敢再问。
周至美推开书房的门,说下去:“他买了房子,预备结婚,一日提早下班回来,发现未婚妻同他的弟弟拥抱在一起,喏,当日,他就站在这里,他最爱的两个人,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
琦琦震惊,“也许有误会!”
“没有,他们同他说,要离开他,他调头就走,一直没有回来过。”
琦琦睁大眼睛,“那么,未婚妻同他弟弟呢?”
周至美不响。
“说呀,请说。”琦琦恳求她说下去。
周至美答:“他们并没有结合。”
琦琦说:“后来呢,一定有后来。”
“后来他抛弃她,她一时睹气服了过量的药物。”
琦琦混身汗毛又竖起来,瞪着周至美。
周至美低低的说:“医生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语气中无限唏嘘。
两女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琦琦说:“她用的香水,就是午夜飞行。”
周至美点点头。
琦琦呜哇一声,忍不住跳起来,周至美笑了。
琦琦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
“别多心,”周至美同她说:“也许她在此地倒翻过香水,沁入木地板中,历久不散。”
琦琦问:“你怎么知道这故事?”
“是前任业主亲口告诉我的。”
“她对她尚唸唸不忘?”琦琦好不意外。
“你知道从前的人,他们的对感情的看法,与新一代有很大的出入,他们真是很浪漫的。”
“那人有没有结婚?”
“没有,他受到很大的创伤,房子一直空着,最近办妥移民,才交我们出售。”
“啊,原来这便是香气来源。”
“所以,我老劝人不要买老房子,太多过去的音影在里边。”
“你打算几时把故事告诉伍光宇?”
“我?我不打算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周至美笑笑,“你代我做这个丑人吧,拜托拜托。”
真是个聪明绝顶的现代女姓。
“那么,”琦琦说,“请你把第一任业主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那是我们公司的业务秘密,况且,人家已经飞往三藩市长住,”她不肯说:“你问伍光宇好了。”
琦琦也不去勉强她。
她自己有办法。
第二天,她又回到伍宅来,坐在书房的长沙发里,一抬头,就看到大门,真的,一进门便看得一清二楚,未婚妻同弟弟这样明目张胆,恐怕是故意叫哥哥的知道这段私情,他们急于要摆脱她。
多么自私多么残忍。
爱情会令人这样盲目,那倒不如不爱的好。
鼻端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琦琦在心里问:不知名的女士,你在这里徘徊吗,你对过往是否有太多的遗憾?
等了半晌,没有得到回答,琦琦回转侦探社。
小郭依然坚持说:“我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忍不住说他一句:“你真是个幸运的人。”
“疑神疑鬼。”
过两天,琦琦约见伍光宇。
她问她:“你有没有做怪梦,有没有听见屋内有不正常的响声,有没有其他的事发生?多细微都不妨,希望你告诉我。”
伍光宇很肯定的说:“没有,一切如常。”
“与周小姐还有见面吗?”
伍光宇答:“我们只不过是业务关系。”
琦琦点点头,他俩并不适合,她太清醒,他太感性。
轮到伍光宇问:“阵阵香味,倒底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我还在研究。”
“夜阑人静,香气更加浓郁,有时我为此留恋书房,不忍离去。”
琦琦心一动,“睡房内有没有香味?”
“没有,”他摇摇头,“我真怕自己将来会为这只茉莉花香水而爱上用它的那位小姐。”
琦琦笑,“这将会是一桩美事。”
过二日,小郭问:“有答案吗?”
琦琦不敢回答,她一丝线索都没有。
小郭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好几个星期了。”
“你比我更糟,”琦琦忍不住回嘴,“你连香味都闻不到。”
“但我找到前任业主。”小郭扬起一条眼眉。
“太好了,”琦琦大喜,“谁,在哪里,他可愿接见我们?”兴奋之极。
“你去见他吧,但我不认为他可以告诉你香气来源,这件事恐怕连他也不晓得。”
琦琦一手取过号码就去与当事人联络。
小郭见她这么热心,暗暗好笑。
虽似盲头苍蝇,毕竟情有可原。
既是室内的香味,应在室内寻找,但琦琦却对香味背后的故事更感兴趣……也罢,随她去吧。
凭她的细心,也许会得到意外的结论。
琦琦终于约好周占柱先生见面。
他比她想像中年轻、英俊、爽朗。
周先生不像个失意者,他天生有种体贴女性的倾向,令琦琦感觉非常舒服。
一见他琦琦便说:“听讲你已经移民。”
他很坦白地说:“不舍得这个城市,故意拖慢来办手续。”
琦琦说:“像你们有底子的人,到哪一个国家都受欢迎。”到这种关头,还有人说钱不重要,简直昧死良心。
周先生笑笑,虽然鬓脚已白,丝毫无损他的风度仪容。
琦琦开门见山,“我有一个朋友买下你以前的住宅。”
“你指玫瑰径那一所公寓?”
“正是。”
“我很久没有回去过,算一算,足足四分一世纪。”
“听说那地方令你伤心?”
周先生讶然,“你听说了不少呀。”
“对不起,我知道这是你的私事。”琦琦有些尴尬。
周先生沉默一会儿,“事隔多年,宛如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往事。”
琦琦很明白那种凄茫的感觉。
她静静等他开口说故事。
“外人把故事歪曲了,不错,我的未婚妻的确与我弟弟相爱,但那一日,我不是意外撞到他俩,而是他们主动约我摊牌。”
琦琦觉得至今他还偏帮着背叛他的两个人,如此器量,真正难得。
“我退出之后,他们一直住在那幢公寓内。”
“那是你的房子呀。”琦琦代他不服。
“谁的房子不一样呢,失去她等于失去一切,我不会计较。”
“他们占尽你的便宜。”
周占柱笑笑,“我是甘心的。”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那位女士不知她损失了什么。
“后来,听说他抛弃她。”琦琦觉得有点痛快。
周占柱摇头,“不是这样的,不久她罹病,她主动遗走他,我知道得最清楚,我去看过她。”
语气无限唏嘘。
这与周至美的版本有相当大的出入。
“对,我们讲好有交换条件,”周占柱说:“现在轮到你把神秘事情告诉我。”
琦琦看着她,“你护着她,没把真相说出来。”
周占柱牵牵嘴角,“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真相。”
琦琦问:“后来她病逝,她没有自杀?”
周占柱点点头。
“来,轮到我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她把周占柱带回老家去。
一进门,他便愣住,“谁,谁把屋子布置成这样?”
琦琦笑,“一个不可救药的怀旧主义者。”
他坐在沙发上,“这简直似一个梦。”
琦琦去推开书房门。
周占柱忽然凝神,琦琦看见他这样的反应,知道他也闻到香味。
他转头看向琦琦,琦琦向他点点头,表示就是这件事。
“她在哪里?”
琦琦不知如何回答。
“这样说来,她一直住在这里?”
“现任屋主也请我们替他寻找答案。”
周占柱深深叹息。
“周先生,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你已经尽心尽力。”
周氏有点感激这个懂事的女孩子。
“早知如此,我不该把公寓出售。”
“对了,周先生,周至美小姐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侄女儿,这所屋子,便是托她出售的。”
“她不是你那个弟弟的女儿吧。”
“不,那个弟弟,他同我一样,都没有再结婚。”
琦琦吁一口气,“那位女士,她长得很美?”
“美固然是美,但世上美女极多,不不,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她的温柔。”
周占柱在室内徘徊良久,终于偕琦琦离开现场,这次一走,是真正不会回来了。
来接他的是,正是周至美。
周至美向琦琦说:“没想到我大伯愿意见你。”
琦琦衷心的答:“谢谢你们两位。”
谜团还没能解开。
小郭向琦琦说:“案子拖了一个月了。”
琦琦气馁,“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推了此案,因为我根本闻不到任何香味,那纯是你们的心理作用。”
琦琦没好气。
“还有,你搜查过屋子每一个角落没有?”
“搜什么?”琦琦瞪着她。
“证据呀,一股香味不会平白留在公寓内二十五年不散,总有个来源,是不是?”
一言提醒了琦琦。
“我陪你走一趟吧。”
周未,伍光宇不在家,看情形,他大概已找到女朋友,屋子布置得这样漂亮,人只不过深夜回来睡一觉,多么浪费。
“香味在什么地方最浓郁?”
“书房。”
小郭一进书房便逐格地板检查,然后轮到窗帘背后,衣柜角落,书架顶端,他一寸一寸细心察看,花了好些时候。
忽然问:“这只橱里放些什么?”他敲敲一只花梨角橱。
“不知道,它一直锁着。”
“是伍光宇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但伍光宇交给我的一大把锁匙中可能有一条可以开启。”
“过来试一试。”
琦琦挑出枚小小铜匙,一打就开。
里面什么都没有。
但茉莉花香忽然扑鼻而来。
琦琦兴奋地说:“在这里了。”
小郭失望的说:“我仍然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拉开一格抽屉,捧出一只水晶香水瓶,瓶子大而圆,玲珑剔透,在光线下晶莹可爱,香水已经蒸发干沽,只剩下深棕色迹子,不过仍然芬芳扑鼻。
午夜飞行。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那位女士何尝有回来。
白叫怀念她的人哀伤欲绝。
白钩起一段伤神的往事。
琦琦低下头,“此案已破。”
小郭接过香水瓶嗅一嗅,“原来是这只瓶子作崇,它一直静静地孤寂地散香味。”
“谁把它放在那里?”
“当然是女主人。”
“二十五年来它一直躺在柜内?”
“恐怕是。”
“原来如此。”
“把这件事告诉伍光宇吧,我们可以下班了。”
琦琦点点头,推上橱门,把水晶瓶子放在书桌上。
第二天一早,琦琦告诉伍光宇,屋内那股茉莉花香的来源。在现今这个繁忙的商业社会中,任何事情都依着一定的轨迹发展,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释的。
伍光宇仿佛不大关心,“书房里的角橱?对,它属于前任住客,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下班我上来把余款付给你们。”
琦琦几乎不好意思收他的费用。
伍光宇过了一天才来。
他身边跟着个女孩子,琦琦看见她简直觉得眼前一亮,她雪白的鹅蛋脸简直似发出莹光来,双眼明亮温柔似两泓水,难怪伍光宇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怕她逃走。
琦琦还没开口,伍光宇已抢先介绍:“我女朋友朱明明。”双目不愿离开她的倩影。
琦琦本想招呼她,忽然鼻端接触一股熟悉香味,她非常震惊,凝视朱小姐。
伍光宇取出支票付给小郭,一边说:“你们找出的香水瓶子,现在属于我,明明看见,不知多喜欢,拿了去用,她说这种古董款式已不多见,是不是,明明?”
这时小郭叫他:“伍先生,请到这里拿收条。”
伍光宇走到那里去。
琦琦乘机问:“朱小姐,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香水?”那女孩子轻快地反问。
“是呀,茉莉花香味,很适合你。”
她微笑答:“我从来不用香水。”
琦琦吃惊,“可是我闻到一股香味。”
朱明明耸耸肩,“我却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不出声。
朱明明走到那里,香气传到那里,琦琦不敢再说什么,一定是她多心,处理这件事的时间久了,她不能忘记那股香味。
她看见小郭暗示她过去说话。
“琦琦,”他低声问:“你的脸色苍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琦琦否认。
“对了,你有没有闻到朱小姐身上的香水味?幽香动人,难怪女用香水。”
琦琦合不上嘴,“你终于闻到了。”
“就是这个香味?”小郭问。
琦琦点点头,脸上露出惊怖的神色来。
“你肯定?”小郭再问。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香气。”
那边伍光宇扬声,“我们要走了,改天喝茶。”
小郭连忙追上去送客,“这么急,约了人吗!”
伍光宇答:“去接我弟弟光宙飞机,他自澳洲毕业返来。”
琦琦一听,好似当头给人淋下一盘冰水。
她怔怔地怜悯地看着这一对年轻人,不祥的预兆充满她的心胸,她想开口劝阻他们,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琦琦急得要落下泪来。
只听朱明明说:“光宇说他弟弟英俊潇洒,真要看过才信。”
小郭笑,“那你们赶快去吧。”
伍光宇已经拖着朱明明走了。
琦琦犹自发呆,忽然觉得香盈满室。
小郭转过头来,看见琦琦欲哭无泪的样子。
他缓缓劝道:“也许事情同你想像会有出入。”
琦琦不语。
“假如已经注定要这样发生,你我又有什么力量扭转命运?”
“那股香味……”
“是,”小郭点点头,“真神秘,它是命运的气息……”
诱人的黑色跑车:
小为最喜欢黑色、名贵、看上去有点妖异的跑车,两个座位,要蹲着上车那种,引擎轻轻一吼,悄悄滑出,如一只山豹那样,野性难驯,充满着孤独骄傲的气质,最使小为心折。
她是个喜爱幻想的女孩子,打中学开始就是这样,没有人了解她,比她男朋友王学保更多。
不明白小为的人,会误会她有点虚荣,甚至牢骚特多,但王学保知道,田小为只不过是敏感而已,她对生活中不平现象,有点感慨。
她一次说:“你看,才毕业,李开明的父母就把他送到温哥华,一座八十万加币的洋房与一部平治跑车在等着他,他干了些什么好事,上帝要这样报答他?那小子挺讨厌,虽无过犯,面目可憎,我比他可爱得多,我就没有那样的运气。”
王学保听了笑笑,回答她:“你有我,他没有。”
小为马上感动,“真的,你说得对,我有你。”
她与学保都生在家境普通的家庭里,父母当然爱他们,但格于环境,很难有具体的表示。譬如说,他俩年年考第一,却从未获赠奖品奖金,又,同学们在初中开始就频频往外埠旅行,他俩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难怪有时小为会不服气。
学保一直用那个老办法鼓励她,拉拉她的辫子,说道:“不过你有全世界最漂亮的眼睛。”
小为扬起一条眉毛,“全世界?”
学保由衷地肯定地回答:“绝对是全世界。”
中学毕业后,小为把辫子剪掉,打扮日趋成熟,但是酷爱跑车的习惯却一点没有改变。
她与学保同时考进理工学院,第一天上学,约好在大门口等,学保一转眼就不见了她。
与学保在一起的同学就这样取笑他:“当心呵,这女孩不可靠。”
学保笑笑,不与人分辩。
他在对面马路找到小为。
马路边停着部漆黑乌亮的跑车,小为正迷恋地看着它。
学保走到她身边说:“你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
小为笑着抬起头来,故意眯起双眼,痴情地斜斜看向学保。
学保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
小为挽着他的手臂,“这样的车子,许是我俩一生节蓄。”
学保说:“车子款式会变,我与你的感情不变。”
“奇怪,”小为笑:“你从来不骂我虚荣。”
“虚荣是人的天性,我也虚荣:坚持考第一、校服熨得笔挺……女孩子没有不虚荣的,谁不爱华厦大车,然而,君子爱财,取之以德。”
“你这样纵容我,将来要吃苦。”
学保不出声。
过一会儿他才问:“是吗,你会叫我吃苦?”
小为没听到,她心中嘀咕,这是谁的黑色跑车呢,羡煞旁人。、
他们俩读书用功,课余忙着替小孩补习,暑假不忘找临时工。
小为要求学保同她到欧洲去一趟,学保说:“你去,我的手头比较紧。”
他答应母亲装冷气机。
“我一个人去没有意思。”
“你要等我恐怕要到明年方可出发。”
“明年我都老了。”
学保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年的风景不一样。”
“所以你要今年先去。”
“那好,”小为没精打采,“我同王菁张华她们商量一下看几时出发。”
小为在七月赴欧,她没有等学保。
张华问:“学保会不会生气?”
小为摇摇头,“我们一早约好,任何一方不作无谓牺牲,不然日子久了,越来越苦涩,有碍养生,我同他能力有限,与其拉拉扯扯,不如潇洒一点,各管各庄敬自强。”
张华没有在这话里找到任何破绽,但总觉不知什么地方有点不对。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三个星期后小为游览完欧洲七个国家后返来,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手中一大叠彩色照片,她兴奋地同学保说:“每到一个城市,我都留意街道上有无诱人的黑色跑车,你来看我的收获。”
学保问:“三个星期不见,你可有想念我?”
小为笑:“别婆妈好不好,”她把照片摊开来,“这是罗马康道蒂大街上的林宾基尼君达跑车,这呢,是巴黎香舍丽榭大路上的法拉利铁斯达路莎,还有,这辆车准能叫你的呼吸停顿一分钟,这是匹克的利圆环,车子是爱斯达马田。”
一口气说完了,小为伸长双腿,舒一口气。
学保看着她微笑,“这么说来,你玩得很开心。”
“真高兴真享受,可惜你不在,我不习惯有一段日子完全没有你,对,你的暑假好不好?”
“还算不错。”
“愿闻其详。”
“我在电脑公司做暑假工,家里安装了冷气,尚有余款替母亲换一架洗衣机。”
“你也得为自己打算。”
“我会的。”
话题渐趋严肃,小为说:“别忘记你父亲才是一家之主,其实你不必喧宾夺主,将来你也要组织家庭。”
“家父的经济能力好像是略差一点。”学保搔着头皮。
“任何人都不应该希冀得到个人能力以外的物质享受。”
学保可以听出小为语气中的不满,他小心翼翼转变话题,“旅途中尚有什么趣事?”
小为答:“有,每次都想与你分享,每次你都不在。”
毕业后找到第一份工作,小为就自家中搬出来。
同学王菁帮她处理行李,同她说:“伯母好似不大高兴。”
小为说:“她站在自私立场,是应当不高兴。”
“此话何解?”
“母亲认为我应当把第一个十年奉献出来,帮她改善目前环境,义助我妹妹升学,我认为那不是我的责任,我的将来更加重要,我要打好基础,为自己着想。”
王菁刚想说什么,已被小为阻住。
“不用讲了,”小为笑,“你的处境与我大大不同,你家在三藩市有房子,你妈爱你爱得要死,恭喜你二十一岁便可随时荣升寓公。”
王菁露出腆之色,不好意思再发表意见。
小小豆腐干似公寓是小为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学保称赞她能干。
小为告诉学保:“今天才发觉,我的老板就开一辆我一向憧憬的黑色跑车。”
学保笑笑,“你那爱车的脾气一直没有改。”
“我也爱你呀,也一直没有改,我们几时结婚呢。”
学保有点内疚,“恐怕还得等一会儿。”
小为笑笑不答,那会是一段长日子,王家刚在学保资助下搬了新居,现在弟妹们都有自己的房间,他完全取代父亲的位置,似乎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幸亏时代女性并不急于过早成家立室。
张华问:“你不怪王学保使拖字诀?”
“怪来怪去有什么意思,他有他的自由,我若不满,也有离开他的自由。”
“能够这样文明当然好,可是又不大像爱情了。”张华笑。
小为取笑老同学,“有几个人能像你同郭京平那样,互相奉献,传为佳话。”
上班遇着滂沱大雨至没有意思,小为站在路边等计程车已超过二十分钟。
出来做事已经有三年,升过一次级,老板对她非常满意,好似还有机会再上去,小为的生活大致上还称心,少年时的梦想大部分已经丢下,但她仍然乐观起劲,孜孜不倦的工作以及享乐,小为觉得她属于光明面。
一辆黑色的矮身跑车缓缓滑停,计程车站上焦急的人都往它看去。
人龙里一个标致的少女箭步上前,车门打开,她轻盈地跳上车,脱离苦海。
大家怔怔的看着车子远去。
当天下午,小为把这件事告诉王学保。
学保这次沉默。
小为笑,“你怎么不鼓励我,说呀,说我才华盖世,花容月貌与毋需跑车点缀。”
学保轻轻的说:“小为,我们都长大了。”
“真的,你说得对,也许我这个幼稚脾气要改一改。”小为赔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为一向尊重他,从来不与他争吵,她静静等他说下去。
学保忽尔问:“你会不会拿我去换一辆黑色的跑车?”
“你?”
“是,我。”
“千金不换。”轮到小为给他信心。
学保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你。”
小为却怀疑了,今年不换,明年呢,明年不换,后年呢,大后年,大大后年,又怎么说。
她已经不再是十六七岁,渐渐也觉得累,星期天,有时情愿赖在床上也不去找节目。
学保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毫无疑问,没有人会了解她更多,她目前尚珍惜这一份感情。
过两日,张华生日,她去参加晚会,一到张府,便看见门外停着辆黑色跑车,簇新,骠劲十足,噫,小为想,这是谁?
小洋房的门打开,张华亲自应门。
小为向黑车呶呶嘴。
张华笑,“不是我的客人,我这里今天全女班。”
“没有男生?”小为故作失望状,“早知不来。”
张华说:“学保对你那么好,介绍谁给你都不管用。”
小为不语。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张华拍拍她肩膀。
“你说得对。”小为握紧好友的手。
二十多个女生,谈笑风生,无拘无束,直玩了一夜。
小为掀开窗帘,暗暗注视路旁那辆车,她喝多了一点果子酒,心情轻松。
只听得座上有人说:“……学保与小为才是打风都打不甩的一对。”
她笑,也许是,但从来没有起过风,不知是否福气。
张华过来问:“渴睡?要不要到书房里靠一靠。”
小为点点头。
躺在沙发上一会儿,小为忽然听到窗上有嘀答声,比下雨稍微大声一些,她睁大眼睛,走到窗前,看到有人伸手轻轻敲窗。
黑暗中一时看不到那是谁,小为并不害怕,她伸手推开窗。
有人轻轻说:“小为,跳出来,我同你去兜风。”
小为问:“那辆黑车属你所有?”
那人说:“是。”
小为好想看清楚他的样子,他却一直没有走到亮处来。
“来,快点。”他催她。
小为身不由己的跳出窗外,他一把拉住她,奔向车边,打开门,让小为坐上去,他自己上了驾驶位,车子风驰电掣地向前疾驶。
小为享受着速度,心旷神怡,顺口问:“我们到哪里去?”
“你想去哪里?”
“永不永不地,没有工作,没有压力,没有斗争,天天就是玩玩玩,你知道如何去那种地方吗?”
“但是,王学保呢,我们等不等他呢。”
小为一怔,冲口而出,“我们一早已经说好,双方都不作无谓牺牲。”
“真的,”那人轻笑,“这是你们的契约?”
“你可以相信我,他从来没有为我牺牲过。”
那人不出声,把车子驶得更疾更顺。
小为迷迷茫茫看着公路上一点点星光似路标,一边问自己,你怎么可以跟一个陌生人私奔,他是谁,他干什么,一概不知,太放肆了,太大胆妄为。
小为忽然发觉,她要逃避的,不是学保,而是沉闷的现实生活,她所向往的,亦不是黑色跑车,而是它代表的自由不羁。
小为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个时候,她发觉车子渐渐慢下来,终于停止。
“小为,”那人跟她说:“你真的打算舍我而去?”
小为吓一跳,“你是谁?”
“小为,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小为惊问:“你倒底是谁?”
“你看仔细我,”他探身到亮光处,“小为,你看清楚我。”
小为凝视之下,此惊非同小可,她看到的竟是王学保哀伤的面孔。
“学保,是你,”小为无地自容,“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学保说:“小为,我已看通看透你的真面目,我要离你而去。”
小为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但心中相当难受,“学保,我有话说。”
“不用了,”他摇摇头,“别忘记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他转过头,打开车门离去。
“学保,学保,”小为拚命叫他,“你听我说。”
有人推她,“醒醒,醒醒,”接着是笑声,“学保这就来接你了。”
小为蓦然惊醒,一睁开眼,见到张华正笑着俯视她,她怔怔地张望四周,发觉自己仍然躺在张府书房的沙发上,根本没有踏出半步,适才一切,不过是个逼真的梦。
小为撑起身子。
张华说:“你看看谁来了。”
王学保站在她身后。
张华说:“做梦也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识趣地退出去,她没想到小为与他的感情这样深。
小为问学保:“你怎么找来了。”
“张华把我叫来,她说你累得不得了,最好有人照顾。”
“她就是这点周到。”
“你梦见我?”学保问。
小为点点头。
“在梦境中,我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小为毫不迟疑地答:“奸角。”
学保不出声。
“来,”小为说:“送我回家,”她伸个懒腰,“真的无限度让我睡下去,我可以睡到二零零七年,反正睡来也无事叫做。”
走到窗前,小为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窥看,那辆黑色的车子仍在。
学保完全懂得她的心事,在一边附和说:“好车。”
小为笑笑。
他们俩走到门口,学保的小小二手日本车就停在门口,小为坐上去,只觉得放心,刚在想,就是它吧,忽然听到背后引擎咆吼,她不由自主地转身过去看个究竟,只见黑色跑车如一支箭般擦过,刹那间去得无影无踪。
月黑风高,她没有看到司机是何等样人。
在现实生活中,她永远错过最热闹一部分,小为失望地低下头,到这个时候,她发觉她不会起哄、钻营、结党,幸亏社会富庶开明,实力派才有生存的机会,她黯然吁出一口气。
小车子蹒跚地开动,小为拍拍表板,无奈地笑了。
学保一直维持沉默,他知道小为刚才那个梦并不是好梦。
到了她家门,学保说:“下个月开始,大弟接手顾家,我可以松口气。”他的语气十分宽慰。
小为诧异,“呵,他毕业了。”三年这么快就过去。
“是,拿到一级荣誉,要开庆祝会,诚意邀请你。”
小为很替他们高兴,“你们的计划很见用,一个接一个班。”
“是,大弟已经找到政府里的工作,现在由他负责妹妹的学费,再过三年,她又可以出身,多读几年书,机会比较好,省走许多冤枉路。”
小为顺口问:“你有什么打算?”问出口才觉得不妥,仿佛暗示他与她的可能性,坏是坏在她不预备结婚。
学保不愧是最了解她的人,只笑笑答:“经济情况上我比你落后三年,还待急起剧追。”
“太客气,我也只不过比你略多几件衣服而已。”
“我可能永远开不起名贵跑车。”学保唏嘘。
“别提那部车子了,出来做过几年事,现在我的要求也不止那么简单,我的梦想是到温哥华去买一个山头,辟为田小为皇后公园,门口挂一个牌子标明“洋人与狗,不得入内。”
学保一怔,笑得眼泪都几乎掉下来。
小为温柔地说:“哀家实在累了,哀家想早些休息。”
学保答:“遵命,我立刻送陛下上楼。”
在门口,小为问他:“永远是朋友?”
“永远。”学保答。
自那次开始,他们就渐渐疏远。
王菁这样同她说:“在这个进步繁华的社会中,赚钱最容易,但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伴侣,可真得讲运道。”
小为知道老朋友替学保不值,她取起一支笔,写一行字在透明胶纸上,贴在额角,王菁一看,见是“虚荣的女人”五字,顿时气结。
她把胶纸一手撕下,“你是越来越会搞笑了。”
小为耸耸肩,“笑都不行。”
“有第三者吗?”
小为摇摇头,“我这才发觉我不是使许多男人握着一束花上来恳求约会的女人。”她停一停,“对,你今日找我,就为着教训我?”
“不,我有一个远亲移民,交待我做一件事,我马上想到你。”
“呵,”小为的精神一振,“是什么事?”
“他有一部车子低价出让,我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叫人驶到门口,你下去看看,包你满意。”
小为一听,立刻抓了外套跑下楼,停在门口路旁的,果然是辆黑色低身跑车,车头附有著名的野马标志,她转头问:“就是这一辆?”
王菁点点头,“才走过三千多哩,这是人家第三辆车,不大用,你看怎么样。”
“不用看,我买不起。”她摇摇头,“你开回去吧。”
王菁说一个数字,“你可以负担,车主特别人情。
小为笑笑,“你弄错了,我戴不上那么大的帽子。”
王菁奇道:“可是你一直希望有部这样的跑车。”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小为微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试想想,我能把车停在什么地方,是否应该为它搬一个比较高贵的家,应否结识另外一帮爱车的朋友,还有,我的社会地位会否因此提高,智力是否会得相应增加?”
王菁笑道:“去你的,要买就买,不买拉倒,何用假装悟出人生真理来,好不做作。”
小为也笑,“真的,我现在已用不着它。”
“多可惜我不会开车,”王菁说:“耽会儿我问张华要不要。”
“她怀孕了你不知道?再新潮的妈妈也钻不进这部车子里。”
王菁怔怔地站路边,小为把手插进她臂弯里,笑道:“春天永远来得太迟。”
远处走来一个少女,扬声问:“表姨,看完车子我就把它开走。”
王菁答:“驶回车房去吧。”
那少女身手熟练,踌躇志满地上车,只用一只手控制驾驶轮盘,一踩油,车子灵活地转个弯,呼一声飞出去,车窗一角有她的红底白点丝巾飞扬。
“哗,”小为艳羡地说:“看,看,车子就卖给她吧。”
“她才十九岁,负担不起。”
小为说:“我更加负担不起,有余款想换个比较大的房子,希望有间书房,周末捧着功课回家可以正正经经完成……”
轮到王菁转头问:“我们几时变得这样经济实惠?不可思议,当年,我老认为肯送花的男友便是好男人,有没有诚意不要紧,但非得请我烛光晚餐。”
都得妥协吧。
非得学会在尽可能范围内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幸福吧。
“下星期让我们去看张华。”
小为非常心安理得,照常办事。
第二天老板宣布她升职,收到好消息之后,她沉着的算一算,便把妹妹约出来,问她还想不想念管理科硕士,妹妹一听,喜出望外,小为把升级加薪的事告诉她,刚好能够津贴一半费用,妹妹忙不迭说:“我自己也有点积蓄。”
财去后心就安乐,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三人之中,变得最厉害的是张华,胖了十多公斤,静坐家中养胎,甫见面就不停诉说有关新生儿的一切,他们如何的可爱,如何的软弱,还有,如果没有婴儿,世界简直会沉沦。
小为心中暗暗好笑,走走就回到老路上来,当初如果没有机会读大学,简直要怨死父母,拿了成叠文凭,结果还是做标准家庭主妇,则毫无怨言。
王菁说:“今天要替小为庆祝,她现在是部门主管了。”
“有没有搞错,升这么快,”张华瞪着眼,“若不是认识你为人,真会误为你坐在老板膝头上办公”
小为说:“不算快了,老板膝头没有空,轮完她们,才派我到边陲出差。”
“小为,”张华称赞她:“你进步迅速。”
“小姐,”小为啼笑皆非,“天天吃饭,当然天天进步。”
电话铃响,张华过去接听,讲半晌,回来说:“猜是谁想与你说话。”
小为早就猜到,王菁还故意问:“谁?”
小为大方的答:“是王学保。”
的确被她猜对了,学保问:“你今天倒是有空?”
“家里一大堆文件待阅,硬是跑出来苦中作乐。”
“身体好吗?”
“一年比一年差,一上班就打呵欠。”小为笑:“白赔上岁月,什么都没有赚得,至今一无所有。”只有对学保,她才敢尽情发牢骚。
学保忽然说:“一无所有?你还有我。”
小为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又过一会儿,她才缓缓回答:“真的,我还有你,喂,我们这里的下午茶刚刚开始,你要不要来?”
“请张华替我做一分特浓红茶。”
“一会儿见。”
小为到客厅,张华正让王菁看她买来的婴儿服装,两人嘻嘻哈哈,正把那些袖珍得可爱的小衣裳翻来覆去研究。
小为一个人走到露台上去,是的,非要兜尽圈子不可,才会心甘情愿乖乖坐下休憩。
人就是这样不可理解。
朱红色药丸:
徐芒恨洪雪琪,足足恨了一年多。
他们于同一日考进张氏企业,上司替她俩介绍的时候还说:“你们年龄相仿,背境学历都差不多,一定会得成为好朋友。”
小芒一打量洪雪琪就不喜欢,夸张的发型,紧窄的衣裳,笑容太假,化扭过浓,一双黑色织花丝袜已经钩了丝。
小芒觉得这一类女孩最爱撩事斗非,工作只放第二;首本戏是欺压同事来突出她自己。
小芒立刻防范她。
说也奇怪,洪雪琪亦并不喜欢徐芒。
小芒身穿颜色式样都含蓄的名牌,宛如高人一等,大眼睛炯炯地好像洞悉一切世情。
她懂什么,雪琪想,分明是温室里一朵娇花,不堪一击。
在这一年里,两人同一个部门,但不同组,两人工作能力都非常超卓,老板都觉得她们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坏就是坏在这里,小芒不愿意与雪琪平起平坐,同等高矮。
两人冲突许多次,暂时不分胜负,女孩子小心眼,她俩还年轻,不懂得掩饰,公司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徐洪两位小姐面不和,心亦不和。
雪琪是那种连人家姓名都要拿来取笑一番的人:“徐芒徐芒,”她念念有辞,“会不会锋芒大露?”
小芒假装听不见。
但是过一些时候,当雪琪熨了一个野性新发型回到公司的时候,又有人听见小芒说,“哟哟银行区也有卡门。”
诸如此类,一个月总有十来廿宗。
但是叫小芒真正恨恶洪雪琪,却自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开始。
大约是在秋季,纽约总公司派来了胡建祥,一个英俊高大,办事能力奇高,笑起来却有点畏羞的年青才俊,他来协助发展一个重要的新计划。
雪琪直性子,一见胡建祥,几乎立即表露心迹,马上申请调到他那一组去工作。
小芒尚能沉住气,因为上司向她说过,她的机会比较大。
但雪琪已经为着私人利益咄咄逼人。
一日,她趁下班时分,走过小芒身边,向她宣布:“建祥亲自挑选了我。”说话的时候,双眼斜斜地看着小芒。
小芒当然失望,嘴里却淡淡说:“恭喜。”
“做完这一个计划,”她笑笑,“老板说,论功行赏,一定升级。”
喏,就是在这一分钟开始,小芒开始从不喜欢洪雪琪而变为憎恨洪雪琪。
碰到她简直是不幸,早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小芒就不到张氏企业来求职。
当下她说:“那简直太好了,
谁都会替你高兴。”
小芒站起来避开她。
心里边说:上帝要使一个人灭亡,必定要先使她疯狂。
有几个同事正在茶水间闲聊。
“……听说是最灵验的,”有人说:“拖了三年的婚事,经她一作法,顿时成就。”
小芒好奇,“谁,谁会得作法?”
“广东街一个女法师,”同事回答她:“灵验得出奇。”
“我的天,”小芒笑了,“都是知识分子,不是真相信这个吧。”
有位同事严肃地说:“人类科学发展有限,不能以实用科学解释,不一定是迷信落后。”
“好好好,”小芒冲了茶就走,“不与你们争辩。”
只见秘书迎面而来,笑道:“徐小姐,老板找你,有好消息。”
小芒一怔,匆匆走到老板房间。
老人家一脸笑容说:“徐芒,把你调到胡建祥身边去苦干三个月如何?”
小芒心头一松,问道:“我听说洪雪琪也在那一组?”
“对,就选你们两个。”
这就是办公室政治了,明知甲同乙不对,明知她俩会斗个你死我活,偏偏要利用恨的能量来发出火花,好让公司渔翁得利。
小芒明知如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问:“几时开始工作?”
“后天。”
后天一大早,洪雪琪看到徐芒走进会议室,立刻知道她也是小组一分子,洪雪琪也开始憎恨徐芒。
稍后的一段日子,她无时不留难徐芒,推翻她的计划,嘲弄她的建议,公开揶揄:“徐小姐你这句话可纳入笑话大全”……
生活有点痛苦。
胡建祥在工后约小芒喝咖啡,他这样说:“会议中有冲突在所难免。”
小芒笑笑,在这种关头每个人都不值得信任,像胡建祥般精英分子,不论外型给人什么纯良好印象,内心必然复杂无比,不能轻视他,更不可与他倾诉心事。
不要以为徐芒多心。
过了两天,他又约洪雪琪出去,与她说同样的话:“冲击可以带来新主意。”仿佛鼓励她们打仗。
洪雪琪冷笑一声,“你拿海啸来冲击徐芒,都不会有建设性结果。”
徐芒因情绪压抑得厉害,脸上长了包包,烦恼不堪。
为这样一个人,真不值得,偏偏又要天天对牢她,要辞职也得隔一段时间,否则就是懦弱的表现。
徐芒有一次做梦看见自己掐住洪雪琪的脖子不放,她知道过份了。
第二天,她决定去看中医,服一两帖清凉药,希望能够心平气和。
中医由长辈介绍,在比较偏僻的地带,徐芒心不在焉,兜来兜去,走错了路,找不到,一抬眼,看到另一个招牌,心一动,想中医都差不多,也不高兴继续瞎摸,便走进这家老店。
她在中医师面前坐下。
医师是五十来岁的妇人,有双仍旧明亮的眼睛。
她替小芒把脉:“嗯,心火燥到绝点。”
说得那么准确,小芒有点佩服。
“你恨着一个人,恨火烧干你身体。”
小芒吃一惊,瞪着医师,她怎么知道?
医师放开手,“你喝了我的药茶,会有帮助。”
小苦说笑,“那人天天刺眼刺鼻的对着我,吃仙丹也不管用。”
谁知那医师接口说:“那是一个很聪明的对头吧。”
小芒点点头。
“她要是变得忠厚了,岂不是好。”医师竟与她聊起天来。
小芒笑,“叫这个表现狂忠厚起来?恐怕要等天老地荒。”
“不用那么久。”
“你说什么?”
医师一边写方子一边答:“我说不用那么久。”
小芒不相信她的双耳,“你有什么法子?”
“你先喝我这个药。”
“然后呢?”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放小芒面前,毫无顾忌的说:“把这丸子放在对头人饮料里,叫她喝下去,她便会驯服如绵羊,斗志全消,软弱无能,使你大获全胜。”
小芒把眼睛睁得老大,“这不大好吧。”
那医师笑笑,“全看你有多恨那个人。”
小芒不相信有这种事,她自手袋取出诊费放桌上,但又忍不住问:“这药贵不贵?”
医师说了一个价钱。
小芒想到洪雪琪那歪着嘴角嘲弄她的样子,忽然之间恶向胆边生,掏出钞票,取过丸子。
到了家,打开药包,只见一小颗一小颗朱红色的丸子。如果是毒药,半颗就够了。
小芒固然恨死洪雪琪,但却不愿意成为杀人凶手。
她躺在床上,哑然失笑,真没想到居然会相信起巫道来,太危险了,再说,她恨洪雪琪,洪雪琪何尝不恨她,世上谁没有对头,谁不恨谁,人人都在人人茶杯里落药,人类怕要绝种,不可以这样做!
虽然这样开导自己,第二天,小芒就后悔没把红丸带在身边。
洪雪琪用一枝铅笔卜卜声敲着桌子,对徐芒说:“徐小姐,真没想到你会出到抄袭这低招。”
小芒忍不住,“抄?要抄抄好的,不见得抄你。”
“就是抄我,”洪雪琪指着她,“这份报告我上星期三便送到建祥手上,你却在星期四给他一份内容相若的建议书,我写得比你早。”
“对不起,我星期二就写好了,秘书可以证明。”
本来胡建祥应当出面调解,但是他佯装阅报,一声不响,嘴角笑咪咪,看着她们出丑。
小芒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白白叫男同事看小了她们,便压下怒火,跟洪雪琪说:“只要意见获得采用,小节何用细究。”
胡建祥到这个时候才抬起头来!“你们俩不相仲伯,意见相若。”
洪雪琪哼一声,“不相仲伯!笑死我,我的资质要是那么差,我情愿对折收取酬劳。”
胡建祥立刻不怀好意地看着徐芒,听她怎么回嘴,小芒硬生生把一口气吞下肚子,不想再失风度。
小芒怕她会生癌。
明天,明天一定把红丸带来,药死洪雪琪。
说也奇怪,一想到有报复良方,她气就平了,脸上慢慢祥和。
她一举一动都落在胡建祥眼中,小胡不禁暗暗佩服起来,徐芒的涵养工夫实在不错,年纪轻轻,肯吃亏,就是有聪明有层次,他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午饭时分,胡建祥与洪雪琪双双出门,临走之前,洪雪琪瞄一瞄小芒。
老板看见,笑道:“徐芒,你为何离群?”
“他们没叫我。”
“你要主动呀!不然就落后了。”
徐芒巴不得连他也赏一颗毒药。
“建祥一表人才。”
“他只适合另外一些人。”
“要不要与我一起午餐?”
小芒站起来,“我还有一点事。”
她真的有事。
徐芒想找回昨日那间药店,找来找去不见踪影,说也奇怪,整间药铺像是消失了。
徐往在附近走得腿酸,一点收获也没有,回转公司去。
洪雪琪在三点锺才回来,喝了一点酒,眼角似有春风,不时吃吃地笑。
小芒对自己说,这个地方耽不下去了。
她不介意自日出做到日落,或是薪水菲薄,但要她搞不正常人事关系,实在办不到。
小芒埋头工作。
胡建祥坐到她身边,“今天是雪琪生日。”
小芒不语。
“她家人全部移民,就剩她一个人在此地。”
关旁人什么事,小芒想。
“要是你能送她一份礼物,相信她会很高兴。”
笑话,小芒想,她为什么不送礼服给我,于是微笑地看住胡建祥说:“我们夫子说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小胡一怔。
“这份建议书明日一早要交给客人。”
小胡只得退到一旁。
糟糕,徐芒已经把他列为洪党。
有什么办法把她的印象扭转呢?
那天下午,洪雪琪很明显醉醺醺,用冷水敷脸,才能勉强坐到下班,小汪自觉打胜一仗。
第二天,小芒把红丸带在身边。
洪雪琪一回来便伸手给小芒看,“米奇老鼠手表,建祥送的生日礼物。”
小芒讽剌她,“真配你,大家都那么卡通。”
洪雪琪想发作,但人客已经到齐,她忍声吞气,走进会议室。
下午,胡建祥叫住她,“徐芒。”
小芒掉过头去,他递上长条型盒子,“生日快乐。”
小芒哼一声,又被他调查到了,她冷冷说:“我一向不喜欢米老鼠。”
胡建祥摇摇头,“你还没看是什么。”
这两个女孩子,只差一天生日,脾性差那么远,却又不约而同恨恶对方。
小芒说:“家母教我不要接受陌生异性礼物。”
小胡为之气结。
她回到座位去做功课,过半晌,倒底忍不住,把礼物拆开看,盒子里并非手表,而是一条古董水晶链坠,精致漂亮。
洪雪琪走过来,问:“喜不喜欢?是我与建祥一起挑的。”
小芒一听,立刻警惕地放下它,洪雪琪会不会陷害她?
嘴里却答:“很好春,谢谢,我打算晚宴才配戴它。”
那一天,因为这件事,她没有用到医师给的药丸。
小芒笑自己永远做不出这样的事。
即使洪雪琪抢走她的男朋友,恨管恨,她也不会伤害她身体。
也许她懦弱,也许工作太忙,不能集中心思来恨,恨到要铲除她,也许渐渐成熟,悟出道理来,只要把工作做好,很多时候,胜利是最佳报复,成功是最好的装饰。
过两日,她正把那些丸子摊开来研究,要不要把它们拿去化验,抑或扔掉算数。
正沉吟间,洪雪琪走过,手上捧一大叠文件,同徐芒说:“下午要舌战群雄,你练好声线没有?”误会台面上有红色的巧克力豆,顺手拈起,就放进嘴巴。
小差飞快伸手去按,已经来不及,只见雪琪嚼两嚼,吞入肚子,一边皱眉头,“怪的味道。”吐吐舌头。
小芒瞪着她,后悔莫及,想叫她去洗胃,又来不及,急出一身大汗。
她连忙把吃剩的丸子收在抽屉坐好。
一整个下午内疚不堪,认真留意雪琪行为举止,嘘暖问寒:“你要不要喝水”,“不是不舒服吧”,“累不累”?
洪雪琪最最罕纳:徐芒莫非吃错药?平日不瞅不睬,今天真心关怀,有什么毛病?
最后雪琪想到了,她拍一拍自己的额角:徐芒不想再同她争下去。
徐芒想讲和做朋友。
雪琪飞快地把利害关系衡量一下:多一个朋友当然比多一个敌人好,还有,这徐芒迟早非池中物,得罪她划不来,能议和,就议和吧。
那个下午,她俩竟合作起来。
小芒一直担心药力发作,雪琪会口吐白沫倒下来,到下班时分都没事,小芒才放下一颗心。
唉,不是害人的材料,还没开始,自己先吓破了胆。
下班后,她连忙把药送到化验所去。
她由衷希望红丸是巧克力豆。
化验报告还没有出来,小芒发觉药力已经发作。
雪琪一见她便亲切地打招呼,前后判若二人。
接着坐下来,咕哝说:“香烟没有了,糟糕。”
小汪看着雪琪发呆,雪琪竟把她当朋友,与她攀谈起来。
一方面雪琪抬起头,看见徐芒怔怔地一副不好意思的尴尬相,也深觉奇怪,此女心高气傲,为何态度有一百八十度转弯?
过半晌,小芒对雪琪说:“那香烟,戒掉也罢,对皮肤不知有多坏影响。”
从来没有人这样劝过雪琪,她低下头,“我也知道,但总觉疲倦,想吸口烟提神。”
“你炖点东西吃,营养好,神气足。”
“哪里有空,”雪琪发牢骚,“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冷开水都没时间做,还炖还焖呢。”
小芒不出声。
一边胡建祥听着,暗暗称奇,什么,停战了,议和了,这场仗,不再打了?
多令人失望。
女孩子们争风喝醋,占便宜的往往是异性,混水摸鱼嘛。
一休战,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过一会儿他听得徐芒说:“我用的家务助理,很会做一点吃的,星期一三五都替我炖汤,你若不介意,星期二四六可叫她到你处帮忙。”
“人老实吗?”雪琪问。
“绝对可靠。”
“太好了,立刻请她上工。”
胡建祥又叫不妙,竟做起朋友来,他还能有什么好处?
果然,中饭时分,他问雪琪:“一起吃越南菜?”
雪琪居然答:“你同徐芒去吧,我工夫有点落后,想补出来。”
小芒连忙说:“我已带了三文治当午餐。”
胡建祥即时知道他不再是香饽饽。
两个女孩子面对面坐着在短短个半钟头内完成大量工作。
那个药百分之一百生效,再贵也值得,小芒觉得洪雪琪真的软弱驯服下来。
她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缓和,方便集中火力工作。
与药无关?别忘记她俩争意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根深蒂固的成见才不会一下子便自然死亡,徐芒相信那药。
胡建祥到下午三点尚未返来。
徐芒忍不住说:“胡君办事态度好不轻松。”
没想到雪琪会同意:“等他回来,我们已是百年身。”
老板探头进来,只见她们俩人,不禁奇问:“小胡呢?”
“走开了。”
这三个字其妙无比,几时都用得着,讲了等于没讲,可是又有所交待,发明它的人是天才。
老板倒底是老板,问道:“他时常走开?”
小芒笑,“我们不知道,我们很少抬起头来。”
老板走了。
雪琪说:“奇怪,每个老板都计较伙计上下班时间。”
“要人没人,的确不方便,虽然说做到那个位置只要依时交货便成,但办公厅自有办公厅守则。”
雪琪忽然问:“你从来没有迟到过,怎么样才做得到?”
“早睡早起。”
“没有约会?”
换了平时,小芒会把这句话当天大讽刺,但此刻她只当与雪琪聊天,她回答:“工作第一。”
“你不想结识异性?”
“谁有诚意才赴约,今天陈小姐,明日张小姐,有什么好去。”
“你认为胡建祥如何?”
小芒老话一句:“他会适合一些人。”
雪琪笑笑,徐芒待人处事,总是高人一等。
这一点雪琪一向佩服徐芒,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她决定向徐芒学习。
稍后,小芒打电话到化验所问:“化学报告出来没有?”
“小姐,明天才有。”
她放下电话就下班。
在门口碰见胡建祥,小芒朝他点点头。
把药给这位仁兄吃一颗,不知是否会使他变成不贰之臣?
可是小芒她不喜欢条件这样优越的男人。
人都一样,男、女、老、幼,一长得好,兼夹聪明,就会骄傲,极难侍候,以小孩来说,徐芒一向喜欢胖胖笨笨那种,并不苛求。
再过一天,公司上下都有人说徐洪两位小姐之间的高墙已经拆卸。
老板听了挺高兴,老人家一直看好她俩。
也有人不那么乐观:“走着瞧,好不到三天,又吵起来。”
小芒密切注意雪琪,只见她一切如常,小芒便不再内疚。
到了下午,小芒几乎忘记雪琪吃错过药。
化验所告诉小芒:“报告出来了。”
这才提醒她赶去。
拿到报告一看,上面满满的写满化学名称,有点眼熟。
小芒问:“都是些什么?”
化验
师说:“小姐,你拿来的丸子,只是一颗多种维他命九。”
小芒瞪大双眼,“完全没有毒素没有害处?”
化验师很幽默,“一下子服一瓶下去,也会引起不适。”
维他命丸!
她可是付出老价钱买回来的,预备叫她的敌人吃下去,消失对抗她的能力。
她叫江湖郎中骗了。
小芒颓然,真没用,白担心好几日。
但是,为什么洪雪琪吃了它之后,态度就似大路调头似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可思议不可理解。
小芒不甘心,回到那一区去,逐间逐间铺位地毡式搜查,她想再见一见那位中年女医师。
她没有找到。
一抬头,看到另一个招牌,金漆写着福芝堂中药。
她走进去,药香满室,耳目清凉,一个中医师正在等客人,她坐下来。
他是一个老年男人,一言不发,替小芒把脉。
半晌他抬起头来,轻轻地说:“脉息平和,小姐你内心非常舒坦,并无不适,不用服药。”
小芒点点头,把诊金放在他面前,离开福芝堂。
医师说得对,她心境十分平和。
她回到公司,用锁匙打开抽屉,把仅余的一颗红色药丸吞服。
没有效的话!当吃维他命。
有效的话,可以消灭心中敌人,一个人最大敌人,往往是他自己,多少人出自己的丑,断自己的路,同自己过不去。
胡建祥不知几时已经站在她而前,“我请喝咖啡,你要不要来?”
“雪琪呢?”
“她说你去她也去。”
“一起走吧。”
“你们几时变得这样好了?”
小芒说:“我们感情一向不错,只不过办起事来认真一点,有所争执而已。”
“真的?”胡建祥笑问:“你们不是敌人吗?”
“当然真,你们戴有色眼镜看事,最多误解。”小芒一本正经的说。
胡建祥疑惑,不再肯定。
小芒扬声,“雪琪,可以出门没有?”
敌人,什么敌人?
小学同学:
琪琪下班后约好丈夫区定邦在咖啡室等。
一如往日她赶着自办公室出来,先到时装店去取修改的衣服,有一套珠灰的套装,她想在明天一个鸡尾酒会上穿着。
她用小跑步的速度,跑到这里跑到那里,心裹不是不觉得荒谬的:真的这么忙,还是没有善用时间?
大都会里人人如此,也没有话好说,与众不同,人家会说你落伍。
到了高朋满座的咖啡厅,琪琪四处张望一下,并没有看见老伴。
她气馁。
同一个人生活久了,他的优点逐渐隐没,他的劣迹日益显著,琪琪十分无奈,这个时候,她又渴又累了,只希望坐下喝一杯冰茶。
但区定邦永远不会先到一步为她霸个位置,十次有十次要她为他服务。
正在烦恼,有人叫她:“琪琪,这边。”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座位上有一个年轻男子满脸笑容向她招手。
他非常非常的英俊,也非常非常的和蔼,一站起来,已有不少女客的目光为他吸引,琪琪不由自主迎上去。
他替她接过大包小包,拉开椅子。
一边又马上召来侍者,替她叫了冰薄荷茶及青瓜三文洽。
琪琪呆视他,这是谁?她不认识他。
只听他笑道:“又买了什么?第一百套珠灰色衣裳对不对。”
他对她可是不陌生。
她断不可能忘记外表这样突出的一位仁兄,但实在不知道他的名字。
琪琪只得唯唯诺诺。
她喜欢他身上铁灰色的薄麻西装。
当下他问琪琪:“你约了谁?”
“定邦。”
“对,你们是标准夫妻,秤不离陀,旁人无机可乘。”
琪琪喝一口茶,松弛一点,便说:“太客气了,我与定邦,资质太平常,最安全不过。”
刚在说话,定邦赶到,在另一角伸手招她。
“你赶快过去吧。”那年轻男子识趣地说。
“谢谢你招呼我。”
“老朋友了,还说这种话?”
老朋友?琪琪硬是想不起他是谁。
琪琪提着包包过去定邦那边,再回头,说也奇怪,他已经失去影踪。
琪琪四周围张望,都找不到他,只得坐下。
定邦说:“你看完这分楼宇买卖合同,在左下角签个名字,”见她心不在焉,便不耐烦地喝她:“琪琪,你听到没有?”
琪琪回过神来,冷眼看着丈夫。
区定邦一贯地自以为是,有房屋经纪在场,她不想与他争,取过笔,划一个花押。
刚才那人倒底是谁,
对她,对定邦,都那么熟稔,在归家途中,琪琪把他形容给定邦听。
定邦摇头,“如果有那样的人,你又何用嫁我。”
琪琪看定邦一眼,他的话,偶然也会有真理。
到了家,小女儿奔出来,琪琪一把抱在怀中,定邦却进房去抽烟。
男人与这支烟的关系太密切微妙了,妻子们出生入死,辛劳工作,剖腹生产,皆属闲事,
要他们放弃这支香烟,非得第三次大战不可。
整个晚上,琪琪都想不起,那位仁兄是谁。
最近生活上烦琐事情甚多,难得有一刻时间将自己抽离,琪琪有点感谢那位先生。
琪琪与定邦早已不同床不同梦。
她已在温哥华买了房子,过半年就要偕女儿动身移民,留下区定邦一个人在香港。
如果能够适应彼邦的生活,琪琪便考虑同定邦分手。
开头这件事令她辗转反侧,后来她就同自己说:任琪琪,这年头也只有你这样尊重婚姻,
人家都说即离即离,轻若鸿毛。
当晚,她累极而睡。
第二天忙着上班,一切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等车时有人叫她:“琪琪,这边,快上来。”
一辆小吉甫车停在她身边,她来不及思索,便跳上去。
司机正是那位神秘的先生。
琪琪今天再也来不及顾及他的自尊心,她开日便问:“你是谁?”
那英俊的男子一怔,“我是谁?”
“是呀,我是任琪琪,你是谁?”
“琪琪,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是潘至诚呀。”
“我并不认识你。”
小潘缄默了,过一会儿他问:“琪琪,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我真的不认识你,我只有一个姓潘的朋友,她叫潘正英,是位小姐。”
“你不记得我?太无良了,想,往回想,小学同学都最纯洁,最天真,谁请你吃巧克力,谁把算术簿子借你抄,谁在操场保护你,你敢说不认识我?”
琪琪瞪着他,噫,她还是想不起来。
“潘至诚,”她喃喃道:“潘至诚。”
小潘笑,“你似患失忆症。”
“那时我们才七八岁,”她不置信,“你居然记得我?”
“对呀,但是你的脸一点没有变,我一直有你的消息。”
不对,琪琪想,这话里漏洞大多,失散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眼认出来,但他偏偏有这个本事。
“今天你是顺路经过?”
“不,我特地来兜你。”
“为什么?”
“听说你心情不大好,或许会需要老朋友。”
“你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琪琪好不尴尬。
“我对成年的任琪琪,的确花时间研究过一番。”
琪琪不再去追思,就当他是个新朋友好了,有什么坏呢。
潘至诚笑说:“没念到毕业我们整家移民,最近工作上有点事才回来?”
琪琪说:“嗳,前边就是我的写字楼。”
“下班我来接你,没有约人吧?”
“六点正。”
下班见了面,小潘告诉琪琪,一年级圣诞节游艺晚会中,他扮约瑟,她扮马利亚,两人唏嘘一番,熟络起来。
小潘对各位同学的来龙去脉统统知道,三言两语便交待清楚,他自己未婚,在纽约设厂制衣,最近回来交定单。
听他说来,已经很有点身家,态度却那么谦和,真正难得。
琪琪也把她的近况说一下,尽量控制自己,只是约莫暗示夫妻感情欠佳。
潘至诚忽然说:“定邦只是不擅表面工夫,人是老实人。”
琪琪失笑,“你又不认识他,男人倒底还是帮着男人。”
潘至诚笑一笑,“我是特地来帮你的。”
在这个要紧关头来陪她说话散心,也就是真的帮了忙了。
琪琪说:“像我这样脾气的人也许不应结婚,但那年母亲病逝,我十分空虚,急急想组织自己的家庭……”
潘至诚笑,“那年向你求婚共有三人,承认吧,你的确对区定邦情有独钟。”
琪琪讶异,“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小潘笑笑,“没想到在接近丰收的时候,你们反而要分手。”
琪琪听了这话一呆。
那夜定邦比她早回,正与女儿玩积木游戏。
五年前那三个求婚者当中,定邦的年纪最大,条件最差,但琪琪欣赏他的专业学问以及朴素平实的性格,婚后两人各为事业奋斗,很吃了一点苦,琪琪在生养的时候乏人照顾,健康与信心都受了打击,复元后便孤僻起来,觉得定邦做得太少,爱得不够。
感情就是在那个时候陷入低潮。
小潘说得对,其实他们的物质生活数目前最丰盛,工作已上了轨道,琪琪这次赴加可直接往北美分公司上班,不用担心。
偏偏在这个时候,两人感情却走了下坡。
琪琪第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完全没得救了呢。
五年的感情投资,是否全部落空,这个家,是否应该放弃?
“定邦。”
区定邦抬起头来,有点讶异,他不晓得多久没有听见妻子叫他,感觉上十分陌生。
琪琪心中十分凄酸,“定邦,我有话想说。”
“没有问题,你要什么都可以拿走,琪琪,家里无论什么都是你的,我不会与你争。”
琪琪内心恻然,她听过许多丑陋的故事:像女方走了以后,数百元的帐男方都不肯代付,定邦倒不是那样的人。
琪琪问:“我们之间倒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定邦一怔,站起来,尴尬地说:“我累了。”
“不,定邦,让我们把事情讲清楚──”
定邦僵着一张脸,“还有什么好说的,要说早就该说了。”
他躲入书房,不再肯出来。
琪琪摊摊手,觉得已经尽了力,颓然坐下。
这些日子区定邦一直抗拒她,她越逼近,他越是怕。
第二天中午,琪琪在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
“我是你小学同学潘至诚,在日本馆子订了位置,想与你吃一顿清淡的午餐。”
琪琪迟疑,“潘至诚,我们再这样见面,人家是要起疑的。”
“我们正大光明,不怕人说。”
琪琪有感而发,“假如定邦也像你那么开朗就好了。”
“出来,我教你。”
琪琪对着他的时候说:“愿闻其详。”
他凝视琪琪,“这些日子来,你一直要证明定邦有负于你,他怎么抬得起头来。”
“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未曾出过力。”琪琪强硬地说。
潘至诚说:“我们都是较弱的人,人为力量有限,你想他怎么打救你?主要的是,你们终于渡过难关,渐入佳景,无谓计较过去,应当努力将来。”
“他不再接受我。”
“你一直把他挤在门外。”
琪琪生气,“喂,小学同学,你倒底站在哪一方?”
潘至诚一直笑。
“对不起,我知道你由衷地关心我的幸福,但我已经尽了力,我与定邦之间的失望太多,很难挽救。”
“胡说,今晚假如他愿意与你谈话,请你表现得有涵养一点。”
琪琪心中一动,“是谁派你来的?”
潘至诚一怔,“什么?”
“好像有人派你来为我们说项。”
潘至诚笑,“我自己派自己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宗吃力不讨好的事?”琪琪有点感动。
潘至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很温柔,“因为自小我就喜欢你,你扮马利亚的时候我就决心要使你这个秀丽的小女孩快乐。”
“真的?”琪琪怔怔地看着他,仍然一点也想不起来,“潘至诚,我真庆幸有你这个老同学。”
“我送你回家,区定邦在等你。”
“喂,我下午还要开会。”
“公司没有你一样行,家里少不了女主人。”
区定邦在家里翻照片部。
琪琪突然返家,他措手不及,只得搭讪说:“没想到五年前我俩那么年轻。”
琪琪问:“下午没有课?”
“你忘了我星期三是短周。”
琪琪问:“这本可是结婚照?”
他们没有举行婚礼,只在注册处签了个字,相片朴素一如生活照。
翻到另一页,琪琪笑道:“看,女儿出生了。”
区定邦一阵激动。
琪琪说:“我痛得几乎昏过去,却听得看护同医生说“是个女婴,唉呀,长得同她父亲一模一样,怎么不像母亲呢,母亲漂亮呀”,又忍不住笑出来。”
区定邦叹口气。
“这样的日子也熬过去了,我从来未试过踌躇志满,从来未享过福。”
区定邦忽然加上一句,“也许,平凡就是福。”
琪琪不语,区定邦这种、永远甘于服输的德行也是令琪琪不满的地方,未曾灿烂,怎么甘于平淡?走下坡并不可耻,因为已经到过高岭,总胜过一生在平地徘徊。
琪琪并不是野心勃勃的女人,但她相信要尽自己的力做到最好,定邦从来不肯放尽,他怕吃亏,工作对他来说,就是一份工作,不是事业。
才说两句,已经话不投机。
区定邦处处保护自己,坚持原则,不肯让步。
在大学里又不见他如此争取,在家,对着妻子,简直一步不肯退让。
琪琪吁出一口气,后边的照片,是女儿三个月大时候拍的,已经懂得用小小短短胖胖的手肘撑着上身,抬起头朝镜头笑。
多么可爱。
可是有一天她也会长大,也要历劫七情六欲之苦,想到这里,琪琪心酸起来,充满内疚。
她看看表,定邦马上说:“佣人已经去接她了。”
如今念幼稚园也煞有其事。
琪琪抱着双臂,只觉辞穷。
潘至诚一番好意,想拉拢他俩,真正吃力不讨好。
琪琪也是出来办事的人,本来对着生张熟李,都可以兴致勃勃,胡扯一番,真诚投入。
但对着区定邦不可以。
琪琪低下头。
区定邦也知道琪琪回来是为着他,故问:“要不要出去喝一杯咖啡?”
琪琪摇头,“我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好的,再见。”定邦也不勉强。
琪琪逃出大门,松一口气。
一抬头,吓一跳,潘至诚就站在她面前,他竟找上门来。
他先开曰:“这样坏,嗳?”
琪琪推他,“走,去喝杯咖啡,慢慢说。”
潘至诚还在追究,“真的无可挽回?”
“不是不能挽回,而是看我肯不肯掷出庞大时间精力。”
老实说,这些日子来,琪琪与区定邦虽然住同一间屋子里,却连他穿什么衣服上班都不知道,两人不同时间出门,不同时间返家,各由各休息,各有各应酬。
琪琪指指自己,“牺牲的总是我,为什么?”
潘至诚说:“现在做女人是不容易。”
“当然,我要是肯把工作放弃重新投入家庭注入生机一切以他们父女为主,救亡一定成功,但我的角色却更含糊更苍白。”
潘至诚说:“真抱歉我没有帮到你。”
“不,你做了不少,你使我再三反省。”
“小小女儿怎么办?”
“她得像我一样,接受生活给她的打击与恩赐,生活从来不是完美的,我们最好接受这个事实。”
潘至诚着着她,“没想到你长大后有一副铁石心肠。”
琪琪笑,“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在生存与温情之间,我们这些女人选择了生存。”
“有没有人选择温情?”
“有,她们马上死亡。”
“琪琪!”
“真的,社会只爱健康的聪明的,肯拚命的人,谁耐心跟谁婆婆妈妈,生活中一切都变成公事,互相利用,至于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统统是正常的。”她深深叹口气。
把心中话说出来,自然觉得舒服。
“有没有试过与区定邦谈这种现象?”
“他?他一直站在大后方,他不会知道的,他从来未试过与我并肩作战。”
“你们的夙怨也很深。”
琪琪不语。
过两日,她抽出一小时空档,回到儿时的学堂去见校长。
校长已届退休年龄,精神却十分好,样子并没有大变,琪琪见到她,心头一热,竟不由自主地趋向前,鞠一个躬。
“你认得我吗,张校长,我是任琪琪。”
张校长当然不认得她,每年数百个小学生毕业,在她的事业里,起码教育过几万个小孩子,他们都长大了,容貌大改,见面不识,是很正常的事。
琪琪补一句上我是七五年那届的。”
“呵,你升了本校的中学吗?”
“是的。”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校长,我想查一查七五年小学毕业生的名单。”
“这并不是机密文件,我立刻叫书记取给你。”
“张校长,谢谢你。”
书记对这位前来找麻烦的客人十分冷淡,但是琪琪很快得到她要找的东西:七五年甲班的同学名册。
真想不到一晃眼十多年过去,琪琪无限唏嘘。
她读出名字:柳志成,这是一个小胖子,张春熙,最爱美,周仲男,数学最好,朱致远,年年英文不及格,林钦浓,家境富有,坐大房车上学……
琪琪发觉她的记忆力并没有衰退,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一清二楚。
名册里没有潘至诚这个人。
他不是她的小学同学。
这人倒底是谁?琪琪皱上眉头。
他绝对不是坏人,
但潘至诚为何冒充是她小学同学?
有什么好处?
当然,自称小学同学可以增加亲切感,谁也不会防范小学同学,不过潘至诚实在不像是个有企图的人。
琪琪把名册往后翻,六年来名单也有变迁,有人因为成绩坏被勒令退学,有人移民,有人转校,翻到七0年,琪琪看到自己的照片,还似婴儿呢,她骇笑。
没想到这一个下午她历劫了时光隧道。
慢着,就在小学一年级的名册上,有潘至诚三个字。照片中小男孩清秀的面孔依稀相识。
琪琪心头一松,他没有骗她。
但是,二年级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了?
琪琪拿着本子去问书记。
“我不过是寻人而已。”
他勉为其难,“叫什么名字?”
“七0年,潘至诚。”
书记咕哝,“这些资料,全应销毁了才是。”
他按动电脑,纪录一次又一次在绿色萤幕上出现,“找到了。”他一按钮,纪录印在纸上打出来。
“你拿去看吧。”他撕下给她。
琪琪一读,头顶犹如被浇了冷水,整个人呆在那里。
纪录这样说:潘至诚,七岁半,入学试成绩甲级,性情温和有礼。
备注:七0年圣诞节潘至诚在排练三皇朝圣时突感不适被家长接返后因病告假。
再备注:该名学生六个月后因白血病不治。
琪琪抬起头来。
那书记诧异地看着她,“你脸色苍白,你怎么了?”
琪琪并不害怕。三皇朝圣,他一定扮约瑟,她则演马利亚,后来有人替他,琪琪便忘记他。
但是他没有忘记小同学。
在她人生一个很重要的转捩点,他前来与她交通。
可能吗?
抑或有人开玩笑冒名顶替?
她站起来,向书记道谢。
琪琪走出校舍,她的脚步有点浮。
一抬头,她看见有人迎面而来,那人像极了潘至诚。
琪琪急步迎上去,她有太多的话要跟他说。
她扬起手。
走近了,却发觉来人是区定邦。
“你怎么来了?”她好不讶异。
“来接你,公司秘书说你告假到母校来找资料。”
琪琪低头,“你有好久没接送我。”
“我知道,趁你没去温哥华,弥补过失。”
“何必言重。”
两夫妻客气一如普通朋友,其实这种关系最文明。
琪琪惊异之心稍平,一抬头,但见红日炎炎,肯定有人跟她开玩笑。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
“我碰到一位小学同学。”
“呵,谈些什么?”
“他思想十分老派,坚持夫妻之道,在乎容忍。”
“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琪琪没有回答人定邦,我们母女走了之后,你会不会习惯?”
区定邦第一次表态:“我会活下来的。”
“如果太辛苦的话,过来找我们。”
区定邦怔怔地,过半晌才回味过来,“谢谢你。”
琪琪再也没有见过潘至诚。
她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他的住址,他一向神出鬼没,琪琪处于被动,没有办法同他联络。
但是他目的已经达到,他的善意终于令琪琪退让一步,同意再给这段婚姻一次机会。
──后记──
三个月后琪琪携女儿赴温哥华,凭她的耐力能力,不到半年就适应下来。
这一天,她到飞机场接区定邦,定邦决定前来会合,从头开始。
夫妻分开后才发觉异常思念对方,双方都愿意再来一次。
接机室人头涌涌,琪琪抱着女儿,忽然看到远处有人向她招手,她停睛一看,“潘至诚,”她叫出来,排开众人走过去,“潘至诚!”
她明明看见潘至诚向她眨眼睛。
但挤到那个角落,却不见了人。
琪琪正在发呆,女儿说:“爸爸在那边,爸爸来了。”
果然是定邦,瘦许多,但精神奕奕。
琪琪心头一阵温暖,以前的龃龉,烟飞灰灭,她与定邦拥抱。
定邦忽然问:“那是你的熟人吗,正着着我们笑怩。”
琪琪答:“那是我小学同学潘至诚。”
寻人:
那少女对小郭说:“我要找一个人。”
稍早的时候,她告诉小郭,她的名字叫王思明。
小郭有个古老习惯,他管每个客人叫先生或小姐,以示尊重礼貌,同时保持宾主距离。
当下他说:“王小姐,我们需要这个人的照片及资料。”
她摇摇头,“没有照片。”
什么,小郭欠一欠身,这口饭越来越难吃了,地球上的中国人超过十亿,哪里去找。
他搔搔腮,“王小姐,这可怎么办呢。”
“我把他的样子画成素描,可供参考。”
王小姐摊开一叠画纸。
小郭并非专家,但逐张欣赏之后,不得不佩服这位王小姐的技巧。
“这些素描好极了。”他赞道。
王小姐很有涵养,她微微一笑,脸颊有点红粉绯绯,更显得清丽脱俗。
小郭看得呆了,低下头,咳嗽一声,重新集中精神。
素描一部份用炭笔,一部份是水彩,一般女孩子写画,追求看上去舒服,王思明的作品,在美观之外,还有一丝寂寥,添增一种特殊味道。
画中人是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打扮得十分时髦,却又不见轻佻,一时穿西服,一时便装,王思明的画风近新写实派,细节画得非常详尽,男子左颊上一颗痣都活龙活现。
“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小郭几乎没怪叫起来,但是他适当地控制了自己,喝一口水,点点头,“没有名字?不要紧,其他的资料详尽一些也就是了。”
“他今年廿八岁。”王思明说。
“他是个科学家,职业相当冷门,在一间大学附属机构中,专职为伤残儿童设计生活中援助设备。”
小郭的精神来了,干这一行的人绝对不多,相当不难找到他。
王思明轻轻说下去,“他充满慈悲爱心,去年发明一种电脑控制供聋哑孩童学习的助听机,曾经得过一项联合国颁发的奖状。”
去年?这么说来,王思明去年见过他,或是听说过他,她与他失去联络,是短短一年以内发生的事。
她对他的事并不陌生,却偏偏不知道他的名字,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生活很朴素,住在家里剩下的老房子里,没有兄弟姐妹,只得一个老仆,闲时,他喜欢旅行,他心爱的乐器,是一只金色的色士风,他爱爵士乐。”
小郭发呆,“你同他那么熟稔?”
“啊是,”王思明愉快的说:“他有一点点洁癖,做得一手好西菜,衣服以浅灰色居多,不抽烟,但可以喝一点酒,谈吐幽默,
这么完美,听上去似小说中男主角。
小郭起了疑心,他可是她从前的男朋友?因小故闹翻,现在失去他的踪迹,她后悔了,所以要急急寻人。
小郭问:“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王思明歉意地说:“我诚然不知。”
“他在哪间医院任职?”
“我亦不知,那家医院也许可能不在本市。”
小郭还有最后希望,“他的住址呢?”
“我不知道,”王思明摇摇头,“香港、三藩市、温哥华,但我肯定他的寓所看得到海。”
“什么?”
“他不会住在一间看不到海的房子里。”
小郭想,我的天,细节太多,重要的资料太少。
“请替我找到他。”
“限不限时刻?”
“一年之内。”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我知道,”王思明感喟地说:“我找了他已经好几年,所以现在到侦探社来托你们。”
“费用可能很庞大。”
“不成问题,相信一定物有所值。”
“有消息的话,我们会通知你,还有,王小姐,你如果有线索,也请随时上来。”
“谢谢你。”
王思明小姐优雅地离去。
小郭转过头来问助手琦琦,“你怎么看这件事?”
琦琦十分困惑,“我不知道,怪异透顶,她明明同他很熟,却又像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
小郭忽然叹口气。
“这也不值你长嗟短叹呀。”琦琦笑。
小郭说:“都会中人际关系往往如此,咫尺天涯,日日在一起生活的夫妇,不一定互相了解。”
“
得了,哲学家。”
“你看,你就不肯多拨一点点时间回来了解我。”
琦琦给他一个老大的白眼。
小郭说:“把这位英俊小生的画像及资料传真到全世界大都会我们朋友的侦探社去。”
“世界大都会有好几百个。”
“但是新进到医院有这种部门的国家却不多。”
“俄国就有。”
“画中的他是中国人。”
“莫斯科必定有华侨,约翰尼斯堡也不少。”
“快点着手进行吧。”
各地侦探社首先回复的是调查费用估计,但是美国一地,就得付出巨款。
小郭与王思明小姐联络过,答案是“我下午就派人送本票上来”。
琦琦吹一下口哨。、
“他对她一定很重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何必得罪他。”
琦琦想一想,“她不会得罪他,她深爱他。”
“那么是他变了心。”
“不,”琦琦,又说:“他若变心,王思明决不纠缠他。”
“好,你是女人,你了解女人,你倒说说看,王思明同无名氏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我又说不上来。”
“是童年失散的兄妹?”
琦琦大笑,“去你的。”
在本市,小郭也开始了调查工作。
他在设备最完善的公立医院里有位老同学,已经升到主任医生。
他找到她,把素描给她过目,“贡医生,你有没有印象?”
“哟,这模特儿是谁?我若见到这么英俊的人,我就不放过他,你看,气质多好,还有点畏羞呢。”
“我把他资料图像搁你这里,你替我打听打听。”。
“小郭,你自己吊儿郎当也罢了,还找我们陪你一起疯,你叫我怎么逐家逐户敲门乱问?”
“你有办法的,贡大国手。”
“走走走。”
小郭笑着被逐走。
三天后贡医生拨电话给小郭:本市没有这个人。
小郭并无太大的失望,他知道寻人这件事,从来不曾顺利过。
有人失踪一辈子没再出现。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个傍晚,小郭在家听音乐,电话铃响。
“小郭,我是贡医生,”声音很愉快,“你那画中人有着落了。”
小郭跳起来,“那一家医院?”
“不是医院,有人在某个场合见过他。”
“在哪里?”
“我们有一位实习医生在加拿大多伦多渡假回来,说在当地一间卖乐器的店铺见过此人,因为如此翩翩美少年实在不多见,故此印象深刻。”
“我马上过来。”
“喂喂喂,明天请早,今天人家已经下班。”
“贡医生,我爱你。”
那位实习医生本身亦是一位漂亮的女子,她这样告诉小郭:“我舅舅在多伦多容街开设音乐器具唱片公司已有多年,是间老字号,渡假当儿我住他家,闲时出店帮忙,在一个星期天下午,这位客人,”指一指素描,“进来选购色士风。”
小郭拍一下手,对了。
“我被他吸引,闲聊了几句,”她有点腆,“我知道他姓褚。”
呵这个姓倒不多见。
小郭连忙记下来。
“他不大爱说话搭讪,买了东西就走。没想到我回来,一进贡医生房,就看见他的图像,还真吓我一跳。”
“你有无请教他的大名?”
“他没有讲,”实习女医生无限怅惘,“我没有时间问,我不是个中好手。”十分遗憾。
小郭安慰她,“成绩已经不错。”
回到侦探社,他连忙发消息到北美洲去,叫多伦多同行注意:此人姓褚。
小郭又约王思明上来向她报告:“初步消息,他可能姓褚。”
只见王思明轻轻喃喃说:“褚?没想到,很好,很好,这是个好姓。”很满意的样子。
琦琦在王小姐离去后问:“这是什么意思?她似真的不认识他。”
小郭如堕五里雾中。
看样子王思明的确不是伪装,也无必要到小郭侦探社来伪装,那么,她倒底认不认得他?
又隔了十来天,多伦多行家来电:“褚君肯定不住在本市,已在星报刊登三日广告寻人,并无音讯。”
更多罕纳。
琦琦说:“等我们找到他时,他可能已是一个中年人了。”
小郭吃一惊,这一个说法触动了他内心某一处,但一时又不知是什么原委。
他发起呆来。
每当他认真思索的时候,他就显得憔悴。
过半晌,他跳起来,同琦琦说:“世上并没有姓褚的这个人。”语气十分肯定。
琦琦一怔,笑道:“怎么没有,有人证有物证,当然有这个人,只不过人海茫茫,要找到他需花点工夫而已。”
“正是。”他叹一口气。
“你搞什么鬼?”琦琦推他。
“琦琦,当王思明来找我们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褚某这个人。”小郭细心解释。
“我不明白,我听不懂。”
小郭解释,“画中人是她理想的伴侣,她在生活圈中遍寻不获,所以托我们来找,因此她不知他姓甚名甚,但是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因此她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但是知道他担任什么职务,王思明早已为未来伴侣订下一切细则,不合规格者免谈。”
琦琦叫起来,“哗,这种梦里情人哪里去找?”
“可能找到他的时候,她已经是老妇人了。”
“快,快,快帮她这个忙,我们已经略有头绪了,”琦琦兴奋地握着拳头,“这次寻人行动,真正匪夷所思,试想想: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小郭也雀跃,“而且仿佛已经有找到他的希望。”
“努力努力,加油加油。”
工思明出现的时候,小郭且不急拆穿她,只是试探地问:“王小姐,假如褚君不懂吹奏色士风,可不可以呢?”
王思明露出失望的神色来,“我不喜欢梵哑铃的音色,同时,钢琴声太过铿锵。”
“那么,假如色士风不成问题,他偏偏秃了前额,又及不及格呢?”
王思明简直恐惧起来,不,不会的。”
“又譬如说,他没有那么大的爱心,不是高贵的科学家,只是一个小生意人呢?”
“不,我要找的,不是那种人。”
“王小姐,”小郭至此已经肯定他的推测无误,“你要找的人,也许根本不存在。”
土思明固执而浪漫,“一定有!世界那么大,中国人那么多,怎么会没有,我只怕错过时间,徒呼荷荷,所以才请你们帮忙。”
“你不觉得你的条件太过苛刻,他一定要穿灰色系列衣服,白色也不行?”
“男人穿白表示纨,我不接受那样性格。”
“王小姐,凡事太刻意了反而不美。”
王思明不出声。
“况且,那么完美的人,也希望有更完美的人来配他,你能恒久达到他的要求吗?”
王思明一怔。
“也许他也有怪要求,”小郭说,“也许他希望你会讲得一口流利的德法俄日语,也许他只准你穿黑色衣服,也许他觉得理想伴侣应当为他养七个孩子,你不一定符合他的标准。”
琦琦听到这里,忍不住用手肘去推小郭。
小郭看着王思明,王思明也看着小郭。
两个人都聪明到极点,不到一会儿,王思明双眼露出无比的哀伤来。
小郭轻轻说:“人生道路上,最要紧是随缘,何需刻意,碰到什么是什么,另有意外之喜。”
王思明不说什么,她站起来离开侦探社。
琦琦责怪小郭。
“客人都叫你得罪了,这是她的理想,你帮得了就帮,帮不了拉倒。”
“我不忍心呀。”
“生活在那样浪漫的一个梦想中,她自有乐趣,你不明白的,她并不痛苦,她有个美丽的目标。”
“我们有一年的时间,看能不能为她找到答案。”
小郭身上有其他案子要同时进行,他没有闲下来,王思明也没有。
她举行了一次成功的画展,小郭应邀参观后,才知道王家富甲一方,王小姐思明在画坛也早已享有盛誉,只不过郭大侦探生活在另一个角落,未知前因后果。
大家都积极工作。
三两个月后,寻人一案渐渐淡却。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逼切,越是得不到,正在不在乎,消息偏偏来了。
纽约十七日电讯,“已查得褚一飞博士现驻新泽西甘乃迪纪念医院儿科,年廿八,华裔美籍,愿与郭氏侦探社主持人接头。”
小郭跳起来。
找到了,他有一丝惊恐,褚一飞竟是真人。
应不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王思明?
琦琦说:“或者我与你应该先飞到新泽西去看看。”
小郭点点头,“我们好久没有出门了,当作旅行也好。”
他们在纽约的侦探朋友叫史蒂文生,交待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两人略事休息,便与褚一飞博士联络上。
照琦琦的说法,她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有那样动听的声音,褚一飞集礼貌、诚恳、幽默于一身。
在医院的接待室见到褚一飞,小郭发呆,琦琦目定口呆。
他真人与画像一模一样,小郭当然记得他腮旁那颗痣,褚博士一走出来,使人即刻明白玉树临风是怎么一回事。
褚博士笑问:“听说你们悬赏找我?”
的确有幽默感。
小郭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接着问:“倒底有什么事?”
小郭看到他眼里去,“你玩色士风?”
他侧侧头,“我最心爱的乐器。”
“你穿灰色衣服?”
“你们怎么知道?”一脸诧异。
琦琦争着问:“你的屋子看到海?”
褚博士坐下来。惊疑地问:“你们是什么人,侦探?”
可不就是侦探。
“我给你看一点东西。”。
小郭随身带着王思明那几张素描,摊开来给事主欣赏。
褚一飞跳起来,“这是谁画的?”
“你去年是否得过一项特殊奖状?”小郭穷追猛打。
“联合国的确给过我小小奖励。”他耐心的问:“我们之间是否有一位共同朋友?”
琦琦在一边说:“小郭,原来他是真的。”
褚一飞说:“我们好像完全没有交通,你们可否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与我一说?”
小郭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样吧,”褚博士说:“明天是假期,请你们拨冗到橡树街七一一号舍下来喝下午茶。”
“好的,届时把一切说个明白。”
“此刻我还有点急事,失陪了。”
褚一飞走了良久,琦琦与小郭还留在会客室中。
“现在可以通知王思明了吧?”
“不,”小郭说:“先到褚家去看看。”
“需要这样小心吗?”
“王思明不是随时准备接受打击的人。”
“我同意。”琦琦举手。
橡树街的确是湖景区,风景如画,琦琦下得车来,伸一个懒腰说:“不回去了。”
小郭也有这样的感觉。
褚博士在门口等他们,“欢迎欢迎。”
进得门来,已经有两三位小朋友迎出来,皮肤颜色有棕有黄有白,帮着招呼客人。
褚一飞笑着解释,“我领养的子女。”
他的确充满爱心慈悲。
“对了,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妻子安娜。”
琦琦面色变了。
褚太太,他已经结婚。
这位褚太太五短身材,毫不修饰,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皮肤黄黄,简直是另一世界的人。
但是慢着,她的笑容是多么详和可爱,她一手拉一个养子:“来,我们做茶点招呼客人。”
小郭与琦琦交换一个眼色。
褚一飞说:“请跟我到书房来。”
琦琦清一清喉咙,“你们自己可有孩子?”
“有,是一对孪生女孩,在楼上婴儿房里。”
“一会儿能让我抱一下吗?”琦琦母性发作。
“当然可以。”
小郭咳嗽一声,从头到尾,把寻人一事,说个清楚。
褚一飞一直维持缄默。
小郭把一帧王思明的照片,交到他手中。
小郭没想到褚一飞会作出下述置评:“是有着这样无聊的女子,住在象牙塔中无所事事,追求虚无飘渺的梦想。”
什么?
褚一飞继而笑道:“当然,你们是受委托前来办事的人,与你们无关。”
琦琦惊问:“你不愿见她?”
“绝无可能,”褚一飞说:“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与这位王小姐没有任何共通点,她提到的巧合,都是极之浮面无关重要的生活细节。”
小郭低下头。
“我与我的伴侣是中学同学,我们经过许多患难才到今天,她先供我大学毕业,现在由我供她升学,我们拥有构成永恒关系的基础,爱不是雨中散步,互送鲜花,我们互相支持超过十年,感情牢不可破。”
小郭说:“我明白。”
褚博士温和的说:〔寻找伴侣,大忌是叫伴侣来配合我们的需要,应该反过来,由
我们去弥补伴侣的不足。”
琦琦至此不由得不说一句:“你说得很对。”
茶点后琦琦与两个粉妆玉琢的婴儿玩了一会儿才告辞,褚氏夫妇把他们送到门口。
归途中一片沉默。
谁也没想到找到人之后还有这么意外的结局。
过半晌琦琦说:“幸亏还没有告诉王思明。”
“是,但褚一飞不是她要找的人。”
“怎么向她交待呢?”
“说没找到。”
“那怎么可以?”
“何必伤她的心。”
“褚一飞说得对,她的确是象牙塔中人。”
“褚博士的生活多丰盛,他才不甘心陪一个心灵苍白敏感的女孩子风花雪月。”
“王思明可能永远找不到她要找的人。”
“不要紧,乐趣在找的上头。”小郭拍拍琦琦的肩膀。
回到家,小郭向全世界撤销寻人的通告。
他在准备演讲词,看怎么同王思明交待。
王思明来了,冰肌玉骨,穿着最时尚的衣服,清丽脱俗。
琦琦凝视她,这不是一个会供配偶读大学,养孩子、主持家务、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女子,她是水晶瓶子内的栀子花,纯供观赏赞叹。
“小姐,”小郭说:“我们有话跟你说。”
王思明笑,“我也有话说。”
“请先。”小郭让。
她手中又有一叠素描,“我要托你寻人。”
小郭几疑他听错了。
“请你们看看这些图片。”
琦琦与小郭齐齐探头过去,这次,图像中的男生是体育家型的,健康、高大、爽朗、漂亮。
王思明轻轻说:“他喜欢白色,夏季爱好风帆、冬天爱好滑雪,他在化工厂任职工程师,今年二十九岁。”
小郭与琦琦面面相觑。
“他有一个姐姐是选美皇后,嫁得非常好,他承继了父亲的智慧,更胜姐姐一筹,他收集透明的用品,透明手表,透明电话,还有一具透明冰箱,最终目的是希望订一辆透明的林宝坚尼。”
小郭问:“你要我们找他?”
“是的”
“那么,姓褚的那位先生呢?”
王思明轻快的说:“呵他,不用理他了,那种文弱书生型已经过时了。”
琦琦瞪大眼睛,差点儿拿不稳手里的那杯茶。
小郭却适应得很好,“没问题,我们即时把新图片发出去。”
“谢谢你。”
琦琦看着王思明的背影发呆。
呵像衣服一样,没有买到手已经不要了,嫌过时了,多么潇洒先进。
小郭说:“看开一点,这不过是众多成人游戏之一。”
“我还以为她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王思明说明寻人,她可没立约说从头到尾找的是同一人。”
小郭朝琦琦眨眨眼。
怪梦:
世上一切大小事宜,当不是发生在阁下玉体上的时候,皆因等闲,所谓如同身受,并不成立。
当医生同家瑾说:“尽快告一个月假,替你动手术摘取囊肿,一劳永逸”的时候,家瑾立刻明白上述理论正确无比。
她脑中嗡一声,双目瞪着医生,作不得声。
医生见平时英明神武、磨拳擦掌、威风凛凛的一个时代女性忽然变了木头人,不禁暗暗好笑。
“黄小姐,充其只不过是一宗中小型手术,复元非常迅速,不必担心。”
家瑾不是不听见他的声音,只觉非常微弱遥远。
终于她问:“不做不行吗?”
医生答得很巧妙:“计时炸弹,还是趁早拆掉的好。”
家瑾吞一口诞沫,“好的,取到假期,我回复你。”
她返回写字楼,一边手挥目送做着公务,一边困惑。
人,总有病的权利吧,即使是黄家瑾也不例外。
下午趁一个小小空档她到大老板房中请假。
洋人瞪着她:“你要结婚了!”姿态夸张,“我们要失去你了,从此以后,你每晚准六时要回家享受家庭乐趣。”
“不不,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告的只是病假。”
大班松一口气,“好得不得了,准假七天。”
好得不得了?
“医生叫我拿一个月假。”
大班铁青着脸,“十天,假使你真的病人膏盲,毋需拖一个月。”
家瑾十分吃惊,“你太过无情。”
“在家耽久了不是滋味,营业部添张换了肾脏才十四日就上班。”
“谣言。”
大班挥挥手,“速去速回,不用多讲。”
家瑾这才知道,社会爱的只是健康的、聪明的、有贡献于它的人。
她握紧拳头,她一定要迅速康复,不然就不再是一个英才。
正如家瑾处理大小事宜一贯作风,她把这件事以低调处理,整理好随身衣物入院之前,只通知好友林资清。
资清声音很平静,“有没有告诉朱致远?”
“不必了。”
“我以为你们两人交情已经不浅”
“他出差去了,不在本市。”
“这也罢了,我明天来看你。”
“不用,你哪来的空,我三两日就出来了。”
“那我开车来接你出院。”
“届时再说。”
像去旅行似,家瑾璃开独居公寓、锁上门,叫部街车,直赴医院。
那一夜十分难捱,她有点紧张,脑海中只得一个问题:我还会苏醒吗?
平时,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活到耋耄,所担心的不过是……我会顺利升级吗?
历年她都知道健康是一个人最大本钱,故不酒不烟,尽量不熬夜,饶是这样,还得入院修理,真正气煞。
护士推门进来,“还没睡?”
家瑾心惊肉跳拉着被褥,她不习惯展览睡相,房间随时有人出入,使她失眠。
她空着肚子一整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整队医院人员进房为她作准备。过程可怕而复杂,无谓多讲,家瑾沉默如金,静候安排。
资清在她注射镇静剂后赶到。
两位职业女性紧紧握住双手。
资清轻问:“害怕吗?”
“还可以。”
“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您老打道回府吧,要三个小时呢。”
“我有空。”
“我心领了,我情愿你明日来看我。”
资清说:“我自己有分数。”
家瑾昏昏欲睡,她微笑,“资清,记得我那套蒲昔拉蒂吗。”
“当然记得。”
“如果我不出来,它是你的。”
“去你的,我自己买不起?”
家瑾已互被推进手术室。
她看着朦脸的医生,医生亦看着她,医生诡异地问:“你害怕?看上去好像很怕的样子,不用怕,很快就会过去。”
医生说得对。
一秒钟就过去了,家瑾醒来时觉得冷澈骨,还有,痛得她痉模。
一阵扰攘,家瑾平静下来,她全身除出痛之外没有第二个感觉,她立刻知道这么深切的痛已经超过她可以负荷,她深觉不妙,欲张口叫人,不能扬声。
渐渐她痛得几近昏迷,心头却还清醒,一再地想:唉,拖着皮囊生活,真正吃苦!
灵魂如果可以丢下独自生存,则一切烦恼均可抛却。
说也奇怪,正在此时,她看到了自己。
家瑾吃一惊,她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满头汗,正在痛苦呻吟,面孔扭曲着,五官只依稀可以辨别,呵,可怜,平时英姿飒飒的一个人,只怕病魔来折磨。
护士进来说:“注射止痛针。”
“病人有发烧现象。”
“通知医生。”
家瑾俯视自己的身体,忽然明白她已经魂离肉身,在空中飘浮,她吃一大惊,这种事在科幻小说中读得多了,却不料真正会得发生,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不舍得她的身体,踌躇地躲在病房一角。
她已完全不觉得痛,归,精神管精神。
正在这个当儿,病房门推开,进来的是林资清。
家瑾叫:“资清。”
资清看也不看她,俯视床上的身体,“发生什么事?”
医生说:“我们要把她搬到深切治疗病房。”
资清问:“到底有何复杂之处?”
家瑾在一旁叫:“我没有问题,我在这里。”
没有人理会她。
医生说:“我稍后才向你解释。”
他们推着病床而去,家瑾犹疑片刻,跟在最后面,到了另外一间房间。
资清一直扶着床沿,“家瑾,醒醒,同我说话,你同我说话呀。”她声音颤抖,额上滴汗。
家瑾十分不忍。
资清抬起头尖声问:“她可是不行了?”
医生劝她镇静下来,“病人对药物有敏感反应,在谨慎观察下希望可渡过危险期。”
谁知林资清炸了起来,“放屁,渡不过危险期又如何?”她歇斯底里地指牢医生鼻子问。
医生铁青着脸离去,资清被护土拉扯着送出房门。
家瑾好奇地跟在她身后,她留意到病房号码是七三三,小心记住,一会儿可是要回来的呢。
只见资清蹲在走廊一角,哀哀的哭起来。
家瑾很感动,没想到林资清平时刚强镇定,见老朋友有事却这么婆妈软弱。
可见是个有情人。
家瑾且不理自己安危,对资清说:“你先回去吧。”
资清哭肿了眼睛,只管捣着脸。
家瑾叹口气。
怎么搞的,她竟变成个隐形人了。
“资清,”她叫好友,“别替我担心。”
资清已经站起来。
家瑾决定跟着她。
资清拿了车子,驶回家去,家瑾坐在她身边,沿路看风景。
很久没有这样悠闲了,毫无目的瞎逛,身子躺在深切治疗室,灵魂儿出来荡秋千,妙不可言。
深夜,车子仍然排长龙,家瑾看过去,驾驶人身边的座位都有伴,但,家瑾充满好奇,有几个是肉身,有几个是灵魂?看上去都差不多。
资清的车子如旋凤一般卷返家中。
她上楼,开了门,一坐下便取过电话拨。
家瑾轻轻替她掩上大门。
资清泪痕未干,拨通电话,便说:“我找朱致远,我的电话是香江三五七九o,顶急要事,请他速覆。”
找朱致远?
家瑾心头一阵温馨,“找他来干什么,”她说:“他又不是医生。”
资清的丈夫张裕民自房中出来,“怎么了你?”
资清颤抖地说:“家瑾的手术出了点纰漏。”
家瑾笑道:“你们两夫妻别小题大做。”
张裕民一怔,“几时可以渡过危险期?”
“明朝可知。”
“我的天!倘若出什么事,叫人怎么伤心得过来。”
“我已叫朱致远赶回来。”
“这小子吊儿朗当,浪迹四海,他会听你的?”
“那就要看他俩的缘法如何了。”
家瑾摇摇头,且随得他们去闹。
电话铃非常非常尖锐刺耳,张家小女儿被吵醒,哭着出来找母亲。
资清一手抱着她一手接电话,“朱致远?”毕竟是做惯事的人,把事情简单扼要的说明白,她很快挂了线。
张裕民问:“他马上来?”
资清点点头。
家瑾感动得脸都红了。
不下不,她现在已经没有面孔,她的脸连同身体,还躺在医院里。
只见资清点起一支烟。
张裕民说:“你不是已经戒掉了吗。”
“今晚我实在受不了,需要香烟安抚。”
“你同家瑾的确友好。”张裕民了解。
“是吗,”资清落寞的说:“现在想起来,我俩之所以可以做得成朋友,是因为我一向藏奸,她一向忠厚。”
家瑾吓一跳,资清这是干什么?竟趁这个时候,坦白地检讨起自己来。
“你想想,当动我俩怎么瞒着她偷偷来往。”资清说。
家瑾一呆,才想起这件陈年往事,对,是黄家瑾先认识张裕民,但这并不表示林资清不能嫁张裕民,这种事还讲来干什么。
“她一点都不介怀,认真恭喜我们,我不知多羞愧,”资清叹口气,“本想疏远她,谁知她憨得根本不知首尾,这个人,办事好不精明,对人情却一窍不通。”
家道听得一肚皮疑窦,资清在说她笨。
不会吧,她们这一票出来做事的女人,都聪明得叫人害怕。
张裕民说:“旧事不必重提。”
“我并没有把她当好朋友。”
家瑾在一旁说:“不要对自己太苛求,资清,你已经够好。”
张裕民说:“待她痊愈后,再对她好些不就行了。”
“我很担心她的情况。”
家瑾听着,不禁也担心起来,她得回去看看,那毕竟是她的皮相。
家瑾正犯疑,怎么回去呢。乘车,还是走路?
意念一动,她抬头一看,已经置身病房。
黄家瑾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身上满系仪器,她静静过去,轻轻抚摸自己的手。
她说:“你一定要复元,痊愈后向林资清算帐,反正她那么内疚,向她讨债反而会使她好过。”
家瑾坐在一旁。
她客观地打量自己:皮肤黄黄,头发干燥,出院之后,一定要多运动,好好吸收营养,以免未老先衰。
人生观也变了,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躺这里,平日又何用计较太多,她们的通病是得饶人处不肯饶人,过份好强,锋芒毕露,看样子都得改掉才行。
强中自有强中手,撑着要多累就有多累。
家瑾笑了。
奇怪,她这边笑,那边躺着身体的嘴角也孕出一丝笑意。
两个护士推门进来,刚好看到笑脸。
看护甲说:“她有笑容,不知梦见什么。”
“热度那样高,还能做好梦?”
看护乙替病人印了印额角的汗。
“温度有降低迹象。”
“快通知医生。”
“我来换这瓶盐水。”
家瑾再跟自己说:“你快些好起来,为那些关心你的人,更要为那些不关心你的人。”
她坐着无聊,决意回家看看,夜已深,幸亏此刻进出一如平日不必打扰他人。
书房的灯忘了熄,翻开的文件摊在灯下,原来临入院前她还在用功。
家瑾好不感慨,明明生为女儿,却要做男子的工作,把持不定,难保不变成个阴阳人。
正像火车头似轰轰烈烈的开出去,忽然被病痛截停下来,感觉不知多么难受。
原来始终要停下来。
复元后她欲告长假往外国旅游,她听说过露易士湖已经不少日子,但每次往温哥华都匆匆忙忙办正经事,这次她发觉生活便是至大的正经事,公司没有她一样妥当,她没有她可是死人一名。
“我一定要好起来!”家瑾握紧拳头。
她用力把桌子上的文件扫到地上。
一动手,便有传说中那种怪风卷起,文件纸吹得七零八落。
家瑾讶异地倒在沙发上,每一个灵魂,都有这种特异功能吗?
漫漫长夜,要她独自逐寸熬过。
家瑾想用手托住头,却发觉这不过是她惯性动作,此刻她无形无体,根本没有四肢。
天亮了。
家瑾知道自己并没有苏醒,她有种第六感党,知道如果清醒,灵魂必需归队。
她倒底怎么样了?
急急起往现场去。
真没想到朱致远已经到了。
自新加坡赶回来也颇需要几个小时,一看便知道他没有睡过,双眼泛着红丝,胡须青青爬在下巴上。
他已经同医生了解过情况。
他问:“为什么还不醒来?”
看护说:“我们不知道,她的热度已逐步退却,一切正常。”
朱致远握住她的手,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里,他呜咽地问看护,“如果她不醒来怎么办?”
看护不能作答,轻轻退出。
林资清推门进来,一脸忧伤,强颜说:“情况已比昨天好。”
朱致远忽然痛哭失声。
家瑾愕然。
老朱老朱,你真的关心?那为何平日不露一声风声,成日在左拥右抱,倒处留情?
林资清轻轻说:“你且别激动。”
朱致远掏出手帕擦眼泪,“家瑾,你太骄傲,我不敢造次。”
资清叹一口气,不声响。
家瑾在一旁听到这种话不由得自辩起来:“我不算骄傲了,老朱,应付你这种人,客气不得。”
资清税,“今日阳光不错,不如拉开窗帘。”
老朱颓丧地说:“阳光不阳光还有什么作用?”
资清俯向家瑾,在她身边说:“你逛够了也该回来了,别吓唬我们,我们已经受尽折磨。”
家瑾很难过,她不是故意的,她力不从心,身不由主。
只听得资清说:“来,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
“我不想走开。”
“你这是干吗呢,这不是诅咒她嘛。”
“我想静一会儿。”
“我稍后回来。”
家瑾看着老朱,只见他脱了外套,解开领带,闭上双眼,眼泪不住流下。
恁地婆妈,家瑾非常吃惊,同时亦警觉到,自己可能真的不行了。
不然这两位仁兄仁姐不会耸然动容,她呆呆的坐一角,看着自己,也看着朱致远。
家瑾忽然生起气来,骂老朱:“活着的时候不对人好一点,现在又来假仁假义,有个鬼用。”
朱致远当然听不见她说什么,只是伏在床脚。
家瑾叹口气,“老朱老朱,这又是何苦来。”
护士进来劝道:“这位先生,请你别骚扰病人。”
她把朱致远请了出去。
家瑾坐在一角,慎重考虑,一回到躯壳里去,就得重蹈覆辙,醒了以后,仅是上班下班,争名夺利,努力向前,这种生活十分无聊,但生活在这个海中,就得随它的波逐它的浪,有什么机会创新突破。
不回到肉身里去,失却机会,恐怕要像铁拐李,本是个斯文俊俏的书生,灵魂仙游太久,回来时躯体已遭焚化,只得托身到烂脚叫化子体内,徒呼荷荷。
家瑾犹疑了。
正在此时,家瑾忽尔看到一位少女走近,向她鞠躬唱喏,“这位姐姐好。”
家瑾感觉敏锐,看着她,紧张地问:“你是谁?”
那少女脸容清秀,十分谦卑地说:“我特来同姐姐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家瑾站起来,“我知道,你不是人。”
那少女笑了,“我可不同姐姐一样。”
“你要什么?”
少女说:“姐姐似无意返回躯壳。”
“这是我的事。”
“时辰到了,姐姐如用不着这具玉体,可能转让于我?”
“让给你?”家瑾膛目结舌。
少女慎重的点点头。
“这具躯壳千疮百孔,你不会愿意承受的。”
少女微笑,“它已是我百余年来所见到最好的一具。”
“你游荡了百余年?”家道吃惊。
少女缓缓转过头去,对着窗户,轻轻吟道:“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士珑中,女儿薄命。”
家瑾一听,十分震荡,她知道少女是什么人了。
家瑾不置信地问:“你愿意托身为我?”
少女背着她点点头。
家瑾说:“你不可能适应,我们这年头,要打仗的,一边血肉横飞,一边还要讲究姿势,日久会生瘤,你看,我躺在那里,多么痛苦。”
少女不语。
家瑾叹口气,“我看你还是在离恨天逛逛算了,时间很容易过,在我的世界里,一天要苦干十个钟头,只怕你要放弃旧我的嗜好。”
少女凄苦的看着家瑾。
“况且,”家瑾说:“谁说我不回去。”
少女失望了。
家瑾有点不忍,“或许,”她给她一点指示,“你应当选择一个小孩子的身躯,慢慢长大适应我们的时代。”
少女过来说:“谢谢姐姐。”她忽然来扯家瑾的手。
家瑾被她拉住,她力气居然惊人,家瑾急了,大力挣脱,退后两步,撞在床沿上。往后一翻,恰恰落在自己的身躯里。
还来不及说糟糕,已经感到一阵剧痛,不由得呼喊出来,头颅两边转动。
看护在邻室的摄象传真看到,连忙赶过来。
家瑾睁大眼睛求助:“痛……”
“立刻替你注射。”护士笑得十分安慰。
“痛上加痛。”家瑾抱怨。
“你醒了。”
家瑾点点头。
“你昏迷了一日一夜你知道吗?”
“一定是太痛了。”
“是,一定是。”
家瑾呆半晌说:“我做梦了。”
护理人员替她注射。
家瑾仍然满头大汗,“多奇怪的梦……”
朱致远与林资清同时进来,看到家瑾无恙,各由各转过头松口气。
他们髓即过来一人拉住家瑾一只手。
家瑾略为好过点,有气无力问:“怎么没有鲜花糖果?”
资清破涕为笑,“好了好了,还是她。”
朱致远的手颤抖。
“老朱,我做梦看见你哭。”
朱致远用手背擦擦眼睛,“你才哭呢。”
看护说:“让她休息吧。”
家瑾闭上双眼。
她在七天后出院。
朱致远开车来接她,资清扶着她回家。
坐在自己的客厅里,她看到一地文件。
资清帮她拾起,并且说:“要关上窗户,你不能吹风。”
家瑾怔怔的不语。
她回来过,她又回来了。
她不能肯定此刻的她有没有附在上。
“资清,致远,你们坐下,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朱致远走到她身边蹭下,“有话慢慢说,你先躺下,对了,我告了两星期假来服侍你,我记得你有一张折床,可以放在书房里,让我睡正好。”
家瑾呆了,他告假,为她?
林资清向她眨眨眼。
家瑾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忽然发觉生活中什么人最重要。”
家瑾微微笑了。
没想到多年僵局一朝打破,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她开口:“我在医院做了很奇怪的梦──”
资清打断她,“闲话休提,我要回家替你张罗吃的,小姐,请你好好休养。”
“慢着。”
咨清转过头来。
家瑾微笑,“我无故昏迷那一昼夜,你们以为要失去我了吧。”
资清咳嗽一声:“如今科学如此昌明,我们根本没有怕过。”
大家都笑了。
家瑾抱着腹部,“真痛。”
资清说:“如今你不怕没有诉苦的人了。”眼睛看着朱致远。
老朱扬声问:“叫我?”
“把你的怪梦告诉他吧。”资清说。
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小郭双腿搁在茶几上,深深沉醉在梵哑铃声中。
琦琦摇摇头,笑。
她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亦不喜欢,但羡慕他人有这种修养,并不妒忌。
小郭见她进办公室来,抬起头。
琦琦脱口问:“是什么曲子,调子这样怪?”
“是相当现代的一首曲,由大师海菲兹演奏,叫做it
ain't
necessaily
so。”
琦琦诧异,“这么怪的曲名?”
小郭点点头,“翻译出来,即是‘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唔。”
小郭指指脑袋,“令你深思是不是?”
“真的,”琦琦说:“我们开侦探社尤其要把这句话视作金石良言:表面是此,不一定如此。”
小郭笑,他伸手关上录音机。
琦琦说:“嗳,你继续听呀。”
小郭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楼下看。
“琦琦,”他叫:“过来。”
琦琦走到窗前,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楼下空地的长凳上,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年纪,正在掩脸哭泣,那男生比她稍大一点,正劝她。
“琦琦,单看表面,这对男女令你想起什么?”
琦琦简单的说:“一对闹意气的情侣,许有解决不了的烦恼,男方正希望女方回心转意,继续为他牺牲。”。
“牺牲?”
“当然,”琦琦感喟,“在任何时间里,吃亏的总是女方。”
“太偏激了。”
那女子似不愿听,欲起身离开,男方拉住她,女子掩脸痛哭。
“看,”琦琦说:“那男人多没良心。”
小郭笑了,“来,我同你去了解真相。”
琦琦扬起一条眉。
“跟我来。”
小郭拉起琦琦的手,一起离开办公室,走到楼下,走近长桥,只听得男方说:“你放心,手术不会有危险。”
琦琦看小郭一眼,不作声。
女子仍然不能释怀,哀哭不已。
琦琦生气了,她最看不过妇孺遭受欺侮,她冲动地踏前一步,小郭拉住她。
小郭缓缓走到那女子身边,很客气的问:“这位小姐,身体可是不适?”
她看见有陌生人向她走来,又开口发言,便向身边男子的怀里靠去。
琦琦这时才发觉这一男一女长得非常相似,心中打一个突,噫,这件事里恐怕另有乾坤。
小郭坐在他们对面的长桥上,煞有介事地搭腔:“生死由命,富贵由天。”
琦琦暗暗好笑。
谁知那男子却听得非常顺耳,点点头,“这位先生说的是,”随即对那女子说:“妹妹你听到没有,母亲一定吉人天相。”
琦琦松一口气,“你们是兄妹?”
他们点点头。
草坪上面,正是本市设备最完善的医院。
琦琦说:“放心好了,有你们这样可爱的一对子女,老太太起码活到八十岁。”
那女孩子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他俩向小郭及琦琦摆摆手离开。
小郭双手插在裤袋里,“看见没有,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琦琦说:“可是人们仍然只肯相信表面现象。”
“其实,”小郭说:“天性单纯亦是一种福气。”
他们返回办公室去做正经事。
已有客人在侦探社等小郭。
郭大侦探连忙照呼,“有劳久等,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古。”他是一个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中年男子。
“古先生有何贵干?”
古某略为犹疑一下,自皮夹子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小郭,小郭接过,相片中人是个美貌少女,巧笑倩兮。
小郭不动声色。
古某说:“我怀疑她同这个人走。”他又取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在办公桌上。
照片内是个英俊小生,小郭直觉上认为他同少女十分匹配。
“我想得到他们二人来往的详细资料。”
小郭点点头。
“这是她同他的住址。”
古某随即取出支票簿,开出一张支票交予小郭。
小郭说:“我们每隔三日向你汇报。”
姓古的中年人离去。
小郭把两张照片放在面前。
他同琦琦说:“表面上,你看到什么?”
“古某怀疑年轻的情妇有外遇。”
“唔。”
琦琦笑,“但是,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小郭诉苦,“我最讨厌做这种差使。”
“但酬劳非常丰厚。”
“更加显得事情卑劣。”
“让我这个弟子来服其劳如何。”琦琦笑。
钉梢第一天,琦琦便发现这一对男女的经济状况非常悬殊。
女方住在酒店式豪华公寓内,一年租金已足够购置男方所住的中下级住宅楼宇。
女方独居,男方与家人同住,人口众多,经过约莫统计,琦琦认为他们是男方的父母、兄嫂,以及两个侄儿,男方未婚。
第二天,琦琦带同摄影师前往,查获男方名叫庄世平,他生活作风朴素,任职一间小型广告公司,每日清早准八点出门,下班时间不定。
他与女方,天天见面。
毫无疑问,他俩是情侣。
琦琦回去报告,“已经可以交差了。”
照片拍得很好,艺术气氛浓厚,花前月下,非常浪漫,一点不见猥琐。
小郭却说:“不,我们继续调查。”
他跟琦琦一起出去,车子停在豪华大厦对门,等女方露面。
她真是一个美女,丰硕的身材,孩子般脸蛋,姿态天真活泼。
琦琦说:“这样的才貌,甘为外室,生女没前途。”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同人一般标致,叫邱晴。”
小郭赞好。
“他们是真的相爱。”琦琦说。
“谁同谁?”小郭问:“古某同邱晴,邱晴同小庄,抑或古某与小庄?”
琦琦不去理他,“真正相爱是看得出的。”语气中带着怅惘,带些向往,带些遗憾。
小郭微笑,女人,永远感性重于理性,他也情愿她们那样,纯理性女子会可怕。
琦琦说:“古某应当放弃邱晴。”
“你看,她穿得这么好吃得这么好,全由他供给,换了是你,你会放过一个吃里扒外的人吗?”
“让我找机会与她讲几句话。”
“喂,何必冒这个险。”
但是琦琦已经推开车门走过对面马路。
琦琦作等计程车状。
她转过头去,向邱晴颔首,“等车?!”
邱晴见是个打扮入时,脸容秀丽的年轻女子,没有戒心,便点一点头。
“你比我先,你先上。”琦琦说。
邱晴不得不说:“不,我等人来接我。”
琦琦笑,“一定是男朋友了。”
邱晴不答,过些时,一辆黑色大车驶进来,司机下车打开车门,邱晴上车。
琦琦回到小郭处。
“认得那辆车子?它的主人是老古。”
小郭在沉思,“我在想,邱晴毫不掩饰她的行踪,老古为什么还要我们侦查她行动?”
“他要证据。”
“不!他已经有证据了。”
“他要百分之一百肯定。”
“或许是。”
小郭向老古汇报业绩。
老古问:“她只见他一个人?”
小郭点点头,“有时候一天见一次,有时候一天见两次,通常在情调上佳的西餐馆,有时在她寓所。”
“留到很晚?”
“不,最晚十一点必定告辞。”
“他有没有见别人?”
小郭一怔,他没有留意这一点。
老古说:“自明天开始,把他的行踪也做一份报告,自早到夜,一桩不漏。”
小郭弄不懂,古某要知道庄世平的行踪干什么?
顾客至上,顾客永远是对的。
他与琦琦采取分更制,每人工作十二小时。
琦琦问:“为什么这样容易?”
小郭拍一下大腿,“我也有这种感觉。”
跟踪这对年轻男女好似跟踪一个人,他俩形影不离,一有时间便约会见面,小庄在广告公司绘图部工作,很少出外开会,也不用接触闲杂人等,他是个单纯的好青年,却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不该爱上他人的情妇。
琦琦说:“太简单的事使我不安。”
“是,因为越简单的表面往往有最复杂的底面。”
小郭与老古在咖啡座见面。
古某问:“你肯定他生活中没有其他异性?”
小郭摇摇头。
“再跟他半个月。”古某又掏出支票簿子。
小郭早已注意到古某脸上一直有丝伤感的表倩,他教养好涵养亦好,衣着用品皆显品味,小郭不讨厌他,只是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勉强一段经已逝去之感情。
那日,他回到侦探社,看见琦琦放下电话。
琦琦笑道:“雷老太经已出院,情况更好。”
小郭丈八金刚,“谁是雷老太?”
“动手术的雷老太。”
“有这样一个人吗?”
“当然有,可记得她的一对子女坐在空地的长凳上哭泣引起我俩的疑窦?”
小郭奇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姓雷?”
“很简单,那个男孩子身穿恒正银行制服,领扣别著名牌,一看有数。”
“咦,怎么我没有留意?”
琦琦笑笑,“你心里有别的事。”
“后来你到银行找到他,他很乐意把事情经过告诉你。”
琦琦默默头。
小郭在庄世平工作的地点等他下班,他亲眼看见邱晴来接他走,两人先在闹市里兜了个圈子,然后找个地方坐下喝咖啡歇脚,接着到戏院买票子,至此,小郭一个人去吃饭,然后把车子开到邱家楼下。
他们在九点多上楼,大约在十一点左右,小庄告辞离去,并无疑点。
小郭觉得这对年轻人的生活再寻常不过。
邱晴神色自若舒坦,不似一个背主别恋的女子可以做得到。
庄世平光明磊落,也不像三角恋案其中一名。
小郭回到家中,斟出一杯酒,喝将起来。
到深夜,倦了,上床睡觉。
半夜,他惊醒,自床上跳起来,大声呼叫:“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谁敢说他的工作没有压力。
天亮之后他匆匆出门,赶到庄宅,刚来得及看见庄世平一家出门,各由各去上班上学。
小庄毫无疑问是个好青年。
这年头,大家都明白了,丰盛的物质固然重要,但不必过份追求,最要紧是找个知心朋友。
小庄正是理想人选。
他上了公路车,小郭例牌跟在他身后。
他没想小庄会在中途下车。
这是半个月来第一次。
小郭连忙慢驶,眼见他推门进入一间咖啡室,他急急把车停在附近,跟到咖啡室,四处张望,被他发现小庄坐在近窗处等人,小郭在附近找到位子,摊开报纸,叫杯咖啡。
约莫过了十分钟,小庄笑着站起来,小郭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除出邱晴,还会是谁呢。
小郭吃惊了。
来人不是邱晴。
那位艳妆少妇与小庄状甚亲昵,一坐下来便与他喁喁私诏,似有说不完的话。
小郭大奇,幸好带看小小照相机,急急偷拍。
小郭忽然明白了,古某在等的,莫非就是这位少妇,所以嘱侦探注意庄世平行藏。
少妇有极白暂的皮肤,偏偏又穿黑衣,小郭觉得赏心悦目。
半小时后,两人分手。
小郭放弃庄世平,跟着少妇,直到她返回酒店,小郭轻而易举得到少妇的房间号码。
他没有即时去报告老古,回到侦探社,他开了音乐,沉醉其中。
琦琦回来,看到那少妇的艳照,惊问:“这是谁,天下好者的女子恁地多,咦,她身边的不正是庄世平,邱晴呢,我知道了,小庄难道不是好人?”
小郭笑起来。
琦琦不好意思,她咳嗽一声,“她是谁?”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这样好看的女子会无名无姓。”
“她的确有名有姓,她在酒店注册为李裕民太太。”
“人家的太太,与庄世平私会?”
小郭点点头。
琦琦吹一下口哨,“莫非庄世平独爱别人妻子情妇?”
小郭说:“你这样假设,是因为一口咬定邱晴是古某的情人。”
“不是吗?”琦琦睁大双眼。
“老古有没有这样说过?”
“当然没有。”
“所以呀,我们纯凭猜测。”
“不是情人,那么只好做他的女儿了,”琦琦笑,“年纪上恰恰好,可惜邱晴姓邱不姓古。”
“她毋需必定姓古。”
“我不明白。”
“老古对邱晴关切之情,不能言喻,他又丝毫没有露出烦燥嫉妒之情,我初步推测,邱晴不是他情人。”
琦琦静下来。
过一会儿她说:“这么说来,他想借我们之力,查查未来女婿的品行。”
“直到昨天为止,我也是这么想。”
琦琦好奇,“今天有什么新发现?”
“庄世平与邱晴走了不止一段日子了,他是怎么样的人,连我们都可以肯定,何况是古某。”
琦琦怪叫起来,“那是为什么?闷死人了。”
“琦琦,”小郭笑,“不如我同你一起去问古某,究竟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琦琦忽然叫起来,“私生女,邱晴是古某的私生女。”
小郭说:“我可以肯定这一说。”
他取过照片,上古氏写字楼去。
他从不在顾客面前卖弄小聪明,只是把照片呈上。
老古一看,神情有刹那激动,随即平静下来。
小郭把少妇所住的酒店房间注在相片后面。
“谢谢你,郭先生。”
小郭颔首。
古民忽然问:“郭先生,见了她,我应当说什么?”
小郭踌躇半刻,才说:“她现在是李裕民夫人。”
“但是,”古民终于自揭谜底,“她也是邱晴的母亲。”
一切似在小郭意料之中,丝毫不觉讶异,他只是点点头。
古氏见小郭了解,便说下去,“二十年来,她一直避开我。”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一刻,他忍不住,全部对一个陌生人披露出来。
“女儿快要结婚,我猜想她一定会露面,所以才请你跟踪庄世平。”
小郭欠欠身,“没有我们,庄世平也会向你透露她的住地。”
“你不懂得小庄这个人,他有点愚忠,”古某笑了,“是个罕有的老实人,他答应过人不说,就一定守口如瓶。”
“太难得了。”
“是,我很喜欢他。”
“古先生,你来委托我们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明邱晴是你千金?”
“本市并没有什么人知道我有这个女儿,当年,我作出错误的选择,我自愿放弃她的抚养权,以致她跟母亲姓邱,你想想,郭先生,我好意思说出来吗。”
小郭看着地。
见过邱氏母女的人,都会赞成离开她们是一个愚昧的选择。
“……家父不赞成我们来往。”古某的声音低下去。
小郭忍不住说:“令尊的杀手不外是断绝你经济来源,你有一双手,哪里找不到生活。”语气已有谴责意味。
谁知古某却并不动气,“你说得是。”
小郭说:“古先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他却抬起头来,“我一直没有结婚。”
小郭一怔。
“郭先生,请你继续替我留意邱女士的行动。”
“有这个必要吗?”
“我至少要知道李裕民有否与她同来。”
生意是主意,不管小郭多不愿意,侦探社需要开销。
小郭回到办公室,琦琦一见他便说:“我弄清楚这四个人的关系了。”
小郭笑,“你很聪明。”
“古某早廿多三十年是个颇著名的花花公子,不学无术,其中一名女友姓邱,是他父亲秘书室女职员,故事一如旧言情片子,他结果并没有娶邱小姐。”
小郭想知道古氏有否说谎,“他有没有同任何人结婚?”
“没有,今年四十八岁,未婚,往来女友多加过江之鲫,但没有心上人。”
小郭稍微原宥古某,虽然人家并不需要他的谅解。
“看样子他对邱女士仍存余情。”
小郭点点头,“对他来说,不过是浪漫的一个姿势,人家邱女士却为他吃了不知多少着实的苦头。”
琦琦温柔的看着小郭,“我爱你,小郭,是因为你爱女人。”
小郭困惑地问:“我那么爱女人,为什么没有伴侣?”
琦琦笑起来。
第二天,庄世平仍然约了邱女土在咖啡室见面,过一刻,邱晴也来了,母女两人相见甚欢,笑谈片刻,一对年轻人离去,邱女士,亦即是李裕民太太,忽然转过头,对准小郭笑。
小郭一楞,硬着头皮低下头。
谁知邱女士不放过他,索性走到他对面坐下。
小郭只得叹口气,抬起头来。
“你跟踪我?”她问。
小郭哪里肯承认,“我不过习惯在这里喝咖啡。”
“是吗,你亦习惯打听陌生女子房间号码,你亦习惯用照相机替陌生女子拍照?”
小郭僵住。
郭大侦探从来未曾试过如此尴尬过。
“是他叫你来的吧?”
“他?”
“姓古的那个人。”
小郭默认。
邱女士笑了,一默苦涩都没有。
小郭最佩服这样的女性,历尽沧桑,却不抱怨,默默承受一切,因为心平气和,所以无损容颜。
“小女与庄先生下个月旅行结婚。”奇怪,她也把小郭当朋友。
“恭喜你。”
“还似个孩子一样,”邱女士感喟,“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生下了她。”
“这一代的确比我们幸福。”
“你回去吧,同他说,我不打算见他,过去种种,我不放在心上。”
小郭无言,看得出她的生活过得不错。
“我明天就走,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小郭说:“他对你仍然有感情。”
邱女士不予置评。
她是个刚强美丽的女性。
“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小郭代问。
邱女士像是吃一惊,“机会?不,他也从来没有给过别人机会。”
小郭完全明白了。
这时候,有一位中年人向邱女士走来,他长得粗犷强壮,看上去很有男子气概。
邱女士笑说:“我的先生李裕民,他一直照顾我与邱晴。”
小郭肃然起敬,用力与李先生握手。
然后鞠一个躬,告辞。
他把一切都告诉琦琦。
琦琦问:“那老古怎么办?”
“寂寞呀。”
“他会寂寞?”琦琦耻笑他。
“一定寂寞,灯红酒绿,夜夜笙歌都无法解决他心底下至深至黑的寂寞,这是他对他自己的惩罚。”
琦琦笑,“这样说来,古某还不愧是个好人,他还懂得惩罚自己,他还晓得内咎。”
小郭拍拍琦琦肩膀,“行了行了,别趁机发牢骚。”
这件调查了结得很漂亮很磊落。
小郭把过程写成一个短篇报告,给一个名字,叫它“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琦琦奇问:“你在干什么,郭大侦探,你打算学华生医生在退休后出回忆录?可别忘了你可不是福尔摩斯。”
“只有福尔摩斯才有资格说我不是福尔摩斯,你连我都比不上,扯老祖宗的名头来压我有什么用,赶快练好工夫,帮我做生意是正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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