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 十六（3）

    倘若桑卡的生存经验再老到一点，它肯定会立即勒住脚步——那片“草皮”实在有些不对头。

    夏季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颜色也变得浓绿，而那片草地看上去却像春天草芽一样嫩绿而且低矮，似乎是几天前才刚刚冒出来的。这完全不正常。在草原上，任何不正常的情况都意味着危险。

    但是桑卡太急躁，它根本没有停下来好好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形，脚下毫不停留一鼓作气地冲进了“草皮”里。

    两只前爪刚一沾上“草皮”，脚下突然一空，好像踩到了一堆柔软的烂泥上面。紧接着身体便向下沉，与此同时眼前那嫩绿色的“草皮”好像被撕开了一样迅速向两边分开，露出下面一片乌黑的半泥半水的东西。桑卡这才意识到危险，急忙向后抽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借着跑动的惯性，扑通一下整个身子都滑了进去。

    桑卡慌了，它拼命地挣扎着想爬出来，可是身下的烂泥似乎有股巨大的吸力黏着它，它越是挣扎，身子就越是向下陷落。脚下完全是虚空的，踩不到一点踏实的东西，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随着挣扎，面前的“草皮”完全裂开了，薄薄的一层绿色植物的下面，是乌黑的泛着气泡的泥浆，随即，一股浓郁的充满腐烂味道的氤氲之气弥漫开来。

    桑卡一下子停住了所有动作，到现在它才明白自己遇上了什么。

    草原上经常会有一些比较低洼的地方，或者曾经是河流的河床，或是干涸的湖泊底部。本身土层就比较湿润，在冬季里又积存了非常厚实的雪，当春季天气转暖的时候，积雪溶化后水渗透入土层，使得那一带的土地变得非常湿软，形成一个个烂泥潭。初春时节，经常可以看到枯黄的草地上那一摊摊黑色的陷阱。只要稍微有点经验的动物都懂得远远躲开，因为一旦踏足进去就会被烂泥裹住，再也脱不开身。

    随着天气继续转暖，大部分烂泥潭都被太阳晒干了，当青草开始疯狂生长之后，它们就会渐渐消失在草丛之中。但是一些比较大型的泥潭即使过了整个干燥的春季仍然不会干涸，到了夏季，充沛的降水来临，泥土不断被稀释、渗透，最后烂泥的表面会积上很深厚的积水，炎热的天气催生出大量水生植物和浮游生物。这些水生生物在温暖湿润的环境里迅速而泛滥地繁殖、死亡，的残骸一批批地沉积入潭底，继续化做黏稠的烂泥。烂泥不断地增厚、堆积、沉淀，越来越深……最后，演变成为了终极形态——沼泽。

    这是草原上最可怕的东西。

    它隐没在青草丛中，大片的绿色浮萍遮盖了黑水，形成一道天然的伪装，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块绿色的草皮。而在那绿色之下，是沉积了无数个春秋的淤泥，它们有着超乎想象的黏着力，就像一张巨大而贪婪的嘴巴，可以把一切误入其中的生命都吞噬掉。不论是谁，掠食者还是食草居民，不论它有多么高大的身体和强壮的力气，一旦陷入了沼泽就意味着死亡。

    雅利安的草原上潜伏着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沼泽，有经验的草原居民会在头脑中牢牢记住沼泽的位置，绝对不会贸然靠近。桑卡虽然缺乏经验，但它也并非没见识过沼泽的可怕。

    那是在上一个春天，冰雪初融的时候，一只年轻的驯鹿不小心陷入了冰融后的泥沼里。那还不是真正的沼泽，只是一片面积很小的泥潭，小到几乎无法将驯鹿的身体完全吞没。但就是这么小的泥潭却将高大的驯鹿困在里面无法动弹，那些黑色的污泥紧紧地黏附在驯鹿厚重的冬毛上。驯鹿拼命挣扎，发出呦呦的哀鸣。哀鸣声把附近所有的狼都吸引了过来，它们瞪着贪婪的眼睛瞅着驯鹿，围着泥潭转了一圈又一圈，但是却没有一只狼敢踏进一步。年幼的桑卡也在其中，它从众多成年狼的眼睛里，很容易就读懂了眼前那片黑色的东西有多么可怕。

    它清楚地记得那只驯鹿的下场。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气温降得很低，泥沼结了冰，把驯鹿冻在了冰中，只露出脊背以上在外面，无法动弹。驯鹿整夜不停地哀鸣，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至今还在桑卡脑中回荡，后来哪怕是在捕猎中，它都没有再听过那样凄惨的叫声。

    过了夜晚，白天太阳照着，气温又开始上升，沼泽的冰面融化了，驯鹿还以为自己有希望脱困，便拼了最后的力气继续挣扎，结果却是徒劳的。待到第二个夜里沼泽再次冰冻的时候，驯鹿已经发不出任何叫声了，桑卡只能看到它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地喷着白气。就这样，驯鹿冻了又化，化了又冻，足足折腾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黎明这只驯鹿才完全咽气。

    这时，已经守候了两天两夜的狼群才敢小心翼翼地踩着冻硬了的冰面靠近驯鹿，开始撕扯起驯鹿裸露在冰面上的头颈和大半个脊背来。这只驯鹿只被狼群吃掉了一半，而陷在泥沼里的另一半残骸，狼群怎么也没能拖出来，只得放弃。

    后来，随着泥沼渐渐干涸，狼群又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次，还有那些吃腐肉的家伙们也频频光顾。最后，泥潭被太阳彻底烤干了，驯鹿也终于被啃得精光，只剩下两片白森森的肋骨插在干硬了的土地里。

    桑卡从头到尾见证了驯鹿的死亡过程，那个时候它只感到害怕，却绝没有想到，将来的某一天它自己也会落到跟驯鹿一样的下场。

    桑卡发出一声凄厉的嗥叫，颤颤的尾音追着夕阳，一起消失在苍茫的原野中。暮色渐渐浓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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