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记忆和失忆之间——一个人遗落在上海的某些梦境（3）

    还有她楼上的人家，二楼的一家都有点斜白眼，一个中年男人讲话时最怕人，你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着哪里。他过去就住她的楼上，他们家里所有的人好像有种不弄出点声音就誓不为人的意思，不时在哪里敲敲打打，像一窝不安分的老鼠。造了十几年的破楼房，他在去年还进行了一次大面积装修，敲了一整面墙，石块一袋一袋地运下来，看着都怕。

    在楼上，有一年死过两次人，好像都是三楼的同一人家，先是他家的儿子，哭哭啼啼，花圈拿上拿下。她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只是觉得突然死亡的人有种悲哀，好像明明昨天都走这楼梯，今天就告别了这世界，再也不会踏上这楼梯了。信箱在楼梯边上，她从里面拿信时，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点。后来又是三楼传出哭声，她以为经常能见到的一个老头死了，不敢问人，过几天却又突然看见那老头出现了，原来是另一个老太太没了。老太太生前睡过的床被家里人三钱不值两钱地卖掉，席子扔在楼下，衣服烧掉了些。

    （8）

    这片新村被旁边的几幢十几层的高楼（据说是文化局的宿舍）和另外一边的华侨新村（上海最早的华侨新村，常有小汽车在里面进进出出）包抄在中间。这里的居民却属于完全不同于他们的一分子，他们早睡早起，每天做着平平常常的事，为生计操心，在衰老，也在生病和下岗，但他们的脸上更多的是平淡。

    门前有一块水泥地，白天人们在上面晒被子，孩子们在上面朝着墙练网球。到傍晚，特别是夏天的傍晚，老人们和中年男男女女就排队跟着录音练功了，一个个神情专注，动作和谐。天黑了，居委会有时会组织人看露天录像，放的多半是香港武打片，李连杰关之琳主演；有时还会有妇志在排练扇子舞，穿着过去的宽袖宽腿收腰身的红舞衣，衬着后面三三两两围观的乘凉的居民，会让人怀疑自己倒退10年回到以前的小城镇景象。这里的一切和外面灯红酒绿的上海完全无关。

    夏季新村景象是生动的，这时的路却散发异味显得很肮脏。路两边堆满了各地运来的西瓜，瓜贩们拉起了各自的雨棚，白天在这卖瓜，晚上也在这守瓜和睡觉。所以在表面的热闹之下，路很快就被他们折腾得憔悴了，地上扔了很多瓜皮，像个弃妇一般懒于梳理，提不起一点精神。

    真的，路看不出上海这个城市的特色。房子是最通俗的造型，没有久远的历史遗迹。它也算不上是新的社区，没有摩登或者现代的符号。华联超市算是最具时代特征的了，宛平医院住院部、柯达彩照冲扩部也算一个。除此之外，便是普普通通的，报栏前倒是会常有一个癖男人，常常冲着傍晚散步或出来遛狗的女人突然亮出他的家伙，看是没看清，常常是惹来一声尖叫，然后在一片咒骂声中，癖男人带着心里达成的满足感逃走了。这种男人据说是不行的，他要的就是在尖叫声中对于他男性的一种肯定。也许，可能，但是……

    告别路，搬往别处了，没有还掉那房子以前，她还是常常借各种各样的理由去那里休息一下，收拾遗漏在那里的旧物和一些书。中午，路上的快餐车还是推出来了，尽管有人说不卫生，出租车的司机们一边抱怨吃不下，一边交流开车心得。民工和医院里的小护士，书店里的卖书的和区文化馆馆长常常会排在同一个快餐车前买饭，那一个下岗女工在家里做出来的饭菜最好卖，因为人人都觉得她是上海女人，干净，吃得放心一点。前面一些小饭店摆出来的摊位上就都是外来妹。那个开小店的男人还是一边看球一边给人拿冰啤酒，他一场球都不会落下，看完英格兰足总杯看甲a，看完甲a看甲b，接下来马上世界杯要来了。这个年轻的男人守着一家杂品的小店，生意不好也不坏，也许仅能维持生计，但他照样不急不躁，心平气和，一架黑白电视，一场场球赛便是他所有的支撑了。

    往常经常去的转角的小饭店，那里面两个熟透脸了的女招待还不知她已搬家，要是长时间不看见她，也许会以为上次的菜价报贵了，有时间要去给她打个招呼。三年来，有许多顿饭在她们身边打发，不知请过多少朋友在那里吃饭，他们说这是她家请客的食堂，都说菜不错。这家店小因此人气特旺，旁边几家店老板换过好几轮，门面装修过几回，从台湾担仔面到广东叉烧，还把一只草鸡撕成一丝丝，再蘸上数十种佐料拌了，恨不得送到人嘴里巴结地帮他咬了，生意还是热一阵就不行，还是得关门或者冷清待客。唯有这家店一直维持热火，不知是否风水的关系。

    （9）

    告别路，要处理一大堆看上去还是很新的杂志，很想去跟菜场旁边的小书店老板打个招呼，就说是送给他的。可犹豫再三还是没去。其实那个书店老板是个热心的人，有次看见她的书在报上做宣传，就特意留一份下来不肯卖。老板长得人高马大，平时戴假发，到夏天就成了大光头，她一直觉得他有些来历，像暗藏在民间的黑道角色，像演电影的，不敢和他说话，却又暗暗注意他。光头老板的店里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比他年轻一些，像女朋友又不太像。三年来，看着鲜亮的女孩逐渐在小书店内遭受风吹日晒（为照顾生意她就坐在门口），而明显黯淡下去，就总觉于心不忍，觉得太委屈了女孩子，可是他们自己并不觉得，照样兢兢业业地卖报纸和杂志，不厌其烦地向人介绍。搬家前一次，在小饭店吃完饭出来，她板着脸，眼睛因为累也没戴隐形眼镜，走到门口同去的人说那一男一女对你笑，你却怎么木无表情？这才恍然，她这睁眼瞎是根本没看见那光头老板和他女朋友啊，也许，对于她这样一个偶尔特别内向和古怪之人，因为一个不能解释和补偿的缘故，反而使她更怯于面对他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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