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第二章 外患内忧(1)
第二章 外患内忧(1)
一
朱高煦有一种幻灭的感觉。
长久以来,朱高煦一直沉醉在一种美好的憧憬中,他希望通过邀获圣眷,兼以倾陷东宫,进而使得自己和大哥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发生颠转,并最终促使永乐下定决心废储另立。应该说,这是一条最常见,也是最稳妥的易储路子,高煦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也曾取得过不错的效果,甚至几度将东宫逼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无奈天不遂人愿。尽管高炽屡次遇险,但最终都化险为夷。而到现在,朱瞻基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孙,东宫的地位已经坚如磐石。血淋淋的事实不得不让高煦清醒过来,他悲哀地意识道,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已经彻头彻尾地沦为竹篮打水般的闹剧。
认清这一切后,朱高煦顿时陷入癫狂。其后的几个月里,汉王府的内官都人动辄惨遭暴打,每及入夜,后宫自王妃韦氏以下,十余妻妾被轮番折磨得死去活来,整个煦园笼罩在惊恐不安当中。
见高煦如此,汉藩僚属出于各种目的,不约而同地群起劝谏,高煦一概不理。史复、纪纲这样的心腹还好些,其余像那些本就不招他喜欢的长史司官吏,话一开口,便被高煦一碗酒给泼了回来,落得个狼狈不堪、斯文扫地。就这么闹了上百日,这一天傍晚,当高煦又嚷嚷着要安排戏班时,史复实在忍耐不住,拉上纪纲直冲到高煦面前,将他手中的酒壶夺下,重重摔到地上,恨恨地道:“使长真就想这般自暴自弃下去?”
高煦斜着眼望着史复,不屑地冷笑道:“你能扭转乾坤?既然大势已去,那本王不戏酒自娱又当怎的?”
史复胸堵气闷,半晌方咬牙讥讽道:“也是,您也没几年好活了,再不及时行乐,将来怕就只有到阴曹地府中受罪了!”
“混账!”高煦将手中酒杯猛掷于地,怒发冲冠地指着史复的脸道:“尔这厮好大的胆子,尔活腻了吗?”
“怕是使长您活腻了才对!”史复毫不畏惧地反唇相讥,“使长或许以为,就算当不成太子,至少还可以做个太平王爷!可您也不想想,就凭您这些年对东宫干的那些事,一旦太子登基,果然就能大度地一笔勾销?何况………”史复话锋一转,语音阴冷地道,“就算以往种种果可不咎。可您还派人在山东行刺皇太孙!仅此一事,他们也绝无可能让您安度余生!”
“放他娘的屁!”史复刚一说完,高煦就劈头盖脸地骂道,“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晓得?我哪有派人杀瞻基那崽子?凭什么就把这屎盆子扣本王头上?”
瞻基遇刺一事,尽管永乐和东宫都讳莫如深,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个消息便传遍了京城官场。而对行刺的幕后主谋,众人理所当然地猜测是他汉王朱高煦。高煦得知此说,气得暴跳如雷,可偏偏又无以置辩,差点活生生憋出病来。
史复皮笑肉不笑地道:“臣当然知此为污蔑!但百姓却不这么想,朝臣、东宫乃至陛下亦都不这么想。正所谓三人成虎,殿下纵问心无愧,但千夫所指之下,也终究免不了步庞葱后尘。”
一股凉气从高煦的脊梁骨中冒了出来。他呆立半晌,方将先前的狂妄之气一敛而尽,转而有些惊惶地道:“那我当如何?”
“鱼死网破!”史复眼中寒光一闪口中迸出四个字,顿了一顿,又冷笑一声道,“谁说太子一定要皇帝来立?今上的位子,不就是强抢来的么?”
高煦的脸色有些发灰。他知道史复指的是什么。在之前史复的通盘谋划中,曾有一招最后的杀手锏,便是在争储失败后积蓄实力,待永乐一朝大行,便重演一次靖难之役。如今自己一败涂地,想通过朝堂文斗来夺储已经没有可能,那接下来就是要为这拼死一搏做准备。
高煦重新坐回椅子上,垂头想了许久,方有些沮丧地摇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我兵微将寡,就是想学父皇当年,也没那本钱了!”
高煦说的是实话。这几年下来,他已经几乎完全丧失了对北军的影响。现在的行在后府左都督张信,是不折不扣的东宫干将。其余的军将,也有一多半是丘福兵败后擢升起来的,高煦对他们并无太多恩惠。没有了北军的拥护,高煦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己手下的三护卫亲军而已。仅凭此就想重演靖难,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史复却不以为意,继续鼓劲道:“要想靖难,王爷确实力有不逮。但若仅是玄武门之变,则就不好说了!”
“逼宫?”高煦的心思活络起来。宫廷政变不同于通常的扯旗造反,并不需要太多兵马,只要自己能在京中一举鼎定胜局,到那时即便天下文武心有不服,但大局已定之下,也唯有俯首听命。当年的李世民便是靠这一手爬上皇帝大位的。就是自己的父亲永乐,其靖难中最后的孤军南下,直接攻破金陵,进而慑服天下的壮举,说白了也是这擒贼先擒王的路子。而且要行逼宫,高煦还有两个非常明显的优势:一是由于他并未就藩,所以汉藩的三护卫亲军也随其一直驻扎在南京;其二,则是锦衣卫由纪纲把持,这是大明最为精锐的部队。从这个角度说,虽然放眼天下自己已经日薄西山,但仅就南京城中而言,自己还有着相当实力——这也是他可以重演唐太宗故事的最大保证。
高煦正心有所动,一直没说话的纪纲却先摇头道:“京中守卫严密,仅靠咱们这点子人马,怕也成不了事!”
“缇帅说的不错!以京卫之力,绝非我等现有兵马可以压制。”史复点点头,但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京卫亦非长年驻京。四方一有大变,其便可能被抽调,像之前南征交趾和御驾亲征漠北,京卫都曾大举出动。所以咱们完全可以等待时机。当然,这段日子咱们也不能闲着,得抓紧时间暗中蓄力。真到图穷匕见那天,咱们的实力强一分,胜算也就大一分!”
“不错,就这么办!”高煦一拳狠狠砸向桌面。经过史复的点拨,他已经想通了:与其束手待毙,还不如舍命一搏。
纪纲还有些犹豫,史复瞅瞅他,轻描淡写地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缇帅难道想重蹈陈瑛覆辙?”
纪纲浑身一震,眼光中迸射出凌厉的光芒。终于,他横下心道:“也罢,成败在此一举!”
………
从高煦房中出来,纪纲欲打道回府,史复却一把拽住他,将他拖到一个僻静角落处,幽幽道:“有一件事,缇帅回去后务必留心查证。”
见史复说的郑重,纪纲顿也正容道:“先生所指为何?”
“关于皇太孙在山东遭劫,我总觉得蹊跷!”史复皱着眉头道,“你我心里清楚,这事是他人所为,但现在却隐隐变成王爷背黑锅。后来我一直在想,就算当时太孙被杀,难道得益的就真是我家王爷?”
“不错!”纪纲点点头道,“此事无论成败,王爷身处是非之地,都会承担嫌疑。所以就算咱们真有意谋害太孙,也不会用这种拙劣法子。”说到这里,纪纲又一叹道:“可惜世人愚昧,不懂这个道理!”
“世人愚昧与否,咱们管不着,也管不了!”史复继续着自己思路道,“只是我突然从中发现,似乎有人在背后暗算!”
纪纲脸色一变,想想道:“会不会是东宫自导自演,嫁祸给王爷?”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后来又想到前年大清河决堤之事。当时这堤决得太巧,若果是天灾倒也罢了,可要是有人蓄意为之,那就是要置陛下和王爷于死地,且不管成功与否,黑锅都是由东宫来背,与这次太孙遇劫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此思之,我生出个想法:会不会有人在暗中利用我汉府与东宫的矛盾,冀图坐收渔利?”
纪纲的脸一下变得煞白无比:“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也不清楚!”史复摇摇头道,“所以我想请缇帅暗中查查,看究竟有没有这个幕后黑手。不能咱们辛苦一场,到头来却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我明白了!”纪纲脸色变得有些狰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想得倒美!要真查出有这么个人,本帅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纪纲走后,史复在院中慢慢踱步,想着这可能存在的另一股势力,渐渐的,一个模糊的影子浮出他的脑海……
二
三月的金陵,烟雨朦胧,暮春浓艳。这一日又是个阴雨天,聚宝门外的米行大街行人寥寥,一派萧寂。傍晚,就在沿街商铺都要关门打烊之际,一架装饰华贵的马车在几名骑士的簇拥下从雨花台方向缓缓驶来。待过了菜市口,眼瞅着就要到护城河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内的窗帘被挑开,一张尖细泛白的脸露了出来。这时,一个心腹小厮迎上前,道:“老爷,聚宝门到了!”
车内男子没有应声,他望了望窗外景色,颇有感慨地道:“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长安富贵繁华地,就是风雨也比那漠北清新许多!”
“漠北虽然遭罪,但有钱赚哪!”小厮眉开眼笑地道,“才一万贯的本钱,遭一次罪,五万贯轻轻松松就到手了!大明境内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男子嘴里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小厮又叹口气道:“可惜朝廷查得紧,这买卖做不大,也长不了。万一哪天被逮住,抄家都是轻的!”
“逮住?”男子笑着用折扇敲了敲小厮的脑袋道,“朝中有人,还怕官府抓?”
“老爷是要……”
“当然!”男子点点头,“这次只是探路,所以才冒了次险。既然已经证明是笔好买卖,那接下来当然是上贡了!”
“老爷英明!”
车中男子淡淡笑了笑,道:“这事先别提了!聚宝门快到了,先进城吧!”
“是!”小厮迎了个诺,旋又看了看男子身上那套绸布衫,小心地道,“老爷,这里是京城,咱们不能穿丝绸的。还是找件粗布的换了吧?”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旋又微微一叹,拉下窗帘更衣。他是商人,纵有万贯家财,论身份却仍是四民之末。明太祖朱元璋在世时曾下旨严禁商贾衣绸。尽管这道禁令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坚决执行下去,但至少在天子脚下的南京城,还是没有哪个商人敢穿着锦衣绸衫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的。男子虽对朝廷这种贱视商贾的做法忿忿不平,但也无力抗拒,只能换上普通百姓的粗布衣,方才进城。
进入聚宝门,马车直奔胭脂巷旁的仙鹤坊,最后在一座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男子下车,早已守在门口的一个老奴立时迎了上来,看看男子的脸,笑道:“老爷总算回来了,这一趟可瘦了好些!”
男子一笑,道:“这次我出外,也多亏了你操持家业。你的功劳我是记着的!回头去账房,支二十贯钱喝酒!”
“谢老爷!”老奴喜笑颜开,赶紧上前欲扶男子。男子摆了摆手,直接提脚登阶进府。
一进府中,景色就是一变。从外面看上去,这宅子虽占地不小,但粉墙早已剥落,大门上的朱漆也都残缺不全,就像一个破落许久的大户人家。但进入院中,却发现里面焕然一新。不仅中庭内遍栽名木,各间房屋也都是雕栏玉彻,极尽奢华。男子进入花厅,里间早已摆好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精致酒菜。男子见了食欲大开,立时大块朵颐。酒足饭饱,他又来到浴房,那里澡具早已备齐。男子在两个婢女的侍候下除去衣衫,抬脚进入装满热水的木桶中,顿时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这时婢女又走到桶跟前要侍候他沐浴,男子却挥了挥手,命她们退出房外。待二人离去,男子便全身蜷入桶内,靠着桶壁想起心事来。
这名男子叫沈文度。是明初吴中巨商沈万三的独子。当年沈万三家财亿万,号称海内第一富豪。但正所谓树大招风,坐拥如此巨富,沈万三也引起了明太祖朱元璋的注意。后来朝廷重建南京城墙,沈万三被勒令捐建其中三成,事毕后,朝廷仍不罢休,最终抄籍其家,沈万三也被发配云南,客死异乡。
沈家虽然败落,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仅抄家遗漏下的各项财产,也足够沈文度几辈子吃喝不尽的了。不过身上流着巨商血液的沈文度并不打算坐吃山空。经历了洪武、建文两朝的蛰伏,到永乐即位后,他终于决定卷土重来。吸取父亲的教训,这次沈文度出山,首先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坚固的靠山,而他选中的就是令世人闻名色变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沈文度摸准这位缇帅贪财好色的本性,首先收集各式奇珍异宝奉上,成功拜入纪纲门下。随后,其又亲自到苏杭搜罗江南美女献上,成功讨得纪纲欢心。而在赚钱的门道上沈文度把目光对准了贩私盐。
盐在明朝由官府垄断,商贾要想贩盐,需遵循开中之法,先运粮至官府指定的边塞要地,换取盐引,再去盐场凭引支盐到指定处贩卖。不过沈文度却不守这规矩,他仗着纪纲的庇护,又成功买通了长芦盐运司都转运盐使,直接从河间府的长芦盐场取盐,再根据行情运往各地贩卖,所获之利是普通盐商的数倍之多!
不过虽然收获不菲,但贩卖私盐的利润尚需与纪纲以及长芦盐运司的官吏们分赃,这极大的降低了沈文度本身的收益,对此他一直不大满意。去年年底时,沈文度运盐至大同,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太原商人,一番交谈下来,沈文度有了新的想法。
大明江山取自蒙元,故从建国伊始,明朝便对北遁塞外的蒙元残部实行严厉的封锁政策,严禁中原汉民与塞外胡人互市贸易,而这其中对蒙古各部影响最大的,就是盐铁之禁。
铁乃军国利器,盐则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此二物均非塞外盛产,多需通过与中原互市方可得到。朝廷颁布禁令,这无疑是掐住了蒙古各部的命根子。经过四十多年的封锁,当年元廷北遁时从中原带走的铁制军器已在无数征战中被折损了七七八八,盐的情况虽然好些,但也捉襟见肘。
按照漠北千年流传下来的老习俗,但凡草原上得不到的东西,就到中原的花花世界去抢。可是现在的大明王朝正如日中天,反观蒙古自己,却已四分五裂,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都无实力侵入中原。但盐铁又是漠北部落所急需的,在这种情况下,走私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些明朝商人与边军勾结,将私货偷运出塞,从牧民手中换回牛皮羊皮脱手,收益之丰令人瞠目结舌。当然,这也要承担极大风险,万一被官府查获,按律轻则抄家,重则杀头。不过在高额的利润面前,仍有胆大的商人趋之若鹜。
在搞清了走私的收益后,沈文度便动起了心思。他先到长芦盐场买了一批海盐,然后通过太原商人的路子,卖到塞外的瓦剌,一下赚了个盆满盛满。刨去给边军的贿赂和太原商人酬金,他仍有五六倍的纯利!在见识了出塞走私的巨大利润后,沈文度再也不甘在中原小打小闹,他要打通出塞的路子,为自己攫取更大的收益,重现父亲当年海内第一富豪的荣光!
“老爷!”窗外传来一个声音,将沈文度从遐想中拉回现实,“去纪大人府上的人已经回来了!”
沈文度精神一振:“哦!他怎么说?”
“纪大人言,今天天色已晚,请老爷明日午后去别馆相见!”
“唔,知道了!”沈文度答应一声,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第二日中午,沈文度吃完饭,旋戴上顶万字巾,换上一件天蓝色直裰袍子出府。出仙鹤坊后,他沿着西城墙一路向北,一直走到清凉门内的清凉山下。
清凉山是南京的发源地。东汉建安十六年,吴主孙权迁都至秣陵,在石头山金陵邑原址筑城,取名石头,这便是这座石头城的由来。其后历经六朝风雨,石头城一直是金陵城西北的望江要塞。到唐朝后,江水改道西移,清凉山不再与长江相接,石头城遂逐渐荒废,转而成为金陵士民踏青觅翠、发思古之幽情的好去处。到明初时,清凉山以石城霁雪、清凉问佛二景名闻天下,引得无数士人香客心向神往。不过沈文度此番前来绝非赏景拜佛。到山脚下后,他沿着一条青石小路向东侧山林深处走去。左弯右拐了好一阵,一道木门出现在路中间,门口站着两个家奴打扮的小厮。沈文度上前,笑道:“烦请二位通报一声,说沈文度求见老师!”说完便掏出两张宝钞。
二人接过宝钞,见是五十两的,顿时眼光一亮,其中一个忙满脸堆笑地作了个揖,道:“先生且等片刻,我这就去禀报!”说着便一溜烟儿向内跑去,一盏茶功夫过后,他又跑了回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随我来!”
沈文度随着小厮继续往内走,刚开始时,路两旁还都是竹林,凉风吹过,竹叶婆娑作响,让人心旷神怡,待往里走了十来丈,路往左边一拐,一个人工开凿的小湖出现在眼前,湖面上种满莲花,池中央有一个小岛,上头建着一个四方小亭,周围用纱幔与外间隔开;在靠近路口的岸边上,停着一艘小船,显是用来载人进亭用的。
小厮在岸边就止步,随即道:“老爷就在亭中,请先生屈驾登舟!”沈文度点点头,随即抬脚上船,随手又抛给船夫一串铜子。不一会儿,船到亭边,沈文度离船上岛,随即上前几步,走到亭前站定,欠身恭敬地道:“学生沈文度求见老师!”
“进来!”里面传出纪纲的声音。沈文度一笑,挑帘入内。
这间亭子不大,陈设也颇简单,只是在亭中放置一张花楠小几,几上摆着一个官窑小胆瓶,瓶中插着水仙,显出几分幽人野客之致,纪纲悠然自得坐在几后的小摇椅上来回晃荡,身旁则有一个色艺双佳的歌伎用象牙拍板轻轻拍着板眼,婉转低唱着小曲。
“老师果真好兴致!”沈文度呵呵一笑道,“竟一个人躲在这山林美景中悠然听曲!”
“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纪纲一笑,随即起身,命歌伎将纱幔掀起,随后又让她乘送沈文度前来的小舟离岛,然后才转身对沈文度随意地道:“好久没你消息,还以为你死了呢!说吧,此来所为何事?”
沈文度见小舟尚未驶远,故不想谈正事,转而将周围景色扫了一眼,对纪纲笑道:“老师这山水林间别馆,倒让学生想起王维的那首《山居秋瞑》。”说着又婉婉吟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纪纲笑骂道:“尔一介商贾,学那些儒生做甚?想法子赚钱才是正经!”
这时小舟已走远了,沈文度遂进入正题,道:“学生手头有一笔大买卖,想请老师相助!”接着便将这次走私的事跟纪纲说了。
纪纲听说是向瓦剌走私,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道:“尔胆子也忒大了!出塞可不比在内地!一旦被发,漏子可捅就大了!”
沈文度镇静地道:“学生明白!可这利润之丰,也绝非内地可比!”他凑到纪纲耳边,神秘地道:“一斤盐,运到瓦剌,换回来的牛羊皮可以卖到十三文的价钱!”
“十三文!”纪纲倒吸了口凉气。他长期庇护沈文度贩卖私盐,对盐的价格自然十分清楚。由于盐业乃官府专营,长芦盐运司向制盐的灶户收购食盐,每四百斤才支付一贯钱,划下来平均一斤不过两文半,但经盐运司一转手,到盐商手里时就成了三文半,再到百姓手中时,一斤盐的价格已经变成了五文还要多。由于纪纲的疏通,沈文度直接以两文半的价钱提盐,比普通盐商省了一两文。当然,这一两文并非沈文度独吞,纪纲和长芦盐运司在其中要分去五成,但饶是如此,各方所获也十分惊人。仅纪纲而言,他当缇帅这十年一共攒了二百多万贯的家财,其中有差不多一半来自沈文度的“孝敬”。而现在,沈文度将盐贩到瓦剌,竟能卖到十三文,这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凭空多出近十文的利润!想到这么大一笔收入,纪纲顿时心有所动。
“老师!”沈文度继续道,“而且在瓦剌,盐比茶、布都要紧俏,学生这次去瓦剌,见到了马哈木手下的知院脱里迷失,他答应,只要学生能多贩些盐过去,其中四成可以直接用金银来抵!而且是照我们大明的官价!”
“什么?”纪纲蓦然警觉,“你见到了脱里迷失?你没有泄露身份吧?”纪纲担心一旦瓦剌头领知道这个走私商人跟自己的渊源,会以此来要挟自己。
沈文度赶紧解释道:“老师放心,学生哪能有那么傻?而且像咱们这种敢走私出塞的商人,和官府多少都有些关联,瓦剌对此心知肚明,从来不问来历!否则谁还敢干这营生?”
蒙古是大明宿敌,他们要是盘问商人底细,明朝官吏就不敢庇护走私,那蒙古各部获取中原货物的路子就彻底绝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纪纲一想就懂。
在确认了安全性之后,纪纲顿时放松下来。再回忆起刚才沈文度说的瓦剌用官价金银换盐的做法,纪纲的心更加蠢蠢欲动。
明初重农抑商,对金银矿藏的开采限制极严,明太祖朱元璋还下旨禁止民间以金银易货。同时,严格限制金银矿藏的开采冶炼,导致中原金银与铜钱的比价偏高。按官价,一两银子换一贯钱。但实际上,市面上要想用钱换一两银,少说也得一贯加上二百文,金的比价比银还要高些。瓦剌用官价折银,这一下又凭空多出了好些利!再加上走私本身的高额利润,这无疑是一笔回报惊人的买卖。想到滚滚而来的雪花银子,纪纲终于坐不住了。
“你想怎么办?”纪纲望向沈文度,眼光中射出贪婪。
“只要缇帅能助学生通关,其余一切都由学生打理!”
纪纲开始盘算:锦衣卫本身就有侦刺鞑子情报的职责,缇骑乔装出塞更是家常便饭。只要将沈文度说成是锦衣卫的密派,边关没有哪个官吏胆敢阻拦。不过话说回来,纪纲也知道,既然沈文度找上自己,那肯定不会是小打小闹,届时随他出塞的必然会是一支庞大的商队。规模一大,难免引人注目,风险自然也就增加了。但想到这其中的巨大收益,纪纲还是觉得冒些险是值得的!
“可以!”纪纲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得每次的量不要太大,免得招人耳目,细水方可长流!”
“学生明白!”沈文度当即点头答应,随即又微笑道,“如此劳烦老师,学生实在过意不去。若买卖顺当,学生愿将每斤多出来的十文拿出一半,孝敬老师!”
纪纲不容置疑地做出一个手势:“六文!”
“六文!”沈文度脸色有些发白。以前在内地贩盐,他都是把一文差价的一半支付给纪纲和长芦盐运司。这次走私用不着打发盐运司,但沈文度仍按老规矩拿出一半,本想应付纪纲已经绰绰有余,孰料他却狮子大开口。
“你不要嫌多!”纪纲冷冷道,“贩盐出塞非同小可,不出事则已,一旦被人告发,光凭我是抹不平的。实话告诉你,这六文我只留一半,其余一半得孝敬给汉王。有他老人家在背后撑腰,你这买卖才能做的踏实!”
听了纪纲的解释,沈文度想想也觉有道理,便点头道:“也是!花钱买个平安!”说到这里,沈文度忽然又生出个念头,随机试探地道:“老师,既然汉王能出面,那咱们索性做得再大些?”
“你的意思是………”
沈文度的脸色兴奋得有些潮红:“老师或许不知,鞑子们最缺的不是盐,而是铁!现在瓦剌一心想灭掉鞑靼,急需精铁制兵造甲。运铁去瓦剌,利比贩盐高了一倍还有多!而且脱离迷失说了,如果学生能运铁过去,全部用金银立付………”
“住口!”沈文度说得眉飞色舞,纪纲却已吓得脸色煞白,赶紧打断他道:“尔想钱想疯了?盐不过用于生计,铁可是军国利器!我大明和鞑子是宿敌,要让皇上得知走私铁,那就是资敌的罪名!到时候别说你我肯定抄家杀头,就是汉王都有可能夺爵下狱!这事你就不用提了,我要不要脑袋吃饭?”
见纪纲说得这么严重,沈文度遂尴尬地笑道:“学生也就是一说,老师觉得不妥,那便罢了!”
“你回去吧,把你那边的事操办好!汉王那边我自会去说!”纪纲挥挥手,下了逐客令,接着开始琢磨起说服高煦的办法来。
三
送走沈文度,纪纲又在亭中思索片刻,随即也乘舟离岛。上岸后,他叫来下人,去讴歌楼订了几道菜,又叫了两瓶竹叶春,旋打马往汉王府。进入煦园时天色已有些昏暗,高煦和史复正在竹林里围着石桌对弈。纪纲走上前笑道:“夜幕将至,王爷和史先生还不收官么?”
史复抬头,见纪纲身后的两个从人提着酒菜盒子,遂笑着起身道:“正打算叫下人准备晚膳,缇帅就上门请客。如此甚好,也省去府里一顿饭钱!”
“堂堂汉王府,还差这一顿饭钱?”见高煦已推了棋局,纪纲遂一边寒暄,一边张罗着把棋子收起,又见天色渐黑,遂命人拿来几个灯笼放在周围,再将酒菜摆上石桌,道:“天气渐热,去屋里吃嫌憋闷,不如就在这里小酌如何?”
自上次史复打气后,高煦的心绪也好转了些,此时见纪纲如此热情,遂笑道:“便依你!”说着便不客气地拿起一支鸡腿,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纪纲拿出三个精致的犀角杯子,将酒酌满,递到高煦和史复面前,举杯道:“近来事务繁杂,来王府这边的次数少了,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高煦吃的满嘴流油,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口中含糊不清地道:“京中有什么大事?用得着你这缇帅四处奔波?”
“奔波倒是不必,但糟心事还不少!”纪纲夹起一道菜放进嘴里嚼着,道,“去年郑和三下西洋归国,带回个锡兰国王叫什么亚麻烈苦奈儿的,说他欲劫我大明宝船,被郑和擒住后押回京请皇上定罪。后来皇上赦免其过,准备趁着明年再次出洋时带其归国。不过陛下又怕此人回国后故态复萌,故叫臣派人多盯着他,看他最近有没有怨言!”</p>
<b>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狠男人网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收藏狠男人小说网(www.41nr.com)。
- 大玄印
第六百四十八章 参赛名单 - 仙道少年行
第143章 行路 - 规则怪谈:死亡黑猫饲养指南
第218章 诡梦列车(11) - 骑砍玩家狂想曲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诺德王国分裂 - 猎天争锋
第1900章 跨越星区的薪火相传! - 秦刀
第八十三章洗脱嫌疑 - 得知真相,七个师姐跪求我原谅
第一百三十三章关键时刻 - 大隋:我杨俨,继承大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审问 - 十日诡谈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强煞(二) - 界起通天
第1069章云尘闭关再入极境 - 开局:葬神峰主,我培养大帝无数!
第九十六章 我应该没有强迫你吧?求推荐 - 灵宠创造模拟器
第1295章 冥府与后土大神的关系 - 重生:我在修仙界大杀四方
第一百零一章一剑斩苍穹 - 亿万萌宝老婆大人哪里跑
第3645章 你们都还好吗? - 永夜圣典
第九十七章,全新的魔族 - 第一瞳术师
第1882章 番外:现代篇(44) - 道婿下山
第24章 挖祖坟 - 恐怖复苏之全球武装怪胎
第2249章 拔钉(下) - 抛夫弃子,我带六个女儿吃香喝辣
第834章 电棍 - 妈咪轻点虐,渣爹又被你气哭啦
第350章 别让她伤到自己的眼睛 - 刚出娘胎,定亲转世女帝
第182章 赢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