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风云: 第二章 扬帆西向(2)
第二章 扬帆西向(2)
“实证倒没有,但事情应是确凿无疑!”听得高煦发问,纪纲当即答道,“自去年李增枝任职湖广都司以来,短短一年内便蓄田数千亩,仅佃户便多达上千。据查,李增枝到湖广后,时常招昔日参与北伐的南军旧将到其衙中,名为过问军务,实则暗中索贿。若遇不从,则以其当年对抗燕军之旧事相胁,诬为齐、黄奸党。众将畏其权势,莫不倾囊相贿,使其所得颇丰。此事我手下缇骑暗访中多有耳闻,但因与建文奸党一事无关,故未有仔细查证!”
“只要有这回事就行,没有实证也无所谓!”史复的语速忽然变得有些急促,狠狠道,“殿下可把此事透给陈瑛。他最讨厌朝中这帮归附的建文旧臣。只要让他逮着,肯定会把李家兄弟往死里整!”说到这里,史复阴阴笑道:“陈瑛执掌御史台,有闻风奏事的权力,就算查出来是子虚乌有,他也无需担责。这种事由他来办正合适!”
史复口中的陈瑛是都察院的左都御使。陈瑛洪武朝时曾任山东按察使,建文削藩时,把他平调到北平,命其暗中搜罗燕藩谋反证据。谁知陈瑛到北平后,被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暗中收买,对朝廷敷衍了事。陈瑛的行径后被黄子澄得知,当即告知建文,将其夺职下狱,一关就是四年,直到永乐登基才把他放了出来。为表彰其昔日归附燕藩的“功绩”,永乐任其为都察院左都御使,专职纠劾百官。陈瑛蹲了四年大狱,出来后对建文旧臣恨得要死,加之又急于捞取政绩,故整日里寻那些归附新朝的建文旧臣的晦气,短短一年,就有十余文臣因其弹劾受罚。纪纲这两年来也没少整治建文旧臣,因着这个缘故,陈瑛与他走得比较近,并通过纪纲与高煦勾搭到了一起。
听史复提起陈瑛,高煦不假思索地拍板道:“便就如此!”旋又对纪纲道,“此事便由你去办。让陈瑛费点心思,多网罗些其他证据,争取把他兄弟俩一举扳倒!”
“是!”纪纲忙拱手做答。
“第二件事,则是殿下不能就藩!”把第一事议定后,史复继而提出自己的第二项主张。
“不就藩?”听到这里,高煦不由一愣。大明制度,亲王成年后均需赴藩国就任。高煦是汉王,封国在云南,眼下虽暂未赴任,但也是迟早的事!想到这里,高煦不由犹疑道:“这恐有违制度,而且你方才还说不可露出夺储之意。拒不就藩,大哥他们更是要说三道四了!”
“说三道四也只能由他!”史复断然道,“殿下必须在京城。一旦远离庙堂,那还谈什么夺储?”
“史先生说得对!”纪纲也插口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太子他们要说便说,只要皇上点头就行。皇上一向宠爱殿下;此次立储,他又于您内心有愧,故只要您在他面前多求上几回,想来他一定能答应。”言及于此,纪纲想想又补充道:“就藩与否事关根本,殿下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恩!这事我去和父皇商量。想来他也不至于迫我太甚。”高煦点了点头,随即又道,“那这第三件事是什么?”
“这第三件事最为重要,也是得以让陛下最终下定决心行易储之事的关键所在!”史复说到这里时加重了口气,“就是殿下必须要有所作为,以获皇上赏识。若仍像以前那般自甘沉沦,那就算太子失德,皇上也不会把东宫大位交到您手上!”
“先生说得对!”高煦沉吟半晌,隻然起身,神情坚定地对史复道,“从明日起,本王便进宫面圣!”
“恭喜王爷重振雄风!”见高煦总算精神复振,史复心中大慰,当即高兴地起身相贺。
“不仅仅明日进宫,王爷还要抓住一切机会随侍御前!如此方能有机会!”史复又提醒一句。
“本王明白!”高煦郑重地点了点头
三事说毕,气氛顿时活络不少。又闲叙了一小会,史复便作揖告退。
回到自己卧房,史复却未有直接休息,而是躺在榻上,望着天花板长久发怔。经过几个月来的逐步劝导,到今天为止,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击,成功唤起了高煦消泯许久的斗志。但史复明白,仅就于此还是远远不够的。方才的交谈中,史复有意地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让高煦俘获圣心,并将此转化为促使永乐下定决心更换太子的重要动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心中也没有明确的想法。不过史复知道,这正是他接下来要面对的重要难题。他必须要找到这个突破口,这样才能成功地助高煦登上太子宝座。
“有所作为,有所作为……”史复口中喃喃,脑海里则飞速地运转着,一个模糊的想法时隐时现,史复想将它抓住,但又觉得云山雾绕,让他琢磨不透。就这样思考了不知多久,史复终于累了。不一会儿,卧室里响起起轻微的鼾声……
而就在史复告退离去的同时,煦园内,高煦和纪纲也正窃窃私语着……
望着史复逐渐远去的背影,纪纲心里很不是滋味。早在靖难时,他就是高煦的左膀右臂,时常为这位王爷出谋划策。但这半年来,高煦却越来越依赖这个浑身透着古怪的丑陋男子。
史复对外的身份只是个清客,平日里也不显山不露水,甚至王府长史司的一些臣属都不知道有煦园里还有着这么一号人物。但作为汉王的心腹,纪纲却对他在高煦心中的地位十分了解。这段时间以来,纪纲愈发觉得,高煦对这个丑脸怪人越来越倚重,甚至隐隐超过了自己!这让纪纲感受到了威胁。想到这里,纪纲觉得有必要压压史复的气焰。
不过纪纲也非愚钝之人,史复的异军突起虽然分流了汉王对自己的依赖,但此人的确智谋超群,有他出谋划策,高煦东山再起必然顺利许多。纪纲和汉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真使高煦放弃史复这个绝佳谋主,那对他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好处。
打压史复是必须的,但又千万不能太过,这里间的分寸一定要把握准了。纪纲思忖许久,方回过身,皱着眉头对高煦道:“王爷,此人太过怪异,恐非善类!”
高煦刚在史复的开解下复生夺储希望,心境正是大好。听得纪纲此言,他先是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一笑道:“能人嘛,神神鬼鬼些也是正常。”
“或许吧!”纪纲不置可否地吱唔一声,但又道,“只是他来历不明,终不能让人放心!”
“你不是已派人调查他的身世了么?可有什么结果?”
“没有!”纪纲眯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状道,“他自称是真定府新乐县人,听口音也确实是真定那边的。但臣几次派人去新乐暗访,却并未探听到半点关于他昔日之事迹。”
高煦想想,道:“三年靖难,真定不知遭了多少次兵灾,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籍册都毁于战乱,你查不出什么也是正常。”
“话虽如此。但臣终究不能放心!”纪纲忧心忡忡道,“此人入王爷幕中已近两载,然其一不受钱财、二不要美姬,连王爷几次许下封赏之诺,他都一笑置之,竟毫不在意。如此无欲无求之人,臣实不知他为何要投靠王爷。难不成他也和姚广孝一般,只为建一番功业,图的仅是个青史留名?”
听得纪纲这么说,高煦不由一乐,半开玩笑地道:“若果真如此倒也不错。不过是史官多划几笔的事,有什么不划算的?
“臣是担心他效忠王爷,其实另有所图!”纪纲却毫无嬉笑之色,只是一脸肃容,沉声说道。
高煦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来回踱了几圈,高煦顿住脚步,满脸阴沉地望着纪纲良久,最后嘴里吐出四个字:“此人有用!”
高煦将“用”这个字的发音咬得尤其重,纪纲听后,心中大石顿时落地,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旋又敛了,沉声道:“臣明白!”
二
秋去冬来,转眼已近岁末。这一日天空中刮起了凌厉的北风。早朝结束,百官刚一步出华盖殿,立刻就感受到了空气中所包含的寒意,遂都加快步伐,向皇城外的官衙走去。不一会儿功夫,天街便已变得空空荡荡。而就在百姓一窝蜂的回衙取暖之时,一位年约三十出头,身着绯红色葵花胸背团领衫,头戴乌纱帽,腰缠犀角带的英俊内官,却从西华门方向缓缓走进宫来。
这位内官便是当年的燕王府承奉马和。永乐登基后,大封靖难功臣,马和虽是内官,不可能封爵,但也因功被授以内官监掌印太监之职。同时,永乐特赐其“郑”氏之姓,以彰其在郑村坝决战中火烧南军连营的大功,故马和从此改名为郑和。
明代制度,在内宫共设十二监、四司、八局,以管理宦官,合称二十四衙门。而二十四衙门中,十二监地位较高,掌印者称为太监,正四品衔,其余依次为少监、监丞等。不过同为正四品,根据职责分工不同,十二监衙门的地位差遣也各有不同,且随时代变化各有升降。而在明初时,负责管理宫人的内官监则是其中最为重要者。郑和既为内官监太监,换句话说也就是明宫内官之首。
今天一大早,郑和就到了西华门,专等永乐下旨召见后才进得宫来。按道理说,内官作为皇帝家奴,本犯不着像外臣一样走这些繁琐程序。不过此时的郑和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回京复命的朝廷使臣。原来四月间,因倭寇从海上侵犯苏、松,永乐遂遣郑和为使,出海诏谕日本国主源道义(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明人不知日本有天皇,误将把持国政的幕府将军认作国王),命其约束国内浪人,勿犯大明疆土。郑和东渡扶桑,圆满完成了皇帝交待的任务,于数日前乘船抵达松江府太仓港,眼下是正式入宫缴旨。
永乐在武英殿召见郑和。郑和沿着天街走了一段,前方忽然有一个人迎面而来,他抬头一看,来着正是太子太师、曹国公李景隆。
待认出来者,郑和忙止住脚步,略整理下衣冠,随即侧身闪道一旁。待李景隆靠近,旋躬身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奴婢郑和,见过国公爷!”
“唔?”李景隆似乎一直没看见前方有人,听到人声顿吃了一惊,待看清是郑和后,方道,“原来是三保啊?好些日子未见,你到哪里去了?”
听得景隆之语,郑和先是一愣,随即暗暗好笑。遣他出使日本,原本还是李景隆在朝堂上首提倡议,得到永乐许可后方有此行。如今他东渡归来,奏本前几日就送到了京城,邸报也已将消息登出,李景隆身为太子太师、朝臣之首,怎么连这也不知?
“回国公爷话,奴婢方从日本归来,此番是入宫缴旨来着!”
“哦……”李景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声道,“对对对,你是出使日本去了!我都差点忘了!”说到这里,李景隆突然又想起什么,脸上竟露出一丝神秘的表情道:“三保,听说你此次出使收获颇丰,日本国主源道义已答应遣使入朝纳贡,不知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源道义慕我天朝威仪,不仅承诺缉拿海寇,还答应明年遣使入京!”这些事郑和早已在给皇上的奏本中详细道明,自也无必要瞒李景隆。不过让郑和略觉奇怪的是,李景隆怎么突然想到要问这些,而且看起来还颇有些急切。
“这是大好事啊!”就在郑和疑惑间,李景隆忽然一拍巴掌,大叫一声,把郑和吓了一跳。再看李景隆时,只见他满脸欣喜,激动地道,“洪武朝时,太祖屡招日本纳贡,无奈此夷偏居海外,不识教化,竟抗命不朝。其时太祖愤怒,本欲兴兵讨伐,但因国家方立,百姓急需休养,遂置之不理,但终为一憾。不料二十年后,你再次东渡,不仅命得日本缉捕海盗,还说得他遣使入朝纳贡,如此岂非大功?”
“此皆是陛下仁德所致,奴婢一介末臣,岂敢忝居此功?”郑和实在不知道李景隆到底要说什么,口中敷衍,心中却愈发狐疑。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大功一件!”李景隆把郑和拉到一边,脸上露出一丝亲切的笑容,语气和蔼地道,“三保,此番你进宫复命,皇上必然龙颜大悦。届时若他老人家要下旨奖掖,还望你将我当日的举荐之功重提一下哦!”
原来如此,郑和恍然大悟。李景隆之所以如此客气,甚至不惜降尊纡贵讨好自己,原来是想从此次招抚日本的功劳当中分一杯羹!
按道理说,此次自己招抚日本成功,确实有赖于李景隆之前的倡议举荐,他要分功也是理所当然的。可问题是,这日本又不是鞑靼,它不过是一海外小番,即便招抚成功,又能有几多功劳?以他李景隆的身份,何至于对这点微功念念不忘,竟不顾体面来求自己这个宦官?想到这里,郑和又略为奇怪地望了望李景隆,却见这位世袭曹国公也正满脸期盼又略显焦急地看着自己。见此情状,郑和稍一思忖,顿时恍然大悟——李景隆快倒台了!
早在郑和出海之前,朝中便已有好些显贵参劾李景隆。而此番东渡归来,郑和一上岸便立刻把出海期间的邸报翻了个遍,从中便查到了七月以来,朝中大臣接连弹劾李景隆的事迹。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朝中百官纷纷上书,对李景隆及其党羽胡观等人展开了猛烈的抨击:九月,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潘谞参李景隆私掳北京良民之子阉为火者;十月,刑部尚书郑赐、左都御使陈瑛参曹国公李景隆、长兴侯耿炳文衣服器皿僭饰龙凤,以帝王自居;十一月,陈瑛再次发难,直指挂左都督衔实任湖广都指挥使的李增枝向属下大肆索贿,凡不从者皆诬以为齐、黄奸党!李景隆身为其兄,不仅不加制止,反大肆纵容,并分享其利。弹劾的奏章一道接着一道,永乐虽仍都置之不理,但从朱批中越来越多申斥李景隆的言辞中可知,皇帝对这位迎驾功臣的态度已大不如前。由此,郑和知李景隆在朝中已是步履维艰。再联系到刚才李景隆见自己时的恍惚神情,郑和甚至可以猜到,方才的早朝上,群臣又对他展开了新一轮的口诛笔伐,这位天下文武百官之首,开国、靖难双料勋臣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如今的他,正惶惶不可终日,疯狂寻找能挽救自己命运的稻草。于是,倡议招抚番邦这种原本微不足道的些许功劳,时下在他的眼里也变得弥足珍贵!他希望能用这些功劳,唤起永乐对自己的认可乃至同情,从而抵销百官口中的种种“过失“,使自己摆脱行将垮台的命运!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不知怎么的,郑和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两句话。不管怎么说,李景隆之于永乐还是有恩的。白沟河丧师倒也罢了,那纯粹他无能所致,谈不上什么“暗助”;可后来献城之举,对永乐倒确是一件大功。而且,要不是李景隆打开金川门,靖难能否成功还真不好说。而且在永乐登基后的这两年里,他也算是忠心耿耿,可最终却仍逃不掉被卸磨杀驴的命运。想到这里,郑和心中不由产生一丝怜悯之情。
不过很快,郑和便意识到,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他与李景隆非亲非友,其是何结果,与他并无相关。而且作为永乐最信任的内官,他不能置疑主上的任何决定,也没有资格置疑。更何况,他郑和也是燕藩旧臣,当年还亲自参与了对李家兄弟的陷害和拉拢。而在此期间李景隆所展露出的种种卑鄙无耻歹毒下作,更让他十分鄙视。对这样一个龌龊小人,他实犯不着抱以任何同情。想到这里,郑和心中的怜悯一扫而光。再看李景隆时,他的眼光中只剩下一丝冷漠与淡然。
“国公爷放心!”郑和淡淡一笑,道,此次入宫,奴婢必当提起太师当日倡议之功!”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见郑和答应得痛快,李景隆竟有点欣喜若狂的味道,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不过是这位太监的随口敷衍。乐了半晌,他终于平和了些,随即感激地拍了拍郑和的肩膀,又道了声谢,方转身离去。
望着李景隆的背影,郑和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随即也转过身子,朝武英殿方向走去。
一进武英殿议事阁的门,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郑和定眼一瞧,永乐正盘腿坐在窗前榻上,一旁还侍立着一个亲王服饰的青年男子——汉王朱高煦。
在进京之前,郑和就已听说朱高煦一改早先闭门不出的态度,近几个月来成天围着永乐晃悠,此时见他在场自也不奇怪,只赶紧跪下向这父子二人行礼。
待行完礼起身,永乐尚未开口,高煦便在一旁嘻嘻笑道:“三保来得好。父皇正心气不顺,今尔出使归来,正好讲讲东瀛见闻,也让父皇高兴高兴。”
郑和闻言一愣,忙对永乐欠身恭敬道:“不知陛下因何事不豫?”
永乐没有说话。这位大明天子今天确实不太高兴。几日前,解缙将修纂好的录韵类书呈上。当时永乐粗粗一览,见此书类别清晰缮写工整,甚至配有精美插图,心中十分高兴,当即赐名《文献大成》。不过几日来,他细细翻阅,却发现里面内容中有诸多未备之处,尤其是子、集二部,甚为简略,诸多方技、杂学典籍俱被摒弃在外,就是经史,也发现很多删节之处,与修书之初衷相差甚远。想起当初跟解缙商议修书时,自己还特地强调:“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不料皆被当做了耳旁风!这让永乐很有意见。“这个解大才子,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些”,永乐心中暗暗想道。今日早朝,永乐专门提出此事,虽未明言解缙不尊圣命,但对《文献大成》的不满之情却溢于言表,并当廷下旨,增补太子少师姚广孝、刑部侍郎刘季箎,与解缙同为总裁,在《文献大成》基础上再行增益。经此一事,永乐心中本已不快,再加上陈瑛他们再次参劾李景隆兄弟,并抛出了李增枝在湖广勒索属下的证据。对于群臣参劾李家兄弟,永乐早有准备,其中也不乏默许的成分。但当一份份湖广武官的证词摆在面前时,永乐仍然发自内心的感到愤怒。纪纲见时机已到,又趁机抛出了锦衣卫查得李家在京畿私购庄园,并违反律令,大肆采买奴婢的证据。两相汇集之下,永乐终于勃然大怒,立刻下旨赴湖广锁拿李增枝,并头一次当着百官的面严斥李景隆,这也才有了这位曹国公出宫时的失魂落魄。经这么一闹,永乐的心情自然是好不起来了。
不过虽然心境不佳,但郑和只是个内官,永乐犯不着跟他提这些。想了想,他一笑摆手道:“也无甚好说。三保尔来得正好,朝廷准备在直沽设一军卫,然关于此卫之名,朕与煦儿商议许久,却一直未有定见,不知尔可有主意?”
郑和见永乐转换话题,遂也不多说,转而就着永乐之言思忖一番,方抬头笑道:“奴婢亦无好点子。不过既然直沽设卫,何不就以地名之?”
“这个不好!“高煦接过话头道,“方才本王亦持此见,不过父皇以为此卫之设,目的是为拱卫行在,名字还是要彰显威仪才好。‘直沽’二字,一看便知是荒野滩涂之名,太过粗陋,不宜采纳!”
“彰显威仪?”郑和又埋头陷入沉思。过了半晌,他忽然眼光一亮,道:“陛下,王爷,奴婢有一名,或可适用?”
“哦?”永乐与高煦俱都精神一振,遂问道,“何名?”
“天津!”郑和信心十足地给出了答案。
“天津?其意何解?”
“天津者,天子津渡也!昔靖难时,陛下屡次南下,皆由直沽渡过运河,此正所谓‘天子津渡’。以此名之,威仪气势尽显!”
“好!”郑和一说完,永乐当即拍掌大笑道,“天子津渡,天子津渡,三保聪慧,取得好名!便用它了!”
定下天津之名后,永乐赞赏地望着郑和道: “三保能文能武,还善于邦交斡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说到这里,他忽然话锋一转,又不无惋惜地道:“可惜尔是个内官。若非如此,必将是我大明一栋梁之材!”
“内官”二字,让郑和也是神色一黯——这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和耻辱!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情,笑道:“奴婢一介阉宦,岂敢当陛下之‘栋梁’美誉?文武全才更不敢当,所谓邦交斡旋,亦是陛下谬赞。此次出访成功,全赖大明声威,陛下洪福。若无我大明之富强,陛下之仁德,东瀛岛夷又岂能从归教化?”郑和一面惶恐推辞永乐的夸奖,一面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出使日本这件新建大功上,如此既显谦逊,又点出自己功绩,这份玲珑心思实在运用得炉火纯青。
永乐对郑和的回答十分满意。突然,他想到什么,遂从榻上起身,兴致勃勃地道:“尔说出使日本,倒让朕想起一件事。来,朕与尔瞧一样东西!”
郑和一愣。本来他以为永乐接下来会提到此次出使的奖赏事宜,这样他不仅可以为随自己历经波涛的下属讨赏,同时也可顺带提出李景隆的倡议之功,还他那份举荐人情。不过永乐似无言此事之意,郑和遂也只有按下不表,只随着永乐和高煦向里走去。
武英殿的议事阁十分宽敞,阁内还有几个小间。永乐踱了几步,待走到最里头的一个小间门口,方停下脚步向一旁侍候的江保一努嘴,江保会意,将门推开,永乐扭头对高煦与郑和笑道:“尔等随朕进来!”
高煦与郑和对视一眼,先后跨进屋内。只见这屋室不大,但采光却非常之好,只是正对窗的一面墙壁,却用厚厚的幕布遮挡起来,看不清其后究竟为何。待几人站定,永乐一挥手,江保忙上前,将幕布拉开,一幅巨大的地图顿时显了出来。
“大明混一图!”高煦与郑和同时惊叫出声。此图乃洪武二十二年,太祖朱元璋亲命兵部会同翰林院、鸿胪寺、行人司以及钦天监等诸多衙门合力绘制。图中地域东至日本,西及撒马尔罕和天竺,北抵漠北,南达占城、真腊,天下疆土莫不囊括其中。更妙的是,图中山川河流描绘得十分详细,城镇也都用白色记号标出,连西域都不例外!论规制之宏大,可谓天下第一!
“不错,大明混一图!”永乐点点头,又背过身对着地图仔细端详一阵,方回过头对着郑和微笑道,“此图如何?”
“精细详备,可为古今之冠!”
“不错!”永乐笑着赞了一声,又望着图,良久方侃侃道,“自朕登基以来,陆续遣众内官出使外国,以召诸番来朝。其中尔与黄俨是到东洋的日本、朝鲜,侯显去了西域;尹庆几个最远,乃赴西洋之柯枝、古里等国,那已是古天竺国的地界了。之所以如此,便是觉得朕既为天下之主,那即便海外蛮夷,亦是朕之赤子,不应任其陷于洪荒,故遣使召其来朝,赐其衣冠、正历,教习礼仪,使之沐我华夏文明之风。纵观四夷,今东洋诸国,朝鲜、琉球早已归附,日本虽一度冥顽,但在尔之悉心招抚下,亦生归化之心。然西洋情形,与东洋迥异。西洋番国众多,兼又路途遥远,自古便与中国联系不多。像旧港、真腊尚还好些,但到柯枝、古里、锡兰等,就鲜有往来了。记得当年在郑村坝时,尔还跟朕说过,锡兰往西,更有默伽国,乃回教圣地。此等大国,我大明君臣却几乎闻所未闻,岂非憾事?前番朕遣尹庆等出使西洋,便是出于抚远之意。然其等虽出,但据先期回朝的中官讲,西洋诸国对大明了解甚少,有些孤陋寡闻者甚至以为我中华仍受蒙古欺凌。虽经使者解释,其多愿意通好,但敬意却是不足,其中竟还有将我大明视作普通外邦对待的,真是岂有此理!”说到这里,永乐似有些不忿,声调也提高了几拍:“朕已决意,命工部加紧建造大船百艘,并组建一支舟师,载宝货出航西洋,招谕远夷,扬我大明威仪!”
明初以南海渤泥国为界,其东称东洋、其西称西洋。渤泥又名文莱。
听完永乐的话,郑和与高煦又是一阵惊呼,他们从未知道皇上心中还存着这等想法!郑和立即回忆起来,早在一年前,皇上便有下旨,命湖广、浙江、江西等省改造海运船近两百艘,并在南京龙江等地大建船厂。当时圣旨中给出的理由是因为运河淤塞,需走海路运粮至北京,但现在想起来,如此大规模的造船建厂,或是另有深意,皇上早就在暗中筹谋,只是一直未有明说罢了。而再回味刚才永乐的话,郑和心中顿又生起一阵迷惑:照永乐提及西洋诸番时的语气,似有恼火它们轻视大明的意思,而组建舟师,这就是要兴师讨伐了!可永乐的言辞中又明确提及,载宝货出使西洋,如此说来,便是要抚了。结合之前永乐招抚西洋的言语,郑和想想,觉得皇上还是想着要遣使通好的。可寻常出使,犯得着如此大动干戈,还专门组建一支舟师护航么? 永乐这种不同寻常的举措,让郑和一时犯了迷糊。
“三保在想什么?”见郑和一副冥思之状,永乐微笑着问道。
听得皇上发问,郑和忙收敛心神,把心中疑惑道出,末了道:“出使番邦,通常数百人、十余艘船即可。纵需携带赏赐,似也不需这多海船。尤其是组建舟师,此更是用兵之举。臣恐这般出访,所到之处,必引发震动,蛮夷惊恐之下,以为王师欲伐其国亦是有可能的。如此则有失陛下招抚之本意。”
“哈哈哈哈……”听了郑和的疑惑,永乐突然放声大笑。郑和与高煦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其意。半晌过后,永乐笑罢,走到《大明混一图》正对面的一张椅子前坐下,方望着身旁侍立的郑和含笑道:“三保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朕此番之遣使抚西,却与往日大有不同!”想了想,永乐又特地补上一句,“与历朝历代都大有不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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