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食子之肉

    但现在，妲己正在香香地睡觉，嘴角还挂着浅浅的微笑。

    她很满足，很幸福，很感恩。

    每个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恐慌而瞬间又转为泰然自若的人岂不都是如此？

    纣实在忍不住妲己在枕畔无休止地吹风，便一股脑儿把心事翻出来告诉了她。

    纣现在很焦虑，也很有压力。这种压力来自于商荣、比干、微子、箕子、少师，太师、胶鬲、辛甲等政治大腕们。

    政治大腕们已明显感觉到纣咄咄逼人的势态，所以他们必须反击，他们反击的方式就是上疏加上谏。

    转眼而灭三公，杀二囚一，这不能不令人毛骨悚然。

    政治大腕们明白，一旦三公戮尽，灭顶之灾就将临到他们头上。

    当然，他们考虑的还不仅仅是个人生死存亡。

    纣若照此发展下去，国家社稷毁于一旦并不是耸人听闻。

    纣在政治大腕们的攻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中流露出一丝乞求。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做过了。

    过火了，过头了，过分了。

    他不是不可以削藩，但绝不可以如此之急。

    急则生变。

    毕竟三公不像是那个大肚子孕妇，那个怕水凉不敢蹚过河的老农民。三公的命还没有那么低贱。

    刑不上大夫。所以，到底杀不杀西伯侯，纣开始犹豫起来。

    不是该不该杀，而是该不该现在杀。这也是西伯侯能在羑里活到现在的原因。

    但是，纣不论再怎么纠结，再怎么耽于荒淫，他每天都必定抽空接见一个使者。

    纣是昏君，不假；但他有着聪明的大脑，更不假。

    纣可不希望自己的天下换成别人的旗号。

    阶下囚？纣冷哼一声，他从没想过这个词有天会和自己发生联系。

    使者在纣耳边密语几句后又倏忽而去。

    纣忽然皱紧了眉头。他预感到他遇到了一件极其棘手的事情，或者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西伯侯这个老头不简单，纣叹息道。

    不简单是表现在这老头被关押在羑里近一年，却从来没有任何的哀怨。一般人怕早该疯了，铁窗的滋味比被用条绳拴着的狗还可怜，狗还能时不时地被拉出来遛遛。

    西伯侯在监狱里只研究一样东西。

    不是书籍，那太低能。

    是龟甲。

    别人可能会以为他是因为寂寞而产生的怪癖，纣却知晓他是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纣一向很聪明，也一向很自负。

    他不认为这个看着憨憨傻傻的老头能成功。

    可是使者的密报打碎了他这份自信，就像伯邑考打碎了他女人的一样。

    西伯侯已把卜术从八卦提升到六十四卦，就像内存从1m提升到1g一样，其意义已不是文字所能描述的。

    纣脸上的冷汗突然冒出，滚滚而下。如果密报属实，那毫无疑问地证明了一件事：西伯侯已获取了洞悉未来的神秘力量。

    且毫发不差。

    只要西伯侯想知道，他抓上几片龟甲随便算上一算，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

    包括纣何时死，殷商何时灭亡，以及纣将要犯的错误。

    纣必须要阻止这个强人。

    杀。

    杀西伯侯。

    纣恨恨地咬牙道。

    一个人突然影又跳进了他的脑海。

    王子比干。

    他刚刚还跪在大殿上，磕出满头的鲜血道：难道陛下要将国之功臣于此一屠而尽吗？

    大臣情绪如此激烈，民怨如此沸腾，纣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他清楚，要想国家长治久安，必须要维持好和大臣力量间的平衡。

    倒不在乎多杀了或少杀了几个贱民。

    蛮干，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纣正苦苦思索解决之道。突然，一个问号又跳进了他的脑海。

    密报的真实性？

    纣实在难以相信西伯侯真的能演算出精妙绝伦的六十四卦之法，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即使他抛弃一切，潜心钻研，也达不到此种程度。

    也许只是使者的一次误报。是人，总会出错误。

    也许只是使者想邀功而已。纣冷笑。对人性的洞察他比谁都深。

    纣决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这也是他不杀伯邑考的原因。

    妲己的专属马车司机，这即是伯邑考新的职业，也是妲己为他谋取的。

    伯邑考的马车驾驶得确实好，又快又稳，古代有出息的贵族子弟个个是文武全才，他们都要研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就是礼仪、音乐、射箭、驾车、语文、数学。

    伯邑考是一等一的优秀生。

    可对待感情问题，他实在愚钝，愚钝到令妲己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他让妲己对他梅开二度的期待彻底变成了泡影。

    妲己本来还有希望，可伯邑考连最后一点希望都给巳碎，用最符合礼仪的彬彬动作。

    也许伯邑考“礼”这门课若是补考，或还能挽救自己一命。

    纣向妲己道：美人，速派人喊伯邑考来候旨。

    妲己顺口问道：陛下，因何事宣伯邑考？

    纣叹息声道：朕欲令伯邑考父子相见，派人窃听，看他们是否会谈及先天卦术，以释朕心头之疑。

    妲己忽冷笑道：陛下认为此法可行？

    纣摇了摇头道：朕一时间实也想不出它法，权且试之。

    妲己忽道：若西伯侯真推算出六十四卦，其不早已成为圣人？

    纣沉重地点了点头。

    妲己抿嘴一笑道：陛下难道不闻有句关于圣人的谚语吗？

    纣忙问道：哪句？

    妲己敛容，一字一字地道：圣人不食子肉。

    一盘香喷喷的肉饼端到了西伯侯的面前。

    侍者含笑宣道：陛下念国侯年老体弱，长久滞留，恐饮食有所不济，特命宫厨赶制肉饼十块。

    说完，低身退出。

    西伯侯先是恭敬接旨，然后又扒着铁窗四处遥望，确认无人监视后，突然一个虎跃蹲到了盘子前，双手抓满肉饼，左右交吃，狼吞虎咽起来。

    因为太急，噎得很厉害，所以他不断地打嗝。

    可是，越打嗝他吃得越快。

    原谅他吧，他真的太饿了，肉饼也真的做得太好吃了。

    终于吃完了，西伯侯意犹未尽，不断舔着嘴唇。忽然，他跑到铁窗前大喊大叫，过了好久，才有个狱卒懒洋洋地过来，问是什么事。

    西伯侯龇着牙，傻乎乎地大叫道：你代我恳请陛下，刚才肉饼实在好吃，求他发发慈悲再赏我十块。罪臣不胜感激。

    妲己在狂笑，连最后一点的淑女气息都荡然无存。她觉得这件事太有趣，实在有趣到了极点。

    一个满头花甲，步履蹒跚的老头子怎么会是传说中的圣人？

    流言毕竟只是流言，万民之口不足依也。妲己扭过头对纣道。

    纣却面容沉重，没有搭理妲己。

    这会不会是西伯侯在故作姿态？永远不要小瞧对手，纣很清常

    人不可貌相，大智若愚。纣很想对妲己说。可是他清楚，与其对她说这些，还不如对她说如何用玫瑰花瓣洗一场浪漫的鸳鸯浴更讨欢心。

    纣决定用一个法子来试探西伯侯，那就是进一步加强对他的监控。

    一个人可以演一时，但不可以演一世。

    他绝对不相信西伯侯能带着这个沉重的面具活到死，当然，也有可能本身就没有面具，虽不如妲己所说，不过是个糟老头子，但也绝不会是圣人。

    尤其是不会懂得六十四卦。

    纣笑了。

    他又监视了西伯侯一年。这一年内西伯侯毫无变化，继续研究着他的那堆龟甲。

    一年内，他从未流过一滴泪。

    一年内，他也再未提起要肉饼。

    这两点都非常重要，它终于打消了纣的所有顾虑。

    我想的太多了，所以会活得很累。纣躺在床上，对伏在身上的妲己说。

    妲己笑笑，笑容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伯邑考。

    妲己忽忍不住在心中吟出了两句诗：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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